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司农寺官员满脸潮红、神情激动:“陛下,出来了!亩产出来了!”
窦靖心头火起,看着这个自己属下的官吏,暗骂一声没出息,恨不得上去一脚踹翻,咬着牙喝道:“陛下面前,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到底亩产多少?速速道来!”
那官吏丝毫没感觉出自家长官的怒火,抹了一把脸,手上的泥土将脸上染得一道儿一道儿,然后竖起三根手指,扯着嗓子叫道:“三石!三石啊陛下!”
四周瞬间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一脸不可置信。
关中素来乃是产量之地,京畿附近八水环绕土壤肥沃,有史以来便是天下一等一的高产地区。可即便是最好的年景,平均亩产也仅仅是一石多一点,从未曾打到过一石半。
如今这片玉米地的产量居然达到了三石?!
就算这是房俊一手侍弄的田地,精心料理技术优良,不可能天下尽皆效仿,可即便是腰斩一半,那也有一石半啊!
尤为重要的是,这片玉米地只是山坡之地,相对贫瘠并非是最好的良田,岂不是说若天下各处的下等田地种植玉米,都能够有一石以上的产量?
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不过李二陛下到底是皇帝,九五至尊的涵养非是小吏之流可堪比拟,虽然心潮起伏,面上却依旧淡定如初,捋着胡须,手指着山脚下靠近溪水的那一块上等良田,道:“速速去将那块地收割了,算出产量,禀报于朕!”
“喏!”
这回没等官吏说话,窦靖已经仰着脖子应了一声,几十岁的人了腿脚飞快,带着人便往山脚下那块田冲了过去。
如此高产,那可是天大的事!就算是人家房俊一手料理出来的,可他身为司农卿便天然的可以享受这份殊荣,重赏房俊乃是应有之义,他这个主官天下农业的司农卿自然也能分一杯羹。
这等功绩,决不能被别人抢走!
……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对面前依旧保持弯腰施礼姿态的二人说道:“都起来吧,陪朕过去看一看。”
“喏!”
两人急忙起身,陪在李二陛下身后,走进玉米地。
房俊走了几步,发觉似乎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回头,便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庞,两人目光对视,那人尴尬一笑,抬手施礼道:“下官新丰令李义府,拜见房少保。”
房俊奇道:“李兄何时调任新丰?”
之前李义府还是万年令,却不知何时调去了新丰担任县令。这虽然都是县令,但品阶地位却大不相同,万年、长安两县的县令乃是高配,正五品的官阶,连办公衙门都与京兆府一墙之隔,政治地位毋庸置疑。
新丰却是关中一个小县,紧邻渭水,毗邻骊山,房俊这一片农庄的土地就隶属于新丰治下,只不过由于当初皇帝将其赐给房俊成为私田,所以才从新丰治下划出。
虽然新丰也地近京畿,但是政治地位却绝对不可与万年、长安同日而语,万年令变成新丰令,这可是妥妥的降了不止一级……
李义府苦笑道:“正是这两个月的事情,房少保贵人事忙,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微末之事。”
心里发堵,还不是拜你所赐?
当初咱自荐门下甘愿做牛做马,您看不上咱,只得去选一条大腿死死抱着以便作为朝中奥援,结果选中了晋王李治,没几天的功夫晋王李治便被李二陛下圈禁起来,似咱这等小虾米,自然也是树倒猢狲散。
遭受打压乃是必然。
最后非但没能再进一步,反而被贬斥排挤出京,由万年令成了新丰令……
他今日也是受到了消息,说是房俊从海外弄回来的玉米今日收割,所以便起了个大早带人赶来。说到底这农庄也是在新丰地界之内,他这个新丰令虽然无权管辖,但是新式作物收割的时候到场见证,也足以说明自己勤于政务。
再者,也想趁机跟房俊修复一下关系,怎么也曾有过一段渊源,自己追上门去甘为犬马、任凭驱策,总有一丝希望吧?
结果到了山下,才发现所有上山的道路都已经被右屯卫的兵卒给死死封锁,任他说破嘴皮子也不放行。
好在正巧李二陛下带着禁卫前来骊山,对他这个曾经的万年令还有一点印象,将他交到面前亲自询问,得知他是前来观摩新式作物的收割,若效果不错明年便在新丰境内大力推行,觉得是个尽心办事的好官,便带着他一同上来了……
房俊自然看得懂李义府苦涩笑容背后的那一抹幽怨。
然而他并未有多少同情,想的却是这人曾经拜在晋王门下,因为晋王被圈禁而遭受打压,现如今晋王解除了圈禁令,想来定会再将此人收归门下,且因为有了这一段“同病相怜”的经历,越发对李义府信任。
这人乃是历史之上大名鼎鼎的奸臣,但凡奸臣就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心机深沉诡计多端乃是必备之条件,否则坏事没做几件就被干掉了,还如何当奸臣,如何青史留名?
这样一个人重归于晋王麾下,危害性实在太大。
毕竟关陇那班人虽然底蕴深厚,但是政务之上却能力不足,若有李义府给晋王出谋划策,晋王的战斗力怕是立即陡增……
想了想,房俊露出恍然之色,颔首道:“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咱们可是愈发离得近了,到底亦是老友一场,闲暇无事的时候便过来农庄走一走坐一坐,咱们也好叙叙旧,不必见外。”
李义府迟疑一下,只得点头道:“下官谨记,定然多多叨扰。”
心中却是叫苦不迭,这个房俊到底怎么回事?自己想着投向他的时候,他对自己弃若敝履不屑一顾;如今自己跌落谷底,前两天恢复自由的晋王殿下送来了书信,说是重用于他,他都打算誓死效忠晋王了,结果房俊又来这么一出儿……
他心里并无多少正邪善恶之分,行事只看利益。
虽然晋王恢复自由,似乎也得到了陛下的某种承诺,最近很是轰轰烈类惹人眼目,但是说到底太子才是如今的储君,房俊这些人才是前途最好的那一方,晋王那边的风险太大。
一边是稳定的收益,一边是高风险高回报……这要怎么选?
这位房二郎总是给自己出难题……
人多眼杂,房俊自然不能多说,寥寥几句表达了自己拉拢的态度,也顺带着向周边的人展示了自己与李义府之间的良好关系,想必就算以后晋王将李义府拉拢过去,也必然心怀谨慎,不敢予以重用。
前头,李二陛下走到一堆玉米之前,俯身拾起一穗,掂了掂,入手沉甸甸的,仔细看了看,然后试着将苞衣一层层剥掉,露出里头晶莹如玉、排列整齐的玉米粒,闻了闻,一股子香甜的气息扑鼻而入,回头瞅着房俊问道:“此物可直接食用否?”
房俊上前,道:“自然可以,只是此物颇硬,生食之后肠胃难以消化,导致不适,还是熟食为佳。”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又捧着玉米棒子看了看,放到嘴边,张开嘴……
“父皇!不可!”
李泰急忙上前,予以制止。
开玩笑,这可是大唐皇帝,九五至尊真龙之体,若是因为误食东西而有何闪失,谁担待的起?
李二陛下略一犹豫,摆摆手,还是咬了一口。
这玉米都房俊看得比命还重要,平素这片田地护卫森严,等闲人连靠近都不行,可他就不信房俊自己没有偷偷吃过,便敢大言不馋的吹嘘什么此物即将成为天底下最重要的粮食,与稻米黍麦并列。
既然房俊肯定吃过,自己吃一口有什么打紧?
任何新生事物在面世之时,都会被天下人谨慎视之,轻易不敢接近。刚刚他已经得到了这玉米的产量,以后必将大规模推广天下,若是有自己亲口食用的消息传出去,对于推广的进度会有大大的推进作用。
连皇帝都敢吃,你们还怕什么?
牙齿咬破了薄薄的外皮,浓浓的浆水果肉瞬间进入口中,一股甘甜的滋味占据味蕾,李二陛下瞪着眼睛,狠狠点头,一边咀嚼着一边颔首赞道:“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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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以食为天,能够多一种作物,而且口感如此好、产量如此高,就意味着将会有更多的百姓不会因为饥饿而死。
国以人为本,只要有更多的百姓能够活下来,数代繁衍之后,将会出现一个人口大规模爆发的阶段。
称雄宇内、威服四海的大汉王朝分崩离析,人口由最巅峰时期的六千余万,直接滑落至不足三千万。尤其是三国之时军阀混战,人口大量消亡,到了晋武帝太康年间,天下人口已不足一千五六百万。
大隋开国,天下一统,民生得到发展和巩固,“开皇盛世”使得天下人口繁衍生息,“凡郡一百九十,县一千二百五十五,户八百九十万七千五百四十六,口四千六百一万九千九百五十六”,但是距离汉朝时期的巅峰依旧相差不少。
及至隋朝末年天下混战烽烟四起,“七十二股烟尘,三十六路反王”在中原大地捉对厮杀,人口锐减,天下在册只余两百余万户,千余万人口。历经贞观众臣竭尽全力、休养生息,时下亦不过是三百余万户,人口接近一千四百万。
何为强国?何为盛世?
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指标,便是人口的多寡。
若是不能养活更多的人口,如何能够谈及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而人口只多寡不仅与国家环境息息相关,更重要的还是农桑的发展,能否有足够的粮食储备。
国家发展需要更多的金钱,但人口的繁衍却需要足够的粮食。
每当灾祸降临,再多的钱也救不活饥饿的百姓,毕竟铜钱也好布帛也罢甚至于金锭子,都不能当饭吃……
李二陛下嘴里咀嚼着玉米粒,只觉得是那么的甘甜可口,抬眼望着面前一整片玉米地,一堆一堆的玉米棒子散乱的堆在那里,似乎比天下最美丽的女人更能够让他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
或许,这便是天数,这便是运道吧?
谁能想得到水师不过是一次看似玩笑胡闹一般的远洋航行,便能够从新大陆得到这等利国利民造福万代之粮食品种?
李二陛下看向身后的房俊,心中更是感慨。
想想当初房俊力排众议坚决派遣船队出海探索,不知多少朝廷大员表示反对,若非所有的资金尽皆出自水师自海外的收益,未曾花费民部库房一分一毫,那么所谓的远洋探险只能搁浅,又何来这等新式粮食?
此子之功勋,足以彪炳千古!
将口中的玉米咽下,李二陛下正欲说话,便见到山脚下的窦靖已经跌跌撞撞的跑过来,离着老远,便大呼小叫,声音整个山坡都听得清。
“陛下,当真有三石!不仅三石,这块良田的产量足足有四石!”
“轰!”
山坡上所有人都激动起来,议论纷纷。
谁都知道亩产四石意味着什么,可即便这块玉米地便是在他们眼里一点一点的成熟,更是他们中间很多人浇水施肥间苗,也能够估测出产量不低,可谁敢去想象居然有四石的产量?!
这是祥瑞啊!
天大的祥瑞!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得此良种,吾大唐之子民将永无饥饿矣!”
左右官吏、禁卫、百姓,尽皆高声呼喊,纷纷拜伏于地,给大唐皇帝陛下贺喜。
区区玉米,就算产量再高那也有限,说什么大唐子民永无饥饿自然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二十一世纪杂交水稻大面积耕种,也尚未解决所有国人的温饱,通讯、交通、制度、科技等等都极度落后的大唐,焉能达成二十一世纪仍未能够解决的难题?
但此时毕竟时一个大喜的时刻,只要能让李二陛下高兴一些,夸张一点也无可厚非。
毕竟不能谁都是魏徵,更非人人都能“每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尧、舜”……
李二陛下昂首环视,龙颜大悦,意气风发:“此乃天赐祥瑞,上苍怜我国民饱受战乱天灾之荼毒,故而降下这等嘉禾,抚恤民生滋养万民,朕只不过是邀天之幸,可敢居功?”
“陛下英明神武,乃千古圣君,感召上苍,方才得此祥瑞,吾等万民,尽皆得陛下之庇佑也!”
李义府拜伏在地,振振有声。
李二陛下极力压制心中得意,捋着胡须满意的扫了一眼李义府,旋即说道:“若要论功,房俊当属第一。若非他一力扶持船队出海探索,断然不会得到这等祥瑞。朕素来赏罚分明,今日便论功行赏,说说,你想要何等嘉奖?”
他是个有原则的皇帝,属于自己的功业自然由史官记录于史册之上,犯不着去抢夺臣子的功勋。
如此,才能更得人心,得到诸臣拥戴、万民尊崇。
况且这阵子房俊所受的委屈他都看在眼里,也有些替房俊不值,所以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干脆恢复了房俊的官职。
如此大的功勋,即便关陇那些人再是不满,也说不出什么。
难道他们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万众民心背道而驰?
房俊亦拜伏在地,心念转动,大声说道:“微臣不敢居功!太子殿下心心念念忧虑万民生计,偿于东宫食不甘味、夙夜难寐,微臣立于一侧,感同身受。故而才有了派遣船队探索远洋之行动,其后得了这等嘉禾,亦是在太子殿下的指导之下细心培植。为君分忧,乃人臣之本分,微臣岂敢贪墨太子殿下之功?若陛下要赏,还请赏赐太子殿下。”
周围官吏各个面面相觑,没想到这等时刻,房俊还将这等功勋让给太子,说一句忠心耿耿都足以表达房俊的忠诚了。
可其余的百姓、禁卫哪里知道这其中的事情?既然房俊说这等嘉禾降世乃是太子的功劳,自然无人怀疑!
“太子仁德!”
“太子心系万民,实有明君之相!”
“太子仁厚,盛世可期!”
……
歌功颂德之声响彻山坡,就连远处田地里秋收的百姓都给惊动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驻足张望。
李二陛下面上笑容和煦,心里却直骂娘。
娘咧!
房二这个混蛋,这个时候还不忘替太子提振威望,今日他的这番话传扬出去,定然会使得原本在民间声望便极好的太子更上一层楼,会得到更多百姓以及下层官吏的拥戴。
一个心念百姓生计,且能够为此做出巨大贡献的太子,岂能不让人为之肝脑涂地、竭力效忠呢?
可是这对于晋王是不公平的!
纵然晋王再是聪慧,又岂能有这等功勋在手、荣耀加身?
建功立业、提升威望这一块,关陇贵族们就算是绑在一起,也绝对不是房俊的对手……
比政绩,关陇贵族更是将会以房俊为首的冬宫官员们爆成渣。
可眼下众人都在歌颂太子,他这个皇帝就算再是不满,认为房俊这根本就是作弊,却又能如何呢?
自己属意晋王参与储位之争,这对于太子其实就是最大的不公,所以房俊的行为只要是在规则之内,哪怕有作弊之嫌疑,他也不能出面干预,否则不仅会寒了太子的心,更会使得支持东宫的官员们怨声载道。
只得忍着怒气,冷笑道:“房少保当真是公忠体国、大义凛然,很好,既然你将这功勋让予太子,那朕便如你之愿。来人呐,摆驾回宫!”
“喏!”
周围禁卫大声应诺,簇拥着李二陛下由田间走上山顶的路上,骑着马在一众官吏、百姓的目送之中扬长而去。
……
李泰瞅了瞅已经越来越远的皇帝,回头瞅了瞅房俊,叹气道:“何必呢?此等功绩对于太子实则没有多大的作用,但是你自己却放弃了一个官复原职的机会,当真蠢得可以。”
房俊却道:“吾辈身为人臣,非是为了谄媚圣上得到嘉奖,而是为了建设强国、造福一方。唯有太子地位稳固,将来顺利继承大统,这天下才会按序就班,避免不必要的内斗消耗。与之相比,一人之奖惩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泰尚未说话,窦靖已经兴冲冲的跑过来,搓着手,一张老脸兴奋得发光,小心翼翼问道:“此等嘉禾降世,乃是罕见之祥瑞,老夫身为司农卿,必定要进呈一份奏疏,只是这奏疏如何草拟,还需房少保指点才行。”
窦靖兴冲冲来到房俊面前,搓着手,脸上满是兴奋之色,小心翼翼道:“此等嘉禾降世,乃是罕见之祥瑞,老夫身为司农卿,必定要进呈一份奏疏,只是这奏疏如何草拟,还需房少保指点才行。”
这可不是他谦虚,玉米乃是盛世嘉禾,可自当初极力主张派遣船队出海起,直至得到这等海外之嘉禾返回大唐,再到将其放在骊山农庄悉心培植,直至如今硕果累累,每一步都离不开房俊。
就算他窦靖敢于将这等功勋据为己有,天底下谁会相信呢?
恐怕到时候李二陛下第一个饶不了他。
再者说,他就真的被功勋迷了心智,敢于抢夺房俊的东西?肯定不敢。这小子别看平素对自己毕恭毕敬,但是骨子里根本没有任何尊敬之意,怕是若没有《农书》之编纂需要司农寺大力支持,人家连理都懒得理会自己。
窦家虽然是后族,可他窦靖却非窦家嫡支,绝对惹不起房俊,能够在这件事上沾点光,史书之上留下自己的名字,那就已经是天上掉馅饼了……
房俊摸着唇上短髭,想了想,觉得这份奏疏的确非常有必要。
二十一世纪的玉米产量大抵在一千斤左右,丘陵已经平原的差距非常大,往往可以差距一倍。这年头没有化肥,农药,在自己精心侍弄之下能够将玉米侍弄至眼下亩产三四百斤,已经非常不容易。
将来推广至天下各处,平均木亩产能够一个一两百斤都算是顶天,但即便是这样,也是产量绝对不下于水稻的粮食作物,而相比水稻更加能够适应一定程度的干旱、土质等等条件的玉米,必然从此登上历史舞台,成为华夏民族的主粮之一。
窦靖手舞足蹈:“说得夸张一些,房少保您这可是堪比后稷之功啊!此份奏疏自当以您为主,老夫能够跟着您沾沾光,于愿已足。”
房俊咧咧嘴,瞅着这位皇室宗亲,颇为无语。
居然把咱比作后稷!
后稷是谁?
“汤时大旱七年,煎沙烂石,天下作饥,后稷是始降百谷,烝民乃粒,万邦作义”,故而后稷被称作“农耕始祖,五谷之神”!
《尚书·吕刑》并列伯夷、大禹、后稷为“三后”,评价“三后成功,惟殷于民”。
《尚书·汤诰》篇统称大禹、皋陶、后稷为“三公”,评价他们“久劳于外,其有功于民,民乃有安。”
……
这样一个造就了这个华夏民族的千古人物,你拿来与我相提并论,这是在抬举我,还是捧杀我?
是不是当我傻子,被你吹捧一番便晕乎乎不辨东西南北,上了你的当?
这魏王在旁边一声不吭,明显是要看笑话,也不是个好东西……
房俊摸着短髭,心里冷笑,便沉吟着说道:“如此滔天之功,若非当初太子殿下一力支持,在下又岂能功成?故而奏疏之中必然要提及殿下,将功劳尽皆归于殿下,吾等臣子能够附于骥尾,已然是邀天之幸,不可居功。”
窦靖有些傻眼……
他身为司农卿,若是想要沾这份功劳的光,这份奏疏就必须由他进呈给皇帝陛下,然后被史官录入典册,才能名垂青史。
否则若是人家房俊直接进呈,与他有何干系?
非但无功,反而因为他本职乃是司农卿,掌管天下农桑之事,出现了玉米这等嘉禾祥瑞却与他无半点关系,乃是明显的失职。别说功劳了,搞不好就能混一个尸位素餐、遗臭万年。
可若是他在奏疏当中将主要功劳尽皆归于太子,那就是替太子摇旗呐喊、鼓吹张目,天然的会被人视为太子一党,这让出身关陇的他如何自处?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难为窦靖这等混迹朝堂一辈子的老臣也难以抉择。
房俊眉梢一挑,奇道:“怎么,窦寺卿认为不妥?那么是认为奏疏当中由太子据首功而不妥,亦或是上书阐明太子在此事当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而不妥?”
窦靖闭上嘴,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小混蛋当真坏透了,你给了我两个选择,可这两个选择选哪个都免不了一场巨大的风波,足以将自己倾覆,这不是坑人么?
房俊见状,伸手拍了拍窦靖的肩膀,叹息道:“不过在下也深知窦寺卿为难之处,说到底窦家也是关陇的一份子,如此为太子张目,难免会被盟友们视为叛徒。不如这样,窦寺卿便在奏疏当中加上一句,就说此事不仅太子一力支持,便是魏王殿下亦曾给予绝大帮助,居功至伟……如此一来,太子便不会那么凸显,窦寺卿亦可以领取一份功劳,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窦靖想了想,觉得此法可行。
只要将魏王加入进去,太子自然就没有那么显眼,虽然功劳还是不少一分,但看上去却并非自己故意替太子鼓吹,乃是实事求是。
只不过魏王愿意么?
他看向李泰,便见到李泰早已面色大变,一蹦三尺高,指着房俊的鼻子骂道:“娘咧!本王自问也算是对得起你,何故如此害我?此事与我毫无干系,万万不可!”
他过街老鼠一般躲着这个躲着那个,完全没了身为亲王的威仪,还不就是为了不被裹挟着掺和进储位之争?
若是这道奏疏呈上父皇案头,怕是天底下都会认为他已经站在太子一边,共同对抗稚奴。
从此永无宁日矣!
房俊没料到李泰这么大的反应,心里好笑,谁叫你刚才等着看我笑话来着?
便颔首说道:“既然一时间无法取得一致见解,不妨稍后咱们寻个清静所在,好生坐下商议一番,拿出一个妥善的方法,二位以为如何?”
窦靖左右看看,此处人多眼杂,的确不是商量事情的地方,遂同意道:“自有二郎拿主意,老夫无所不从。”
两人一起看向李泰,李泰怒道:“老子就是来凑热闹的,到底是谁的功劳,与老子何干?你们自去商量便是,别将老子拉下水!”
房俊只好说道:“既然殿下高风亮节,那微臣也不难为您,待会儿您自去玩耍寻热闹,微臣与窦寺卿商量着来,您不必理会。”
李泰这才松了口气,可转瞬便又觉得不对劲,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写这奏疏?”
房俊随口道:“殿下都说了不掺和此事,那微臣与窦寺卿如何写,都与您无关,您又何必在意?”
“放屁!”
李泰出离愤怒,咬着牙道:“到时候若是你们私自决定将本王的名字给写上去了,一旦呈递到父皇面前,自然天下皆知。到时候就算本王将你们两个挫骨扬灰,又有何用?”
房俊两手一摊,无奈道:“殿下您可真难伺候……要不待会儿微臣与窦寺卿商议,您就在一旁坐着,如何?”
李泰气道:“那本王不还是掺和进去了?”
房俊干脆耍无赖:“左也不行右也不行,殿下还真是吹毛求疵……那您自己说意欲何为,微臣自然听着便是,无有不允。”
“娘咧!”
李泰骂了一句,愤愤然瞪着房俊,可这厮一脸“你说啥我都听着”的神情,愈发觉得气闷,却着实没法,相比起来还是防备着别自作主张将自己的名字写进奏疏为好……
只得说道:“到时候本王就看着你们两个,只要不将本王写进奏疏,其余一概不管,一言不发。”
……
所有庄客以及司农寺的官吏都兴致勃勃,将几块玉米地收割完毕之后,有人负责将玉米棒子用板车拉回庄子里,然后其余人便在农庄管事卢成的带领下奔向地瓜地。
当地上的地瓜秧子被拔掉堆在一旁,用镢头将土垄抛开,一颗一颗比拳头还大的地瓜从土里翻出来,然后用从工部借来的杆秤称了一下……所有人都疯狂了!
七百斤!
周围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窦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呼吸急促、双手颤抖,先将那杆秤拿过来仔仔细细的检查一遍,的确是工部出产的最标准杆秤,秤砣上也有着工部印记,绝无虚假。然后他指使着跟随而来的司农寺官吏将地瓜上的土壤一点一点清除干净,然后一丝不苟的一一过秤。
丝毫无误,整整七百斤。
再次确认了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的产量?
先前的玉米就已经让大家惊为天人,连皇帝陛下都给震撼了,如今这地瓜却比玉米更加令人难以置信。
“神迹!此乃神迹啊!”
窦靖激动地白胡子乱颤,“祥瑞”一词已经无法形容他此刻的震撼,认为这只能是天神下凡才能够造就的奇迹。
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房俊身边,一把拽住房俊的手,嘴皮子乱颤,道:“房少保!二郎!咱们找个地方,好生商议一番这份奏疏应当如何写。”
至于其他关陇贵族因此而产生何等感受,他已经无暇顾及。
亩产七百斤的地瓜彻底将窦靖给震晕了,什么矜持什么阵营根本不去考虑,他只想以主官的身份参与到这些新式粮食问世这件事情当中来,并以此得到皇帝嘉奖,且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房俊一脸笑意,连连颔首:“自然要好生商议,能够在太子领导之下达成如此泼天之功,实乃吾等身为人臣之幸运也。”
他这话等于给这件事定了调子,想要分润功劳,那就必须承认太子的主导地位,否则一切免谈。
窦靖很清楚这样一个功勋对于自己以及整个窦家意味着什么,别人的感受他根本不想管,很是坚定的点头道:“太子仁德,感召上苍,故而才有这等神物降临世间,拯救亿兆生灵,使吾大唐子民再不受饥饿之苦,此等功德足矣比肩三皇盖过五帝,吾等追随太子立此功勋,与有荣焉!”
房俊又看向李泰,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李泰眼皮子跳了跳,看了看一堆堆地瓜,弯腰捡起一块,抬头看着房俊:“能吃?”
房俊道:“生食比玉米味道更佳。”
李泰撩起衣摆擦了擦地瓜上的泥土,放进嘴里“吭哧”就是一口,一股甜丝丝的浆水爆出,咔嚓咔嚓的叫了起来,甘甜爽口极是美味。
将这一大口地瓜咽下,李泰抹抹嘴,才说道:“此事与本王无关,切莫将本王牵连在内,否则本王与你没完!”
言罢,又是狠狠的咬了一口。
他自然看得出来玉米、地瓜对于大唐,对于大唐子民有着何等重要的作用,只要能够参与其中便会获得无与伦比的巨大声望,几乎是房俊白给他的好处。
然而当真是白给么?
绝无可能。
只要想想自己被牵扯进争储当中,不得不站在太子一侧去对抗稚奴,他就浑身不得劲。
虽然心底里对于稚奴跳出来争储无视手足之情甚为不满,但是说到底他也是他的亲兄弟,当两军对阵只论输赢,谁胜谁败都是李唐皇族的悲哀。
还是远远的躲开吧,眼不见为净……
房俊也不逼他,这种事总要心甘情愿才行,强扭的瓜不甜,而且说不定要被人记恨,便颔首说道:“既然如此,那窦寺卿稍后便命人将地瓜的亩产进宫报于陛下知晓,顺便带上几块地瓜,也让陛下尝尝鲜,其余的玉米以及地瓜将会尽数封存在仓库之中,待到明年开春,于关中择取一批合适的田地大力培植,争取后年便有足够的种子栽种全国。”
窦靖从善如流:“一切皆有二郎安排,老朽绝无异议。”
且不说这功劳是房俊白白让给他的,但就只农学造诣来说,放眼大唐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其创建的育苗法、精进的嫁接术,都堪称独步天下,与之相比,自己这个司农卿简直就是个门外汉……
此刻对于房俊的任何提议,他都只有附和的份儿。
毕竟只要在奏疏之中添上太子的名字,自己往后就算是跟关陇贵族分道扬镳了,为了自身着想,不得不死死的抱住太子的大腿,而作为太子的头号“打手”,房俊更是他绝对不能得罪的贵人。
当即房俊安排人将玉米与地瓜运回庄子里,玉米需要晾晒一番,待到脱粒之后再另行选种,地瓜则直接放入地窖之中保持湿度,明年春天培进沙子里使其发芽,割下芽眼之后再行栽植。
回到庄子的时候,整个庄子都人声鼎沸。
门前的场院已经搭起了数个棚子,庄子里厨子以及集镇上那些个饭馆的厨子都被集中起来,用青砖垒砌好几座八卦炉,里头的焦炭红彤彤燃得正旺,一口一口大锅放置其上,锅里开水滚沸。
一群黑猪被捆绑起来放在棚子不远处的地方,屠夫提着尖刀宰杀生猪,沸水淋在死猪身上用刮刀刮去猪毛,露出白白嫩嫩的猪皮,然后锋锐的刀子开膛破肚,将肥硕的家猪一分为二,刀刃顺着骨缝出出进进,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分解成腰排、后肘、里脊等一块一块的猪肉,排骨也被剔出来,内脏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十几二十个厨子一起上阵,肉块纷纷丢进锅里蒸煮,瞬间肉香便弥漫在整个庄子,后面更有不少妇人拎着菜刀将各式青菜改刀备好,一场农忙之时的杀猪宴筹备得有条不紊。
窦靖随着房俊走到庄子门口,见到这等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禁感慨道:“老朽活了这么大年纪,也算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但是如贵庄这般气氛和谐上下一心,却是绝无仅有。”
房俊不以为意,随口道:“主家不吝啬钱帛,下人不怜惜体力,自然上下齐心,富贵有道。”
李泰叹道:“道理很简单,可世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主家总是想法设法的结余下更多的钱帛,而下人却又偷奸耍滑留几分力气,相互猜忌才是人之共性啊。”
房俊笑了笑,没法反驳。
骊山农庄之所以与那些大唐的农庄全然不同,甚至格格不入,皆是因为与众不同的“生产队模式”,这种模式在初期会爆发出强大的生产力,使得所有人都有一种“主人翁”的感受,竭尽全力去创造更多的财富。
但是人皆自私且有惰性,当一段时间之后,这股子新鲜劲儿有所降低,人们便会发现原来自己多出一份力或者少出一份力,实则对庄子并没有什么影响,个人的力量在群众之中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于是“磨洋工”的情况便会出现。
一两个人偷奸耍滑自然不会影响大局,但是当别人发现有人偷懒之后,积极性势必受到打击,接着便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磨洋工”的大流之中。
结局自然是“大锅饭”被打翻在地,大家都没得吃……
这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学问题,深究起来足以支撑起一门学科,房俊也没法深说下去,只是笑道:“待会儿咱们一起喝几杯,不醉不归。”
窦靖连连点头:“只是这等氛围便令人心情愉悦,自当歌以咏志,美酒佐之,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李泰冷笑两声,道:“哪怕是窦寺卿未曾与这厮同桌共饮,只怕等到窦寺卿被属下官吏搀扶着回到府中人事不知,然后宿醉三日而不醒,恨不得一头撞柱而缓解酒醉之时,再不会说出什么心情愉悦的话语。”
他素来知晓房俊的酒量,说一句“喝遍关中无敌手”也不夸张,窦靖这等年老体衰的货色,怕是连一轮都抵挡不住,就得横着回家。
窦靖却不以为意,笑道:“醉了老朽便不喝,难不成还能扒开嘴往里灌酒不成?呵呵,老朽心中有数。”
“呵呵……”
李泰冷笑,那是因为你尚未见过房俊一旦看谁不顺眼,想要将其灌醉之时的酒品有多么无耻……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家之计在于和,一生之计在于勤。
华夏人不偷不抢,面对艰难困苦的岁月只会不断的砥砺自己,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智慧的头脑去创造幸福的生活。春天播种之希望,历经夏日风雨磨砺,到了秋天收获丰硕的果实,不负一年之辛勤劳作,便是华夏人祖祖辈辈最大的快乐。
今年实则算不得风调雨顺,春日有些干旱,夏日里雨水也多了一些,但是得利于朝廷下大力度修筑的水利设施,使得旱涝之间取得了平衡,整个关中的粮食产量都较往年稳步上升,秋收之日,自然处处欢歌笑语。
房家农庄更是花大价钱买了数十口膘肥体壮的家猪,整治了一顿丰盛的秋收宴,不仅参与收割的壮劳力能够得到犒劳,即便是最普通的一个庄客,也能够有份坐在席上。
粮食丰收,有肉可吃,这简直就是农民最大的欢乐!
坐在书房里,李泰瞅了一眼正伏案疾书的窦靖,起身来到窗边,听着庄外喧嚣震天的闹腾,不由得感慨道:“若是吾大唐之子民皆能如这庄里的百姓一般欢乐满颜,将会是何等震古铄今之盛世?恐怕自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以来,都从未有过之景象。”
房俊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呷了口茶水,摇头笑道:“怎么可能?受限于交通、通讯等等之限制,总会有那么一些贪官污吏得不到及时的惩处,鱼肉一方残害乡里,也总会有一些穷山恶水之处不能沐浴皇恩,依旧衣食无着病无可医。其实治理国家很简单,无非‘吏治’二字而已,只要能够整肃贪官、奖励清官,使得天下官员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则盛世可期,天下大定。正因如此,治理天下其实也更难,毕竟天下最难调教的便是人心,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派系,谁也不能统一思想,让天下人人皆为所用。”
即便是后世各种网络、自媒体异常发达,某一地之信息瞬息之间便可天下皆知,却依旧无法遏制贪腐之存在,更何况是大唐?
人皆自私,此乃定数。
当然,信息之发达固然无法根除贪腐,但是如同古代这般时不时出现的喝人血、草菅人命之事件却得到极大的遏制。
一旁的窦靖没理会两人的谈话,聚精会神写就奏疏,将毛笔搁在笔山上,吹了吹纸上的墨渍,又细细的阅读一遍,便捧起来递给房俊,道:“二郎看看,若有不妥之处,老朽立即修改。”
房俊放下茶杯,接过奏疏,仔仔细细字斟句酌的看了一遍,很是满意,颔首道:“窦寺卿精于案牍,自然完美无缺,这就命人快速送到宫里吧,想必这会儿陛下正等着呢。”
窦靖眼皮子跳了一下,心道:陛下的确再等这道奏疏,只是不知见到这奏疏上将太子列为首功,不知是何感想……
只是他为了这惊天的功勋已经心甘情愿的上了房俊的“贼船”,自然不会再去纠结会否惹怒陛下。就算陛下再是不满,这等功绩那也是实打实的,说一句震古烁今造福百世绝不为过,赏赐是必然的。
窦靖叫来自己的属下,将奏疏谨慎折好,交付于他,并且仔细叮嘱了几句,那官吏这才转身离开,小跑着出了庄门,带着几个同僚策骑快速奔向长安城,直入皇宫将奏疏呈递给李二陛下。
窦靖虽然依旧有不小的心理压力,毕竟他的举措等于将自己的家族拖进了背叛整个关陇贵族的岔路,遭到一定的反噬乃是必然,但他混迹官场一辈子,这份担当还是有的,既然下了决定,那就不能瞻前顾后,一条道走到黑便是。
“这阵阵肉味勾得老夫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还不快快拿出贵府珍藏的好酒,咱们一起敬魏王殿下几杯?”
窦靖放松心神,开始刻意与房俊拉近关系。
以前大家只是在合作编纂《农书》的时候临时合作,效果还不错,从此之后可就当真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再似以往那般不远不近可万万不行。况且谁都知道房俊是个不贪功的,但凡跟他混在一起谁都能得到几分实惠,这样的机会岂能错过?
李泰眼瞅着房俊用一个自己绝对不可能吞得下的功勋将窦家给拉拢过去,心里除了叹息敬服之外,早已无话可说。
这可不仅仅是窦家自此投靠太子的问题,而是如此一来必然在关陇贵族内部引起一场巨大的震荡,先前因为长孙涣一事,关陇贵族彼此之间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如今只是依靠这利益勉强扭合在一起,一旦窦家反水,则很有可能成为关陇贵族崩溃解体的契机。
就算关陇贵族依旧能够在长孙无忌巨大的威望之下依旧存续下去,并且全力支持稚奴参与争储,可他们就当真能够胜得过太子么?
当太子拥有了“嘉禾祥瑞”的光环,在民间的威望将会攀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再加上房俊以及一干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的力挺,太子的力量也绝非大家印象当中那么虚弱,集合了军中新兴一派以及朝中文官主力,恐怕就算是父皇心向稚奴,也很难有所胜算。
而关陇贵族之所以走到如今四面楚歌分崩离析之境地,太子之所以强势崛起拥趸无数,皆是拜房俊所赐。
李泰看着房俊微黑的脸庞,心底不得不叹服一声:真是厉害啊!
哪怕爵位只剩下一个伯爵,兵部尚书的官职被停职,太子少保只是一个虚衔,看似手中并无多少实权在握,却依旧能够谈笑之间左右朝堂之格局走势,力保太子的储君之位,难道当真如父皇当年所言那般……这小子是个天生的“宰辅之才”?
*****
太极宫。
李二陛下从骊山回来,在侍女服侍之下沐浴更衣一番,坐在书房里喝着茶水,心情却并未因为得到一种天降“嘉禾”而有太多的欢快。
房俊这个混账居然将此等祥瑞降世的功绩主动让给太子,难道他不知只是凭着这样的功勋便足以使得他自己恢复侯爵么?
让功让得理所当然、痛快利索,实在是令人添堵。
不得不说,就算是李二陛下答允了太子让两兄弟为了储位公平竞争,但是在他心里还是更多的宠爱晋王一些,有所偏向在所难免……
朝中大臣们知道其实玉米根太子没什么关系,但那些个百姓知道什么?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要窦靖的奏疏呈上来,自己势必要对太子予以褒奖,然后消息传出去,百姓们只会认为这样一桩功绩就是太子的,堪比后稷一样的功勋会使得太子的声望攀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无数百姓为其歌功颂德,人心所向,无可匹敌。
偏生自己还没法说明这其实跟太子并无太大关系,那样的话自己这个父亲就太过分了,说不得太子就能因而生恨……
怎么办?
李二陛下剑眉紧锁,心情糟糕。
这房二胡闹起来令人恨不得将其鞭笞一顿,可一旦正经起来,的确是一把无往不利的神兵利器!
稚奴靠着关陇那帮子人,到底能不能斗得过太子?
李二陛下愈发心里没底,这储位之争刚刚开始,房俊便放了一个大招,将太子的地位稳固下来,再想撬动太子的边角,需要花费的气力成倍增加不说,便是机会也不好找。
正自琢磨着晋王有什么方法可以扳回一城,便听到有内侍来报,说是窦靖的奏疏到了。
李二陛下叹口气,宣召将人带进来。
司农寺的官员弯腰上前,将奏疏递给内侍,内侍又转交给李二陛下,李二陛下展开细细观看。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可了不得,只见李二陛下瞬间瞪大双眼,惊呼道:“几块地瓜地综合起来,平均四百斤的产量?娘咧!窦靖这个老货该不会欺君吧?!”
吓得面前的司农寺官员“噗通”一声便跪下来,匍匐在地上,一张脸吓得煞白,颤声道:“陛下明鉴,窦寺卿绝无半分欺君之举!那地瓜着实产量惊人,当时称重微臣就在现场,若有一分一毫之差池,微臣以死谢罪!”
李二陛下一目十行看完奏疏,捏在手里,瞪着面前这位司农寺的官员,一声不吭。
他当然知道窦靖不敢欺君,可正是如此,他才愈发心惊……
李二陛下瞪大眼睛看着手里的奏疏,觉得难以置信。
四百斤的亩产?
娘咧!
嘴里说着窦靖会不会欺君这样的话语,但是心底明白断然不可能的,房俊、窦靖再加上尚有青雀在一旁,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扯出这样的欺君之言?奏疏上所写的,必然绝无一丝虚假。
“陛下,窦寺卿断然不曾有丝毫欺君,微臣还带来了一块田里产出的地瓜,据房少保所言,此物亦可生食,魏王殿下便曾吃了大板块,说是口感甘甜爽脆,味道上佳。”
那司农寺的官员从怀里抬出用红绸子裹住的一块地瓜,小心翼翼将红绸子揭开,双手举起。
内侍上前接过,恭恭敬敬的放在书案之上。
李二陛下放下手里的奏疏,走上前,负手俯身,仔仔细细打量着这块地瓜……卖相着实一般,看上去一层褐色的皮尚算光滑,倒也有不少坑坑洼洼,瞅着丑陋不堪。
他绕到书案之后取出一柄小巧的银刀,将地瓜切下一角,指了指一旁的内侍。
内侍连忙上前,拈起那一小块地瓜放入口中,咀嚼之后咽下……
先前的玉米乃是地里产出,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无虞,但是这块地瓜却从骊山带到太极宫,中间万一有谁做了手脚,那就得出了大事。身为皇帝,纵然掌握着天下至尊的权力,却也同样承担这天下无双的危险,时时刻刻都要谨防危险,尤其是入口之物。
内侍快速将地瓜咽下,等了一会儿没有丝毫异常,李二陛下这才将地瓜拿起,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咔嚓”
口感爽脆,汁水甘甜,比玉米的口感要好得多。
尤其是想到此物的亩产,心都跟着颤了颤……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可这等震古烁今的祥瑞却为何一而再的出现呢?难道是上苍感念自己善待百姓、勤于政务,却因当年玄武门之事一直遭受非议受人唾骂,所以也心生恻隐,故而降下祥瑞助自己成就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
李二陛下心潮起伏,将嘴里的地瓜咽下去,然后将手里的地瓜放在书案上,对那司农寺的官吏说道:“回去回复你家寺卿,就说朕已经收到奏疏,让他备一份呈于政事堂,让诸位宰辅以为备案,稍后朕自会于诸位宰辅商议一番,琢磨如何奖赏。”
“微臣遵命!”
那官吏弯腰施礼,后退三步,这才转身出门,自回骊山去向窦靖报讯。
李二陛下则负手站在书案之前,看着书案上缺了一角的地瓜,心情又是激动又是为难,当然也难免埋怨:窦靖这个老货见功心喜,居然受了房俊的蛊惑将太子的名字加入奏疏之中,哪怕由此自绝于关陇贵族也在所不惜,当真是毫无操守、寡廉鲜耻!
可这功劳乃是实打实的,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关中,进而天下皆知,自己若不能对此进行嘉奖,难免遭人诟病。
此等不啻于后稷的功劳都能视而不见,怎当得“明君”二字?
可一旦嘉奖下去,太子的威望必然瞬间攀升,在民间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再想易储,那就不得不考虑来自于民间的非议与阻力了——想要成就千古一帝的霸业,势必不能忽视民心的力量,隋炀帝的功绩千古罕有,可正因为他倒行逆施劳民伤财,所以得了一片骂声。
毕竟老百姓才不管你的政绩是否能够震古烁今,你让大家没饭吃,甚至活不下去,那你就是个昏君……
李二陛下左右为难,又暗骂了房俊几句,都是这个混账非要将自己的功勋让予太子一部分,否则何须如此纠结?
想了想,吩咐左右内侍道:“去将英国公、赵国公、宋国公尽皆请来宫里,就说朕有要事相商。”
“喏!”
内侍领命,赶紧前去通知三位大佬。
……
此时刚过晌午,几人都在府中刚刚用过午膳小憩片刻,得了皇帝的口谕,赶紧收拾一番匆匆来到太极宫。
宫门处三人正好走个碰头,相互之间见礼一番,齐齐入宫。
李二陛下在神龙殿予以召见,一见面,便让内侍将那道窦靖的奏疏拿给三位宰辅细看,说道:“汝等且看看这奏疏。”
又命人端来茶水,君臣四人席地而坐,没有丝毫君臣之分。
奏疏在三人手中轮了一圈儿,最后的宋国公萧瑀看完,默默的将奏疏递给内侍,低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水,又与李绩、长孙无忌互视一眼,三人尽皆一声不吭。
心内却各自掀起惊涛骇浪!
大家都知道水师出海探索远洋一事,也知道水师船队从远洋带回来一些东西,更多的都是一些作物种子,甚至于骊山房家农庄栽植的那些作物,很多人去往骊山游玩的时候也都远远的见过。
但是能够有如此惊世骇俗之产量,却依旧令人难以置信。
当然,再是难以置信,他们也不信房俊以及窦靖敢于犯下欺君之罪,那么李二陛下将他们三人喊过来的用意,显然就已经不是高产量作物本身的事情了。
再联想到奏疏当中太子的名字……
萧瑀跪坐在地席之上,上身前俯,口中道:“老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长孙无忌亦俯身道:“此等高产作物实乃天赐祥瑞,必是上苍护佑陛下早已完成千古一帝的宏图霸业,臣等虽肝脑涂地,亦当追随陛下,开创千古未有之辉煌盛世!”
这两人出言贺喜,李绩也不好一声不吭,只得附和道:“陛下呕心沥血夙兴夜寐,感召天地祥瑞降世,天下臣民沐浴皇恩,吾皇万岁!”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看着面前三位朝廷柱石,眼神深邃,沉吟未语。
长孙无忌抬头瞅了瞅李二陛下的脸色,略微直起腰身,缓缓说道:“嘉禾降世,乃是普天祥瑞,更是无上功德。然而此份奏疏当中却将功劳尽皆归功于太子,老臣却认为不妥。当初极力推动船队出海远洋之人乃是房俊,得到新式作物种子之后,悉心培育使之结出累累硕果者亦是房俊,即便是司农寺于此之中亦不曾有太多参与,更何况是太子殿下?此事朝野上下人尽皆知,如今贸然将功勋让予太子,恐怕非但不能使得太子得到万民推崇,反而会惹出非议,有损皇家威仪,还请陛下三思。”
萧瑀蹙眉,立即说道:“赵国公之言诧异,派船出海自然是由房俊主持,但船队归来之后,太子殿下无比重视,曾多次前往巡视,亦曾叮嘱房俊对于海外带回之作物种子要悉心培植,不可疏忽懈怠,这些都在奏疏之中严明。太子身为储君,自当坐镇东宫,只需谕旨下行自有臣下奉旨操办,何须亲力亲为?只要在太子指导之下取得成绩,自当归功于太子,如此有何不妥?”
他是力挺太子的,此份奏疏明显出自于房俊之授意,焉能由得长孙无忌在此肆意诋毁,使得太子得不到这次大功,不能提振威望?
至于太子是否曾在此事当中处于主导地位……那还不是房俊说了算?只要房俊愿意将这份功劳让给太子,谁反对也没用,毕竟从一开始这些作物的培植便处于房俊的掌控之下,他说谁参与了,谁就参与了,反之亦然。
李绩沉默不言。
本应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足以铭记青史,如今却尚未来得及欢喜,便开始无休止的斗争。
房俊那厮虽然有些时候率性而为有失稳重,但政治目光却是一等一的,只要太子一日不能坐稳储君之位,这种斗争便会一直延续下去,若是晋王当真争储成功,更会愈演愈烈。
李绩最不耐烦的便是这等政治斗争,这一点他与房俊的想法几乎一致,斗争会导致大量的内耗,若是将这些力量用在对外战争之上,足以使得大唐平灭诸胡,倾覆吐蕃……
李绩深感忧虑。
毕竟当年李二陛下便得位不正,靠着杀兄弑弟这等手段得了天下,若这种“逆而夺取”的戏码一代一代的继承下去,任何身负皇族血脉者皆可争夺皇位,整个宗祧承继的制度便会形同虚设,天下恐将从此不复安稳……
可惜啊,陛下一世英明,如今却在储位承继这件事上昏了头,听不得任何人的劝阻一意孤行。
也不知将来要如何收场……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反驳道:“可天下人会如何想呢?他们没有见到太子亲手培植这些作物,自然而然便会认为这是太子在强功,一国之储君若是这般攫取功勋,岂能让天下人心服?”
萧瑀笑了笑,反问道:“那么依赵国公之见,此等震古烁今、堪比后稷之功勋,就只能是房俊一人为之,由他一人领受?”
长孙无忌腮帮子上的肌肉抽搐一下,沉吟未语。
这等功绩可不是一场胜仗可以比拟的,所谓开疆拓土在如此造福万民、足以福泽百世的功勋面前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如果不承认太子在其中的作用,那么功勋便要全数落在房俊头上,一个臣子得到这样的功勋,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奖励?
裂土封王亦不为过!
就算顾忌到关陇贵族的情绪,以及朝中有可能出现的反驳声音,最起码也要敕封一个开国公!
甚至于陛下最近正在绸缪准备的凌烟阁功勋画册,也得有房俊的一席之地……
若论天下最最仇恨房俊之人,非长孙无忌莫属。
此事为了阻止太子得到更大的威望,却要一手将房俊推上起政治生涯的有一个巅峰,他岂能甘愿?
可是权衡左右,太子威望骤升、地位稳固是他更不愿见到的,房俊一时得势固然令他难以接受,可一旦太子坐稳了储君之位,晋王争储无望,那才更是关陇贵族尤其是长孙家的末日。
长孙无忌咬了咬牙,慨然道:“某虽然不屑房俊之为人,但实事求是,此事之上房俊功不可没,恳请陛下予以嘉奖。”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淡然问道:“那么依照赵国公看来,应当如何嘉奖?”
这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不能刚刚将晋王抛出来争储,便遭遇到这等当头一棒;同时房俊是他衷心欣赏的臣子,之前屡次打压使得房俊一直未能取得与之功勋相匹配的地位与待遇,他自己也心中有愧。
既然打压房俊留给太子施恩的想法已经无法成行,那他自然愿意见到房俊加官晋爵。
长孙无忌一愣,没料到皇帝居然问他如何嘉奖房俊,这让他怎么回答?
只要想想房俊即将跃升为朝中有数的几位大佬之一,他就觉得简直是在心头扎了一刀啊,若还要让他亲口提请嘉奖房俊,更是生无可恋……
可两害相权取其轻,相比于太子威望骤升地位稳固,也顾不得与房俊之间的恩怨了,咬着后槽牙道:“此等功绩,足以敕封开国公!”
李二陛下颔首,又问李绩、萧瑀二人道:“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李绩与萧瑀互视一眼,都明白了此乃李二陛下之心意,虽然不敢太过违逆,却也硬着头皮说道:“房俊固然功勋显著,但太子参与此事一力掌总,事后却毫不提及,难免有失偏颇。恳请陛下赐予太子监国之权!”
李二陛下略作沉吟。
事实上,只要皇帝信得过太子,太子便天然的尚有监国之权力,但这种权力乃是出自于皇帝的授意,也就是说,皇帝让你监国你才可以,同时当朝中有大事,皇帝亦可以让别的重臣来监国。
可一旦赐予太子监国之权,那就意味着无论是皇帝御驾亲征、微服出巡亦或是病重不能治事,太子都将会自动拥有监国之权,而无需得到皇帝的授意。
这份权力实在是太重了!
长孙无忌感受到李二陛下的不满,以及频频暗示自己的目光,他自然不愿太子被赐予监国之权,正欲开口驳斥,忽然心中一动,出言道:“监国之权何等重要,焉能轻授?更何况嘉禾祥瑞一事主要的功臣乃是房俊,若太子得此重赏,某则谏言陛下敕封房俊为越国公,赐九锡!”
其余三人目瞪口呆。
娘咧!
赐九锡?!你可真敢说啊!
何为“九锡”?亦称“九赐”,是皇帝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礼器,九种特赐用物分别是:车马、衣服、乐县、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
“九锡”之礼,乃是封建王朝最高礼遇。
且不说房俊之功勋是否能够承担“九锡”之礼,看看历史上都曾有何人受过这等至高无上的礼遇吧,王莽受九锡,后篡汉立新;曹操受九锡,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子更灭汉立魏;孙权被曹魏授予九锡,后叛离曹魏自立称帝建立东吴;司马懿、司马昭父子皆曾受曹魏之九锡,后取代曹魏建国号为晋;桓玄受九锡,后称帝建楚;南朝四朝开国皇帝刘裕、萧道成、萧衍、陈霸先都曾从前朝受九锡,然后转身便创立新朝……
但凡受九锡者,莫不是功高震主、不可一世之权臣,已然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其中大部分不满足于现状,进而谋朝篡位、反噬旧主,对于前朝来说,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忠臣良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尤为重要的是,隋文帝杨坚受北周之九锡,而后立隋;高祖皇帝李渊受隋朝之九锡,而后建唐……
这哪里是赐予房俊至高无上之礼遇?
分明就是要捧杀啊!
一旦房俊鬼迷心窍被这等千古权臣之殊遇迷了心智,进而坦然受之,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即便是以往对他言听计从视为肱骨的太子,也势必会心生忌惮产生隔阂。
李绩忙道:“万万不可!房俊固然功勋卓著不下后稷,但九赐之礼焉能轻授?必将导致朝野非议!只敕封其越国公之爵位足矣……也不妥,古之越国乃是越王之封底,岂能再授予房俊?还请陛下令择一地授之。”
越国之地那可是越王李贞的封地,再行封赏于房俊,你让越王怎么办?进而会导致整个皇族都对房俊仇视,这长孙无忌不愧是阴人,太坏了。
相对于萧瑀,李绩除去与房俊的联盟之外,更将其视若子侄,面对这等陷阱自然当仁不让予以铲除。而萧瑀对于房俊除了利用之心,倒也有几分欣赏,只是却全无姻亲之情感,故而一言不发,隔岸观火。
李二陛下自然懂得长孙无忌的心思,他想要扶持晋王一把与长子争储,却绝对不代表愿意见到房俊成为众矢之的,断了朝廷的这一根未来柱石,沉吟半晌,他才缓缓说道:“九赐之礼,非擎天保驾宗庙承继之功不得轻授,房俊固然功勋卓著,却尚不能受此等人臣之极致荣誉。至于越国公的爵位……便授予了吧,李贞那个逆子平素好逸恶劳、不务正业,朕对其很是恼怒,便在关中附近择取一地,封予李贞,也能离着朕近一些,朕管着他。”
李绩想了想,觉得越国之地乃是蛮夷荒野,比不得江北吴地的富庶繁华,更兼山越作乱百业凋敝,想必越王李贞也不大满意,此番能够得一处毗邻关中的富庶之地为封地,也算是意外之喜,不至于对房俊抢了他的地盘儿有所仇视,便颔首说道:“陛下乾纲独断,微臣并无异议。只不过太子殿下……要如何封赏?毕竟太子亦曾参与嘉禾培植之事,既不嘉奖亦不免礼,不仅对太子不公,更会令朝野上下升起不必要之误解,还请陛下三思。”
他如今是坚定的太子党羽,与做山观虎伺机夺利的萧瑀全然不同,自然要在维护房俊的同时,亦要维护太子的利益。
三人分作两派,李绩与萧瑀一派,认为如此之大的功勋单凭房俊一人收受不起,不能抹煞太子以及窦靖的贡献,应当凸显太子的领导力,居于首功;长孙无忌孤军奋战,捏着鼻子想要将功劳尽皆归属于房俊,即便让房俊的一个国公的爵位也认了,却坚决反对太子从中得利……
各位利益,争执不下。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却始终一声不吭,他自己心里也在权衡利弊得失……
自己倾向于晋王继位,但是晋王想要动摇太子的地位,进而获得储君之位,就势必要拉拢团结关陇贵族,而这又与自己打压关陇贵族的策略相悖,如何在其中寻找到一个平衡点,很是困难。
嘉禾祥瑞乃是出自房俊之手,从始至终都是房俊亲力亲为,太子纵然有功,也不过是在其中随意指导了几句,论功劳实在是谈不上,这些李二陛下心中都是有数的。
然而窦靖的态度,却不得不令李二陛下深思几分。
窦家乃是后族,虽然起初在关陇贵族当中并不彰显,但扶风窦氏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在关中地区根深蒂固,尤其是大唐立过之后,凭借太穆皇后的荫泽,窦氏实力膨胀迅速,很快便成为关陇的中坚力量,仅次于长孙氏。
窦靖固然不是窦氏的嫡支子弟,但辈分长、威望高,在窦氏之内很有影响力,他如今甘愿将太子的名字添在奏疏之上,且言辞之间极尽褒扬之能事,很显然已经打定主意站在太子一边。
窦靖的态度,极有可能会使得整个窦氏的立场都发生转变。
太子多一个窦氏这样的支持者实则并不能在势力上有太过明显的增强,但是窦氏一旦靠向太子,就意味着关陇贵族内部的分裂再也遮掩不住。
先是独孤氏对关陇集团的联盟表达出了不以为然的态度,继而是长孙涣一事使得诸多关陇贵族离心离德各自谋算,若是再加上窦氏的反水,整个关陇贵族几乎名存实亡。
一方面是自己打压关陇的策略即将大获全胜,自此之后皇权进一步稳固,不再受到权臣之掣肘;另一方面却代表着晋王的支持力量大打折扣,争储的前景极其黯淡……
李二陛下一直认为就算晋王依靠关陇的支持能够争得储位,待到晋王登基之后也势必要对关陇贵族进行打压,却由于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支持太子,必然遭受到眼中的打击,皆是朝中几大派系尽皆受创,势力大损,正是皇权得到进一步集中度最好时机。
秦始皇一声令下天下景从,即便是焚书坑儒这等暴政,天下读书人亦没有几个敢于反抗,哪怕征召三十万人北上修筑长城,死伤枕籍哀鸿遍野,却依旧号令所致莫敢不从。
这等极致之权力,实在是令每一个皇帝都崇拜向往。
那才是真正的九五至尊,天下之主!
但凡有一点追求的皇帝,莫不以秦始皇的皇权集中为目标而终生奋斗,然而种种朝中权力掣肘却导致除去汉武帝等寥寥数位皇帝之外,绝大部分皇帝都只能望洋兴叹,扼腕不已……
而就大唐之现状来说,关陇贵族即便处于分崩离析之境地,但是对于皇权的制约以及威胁,依旧比几经打压远离中枢的江南士族、山东世家来得更为凶猛,权力的集中与分配是有周期的,从关陇贵族的没落到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的崛起,再到皇权与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开始打压,其他势力的崛起,起码要五十年以上。
将近一个甲子的时间,足矣使得中枢可以集中力量大展拳脚。
待到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缓缓发展、慢慢凝聚,足以掣肘皇权、占据朝堂之时,科举制度早已经取得了极大之进步,届时无数的寒门学子充斥于朝堂之上、县府之间,世家门阀的影响力将再不复往昔。
这基本就是往后一个甲子时间内,大唐政权的走向。
当然,首要的关窍,还是极力遏制关陇贵族对于皇权的威胁……
与之相比,储君之归属,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
李二陛下沉思良久,方才下定决心,缓缓开口说道:“既然如此,那明日政事堂会议之上,诸位爱卿便提请议案吧,赐予太子监国之权,敕封房俊越国公之爵位,敕封窦靖彭原侯之爵位,其余有功人等,敕命吏部予以甄别铨选,皆有重赏。至于越王李贞,便改封为陈王吧。”
“陈”乃周朝诸侯国当中的大国之一,商族始祖契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商,后迁徙,后人便称商族人居住过的废墟之地为“商丘”,后成为商朝最早的都城。及至武王伐纣建立周朝,将此地封为陈国,乃天下之中,华夏之源。
此前陈国公侯君集便封地于此,侯君集谋反被诛,虽然李二陛下念及其往昔功勋,未予满门诛杀,但爵位封地一并解除,如今正好封给李贞,
相比越地,陈地显然更加富庶繁华,地位也更高。
李绩、萧瑀齐声道:“陛下英明!”
长孙无忌面色难看,可见到李二陛下心意已决,也不敢多说,毕竟如今不比往昔,他早已不是李二陛下亟待笼络重用之权臣,若是执意顶撞李二陛下,这位皇帝发起倔脾气来,可没他什么好果子吃。
李二陛下见到长孙无忌沉默不言,便道:“既然三位爱情并无意见,那明朝到政事堂上,将此事定下吧。”
这三人乃是朝中栋梁,岑文本升任中书令之后身体每况愈下,一月当中倒有二十天留在府中修养诊治,政务皆有两位中书侍郎日常操办,已经有渐渐淡出中枢之趋势,只要这三人统一意见,政事堂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三人尽皆颔首:“谨遵陛下旨意!”
要事议定,李二陛下放松下来,毕竟只要做出了决定那就不能三心两意朝令夕改,笑道:“此番嘉禾祥瑞,实乃千古盛事,不啻于后稷之功!应当昭告天下,万民同乐。”
李绩忙道:“微臣正有此意,稍后便集结尚书省的官员,草拟一份公告,请陛下阅准之后布告天下,使得大唐之臣民尽皆能够感受到如此旷世盛事,必然民心稳定士气高涨,无论民间军中,尽皆感念陛下之恩德,万众一心砥砺奋进,明年开春的东征必定势如破竹,攻无不克!”
“哈哈!若是当真如此,那又得算是房俊的一项大功,难不成将来朕当真要赐予其九锡之礼?不过这小子一贯胡作非为不知上进,怕是没有以往受过九锡之礼的那些个国家柱石的能力气魄。”
“陛下三思!九锡之礼,焉能轻授?即便房少保功勋卓著,这等礼遇却也非是他能够坦然接受,毕竟房少保的年纪放在那里,若是早早领受这等旷世殊勋,非是好事。”
李绩急忙开口,试图打消李二陛下这个念头。
“九锡之礼”看似荣耀无双,可哪里就是那么好受的?一则功勋盖世举世无双,一旦授予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再则此等殊勋已然是人臣之巅峰,此后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政治前途再无追求,只怕由此会滋生出不臣之心,觊觎那高高在上的至尊宝座……
他将房俊视作子侄,也知道房俊重义气、重感情,只要自己能够对其多方照顾,再凭借与自家儿子的深厚交情,此后数十年间必然对李家多方照拂,扶保李家世代昌盛,可绝对不愿房俊生出不臣之心,从而将李家拖进万劫不复之深渊。
长孙无忌却在一旁说道:“英国公之言,未免有失偏颇。房俊之功勋,不仅陛下心中透亮,便是吾等朝臣、天下百姓,又有谁不是心知肚明,敬佩不已?率领船队在海外攻城掠地,兵出白道覆灭薛延陀,献出火药、玻璃等等技术,现如今又使得天降嘉禾祥瑞,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擎天保驾、震古烁今之旷世功勋?九锡之礼,实至名归!”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看着面前争执不断的两人,笑容渐渐转淡。
李二陛下摆了摆手,淡然道:“此事朕心中自有计较,二位爱卿不必再做争执,速速退下,各司其职吧。大力宣传嘉禾之事,提振民间军方的士气,这个冬天务必保证天下安靖,决不能耽搁明年开春东征大事!”
对于东征,他早已心急火燎。
今年春天便应当御驾亲征大军直指辽东覆灭高句丽,结果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病耽搁了整个计划,不得不拖延一年。
这一年虽然身体略有好转,但精力不济的症状却愈发严重,如此下去李二陛下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剩下多少时间,若是不能在有生之年覆灭高句丽成就千古一帝之宏图霸业,他死不瞑目。
更何况数十万大军屯驻于辽东,枕戈待旦厉兵秣马,每日里耗费钱粮无数不说,这军心士气也一日衰弱过一日,长此以往,只怕未等大战到来,士气便已经跌落至谷底。
若明年春天的东征依旧不能施行,这些抽调自天下各处的精兵悍将就不得不各自返回驻地,再想要纠集起来如此庞大的军队,所要耗费的力量比起这次怕是要难上一倍……
所以,就算是天塌下来,明年开春的东征也势在必行。
三人感受到李二陛下的雄心壮志和坚定心志,心中一凛,连忙齐声说道:“臣等谨遵皇命!”
三人都清楚,李二陛下对于东征的执念已经臻达不容更改之境地,谁敢耽搁了东征,谁就是他李二的敌人,是他成就霸业的绊脚石,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也绝对不能放过!
*****
傍晚时分,房俊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由骊山返回长安,进城之后直接前往东宫,求见太子李承乾。
在门口等了不久,便有内侍从宫内匆匆出来,将房俊带到了宜秋宫。
东宫占地甚广,虽然比不得太极宫那般恢弘巍峨,却也华美堂皇,由正门嘉福门而入,便是重明门、嘉德门、显德殿,此殿乃是东宫第一正殿,是皇太子接见群臣和举行重大政治活动的地方。武德九年八月九日,太子李世民在高祖皇帝李渊逊位后在此殿举行登基仪式。
当时李二陛下即在此殿听政,一直到贞观三年四月,太上皇李渊由太极宫迁居大安宫后,李二陛下才去太极宫中太极殿听政。
显德殿两侧便是左右春坊,总领东宫一切政务。
从显德殿之后的崇教门向北,便是东宫接待宾客、举行宴席歌舞的崇教殿,过了崇教殿,便是太子日常居住的丽正殿,当年李二陛下便是在此处与文德皇后居住多年……
丽正殿西侧便是崇文馆。
与崇文馆一墙之隔的,便是太极宫立的武德殿……
只不过今日太子并未在丽正殿,房俊随着内侍绕过丽正殿、光天殿,然后顺着光天殿一侧的小路向西,于崇文殿后身折而向北,过内坊,便到了宜秋宫。
此处已然是东宫的后花园,虽然已经时值深秋,但四周花树锦簇、景色宜人,有泛黄的落叶翩翩而落,也有青翠的松柏傲然挺立,就在宜秋宫门前的花圃之中,太子李承乾坐在树荫之下的一张地席之上,身姿婉约的太子妃苏氏陪在一旁,三四个孩童则在花圃前的草地上嬉戏玩耍。
远处立起两根修竹,中间拉了一张网,一个皮质的圆球被孩童们踢来踢去,瞄着那两根修竹之间的网却总也踢不进去,孩童们也不以为意,时不时的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
房俊嘴角抽了抽,看来“臭脚”的传统,自唐代就已经流传下去了……
随着内侍上前,房俊一揖及地,恭声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太子夫妇丝毫没有摆架子,齐齐起身还礼,太子上前拉着房俊的手,笑道:“都是自家人,何须这般俗礼?来来来,一起坐坐,尝尝这吐蕃的青稞酒,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太子妃苏氏笑容柔美,柔声道:“房少保请坐,本宫亲手给你们整治几个小菜,小酌几杯。”
房俊作揖道:“多谢太子妃。”
待到太子妃转身走开,李承乾冲着几个孩童喊了一声:“都过来,拜见房少保!”
几个孩童丢下足球,兴致勃勃的跑过来,像模像样的施礼:“吾等见过房少保。”
太子少保乃是东宫署官,论理乃是太子家臣,可毕竟职位显要,兼且房俊名声响亮威望颇著,尤其是纨绔“恶霸”之名响彻长安,几位小世子可不敢有丝毫不敬。
房俊也还礼,道:“微臣见过世子殿下。”
这几个都是李承乾的子女,最年长的李象也不过十岁,李厥才六岁,相貌俊美浓眉大眼,望之粉粉嫩嫩的小正太,甚是可爱。
最小的却是一个小女孩,房俊也不知道这位的闺名,只知道刚被李二陛下册封为蓝田郡主不久。蓝田乃是关中重地、人多富庶,但看这个封号,便知道李二陛下对于这个嫡长公主很是喜爱。
可惜历史上李承乾谋反身死,连累了自己的子女,儿子们到底还有一个皇族血统的身份,高宗李治再怎么狠心也不敢斩尽杀绝,女儿们却倒了霉,匆匆下嫁到各地寻常人家,玉碟除名,连名讳封号都未曾留下……
李象性格跳脱,之前见过房俊,便仰着脖子问道:“房少保,你会蹴鞠么?”
房俊瞅了瞅地上那个皮质的圆球,笑道:“略懂。”
李象便指着远处两根修竹之间的网,说道:“我和弟弟妹妹踢了好久都踢不进去,您能踢进去吗?”
房俊抬头看了看,两根修竹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尺,那球网在竹子半腰处,离地大概有一米多,他知道这个东西叫风流眼,这是宫廷宴会之上的蹴鞠玩法,与民间有些不同,只有单球门,竞技性略有不足。小孩子气力不足,很难将球踢中风流眼。
上前两步,将球摆在草地上,房俊退了两步,活动一下脚踝,喊了一声:“看好了!”助跑两步,发力踢中球的下半部,“砰”的一声,那球便直飞出去,正正的撞上风流眼。
“哇!房少保好厉害!”
“太准了!感觉比侍卫们还厉害!”
顿时获得了世子、公主们的崇拜,以及一片大呼小叫。
房俊哈哈一笑,拍了拍李象的肩膀,勉励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蹴鞠也是一样,你将它当作一个游戏,偶尔娱乐,怎么能够踢得好呢?当沉下心好生琢磨,然后苦练一番,必然有所精进。男子汉大丈夫,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切莫做了白斩鸡。”
李厥眨巴着眼睛,好奇问道:“房少保,何为白斩鸡?”
未等房俊回答,李承乾已经喝叱道:“小孩子哪来那么多的问题?房少保惊才绝艳才华盖世,他的话你们要记住了。行了,为父还有事和房少保谈,你们一边玩儿去吧。”
“哦。”
几个世子跑过去将球捡起来,砰砰的踢起来。
倒是那位蓝田郡主倒腾着小短腿儿,依偎在父亲身边,扯着父亲的衣袍,娇憨着说道:“父亲,女儿好累啊,腿好酸……”
李承乾顿时收起严厉之色,一脸宠溺的席地而坐,直接将蓝田郡主包在自己腿上,柔声道:“都说了不让你跟哥哥们疯玩,你就是不听,现在知道难受了吧?来来来,为父给你揉揉。”
将闺女的腿摆好,轻轻的按摩起来。
房俊一脸失笑,这位太子殿下居然是个女儿奴啊……
李承乾按摩几下,惹得闺女眉花眼笑,直至房俊在他面前跪坐,这才醒悟过来,略感尴尬,笑道:“教二郎见笑了,孤身为太子,却甘为子女折腰,有失皇储威仪……”
房俊摆手阻止,正色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殿下真情真性,微臣唯有钦慕,何须尴尬?”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冷酷无情未必就是真正的好汉,疼爱孩子的为什么不是大丈夫?你可知道山中的猛虎兴风狂啸,尚且频频回顾它心爱的小老虎!
李承乾口中默默吟诵一遍,将蓝田郡主抱起放在身旁,正襟危坐,肃容道:“二郎出口成章,才华横溢,孤万分敬佩!”
房俊略感尴尬。
他已经很久没“作”诗了,倒不是脑子里空了,上辈子背诵的诗词何止数十?只不过这种事虽然严格意义上算不得“剽窃”,但毕竟是将旁人之物据为己有,心理上难免有所障碍。
然而两世为人,有些时候记忆难免趋于混乱,难以分辨前世今生,说话之间引经据典,自然稍有不慎便将一些尚未问世的东西给带出来。
就比如眼下,自己只是下意识的感慨一句,结果将后世的诗作给随口道出,被李承乾追问,自然也难以推诿,只能“勉为其难”承认是自己的诗作,否则如何解释?
只得说道:“不过是一时感慨,随口道之,殿下切勿如此,微臣愧不敢当。”
李承乾笑道:“二郎何必自谦?正因你只是一时感慨,便能引经据典随口道出这等寓意深刻之诗作,方能够彰显‘诗词圣手’之功底,普天之下谁人能出君之左右?”
他的确对房俊的学识深感敬佩。
这首诗看似文字浅白,实则却是由典故而来。《战国策·赵策》中有一篇《触詟说赵太后》的文章,大意是赵国大臣触詟意欲把自己的小儿子托给太后,要太后给他一个王宫卫对的职位。太后说:“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触詟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
太后说:“你们男人也疼爱小儿子吗?“触詟说:“父母疼爱子女,就得为他们考虑长远些。您送您的女儿,如今的燕后出嫁的时候,拉着她的脚后跟为她哭泣,这是惦念并伤心她嫁到远方,也够可怜的了。她出嫁以后,您也并不是不想念她,可您祭祀时,一定为她祝告说:'千万不要被赶回来啊。'难道这不是为她作长远打算,希望她生育子孙,一代一代地做国君吗?“
诗作之中便是借用这个典故。
“兴风狂啸者”是指老虎,因为《易·乾·文言》有言:“风从虎”,而“小於菟”则是小老虎,“於菟”一词出自《左传》宣公四年:“楚人……谓虎於菟。”
李承乾博闻广记,一瞬间便理解了诗作当中各种典故,更为房俊之“才思敏捷”敬佩不已。
房俊还能说什么呢?
其实他自己都未曾读过那篇《触詟说赵太后》,他对于这首诗的认知也仅只是略知皮毛,知晓其大意而已……
这时候太子妃苏氏已经带着几个捧着托盘的宫女前来,到了近前,将托盘上精致的小菜一碟一碟摆放在树下一张石桌上,然后挥手将宫女斥退,跪坐在石桌旁,亲手执壶,给酒杯当中斟满青稞酒,温婉笑道:“殿下,二郎,快请入席!”
房俊诚惶诚恐:“岂敢让娘娘斟酒?微臣不敢受!”
李承乾则一手拉着房俊,另一手挽着黏人的蓝田郡主,不以为然道:“在朝堂之上,你我分属君臣,但是在这家舍之中,却是郎舅至亲,嫂子给你斟杯酒,何须这般大惊小怪?来来来,菜肴简陋,咱们小酌几杯。”
房俊只得谢过,规规矩矩的入席。
李承乾双手举起酒杯,对房俊说道:“孤领会二郎这首诗作之深意,是说纵然大丈夫宠爱小儿子,那亦是人之常情,劝孤勿要因为父皇略有偏心而心生怨愤。二郎尽管放心,孤自知并无经天纬地之才,远远比不得父皇雄才大略,但是手足亲情这一项,却不甘人后。孤指天立誓,无论将来如何,稚奴也好,青雀也罢,乃至于三弟、五弟以及诸多兄弟,永为手足,必不相负!”
言罢,一仰头,杯中酒一饮而尽。
房俊更加尴尬了,我也只是随口念了两句诗,纯粹无意为之,太子殿下您居然就能生出如此之多的感悟?
还能说什么呢?
都在酒里了……
仰头陪了一杯。
太子妃苏氏秀眸闪闪,不知自己离开片刻这两人说了什么话,惹得太子颇有感慨的样子,不过她是聪明人,从不曾试图去干预朝政,更不会掺和进男人们的绸缪之内,压着心底的疑惑,提起酒壶,想要给二人面前的杯子斟酒。
却见到蓝田郡主已经从李承乾身边坐起,迈着小短腿儿来到母亲身边,奶声奶气道:“母亲,女儿替父亲和房叔叔斟酒。”
说着,接过母亲手里的酒壶,摇摇晃晃走到桌前,先给李承乾斟酒,说道:“父亲喝酒!”
然后又到面前斟酒:“房叔叔喝酒!”
房俊笑道:“多谢郡主!”
蓝田郡主扬起小脸儿,一本正经道:“不客气!”
“哈哈!”李承乾一把将闺女揽过去抱在怀里,婆娑一下头顶,夸赞道:“好闺女,真懂事,比你那几个哥哥强多了!”
瞅了一眼远处呼呼喝喝大汗淋漓踢野球的几个儿子,哼了一声。
两人又碰了一杯,李承乾用公筷给房俊面前的碟子夹了菜,问道:“二郎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房俊道:“自然。”
便将今日上午在骊山农庄的事情说了,着重提及窦靖已经在奏疏之中加上了李成前的名字,并且推举他占据首功。
太子妃苏氏夹菜的手略微一抖,筷子上的菜掉进盘子里,稳了稳心神,才重新夹起来让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然后将蓝田郡主从李承乾怀中接过来,教着她用筷子吃东西。
李承乾先是一愣,旋即满面喜色,激动道:“二郎所言当真?那玉米以及地瓜,果真有那般产量?太不可思议了!”
房俊道:“微臣岂敢撒谎?收割玉米之时,陛下便在现场查验,确认无误。虽然之后离开,但是收获地瓜的时候不仅窦寺卿在场,魏王殿下亦在一旁观看,绝无半点虚假。”
李承乾难掩喜色,抚掌道:“天助我大唐子民矣!这几年风调雨顺,兼且各地水利设施逐渐完备,各地的粮食都有所增产,各处的常平仓以及义仓尽皆堆满粮食,国家储粮之数量从所未有!如今又得了玉米与地瓜这等海外嘉禾,天佑大唐盛世昌隆啊!”
不过他也领会到房俊言语之中的意思,收割玉米的时候父皇还在场,但是收获地瓜的时候已经走了,很显然是因为房俊提议将功劳让给自己使得父皇很是不满……
他又端起酒杯,喟然道:“二郎之心思,孤领受了。但这等殊勋旷世罕有,全掰二郎一心操持、呕心沥血,孤何曾出过半点力气?这等功勋尽皆应当二郎所有,孤就算再是厚颜,亦不敢坦然愧受。明日孤便上书陛下,申明此事,万万不能窃据别人之功。”
很显然,一旦自己领受了这份功劳,声势威望定然暴涨,朝中还好,民间必然对自己的支持大增,这便是父皇为之不满的原因。
而房俊宁可将这等足以青史彪炳的功勋让给自己,这已经不单单是忠心便可以解释了,绝对是自己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拼尽所有一力扶保自己登上帝位!
如此恩德,何以为报?
只能默默记在心里,富贵与共、永不相负!
房俊道:“此乃微臣份内之事,不过殿下明日上书,怕是要迟了,先前英国公已经遣人前去给微臣送信,午间陛下召集诸位宰辅,定下了此事,授予殿下监国之权……”
“砰!”李承乾失手将酒杯碰倒,一脸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