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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俊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可以扶着老太太过马路,也能给老大爷让座,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当一个忠臣……

    忠臣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之所以拼着挨揍亦要进谏李二陛下不因营建大慈恩寺而动用国库,其实还是有私心的。

    “陛下,自三皇五帝以降,但凡圣明之君主,无不是克制隐忍心怀天下,而暴虐亡国之帝王,则各个贪婪虚浮不知收敛。圣主与昏君之间,往往只隔着一线,那便是对天下百姓的看法,是视百姓如子女,亦或是视臣民如奴役……视百姓如子女者,自然心怀怜爱,不忍因一己之私欲而残害众生;视臣民如奴役者,必然严施苛政,驱策百姓如猪狗……眼下大唐国势蒸蒸日上,百姓富庶库府丰盈,正该大力修筑水利、道路、城池,推广农学、医学等等有利于百姓生计之大业,此乃百年大计,岂能因为一座寺院便靡费巨资、掏空国库?更何况东征在即,陛下这般兴师动众营建大慈恩寺,固然彰显陛下对文德皇后的思念之情,却难免动摇军心,殊为不智。”

    一张口,房俊便是义正辞严正气凛凛。

    魏徵为何敢在李二陛下面前无视君王威仪屡屡毫不留情的诤谏,偏偏李二陛下气得吐血还无可奈何?

    那边是因为魏徵固然强硬,但每一件事情都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你想打倒魏徵可以,但与此同时就代表你站在了道德与正义的对立面,就成了大反派,爱惜羽毛的李二陛下如何肯这么做?

    所以他宁愿被魏徵气得内伤,也绝不愿跟魏徵翻脸……

    皇帝这个职业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只要能够控制住内心的私欲,大差不差都是好皇帝。当然,诸如崇祯那般战战兢兢励精图治,最终却致使神州陆沉大明绝嗣的亡国之君,千古仅此一例,不过即便大明江山断送在他的手上,数百年来也没几个人往他的头上泼脏水,只能感叹一句时也命也。

    房俊当真是因为这般高大上的理由才进谏么?

    当然不是……

    他害怕李二陛下现在就飘起来。

    敕建一座寺院不算什么,即便再是奢华壮观、靡费巨资,百姓也会说什么,因为在这个佛道并举的年代里,这算是正事儿。

    办正事儿花费再多也没关系,百姓还是很宽容的……

    可问题是由于“东大唐商号”的生意越来越广,利润越来越大,李二陛下的内帑已经十分丰盈,这种情况下这位皇帝却还不愿意将内帑中的钱拿出来营建大慈恩寺,反而要打国库的主意,这说明什么问题?

    说明李二陛下内帑的钱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他能有什么打算呢?

    无非跟普通人一样,有钱了就可着劲儿的造,换着花样儿的花……

    这是房俊不愿意见到的。

    按理说皇帝内帑的钱,皇帝老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谁能管得着?宋徽宗大抵也是这么想的,我就喜欢石头,身为皇帝收罗天下奇石放在院子里观赏,算得了什么事儿?可正所谓上行下效,蔡京投皇帝所好,弄出一个“花石纲”来,算是掘了大宋王朝的半个根基。

    事实上衣宋徽宗的糊涂劲儿,还真就不见得明了蔡京等人私底下做得那些事情,可谁叫你是皇帝呢?这个锅你不背,谁背?

    他怕李二陛下也学得有钱就任性,奢侈靡费搞得怨声载道,文臣史官们不见得敢跟李二陛下叫板进谏,但是肯定会拿房俊这个一门心思给李二陛下搞钱的“狗腿子”说事儿,若不是他弄出一个“东大唐商号”给皇帝搞这么多钱,皇帝就是想学坏也坏不了啊……

    别以为李二陛下被吹嘘成什么千古明君,就不会干出那些脑残的事儿,这位极度自信加自负,认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没什么是不在他的掌控之内。只看他历史上东征失败之后弄一个天竺和尚在宫里炼丹求仙就知道,所有皇帝容易犯的毛病,其实他身上都有……

    一旦到了那个时候,进谏是不管用的,就算房俊再不要命,他也不是魏徵,皇帝不会忌惮他。

    唯有现在就想办法将皇帝内帑里的钱都花掉,这才是稳妥之法。

    没钱了,你还怎么玩儿?

    想玩你也玩不出花样儿来……

    他一边梗着脖子装作忠臣义士冒死进谏的模样,一边给李承乾、李恪、李淳风等人连连使眼色。

    李承乾看懂房俊求救的眼神,心里差点把房俊埋怨死,你特么有能耐在父皇面前进谏,倒是硬挺住别求救啊?

    可毕竟对房俊器重亲厚,李承乾只得奓着胆子道:“父皇,儿臣觉得房二郎之言甚有道理。这座寺院乃是儿臣为母后祈福所营建,若是用咱们自家的钱,岂不是更显得心诚?想必佛祖亦会明晓父皇怜爱世人不忍加重赋税之心意。”

    此言一出,房俊微微侧目。

    这位殿下脑子蛮聪明,居然懂得曲线救国的手段……

    李淳风也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所谓福报孽报,一报还一报,天家父子诚心实意,刻苦勤俭节约钱粮用以敕建大慈恩寺,必能感动上苍,以慰文德皇后在天之灵。”

    房俊暗喜,果然都是聪明人,文德皇后乃是李二陛下的命门,只要将文德皇后抬出来,那就无往而不利。

    忽然觉得少了什么,偷偷往后一瞧,顿时气炸了肺!

    太子和李淳风都给他说情,结果李恪这货乖乖的站在两人后头一声不吭……李老三果然奸诈!

    李二陛下虽然暴怒,可现在太子给房俊说情,李淳风更抬出来文德皇后,也只能作罢,瞪着房俊怒叱道:“你不是说这寺院用石头砌筑更坚固、更耐用么?既然如此,你便协助吴王修建这座寺院,限期两年之内完工,若是届时未能完工,朕唯你二人是问!”

    皇帝反应也很快,既然自家掏钱,那就用石头砌筑好了,相比于各式珍贵木料的运输以及繁复的雕琢、修饰,用石头显然成本更低。

    能省就省一点好了……

    房俊只得应诺:“微臣领旨。”

    身后的李恪满腹郁闷:“儿臣遵旨。”

    心里腹诽,关我什么事儿?我这一声都没吭,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整座寺院用石头砌筑?

    且不说成本如何,单单只是石料的运输问题就要了老命。关中虽然多山,可是可供开采石料的山却不多,就算开采出来,以大慈恩寺的规模对于石料的用量,别说两年了,五年之内都不见得能把所需石料统统运来长安……

    李二陛下恨恨的一甩手,不理会众人,转身走出木塔。

    只是走到门口,回首看着李承乾与李恪道:“你二人随朕过来。”顿了一顿,又瞪了房俊一眼:“你也跟来!”

    言罢,走出门去。

    房俊一脸懵然,不过见到太子与吴王尽皆同往,想必不会再惩罚自己,赶紧跟在两人身后走出去。

    无漏寺乃是前隋所建,亦曾香火鼎盛一段时日,只是自隋末以来便渐渐冷落下去,事实上长安城内的寺院出去西明寺之外,都有些没落,香客们愈发待见终南山上那些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建筑宏伟的佛寺,对于城内这些狭窄逼仄的小寺庙看不上眼……

    参天的树木在秋风中摇曳,一片一片落叶时不时的叶脉断裂飘然而下,将青砖地面铺满错落的一层,寺内僧人很少,唯有一个年老佝偻的老和尚穿着一身破旧的僧衣,抄着一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不紧不慢……

    经过老和尚身边之时,老和尚姿势不变,似乎对于身边外物不闻不问。

    房俊啧啧称奇,心道这老和尚要么是个聋子,要么就是少林寺“扫地僧”那般隐藏的大佬……

    走了不久,前方便出现一座精致的禅院。



    禅院内栽植着两排桂树,此时秋意深浓,金黄灿灿、雪白芬芳的桂花夹杂在叶片枝桠之间,秋韵成行、清香隽永。

    禅房门前左右个俏丽着两名宫女,翡翠绿的襦裙、藕荷色的半臂,秀发如云身段纤细,各个清秀俏美。见到李二陛下大步而至,四名宫女齐齐敛裾万福,脆声道:“恭迎陛下。”

    李二陛下恍若不见,径自进了禅房。

    宫女们见到太子、吴王、房俊紧随而至,没敢起身,口中娇呼道:“恭迎太子殿下、吴王殿下、房驸马……”

    太子与吴王亦如李二陛下一般,目不斜视的进入禅房,唯有房俊跟在最后,冲着几个宫女和善的点点头:“平身吧。”

    而后才进屋。

    屋内光线稍稍有些暗,燃了檀香,丝丝缕缕的香气吸入鼻中,给干燥的空气平添了几分甜润。

    屋内的摆设不似一间禅房,到好似宫廷内阁一般,流苏的锦帐,雕漆的案几,光洁的地板,靠墙处摆着一排书柜,没有椅子,窗前的案几下铺着一张色泽鲜艳的波斯地毯,图案瑰丽,非是凡品。

    透过流苏锦帐,依稀可见后堂的寝卧亦是装饰华美……

    此刻,窗前案几前,正跪坐着两个宫装美人儿。

    长乐公主依旧是一袭浅青色的道袍,乌云高耸,布衣荆钗,却遮掩不住冰肌玉肤秀丽无匹。

    晋阳公主年岁渐长,也已渐渐褪去昔日幼稚,纤秀的身段儿犹如抽了芽儿的柳条一般娇柔纤巧,绛色的宫装映衬得她愈发肌肤胜雪,巴掌大的小脸儿眉目如画,黛眉弯弯,秀眸明媚,粉雕玉琢钟灵毓秀。

    “儿臣参见父皇……”

    见到李二陛下入内,两女急忙起身施礼。

    “哦,毋须多礼。”李二陛下见到两个女儿,一张老脸瞬间阴转晴,笑呵呵的上前坐到桌案旁,温言道:“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他这么说,可长乐公主和晋阳公主还是规规矩矩的向太子、吴王施礼:“妹妹见过太子哥哥,见过三哥。”

    太子一脸笑容,上前搀扶起两个妹妹。

    房俊上前两步,鞠躬施礼:“微臣见过长乐殿下,见过晋阳殿下……”

    天家规矩多,就算是至亲面前亦要讲究身份地位,礼不可缺。

    长乐公主尚未轻轻嗯了一声,尚未说话,晋阳公主已经伴着小脸儿一般正经道:“嗯嗯,姐夫有礼了,平身吧。”

    话未说完,小丫头已经“噗呲”一声笑出声,调皮的吐了吐舌尖,明媚的眼波在房俊脸上滴溜溜一转,转身欢快的跑到李二陛下身边,为其斟茶倒水,然后跪坐在李二陛下身后,伸出一双柔夷给李二陛下揉肩。

    晋阳公主的身份虽然尊贵,可是按照唐朝皇室的规矩,房俊毕竟是晋阳公主的姐夫,平素在房俊见礼之时,晋阳公主应当给予回礼,而现在这般大大咧咧的受了房俊一礼,就有些失礼了。

    显然小公主实在捉弄房俊……

    房俊眼皮跳了跳,瞅着欢快如小鹿一般的晋阳公主撇了撇嘴,混熟了就没大没小了是吧?

    长乐公主也有些无奈,柔声道:“兕子顽皮,二郎莫怪。”

    “不怪,不怪。”房俊随意应了一句,不敢去看长乐公主,更不敢跟她目光对视。

    来到这个时代,长乐公主是最最附和他审美的一个女子,每一次见到长乐公主,他都难以抑制心中绮念,这会儿李二陛下和太子、吴王都在,若是被他们看出自己眼神中有什么不妥,怕是不妙。

    长乐公主哪里知道房俊是害怕跟她对视?见到房俊有些冷淡的随口敷衍,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两下,转过身,跪坐到李二陛下面前。

    窗前的桌案很宽,上面摆放着几样精致点心,一壶香茶,还有笔墨纸砚等物,一张素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显然刚刚两位公主正在写字作画。地上铺着的波斯地毯也很是宽大,太子、吴王都跪坐到李二陛下身边,房俊挨着吴王李恪坐了,不远处就是长乐公主……

    淡淡的香气充盈在鼻间,房俊揉了揉鼻子,分不清是檀香、是茶香、亦或是来自长乐公主的体香……

    晋阳公主指着桌案上的宣纸,娇声道:“父皇看看女儿写的字怎么样?”

    她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都往桌案上瞧去。

    那张宣纸上墨迹淋漓,却原来是刚刚晋阳公主在挥毫泼墨……

    李二陛下瞅了一眼,抿了抿嘴,没有言语。

    宣纸上是一首诗,“山亭秋色满,岩牖凉风度。疏兰尚染烟,残菊犹承露。古石衣新苔,新巢封古树。历览情无极,咫尺轮光暮。”这是李二陛下的诗,名叫《山阁晚秋》。

    晋阳公主自幼聪慧,长时间跟在李二陛下身边,对于李二陛下擅长的飞白书最是擅长,时常临摹李二陛下的字体,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只是今日所写这首诗却非是飞白体,而是更加圆润秀丽的“房体字”,这令李二陛下颇为不喜。

    说起来这个女儿似乎好久没有缠着他请教飞白体的技巧了……

    太子笑得像个弥勒佛,赞道:“兕子这一手字当真出神入化,已然尽得神髓矣!恐怕就算是二郎来写,也不过如此了。”

    或许他将来不是个好皇帝,但绝对会是个好兄长,对于所有的弟弟妹妹都极尽爱护,不忍苛责半句,更别说聪明伶俐的晋阳公主了,那更是爱若珍宝,将兄长所能做到的一切都做到极致。

    因为自幼体弱多病的缘故,晋阳公主备受父兄爱护,这也算是老天从另一方面给她的补偿……

    虽然刚刚被晋阳公主“调戏”,可房俊哪里会记仇?

    当即装模作样道:“哎呀呀,晋阳殿下果真是天纵之才,才高九斗半!这一手字龙飞凤舞银钩铁画,仿若神龙摆尾水底游鱼,瞧瞧这一竖,笔锋悬停犹如悬针,长一分则太长,短一份则太短,不长不短正得天地之神韵……”

    他这边摇头晃脑大拍晋阳公主的马屁,嘴里胡说八道,就连长乐公主都被他逗得“噗呲”一声笑出声来,以袖掩面,俏脸微红。

    晋阳公主秀美微蹙,奇道:“为何是才高九斗半?”

    房俊理所当然道:“曹子建说天下之才共一石,他占八斗;姐夫我觉得比曹子建高明那么一点儿,所以自诩才高九斗;如今见了殿下您这一手字,方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即便是曹子建复生,也得甘拜下风!既然殿下比曹子建与我都强上那么一筹,自然是才高九斗半……”

    “咯咯!”晋阳公主被房俊逗得笑靥如花,美滋滋道:“姐夫你羞不羞?哪有人号称才高九斗半的,不好听!”

    房俊一脸为难道:“那可麻烦了,人事不可满盈,总要欠缺一分才算完美,九斗才华又明显不足以彰显殿下之聪慧,这可如何是好……”

    晋阳公主大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的,笑嘻嘻道:“兕子就跟姐夫一样,也是九斗就好了,可不敢比你还多,您可是大唐第一才子来的。”

    “咳咳!”

    李二陛下干咳两声,瞪了房俊一眼。

    房俊一脸莫名其妙,我这哄您女儿呢,也有错?

    本事欢快的气氛,李二陛下却总觉得心头不得劲儿,瞅着房俊好像哪里都不顺眼,淡然道:“既然兕子都说你是大唐第一才子,那你就给朕展示一下你的才华。今日乃是朕与文德皇后成亲三十载之纪念,你不妨作一首诗,表述朕思念文德皇后之情。”

    房俊愣住。

    结婚三十年纪念日?

    他瞅了瞅长乐公主、晋阳公主、太子、吴王,见到这几位并无哀戚之色,心说这样的一个日子思念故去的文德皇后,就算不是以泪洗面,也应当气氛沉重哀思满堂吧?

    晋阳公主似乎看出房俊的疑惑,浅浅一笑,道:“我与姐姐每年都会在这寺院中小住几日为母后祈福,母后贤良淑德乃是天下典范,又岂愿见到她的儿女整日哀思愁绪?身为儿女,只要将母后的恩情记在心中就好,何必哭哭啼啼,做出小女儿态?”

    李二陛下看着晋阳公主,宠溺的一笑。

    只是笑容充满了酸涩哀愁……

    儿女可以只记得母亲的好,用坚强的一面去告慰故去的母亲,可是作为相亲相爱携手生活的枕边人,他又怎能忘得掉那二十载夫妻恩爱,又怎能抹的平那生死间天人永隔?

    房俊瞅着李二陛下阴郁哀愁的脸庞,心道怪不得这位皇帝今天一会儿阴一会儿晴,感情是想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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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二陛下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心狠之时可以杀兄弑弟,温柔之时亦可缠绵多情。历史上对其有许多褒贬之言,但是唯独关于他对长孙皇后的感情,却是千篇一律的“伉俪情深”。

    房俊当即便领命道:“微臣遵旨,只是还请陛下给微臣几日时间,好生揣摩斟酌才行。”

    写诗填词这种事情对房俊来说毫无难度,立刻便能挥笔而就,只是脑袋里的那些经典诗词都是不可再生的资源,要回去好生思量一番拿出哪一首才合适……

    李二陛下颔首道:“倒也不急,只是别弄出什么‘今日浪打你翻身’那等混账玩意糊弄朕!若是作出来的作品朕不满意,那就与今日扰乱政事堂的罪责一并惩罚,绝不宽怠!”

    房俊连忙道:“微臣不敢……”

    您开玩笑呢?有关于文德皇后的诗词作品,我长了几个脑袋敢弄出那等挖苦人的东西?

    晋阳公主眨眨眼,好奇的瞥了一眼房俊,问李二陛下道:“父皇,什么‘今日浪打你翻身’?您翻身怎么了?为何还要写一首诗?是姐夫写的么?”

    李二陛下一脸黑线……

    什么叫我翻身?

    瞪了一眼旁边憋着笑的房俊,没好气道:“问问你这个才高九斗的姐夫吧,简直无聊透顶!为父尚有公务处置,先行回宫了,你们几个兄弟姊妹多坐一坐吧,四处走走也挺好……”

    说到此处,似乎想起什么,顿了一下,续道:“……也不妨去晋王府坐坐,过几日稚奴长子即将诞生,多些人总归热闹一些。”

    几人赶紧应道:“喏!”

    李二陛下吁了口气,起身道:“行啦!为父先走,毋须相送。”

    言罢,背着手离开。

    几人送到门口,看着李二陛下出门拐上一条青石小路去往大雄宝殿,这才返回屋内坐下。

    没有皇帝在场,气氛宽松许多。

    都是自驾兄弟姊妹,太子李承乾也不摆架子,他腿脚不便跪坐太过遭罪,便取过一个坐垫坐了,笑问房俊道:“你且说说,父皇刚才所言‘今日浪打你翻身’,当真是你所写?”

    长乐、晋阳、李恪的目光都看向房俊,满是好奇。

    放眼大唐,谁人不知房俊乃是诗词圣手,其作品尽皆传唱天下?可是“今日浪打你翻身”这句诗实在是太过浅白庸俗,完全不似房俊之作品。亦或者这只是截取一首诗的其中一句,须得联系上下文方能得窥其中精妙?

    房俊便笑道:“沙滩一躺一年半,今日浪打你翻身。”

    太子、吴王二人愣了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长乐公主不禁莞尔,秀美清丽的脸蛋上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美眸淡淡的横了房俊一眼,隐含嗔怒之意,这人仗着才华骂人,当真无赖……

    唯有晋阳小公主眨巴眨巴亮晶晶的大眼睛,有些不明所以。她跟褚遂良不熟,更不懂得仕途之中的浮浮沉沉,今日如鱼得水明日沙滩搁浅的官场生态距离她还有些遥远。

    眼见兄长姐姐都笑得厉害,偏偏只有自己一头雾水不知哪里好笑,只好保住长乐公主的胳膊,问道:“姐姐,你们笑什么呀?这两句诗有什么好,很普通啊?”

    长乐公主觉得将褚遂良比喻成乌龟有失矜持,笑笑不语,一旁的李恪便笑着给晋阳公主解释褚遂良的经历,然后道:“褚黄门前年被父皇贬斥出京,正是投闲置散,岂不是正如那搁浅在沙滩上的乌龟四脚朝天万般无奈,而后又将他召回京中,恰似一股浪头打来帮助那乌龟翻身,这才得以游回河里自由自在。”

    晋阳公主抚掌而笑:“原来姐夫在骂褚遂良是乌龟呀……嘻嘻,那老家伙整日里不离父皇左右,唯唯诺诺巧言谄媚,定然是个佞臣,姐夫骂得好!”

    小丫头从记事起,父皇身边的大臣便是李君羡、马周等正直之辈,若是皇帝有错,各个都能梗着脖子直言诤谏,何曾见过褚遂良这等除了一手好字再无半分才能且又毫无立场一味媚上的小人?

    潜意识里,晋阳公主就觉得一味逢迎父皇的臣子都是奸佞,外间都说姐夫房俊是奸臣,可是若是遇到大事,姐夫哪一次不是拼着挨揍降爵也毫不退缩?

    长乐公主宠溺的训斥道:“小丫头休要胡说,褚黄门乃是朝中大臣,焉是你我能够评论褒贬?”

    晋阳公主嘻嘻一笑:“有外人在我当然不会说呀,姐姐无须担心。”

    长乐公主这才颔首微笑,这个幼妹人小鬼大,这等事情的确不用她多操心……

    太子问道:“一齐去稚奴府上坐坐?最近帮着父皇料理国事,已经有些时日未曾前去探望,稚奴的姬侍刘氏即将临盆,这是稚奴第一个孩子,吾等不妨前去看看,是否有疏忽的地方,也好尽一份心力。”

    说到底,晋王李治也是被皇帝圈禁起来的,官场之上捧红踩低,即便是皇家亦不例外,若是没有几位兄长给撑腰,怕是就要有一些不开眼的小人欺负到头上去。

    对于李治这个最小的胞弟,太子李承乾可是在意得很……

    长乐与李恪自然赞同,晋阳公主也想去凑热闹,唯独房俊说道:“微臣就不去了,府中尚有事务亟待处理,待回府准备一份厚礼,改日送去晋王殿下府上便是。”

    他对李治没意见,说起来欠人家的多了,不仅把人家的老婆娶回自己家,连太子之位、皇帝之位都给整没了……

    他是跟太原王氏不睦。

    晋王府的刘氏虽然坏了李治的孩子,但是其出身低微,身后更无家族倚助,不出意外,这个孩子出生之后若是男孩,必然以晋王妃王氏为嫡母,极有可能成为晋王世子。

    若是房俊没有记错,历史上也正是这位刘氏生出了李治的长子,已经是太子妃的王氏无子,将这个孩子养在自己身边,后来李治登基为帝之后更是册封为太子。

    无论身为太子亦或是世子,生母却另有其人,这让太原王氏出身的晋王妃如何能够安寝?

    于是,在这个孩子养在晋王妃王氏膝下的那一天起,作为李治姬侍的刘氏便已经注定了命运,史书未曾记载有何册封,更未曾记载其生死行踪,留下来的唯有“刘氏”这么一个冷漠平淡的记号……

    现在没了武皇后,晋王妃王氏或许不会如同历史上那么下场凄惨,李治的这个长子也不会在被他立为太子之后废黜,最终亲手赐死与黔州……但是无论如何,这位刘氏的命运却不可更改。

    房俊可以发明火药,可以制造火炮,可以带着舰队纵横七海,也能打造出具状铁骑横行天下,可是他对皇族门阀之中的沆瀣龌蹉无能为力。

    追逐利益,这是人的天性……

    *****

    房俊没有凑热闹,出了无漏寺便骑马带着亲兵回府。

    问了武媚娘在何处,家仆说正在书房算账,房俊过去溜了一圈儿,叮嘱武媚娘给晋王李治备好贺仪,礼物要厚重一些,毕竟他心里始终觉得自己很是亏欠李治这个倒霉孩子……

    回到后宅,高阳公主正站在玻璃镜前,在侍女的服侍下拿着一件件的衣服往身上比划,炕头上两个奶娃子正满炕爬,见到房俊掀起门帘进来,两个奶娃子眼睛放光,嘴里“嗬嗬”有声,飞快的朝着炕沿这般爬过来,眼瞅着就掉到地上。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一手一个将两个儿子抱起来,左一口右一口,不偏不倚的各自在小脸儿上亲了一口。

    老大房菽张着大嘴呵呵乐,又嫩又胖的小手儿在房俊脸上抓,逮着鼻子眼睛就抠,老二房佑则伸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老爹留下的口水,脑袋偏向一边,那小眼神儿,一脸嫌弃……

    房俊吃了一惊,这么点的孩子居然能做出这个表情,这小子成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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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嫌弃的眼神可把房俊气得不轻,骂道:“小王八蛋,敢嫌弃老子?胆儿肥了是吧!”

    将老大放在炕上,省得眼睛被他抠瞎了,接着将老二在手臂上翻过来,照着小屁股蛋儿就扇了两下。

    这小子也皮实,非但不哭,反而扭头瞅着老爹直乐呵,口水流出老长,张嘴就朝老爹的胳膊啃下去……

    一旁的高阳公主不干了,绣着金丝滚边祥云纹饰的衣裳刚刚穿了一半,领口还露着一大块白腻就这么冲了过来,一把将老二房佑从房俊手上夺过去,柳眉倒竖,不悦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一回来就祸祸孩子,手也不洗衣服也不换,哪有你这样当爹的!”

    孩子被高阳公主抱过去,连带着被训斥一顿,房俊也不着恼,笑嘻嘻的顺势在那敞开的衣襟里掏了一把,温香软玉,盈盈可握,感觉甚好……

    高阳公主低呼一声,俏脸通红又羞又嗔,咬牙气道:“有人在呢!”

    两个小侍女齐齐低着头,耳尖都红了,二郎这般放肆当着她们的面个公主亲热,简直羞死个人……

    房俊脸皮多厚,浓眉挑挑,故作纨绔状:“咋了?本郎君摸自己的老婆还犯了哪条律法天规不成?”

    说着,才发现高阳公主这一身衣服雍容大方却又不显华贵,这可跟她平素恨不得将珍珠穿串挂在脖子上的所谓“皇家气派”大有区别,不由奇道:“你哪来这一身衣服?”

    高阳公主哼了一声:“哪家的男人盯着婆娘都有什么样的衣服?出息!”

    房俊道:“只是觉得这风格跟你以往的爱好大不相同,不过话说回来,这身衣服不错,看似普通实则乃是最上品的蜀锦,这裙摆上的牡丹是苏绣吧?嗯嗯,很好,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有品位。”

    高阳公主本就身量娇小,巴掌大的小脸儿秀美清纯,成为人母的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浑身洋溢着轻熟的气息,这一身蜀锦苏绣穿在身上,更多了几分端庄明媚的气质,比之以往的满头珠翠却是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得了夸赞,高阳公主心里美滋滋的,故作矜持道:“哪有?一般般吧。”

    房俊呵呵一笑,口嫌体正直的货……

    不过看着高阳公主明艳的俏脸,心里突地一跳,瞧瞧这一副喜翻了心儿的模样,怎么瞅着有点不妥呢?这娘们儿可是有“黑历史”的,打扮得漂漂亮亮又是满怀憧憬的样子,该不会是又勾搭了一个“花和尚”吧……

    “娘子这副打扮,是要出游赏花,还是参加谁家的宴会?”房俊眯着眼问道。

    “赏什么花,宴什么会?明天不是收租子了吗,我觉得展示公主仪仗有些高高在上,那不好,跟自家的庄客显摆那个有什么用?可若是太过寒酸,又怕被庄客们取笑……幸好媚娘帮我选了这套衣裳,嘻嘻。”

    高阳公主一边说着,将老二房佑放在炕上,又跑过去美滋滋的照镜子,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各个角度孤芳自赏,脸上都快溢出一朵花儿来。

    房俊有些懵:“收租子?那跟你这个公主殿下有什么关系?你可别凑热闹了,都是些乡下汉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到时候是交租子还是看你?”

    堂堂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亲子去收租子……房俊只要想想,就觉得那画面太美。

    “为什么不能去?”高阳公主有些不悦,将两个小侍女赶出去,从镜子里看着房俊,翘了翘鼻子,哼了一声道:“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只知有武娘子,本宫若是再不露露面,怕是都没人晓得还有一个公主殿下了……”

    房俊哭笑不得,这是吃醋了?

    上前从后面揽住纤细的腰肢,下巴在她头顶婆娑几下,温言道:“何必呢?就算媚娘再能干,又如何能爬到你这个正室大妇的头上去?你只需安安静静的坐着负责貌美如花,就是咱家的定海神针,毋须在意外头那些风言风语。”

    高贵如公主殿下,亦有如此心虚的一日……

    高阳公主知道自己的短处,更知道自己的长处,她毋须去做得太多,只需要扬长避短就好。武娘子再是能干,又岂能比得上她这个公主给房家、给房俊带来的利益更大?

    平素高阳公主从不去在乎武媚娘掌控着多少产业,现在这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想必是有些什么风言风语传到耳中,让这位殿下产生忧患意识了,唯恐她在房俊心中的地位被武媚娘给比下去。

    因为在意,所以在乎……

    房俊心里暖暖的,有感动在翻涌。

    历史上这位公主殿下为了追求爱情搭上了家庭、名誉、甚至是自己的一切,成为遗臭万年的“婚外恋”代表,或许也是因为房遗爱那个夯货确实做得不够好。婚姻出现问题,责任并不能简单的归咎于犯错的那一个,双方都必定是有责任的,只是可惜她生活在唐朝,皇子的限制、礼教的束缚,使得她走上那条注定被人唾弃的路,若是放在后世,大可以一纸协议递交法|院,离婚算个事儿?

    武媚娘也是如此,没有在皇宫那个阴私龌蹉之地浸染,人性的善良尚未消失,前世的则天大帝没了,却多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女强人……

    房俊觉得很自豪。

    自己最起码还算是挽救了两个“失足婦女”……

    房俊道:“要不我陪着你?”

    高阳公主横了他一眼:“哪里有家里少郎君亲自去收租子的?我也只是去坐坐,话说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收租子是什么样儿呢,想想还蛮有意思。我的封地太远,且不说去收租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唐朝皇子、公主因封地而得封号,顾名思义,高阳公主的封地便是高陽城。

    高陽县相传为颛顼故都,八才旧里,地处幽冀,乃河北之黄金腹地,交通便利四通八达,由此亦可看出李二陛下将高阳公主敕封于此,是何等宠爱。

    房俊无所谓道:“改日有暇,亲自去看看不就行了?”

    眼下大唐国内着重修建、扩建各条驰道,有了水泥这等基建之利器,修路筑基不仅速度快了不止一倍,质量更是前所未有的坚固,似河北、山东这等重要地区,自然是首先修筑的范畴之内。

    两口子聊了一会儿,房俊便去洗漱更衣,晚上用完了晚膳,便躺在炕上将两个儿子放在肚皮上逗着玩儿,两个奶娃子跟爹爹很亲,老大房菽好动,不停的爬上爬下,一会儿将房俊的手指含在嘴里,一会儿又扳着自己的脚趾头往嘴里送,你不让弄,他就哭个没完……

    老二则安静得多,不哭不闹,给一样玩具就能老老实实的玩儿半天,只是这孩子大抵是很有科研精神,一个布老虎给他玩了一会儿,她就想方设法要将布老虎给拆开,看看老虎肚子里头有什么东西。

    就这么满心温暖的躺着睡着了,任由两个儿子在他身上爬上爬下……

    翌日一早,房俊便被身边的高阳公主给惊醒,迷迷糊糊的看看外头的天色刚刚泛白,高阳公主已经在侍女的伺候下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美滋滋的照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华贵大气,俏丽端方。

    房俊很是受不了她臭美的毛病,翻了个身将被子夹住,闭着眼睛嘟囔道:“你也别心情太好,这几日关中各地人家都开始收租,御史台那边为了防止大户人家欺压百姓,分派了不少御史前往各地监视探查,说不得就有不开眼的御史来找咱家的麻烦。”

    “他们敢!”

    高阳公主柳眉竖起,俏脸含煞:“也不看看咱们是什么人家?爹爹乃是一国之宰辅,相公更是朝中重臣,整个关中谁不知咱们房家乃是仁善之家,何曾做过压榨庄客那等丧良心的事情?”



    “从来只有百姓受咱们房家的恩惠,何曾有咱们房家压榨百姓的时候?哪个御史敢在本宫面前唧唧歪歪,你看看本宫扇不扇他的耳光!”

    高阳公主一身煞气,傲娇的扬起下颌。

    也难怪她如此底气十足,房玄龄清廉守正之名朝野尽知,简直就是千古文臣之典范,房俊虽然平素行事霸道了一些,但对于寻常百姓却是未有一丝一毫之恶行,非但如此,整个关中谁不赞一声房二郎“万家生佛”?他的名声,是由遍及关中的无数水利、是由以活人殉葬的元氏一族覆灭之上建立起来的!

    放眼皇家所有公主,哪一个敢如她这般将胸脯拍的砰砰响,说句问心无愧?

    这就是底气!

    身子正,脚跟硬!

    “行啦,郎君乖乖在家睡觉,本宫走啦!”

    傲娇的公主殿下喜滋滋的说了一声,便一脸兴奋的出门而去。

    对于即将到来的收租行为她很是激动,既有着向外界展示一番公主威仪的心思,更多的则是她喜欢看到那些庄客百姓们崇敬的目光,那些崇敬不是因为她是皇家公主,也不是因为她是豪门贵妇,而是因为她是房俊的妻子……

    那种百姓庄客们将对于房俊的感恩和尊敬转嫁到自己身上的崇敬,令高阳公主无比受用。

    妻凭富贵,更证明了她李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

    一大清早,御史台便闹闹哄哄,几乎所有御史言官尽皆来到衙门,等候分派任务。

    自从陛下登基改元贞观以来,御史台的地位便一再拔高,以往只是负责诤谏监察的一个部门,如今已然设置台狱,受理特殊的诉讼案件,逐渐拥有了更大的权力。凡重大案件,御史台和刑部、大理寺组成三法司联合审理。大理寺负责审讯人犯、拟定判词,刑部负责复核,同时报御史台监审。

    御史台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百姓拥戴,才能水涨船高。故此每一年的夏、秋两季地租收缴之际,御史台会派遣官吏前往关中各地监督豪门大户的地租收缴情况,一旦遇到压榨百姓、压低米价、偷换计量工具等等恶行,便可直接向政事堂递交奏折,不论政事堂诸位宰辅如何繁忙,对于这一类的奏折都必须第一时间处理。

    一般来说,只要是御史台呈递的奏折,尚未有返回去的先例,可谓一告一个准儿,所以每到缴租的时候,豪门大户们看着平素眼皮都不稀得夹一下的御史言官们,就觉得脑仁疼……

    这使得御史台的名声在民间极好,某某某提及一句“吾乃御史”,百姓肃然而敬,百官尽皆震慑。

    刘洎负着手来到御史台官署,在众人议论争吵之中坐上首座,伸手敲了敲桌子,喝叱道:“肃静!堂堂御史台,吵闹得跟菜市场一般,成何体统?”

    镇住了在座官员,刘洎这才说道:“大家各自分派的地点都已经定下,即便是争吵也没用,分派给你的地方就得老老实实前往监督,谁若是不想去,可以,辞呈递上来,本官当即签署。”

    三角眼在众人脸上环视一周,冷冽阴森的目光令一众官员心中一跳,没人敢再有异议。

    眼下御史大夫空置,御史中丞刘洎便是御史台的一把手。

    与以往的御史中丞相比,刘洎此人既无显赫的家世,更无坚挺的靠山,可是其强硬的手腕却让一众下属各个忌惮,这人不贪财,只好名,谁惹了他就得坚决打倒,谁来说情都不好使,简直比房二棒槌还棒槌……

    见到众人蛰伏,刘洎满意的颔首,而后厉声道:“时辰不早,大家立即出发吧。只是本官丑话说在前头,吾等奉天承命监察不法,天下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吾等身上,切切不可因私废公,坏了我御史台的名声,误了陛下对吾等之信任!谁若是敢同为富不仁的世家豪族沆瀣一气欺压百姓,休怪本官不念同僚之情,亲自上书陛下弹劾于你,治你欺君罔上渎职不法之罪!”

    堂上一片肃静,谁也不敢说话。

    这是警告,更是威慑,难不成有人暗中与世家门阀勾连被发现了?

    大家尽皆心中一震,刘洎此人未必有多么正直,但绝对翻脸无情,谁若是敢背着他搞风搞雨,绝对没什么好下场。

    沉默半晌,堂上才零星响起几声回应:“喏!下官知晓了。”

    “下官遵命,必然公正无私。”

    刘洎对这些人不置可否,眼睛环视一周,钉在一个年轻官员脸上,冷声道:“乐御史,你是负责监察哪里?”

    年轻官员连忙道:“下官负责监察骊山。”

    刘洎点点头,道:“本官负责监察泾阳,只是最近两日风湿发作腿脚不便,咱俩便换一换吧,骊山近一些,也好让本官少受些颠簸苦楚。”

    年轻官员微微一愣,再想要说话,却被刘洎举手打断:“行啦,大家都将本官的话谨记于心,切切不可胡乱行事,即刻出发吧!”

    “喏!”

    一众御史言官们应了一声,鱼贯走出御史台正堂,纷纷前往各自负责监察的地区。

    唯有那年轻官员留了下来……

    “宪台……”年轻官员鼓了鼓勇气,上前两步施礼。

    汉朝时,御史中丞在殿中兰台办事,为御史之长,因而称其官署为御史台,与尚书台、谒者台并称为三台。并有宪台之别称,历代沿袭至今。

    刘洎耷拉着眼皮,淡然道:“尚有何事?”

    年轻官员心里忐忑,可又不能就此离开,只得奓着胆子道:“宪台与下官交换监察之地,下官以为不妥……”

    话音未落,便见到刘洎骤然瞪圆双眼,厉声喝叱道:“乐彦玮,你好大的胆子!本官刚刚与你好言相商,你并为反对,现在却反而指责本官行为不妥,你是在蔑视本官的威严吗?”

    乐彦玮吓得浑身一激灵,哭丧着脸道:“宪台误会……非是下官不愿,实在是……实在是……”

    刘洎怒道:“是什么?若是说出理由且合情合理便罢,若是说不出,休怪本官惩罚于你!”

    堂堂御史台主管,跟下属换一个差事居然被拒绝?

    简直岂有此理!

    乐彦玮有苦自己知,可是理由却万万说不出口,难道说我已经领受别人的授意,要在骊山搞事情?见到刘洎不容置疑的坚决神情,乐彦玮也明白了,自己这点心思都被人家给看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下官知错,这就告辞,宪台息怒……”

    乐彦玮胆战心惊的认错告辞。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刘洎满脸怒气瞬间消弭于无形,冷哼一声,暗忖这帮世家门阀当真是过分。骊山那是什么地方?除去皇家园林之外,房家的田地占了半座山!居然想在御史台搞事情,指使监察御史去得罪招惹房二郎,然后将屎盆子扣在我这个御史中丞的脑袋上?

    门儿都没有!

    刘洎心里骂了一番,这才回到值房脱去官袍换了一身常服,施施然出了正堂,登上院子里早已套好的一辆马车。

    马蹄嘚嘚,径直出了春明门,越过灞桥,一路向着骊山悠然行去……

    秋意渐浓,灞桥两侧的垂柳已然渐渐褪去绿色,淡淡的枯黄浸染,河水流淌,河岸上的农田早已收割完成,前两日下了一阵秋雨,地里的秸秆尚未晾干,就这么乱糟糟的堆在那里未曾拉回家去当做柴禾,天地辽阔,充满了萧瑟之意。

    马车一路缓缓前行,待到走入骊山那条直通山顶的水泥路,道路两侧的情形却又陡然一变……

    一座座暖棚在山阳整齐排列,暖棚上的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闪烁耀目的光辉,不少妇女汉子正在暖棚上爬上爬下的维护修葺损坏之处,这些必然是要在入冬之前就全部弄好的,不然会影响冬天里的收成。

    刘洎微微蹙眉,这些人看起来都是壮劳力,既然都在暖棚这边干活,那么家中谁去交租子?



    马车在上山的路上慢悠悠前行,秋日田野的风光透过车窗映入眼帘,远山青黛之中夹杂着一缕缕浅黄,天空一碧如洗,几丝薄薄的云彩挂在天边,颇有几分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的辽阔舒适。

    刘洎坐在马车里,蹙着眉头,有些好奇。

    路上,一辆拉满粮食的平板牛车被马车超过,刘洎看到那辆牛车“吭哧吭哧”的前进,赶车的是一个总角孩童,七八岁的样子,坐在车辕上手里拎着一根藤条编成的鞭子左挥一下右晃一下,两条腿垂在车辕下边,穿着草鞋的两只脚来回的晃悠着,最令刘洎啧啧称奇的是,这孩子空着的一只左手上,居然捧着一本书,就这么一边看着书一边任由老黄牛拉着车,慢慢腾腾的前行……

    这孩子难不成就是传说中家贫如洗却立志读书的神童?

    越往前行,沿途所见的车辆越多,几乎前来缴租的人家家家户户都有一辆牛车或者骡车,似关中各地每到缴租之时遍地独轮车、人拉的大板车蜂拥而上那得情形完全不见踪影。

    骊山上的百姓都这么富裕?

    该不会是为了缴租,房家将骡马牛驴套上车借给缴租的人家吧?

    可就算是房家有钱,有必要常备这么多的车辆?

    更奇怪的,素闻骊山农庄这边自前年开始便将租粮按照市价折算,缴租的时候只是收取钱帛,怎么今年又开始收粮了?

    刘洎愈发惊疑不定……

    等到了房家农庄门前的大场院,整条路皆被密密麻麻的车辆塞满,牛粪马尿遍地都是,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臊臭,熏人欲呕。

    刘洎命马车远远的停下,从车厢里钻出来站在车辕上翘着脚往前眺望,之间路上的车辆堵了足足有半里地,出了难闻的气味不可避免之外,到没有多少喧哗。房家在门前的大场院上摆了几张桌子,支起了一把巨大的伞遮挡阳光,秋天的日头晒人厉害。

    看不清伞下什么情形,只是隐隐见到有庄客百姓将载满粮食的车辆驱使到大伞的前边,有人比比划划着什么,然后车辆便驶进庄子,大抵是前往粮仓卸下粮食。

    刘洎自车辕跳下来,叮嘱了车夫两句,让他寻一个阴凉的地方等着,自己则提了提衣袍,自密密麻麻的车辆当中信步向着庄子门前的大场院走过去。

    走走停停,刘洎觉得愈发不对劲儿,这怎地前来缴租的庄客要么是颤颤巍巍的耄耋老者,要么是身小力弱的总角孩童,青壮却寥寥无几甚是少见?

    刘洎背着手,正巧遇到一辆牛车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从褡裢里掏出一个烧饼,递给身旁坐着的小孙子,粗糙的大手爱恋慈祥的婆娑着孙子的头顶,柔声道:“饿了吧?快快吃了,等缴了租,阿耶去集市上割二斤猪肉,晚上炖肉吃。”

    小孙子大概也就七八岁,接过来烧饼却没有吃,而是用白乎乎的小手儿使劲儿将烧饼掰成两半,大的一半递给爷爷,仰着小脸儿说道:“阿耶也饿了吧?孙儿和阿耶一起吃。”

    老者呵呵笑了起来,满是皱纹的眼角沟壑纵深,混浊的老眼似乎也亮了起来,老脸上的沟沟坎坎似乎每一个褶子都洋溢着快慰的笑意,爱怜的婆娑着孙子的头顶,温言道:“阿耶不饿,你吃。”

    “不行!”

    小孙子执拗的将大半块烧饼塞进爷爷手里,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本正经的说道:“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孙儿今年也九岁了,黄香能够孝敬父亲给父亲温席,孙儿也应当孝敬阿耶才是,阿耶不吃,孙儿不敢吃!”

    “呵呵……”

    老者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接过孙儿递来的板块烧饼,狠狠的咬了一大口,一边咀嚼,一边嘟囔着说道:“吃,咱爷俩一起吃!”

    他快活的掉眼泪,不是因为孙子的孝顺,而是孙子能够出口成章,用古人的典故来讲述孝顺的道理。

    人们总是望子成龙,心甘情愿的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孩子,从来不会去在乎孩子是否报答,有谁是贪图孩子的孝顺才愿意将孩子养大成人呢?而孩子若是能够有出息,则比孝顺自己还要开心快活……

    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贱农,居然出了一个识文断字的孩子,这不是祖坟冒青烟是什么?

    旁边有人大声提醒:“你们爷俩别吃饱了啊,待会儿交完租有饭菜呢,房家宰了二十几头大肥猪,庄子里的管事可是头半个月就通知了,让大家伙留着肚子,管饱!”

    老者呵呵笑着,啃了一口烧饼:“房家是良善人家,咱们本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是二郎收容了咱们,给咱们地种,借钱给咱们修筑暖棚,现在能啃上一口烧饼,咱就得惜福,怎能再去麻烦房家?”

    一言说出,周围一阵沉默。

    这个庄子里头,谁不记得贞观十二年冬天那场大雪?

    房倒屋塌、大雪封山……饿死、冻死的有多少?他们这些人没家可归,本就是佃户,连半亩薄田都没有,只能成了流民在关中各地流窜乞讨,若不是房二郎奏请皇帝购买了骊山的土地收容了大伙儿,怕不是现在这些人里头一大半都得冻饿而死,余下的也早已典卖为奴,子子孙孙沦为贱籍……

    “得咧,待会儿交完租咱就走,宁可回家啃大饼吃糠菜,也不让房家破费一分一文!”

    “得了吧,说什么胡话呢?现如今咱们骊山庄子里,哪一家不是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

    “就是,说得好像你有多高尚一样。”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话儿,老者领着孙子笑眯眯的啃着烧饼,就那么饶有兴趣看着……

    刘洎抬起头看了看庄子那边,沉默一会儿,抬脚继续走过去。

    前来缴租的人很多,车更多,但是大家很有秩序,车辆尽量站得规矩一些,车与车之间留下足够一人行走的空隙,所以刘洎一路行来并不显得拥挤,没过一会儿,便来到庄子前的大场院边儿上。

    好几辆车都停在场院里,有房家的仆人爬上车检查一下粮食,然后那个皮尺子上下左右量了量,便高声道:“陈六根家上等稻米两石!”一旁书案上的书吏记下。

    房家仆人挥挥手,这辆车往前驶了两丈,停下,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汉从车上跳下来,走到后面一辆牛车旁边。这辆装粮食的牛车上跳下一个七八岁的娃娃,刘洎眼尖,正是他路上见到的那个一边赶车一边读书的孩童……

    房价仆人再次测量一下车上的粮食,大声道:“陈六根家上等粟米两石零三斗!”

    远处的刘洎摇摇头,连木斗都不准备一个,随便拿个皮尺子量一量就得了,其中的误差必然不少,房家这做法可有点不地道。你家现在都可以说是大唐首富了,还贪占老百姓那么一点租子,实在是吃相太难看……

    那边书吏记下,那仆人便冲老汉道:“六叔,来来来,摁个手印画个押,然后将车赶去粮仓那边卸了,赶紧去院子里吃饭。”

    精瘦老汉挺了挺胸,佝偻的背脊挺直了一些,瞪着这个房家仆人骂道:“娘咧,你个毛蛋子进了房家的门儿干房家的活儿,咋滴一点没学到房家人的宽厚大度,反倒是尖酸刻薄的讨人嫌呢?”

    那仆人有些懵,陪着笑道:“六叔您这说的什么话?侄儿咋的就尖酸刻薄了?”

    老汉指了指那书案上签字画押的账册:“别人家都签字,你凭啥让老汉我画押?还不是欺负俺老汉不识字?”

    仆人叫起撞天屈:“六叔你不能睁眼说胡话啊!我敢欺负你,回头我爹不得把我腿打折啊?你是不识字嘛!”

    “老子不识字,老子的孙子还不识字?你特娘的就是看不起我!”

    “六叔,侄儿真不敢……”

    老汉不理他,拍了拍身旁娃娃的头顶,道:“狗娃,去签个字!”

    远处的刘洎吃了一惊,瞅着那个穿着草鞋披着一件旧布褂子还流着鼻涕的孩童,这种最低贱的农家娃娃能读书、能识字的场景,实在是令人太意外了……



    那孩童点点头,径自走向书案,从书吏手里接过笔,工工整整的在账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刘洎在远处虽然看不见账册上的字迹,可是见到书吏点头,心里便抑制不住的好奇:这庄子里两三年前可都是一群快要冻饿而死的流民,现在却连这些娃娃都会写字、能立事了?

    这年头读书识字那可是世家门阀的权力,寒门子弟有几个能读得起书的?所以朝廷出了一个马周,陛下才会那般爱护宠信,大力简拔。刘洎早听闻房家在庄子上设置了学堂,可是其中究竟效果如何却并不清楚,此刻看来,的确是教授出不好识文断字的寒门子弟。

    或许这些人连寒门都算不上,那可都是地无恒产的流民啊……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区区一个流民家庭,何以需要缴纳四石多的租子?

    这简直就是敲骨吸髓呀!

    刘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幸亏今日是自己前来房家庄子,若是让乐彦玮那等受了人指使的监察御史前来见到这一幕,妥妥的向陛下弹劾房家父子,事情可就闹大了!

    他心里有气,你房家都这么有钱了,何必去在老百姓身上贪占那么一点儿?恐怕就算庄子里的庄客们将一年的产出尽数缴纳了地租,也值不得长安城南房家湾码头上十天半月的进项吧?

    真真是为富不仁!

    居然还宰杀了几十头肥猪款待庄客?如此小恩小惠便能使得被压榨的庄客们感恩戴德,缴纳了比朝廷规定多出数倍的租子却懵然不知,反而笑逐颜开的称赞房家仁善大方……

    刘洎非是什么正人君子,官场上的钻营之道他最是懂得,性情更是与疾恶如仇沾不上多少。他一贯钦佩房玄龄,觉得房玄龄乃是朝中一股清流,与那些蝇营狗苟为了家族利益争来都去的官员们尽皆不同,是真正的君子。

    他不认为房玄龄回去盘剥百姓,但房家家大业大,难免会出来一半个败类,打着房家父子的名声行下此等龌蹉之事……

    刘洎想了想,走了过去。

    他没有强硬的后台,更无坚挺的靠山,圣眷亦非是优隆,能够在官场一路青云直上除去自身的能力之外,更多的则是他在民间、官场累积起来的口碑,但凡说起他刘洎,谁敢不夸赞一声“不畏强权”?

    当然,能够博得这么一个“不畏强权”的名声,其诀窍便是“柿子专挑硬的捏”……

    越是挑战那些大权在握、功高盖世的牛人,便越能显示自己的不畏强权!

    敢为了一丝半点错误便跟朝中重臣掰手腕的人,又怎么会不是一个刚正不阿、忠肝义胆的忠臣能吏呢?

    大场院很宽敞,为了加快缴租的进程,房家设置了好几处称量粮食数量的摊点,皆有家仆、书吏负责。此时好几家正在交租子,测量的仆人不停在车辆上爬上爬下,报着数目,旁边自幼书吏记录,而后缴租人确认无误之后签字画押。

    刘洎快步走到那精瘦老汉祖孙俩身边,居然一时未曾有人注意……

    眼见着祖孙俩便赶车进了庄子大门卸粮,刘洎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老汉从车辕上扯下来,疾声道:“老丈稍候片刻。”

    那老汉被他吓了一跳,奇道:“这位官人有何指教?”

    刘洎虽然未着官袍,但身居高位颐指气使,自然便有一种有别于常人的气度,一看便知非是普通人。

    刘洎道:“指教不敢当,某今日便帮你一回,向房家要回你的血汗钱!”

    “啥?”

    老汉一脸懵然,以为自己耳朵聋了……

    刘洎拉着老汉的手,感慨道:“虽说当日乃是因为房家的收留,大家伙才有了落脚栖息之地,可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下来的粮食却要被房家以这等苛刻之租赋盘剥压榨,实在是令吾痛心疾首!今日既然适逢其会,就让吾仗义执言,令房家返还诸位乡亲之粮食!”

    怼人也是有技巧的,房玄龄那是什么人?可以说是陛下眼中文臣之首,天下之宰辅!刘洎敢怼房玄龄,却不会直接与房玄龄明刀明枪的干,他只说给百姓讨回多缴纳的租赋,却不说将“为富不仁”的房家告上一状。

    他相信房玄龄的为人,但也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只要将房家的害群之马清除掉,自己不仅可以获得百姓交口称赞,甚至还能让房玄龄另眼相看。

    心机的确深沉……

    老汉听得一头雾水,不解道:“什么多缴纳的租赋?未曾多缴啊,这里都是咱们应当缴纳的数目,严格说起来还是老汉占了房家的便宜,若是用木斗来量,这里的粮食绝无四石之多……”

    刘洎已经先入为主,下意识的就认定老汉乃是惧怕于房家权势,不敢承认多缴纳租赋的事实,安慰道:“老丈莫怕!某乃是当朝御史中丞,奉旨监察百官、纠察天下不法,就算是房家父子站在这里,本官也能给你讨个公道!”

    言罢,不待老汉辩解,他已经挺起胸膛,大声喝道:“房家今日负责收租之人是谁?速速给本官过来!”

    周围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刘洎的举止惊呆了,愣愣的看着这人一脸正气仿佛化身“智惩三老正义千秋”的西门豹……

    刘洎喊了一嗓子,发现居然无人应和,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房家人都这么嚣张的么?堂堂御史中丞亲自登门,居然理都不理?

    太狂了!

    他此刻自己都被自己营造出来的“正气”给熏陶了,认为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站在正义的一方,满天神佛也敢怼一怼!大步来到一个房家家仆面前,厉声喝问:“本官说话你听不见?房家今日负责收租的是哪个败类?速速指认给本官,本官要将这个盘剥百姓鱼肉乡里的混账绳之以法,替房家清除这个祸害,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那家仆都给刘洎横眉立目的模样的吓傻了,下意识的吞了一口口水,指了指最前头那一张大伞……

    未等这个家仆说话,刘洎已经大步流星走了过去,边走边大声喝问:“尔等虽然皆是平民,但亦是大唐律法保护之对象,受到压迫盘剥若是不能站出来,谁能护的了你们一世?有本官在,诸位莫怕,房相清廉守正,乃世人之楷模,定然不知家中有刁奴为非作歹,堂堂房家岂能容忍这等败类败坏门风?”

    他一边正气凛然的大声说话,一边向那张巨大的太阳伞走过去,口中兀自说道:“来来来,今日本官便为房家整肃门风……呃……”

    待他来到伞下,便见到一张狰狞的俏脸早已布满寒霜,一双秀美的眸子仿佛射出三味真火誓要将他一身血肉焚尽,而后挫骨扬灰!

    刘洎吓得激灵灵打个寒颤,张大嘴巴,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怒火滔天的高阳公主,那一副娇小玲珑的身躯似乎已经化身倚天之剑,杀气严霜!

    这位怎么会在这儿收租?

    再想想刚才自己的言语,刘洎满头大汗,结巴道:“殿殿殿……殿下……”

    “砰!”

    高阳公主豁然起身,狠狠一巴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两排小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恨不得一口将刘洎的脑袋咬碎了,一张小脸儿煞气逼人,一字字道:“好一个御史中丞,你是清官忠臣,本宫就是欺榨百姓、鱼肉乡里的恶人是吧?好好好,本宫就站在这里,你不是要为民做主吗?不是要给房家整肃门风吗?来,告诉本宫,你打算怎么个整肃法儿?是向父皇进谗言削了本宫的封号,还是让二郎休了本宫?嗯?!”

    公主殿下肺子都快气炸了!

    好不容易来了一次近距离接触庄客的机会,以此来表达她这位公主的平易近人,彰显自己的存在和地位,居然被这个老王八蛋给说成十恶不赦的乡里一霸,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事儿若就这么算了,本公主威仪何在?



    不仅高阳公主被刘洎气得冒烟儿,一旁的房家家仆以及前来缴租的百姓庄客也纷纷怒不可遏!

    房家欺压百姓、鱼肉乡里?

    还要替房家整肃门风,惩罚高阳公主?

    这位御史,您脑子没病吧?

    ……

    一直站在高阳公主身后的一个青年仆人顺手就抄起一旁的一根扁担,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大骂道:“哪里冒出来的混账?居然敢在殿下面前骄狂无礼,老子打折你的腿!”

    举起扁担就要砸下去。

    刘洎亡魂大冒,这么粗的一根扁担砸到头上,还不给打死了?

    他连退两步,险之又险的避过这一扁担,脸都吓白了,疾声道:“你给我住手!某乃是当朝御史中丞,你敢动我一下,信不信随后就得充军发配三千里?”

    那青年仆人一扁担砸空,挥舞着扁担又冲上来,嘴里骂道:“放屁!老子前两年跟着二郎横行长安,亲王都打过,会怕了你这个小小的御史中丞?充军发配三千里?吓唬谁呢!主辱臣死,你敢败坏吾家少主母的名声,老子就算舍得一身剐,也得打折你的腿!”

    他将一根扁担舞得虎虎生风,一矮身,一个横扫千军扫向刘洎的下盘。

    刘洎本就身体单薄,年纪又大,手脚自然不灵便,这一下无论如何躲不开,虽然往后跳了一步,还是被打在左腿上,“哎呀”一声惨叫,当即被扫倒在地,眼瞅着青年仆人杀气腾腾的拎着扁担扑上来,吓得刘洎哇哇大叫:“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住手!”

    高阳公主蹙着秀美,娇叱喝止了青年仆人。

    青年仆人拎着扁担站到刘洎身前,虽然不再动手,却依旧虎视眈眈的盯着他,那股子执拗的眼神儿,盯得刘洎心里一阵阵发毛……

    咽了口唾沫,刘洎觉得自己今日丢人丢大发了,本来是想要上演一出“正直御史勇斗刁奴”的戏码来彰显自己的正直廉洁,却不成想一眨眼“刁奴”变成了公主……

    刘洎狼狈爬起来,眼珠子转了转,对高阳公主说道:“今日是微臣有些失礼,未知殿下在此,言语之间多有不敬……但是微臣问心无愧,堂堂房家宰相门第,居然盘剥百姓,租赋数倍与朝廷限额,甚至不以朝廷规制的木斗测量数量,使得百姓凭空多缴付一大笔租赋……为了人间正义,为了国法昭彰,今日之事微臣定会上奏陛下,据实以报!”

    丢人就丢人吧,谁叫遇上了一位公主呢?

    他倒不是不敢硬怼一位皇室公主,而是眼下形势紧迫,四周尽是房家之人,而且高阳公主素来娇蛮任性人尽皆知,万一恼羞成怒命人当真将自己的腿打折……那也不能白打吧?

    他是个热衷名利之人,将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若是就势改演一幕“不畏强权强项令”的戏码,也是不错……

    结果此言一出,高阳公主尚未说话呢,旁边的百姓庄客不干了。

    先前那位跟孙子分食一块烧饼的老汉见到这边有人闹事,便领着孙子过来凑热闹,结果听了刘洎的话,忍不住开口问道:“谁告诉你房家的租赋数倍于朝廷限额?谁告诉你吾等要因为测量不准确而多缴付租赋了?”

    旁边有人附和:“你这人是不是眼瞎呀?”

    “就你这样的傻子,居然也能当上御史?”

    “你脑子有问题吧?”

    “哎哎哎,诸位,你们说这人会不会是受了朝中奸臣的指使,前来诬陷房相和二郎?”

    ……

    这种奇葩之议论,一一进入刘洎的耳朵里,气得刘洎面红耳赤手足发抖。

    愚昧!

    愚民!

    本官拼着得罪公主的危险要为尔等贱民出头,你们居然说我脑子有问题?

    还有那个什么奸臣指使的,身为一个贱民你也有钱去长安城里的茶楼听说书?

    本官堂堂正正的御史中丞,居然要遭受愚民如此之误解,真真是千古奇冤六月飞雪……

    刘洎觉得自己肺子都快气炸了,就没见过这么愚蠢的老百姓,他涨红着脸大声呵斥道:“你们都是愚民,愚民!本官不惜得罪权贵,誓要为尔等讨一个公道,不至于往后年年饱受盘剥,尔等居然懵然无知,简直岂有此理!”

    有人不屑道:“得了吧,整个关中谁不知房家仁善?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假仁假义,说的就是你这种混账官儿!”

    “就是,说得好像天底下就你一个明白人,其他人都是傻子一样……”

    “你说你一个御史,闲着没事儿跑房家来监察什么呀?关中那么大,快去别的地方监察那些为富不仁的豪门大户吧,房家用不着你监察!”

    也有人好心好意的提醒:“你在这里污蔑房家的名声,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公主殿下心地仁善,不好与你难堪,可万一被二郎知道了,你就惨了!”

    “就是就是,趁着二郎不在,你赶紧跑吧!”

    “快跑吧,晚了就来不及啦!”

    ……

    百姓庄客们七嘴八舌,将刘洎说得懵头转向。

    不过有一句他听清楚了,万一房二郎知道了,他就惨了……

    房俊是什么性格,他刘洎岂能不清楚?

    当初自己跟在魏王身边,被人家一拳头结结实实的揍趴下,至今鼻梁骨都还是歪着呢……

    不过刘洎虽然惧怕房俊,但名声显然更重要,此刻若是灰溜溜的走掉,事后会有何等传言传出来?而且他也不认为增加租赋这等事与房家父子有关,就连高阳公主大抵也是被蒙在鼓里,想想这么一位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哪里懂得庄子里这等杂事?

    必定是某一个房家的奴仆暗中做的,将房家人尽皆瞒住!

    一定是这样!

    刘洎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他认为此刻不能退缩,更不能逃避,只要自己坚持下去,真想就会浮出水面,届时房家父子会感激自己替他们揪出家中的蠹虫,高阳公主会感激自己使得她不必被蒙在鼓里,百姓亦会感激自己替他们做主,不再受到压榨……

    刘洎整理了一下衣冠,一脸浩然正气:“某身为御史,自当为民请命,尔等生活不易却要受到压榨盘剥,某挺身而出,有何惧之?”

    可惜没人吃他这一套,等着进庄子卸车的精瘦老汉奇道:“你口口声声说吾等所缴纳的租赋远超朝廷规定……吾家里租种房家一座暖棚,另有十亩水田,今年一共收入大概两贯钱,如今米价是斗米四文半,吾家缴纳四石租赋,不过两百文左右,十抽一的租赋,怎么可能比朝廷规定的还高呢?”

    刘洎摆摆手,随口说道:“租赋是要比税赋高一些,毕竟是租种别人家的土地,这个可以理解。朝廷规定租赋的上限是五抽一,再多就是犯法的事情,谁家都不可如此重的租赋,你们这个十抽一都快是朝廷规定的两倍了,还说没有朝廷规定的高?你这老丈不识数,还真是……”

    说到此处,他猛地瞪圆了眼睛,差点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断了……

    旁边不论是百姓庄客亦或是房家的仆从,甚至就连高阳公主在内,尽皆一脸懵然……十抽一的租赋,是五抽一的两倍么?

    好像不太对劲?

    赶着牛车读书那个孩童挠挠头,然后扒拉着手指头嘀嘀咕咕半天,抬起头疑惑的瞅着刘洎,稚嫩的小脸儿满是不解:“这位阿耶,吾家十抽一的租赋是四石粮食两百文钱,若是按照朝廷规定,那就是五抽一,要八石粮食四百文钱……所以,应该朝廷规定的五抽一是房家租赋十抽一的两倍吧?阿耶您是不是算错了?”

    四周齐齐一静。

    然后……

    “噗哈哈!”

    “额滴天!就您还御史中丞呢?”

    “哈哈,您连咱们庄子里的娃娃都不如,您这官儿是怎么当上的?”

    “娘咧!还敢嘲笑咱们泥腿子不识数,到底是谁不识数?”

    “两百文是四百文的两倍,千古奇闻啊……”

    刘洎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他不过是思维惯性随口说的,谁特么知道房家的租赋居然才是朝廷规定的一半?

    说出去也没人信啊……



    高阳公主很生气。

    本来心血来潮想要展示一下存在感,谁能料到居然蹦出来一个刘洎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帮着房家整肃家风,自己反而成了房家盘剥百姓的“恶奴”?

    她从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任性刁蛮是她的本性,只是遇到房俊之后被治得服服帖帖,愿意温柔小意的当一个贤妻良母,却绝不代表她就成了软柿子。女为悦己者容,更愿意为了心爱的男人改变自己,可是你刘洎算哪颗葱?

    公主殿下俏脸含煞,小脸儿似乎都凝结了一层霜,纤白的小手摆了摆,冷声道:“此人污蔑皇室公主,目无君上,来人,给本宫拿下,待本宫亲自将此贼捆着去见父皇,让父皇主持公道!”

    “喏!”

    早就义愤填膺的房家奴仆当即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将拼命挣扎的刘洎摁在地上,刘洎挣扎不脱,不停大叫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他算是看明白了,今日自己昏了头撞了铁板,他不怕公主,但是他怕一个占了道理的公主,自己先入为主将话说得那么难听,也难怪人家高阳公主火冒三丈。现在求饶固然丢人,可若是当真将他捆起来告他一个“污蔑诽谤”的罪名,他刘洎的脸皮还要不要?

    怕是要成为官场的笑柄……

    而且被高阳公主送到陛下面前,也绝对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陛下的确重用于他,不过夜仅只是重用他的名声也能力,现在出了这种事,绝无一丝一毫的偏袒可能。

    高阳公主充耳不闻,毫不心软。

    就连一旁看热闹的百姓庄客也没几个人抱有同情心,房家一贯以来家风如何,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除去感激之外,哪里有一丝半分的不满和怨忿?就算再是没良心的人,也找不出房家丝毫错处。

    结果这样一个仁善的人家,被你张嘴就是一顿污蔑,凭啥?

    幸亏今日大家都在场,能够为房家做个见证,若是被不明真相的人听了去,岂不是彻底败坏了房家的声望?

    在这个讲究诚信的年代里,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就算是那些刻薄贪婪的家族亦会经营出一幅伪善的面目,何况是房家这样真心宽厚仁善的家族!

    “对,殿下将这厮绑去陛下,狠狠的告他一状!”

    “房家这样的人家你也能随意污蔑?你这人可真是眼瞎心黑!”

    “呸!就你这样还御史中丞呢?赶紧辞官回乡抱孩子去吧……”

    ……

    刘洎都快要疯了,就算自己好心办错事,可说到底也是为了你们这些泥腿子谋福祉啊,怎地就没有一个人帮我说话呢?

    一群没良心的贱民……

    眼瞅着房家仆役拿出绳子要将自己捆了,刘洎只得苦苦哀求:“殿下,是微臣有错,悔不该先入为主一叶障目,绝非有意污蔑殿下的名声,还望殿下宽宏大量,饶了微臣这一遭吧……”

    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他这大半辈子虽然算不得光明磊落正气千秋,却也着实未曾办过半件卑躬屈膝之事,此刻低三下四实在是丢人,可谁叫自己一时糊涂干了这么一件愚蠢之事,将道理拱手相让?

    现在丢人,总比捆起来送进太极宫好得多,若是那样,他是当真没脸在官场混下去了……

    高阳公主没什么宽厚的胸襟,心里对刘洎极其厌恶,岂肯轻易将其放过?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刘洎陷入绝望……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嗓音自他身后响起:“这么多人聚在此处,所为何故?”

    身边的百姓庄客们纷纷鞠躬下拜,面色尊敬,口中尽皆呼道:“房相……”

    就连面前的高阳公主也自书案后走出,敛裾施礼:“儿媳见过爹爹。”

    刘洎眼睛一亮,一股绝处逢生的喜悦自心底升起,急忙一回头,便见到须发花白一身襦衫的房玄龄背着手站在自己身后,清癯的脸上满是好奇。

    “房相!救救下官吧!”刘洎大叫一声,拼命从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役手中挣脱,直奔房玄龄面前,一揖及地……

    房玄龄惊了一下,赶紧伸手将刘洎搀扶起来,奇道:“刘御史这是为何?快快平身,快快平身!”

    见到刘洎一身衣服乱糟糟脏得不成样子,一旁更有几个仆役手里拎着绳子虎视眈眈,房玄龄气得发晕,瞪着高阳公主不知说什么好。

    虽然尚不知发生何事,可是除去高阳公主,谁敢将堂堂御史中丞捆起来?

    房玄龄很想训斥高阳公主两句,可是终究忍着未曾出口。自嫁入房家以来,高阳公主从未依仗公主身份颐指气使,反而处处将自己当做房家的儿媳,孝顺公婆循规蹈矩,不曾有半点错处。

    眼下就算高阳公主有一万个不是,房玄龄也得给她留下颜面,不能当着如此之多仆役和百姓的面,让她下不来台……

    不过脸色自然不好看,淡淡道:“休要对刘御史无礼!”

    房家的仆役一个个不敢出声,可是旁观的百姓庄客却并未因为房玄龄的身份而惧怕,平素房玄龄从不在这些百姓贱民面前摆架子,大家对他很是亲近。

    “房相,今日之事,怪不得公主殿下。”

    “就是,这什么御史简直不知所谓,张口闭口污蔑公主殿下盘剥百姓,捆了他是见皇帝是应该的!”

    “房相您不必给这厮求情,什么御史啊?简直就是个糊涂虫!”

    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原来是这样……

    房玄龄瞅了一脸委屈的高阳公主一眼,心道怪不得殿下发火,刘洎的确鲁莽轻浮了一些。

    可是他生性宽厚,却也知道刘洎必然是无心的,便温言道:“刘御史却有不对之处,可是他身为御史,自当以监察民情为己任,若是发现有压榨百姓之事,焉能不秉公处置?正是因为有这样不畏强权、大公无私之清廉官吏,吾大唐方能蒸蒸日上,百姓方能安居乐业。殿下乃是天家公主,自应宽厚仁爱,您能不顾身份亲自在庄子里为百姓们备下酒宴款待,又岂能记恨刘御史一时之疏忽呢?”

    要么怎么说同一件事情采取的说词不同,效果就完全不同呢,就算房玄龄勒令高阳公主立即放了刘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高阳公主心里再是不爽也不可能违背房玄龄的意愿,但心底的疙瘩是难免的。

    可房玄龄现在这么一说,高阳公主当即喜滋滋道:“单凭爹爹吩咐便是。”

    刘洎看着房玄龄清癯温和的面庞,差点流下眼泪。老房不愧是君子,瞧瞧这话说的,让他觉得就算自己被捆了也是因为坚守正义,给他求情还顾全了他的颜面,厚道人啊……也幸亏是房玄龄来了,若来的是房俊那厮,估计非但不会放了自己,还得往死里揍一顿……

    一场小风波消弭无形,百姓庄客们继续缴租,而后到庄子里将粮食卸入仓库,便聚在庄院中央的流水席上敞开了吃喝,因为今日前来缴租的大多是孩童,吃饱喝足临走的时候,房家还特意准备了不少精致的糕点赠送。

    房玄龄邀请刘洎进了庄子,刘洎惭愧道:“刚刚之事,让房相见笑了。”

    房玄龄笑着摆摆手:“此事再也休提。”

    刘洎心中慰贴,知道房玄龄这是怕他难堪,不提正好,他便转移话题问道:“为何你家前来缴租的多是老者和孩童?为何家中青壮不来?”

    房玄龄看着院子里闹闹哄哄的人群,神情一片温和欣慰,笑道:“暖棚现在就要收拾利索了,才能在入冬之后不耽搁种植。趁着这几日天气好,每家都紧锣密鼓的干活,不敢耽搁分毫。再者说,庄子里的娃娃尽皆在学堂里读书识字,区区缴纳租赋,有这些娃娃出面足够了,何须家中青壮出面?说起来,青壮们还不如这些娃娃识字多、懂事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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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何让那些孩童签字?万一出了差错,家中长辈不认账怎么办?”

    刘洎有些好奇,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么点的孩子决断家中大事,一旦出错,长辈们不认账也不稀奇。

    可对于房家来说,一旦出现那等情况,极有可能导致名声受损……

    房玄龄看着院子里活泼的孩童们欢快的身影,笑道:“怎么会呢?一个寒门家庭,出了一个识文断字甚至日后可能科举入仕的孩子,那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就指望着这孩子能够光宗耀祖振兴门楣。签了字就得认,否则岂不是自己坏了自家孩子的名声?名声没了,还能有什么前途?所以,长辈们自己签字画押有些时候可以反悔不认账,但是孩子们签的字,绝不会有人不认!”

    对于寒门来说,出了一个有出息的孩子,那是要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好生呵护的,岂能为了区区一点儿利益就坏了自家孩子的名誉?

    这种事情或许在世家门阀里会出现,毕竟世家门阀子弟成群,为了利益牺牲那个一两个也不足为奇,但寒门之中绝不会发生。

    刘洎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而且他也看出另一层好处,这么小的孩童便能成为家中的顶门柱,无形之中给了他们幼小的心灵一种责任感,这会使得孩子们觉得已经长大,能够帮助家中分担一些事务。

    不能小瞧这么一点看似无用的心理,它可以让孩子们更早的懂事,更早的自立!

    两人一前一后,信步来到房玄龄的书房。

    刘洎坐在窗前,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眺望远处连绵的山脊辽阔的原野,赞叹道:“骊山风清水秀景致优雅,时常在此小住数日,确有悠游山林之惬意。”而后又问道:“听闻房相近日偶染风寒,不知何曾痊愈?”

    房玄龄命人烧了山上的泉水,亲自沏了一壶茶,一边给刘洎斟茶,一边笑道:“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年岁大了,当年身在军中又不懂得保养落下了病根,每年冷热交替之时便要小病一场,少不得一阵折磨。”

    刘洎急忙起身,惶恐道:“岂敢劳烦房相斟茶……”

    官场之上,官阶代表一切,就算不论这个,当年房玄龄自青州只身投入李二陛下军伍,从一个布衣少年辅佐帝业直至今日宰执天下之地位,其实刘洎这等靠着嘴皮子的御史能够比拟的?

    让房玄龄亲自斟茶,满朝文武之中也数不出几个来……

    房玄龄斟好茶,左手虚按,温言道:“今日不叙官职,只当好友之间相会,思道安坐即可。”

    思道,是刘洎的字……

    刘洎只得坐下,双手捧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入喉,清甜甘冽,暗香隽永,心里不得不叹服房玄龄的亲和力,任何时候与人相处都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尴尬难堪。

    这才是如玉之君子。

    除了教导儿子的结果值得商榷之外,无论能力品性皆以接近完美……

    房玄龄随意问道:“此茶如何?”

    刘洎赞道:“入喉顺滑,齿颊留香,乃是罕见之上品。”

    房玄龄呵呵一笑,起身自一侧的书橱空格上拿下一个瓷罐放倒刘洎面前,道:“这是二郎自洞庭湖畔一处茶园之中新制的茶叶,名曰碧螺春,口味与以往之龙井大不相同,思道不妨带回去一些尝尝。非是某吝啬,不肯多多赠予思道一些,实在是此茶今年春天刚刚研制,要等明年才能上市,产量着实太少。”

    刘洎受宠若惊,他亦是爱茶之人,急忙打开茶罐的盖子,见到里边是多半罐茶叶,条索紧结,白毫显露,色泽银绿,翠碧诱人,卷曲成螺。

    “此等好茶,着实令下官心痒难耐,既然房相割爱,那下官就厚颜收下,却之不恭了……”

    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则美得不行。

    他官职极高,可是生平只好名声不喜财帛,对家中亲眷极力约束,不许去做那些枉法敛财之事,故而家中收入只是他的俸禄以及职田产出,要维持那么大一家子的开销,说不上清贫,却绝对并不宽裕,似上等名茶这样的奢侈品,也就偶尔从故旧同窗那边讨来一点,自己是没钱买的。

    况且房玄龄寻常饮用的茶叶,那是市面上有钱就能买得到的么?

    刘洎暗忖那房二郎固然混账,但是这制茶之术的确算得上是独步天下了……

    房玄龄又命人拿来几样精致的茶点,两人安坐,叙着闲话。

    刘洎问道:“话说骊山农庄前两年不都是以铜钱缴纳租赋么?今年为何要开始收取粮食了?”

    骊山农庄的税赋制度,乃是獨立于天下税赋体系之外。

    天下各地所缴纳之赋税,皆是因地制宜,种粮的纳粮,织锦的纳锦,大批琳琅满目的物品成为赋税,挤压在各州府县的库房之中。如此一来,难免颇多折损,而这些折损是地方官府不肯承担的,那就需要百姓在缴税的同时要多提交赋税的一到两成作为损耗。

    这其中可供操作的余地简直就大了去了……

    而骊山农庄只用钱币缴税的方式,则彻底杜绝了“损耗”的摊派,朝中现在已经有了共识,在交通越来越便利、商业越来越兴盛的未来,只收取钱币作为赋税的方式将会完全取代以前的纳税制度。

    房玄龄随口道:“不过是二郎突发奇想,想要酿酒而已。”

    刘洎这才释然。

    眼下谁说东征在即,朝廷厉兵秣马需要大量粮食,可是由于南洋航线的开通,大批南洋稻米涌入大唐,届时只要保证水路畅通,大唐的军粮物资便无需担忧。

    而这世上尚有能够击败大唐皇家水师的力量么?

    绝无可能……

    房玄龄拈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小口,随意道:“未知今年是四道你前来骊山监察租赋缴纳,若是早知道,某也好安排下去,虽然不至于宴请于你被旁人说三道四,可终究也不会发生今日之误会。”

    他是个厚道人,还是觉得今日让刘洎下不来台有点内疚。

    虽然整件事从头至尾都是刘洎咎由自取……

    刘洎是真的有些感动,他被房玄龄的人格魅力深深折服,略一沉思,便道:“原本骊山是由别的御史负责监察的,只是下官最近想要欣赏骊山秋色,故此抢了这桩差事,非但惹出这等误会,回头怕是还要惹得同僚不满。”

    房玄龄微微一愣……

    他是何许人也?

    论及官场智慧,那可是朝廷上下最顶尖的那一拨儿,闻弦歌而知雅意,便知道这是有人要在房家这边搞事情,而被刘洎压下去了。

    房玄龄并未在意,示意刘洎饮茶,轻声道:“虽然某问心无愧,却也领受思道这份人情。”

    刘洎忙道:“房相羞煞我了,今日若非房相大度,某这张脸皮实在难保。只是房相固然清正廉洁,但总有人视您为眼中钉,明着扳不倒您,暗中使出一些龌蹉手段也是必然。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房相还是应当小心为上。”

    这句话是他的肺腑之言。

    历史上清官忠臣多得是,可是没好下场的更多,若是以为仰仗着盖世功勋和皇帝宠信便能安枕无忧永远不败,那才是太天真……

    房玄龄想了想,道:“思道可否帮莫一个小忙?”

    刘洎连忙放下茶杯,正色道:“房相但有吩咐,下官万死不辞!”

    房玄龄心中呵呵,坦然道:“思道这说的哪里话?某非是不及人情之人,自然不会让思道为难。既然你说有人想要来骊山监察,那等你回去之后,不妨派遣此人前来,某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这般让你出头遮掩。”

    嗯?

    刘洎自然不会傻傻的认为房玄龄当真这么想,但凡能够坐到宰辅之首的位置,就算再是光明磊落,亦不会没有半点政治智慧。自己的话已经说的这么明白,明显就是有人想要想要搞房家,为何还要给那些人这么一个机会呢?

    想了半天,刘洎也没想明白,只好说道:“下官定会按照房相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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