所谓的“援助清单”,实则是厚厚的一摞纸张,简直好似一本书籍……
诸葛地接过来的时候,整个心脏都在微微颤抖,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得出卖多少林邑人的利益。
虽然已经做好了当一个傀儡的准备,可是谁愿意被所有的国民唾骂呢?
等到接过来细细看过之后,他悬着的心终于平静。
当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形真实出现之后,人们往往会消除忐忑恐惧,选择平静的接受。
果然不出所料……
他没见过房俊,但是林邑国坊间地头到处都是房俊的传说,所以对于房俊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若是用两个字来形容诸葛地心中对房俊的印象,那就是“贪婪”。
现在看过这份“援助清单”之后,诸葛地将两个字升级为四个字,那就是“极度贪婪”……
譬如这个“清单”上的第一条:唐人前来林邑国购买土地,地价减半,且前三年赋税全免,之后每年按照林邑国赋税之一半缴纳税赋……
这岂不是明抢?
还真不是,人家后面甚至给罗列出了理由:林邑国地广人稀,许多土地无人耕种,良田长期闲置变成荒地,将会造成严重的资源浪费,不利于国家的税赋收缴,不利于国计民生……
诸葛地真想当着刘仁轨的面啐上一口,林邑国地广人稀?
我咋不知道呢?
人少是真的,经过叛乱之夜青壮人口更是锐减,可是“地广”从何说起?林邑国与安南地区以横山为界,横山以北的安南土地肥沃良田万顷,可是横山以南的林邑却多水多山,根本就没有几亩良田……
好吧,这一条可以忍,既然大唐在林邑国驻军,以后就不可能阻挡唐人大批进入林邑国购置田产,虽然林邑国朝廷会因此损失大量收入,但是好歹也能因为唐人的涌入提升百姓的生活水平不是?
还有。
“林邑偏居一隅,久不沐天朝文华,乡野陋民,不服王化。鉴于林邑国民识字率极低,全国没有成名之大儒,大唐身负教化天下之责,故而将在林邑国内各地开设私塾,免费教授儒学典籍……”
若是仅仅于此,那自然是极好的,天下万邦,谁不仰慕汉家文化?
能够帮助林邑人学习儒家典籍,那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可是这后面非要加上“此乃帮助林邑人开启民智,无上之功德,所有私塾房舍、教师束脩,皆由林邑国朝廷供奉”这么一条,却令诸葛地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我特么若是有这么多钱,何不自己请来大儒教授,用的着你唐人费心?
可是这话说不出口。
人家理由充分的钱来帮你“开启民智”,你总不好让人家出人出力还出钱吧?
诸葛地:我忍……
可是接下来,诸葛地却忍不了。
“自今而始,林邑人实施一夫一妻之制度?”
诸葛地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从古至今,尚未有任何一条法度限制男人娶几个妻子……林邑国内贵女贱男,却也从未有男人不准纳妾之习俗,此举大大不妥。更何况为何唐人来到林邑,就不在此法度之内?”
这简直是亘古未有之笑话!
管天管地,你还能管得了人家娶几个老婆?
刘仁轨眼眉挑了挑,指了指诸葛地手里那份“清单”,道:“那上面不是说得很清楚么?伽独之叛乱虽然平息,可是造成的严重后果却需要多年来抚平,林邑国内治安混乱,尤其是乡野之地管制不利势必陷入无法无天之境地。为了防止诸如抢占民女这等恶劣罪案之发生,实施一夫一妻制度是很有必要的,贵国风俗乃是贵女贱男,如此一来可以最大程度保证妇女之权力。再说也不是所有人都只能娶一个老婆,只要有爵位在身,娶多少个朝廷都不管。”
诸葛地争辩道:“可为何唐人不受此限制?”
刘仁轨惊讶道:“唐人又非是林邑国子民,为何要接受林邑国法度之限制?”
诸葛地:“……”
刘仁轨继续说道:“唐人前来,是来帮助林邑国在废墟之上重建起一个富庶强盛的国家,唐人在林邑国纳妾,乃是为了帮助贵国解决妇女过剩的社会危机,贵国岂能非但不感激吾唐人之奉献,反而还要唐人一起遵守一夫一妻之法度呢?没这个道理啊。”
诸葛地瞠目结舌。
你说的好有道理,我居然无言以对……
看着手里刚刚翻阅了一半的“清单”,诸葛地胸中一股郁气凝结,咽不下吐不出,干脆将“清单”合上,丢在面前的桌案上,眼不见为净。
形势如此,他拿什么去跟唐人谈判?
随唐人的便好了,只要能够保证他的国王之位稳定,并且能够在史书之上为他洗白,其余的随意吧……
他不是蠢人,唐人口口声声不会占领林邑国的土地,更不会吞并林邑国,但是长此以往,所有的林邑人都将注定成为唐人的奴隶,到了最后,林邑这个种族甚至都会融化合并在唐人之中,世间再无林邑。
这样的结果,还不如直接灭了林邑国呢,起码那样唐人会将林邑人视为自己的子民而一视同仁,总不会苛待自己的子民吧?
诸葛地这时候甚至很想抱着刘仁轨的大腿喊一嗓子:求求您,占领林邑国吧!
只是想想只要林邑国尚在,自己就能当这个国王,也只好忍下这股欲望……
接下来原本是商议朝廷大臣的任免,诸葛地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唐人的决心,干脆一声不吭,刘仁轨怎么说,那就怎么办。
反正怎么都是个傀儡,为何不做一个听话让人喜欢的傀儡,偏要去做那些费力不讨好且注定不会成功的蠢事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
待到正事议定,诸位欢天喜地的“大臣”纷纷告辞回去准备上任全新岗位,诸葛地问道:“听闻安南有万春国余孽起兵作乱,已然攻略数县,不知可有此事?”
大抵是诸葛地今日的合作态度令人感到愉悦,刘仁轨笑呵呵道:“确有其事,不过什么万春国只是那些叛匪夸大其词,南梁、南陈、前隋,历朝的史书之中从未承认过万春国之存在,当年南梁武官李贲趁乱纠集乱民起兵,啸聚于龙编一带,不过是一伙流寇而已。”
诸葛地没有一味的迎合,而是恰到好处的表达出自己的疑惑:“可是据我所知,当年李贲极其麾下还是在安南地区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令汉人军队焦头烂额,也打了几次胜仗。”
“呵呵,”刘仁轨什么样的人物?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自然看得懂诸葛地的小把戏,只是说起这段史籍上并不多见的往事,刘仁轨谈性甚佳,笑着说道:“哪里有什么胜仗?不过是那些流寇标榜自己而已。李贲起兵不久,交州司马陈霸先率领梁朝部队击败了李贲,包围了嘉宁城,随后攻陷,李贲逃奔至屈獠洞蛮族。翌年,李贲率领二万人屯驻典澈湖一带制造船舰,陈霸先指挥军队趁在一个夜晚江水涨而注入湖中之时进攻,李贲部众溃败,又逃奔屈獠洞蛮族,不久箭疮发作死去。其兄长李天宝集结残部二万人逃到九真郡地区,流窜与群山之中,打家劫舍,与山匪无异,更屡次陈霸先率军击败。后来梁朝混乱,陈霸先率军北上;交州及邻近地区空虚,于是又重新归入前李朝的势力范围。李天宝不久病死,其势力由李贲部下将领赵光复和李佛子分别领导。没过几年,赵光复死,李佛子自称南越帝,统一当地的残余势力,至隋文帝仁寿二年被隋朝兼并。”
这就是所谓“万春国”的始末。
后世猴子们叫嚣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传承,第一个有着明确定位却未被承认的政权,却是汉人建立起来的……
诸葛地问道:“总督就不担心那些贼寇趁势南下?”
刘仁轨笑了笑,扭头看着墙壁上那张宽阔清晰的安南、林邑地图,那上面有一处被一个红色的叉号重重标示。
那里,是衡山,也是安南叛军的葬身之地……
汉武帝开百越,于交趾郡南三千里置日南郡,领县四,治于朱吾。
其林邑,即日南郡之象林县。
县在南,故曰日南,郡南界四百里。后汉时,中原丧乱,象林县人区连杀县令,自称林邑王。后有范熊者,代区连,相传累世,遂为林邑国。其地皆开北户以向日。
晋武时,范氏入贡。东晋永和三年,林邑王范文攻陷日南郡,杀害太守夏侯览,屠杀五六千人,继而奔袭九真郡,以夏侯览之尸祭天,铲平西卷县城,占据日南。
其后,林邑王范文遣使求见交州刺史朱蕃,求以日南郡北界横山为界。
自东晋以后,横山就成为了中國和林邑的交界地带,横山以南为林邑,以北为安南,只是安南远离中原,数次反叛,中原王朝之掌控力度从未加强。
到了十世纪中叶,安南从中國脱离出去,成为大越国,南方的林邑此时又称为占城,横山便成为两国的界山,当然,此乃后话……
横山山脉隔绝南北,西接长山山脉北段,东延伸至南大海,地势西高东低,起伏较小,自古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横山关位于两处山峰之间的谷底,这个“关”并非是关隘之意,而是山间之道路。横山关乃是连通南北之要道,道路蜿蜒曲折,道路往往一侧是高山悬崖,一侧便是深谷沟壑。
穿行于茂密的森林之间,林海层层叠叠苍翠欲滴,周围薄雾弥漫,浮云袅袅,不知道哪是从岭顶飘下来的云,也不知道哪是从谷底浮上来的雾……
密密麻麻的青壮由北边沿着山路登上山顶,在一处两山夹持的山道停下脚步,走在最前的李万山仰头张望四周山势,大声道:“此处当为伏击之地势,可在此设伏,狙击唐军。”
在他身后的黎吾清也看了看地形,点头赞同道:“唐人只是水师厉害,兵卒最是窝囊,看看安南数县那些守军,简直不堪一击。吾等在此设伏,必然出乎唐军预料之外,待到唐军由此经过前往安南,大军自两侧山坡俯冲而下,定将唐军冲散,大获全胜!”
李万山嘴角撇了撇,眼中不屑的神采一闪而逝,点头附和道:“没错,届时正是你们这些土著立功的好机会,别说某排斥你们不给你们机会,到时候你们先冲,某率部给你们押后阵。”
黎吾清大喜过望:“那就多谢李将军了,黎某痴长几岁,若是将军不嫌弃,某就托大喊你一声贤弟,可好?呵呵,往后万春国之中,还望贤弟多多维护,若有差遣,愚兄万死不辞!”
他没什么心机,但是最起码的套路还是懂得的。
万春国立国之后,就算是能够将他们这些土著纳入其中,也必然处处受到排挤,举步维艰。眼前这个最开始排斥土著的年青将军现在既然露出提携之意,他怎么能不顺杆往上爬?
只看这你年青人敢于在李壮志面前耍混撒泼,就知道非比寻常,若是能够拉拢投靠,应当可以成为一大臂助……
李万山皮笑肉不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你还惦记着往后呢?
能保得住命再说就算你本事……
黎吾清只会族中青壮潜伏于山路两侧的山林之中,连连叮嘱无比小心在意,勿要弄出太大声响,一面惊扰唐军斥候,泄露行藏。
李万山则大大咧咧训了一处林间的空地,命令族人拿来酒肉,叫了几个亲近心腹围坐一圈,吃吃喝喝嘻嘻哈哈。
黎吾清暗暗心急,却也无可奈何。
这李万山乃是汉人当中极有势力的一股,又年轻气盛,哪里会听他的劝说?只希望这会儿不要有唐军的斥候前来探路才好……
只是不知此次共同担负狙击唐军重任的李壮志的儿子,是否可以借机亲近一些?
与此同时,一个青年将军率领着数千叛军兵卒缓缓来迟,追着黎吾清、李万山的脚步走上横山关。
*****
黎吾清不将大唐水师放在眼中,可李壮志自然不会。
僧伽补罗城那边已经传回信息,唐军出动了一支武装到牙齿的重装步兵,半个晚上的时间就将城内屠杀一空,这等战力,李壮志哪里敢有丝毫疏忽?
一方面命令李万山和黎吾清以及自己的儿子李天宝率领主力前往横山关狙击唐军由南至北的进攻,一方面亲率族中青壮陈兵古螺城北红河岸边,抵抗唐军水师有可能的登陆。
至于交州总督府那边的军队,只能静观其变,暂时无暇他顾……
李壮志一身戎装,站在古螺城的城头上眺望滚滚红河水,心情有些凝重。即便于麾下面前一再强调唐军不会从国内调拨大军前来征讨,可他心里着实没有太多底气。
哪怕大唐当真如他所想那般,全部心思都放在东征高句丽上不在乎安南一隅,但就算只有大唐水师,也令他寝食难安……
那可是纵横南海未尝一败的存在!
只要想想当初真蜡象兵在唐军的“震天雷”下溃不成军狼狈逃窜,李壮志就心惊肉跳……
可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眼瞅着万春国的余荫正在一点一点的消散,再过上十几二十年恐怕这世间都已经没人能记得住当初的万春国了。更别说他今年已到古稀之年,就算身子骨尚算硬朗,又能活多久?
他清楚的知道,一旦自己死了,万春国就算是彻底的湮灭在历史之中,再也无人会提起……
到那个时候,就算安南当真能够自立成国,又与万春国有何关系?
李壮志拼着九死一生,也要在生命最后的光阴里,为了心中的理想与一生的寄托,轰轰烈烈的干一场!
哪怕这一场注定了败亡之结局,哪怕这一场要搭上安南一代之英杰,哪怕这一场会葬送所有万春国之后裔血脉……
“大帅,开国庆典已经准备妥当。”
李青树来到李壮志身后,恭谨言道。
以血统来说,李青树与李壮志并不亲近,甚至二人的祖上曾为了万春国的权力进行过多年争斗,互有胜负,却谁也奈何不得谁,各不甘心。但是时过境迁,李青树自幼跟随在李壮志身边,两人相互信赖,李青树甘为臂膀,反倒是血脉更与李壮志亲近的李万山渐行渐远,并不服从李壮志……
李壮志微微颔首。
虽然起兵反唐打着的是“光复万春国”的旗号,但此乃李壮志平生之夙愿,自然不能含糊其事,喊两句口号树一杆大旗便号称复国成功,总该有一场正儿八经的开国庆典,一则祭奠先祖之英灵,一则亦能昭示正统,收拢安南百姓之民心。
现在的安南到处都是随着水师而来的唐人商贾,百姓深受其惠,愈发亲近天朝上国,还有谁记得一百年前昙花一现的万春国?
“青树啊,你说唐军水师会否倾巢而来?”
李壮志面色阴郁,语气颇多焦虑。
安南虽然富庶,却也是四战之地,除去越过南方的横山关可以长驱直入一马平川之外,因为海岸线漫长,几乎处处都可以为唐军水师提供登陆场所,想要拒唐军于域外,根本做不到。
所以他只能赌,赌唐军为了平息林邑国叛乱调集了所有步卒,赌唐军骄狂自大,不愿费事让刚刚平定叛军历经一场恶战的兵卒再次登船之后运输到北方,再次参加一场平叛的战争……
他就赌唐军一定会集结兵力穿越横山关,居高临下直扑宋平县!
李青树回头看了一眼四周,确定左近无人,这才压低声音,轻声道:“细作传回消息,岘港的唐军重装步兵已经在集结,很有可能一直向北穿越横山关。”
李壮志对于潜伏在唐军之中的细作十分信任,可总是难以平复心中疑虑焦躁:“重装步兵行动迟缓,难以远距离跋涉,万一这些重装步兵集结起来,是要乘船北来呢?”
李青树摇摇头:“不大可能,因为奉房俊之命前来岘港筹集稻米的华亭镇长史裴行俭已经率领运输稻米的船队离开岘港,必须要战船护卫随行,所以现在岘港之内兵船数量远远不足,尚要防备林邑人有可能的再次叛乱,怎么会尽起所有北上呢?”
李壮志眉头一挑,心中一跳:“裴行俭该不会佯装返回大唐,实际上却暗中北上,前来讨伐吾等?”
李青树断然道:“绝无可能!吾等起兵之时,裴行俭早已启航,况且吾等起兵乃是临时起意,是万山贤侄先行提出,你我二人商议之后决定,唐人难不成能够未卜先知,事先便藏了这么一手……”
说到此处,他心中突然“咯噔”一下,面色大变!
李壮志见他神色有异,尚未等他开口发问,李青树已然大叫一声:“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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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壮志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他知道李青树乃是沉稳之人,平素绝无这等失态之时,况且正说起李万山……一丝不祥之预感在李壮志心中升起。
果不其然,李青树疾声道:“你说,万山那孩子……会否有可能跟唐人串通一气?”
李壮志呆了一呆,有些没搞清楚李青树的意思,心思转了转才明白,顿时吓了一跳,失声道:“不会吧?你说万山跟唐人串通,故意引诱吾等起兵反唐?”
若是当真如此,就说明唐人早有准备对他们这些万春国的后裔下手,只是他们潜伏甚深,轻易无法挖出来。现在李壮志起兵,不仅所有万春国的后裔尽皆跳出来,就连一向希望提升地位的土著猴子都依附过来,只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安南地区百年之内再无内乱之虞。
这么一想倒也有几分道理,然而……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李青树也觉得这事儿不可置信,可是看看目前的局势,再想想之前李万山颇多不合情理的态度……搞不好真的是这样啊!
他脸色惨白:“可万一当真如此呢?”
李壮志遍体生寒,想到全部派往横山关的主力军队,想到自己的儿子……
霍然起身,将门外一个族人叫来,焦急的吩咐道:“立刻前往横山关,传我军令,命令部队立即从横山关上撤下来,返回宋平!”
他坐不住了。
如果李万山当真与唐人有所勾结,那么此刻横山关上的万余军队岂不是尽在唐军彀中?
那可是万春国仅余的苗裔,还有他李壮志的嫡孙……
“报——”
未等李壮志吩咐完,已经有兵卒疾步跑来,大声道:“唐军……唐军来了!”
李壮志霍然转身,便见到远处宽阔的红河水面上白帆点点,一艘艘战船跃入眼帘。继而,白帆渐渐连成一片,宽阔的河面已经被铺天盖地的船帆遮蔽,浩浩荡荡的水师船队横冲直撞径自向着古螺城驶来!
唐军果然霸气,没有避实就虚选择任何一处海岸线登陆,就这么横冲直撞的沿着红河入海口溯流而上,直扑宋平县!
李壮志看着遮天蔽日的战船铺满整个河面,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果然是纵横七海所向无敌的王者之师!
没有任何阴谋诡计,甚至不讲究什么战略战术,就这么堂堂正正的平推过来,以雷霆万钧之势对叛军进行碾压!
这不是狂妄,而是对于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
一阵阵号角声在耳畔响起,浓郁的战云布满大河,大战一触即发!
*****
“轰!”
十余艘战船在河面上排成一列,然后便是沉闷的一声炸响,各艘船头一起腾起一股黑烟,狂飙一般向着四周膨胀,河面上被震荡出一圈一圈的水浪。
下一刻,沿着弯曲弹道从天而降的链弹有的击中城墙,古螺城的城头砖屑飞溅,有的直接越过城墙钻入城下集结的阵列之中,血肉横飞惨嚎连天!
李壮志卓立城头,脸色铁青。
这是唐军水师的主力!
看看河面上正在开炮的战船,那种只是听闻过的肆虐海上的火炮用以攻城居然有这等威力!
再看看缓缓一艘艘运兵船缓缓靠近岸边等待登陆,以及甲板上密密麻麻的兵卒……
李壮志知道,自己之前所有的布置都落了空。
他以为唐军水师主力已经运送稻米返回大唐,实则人家根本就是故布疑阵;他以为唐军会越过横山居高临下直扑宋平,人家却偏偏沿着红河溯流而上,硬弓硬马的强行登陆!
最重要的还是此刻正在横山关埋伏的叛军主力,万一李万山那厮当真与唐人勾结,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处在唐军阴谋窥视之下?
那可是万余青壮,是万春国的苗裔!
“速速派人前往横山关,命令部队即刻返回宋平,就算是死,也要挡住唐军,将他们撵回海里去!”
李壮志咬着牙传达命令。
“喏!”
亲兵应了一声,当即分出两人快步离开,下了城头便牵过两匹战马,飞身上马策骑疾驰,一路风驰电掣前往横山关传达命令。
“小心!”
李青树一把将李壮志扑倒在地,一枚链弹从天而降,堪堪自两人头顶飞过。
两枚铅球用一根链子连在一起,被火药的巨大能量从炮膛推射而出,本身挟带着巨大的动能,两枚球体因为链子的牵绊无法分离,巨大的动能使得它疯狂旋转,李壮志身后的几名亲兵躲避不及,当即被撞得骨断筋设血肉横飞,那链弹尽情肆虐之后余势未消,一头撞上后边的城楼。
“咔擦擦”一阵闷响,那链弹势如破竹的撞断木柱门框,直接没入城楼之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城头一片凄惨,木屑飞溅鲜血喷涌,残肢断臂哀嚎啼哭……
李壮志灰头土脸的爬起来,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砰!”
“砰!”
河面上烟雾缭绕,浓浓的黑烟已经将十余艘战船包裹,令人不看不清轮廓,唯有一声接着一声的炮响在耳鼓之中震荡,听在古螺城叛军的耳中,就好像来自于地狱的恶魔嘶吼,那尽情肆虐的炮弹更如同判官的锁链,恣意收割生命……
原本士气满满的叛军,在唐军水师的炮轰之下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谁能想得到海战无敌的火炮,攻城略地居然有着更加恐怖的威力?
固若金汤的城墙,在火炮的轰击之下摇摇欲坠,砖屑横飞地动山摇,所有叛军尽皆吓破了胆!
唐军的火炮不停发射,实心弹、链弹等等从河面上飞起,落在古螺城头上。城头、城下尽数在唐军火炮的打击范围之内,直至此刻,唐军尚未有一兵一卒登陆,仅仅只是火炮肆虐,便已经将古螺城炸得摇摇欲坠满目苍夷。
若非忌惮误伤城内的百姓,想必只需这般不停的开炮,就能将这个古螺城夷为平地……
这样的仗如何打?
李壮志脸上一片死灰,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唐军的战力居然是这等逆天……
本以为据城固守借助地利,就算唐军剽悍亦能拼死一战,可是哪里想到会是眼下的局面?此刻别说地利了,若是继续呆在城内,恐怕所有人都得跟着这座城陪葬……
李壮志直起腰,目光有些涣散:“传令下去,所有人……撤下城头!”
他算是看明白了,之前所谓的拼死一战不过是一场美梦而已,这样的唐军如何能够力敌?
唯有撤下城头,借着城中百姓的掩护放才能有一战之力。
可悲的是,万春国的复辟打着为民请命造福万民的旗号,现在却要寄希望于唐军不会对城内的汉人大开杀戒,以汉人百姓的性命来与唐军作战……
*****
横山关。
青山叠翠,丝丝缕缕的云雾在山顶缭绕不散,景致优美。
黎吾清带领土著族人当先隐藏在山道两侧的密林之中,李万山则率领麾下稍稍落后一些,虽然躲进林中,却并未严苛约束,上千人或坐或卧懒懒散散,没有一丝大敌当前的紧迫。
黎吾清瞅着懈怠不堪的李万山,心中不屑。
就这样带兵,有何资格瞧不起我?说我们是土著猴子,你们这些汉狗也没强到哪里去,不过是一个仗着祖宗余荫眼高手低的二世祖而已,等到唐军上山,咱就给你看看什么叫勇猛无俦,什么叫势不可当……
心里正鄙夷不堪,又有一队兵卒松松垮垮自北边山道晃晃悠悠的走上来。
这一队兵卒足足有七八千人,长长的队列在崎岖蜿蜒的山道上见首不见尾,当前一个少年将军一身甲胄,骑在一匹安南少见的高头大马上,手按刀柄,哈欠连天……
黎吾清心中不屑愈发浓郁,那李壮志乃是少见的英杰,可是他这个寄以厚望的嫡孙好像比李万山还要不堪。
倏忽之间,黎吾清有些后悔了,或许他满怀期待的率领土著族人加入叛军对抗唐军,或许是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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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吾清心中很是不屑。
不过尽管看不起这些二世祖,他却也知道这些家伙以后必然是万春国的掌权派,好生亲近是很有必要的。那李万山不知何故不待见他这个土著,必须抱紧眼前这个未来的头领才行……
黎吾清安排好族人,赶紧从林中走出来,小跑到少年将军面前,陪笑道:“少将军,暂且下马安歇,此处便是横山关最最险要之处,只需扼守此处,任那唐军肋生双翅也飞不过去!”
李玄成抬头瞅瞅四周,见到山路两侧绿树叠翠山岭绵延,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也好,这一路颠簸,浑身骨头都散了,待我先睡一会儿,再行准备晚膳……”
一旁的黎吾清眼睛都直了……您还惦记晚饭?
“李万山那小子呢?”
李玄成抬头四处张望。
黎吾清道:“已经潜伏好了。”
李玄成不悦道:“这小子真是狂妄,不知道本少爷来了么?居然连面都不露,速速派人去给我叫来,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
他家势大,又有一个万春国后裔的名头,是安南汉人执牛耳者,结果李万山从小就不服他,两人可以说是相看两相厌,从小打到大,偏偏李万山身子精壮力大如牛,每一回都是李玄成挨揍,长大一些,见到李万山躲着走。
现在形势不同了,老爹李壮志扯起大旗复辟万春国,他李玄成马上就是万春国的太子,以后更是国王,他李万山还敢在自己面前耍横?
这位少爷心心念念都是打压一番李万山的傲气,让他在自己面前俯首认错,浑然不管此刻重任在肩……
黎吾清无奈,可即便觉得不妥,却也知道自己一个土著族长的身份劝不动李玄成,这些二世祖骄狂起来一个两个根本不讲理,只得派人去喊李万山。
等待李玄成带来的兵卒尽皆在两侧山林之中隐藏好,李万山才晃着膀子一摇三晃的过来,斜眼睨着李玄成,道:“少主喊我何事?”
李玄成抖了抖甲胄,下颌微微抬起,得意道:“往后不能喊少主了,你得喊太子殿下,记住没?别跟以往那般没规没距的,否则国法惩戒!”
李万山嘴角撇了一下,盯着李玄成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没有生气,只是淡淡道:“哦,记住了。”
这一下令李玄成很意外,他太明白李万山这小子是个什么脾气,别说此刻尚未宣布复国呢,就算他当真坐上太子之位,这厮想必也不会心服口服,怎地今日却这般好说话?
不过能够压制这个混蛋,李玄成心里很爽,姿态做足,摆摆手道:“赶紧去安置你的属下,千万莫要出了纰漏,否则休怪我不念旧情,从严惩处!”
李万山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太子?
呵呵,你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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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炮火好似九天降下的神雷,将古螺城的城墙轰得千疮百孔。
裴行俭站在一艘战船的船首,手里捧着一个单筒望远镜,观察着城上的情况。
“真是卑鄙呀,打着光复万春国造福万民的幌子,却撤下城头躲进城内,用百姓来给他们当盾牌……如此小人,焉能成事?”
裴行俭嘴里啧啧有声,满是讥讽和不屑。
这么干虽然躲过了水师的炮击,可是却彻底使得城内的百姓离心离德,本就是叛军造反实力相比朝廷大军弱得多,再没有百姓拥戴暗中相助,就犹如无根的浮萍一般,能成什么气候?
刘仁愿与他并肩而立,观察了一番城头上的情况,回头又看看正在轰鸣不止不断腾起一团一团烟雾的十余门火炮,心疼的说道:“依末将看,只要咱们登陆上去一个冲锋,就能将这些叛贼清剿干净,古螺城的城墙都快塌了,如何挡得住我们?这一炮打出去就是哗哗的钱,况且这炮管可是有寿命的,打一炮少一炮,太贵了……”
这火炮威力的确够大,可是制造起来太费事,光是炼制铸造炮管的精钢就需要无数繁复的技术,所需要消耗的人力物力财力不计其数,装到船上轰几炮,那钱就哗哗的没了。
二郎可是说过一句话,“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能够让财富甲于天下的二郎说出这样的话,可见这火炮是如何靡费财力。
当然,他根本就弄懂这句“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的另一个含义,大炮虽然费钱,可是炮声一响,来钱也快……
裴行俭放下望远镜,摇了摇头,道:“若是猛攻古螺城,势必会造成百姓的伤亡。这城中绝大多数都是汉人,最不济也是汉人后裔,叛贼可以不顾百姓的性命,咱们却不能这么干。况且,叛贼多有的一切都在咱们掌控之中,何必急于一时?就让这些叛贼先苟且几日吧。”
刘仁愿自然是知道全盘计划的,闻言点点头,不再多说,不过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末将有一计策,可以离间叛贼与城中百姓。”
“哦?说来听听。”
“咱们可以写好告示,言明叛贼借助百姓来掩护使得朝廷大军投鼠忌器不能猛攻的事实,并且说明我们不愿意伤害无辜百姓,只得将古螺城团团包围,规劝叛贼为了城中百姓着想,趁早开城投降……”
裴行俭眼睛一亮,抚掌赞叹道:“好计策!”
这简直就是釜底抽薪的妙计!
城中百姓绝大多数都是汉人,而且多是商贾,大家漂洋过海聚居于此,是为了赚钱发财,谁愿意跟着叛贼拎着脑袋造反?让大家都清楚现在是被叛贼裹挟,而水师不忍伤了无辜百姓的性命所以顾虑重重,那么谁正谁邪、谁是为了私欲不顾大家的性命,谁不忍伤了大家性命不得不束手无策,岂不是一目了然?
到时候恐怕不用水师攻城,城内的百姓自己就会跟叛贼势不两立……
所以只要这告示被城内百姓见到,叛贼想必就会立即撤出城去,否则就会陷入百姓的仇恨与怒火之中,一旦唐军攻城,那时候想跑都跑不了。
当即,裴行俭便命人书写百余份告示,用强弓射入城内。
*****
古螺城内,李壮志纠结犹豫,迟迟不决。
是坚守古螺城?
亦或是撤出城去径自向南,与埋伏在横山关的主力汇合,再作它图?
两个决定各有利弊,都不好下……
古螺城位于宋平县中,北边与宋平县城墙交汇,东、西、南三面则位于城中,算是城中之城。而宋平县乃是安南地区最最富庶之城池,占据此处,可以获得充足的粮草钱财,有益于日后的发展。
可是眼下万一唐军水师不顾城内百姓伤亡,悍然发动猛攻,是否能够抵挡得住?
李壮志心里没谱。
若是放弃古螺城径自向南,倒是能够转危为安,而且万春国的先祖们当年就是以此抵抗了汉人军队数十年,只要钻进莽莽深山,那边是鱼归大海、鸟上青天,谁能奈他们何?
但是如此一来便丧失了主动,只能在深山老林里头与土著为伍,抽冷子下山干一票,再也休提复国大业……
这绝对不是李壮志想要看到的。
一间宽敞的大堂里,李壮志愁眉不展,是守是退,委实难决。
短短一日之间,花白的须发已然脱落不少,矍铄的精神萎靡不振,一双老眼更是混浊不堪……
堂内出去李青树之外,再无旁人,外头隆隆的炮声清晰的传来。
李青树低声劝道:“不若还是赶紧撤离吧,唐军火炮太猛,在这么轰下去,整个城墙都塌了,就算可以裹挟着城内百姓,可万一唐军不顾百姓之伤亡悍然猛攻,咱们可就想撤都撤不了!”
李壮志闷声不语。
他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他不甘心呐……
李青树又劝道:“李万山到底是否唐军的奸细,现在毫无头绪,万一当真是……那么横山关的万余主力可就是砧板上的肉,随时随地都可能被唐人给吞下去!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可是连一丁点儿的底气都没有了……”
现在撤退,只要汇合了横山关的主力,尚且有一战之力,若是等到横山关的主力被唐军击溃,那才是万事皆休……
李壮志咬着牙根,很想下定决心,却终究不肯白白让出古螺城,大好局面一朝尽丧。
正纠结之时,有亲兵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握着一摞纸张,疾声道:“报!唐军用强弓将这些告示射入城内,请大帅定夺。”
李壮志霍然起身,一把将告示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了,顿时大叫一声:“唐人阴险!”
李青树急忙也凑上去看了,变色道:“赶紧撤军吧,不然再过几日,咱们就将满城皆敌!”
李壮志再不犹豫,当机立断:“即刻下令,所有兵卒集合,咱们撤出古螺城,前往横山关,然后再商议对策!”
没办法,唐军这一手“釜底抽薪”实在是太过阴毒,他李壮志就算是威望再高,也不过是使得城内百姓纷纷观望,对他的复国之举不赞成、不反对。可若是明白了他李壮志将城内百姓的性命裹挟起来对抗唐军,谁还会在乎他是复国还是造反?
他李壮志就是草菅人命的逆贼!
名声坏了,他拿什么跟唐军对抗?
没有安南百姓的支持,他所有的军队就是无根之浮萍,就算遁入大山,也迟早被世人所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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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军撤退了!”
午夜时分,轰了半天的火炮早已停歇,负责观察敌情的斥候将消息传到裴行俭所在的旗舰。
裴行俭和衣而卧,当即起身来到船头,瞭望黑漆漆的宋平县城,问道:“可曾确认?”
“已经确认,叛贼亥时三刻开始撤退,现在刚刚开始。”
“立刻登陆!”
裴行俭当机立断。
“喏!”
斥候得令,立刻在旗舰上升起一战火红的灯笼,桅杆上瞭望的斥候赶紧挥舞着灯笼打出旗语。一瞬间,停在河面上的数十艘战船尽皆悬挂起灯笼,纷纷以旗语回应,然后缓缓靠上岸边。
长长的跳板从甲板上探出,尖底的海船吃水太深无法直接靠岸,因此跳板的前段直接呈现一个斜坡探入浅浅的河水里,无数兵卒自船上踩着跳板进入齐腰的河水中,密密麻麻的向着河岸跑去。
明月当空,长长的河岸就好像有无数的螃蟹争先恐后的奔上河滩……
等到裴行俭下船登岸,前头的兵卒已经翻过摇摇欲坠狼藉不堪的城墙进入宋平县内。
裴行俭皱皱眉,叛贼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预料,本以为这些人既然号称复复辟万春国,不会这么快就放弃宋平县,因为那意味着丧失了安南最繁复富庶的城池,从此将流浪在南部贫瘠之地。
从红河两岸至横山山脉,之间的土地一马平川,即便是有山也是低矮的山包,易攻难守,再无可以据守之处……
裴行俭事先并未派遣兵卒团团包围宋平县城,唯恐叛贼见到无法逃脱便破罐子破摔破釜沉舟,将整个宋平县城推入战火之中。眼下叛贼这般当机立断,反而挣得了一份生机……
快步沿着一处倒塌的城墙缺口进入城内,便听到城南方向喊杀震天,这时候刘仁轨从前边大步走来,沉声道:“叛贼已然连夜弃城向南逃窜,只留下一队死士阻拦吾等,末将已经派兵全力追击。”
裴行俭点点头,目光闪烁:“那李壮志倒当真是个人物,如此根基之地,说舍弃便舍弃,半点都不犹豫,有魄力。你亲自带兵沿途追击,但是不可轻敌冒进,这里毕竟是安南,叛贼熟悉山川地形,不可大意。某留下来安抚百姓,此地乃是安南之中心,不能乱。”
“喏!”
刘仁轨大踏步离开,连声呼喝,带领兵卒往南追击。
城内的叛贼很快便被清剿一空,裴行俭亲自坐镇,命令兵卒敲着锣每一条街的喊话,让城内百姓放心,叛贼已然弃城而逃,可以安居乐业,一切照常,绝不会无故牵连。
百姓们闻听,这才放下心,纷纷出门观望,见到街头一队一队装备精良的唐军步履整齐的往来巡逻,齐齐赞颂。
能好好过日子,谁愿意跟着叛贼瞎折腾?
白天射入城内的告示起了很大作用,知道叛贼想要裹挟全城百姓迫使唐军投鼠忌器不敢攻城,自然恨之入骨,唾骂之声不绝。再想到唐军拥有“雷神之器”却只是轰击城墙,不曾往城内轰击一寸地方,大家便都知道唯有唐军才重视大家的性命财物……
否则那足以开山裂石的“雷神之器”一下一下的轰击过来,整座城都会在顷刻间化为齑粉,哪里会被叛贼所要挟?
这才是王师!
城内百姓绝大多数皆是汉人,对于唐军自然充满亲近,此刻感动于唐军顾全大局没有猛攻城池,纷纷拿出食物酒水犒劳兵卒。
所谓“箪食壶浆”也不过如此……
老百姓没什么要求,只求政权稳固社会平和,大家才能安居乐业纵享繁华,宏图霸业那都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的事情,谁愿意因为某些人的野心,就将大家伙太平安乐的日子葬送掉?
现在大唐国内繁花锦绣,对外纵横无敌,这就是最好的世道!
造反?
闲的你……
*****
明月当空,山雾阵阵。
夜晚无风,山巅之上密林之中,树叶草茎皆被露水打得湿漉漉晶莹,一缕缕薄雾漂浮,如梦似幻。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呼啦!”
隐藏在山道两侧密林之中的叛军纷纷惊醒,各个紧张的握紧兵刃……
唐军来了?
“没事,没事,不是唐军!”
负责瞭望守夜的斥候连声安抚,这蹄声明显是从北边山道传来的,唐军不可能绕过横山关出现在身后。
密林中的叛军这才放松下来,睡梦之中被惊醒却发现虚惊一场,自然免不了一顿埋怨……
“站住!什么人?”
隐藏在林中的斥候猛地跳出,将直奔上山的骑士给截住。
“希律律!”
骑士急忙勒住缰绳,降速之后停下来,大声道:“少主何在?奉家主之命前来传令!”
听这称呼,就知道是李壮志家的仆役。
斥候上前验看信物,这才带着那骑士小跑了一段山路,找到刚刚被惊醒还带着起床气的李玄成面前……
黎吾清也被惊醒,小跑过来查看情况,当然也难免有谄媚的心思在里头。
李玄成揉了揉眼睛,气冲冲道:“若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当心本少主砍了你的脑袋!该死,深更半夜扰人清梦,真特么不是东西!”
那骑士纵马疾驰一日一夜,整个人都快虚脱了,站在地上两股战战随时都能跪下去,听了李玄成的话差点都快急哭了,这会儿了,您还摆大少爷脾气呐?
“启禀少主,前日晌午,唐军水师溯流而上直扑宋平县,炮击城墙,城墙坍塌多处,家主不得不率领兵卒退入城内。及至子时,家主率军撤退,此刻正急行军南来,命少主即刻率军下山汇合,共商大计!”
李玄成脑子里还懵懵的,不可置信道:“你是说……宋平县失守了?”
报信的骑士道:“是。”
李玄成眼珠子都瞪圆了:“就一天?一天都没守住?”
“是。”
李玄成傻眼:“这岂不是说……眼下不仅复国无望,甚至要亡命天涯了?”
骑士:“……”
这话没法回答了,怎么回答都不对。
一旁的黎吾清简直觉得被一道霹雳给劈中了!
这怎么回事?
自己还以为给族人挣得了一条光明大道呢,从此以后就可以跟汉人平起平坐,往后世世代代的族人都会将自己奉为领导部族走向辉煌的先贤圣哲……这还一仗没打呢,忽然间就要变成部族的罪人了?
他太了解汉人的德性了,眼前这些人可都是汉人的后裔,有着汉人血脉,若是丢掉兵刃掉头投降,大抵是可以活下去的,可是自己这些汉人眼里的土著猴子,居然敢反叛大唐,下场如何可想而知。
全族屠尽不至于,杀掉一半是很可能的……
黎吾清差点哭出来,命怎么这么苦?
骑士见到李玄成失魂落魄的模样,赶紧催促道:“少主,不可延误!家主有令,命您即可下山与他汇合,这横山关极有可能已经被唐军监视,您多待一刻,就多一份危险!”
李玄成激灵灵打个冷颤,失声道:“有危险?”
不是到此来伏击唐军么?
这怎么一转眼自己还有危险了?
“快快快,赶紧命令兵卒都起来,别睡了,再睡特么脑袋都没了!下山,咱们赶紧下山!”
李玄成忙不迭的下达命令,整个山林窸窸窣窣树叶抖动,埋伏了一天一夜的兵卒乱哄哄的钻了出来,不过这会儿没人埋怨了,都知道宋平县已经陷落的消息,又听说这横山关很可能不安全,他们前来伏击唐军,却极有可能已经被唐军设下埋伏,哪里还敢多待?
待到李玄成一声令下,上万人撒丫子就顺着山路往下跑……
黎吾清也没了方寸,这时候回去投降唐军是不可能了,只能跟着叛军一条道走到黑,心里早已经将李壮志祖宗八辈问候了一遍,你说你造反的时候牛气哄哄,这会儿就这么没能耐?
不敢迟疑,带着自己的土著族人紧跟着李玄成下山。
待到大军呼呼啦啦快要跑得没影儿,李万山才打着哈欠带着麾下兵卒在山路之上整队。
“少主,咱们也得快点啊,万一被唐军给伏击了可怎么办?”
麾下的兵卒眼见别人都没影儿了,很是焦急。
李万山瞪了他一眼,喝叱道:“慌什么慌?跟着本少主,难道还能让你们白白送死?哼哼,放心,一切尽在本少主掌握之中!跑得快不一定就能逃得掉,有时候谁跑得快,谁就先投胎……”
见到麾下一副懵懂的样子,他此刻也不能解释,只是意气飞扬的吩咐道:“都给老子保持队列,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得听我号令,不许慌,更不许跑,违者,杀无赦!”
麾下兵卒有气无力的应了,只想着快跑,宋平县都陷落了,您还能绷得住哇?
李万山懒得多说,跑?
呵呵,得到他们下了山就知道,会有何等恐怖结局再等着他们……
横山北侧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这里砂砾遍布土地贫瘠,不适宜水稻的生长,却是一块天然的草场。
夜幕繁星之下,一队黑黝黝的骑兵严阵以待,萧杀的煞气弥漫着整块大地……
一场秋雨一场凉。
长安城厚重的城墙一如既往的古朴巍峨,远处的终南山被瑟瑟的秋风吹得浓墨如黛,再过不了多久,墨绿的树叶就将披上一层严霜,叶脉断裂,翩翩飞舞落叶归根。
城门开处,百姓商贾络绎不绝,道路之上车马辚辚,人人尽皆欢颜。
又是一个丰衣足食的太平年景……
遍及关中的水利工程给百姓带来天大的实惠,今年雨水颇丰,河道连连暴涨,若是放在以往,注定要有多处县城遭受水涝之害,粮食减产甚至绝收。可是现在完全不用害怕连日的暴雨,拓宽加深的河道可以承载更大的洪水,关中各处河流遍布两岸的水车更可以将河水提升至水渠,一面灌溉更高处的农田,一面起到泄洪的作用。
工部自房俊担任侍郎开始,直至现在吴王殿下,连续几年大规模的投入,使得水利设施前所未有的完善,关中八百里秦川旱涝保收!
粮食丰收,却不虞有“谷贱伤农”之事。
去年多家贵戚勾连倒卖义仓之米粮,致使关中大部分义仓空置,朝廷不得不调拨常平仓的粮食填补进去,这就形成了巨大的缺口。这些空闲的义仓、常平仓都是要填满的,再加上朝廷现在厉兵秣马准备东征高句丽,粮价始终保持在一个平稳的价格。
什么是盛世?
对于老百姓来说,开疆拓土、横扫八荒那都是太过遥远的事情,只要丰收的时候粮价不低,灾害的时候粮价不高,无论何等年景都能吃得饱饭、穿的起衣,那就是盛世!
而越来越兴旺的商业,越来越多的作坊,却又将这个以农耕为本的庞大帝国推向了另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
*****
太极宫。
政事堂。
窗外飘着濛濛细雨,秋凉瑟瑟。
宽敞的大堂内燃了檀香,一缕缕清淡的烟雾自墙角青铜兽炉镂空的盖子袅袅升起,驱散了湿寒阴冷。
堂内气氛更是热烈……
萧瑀瞪着不远处的房俊,情绪显得很是激烈:“贞观四年,林邑国叛乱,陛下就曾下诏不予讨伐。吾大唐居天下之中,有华服之美,乃礼仪之邦,何以兴兵数万长途跋涉讨伐藩属?林邑国只是大唐之藩属,而非是大唐之领土!如今尔兴师动众干预林邑国之内政,且逼迫林邑国签署种种不平等之条约,导致吾大唐名声受损,长此以往,还有谁肯依附于大唐?”
于志宁、长孙无忌等人虽然闭口不言,却尽皆颔首附和。
房俊神情平淡,不见喜怒。
又长一岁,但房俊之容貌并无殊异,他这种黑脸相貌最是耐老,十七八瞅着像二十五六,到了三十开外,依旧像二十五六……
只是前世虽然是个副县级干部,到底不过是一方之皂隶,哪里及得上现在大权在握?居移气,养移体,气质依然迥异。不显耀眼之光华,却见神韵之内敛,端坐如山,安然若素。
听着萧瑀的指责,房俊淡然道:“虽然陛下当年未曾出兵讨伐林邑,却不代表现在依旧不讨伐林邑。时移世易,岂能将十数年前的圣旨拿出来照例施行?这恐怕不妥。”
萧瑀哼了一声,道:“先例在前,何不依从?圣旨既是国法,只要拟定施行,谁也不可罔顾!尔将陛下之圣旨弃之不顾置若罔闻,到底是何居心?”
这帽子扣得有些大了……
房俊反唇相讥道:“宋国公此言差矣,今时不同往日,焉能墨守成规一成不变?当年林邑国乃是南蛮酋部,与吾大唐十万八千里毫不相干,所谓的联系不过是自秦汉以来对其地之藩属,其国内动乱,陛下不忍糜耗巨资劳民伤财,故此拒绝发兵征讨,此乃英明之策。然则现在吾大唐有多少商贾在林邑经商?更遑论每年几百万石的稻米输入,岂能坐视林邑国动荡不堪?”
于志宁摇头道:“劳民伤财是小事,稻米之输入亦是小事,房侍郎悍然干涉林邑国内乱,甚至大开杀戒将其王城毁于一旦,却使得吾大唐之清名沾染瑕疵,使得天朝上国之威仪荡然无存,这才是不可弥补之错误。”
这是要轮番针对我咯?
房俊丝毫不惧,当即怼回去:“稻米输入是小事?您说的可真是轻巧,若是今年没有来自林邑的稻米,朝廷要征调多少粮食运往辽东前线,要有多少关中百姓忍饥挨饿?至于大开杀戒一说……水师只是协助林邑国勤王之师剪除奸佞叛贼,其王城毁于一旦,与水师何干?于先生还请慎言,熟归熟,若是信口雌黄污人清白,当心本官告你诽谤!”
这番话语可谓毫不客气,气得于志宁直瞪眼,却也拿房俊没辙。
谁不知道房俊在林邑国干了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人家折腾得底朝天,现在除去未将林邑国疆土纳入大唐之版图,余者有何区别?
整个林邑国朝廷官员的任免要经由房俊同意方可上任,就连地方上的官职都有唐朝官吏在一旁监督……
可这等事谁能拿出来证据?
你就算现在将林邑国王抓来,他也不可能指证房俊……
堂上吵闹不休争执不下,主位之上的李二陛下却微微闭着双眼,脸色有些灰暗难看,似乎神游天外。
于志宁见到房俊口舌伶俐,忍不住敲敲桌子:“那你私自纵兵剿灭安南叛贼,又有何话说?朝廷尚且未有定论,你那边就已经杀了个干干净净,若是万一因为你的残忍嗜杀导致安南有变,你负担得起那个责任么?”
一旁的萧瑀差点捂脸,这个于志宁是不是读书读傻了,猪队友啊……
你就逮着林邑国的内乱说事儿就完了,有理没理的最后迫于压力房俊也得低头,就算他不低头,陛下也会压着他低。
可是这突然转到安南叛乱上是几个意思?
这简直是将把柄亲自给人家房俊递到手里头,等着人家发难……
果不其然,他这边话音刚落,房俊便说道:“万春国余孽已然叛乱,若是不趁其立足未稳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加以剿灭,难道等着他做大做强啸傲安南的时候,再想着出兵讨伐?至于您说的什么狗屁责任,本官不背!安南都已经叛乱了,交州总督府的偏将被杀,县令被杀,数百兵卒被杀,合着这些在你眼里都不算是‘安南有变’,结果水师剿灭了叛军了,却成了‘安南有变’?那本官倒是要问问您,您到底还是不是大唐的官员?是不是只有看着安南被叛军肆虐,无数汉家后裔唐人商贾惨遭屠戮,您才会认为是‘安南有变’?”
于志宁气得脸色涨红,张了张嘴,却是无力反驳,谁叫他自己说错话呢?
只能气得不停说道:“荒谬,荒谬!野蛮,野蛮……”
见到萧瑀和于志宁都拿房俊没法,褚遂良有些忍不住了,他偷瞧了一眼身边,见到李二陛下老神在在,神情放空,不闻不问……这是否代表着陛下的态度?
褚遂良眼珠儿转了转,说道:“房侍郎休要强词夺理,安南固然叛乱,然则你未等朝廷下令平叛便悍然出兵剿灭,却是将朝廷置于何地,将法度置于何地,将陛下置于何地?”
不愧是七窍玲珑之辈,一发言,就直接捏住了问题的核心——就算你做得都对,但是没有陛下的旨意便妄自行事,那边是大大的政治错误!往轻了说是目无君上罔顾法度,往重了说,那就是居心叵测心怀不轨!
论阴险狠毒,萧瑀、于志宁之流对比褚遂良差得远,或许也只有“长孙阴人”可堪比拟……
房俊心中怒气陡升,正欲出言,身边一直默然不语仿佛置身事外的李绩说话了:“此乃兵部权责之内,外人无权置喙。”
政事堂内陡然一静。
众人纷纷冲李绩投去惊讶的眼神,既惊讶与一向明哲保身的李绩站出来维护房俊,更惊讶于李绩这句话之中那震撼人心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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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李绩一言出口,政事堂内陡然一静,呼吸可闻。
李绩端然稳坐,三缕长髯修剪整齐乌黑油亮,眼皮微微耷拉着,神情清淡,却让在座诸人皆感受到一股锐气扑面而来……
一直以来,功勋卓著的李绩就是“低调”的代表,似乎无论取得多大的功劳,都甘愿静静的站在角落里闲看风卷云舒,我自巍然不动。不争权不夺利,皇帝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干得再好也不声不响。
平定西域叛乱是何等功绩?结果得胜之后悄然回京,闭门谢客绝不招摇。
即便是身为兵部尚书、入阁拜相,也有如闲云野鹤一般置身事外,对兵部诸事不闻不问。
然而现在,李绩居然说出“此乃兵部权责之内,外人无权置喙”这等话语……
军权乃是帝王所掌!
李绩此言到底是纯粹的帮助手下硬怼褚遂良,还是代表兵部正式开始在皇帝与政事堂手中抢夺兵权?
褚遂良目光闪动,豁然起身,瞪着李绩喝叱道:“军权乃陛下所掌控,何时成了你兵部权责之内?本官身为黄门侍郎,乃陛下近侍之臣,负责传达诏令,又何时成了外人?英国公此言大大不妥,本官不敢苟同!”
他是天子近臣,所图自然与他人不同。
无所谓政绩,只要将皇帝侍候得得体舒适,那便是立身之本,就算是身为军方第一人的英国公李绩,他也丝毫不怵。
况且此刻喝叱李绩,正是为了维护皇帝之权威,就算得罪了李绩,陛下心里必然高兴,那就行了……
李绩眼眉微微一挑,凌冽的目光扫了褚遂良一眼,淡淡道:“这里是政事堂,尔身为黄门侍郎,有何资格在此大放厥词?允许你在此听政,乃是陛下之恩典,但无视朝廷法度,却是你的错误。现在,还请阁下立刻出去,勿要耽搁吾等商议军国大事!”
你不是口口声声跟我讲什么法度么?那行,你就遵守法度,乖乖的给我滚出去!
这番言辞,可谓不留情面至极。
好歹褚遂良在政事堂听政乃是陛下允许,李绩这般犀利毫无转圜,简直就是不顾皇帝之颜面……
难不成兵部还真想将军权揽于一身?
第一时间,所有人都去看沉默不语的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依旧身体靠在椅背上,眼皮耷拉着,好似一切充耳不闻,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不见喜怒。
琢磨不透……
看不出皇帝的心思,就没人敢多说话,万一碰触了皇帝的逆鳞,谁都不好受。
别人能够沉默相对,但褚遂良不行。
若是就这般被李绩赶出政事堂,他还有何颜面自称天子侍臣?
可是他也知道,李绩说的不错,自己有资格站在政事堂里听政乃是出自于皇帝的恩典,他本身是没有这个资格的,现在李绩拿捏住法度规矩说事儿,他是必然要被赶出去的。
皇帝不可能为了他彻底坏了政事堂的规矩……
可若是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他褚遂良颜面何存?
于是,褚遂良就站在那里,瞪圆了眼珠一副正气凛然义愤填膺的模样,大声道:“英国公乃是国之栋梁,功高盖世,可若是自以为依仗军功便能恣意妄为,那就大错特错!政事堂乃是商议国事的地方,自然要诸人畅所欲言,您现在打压于我,却是与政事堂之本质相悖,长此以往,政事堂内皆是一家之言,乃国之不辛!”
这货一张巧嘴,居然上李绩驱逐他上升到国家存亡的高度……
可在座诸位宰辅却摇头的摇头,撇嘴的撇嘴,褚遂良的道理倒也说得通,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凭你也配扯上家国存亡?
好厚的脸皮。
这次就连岑文本都忍不住了,皱皱眉,不客气道:“尔不过一黄门侍郎,陛下允许你在此听政,乃是为了熟悉国事能够协助陛下处理公文,却并未赐予你可以与宰辅商议讨论之资格。你既然知道此地乃是商议国事的地方,却这般胡搅蛮缠,是何道理?速速出去吧,莫要等本官下令驱逐,损了你的颜面。”
褚遂良气得不轻,他敢这般硬怼李绩,一则是依仗皇帝的宠爱,只看皇帝将自己逐出京师之后又将他调回来,便可见对于他的书法才华是何等欣赏,二则便是因为他投靠了关陇集团,深信这个时候关陇集团能够站在他的身后力挺他……毕竟他硬怼李绩、房俊,可是为了关陇集团的利益啊!
关陇集团凭什么立足于朝堂?
军队的影响力!
若是军权尽皆被兵部所把持,等于狠狠斩断了关陇集团的一条臂膀,依着李绩、房俊之流的为人,还不得将关陇集团往死里打压?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就算他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在接连被李绩、岑文本喝叱驱逐之后,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于志宁等人却是缄默不语,置若罔闻……
眼看着褚遂良极为失落的呆立在哪里手足无措,于志宁到底不忍心,出声道:“何至于就驱逐出去?大家同僚为官,不过是意见相左而已,褚黄门亦要遵守规矩,勿要插言,多多聆听便是。”
总算有人给了台阶下,褚遂良哪里还敢多说话?当即乖乖坐好。
堂中诸位也不欲撕破脸面,到底存了几分面上的和气,纷纷说笑几句,这件事过去就算了,毕竟褚遂良乃是天子侍臣,总归要给陛下几分颜面不是?虽然今日陛下就这么一脸阴沉的坐着,一言不发,让人心里发毛……
李绩自然不与褚遂良一般见识,低眉垂眼又打起瞌睡。
但于志宁深知房俊之性情,唯恐这个棒槌不依不饶,打了褚遂良的脸倒在其次,伤了关陇集团的颜面就不好了……
仗着身为太子詹事,出入东宫较多与房俊尚算熟识,于志宁便对房俊说道:“大家讨论国事,难免有分歧之处,二郎锐气迫人,还是心平气和一些的好。”
他年纪大,地位高,威望重,深得李二陛下赏识以及太子殿下尊敬,虽然知道房俊不好惹,却也难免有些托大,语气就好似长辈对儿孙辈一般,虽然和蔼,却处处透着浓浓的教诲之意。
房俊倒也不恼,随意道:“哪里有什么锐气?最近都不怎么去衙门了,整日里待在府中雕琢诗词修心养性,都快要吃素了。”
话题岔开就好……于志宁忙道:“二郎之才华,堪称惊才绝艳,只是这诗词作品实在太少,令人扼腕叹息。既然潜心诗词,不知可否有新作面世?不妨读来大家听一听,以飨耳廓。”
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感兴趣起来。
房二这厮固然有人爱有人恨,可是无论敌友,都不得不对他的才华道一声赞,心悦诚服。
房俊嘿嘿一笑,谦虚道:“您可别夸了,我这人不经夸,一夸就要翘尾巴……”
堂内响起一阵轻笑,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
政事堂虽然商议国事,然而并非大朝会那等正儿八经的地方,大家畅所欲言,动不动撕逼吵架乃是家常便饭,说说笑笑更属平常。
这回连李二陛下都睁开眼睛,说道:“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别藏着掖着,当真有了好诗好词,那就让大家领略一番。”
房俊赶紧道:“谨遵陛下旨意……只是微臣最近颇有点江郎才尽的意思,前些时日想了两句诗,却迟迟未能凑成一阕,素闻褚黄门不仅工于书法,于诗词之道亦是精通擅长,不若就请褚黄门费费心思,帮忙完成这首诗?”
褚遂良心里暗骂,我虽然会写诗会填词,可是水平哪里及得上你?这是要用才华碾压我呀,忒无耻!可是此时此地,他又怎能说出一句“我不行”?只得硬着头皮道:“你且道来听听,我勉力为之。”
深谙房俊脾性的马周、岑文本等人纷纷蹙眉,房俊这是没安好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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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仅是马周、岑文本等人认为房俊没安好心,被房俊数次用诗词调笑侮辱的长孙无忌也觉得房俊要出幺蛾子……
可是又不能阻止。
褚遂良一直对关陇集团马首是瞻,长孙无忌虽然有点看不上,但若是弃若敝履,又唯恐其他依附关陇集团的家族势力物伤其类,只能对其一忍再忍。可眼下若是阻止房俊,那就等同于认为褚遂良的文采不如房俊,私下里到未尝不可,不如别人也没什么丢人的,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怕是褚遂良没脸做人。
他可是以书法文采得意邀宠的“幸臣”啊……
长孙无忌眼皮抖了抖,闭口不言。
李二陛下看向房俊,神色不豫,以他对房俊的了解,一眼就看出这小子没安好心,说不得就得弄出一首《卖炭翁》那样的诗来侮辱褚遂良一番,甚至还得因为这首诗传颂天下而使得褚遂良声名狼藉……
不过他眼神闪烁,却并未出言制止。
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
房俊笑嘻嘻看着褚遂良,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很阳光,很亲和,悠然说道:“褚黄门您听好了,某想出来的这半阕乃是——‘沙滩一躺一年半,今日浪打你翻身’……来来来,某才疏学浅,哎呀,某是朝思冥想却也不能完成下阕,还请褚黄门赐教。”
李二陛下当即惊了个呆……这都啥玩意?
满堂衮衮诸公听到房俊的这半阙“诗”,也不禁都愣了一下。
这也太扯了,全无文采毫无押韵,简直就连市里坊间的打油诗都不如,这是“诗词圣手”、“才高九斗”的房二郎所作?
这绝对不是房俊的水平啊!
难不成这其中蕴含了更高深的学问,是粗鄙之辈一时领略不到的精髓?这也不是没道理的,所谓“大道至简”,房二的诗词佳作从来都不以华美的辞藻精致的雅韵而取胜,往往就是在平淡如流水的词汇之中,凝聚了动人心魄的力量,达到一种“返璞归真”的境界……
包括李二陛下在内,没人敢唐突的批判房俊这两句“诗”不好,而是第一时间深深凝思每一句每一字,试图从中领悟到蕴藏在这等平凡文字之间的“真谛”,去感受一种不一样的心灵感受。
结果这么逐字逐句的刨开了一一解析,还真就给大家琢磨出味道来……
娘咧!
这棒槌该不是在骂人吧?!
“沙滩一躺一年半,今日浪打你翻身”……褚遂良因为魏徵手稿之事而被陛下贬斥出京,再到念其书法字体将其召回长安,前前后后正好一年半,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褚遂良的确就像是一只翻过来的乌龟一样,看似躺在沙滩上优哉游哉,实则却因为翻不过身而日夜焦虑、备受煎熬,结果皇帝召其回京的诏书抵达,立刻就好似一股清凉的海浪,有如神助一般将他打得翻了身,从此回归大海,如鱼得水……
这简直就是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卷铺展在面前!
太生动、太形象了……
马周瞠目结舌的看着房俊,满眼不可思议,老弟,咱知道你有才,可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能“出口成脏”,真的好么?
岑文本以手抚额,不知说什么才好。
满腹锦绣一身才华,却偏偏要以这般低劣的手段如此羞辱于人,这厮还真是个棒槌呀……
于志宁老脸一片呆滞,他就不明白了,能够房俊拥有这等天纵之才,却为何就不能拥有与之匹配的德行?
写诗骂人,这也太损了……
长孙无忌右手握手成拳,狠狠砸在左手掌心,心里大骂:我就知道!这个小王八蛋哪里是吃得一点亏的人?谁让他不顺,他就要找谁的麻烦!只是因此想起那句至今也没弄明白的“你在等我,我去买个橘子”,心里愈发郁闷……
房玄龄温润君子正气凛然,怎地生出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缺德玩意儿?
李二陛下摇头叹气,这个混账东西简直无人可治,得亏房玄龄今日抱恙未曾上朝,否则若是身在此地,会不会因为这个逆子气得呕血三升?
……
房玄龄呕不呕血没人知道,但褚遂良此刻当真是觉得嗓子眼一甜,有一种呕血的冲动!
浑身血液都冲到头顶,一张脸鲜红欲滴,褚遂良“砰”的一声一拍桌子,气得哇哇大叫:“混账!房俊小儿,焉敢辱我至此?我与你不死不休!”
他气得血气攻心昏头涨脑,也不管有皇帝在一旁看着,当即猛地跳到面前的桌案上,猛虎扑食一般朝着不远处的房俊扑去。身边诸位大臣吓了一跳,尤其是长孙无忌,连忙伸手去拽。
褚遂良虽然官爵不显,但好歹也是明火执仗投奔关陇集团的大臣,房俊这个棒槌可是无法无天的很,万一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将褚遂良痛揍一顿,无论事后陛下如何惩罚房俊,怕是褚遂良的颜面都将丢尽,如何在朝中立足,如何能够更进一步成为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
然而他却轻视了此刻褚遂良的灵活程度,愤怒可以发掘人体潜力,使得人们做到一些平常很难做到的动作,比如此刻,褚遂良一跃而起跳上桌案,身形轻盈好似蜻蜓点水,脚步灵活仿佛灵猿跳涧,猛地扑向房俊那一下,却又恍然猛虎下山!
结果就是,长孙无忌拽空了……
房俊也吓了一跳,没料到这褚遂良居然还有这等烈性,敢在政事堂上、皇帝面前悍然动手?
眼见着褚遂良从桌案上张牙舞爪的朝着自己扑来,房俊下意识的身体朝后一仰……
愤怒固然可以提升人体的潜能,可是却不能让郭靖一夜之间变成洪七公,褚遂良爆发出罕见的敏捷性,却不代表他就变成了“踏雪无痕”的沈浪,更不是“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的白云城主,结果便是脚底踩到桌案上的纸张,一个趔趄,平衡顿失,就在满堂诸公瞠目结舌的目光之中,从桌案上跌下去,好巧不巧的,结结实实摔在房俊面前。
“piaji”
脸朝下……
政事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张大嘴巴,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目瞪口呆……
还是房俊身边的李绩反应迅速,见到褚遂良一跤跌倒在房俊脚前,脸朝下一动不动,赶紧大声道:“快传医生!”
这人虽然不招人待见,可万一摔死了,那房俊必然遭受巨大的麻烦。他对房俊甚为器重,怎能愿意见到这等情形出现?
房俊也吓了一跳,不过脑中响起当初令狐德棻在朝堂之上撞柱子装晕的一幕,心头起疑,俯身偷偷一看,果然见到褚遂良固然一动不动好似晕死,眼睫毛却不停的眨着……
果然!
看来这厮就如同当初的令狐德棻一样,自觉丢人丢到家,干脆装晕,混过这个令人尴尬的要死的场面……
房俊最是厌烦褚遂良其人。
这人有才是当真有才,笔墨诗画尽皆上品,尤其是书法一道,可谓名传千古,其造诣少有人及。可这人蝇营狗苟一心钻营,人品上便难免低劣,偏偏依仗李二陛下的宠爱恣意妄为,眼高于顶而不自知,朝廷上下,没几个人对他有好感。
也难怪日后他卑躬屈膝追随关陇集团而被武则天贬黜,潭州、临桂、直至安南,最后身居烟瘴之地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说话……
若是能够咬住牙刚到底,虽然晚景凄惨,后世或许也能给他一个“坚贞不屈,刚正不阿”的牌坊,可这人没骨气,一看关陇集团毫不犹豫的将他放弃了,不愿为他去跟武则天硬怼,立马写了一封信给高宗李治,向其求情诉说自己曾长期为高祖与太宗效劳,最坚决地支持高宗继位等等,可谓摇尾乞怜风骨尽丧,结果仍是无济于事,高宗李治听老婆话,完全不搭理他……
此人就是个佞臣,只可惜贞观一朝能臣无数,他这等不入流的人物难以掀起风浪左右朝局,否则定然祸乱朝纲万世唾骂。
房俊恶念顿起,瞧瞧踢掉鞋子,想要将脚趾头伸到装晕的褚遂良鼻子上……
冷不防一阵寒气袭身,抬头一瞅,便见到李绩正圆瞪双目怒视他,见到房俊看过来,压低声音骂道:“混账!做人留一线,焉能如此缺德?!”
房俊只好讪笑两声,在旁人赶过来查看褚遂良之前,偷偷穿上鞋子……
政事堂内一阵鸡飞狗跳,直到将褚遂良抬出去医治,这才安稳下来。
诸位大佬望向房俊的眼神各异,但意思却大致差不多——这棒槌太缺德了……
房俊倒是神情悠然,管你们如何腹诽,只要李二陛下不恼火,你们能奈我何?他一直都偷瞄着李二陛下呢,这位皇帝今日虽然精神不振,可是刚才的沉默却足以让房俊体会出更深一层的意味。
当着满堂诸公的面,李二陛下对他听之任之,明显不想折了他的颜面,亦或者说,不想打压兵部的颜面……
看着李二陛下还是在是否允许兵部独掌兵权直接对皇帝负责这件事犹豫不决,即看到了其中的好处,又有些担心兵部权责太大无法掌控。
这是理所当然之事,身为皇帝,最重要的便是保持朝廷的平衡,一家独大绝对要不得,百花齐放才是春。
更何况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集团、以萧瑀为首的江南士族,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兵部攫取军权,消弭他们在军中的影响力?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只能智取不可力敌,绝非一蹴而就便能成功……
房俊并不着急。
只是这帮家伙想要否定他的海外扩张计划,这个绝对不能忍!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有强盛的大唐作为后盾,有开明且野心勃勃的皇帝,有宽松的政治环境,还有一支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的强军,正该乘风破浪将汉家文化加速传遍四方,使得大唐的影响力渗透至周边所有国家民族。
与文化的征服相比,占据土地简直太落伍了……
……
闹腾了一阵,长孙无忌等人联合针对房俊的形势自然松动,况且有李绩力挺房俊,皇帝的态度又模糊不明,众人都不知怎么办才好。
难不成皇帝也赞同兵部掌控兵权?
这太不可思议了……
李二陛下环视众人一眼,道:“今日便就此作罢,日后慢慢商议便是,反正安南之叛乱已然平定,林邑国也尽在掌控,不必急于一时。朕还有事,就不留诸位午膳了。”
言罢,起身向门外走去,堂中众臣自然纷纷起身,恭送皇帝。
李二陛下走到门口,又站定脚步,回头瞅着房俊道:“房俊你跟朕走,有事情吩咐你去办。”
房俊赶紧道:“喏。”
小跑过去,微微躬身,跟着李二陛下走出门去。
皇帝一走,政事堂内气氛顿时轻松下来,虽然大家立场不同,不过大抵也只是政见相左,私下里顶多相互看不顺眼,仇恨恩怨谈不上。
岑文本起身,招呼马周道:“待会儿房相抱恙在家,某前去拜访一下,可否同去?”
马周应道:“正有此意,不过备好的礼物皆在家中,还需先行回家取了才是,否则两手空空,难免失礼。”
岑文本点点头:“这倒无妨,先去你家绕一下便是。”
他可以空着手去拜访房玄龄,但马周不行。虽然马周现在亦是朝中重臣,更备受李二陛下所信赖重用大力简拔,可毕竟辈分差了一截,他与房俊交情深厚,算是子侄辈。
岑文本空着手去,那是粗犷随意,马周若是空着手,那就是失礼,虽然房玄龄不见得在意……
两人联袂而去,长孙无忌阴沉着脸,一个人背着手离开,谁也不搭理。
他现在处境很尴尬,虽然与陛下之间的关系渐渐缓和,可到底当初出现了嫌隙,所谓破镜难圆,有些事情只要破裂了,就很难挽回完璧如初。一般来说他来政事堂就只是做个样子,若非牵扯到军权之争,基本不会发言。
有太多关陇集团的官员为了本方的利益摇旗呐喊,何须他抛头露面?
御史中丞刘洎见到诸人渐渐散去,眼珠儿转转,笑着对李绩说道:“听闻京师新近开了一家酒肆,店中西域胡姬妖娆美艳,不若下官做东,请英国公喝上一杯?”
李绩道:“哦,抱歉,本署尚有诸多事务亟待处理,事关东征大计,实在是耽搁不得,刘兄好意,本官领受了。”
言罢,直接起身扬长而去,留下刘洎老脸赤红,尴尬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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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陛下一言不发,龙行虎步的走在前头,出了政事堂回到寝宫换了一身常服,径直来到宫门前,早有李君羡带着一队“百骑”候在这里。
房俊亦步亦趋,也不敢问……
李二陛下翻身上马,打马向南而行,房俊冲着李君羡挤挤眼睛,询问这是要前往何处?李君羡视若不见,命人牵来一匹健马,将缰绳递给房俊,房俊无奈,只得上马,一行人追上皇帝,分出几人跑在前头,簇拥着李二陛下沿着朱雀大街向南驰去。
路上行人纷纷避让,没一会儿的功夫,一行人来到晋昌坊。
进入坊门又行了没多远,便见到一座庙门矗立在大街的尽头,匾额上写着“无漏寺”三个大字……
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门前的沙弥,李二陛下负着手,缓步进入寺内。
寺内古木参天,落叶萧萧。
沿着一条青石铺就的道路,一行人来到大雄宝殿左侧的一处跨院。这处跨院占地不小,院内更有一座七层木塔矗立,古树环绕,精致优雅。
到得木塔之前,李君羡等人守在门口,李二陛下带着房俊信步入内。
塔内空间很大,虽然四周开窗,但光线并不太好,此刻正有多人在塔内,各式各样的纸张散步在数张桌案之上,乱七八糟。
房俊有些发愣,这是干啥?
见到李二陛下进来,所有人都停下手头的活计,齐齐起身鞠躬施礼,房俊赫然见到太子李承乾、吴王李恪、刚刚调任长安令的李义府、甚至还有太史令李淳风……
李二陛下摆摆手,命众人平身,径自坐到主位上,也没搭理房俊,直接看着李淳风问道:“爱卿测量堪虞,不知结果如何?”
李淳风恭声道:“启禀陛下,这无漏寺乃是前隋所建,面终南,对曲江,背泾渭,于其前也,则有终南、太乙、玉案,雾檐穹谷,修林隐天,崔巍洵岑……于其左也,则有源泉陂池,绣塍错壤,决渠雨降,挥锸云兴,桑麻禾稼披其野,果园芳林缘其隈……其下,则曲江萦绕,黄渠、龙首回堤合注,芙蓉、杏园于焉仿佛……其右,则万雉高崖,千廛云集,起闾阖之苕尧,顺阴阳之启闭,七郡游侠披三条之广路,五都货殖充十二之通门。红尘四合,衡宇相连……”
洋洋洒洒抑扬顿挫,其实房俊总结起来就两句话——此乃虎踞龙蟠,形胜之地。
不过他也理解李淳风,身为太史令,更是当今天下风水术数当中造诣最高的两人之一,自当趁此机会向李二陛下展示一番胸中所学,不说的天花乱坠不明觉厉,如何彰显自己的才学地位?
房俊有些感慨,看来不论古今,有些职业天生就只能靠一张嘴巴,什么时候把你忽悠瘸了,他什么时候就事业有成财源广进……
待到李淳风说完,李二陛下颔首道:“太子感念文德皇后早弃万方,一心思报昊天追崇福业,欲建一座佛寺以为文德皇后积功积德,朕欲以此寺扩建,爱卿之风水术数乃是天下翘楚,当配合工部,竭尽全力。”
李淳风连忙应承道:“文德皇后母仪天下贤德尊崇,乃世人之典范,微臣有幸参与其中,焉敢不尽心戮力?”
一侧的太子李承乾上前两步,对李淳风一揖及地,诚挚道:“多谢李太史协助本宫。”
这年头盖房子,看风水乃是头等大事,太子殿下营造庙宇为文德皇后祈福,这个风水术师自然是重中之重。
只是房俊有些好笑,你让一个道士主持修建佛寺,这真的合适?
与此同时,房俊也明白过来,这是要建造大慈恩寺了。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趁机在晋昌坊内购置房产,等到建寺圈地之时狠狠的敲一笔补偿款,做一个史上第一拆迁户……
房俊知道李二陛下这是要敕建大慈恩寺,第一个念头,便是趁机在晋昌坊内购置房产,等到建寺圈地之时狠狠的敲一笔补偿款,做一个史上第一拆迁户……
不过旋即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以李二陛下的德行,若是房俊敢这么干,怕是回头就将他抓进宫里去狠狠的抽一顿,然后一文钱也不给……
拆迁户不是那么好当的,首先你得有一个开放的社会、严谨的法制,在唐朝这个连你的命都是皇帝所有的年代里,谈什么人权,谈什么私有财产?
想要靠补偿款发财?
美的你……
李二陛下看向吴王李恪,微笑问道:“太子建寺为文德皇后祈福,而由你亲手负责建筑,亦算是一片孝心,朕心甚慰。怎么样,可有章程拿出来,打算如何建造这座寺院?”
李恪肃然道:“回父皇的话,儿臣想过,既然是敕建寺庙,为母后祈福,那么以后必然就是皇家寺庙,规制上没有限制,自然要以最高规制来体现天家威仪。文石、梓桂、橡樟、并榈充其材,珠玉、丹青、赭垩、金翠备其饰,建成之后必然是重楼复殿、云阁洞房,定为天下第一寺。”
房俊瞅瞅李恪,又看看太子,有些不满。这哥俩很显然早就被李二陛下告知要敕建大慈恩寺,现在连选址都完成了,却将自己蒙在鼓里,一丝一毫消息都未泄露,不知道为什么怕自己知道?
不过李恪确实有才华,在工部锻炼这两年,已经将工部的业务尽皆掌握,连工部尚书都渐渐被他架空。现如今的工部,吴王殿下一言九鼎,谁敢不服?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很好。”
他这人好大喜功,什么事情不做便罢,做便一定做到最好。
既然是敕建皇家寺院,那自然是必须在场面规制上彰显皇家威仪,不弄出一个“天下第一寺”出来,如何对得起皇家地位?
房俊蹙蹙眉毛,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进了坑……
果然,李恪瞅了一眼,对李二陛下说道:“工部精工良匠毕集,营建宫殿庙宇的经验亦是丰富,再大的寺院亦可建造。只是如此规制,必然靡费巨大,万一民部那边……”
“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房俊没让李恪把话说完,便出言打断。
李恪当即闭嘴,似乎巴不得此刻房俊接上话……
李二陛下剑眉微蹙,瞪着房俊,不悦道:“你哪那么多事儿?说罢,又有什么破事儿烦朕?”
房俊没理会皇帝的不满,自顾自说道:“这寺院可有名字?”
太子插话道:“自然已经定下,因是感怀母后养育之恩,建寺祈福,愿母后之恩泽惠及天下,故名大慈恩寺。”
房俊颔首:“多谢殿下解惑……”而后又看向李二陛下:“既然敕命大慈恩寺,想来陛下是指望这座寺院千秋万世,以便让天下臣民尽皆仰慕文德皇后之贤良圣德,不知然否?”
李二陛下有些不耐烦:“有话就说,罗里吧嗦的可不像你。”
房俊吃了个瘪,不敢多说废话,干脆道:“微臣不赞同吴王殿下之建寺方略,木料虽然雕琢精细华美繁复,然则惧怕水火极易损毁,上古多少宫阙殿宇,如今已然化作尘土?大慈恩寺乃是太子为文德皇后祈福之地,陛下又希望它能够千秋万世……文德皇后朴实贤良,那么这座寺院便不易太过奢华精美,若是以石料砌筑,不仅恢弘大气,还能与文德皇后之性情辉映,相得益彰,更能够历久弥新,哪怕千年万年之后,此寺定然依旧矗立,世人皆能敬仰太子思母之情,可垂拱万世,辉煌永驻。”
顿了一顿,见到李二陛下面色阴沉极为不虞,咬了咬牙心一横,续道:“而且依微臣之间,既然是皇家寺院,那么就应当从陛下之内帑当中拨款修建,而不应命民部承担这笔费用,导致国库空虚,致使诸多国策无力实施,引得天下舆情纷乱,有损陛下之圣名……”
一边说着话,一边心惊胆跳的偷瞄李二陛下的脸色,果不其然,他话未说完,李二陛下已经暴跳如雷,一脚踹在他腿上,大骂道:“混账!朕乃天下之主,内帑的钱是朕的,难道民部的钱就不是?”
房俊被揣了一个趔趄,却奇怪的并未退缩,反而梗着脖子道:“天下不是陛下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民部的钱也不是陛下您的钱,而是天下人的钱!若陛下将天下视为私人之物,予取予求,那与隋炀帝又有何分别?不过昏聩之君耳!”
屋内众人都惊呆了,好一个房二郎,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怎地,居然敢说皇帝与隋炀帝一样?
李二陛下果然暴怒,伸手去拽房俊的官帽,给他脖子一缩给躲过去,更加恼火,一脚踹在房俊腿上,骂道:“娘咧!你还敢躲?再躲一次,老子砍了你的脑袋!”
房俊苦着脸,不敢躲了。
砍脑袋自然未必,但是这位发作起来,将禁卫叫进来狠狠的抽自己几十鞭子是完全有可能的,与之相比,踹几脚又算得了什么……
李二陛下一脚接着一脚,一直将房俊踹到角落里,依旧不解恨,一边踹一边骂:“娘咧!魏徵死了,朕还以为耳朵能轻省一些,不料又蹦出来一个跟朕唱对台的!怎么的,是以为朕的刀不利了,还是想要学魏徵那个老货当一个千古诤臣?”
房俊支起胳膊护着头脸,蹲在地上将后背和腿臀露出来,让皇帝陛下踹着解气,求饶道:“微臣哪里比得上魏公?不过是一时糊涂,这才出言无状恼了陛下,微臣知错了!”
“知错了?说说看,你哪里错了?”李二陛下一边踹,一边问。
房俊抱着头,怕被皇帝踹到脸上,瓮声瓮气道:“微臣说错话,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民部的钱都是陛下的钱,陛下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微臣说您跟隋炀帝一样,更是大错特错,您比隋炀帝强多了……”
嚯!
屋内众人都惊呆了,这房二郎难不成是吃错了药,想要找死?
李二陛下鼻子都快气冒烟儿了!
娘咧!
你这是好话么?
以为朕老糊涂了,听不出好赖话?
他虽然正值壮年,但毕竟多年不曾上马提槊冲阵杀敌,踹了一阵难免力虚气短,可房俊皮糙肉厚,任由他“砰砰砰”的狠踹,却是不曾伤到半分。
打人把自己累得够呛,结果人家还不疼,非但未能出气,反而怒气更添几分……
“来人,将这厮给朕拖出去,狠狠的打!”
李二陛下打累了,大吼一声,将门外的禁卫喊进来。
众人面面相觑,知道陛下这是当真怒了,可若是任由禁卫将房俊拖出去,还不得给打个半死?
这时候谁也不敢出来说话,唯有太子……其实太子也不敢,可谁叫他跟房俊情谊深厚呢?
李承乾咽了口唾沫,奓着胆子站出来,小心翼翼道:“这个……父皇,二郎固然言语有失,可是依儿臣之见,他绝非敢于直言诤谏之人……或许是他没说明白,父皇天恩宽厚,何不让他解释一番,若是解释不清,再打不迟……”
太子殿下这话说得极有水平,言下之意,那就是说“这小子是个佞臣啊,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是把好手,可您看看他哪里像是铁骨铮铮的诤臣?”
肯定是有误会……
李二陛下恨恨瞪着房俊,怒不可遏!
小王八蛋居然将朕比作隋炀帝那个亡国之君?最过分的是,这厮还惦记着自己的内帑!不让民部出钱修筑大慈恩寺,居然要从朕的内帑里头出,你难道不知修建这样一座天下第一的寺院得花费多少?
你这是想要将朕的私房钱一把掏干净呀!
简直不可饶恕!
不过太子说话了,他不可能不给储君的面子,否则又有风言风语传扬出去,只得忍着怒气,又恨恨踹了一脚,怒道:“起来给朕说个清楚,如若不然,休怪朕扒了你的皮!”
房俊愁眉苦脸的站起来,他自然是有原因的,否则岂不是自己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