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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国之权从来都不仅仅是代表着皇帝的信任与器重,更代表着一种地位,虽然太子天然的边享有监国之权力,但是这与皇帝明文下诏颁布天下却截然不同,如此一来,就等同于太子之地位必须得到所有臣民的拥戴。

    太子令谕,如朕亲临!

    自从成为太子的那日起,直至母后殡天,李承乾从未曾得到过父皇的认可与肯定,更别说赐予这等监国之权了,也难怪他如此失态……

    等到回过神,李承乾才激动道:“此事当真?”

    房俊道:“英国公遣人相告,必然不会出现差错。大抵是怕东宫人多眼杂,所以并未前来通知殿下,殿下当予以理解。”

    李承乾那还顾得了这些?这都是小事,最重要的还是这监国之权啊!

    不出意外,明年春天东征开始,李二陛下必定御驾亲征,届时李承乾将会自动拥有监国之权,但是这与李二陛下明文颁布却是大相径庭,前者虽然有节制朝臣、临机处断之权,但是遇到大事却仍旧需要与大臣们商议,自己做不得主,但是后者却是实实在在的履行皇帝之权力,言出法随,为所欲为!

    当然,一旦如李绩、萧瑀、长孙无忌这等权臣联合起来抵制,再大的权力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为所欲为,但是至少法理上有了这等权力!

    李承乾离席起身,整理一下衣冠,双手拢起一揖及地,大礼拜谢,口中道:“二郎之恩情,孤没齿不忘!今日立誓,孤之一脉一日不绝,便一日不忘房家之功勋,天崩地裂,永不相负!”

    太子妃苏氏也起身,拉着蓝田郡主盈盈拜倒。

    她出身官宦之家,自然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更知道在李二陛下更宠爱、更偏袒晋王的这个时候,能够为太子争取到此等权力是何等之不易,因而对房俊的感激之情丝毫不亚于李承乾。

    对于李承乾的誓言,更是无比认同。

    蓝田郡主却是一脸懵然,她自然不懂得这些,只是见到父亲母亲尽皆施行大礼,只得晕乎乎的跟着敛裾施礼……

    房俊连忙起身,侧身在一旁不敢领受这两人的大礼,还礼道:“殿下何须如此?微臣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是希望殿下记住微臣之功劳,而是为了大唐之稳定、为了苍生之福祉!唯有殿下储位稳固,朝中才能避免内斗之消耗,大唐才能日益精进,苍生才能安居乐业!如此大礼,微臣万万不敢领受!”

    李承乾愈发敬重,肃容道:“君乃国士,孤以大礼相待国士,有何不可?”

    房俊只是道:“万万不可,微臣担待不起国士之誉!”

    好一番谦让,李承乾夫妇这才作罢,相互跪坐下来,李承乾又敬了房俊一杯酒,然后指着兴致勃勃提着酒壶斟酒的蓝田郡主,笑道:“孤之长女,聪慧伶俐,容颜尚可,只是不知能否配得上二郎之爱子?”

    房俊差点被酒水呛到,这是要联姻的架势?

    连忙摆手:“犬子顽劣,焉能配得上郡主?万万不敢高攀。”

    李承乾却不以为意,瞅了瞅太子妃苏氏,后者温婉一笑,夫妻两个心意相通,李承乾便道:“二郎切勿妄自菲薄,房氏家风严谨,子女品行又岂能差的了?再者说了,纵然令郎再是顽劣,难不成还能比你这个当爹的更顽劣?男人嘛,年少之时血气方刚行为荒诞,这都算不得什么,只要通晓大义、品节不亏,迟早有出息。况且据孤所知,府上两位小郎君一直都在房相身边长大,房相温润君子刚强方正,一手教导出来的子孙必然不差。”

    这个年代,联姻是最好的结盟方式,李承乾需要房俊的鼎力扶持,联姻皆为一体,自然最为稳妥。反之亦然,将自己的嫡长女下嫁于房家,便等同于自己保证了房家一门荣华富贵、与国同休,这与当年李二陛下将高阳公主下嫁给房俊是一样的道理。

    一门亲事,两下安心,正是理所应当。

    房俊苦笑道:“微臣那两个儿子尚未断奶,如何便能谈婚论嫁?”

    李承乾不以为意,道:“又不是让他们现在就成亲,不过是双方父母口头之约罢了,咱们本就是姻亲,若是亲上加亲,其不更好?”

    房俊只得说道:“兹事体大,微臣不敢擅专,尚需回去请示父亲,再给殿下回话。”

    李承乾欣然道:“正该如此!不过不必麻烦二郎了,孤改日有暇,亲自去府上拜会房相,提及此事即可。想来房相也不会拒绝这样一个亲上加亲的机会,咱们两家休戚与共,实乃美事。”

    “多谢殿下厚爱!”

    房俊谢过,然后略过这个话题,说道:“殿下想要稳固储君之位,单凭陛下一道赐予监国之权的圣旨并不足持,陛下雄才伟略、乾纲独断,绝不会因为自己的旨意便束手束脚,违背自己的心意,所以当下最重要之事,还是殿下要做出自己的成绩,让陛下看到您的优秀,方能够彻底打消易储之心。”

    李承乾喝了杯酒,叹道:“道理自是如此,可是谈何容易?孤如今协助父皇处置朝政,并无可以做主之处,对错成败尽皆遮掩在父皇之下,想要做出成绩,难上加难,反倒不如稚奴专注于尚书省,上下皆可由其调遣,只要略微出彩,便可被旁人尽收眼底。要不,孤也请求父皇料理一部之公务?”

    这一点他真的很为难。

    如今李承乾的工作便是协助李二陛下处置政务,相当于“秘书长”的职务,整日里虽然事务繁冗,却没有什么可以体现能力的余地,一切皆要李二陛下勘定取舍,毫无自主之权。

    房俊敬了李承乾一杯,略微沉吟,问道:“这倒是可以,只不过殿下心中属意哪个衙门?”

    李承乾显然对此事早已有所考量,闻言便说道:“如今左右候卫日渐糜烂,导致京师之治安每况愈下。诸如上次令妹以及诸多皇族子弟被关陇子弟于京中围殴一事,本不应当发生,但左右候卫的巡街制度形同虚设,这才阻止不及,酿成大祸。孤若是将左右候卫尽皆掌管起来,陟罚臧否一视同仁,很快便能够整肃京师治安。”

    房俊吓了一跳,忙道:“这是谁给您出的主意?”

    “今日早晨于师为孤讲解授课之时,孤曾提及此事,便是于师建议孤掌管左右候卫。二郎如此反应,可是有何不妥?”

    看着李承乾一脸茫然的神色,房俊苦笑一声,不知怎么说才好。

    李二陛下安排给李承乾的几个老师,各个都是人品高洁博闻多识之辈,论学问那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但是政略绸缪、朝堂角力,却几乎都是白给……

    斟酌一番,谨慎说道:“殿下应当知晓,这左右候卫虽然并未有陛下之心腹担任大将军,但其职务特殊,平素负责京城巡警,烽候、道路、水草之宜,皇帝出行时,先驱后殿,日夜巡察,止宿时司警戒之责,何等之重要?尤其无论皇帝出行之时警戒周边,亦或是平素京师巡警,都攸关陛下之安危,这等职务任何人都可以担任,但殿下身为太子,却万万不可担任!”

    开玩笑,太子虽然是皇帝的继承者,但几乎所有的皇帝都在悉心教导太子的同时,予以严密的戒备。

    最有资格继承自己的人,往往也是最有机会、最有能力干掉自己的人……

    尤其是曾经“逼父退位”的李二陛下,若是李承乾扺掌左右候卫,恐怕李二陛下连晚上睡觉都得睁一只眼,唯恐他这个嫡长子那天嫌弃他这个皇帝活得命长了,等不及干脆造反……

    所以这等职位,哪里是李承乾可以染指?

    东宫的那些个“帝师”们,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估计历史上的李承乾便是他们好心办坏事,活生生给拖进坑里……



    一个好汉三个帮,再是英明神武的皇帝想要成就一番事业,也不可能单打独斗,身边总归要有一些敏于时事、精于算计的优秀幕僚方可成事,何况是处于漩涡之中、四周皆敌的太子?

    没有好的幕僚,在这等强敌环伺的环境里,休说顺利继承皇位,哪怕是全身而退都不可能。

    相反,李承乾因为已经占据了大义名分,只要本身的能力在水准之上,有几个优秀幕僚傍身足以成就大业。

    事实上李承乾在早前的表现是非常好的,可最终却落得那样凄惨的一个下场,实在是与他身边这些理论大于实践、空有经史子集盖世名声,却无朝堂争斗之经验的老夫子们脱不开干系……

    ……

    李承乾夫妇听房俊这么一说,顿时齐齐失色。

    如今李二陛下就已经偏向稚奴,若是太子再犯了李二陛下的忌讳,使其心生隔阂,恐怕更会坚定李二陛下的易储之心。

    哪怕付出再多的努力,也不可能逆转李二陛下的心思……

    李承乾甚至差点脱口而出“于师误我”这样的话语,不过好歹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连忙拉住房俊的手臂,急切道:“好在有二郎指点,否则孤铸下大错矣!那依二郎之见,该当如何?”

    房俊道:“殿下切记,但凡与兵权沾边,绝不可沾染,即便明年春天陛下御驾亲征,您顺利行使监国之权,也要向陛下明言,请求陛下亲自指派大臣统领番上军队、负责京畿防务,您绝不过问。”

    李二陛下乃是一代雄主,最是自负骄傲,这样的人刚愎自用,绝对不会对于任何一个人委以全部信任,尤其是身为的储君的儿子。

    越是雄才伟略之人,疑心便越重,想要取得他的信任就切勿沾染那些敏感的地方。

    李承乾频频颔首,道:“孤晓得了!”

    继而叹气道:“原本还想着选择一个衙门做出一点成绩给父皇看看,可哪里还有比左右候卫更加容易做出成绩的衙门呢?”

    如今虽然从皇帝到政事堂皆未出台取消宵禁之法令,但是自中秋节至今,长安城的宵禁已经名存实亡,长安城这座当世第一雄城焕发出全新的光彩,商贾货殖昼夜不停的进出,使得整座城市愈发繁华,商税、厘金如潮水一般汇流至民部库房,宵禁的取缔已经势在必行。

    汉胡杂处、人口的流动性倍增,使得长安城的治安形势每况愈下,单单依靠京兆府的力量已经不足以稳定京师治安,若是能够掌控左右候卫,加以整治约束,短期内是的长安城的治安上一个新台阶是很容易的事情。

    如今却发现这等能够影响京畿安危的兵权绝对不能沾手,眼瞅着这等功绩无法染指,李承乾自然难掩失望……

    房俊沉吟道:“事在人为,只要殿下意志坚定意欲做出成绩给陛下看,有何愁没有机会呢?”

    李承乾忙问:“二郎有何见解?”

    房俊想了想,道:“唐国公如今缠绵病榻,已经有多日未能去民部衙门料理部务,所有事务都由两位侍郎负责。朝中如今早已有人谏言另择有能力之人担任民部尚书职务,殿下何不主动请缨,前往民部主持大局?”

    李承乾略带尴尬,苦笑道:“二郎有所不知,孤虽然自幼师从名家,但论起经史子集尚算不差,即便不如青雀,也相去不远。可是这术数之道,却实在是一窍不通,民部钱粮筹措、账簿核算,孤只要想想都头疼,又哪里能够做得出成绩?”

    话音刚落,一旁一直闷声不吭的太子妃苏氏浅浅一笑,嗔怪的横了李承乾一眼,掩唇浅笑道:“殿下可算是当着真佛道无知了,您自己固然不通算术,但您面前这位可是普天之下少有的算术大家,即便李淳风那等人都甘拜下风,您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房俊忙道:“娘娘谬赞了,微臣愧不敢当。”

    太子妃苏氏纤纤素手握着公筷给两人布菜,闻言轻笑:“房少保何必妄自菲薄?如今您的那本《数学》不仅成为书院的算学教材,更是被弘文馆、崇文馆、太史局的诸多算数大家推崇备至,一致认为乃是千古未有之奇书,已经臻达算学之巅峰,这可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李承乾抚掌大笑:“孤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二郎学究天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于格物算数之造诣更是震古烁今,有二郎相助,孤又何愁不能治理好民部?”

    他执起酒壶,亲自给房俊斟满酒杯,举杯道:“还请二郎助我一臂之力!”

    房俊忙举杯相和,说道:“微臣敢不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李承乾亦道:“孤今日立誓,永不相负!”

    一旁的太子妃苏氏也举起酒杯,清声道:“愿吾两家永结秦晋之好,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这可比将蓝田郡主下嫁给房俊的儿子更重的承诺,有这个誓言在,只要李承乾能够顺利登基,就等同于房氏一门世世代代都是皇亲国戚,只要不造反,那就是荣华富贵,与国同休!

    房俊心里不愿,大唐的公主的确作风成问题,原本房家就被高阳公主给坑了,幸亏房玄龄劳苦功高、福泽深厚,房家后代才没有被一竿子打死,渐渐的从低落处崛起。

    可他依仗着穿越者的智慧逆天改命,避免了高阳公主的祸害,可谁知道往后自己的子孙不会被另一个高阳公主给推下深渊?

    权力是柄双刃剑,离得近了固然好处多多,可一旦不慎伤了自己,那也是要命的……

    可这个场合断然不允许他说出拒绝的话来,只能说道:“微臣誓死效忠殿下,永不相负!”

    三人一起举杯,仰首喝干。

    房俊唯恐太子妃苏氏再次提及联姻之事,便抢先说道:“殿下若入主民部,固然可在短时间内整肃一新,有所成效,但尚不足以令陛下刮目相看,所以不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而是要大开大合有所精进。”

    李承乾虚心问道:“二郎有何见教?”

    房俊道:“见教不敢当,只是陛下雄心壮志,焉能因为殿下理顺民部之事务便高看一眼呢?想要打动陛下,那就要干出一番震动天下的事业才行。如今大唐商业繁荣,连带着使得铸造之开元通宝已经不敷使用,天下各地缺钱严重。但是天下铜矿稀少,开采缓慢,跟不上钱币缺乏的速度,长此以往,必导致钱贵物贱,物价大跌,百姓之收入日趋减少,币制改革已经迫在眉睫,势在必行。先前微臣曾数次谏言陛下增铸金银币,流通天下以替代大额货币,此举可暂缓缺钱之虞。然而如何增铸,增铸多少,却需要掌握好一个极其严格的数量,否则一旦过量,便会使得钱币泛滥物价沸腾,其危害亦是极其深远。”

    大唐商业发展太快,钱币铸造远远跟不上商业增长速度,长此以往危害甚大。如今黄金虽然可以流通,却从未有一个官方授予的兑换汇率,大多是民间依据情况自行商定,浮动很大。

    而且白银根本不算是货币,民间交易哪怕是依旧采取原始的以物易物方式,也不接受白银交易,这就使得水师从海外掠夺而来的白银白白放置在仓库之中派不上用场。

    大唐如今国势强盛,满天底下的掠夺黄金,拥有极高的黄金储备,这个时候退出黄金本位能够最大限度的掠夺全世界的财富,等到眼下这股飞速增长的经济形势渐渐稳定,大唐的经济规模足以威压全球,再废黜黄金本位推行信用货币,还能够再一次掠夺财富,完成原始积累,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强国,将各国的经济都操控在自己手中。

    届时天下皆为唐钱,谁可匹敌?



    等到天下皆为唐钱,大唐便扼紧了天下经济之命脉,随随便便一次货币的调控,对于那些小国来说都不啻于一场毁天灭地的战争,数代甚至数十代积累的财富被掠夺一空,全国破产只是反掌之间……

    而这一切,都要从大唐的货币改革开始,若是李承乾能够顺利入主民部,取得货币铸造的权力,正合时宜。

    李承乾对于经济并没有太过精辟的见解,但是起码知道钱币数量应当于经济体量相当,否则无论钱多钱少,对于经济的危害都是很大的,眼下大唐经济正处于一个快速腾飞的阶段,每日里收取的商税便在不断的增长,若是不能及时改革币制,则很有可能白白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遇,致使无数人的努力付诸东流。

    当即正色道:“既然如此,那孤明日便觐见父皇,争取掌管民部,取得铸币之权。”

    若是币制改革能够从自己手里完成,促使大唐经济再上一个台阶,那可是天大的功勋,足以彪炳史册!

    房俊又提了几个建议,并且叮嘱李承乾万勿急功近利,一旦取得陛下的允准,获得政事堂通过之后扺掌民部,尚要稳扎稳打,任用精于算数、擅长经济的人手推动币制改革,而非是任人唯私、倚重身边的亲信。

    他不得不时刻给李承乾敲一敲警钟,李承乾身边那些人做起学问讨论起哲学来都称得上一代鸿儒,可到了具体事务上,却都是两眼一抹黑,毫无用处还乱出主意,搞不好大好局面就要付诸东流……

    *****

    从东宫出来,已经玉兔东升,繁星满天。

    房俊吐了一口气,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翻身上马,沿着天街向东出了延喜门,再顺着永兴坊的坊墙一路向南到了崇仁坊,在坊卒的注目礼中进了坊门,回到房府。

    府中尚未睡下,有家仆迎上来接过马缰,将战马牵去马厩,房俊则一路回了后宅。

    沐浴更衣一番,来到堂中稍坐,武媚娘端着一壶热茶出来,询问是否要安排晚膳。

    房俊摇摇头,道:“不用,已经在东宫用过膳了,殿下何在?”

    武媚娘将茶壶放在茶几上,斟了一杯放在房俊手边,然后纤腰款款来到他身后,一双柔夷抚上他两侧太阳穴,手指微微用力按摩着,柔声道:“正在后宅侍候两位小祖宗呢,俩孩子随着爹爹从骊山回来,闹腾得厉害不肯睡觉。”

    房俊问道:“父亲可曾睡下?”

    武媚娘颔首道:“刚刚妾身与公主去给爹爹和母亲请安,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睡下。”

    房家规矩并不严厉,到底不似齐州老家那边数代同堂处处讲究规矩,但高阳公主出嫁之时李二陛下叮嘱不可摆公主架子,要孝顺公婆,一应礼仪皆要与寻常人家等同,高阳公主始终记着,故而每日里昏晨定省从来不辍,连带着武媚娘与萧淑儿也每日早晚去给两位老人请安,即便是后来的金胜曼也同样如此。

    想到金胜曼,房俊忍不住挠头,问道:“真德公主也睡下了?”

    武媚娘道:“真德今日去了芙蓉园,傍晚派人回来说是今晚留宿在那边,据说是善德女王染了风寒,身子有些不爽利。”

    “哦……”

    房俊琢磨着抽个时间去探视一下,有一阵子没有前去善德女王那边了,毕竟曾有了肌肤之亲,心里也惦记着。

    不过又想到两个儿子回来,有些坐不住,便拍拍武媚娘的手,道:“那我去后宅看看两个小子,正好我也有事要与公主商谈,你也一起过来,帮着参谋参谋。”

    武媚娘眼眸流转,掩唇而笑:“妾身不过一介女流,焉能当得起‘参谋’这两个字?”

    这个年代,“参预谋画”乃是军中主将身边幕僚的一项工作,可不是随意就能使用的。

    房俊哈哈一笑,起身握住武媚娘的纤手,慨然道:“你武媚娘便是吾房二的军师,提点军机、参赞军事,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呦!这么会夸人,莫不是有求于我?”

    武媚娘巧笑倩兮,容光焕发。

    她性格最是刚强,也最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房俊显然是将她当作诸葛亮、张子房一般的人物,倚为臂助倍加信任,这令她愈发感到自己受到重视,心情不是一般的敞亮。

    房俊握紧她的柔夷,上前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吻了一下,轻笑道:“那是自然,还望娘子多多体恤为夫,今夜能够施展浑身解数,曲意逢迎婉转承欢,让为夫享受一番那等曲径通幽之美。”

    “哎呀!”

    武媚娘娇靥似火,又羞又恼,将手挣脱出来握成拳头,轻轻锤了房俊肩膀两下,佯嗔道:“真是的,这么难听的话也说得出口?想必是最近去了那青楼楚馆,跟着那些粉头姐儿学坏了。”

    房俊赶紧保证清白:“绝对没有!吾房二立身持正、正义凛然,况且家中娇妻美妾羡煞旁人,何苦去那等欢场逢场作戏?不仅最近没有,而且从未有过!天可怜见,整个长安城谁人不知吾房二就算去了那青楼楚馆,也多是喝酒打架,从来就没有机会会一会花魁,尝一尝胭脂?”

    见到郎君一脸愤然惋惜之色,武媚娘不仅笑弯了腰。

    如今长安城朝野上下都拿这事儿嘲笑房俊,说是这位长安第一纨绔就没有那青楼的风流命,每一次去青楼最后都落得一个大打出手的下场,根本没机会一亲芳泽。

    甚至于几乎所有的青楼都将这位大才子列为“最不受欢迎的目标”,因为房二郎每一次莅临青楼,最后都发展成这家青楼的一场灾难,家居破败损失惨重还算小事,搞不好还得趟官司……

    官员贵戚、市井坊间口口相传,几乎已经成了一桩笑柄。

    只要想想如此一个权柄显赫、才华横溢的少年公子却没有机会到青楼亲近那些娇艳美貌才情绝世的花魁,武媚娘便忍不住感到好笑,简直太悲惨了。

    房俊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脸色顿时黑下来,瞪了她一眼,不爽道:“居然敢嘲笑为夫?哼哼,等晚上为夫家法伺候!”

    武媚娘眼眸流转,巧笑嫣然:“天大地大郎君最大,只要郎君舍得狠得下心,妾身逆来顺受便是。”

    “嘿嘿!本狼君心狠得紧,到时候求饶也没用。”

    “谁会求饶?郎君莫小瞧了妾身呢。”

    “……行吧,说不过你,咱们晚上见真章!”

    ……

    到了后宅,尚未进门便听到屋子里孩童的声音大呼小叫,伴着高阳公主不满的斥责声。

    房俊推门而入,便见到高阳公主正站在堂中,一手叉腰一手举着根鸡毛掸子,娇小的身姿散发着蛮霸之气,嘴里娇叱道:“好啊你们两个,眼里没有老娘,无法无天了是吧?”

    丫鬟们战战兢兢站在一旁,老大房菽跪在高阳公主面前,一张小脸儿皱成一团,话都说不利索:“娘……息怒,别打弟弟,是我的错。”

    而在另一侧,老二房佑则对一切视若不见,浑然不知自己将要挨揍,正拽着一个小丫鬟的裙子,小丫鬟生怕将他弄得跌倒在地,只得矮下身子,却见房佑虎头虎脑的往她胸前拱,嘴里嚷嚷着:“奶……奶……”

    房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见此情形差点跌个跟头。

    这混账小子,才这么大点儿就展现一个优秀纨绔的潜质了?再看跪在高阳公主面前,仰着小脸儿一副“要打打我别打弟弟”模样的老大,心里顿时哀叹一声。

    那位蓝田郡主一看就是聪明伶俐的角色,自家老大这般憨厚,将来若是成了亲那岂不是要被死死的压着?

    屋子里的丫鬟见到房俊与武媚娘走进来,连忙敛裾施礼。

    房俊走进去,见到高阳公主回头来看他,忙问道:“这大半夜的,殿下发得哪门子火?”



    所谓从小看老,一个人的性格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天生的,看着老大房菽憨厚守礼的模样,房俊既是欣慰又是发愁——身为长兄,能够友爱兄弟勇于担责自然是好事,可是这样的性格,往后当真与那位蓝田郡主成了亲,怕是要受气啊……

    老二房佑虽然出声的坎坷颇多,身子也不如老大壮实,但聪明伶俐心思灵动,倒是能够降服蓝田郡主,可太子之嫡长女岂能以次子尚之?没那个规矩啊。

    高阳公主原本一脸怒气,被老二折腾得气得不轻,见到房俊面色怪异,连忙将举着的鸡毛掸子放下,上前询问道:“二郎,发生什么事了吗?”

    武媚娘则上前将房佑从侍女怀里拽出来,然后扯起跪在地上的房菽,一同交给侍女让她们带着去卧房睡觉。

    堂中只剩下夫妻三人,房俊坐到椅子上,道:“淑儿也睡了?”

    高阳公主坐到他身边,回道:“从九成宫回来,淑儿便食欲不振,时不时呕得厉害,派人去请了孙道长过来诊治,说是没什么大碍,但要小心休息当心动了胎气,晚上吃了一点东西便早早睡下了。”

    房俊有些紧张:“可是去九成宫游玩所致?”

    高阳公主摇头道:“孙道长说并非运动所致,只是淑儿身子娇弱,正常反应罢了,不必太过担忧。”

    房俊这才舒了口气,接过武媚娘递过来的茶水,呷了一口,缓缓说道:“刚才为夫去了东宫,与太子殿下商议一些事情,正好被太子留下用了晚膳。席间,太子夫妇提出要将蓝田郡主与房菽联姻,暂且定下婚事,将来成年之后再论及婚嫁,下嫁于吾家。”

    高阳公主秀眉一挑,奇道:“郎君面色不豫,就是为了这事儿?这是好事儿啊,太子哥哥将来登基,蓝田那小丫头就是长公主,下嫁给咱们大郎那是亲上加亲,可保咱们房家世代富贵,对于大郎的前途也是极好,郎君却为何不太满意的样子?”

    她出身皇族,自然认为天底下最荣耀之事便是与皇族联姻,太子想要笼络房家,房家也可因此稳固地位,两相得益的事情,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房俊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繁花着锦,烈火烹油,所谓过犹不及。咱们房家已经如此显赫,娶了你这位公主,为夫的前程也一片光亮,将来登阁拜相非是妄想。若再娶一个长公主,怕是声势太过,招人嫉恨惹人忌惮,未免不美。”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天下至理。

    凡事都不能臻达顶点,否则势必要从巅峰滑落。如今房玄龄余威犹在,他房俊又是朝中大臣、太子臂助,权力声势一时无两,就连昔日权倾朝野的长孙家都甘拜下风,已然是人臣之极致。

    若是将来再娶了太子的嫡长女,好处未必还有多少,害处却是数之不尽……

    高阳公主秀眉蹙起,觉得有些道理,为难道:“郎君思虑之处固然有理,可太子哥哥亲口提婚,怎好拒绝?尤其是眼下稚奴想要争储的当口,咱们若是拒绝,恐怕太子哥哥会认为我们是不是不看好他稳固储位,想要保持距离,以免稚奴上位之后迁怒太深……”

    答应了没好处,可拒绝怕是就要害得太子离心,两边为难。

    见到房俊沉吟不语,高阳公主便看向一旁乖巧安静一言不发的武媚娘,没好气道:“这是家中大事,关系着往后的福祸,你这个狐狸精不是自诩诡计多端嘛,倒是说说话给点意见啊?这时候装模作样扮乖巧,当心家法侍候!”

    听到“家法侍候”,武媚娘顿时脸儿一红,喵了房俊一眼,柔声道:“以妾身看来,联姻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如今郎君的声望威势在朝中首屈一指,已然不比那些勋臣相差多少,您若是能够与太子联姻,等于向那些太子的支持者展示您与太子并肩作战的决心,可以使得这些人更能够死心塌地的支持太子,众志成城之下,太子顺利登基的可能性极大,晋王殿下想要逆而夺取,则难上加难。再者说来,联姻或者不联姻,咱们家都早已成为太子最信任的臂助,可说是休戚与共,更进一层也没什么大不了。”

    房俊沉吟未语。

    满朝皆知他是坚定的太子党羽,可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到不是害怕与太子牵扯太深,万一将来太子争储失败会使得自己遭受新君的忌恨,当然,忌恨是肯定的,但是他深信凭借自己的实力和功勋,即便李治将来继位,他不敢对房家斩尽杀绝。

    顶了天打压一番,算不得大事。

    儿孙有本事终有复起之一日,儿孙若没本事,身在高层反而是个隐患。

    子若有才,留予钱财何用?子若无才,留予钱财何意?

    他害怕的是将来太子顺利登基,对待房家必然百般关照,两家关系亲若一家,那才是最大的隐患。

    越亲近的关系,反而越是因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儿生出嫌隙,一旦隔阂渐深,则更容易反目成仇……

    然而正如武媚娘所言那般,只要他与太子联姻,必然会使得太子一系军心大定,不少心思浮动、两端讨好的骑墙派会立即坚定信念,使得太子实力大增,储位愈发稳固。

    反之,若是他拒绝了联姻,则会使得那些人有所误会,进而改换门庭,使得太子实力大减,争储之事愈发增添几分不确定性,连带着后续的争斗会更激烈,大唐内部的消耗也会更大。

    这与房俊的初衷不符,他之所以推翻了不掺和争储的策略,反而积极帮助李承乾稳定储位,一则是因为觉得李承乾并不如史书上说的那么不堪,倒是仁爱宽厚可以信赖,再则便是因为不想大唐走上老路,内斗太重是的力量空虚,最终当外地压境,不得不借助各大门阀世家的力量稳固统治,结果种下了强枝弱干的苦果,最终军阀混战各自为王,一代王朝轰然倒塌。

    尤为重要的是,若是换了晋王登基,能够如太子那般信任于他,毫无余力的支持他发展大唐的自然科学,将各个学科的种子洒满大唐的每一寸土地么?

    答案是否定的,一旦晋王登基,首要之事便是大肆排除异己,就算不敢对他房俊怎么样,也势必要在关陇贵族的支持之下打击山东世家、江南士族,稳固自己的皇位。

    历史已经证明李治绝对是一个不甘寂寞、雄心壮志的帝王,当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尽皆雌伏,便是他回过头来借助这两大势力剪除关陇贵族的战斗。

    在李治的治下,从始至终都会深陷在朝廷势力的斗争之中,不可自拔,想要做一些想做的事,千难万难……

    武媚娘顿了一顿,又说道:“其实郎君也不必忧虑,即便太子殿下意欲与咱们家联姻,但是陛下那一关,却是不好过。”

    房俊一愣,旋即恍然。

    如今李二陛下有意支持晋王争储,对晋王也有所偏心,岂能眼睁睁的看着太子与自己这个朝中新兴势力强强联合?那样一来不仅太子实力大增,更会使得更多朝臣转而投靠太子,形势对晋王那可就太不利了。

    房俊吁了口气,颔首道:“媚娘言之有理,一切单凭陛下决断吧,反正咱们也说了不算,干脆听之任之。那个啥,时辰不早了,要不咱们赶紧安歇?”

    武媚娘脸儿红红的,赶紧垂下头去,纤白的手指捏着衣角,闷声不语。

    高阳公主瞅瞅这女人一脸羞窘的模样儿,顿时骂道:“你个狐狸精想男人就大大方方的,本宫还能跟你争抢不成?瞧瞧那一副发春的模样儿,赶紧的滚去备下热水沐浴,将本宫的男人伺候舒坦了!”

    房俊啧啧嘴,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得劲,可偏又有些异样的冲动……



    武媚娘心中有些羞,嘴上却不服软,红着脸儿笑着说道:“您可是公主殿下,谁敢跟您抢男人?媚娘原本是想要与殿下您一同侍候驸马爷的,您若是累了的时候缓缓气儿,施舍媚娘一时片刻的就成……”

    眼看着高阳公主柳眉倒竖、粉面绯红,房俊赶紧出言制止:“停停停!你们将本狼君当成什么了?都闭嘴,今晚咱们大被同眠,雨露均沾!”

    “呸!”

    高阳公主啐了一口,羞恼道:“谁跟你俩一样那般没羞没臊?本宫今晚带着儿子睡,你们两个自去风流快活便是,本宫懒得看你们一眼!”

    言罢,赶紧起身退去后堂,唯恐房俊兴致来了当真让她们一同侍候……

    房俊向武媚娘看去,这女人一双眼眸似要流出水来,娇靥羞红,贝齿咬着红唇,轻声道:“妾身吩咐人去打水……”

    便赶紧快步走出去。

    房俊伸了个懒腰,嘿嘿一笑,起身背着手,迈着方步走出正堂,向着武媚娘的居处晃晃悠悠走去……

    *****

    一大清早,李承乾便早早起床沐浴更衣,用过早膳之后准备入宫觐见父皇。

    太子妃苏氏站在身后温柔给他整理衣冠,秀美的脸容上带着一丝忐忑,犹豫了一下,终究忍不住,轻声问道:“若是殿下向父皇请求将蓝田下嫁给房家,是否会使得父皇发怒?”

    她虽然并不掺和朝政,但生于官宦之家,却也并非对朝局一无所知。

    李二陛下明显是偏袒晋王的,更希望晋王来继承大宝,而房俊作为如今朝中年青一代新兴崛起的势力,身后隐约站着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不仅可以与长孙无忌等人分庭抗礼,更隐隐间已经有了一方大佬的气度,这个时候太子与房俊联姻,声势更盛,对于晋王极度不利,说不得李二陛下就会恼羞成怒。

    太子笑了笑,拍了拍太子妃的手,轻声道:“爱妃不必担心,父皇固然对孤有些成见,对稚奴也更多偏爱,却绝非是非不分、一味偏袒之人。若是父皇应允这桩婚事,那自然更好,即便反对,也会因此心中种下一丝愧疚,毕竟算是他强硬的替稚奴扳回一城……至于房俊,有没有这样一桩婚事,他都会站在孤的身边并肩作战。”

    太子妃苏氏微微一愣,旋即醒悟过来,看了看四周无人,有些惶恐道:“殿下是故意提及这门婚事,让父皇觉得对你有所歉疚?这若是被父皇知晓了,定会迁怒于你!再者说,房少保看似率诞而为,实则谋略出众,未必就看不出殿下您的心思,岂不是让房少保因此心有隔阂,离心离德?”

    李承乾整理一下衣领,转过身看着太子妃,略作沉吟,缓缓道:“孤比你更了解房俊,你将他看得太过浅显了。你以为房俊之所以不遗余力的支持孤,是因为孤对他的信任倚重么?”

    太子妃苏氏愣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李承乾看着面前秀美绝伦却懵然不解的妻子,肃容道:“房俊绝非贪图权力之人,他想要高官显爵,只是为了能够顺利施行他的政治理念,否则,就算父皇给他一个宰辅的位置,他都不屑一顾。所以他不会与孤离心离德,因为他知道,只要孤有朝一日登上皇位,必定会毫无保留的支持他推行新政。我们是一路人,在我们的心里,大唐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

    太子妃苏氏默然不语。

    她的确难以理解这种情怀,在她看来无论是房俊支持太子,亦或是太子极力保住储位,难道最终不都是为了攫取更高更强的权力么?男儿汉雄心壮志高官厚禄,不正是如此么?

    理念当然重要,可难道就能让一个男人放弃一切自身之喜恶,只为了心中那虚无缥缈的理想?

    李承乾拍了拍她的肩头,转身走出正殿。

    ……

    到了太极宫,在内侍带领下进了神龙殿,李二陛下刚刚用完早膳,将漱口水突进铜钵里,接过宫女递上来的丝帕擦擦手,看着面前束手而立的太子问道:“如今关中各地都忙着秋收,此乃国之大事,太子应当与下面州县的官员接洽,做好辅助以及监督。现在跑来这里,可是又何要事?”

    李承乾上前一步,躬身施礼,大声道:“儿臣听闻房家骊山农庄培育出高产嘉禾,乃是天降祥瑞,赐福吾大唐万民!故而,儿臣前来给父皇贺喜!”

    贺喜?

    怕是来给老子添堵吧……

    李二陛下面上没有多少喜色,将丝帕扔给宫女,挥手将殿内伺候的宫女内饰尽皆赶出去,这才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慢悠悠说道:“你来恭喜为父,为夫也正要恭喜太子你呢。房俊对你可是忠心耿耿啊,自己一手侍弄出来的嘉禾,可谓千古奇功,却心甘情愿的谦让于你,如今天下皆知祥瑞降世乃是太子的功劳,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可喜可贺。”

    听着这等阴阳怪气的话语,李承乾自然懂得父皇此刻怕是心中很是不爽,自己凭白就得了这样一桩盖世奇功,声望陡然暴涨,瞬间就将稚奴甩开一大截儿……

    心中忐忑,小心翼翼的瞅了瞅父皇的脸色,见到虽然难看却并无多少怒气,这才心下稍安,苦恼说道:“儿臣对此一概不知,先前倒是去了骊山几趟,也见了房俊培植的嘉禾,只是随口说了几句寻常禾苗应当注意的事项,谁料最后居然又如此之高产?昨夜房俊去了东宫,与儿臣谈及此事,儿臣方才得知,受之有愧啊!”

    “哦?你事先当真不知?”

    李二陛下捧着茶杯,有些不信。

    李承乾指天立誓:“儿臣岂敢欺瞒父皇?当真一无所知!”

    李二陛下略微沉默,喟然一叹,无奈道:“这房俊可真是对你死心塌地……无论将来如何,这等臣子能够甘愿将如此奇功谦让于你,忠心可鉴日月,你万万不可亏待于他。”

    李承乾忙道:“多谢父皇教诲,儿臣也是如此想,所以昨夜房俊前往东宫,儿臣一时激动,便多喝了几杯。父皇也知道儿臣酒量不大好,房俊却是千杯不醉的,一时不慎便喝多了,晕晕乎乎的做下了不合时宜之事……”

    李二陛下剑眉一挑,奇道:“何等不合时宜之事?”

    李承乾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一副很是懊恼为难的样子,半晌才说道:“儿臣一时间心直口快,许了……许了蓝田的婚事。”

    李二陛下拈着茶杯的手瞬间一顿,瞪着眼睛看着李承乾:“说清楚。”

    “喏!”

    李承乾心虚道:“儿臣酒醉,一时间口不择言,便将蓝田许给了房俊的长子……”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将茶杯放到身旁茶几上,捋着胡须,一言不发。

    气氛凝肃得好似能滴出水来……

    李承乾咽了口唾沫,心里给自己鼓着劲儿,继续说道:“好在房俊当场并未答允,只说回府之后要告知房相,请房相定夺。儿臣想着父皇一直对蓝田宠爱有加,所以她的婚事也必然要父皇做主才行,故而今日入宫请示父皇的旨意,您若是不允,那儿臣稍后就亲自登门,去给房相负荆请罪,就说儿臣只是酒后妄言,当不得真……”

    “胡闹!”

    李二陛下喝了一声,等着李承乾说道:“堂堂帝皇之家,你又身为储君,焉能信口开河?更何况你昨晚应下婚事,今日一早进宫一趟,一转身便去房家退亲,是要让房相觉得某看不起他们房家,甚至不看好他们房家未来的前程吗?”

    李承乾战战兢兢,施礼赔罪:“儿臣考虑不周,请父皇喜怒。”

    “哼!”

    李二陛下怒哼一声,叱道:“莫要以为某看不透你那点小算计,想要以退为进?老子玩这个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李二陛下喝叱一声,便眯起眼睛,不理会胆战心惊的太子,心里快速权衡……

    太子与房俊联姻,这是他眼下并不愿意看到的。太子本就有着大义名分,房俊更是越来越强势,隐隐然已经成为朝中心情的势力,加上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在其背后默默支持,具备了与关陇贵族分庭抗礼的资格。

    这两人联姻,是名副其实的强强联手,尤其是影响太过深远,不仅双方达至亲密无间的程度,更会使得大多数旁观的官员、门阀彻底倒向太子一方,致使太子实力暴增。

    就算自己有心偏袒晋王,恐怕也很难再动摇太子的根基……

    可若是严令阻止这桩联姻,也有诸多不妥。

    房玄龄乃是自己潜邸之时便倚为臂助之功勋,劳苦功高兢兢业业,当朝鲜有人及;房俊更是功勋无数,年青一代当中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两父子一样的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对他这个皇帝从来不曾生出贰心,无论从功勋多寡来说,亦或是远近亲疏而论,房家的确有尚公主之资格。

    甚至于,这已经不是皇家将公主下嫁以示恩宠,而是需要借助联姻的手段来笼络房家。

    这就是勋戚之待遇。

    一旦自己严令禁止这桩婚事,就会令外界认定自己的偏袒,更会使得房氏一门深感羞辱,认为一直奉行不悖的忠君爱国并未能得到他这个皇帝的认同,从此与皇家离心离德,亦在情理之中……

    李二陛下捋了捋胡子,心头泛愁,有些难办了。

    抬眼瞅了瞅一脸诚惶诚恐的太子,心底狐疑,这到底是太子的主意,亦或是房俊那小子的诡计?

    李承乾虽然狠下心壮起胆弄这么一出儿,却始终心底发虚,父亲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的气度从小到大带给他无以伦比的压迫感,这会儿只能束手而立垂下头去,不敢与李二陛下的目光对视。

    李二陛下沉吟良久,一双眼睛在太子身上刀子也似的来回审视,心里权衡取舍,终究暗叹一声,缓缓说道:“房家父子皆是帝国功勋,非同一般人家,纵然尚公主乃是无比荣耀之事,亦要事先沟通,切勿让房家认为某父子以势压人,要充分尊重他们的选择。这件事暂且如此吧,稍后为父会与梁国公商谈,看看他们家对于此事的看法,绝不可强求。”

    李承乾心里陡然一松,连忙道:“还是父皇考虑周详,儿臣遵命便是。”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瞅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起身道:“诸位宰辅在政事堂议事,稍后将会商议关于房俊以及太子你的嘉奖,毕竟嘉禾祥瑞乃是天赐鸿福,这么大的功勋必须昭告天下,让万民皆为此欢欣鼓舞。”

    李承乾躬身道:“喏!”

    李二陛下在不说话,在前头负手而行,出了宫殿向着政事堂方向走去,李承乾落后两步,亦步亦趋。

    一路上父子两个前后不过数步,却尽皆各有心思,缄默不语。

    随行的王德以及几个内侍低眉垂眼躬着身子相随,多感受到了这对天家父子之间的奇妙气氛,吓得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裤裆里,一声不敢吭……

    好不容易到了政事堂,所有内饰都齐齐松了口气,看着两父子一前一后进了政事堂的门口,这才直起腰,寻到门旁的一间屋子坐下来,等着皇帝料理完政务,再一起回神龙殿。

    ……

    正堂内,李绩、长孙无忌、萧瑀、刘洎尽皆在座,就连卧床数日的岑文本也来了,再有数位书吏在一侧伺候文案,见到皇帝与太子一前一后走进门来,所有人赶紧起身,齐齐施礼,口中呼道:“臣等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李二陛下气色还不错,面含微笑,摆摆手道:“免礼免礼,都坐吧。”

    然后径直走到岑文本面前,拉着他的手,脸上尽是关怀与担忧,关切道:“景仁兄抱恙多日,纵然略有起色,也应当于府中好生将养,眼瞅着秋尽冬至,最是熬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如何对得起你阖府上下?朝中尚有懋功辅机等人操持,你不必太多担忧。”

    岑文本感激涕零,哽咽道:“老臣服侍陛下多年,尽心竭力为陛下排忧解难,只恨才疏学浅未能恪尽职守,岂敢再因残躯耽搁国家大事?陛下放心,老臣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若是不能坚持,必会告假修养。”

    其实他又岂愿拖着一副病躯前来办理公务?倒是羡慕房玄龄得紧,半辈子坐镇中枢权倾天下,到老了说退就退潇洒至极,如今在府中含饴弄孙之余尚能著书立说,实在是羡煞旁人。

    可岑文本出身出身邓州岑氏,虽然官宦世家,但是入唐之后却人才凋零,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导致家族日渐衰落。他倒是有几个子侄资质不错,所以哪怕是咬着牙也得多挺一段时日,扶持家中子侄一程,否则一旦自己推下去,人走茶凉,再想谋求上进那可就难如登天。

    房玄龄为什么退得那么洒脱?

    还不就是因为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能够继承他的政治遗产然后扶保家族昌盛依旧嘛……

    李二陛下安抚着岑文本坐下,这才走到主位坐了。

    李承乾也在萧瑀下手的一处椅子上正襟危坐……

    李二陛下环视一周,这才开口说道:“政事堂之事务,本来朕不应过问,乃是诸位宰辅权责之内,不过由于太子少保房俊在骊山农庄培植出海外新式作物,产量极高,足以颠覆大唐目前之农业根基,使得大唐每年的粮食产量大幅度增产。这等国之大事,关系着千秋万代,故而朕不得不与诸位一起商议,如何应对此事,以及如何进一步将嘉禾推广至大唐各处州县。”

    说着,他看向英国公李绩,示意他说出昨日几人商议之事。

    他知道李绩这人明哲保身,不指名道姓让他发言,哪怕身为宰辅之首,也能坐一天一言不发……

    李绩领会李二陛下的目光,不敢“装死”,只好说道:“嘉禾降世,乃上苍感念陛下励精图治、心怀万民而降下之祥瑞,自然应当在陛下的指示之下昭告世人,并且极力推广。自然,吾大唐法度严谨、赏罚分明,太子殿下指导太子少保房俊以及司农卿窦靖等人培植嘉禾,居功至伟,应当一并予以嘉奖,以彰显皇恩浩荡、社稷功勋。”

    李二陛下缓缓颔首,目光转向长孙无忌,顿了一顿,又从长孙无忌脸上转开,看着萧瑀问道:“宋国公说说,应当如何嘉奖?”

    这件事受益者包括太子、房俊等人在内,都与长孙无忌不对付,若是让长孙无忌张口道出昨日商议之决定,实在是令长孙无忌难堪。

    到底郎舅一场,昔日并肩作战的情谊尚存几分,李二陛下也不欲使得长孙无忌面上太难堪……

    萧瑀闻言,缓缓说道:“嘉禾降世,产量比之黍米等物高出一半不止,可以想见未来将会有无数大唐百姓为之受益,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再不受饥饿之苦,此乃旷世殊勋,自然应当重重嘉奖。太子殿下居功至伟,可太子早已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官职功勋奖无可奖,或可赐予太子监国之权,以示恩荣。房俊之官职乃是太子少保、兵部尚书,亦是帝国重臣、位高权重,只是其屡立殊勋,至今不过是一个伯爵之爵位,不若以国公之爵位授予,彰显朝廷不吝重赏之国策,至于司农卿窦靖,数年来兢兢业业,一直为了帝国农桑之事废寝忘食,可赐予其侯爵之爵位,显赫门楣,以赏其功。”

    在座诸人的眼皮子都跳了跳,尤其是长孙无忌,心中五味杂陈,有若块垒横亘胸口,堵的难受。



    长孙无忌心里嫉恨交加。

    想想如今朝中尚且活着的数位国公,那可都是当年跟着李二陛下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历经无数次九死一生,邀天之幸才能够活下来享受荣华富贵,而他房俊不过是区区一个弱冠之年的孺子,如今却能够与这些功勋贵戚平起平坐,岂不气煞人哉?

    哪怕明知房俊立功无数,尤其是这一次的嘉禾降世,其功不啻于古之后稷,就连太子能够被赐予监国之权也是沾了房俊的光,长孙无忌依旧心里不舒服。

    再想想自己那并不逊色于房俊,只因行差踏错便不得不流亡天涯的长子长孙冲,心里愈发犹如虫蚁啃噬一般难受。

    而更让他难以接受的,便是窦靖的所作所为。

    作为关陇贵族的一份子,窦靖居然无视关陇贵族支持晋王争储的决策,腆着脸在奏疏之中对太子歌功颂德,无论这是否出自于窦家的授意,这件事情出来,如今窦靖又被敕封为侯爵,窦家都已经与关陇贵族们分道扬镳,无法弥合。

    先是独孤家离心离德,如今又是窦家分道扬镳,更因为上次长孙涣之事导致诸多关陇人家心有怨愤……

    如今之关陇贵族,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子,依靠着他长孙无忌的威望苦苦支撑,稍有不慎,便会分崩离析。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似乎自从房俊横空出世陡然崛起,自己便处处不顺……

    ……

    李二陛下没理会长孙无忌的脸色,能够不使得他难堪已经算是看在文德皇后以及往昔的情分上,没理由再去照顾他的心情,继续问道:“房俊功勋卓著,晋爵乃是理所当然,不过封在何地比较恰当?窦靖乃是太穆皇后一族,多年来劳苦功高,今番又立下这等殊勋,一个侯爵也算是可以,大家议一议吧,拿出个章程来,尽快勘定,昭告天下。”

    李绩耷拉着眼皮似乎置身事外,直至感受到李二陛下的目光再一次看过来,只好开口说道:“华亭镇原本不过是一片盐碱地,每年吴淞江水泛滥,两岸尽成泽国,寸草不生。直至此地成为房俊之封地,疏浚河道修建码头,使之成为大唐对外通商之口岸,商贾之发达,全国罕有。而且房俊在沿海一带围堰晒盐,使得大唐再无缺盐之虞,足可见其能力。既然华亭镇因为房俊成为江南第一等富庶之地,且连同内地货殖运输有若过江之鲫,何不干脆将整个越地封给房俊,也好能够借助其手,使得穷山恶水之地得到治理?至于越地原本乃是越王之封地,大可将越王该封别处,比如陈地乃天下之中、诸省通衢,自古繁华,相比越王也不会有什么委屈。”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又问:“窦靖如何敕封?”

    李绩道:“可封高密侯。”

    高密在上古之时乃禹之封国,曾显赫天下,只是在那之后便每况愈下,如今为胶东之地,倒也不算贫苦。

    李二陛下颔首,环视一周,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这本是昨日商量好的事情,“通气会”已经开过了,不管是否心甘都当场表示了认可,这会儿来到政事堂自然不会有人唱反调,否则那就是拿李二陛下开涮,无视帝王威仪……

    众人皆道:“英国公之建议思虑周到,可。”

    李二陛下大手一挥:“如此,门下拟旨,诏告天下吧。”

    “喏!”

    李二陛下起身,道:“朕今日有些困乏,回宫去稍事休息,朝中之事,便摆脱诸位爱卿了。另外,晋王入尚书省的任命,几位也一并商议了,尽早成事吧,尚书省如今政务繁多,晋王聪慧,也能为英国公多多帮衬一些。”

    言罢,便向门外走去。

    他不是困乏,而是心里堵得慌。这边意欲将晋王安插进尚书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算是李绩这等老谋深算之辈也不敢找麻烦,立下一些功劳得到朝臣认可,这声势就算是起来了,结果未等成行呢,人家房俊那边直接弄出来一个盖世殊勋,嘉禾祥瑞那是闹着玩儿的?一下子就将太子的威望推上一个全新的高度。

    这还没完,甚至还弄出来一桩结亲的事情来……

    这一来二去的,太子的威望越来越高、实力越来越强,晋王如何还是对手?这个房俊看似鲁莽憨厚,实则运筹帷幄智计多端,可比以往太子身边那些个帝师更会经营造势。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在门口又挺住脚步,回头说道:“朕听闻魏王即将南下,房俊亦将随行,此时正值两淮、江南秋收之际,料想各地也有不少贪腐渎职之事,不若政事堂便提请魏王顺便领受督查各地不法事之权责,整肃一番吏治。事不宜迟,令其即刻南下吧。”

    房俊那小子本就精于谋算造势,如今更与魏王形影不离,若是再被他将魏王拉拢到太子那边去……

    晋王就算再是聪慧,却如何与两个哥哥争?

    还是赶紧远远打发出去为好……

    “臣等遵旨!”

    几位宰辅望着李二陛下的背影齐齐施礼,起身之后互视一眼,却都是一头雾水——督查州府、整肃吏治,那可是一等一的权力,唯有宰辅方可担当此任,陛下却为何推荐魏王前往?

    还让房俊随行……

    李承乾心里也犯嘀咕,不是说房俊随魏王南下,就只是为了接受那些世家门阀先前向房俊赔礼道歉赠予的产业吗?

    这怎地还多出这样这个任命……

    不过他也无暇多想,等到诸位宰辅将此次褒奖之内容略作归纳,一同交由书吏送去门下省核定之后颁发旨意诏告天下,已经到了晌午时分,个人尽皆下值回家。

    政事堂是备有食堂的,皆是宫中御厨,手艺自然没得说,但政事堂处于太极宫,距离皇帝一步之遥,若非平素有要事不得不在食堂用膳,下午接着处置政务,一般时候宰辅们都是下值之后便各回各家,毕竟还是自己家里自在。

    李承乾站在门口,等到长孙无忌、岑文本出去,李绩与萧瑀并肩走在最后,他上前拦住,笑道:“孤有事请教英国公,可否前往东宫,给孤解惑?”

    萧瑀瞅了瞅太子,施礼道:“那老臣先行告退。”

    李承乾还礼,看着萧瑀走出去,李绩施礼道:“此乃臣之荣幸!”

    虽然心底莫名其妙,却依旧跟着李承乾来到东宫。李承乾命人准备膳食,然后将李绩请到书房,开门见山道:“孤意欲入主民部,还望英国公出手相助,相父皇谏言。”

    李绩稍微有些愣神。

    入主民部他可以理解,如今陛下有意让晋王争储,这明显对太子的形势非常不利,太子必须放下平素繁荣的政务,做出一番切切实实的成绩出来,证明自己足以胜任储君之位,来巩固自己的位置。

    可为什么是民部?

    心底斟酌一番,李绩沉声道:“殿下有言,臣自当竭尽全力。可臣尚有一言,想说于殿下。”

    李承乾拱手道:“英国公虽然非是吾师,但孤自幼便崇拜于您,更崇敬您的为人,但有教诲,还请直言,孤洗耳恭听!”

    李绩摆摆手,道:“殿下不必如此。如今之民部,可谓货值充盈、金银满仓,建国以来前所未有之宽裕,有着充足的财力,自然更容易出成绩……然而臣想要提醒殿下,民部之所以有如今之大好局面,与房俊脱不开关系。前有华亭镇市舶司海量的税赋,由水路押解入京,交卸民部,后有依照房俊之谏言而增收之商税,这两者方才支撑起如今民部的富庶。殿下意欲入主民部,臣可以理解,但殿下可曾想过,就算您在民部丰厚财力的支撑之下做出任何成绩,旁人都有可能将之归功于房俊,而忽视殿下您的付出与能力?”



    李承乾略作沉吟。

    这话听起来是为了自己着想,以免费尽心血最后却为别人做了嫁衣裳,难免有一种挑拨离间的感觉……

    但是李绩对于房俊一向爱护有加、视若子侄,况且这一次自己入主民部乃是为了储位夯实基础,李绩、萧瑀虽然不曾当着自己的面宣誓效忠,但明里暗里可都显示出对自己的支持,那么他这个时候说出这番话的用意可在?

    李承乾想不明白,只好说道:“英国公毋须担忧,这一次孤之所以要入驻民部,非是看重民部财富充盈、易出成绩,而是有信心对民部施以改革,使得民部真正成为吾大唐最核心之中枢,更成为数百万军队的坚实后盾,甚至于,有可能成为军队的重要补充。”

    李绩眉毛一挑,奇道:“此话怎讲?”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

    李绩一头雾水。

    老子一生征战未尝败绩,无论理论亦或是实际,当世罕有人能够匹敌,您背诵一段《孙子兵法》难道就没觉得有班门弄斧之嫌?

    他捋着胡子,觉得太子非是此等浅显之辈,琢磨一番,没琢磨明白,只得虚心问道:“臣一生征战,自然知晓用兵之道,只是不知殿下此刻道出《孙子兵法》之精髓,意欲何指?”

    李承乾挺了挺腰杆,心中略微有些得意。

    眼前这位可是大唐有数的“军神”,论战绩并不在李靖之下,不仅早已是大唐军中之中流砥柱,更可领外侮蛮夷闻风丧胆、望风披靡。可即便是这样一个用兵如神的一代名将,却也求教自己的时候……

    他便将从房俊那里听来的话语娓娓道来:“比如父皇这一次东征高句丽,看似声势浩荡,百万大军挥戈东进,足以将高句丽一切之抵抗彻底摧毁,但其实已经落了下乘。如今大唐精锐陈兵辽东,枕戈待旦,固然给予高句丽莫大的压力,使其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实则却也使得所有高句丽人众志成城、生出必死之心。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吾大唐并未占到便宜。隋炀帝举全国之力东征高句丽,兵多将广武备充足,可最后却铩羽而归,便是这个原因。”

    李绩连连点头,赞赏道:“殿下从未领兵,却能够明白用兵之精髓,微臣甚为钦佩。可这与民部又有何关系?民部不过是调集粮秣而已,哪怕做得再好,也无法代替兵卒冲锋陷阵攻城掠地。”

    李承乾亲手执壶,给李绩斟茶,笑道:“所谓的战争,其实除去兵精将良、临敌指挥之外,更关乎后勤辎重、军心士气,这一点英国公可否认同?”

    李绩先是谢过,继而颔首道:“这是自然。”

    李承乾抬手示意李绩饮茶,自己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说道:“这一次的东征,父皇心志坚决,希望能够以雷霆之势迅速而彻底的覆灭高句丽,朝野上下无不尽心竭力,以保此战万无一失。然而若是能够在开战之前多做绸缪,先扰乱高句丽之经济,使其税赋凋敝,在抬高粮价促使百济、新罗、倭国等国的粮价跟着暴涨。高句丽苦寒之地,其产量地区尽皆于大唐接壤,前线部队可派出骑兵袭扰其良田,如此国内产粮不足,国外的粮食买不起,最多两年就可使高句丽内焦外困,农民怨声载道,军队士气低落,到那个时候吾大唐再以王者之师长驱直入,则高句丽根本无法组织顽强之抵抗,只需要几场战斗的胜利,便可以迅速摧毁其军心士气,再多的军队都只能是乌合之众,则大唐不仅能够更快的覆灭高句丽,所付出之代价也小得多。”

    李绩静静的喝着茶水,听着李承乾指点江山,心中却犹如惊涛骇浪。

    从古至今,战争都是一种简单粗暴的游戏,上古之时甚至交战双方要约定时间、地点,堂堂正正一战定胜负。后来晋文公“退避三舍”开始,战争的重心开始转移到谋略之上,更多以少胜多的战例逐一出现。

    然而至始至终,战争都发生在战场之上,顶了天玩弄一些“反间计”这些阴谋诡计,却从未有过如李承乾所言这般,将一场战争以一种“系统”的方式展现出来。

    甚至开战之前数年便开始各种绸缪,以经济手段摧毁敌人的赋税、粮秣征收途径,使其士气低落,粮秣缺乏,总有强大之军队也难以发挥出作战能力,等到诸多方面筹谋得当,再开始发动战争。

    似乎开战已经成为了一个形式,因为战争的胜负在战前就已经尘埃落定,大军出动正是开战,几乎就是为了接受战果……

    以大唐目前鼎盛之财力,再加上军队的强悍,若是能够以这等战法对外开战,哪还有国家可以抵抗?

    陡然之间,李绩想起了如今风行吐蕃的青稞酒……

    李绩放下酒杯,看着李承乾道:“殿下,恕臣直言,您这番理论,可是出自房俊之口?”

    李承乾:“……”

    有些尴尬,想要嘚瑟一下却被人当面识破。

    不过他非是没有气量之人,闻言只是尴尬了一下,便笑道:“英国公所言不错,之前房少保与孤谈及高句丽之战,便曾说过这等话语。孤班门弄斧,倒是让英国公见笑了。”

    李绩道:“房少保当真神人也!若是往后吾大唐能够以这等战术对待番邦蛮夷,凭借强盛之财力、物力,未战便已经将敌国操弄于股掌之间,再辅以强大的军队,尚有何国可以匹敌?”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殿下亦想要入主民部,然后以此等战法,应对高句丽?”

    李承乾放下手里茶杯,叹了口气,摇头道:“怎么可能?房少保与孤言及此等战术之时,便曾明言不可操之过急,这等战术看似无望而不利,实则也有弱点,那便是耗费时间。事先需要多帝国的经济做出详细至极的调查分析,然后对症下药,潜移默化之间达成目的。如今父皇对高句丽势在必得,局势也不容许枕戈辽东之数十万大军再拖延下去,所以辽东之战只能是以硬碰硬。”

    李绩默然。

    就算太子提出之战术可以极大程度的降低兵卒的伤亡,可是李二陛下之雄心壮志朝野尽知,岂能甘愿再等下去?

    再者,太子所言不虚,辽东数十万兵马已经等了一年,若是继续在辽东屯驻下去,恐怕用不着开战,每日里庞大的消耗就足以将帝国拖垮,更被说兵卒来自天南海北,离家日久难免军心浮动,士气低落,战斗力将会下降不止一筹……

    默然片刻,李绩问道:“殿下之心思,微臣明了,只是微臣有一事不明,您自可前去陛下面前请求入主民部,陛下想必也不会为难,何须让微臣出面呢?”

    他李绩不仅仅是军方之象征,更身为宰辅之首,政治地位无与伦比,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他这般旗帜一般的人物,等闲绝对不能表态,否则必将引起朝野震荡,所以哪怕他以及背后的山东世家倾向于支持太子,却从始至终都未曾明确表示。

    这也是李二陛下哪怕对他有诸多不满,却依旧对他予以信任的原因之所在。

    可若是他主动向李二陛下提出由太子入主民部,推动一些列的改革来夯实储位,那么李二陛下会是何等反应?

    将他撤职倒不一定,但拒绝他的提请是非常有可能的。

    最重要的是,李绩不想让自己的立场太过明晰……

    然而李承乾心中所想,却正是李绩的顾虑,就是要逼着他站队。



    一直以来,李绩的立场都极为暧昧,当初游走在太子与魏王之间,如今依旧在太子与晋王之间摇摆,看似支持太子,但是从始至终都未曾有过明确的表示,这一点与他身后的山东世家脱不开干系。

    或许是单纯的不看好太子能够顺利继承大统,也或许是这些年山东世家被压制得太狠,唯恐站错队带来更为严重的后果,总之山东世家的立场让李承乾感受不到一丝半点的安全感。

    可他想要击败晋王保住储位,现阶段就不得不依仗山东世家。

    与财力更为充裕的江南士族相比,山东世家的底蕴太过深厚,哪怕被关陇贵族压制了几十年,哪怕隋末的动荡是的山东大地满目苍夷,但是儒家文化留给山东世家的财富,却依旧独步天下。

    单从政治能量上来说,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也正因如此,山东世家看似同气连枝,内部却极难统一。

    房玄龄能够代表一部分山东世家站到他的身后,但是相比于孔颖达与李绩,房玄龄却是实力最弱的那一个。

    李承乾极度缺乏安全感,在这样一个争储的关键时刻,他不容许山东世家继续如以往那般蛇鼠两端、摇摆不定,必须让他们明明白白的表态站队,否则宁可将他们排出在自己的体系之外。

    强大的敌人固然可怕,但一个意志不够坚定、时刻想着左右逢源的队友,则更为可怕。

    因为你不仅仅要面对强敌,更要随时随地当心身边的队友反手一刀插在你的后背……

    李承乾又端起茶杯,想了想,说道:“孤认为这件事再没有比英国公更适合的人选了。”

    言罢,“伏溜”喝起茶水。

    李绩只能苦笑。

    他焉能不明白太子的意思?

    看来自己谨慎的性格不仅使得李二陛下对自己有所不满,就连太子也很是不爽……

    他不仅精通兵策,而且熟读史书,知道历朝历代这等攸关于皇储归属的时候,最是能够考验朝中权臣的政治眼光。有些时候其实并非是你有天大的本事就能事事顺意、马到功成,天命其实很重要的东西,看似玄之又玄,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任你千般算计万种绸缪,都难以抵挡天命所归。

    可太子与晋王,到底天命谁属?

    只有天知道……

    看得出来,太子今日非得要他表明态度不可,而一旦表明态度,就必须去李二陛下面前谏言由太子入主民部。

    能否入主民部其实并不重要,有自己辅佐,又有房俊在背后出谋划策,任何一个衙门都足以让太子有足够的底气去跟晋王抗衡,只要自己向李二陛下提出,清晰的将自己的立场展示于李二陛下以及满朝文武面前,那就足够了。

    一旦站队,从今往后就再无转圜之余地,只能跟着太子一条道走到黑,要么一飞冲天,带着山东世家重振门楣,要么坠入深谷,将来数十上百年的时间内依旧遭受关陇贵族的打压,看不到浮起之日。

    这很为难,但李绩到底非是一般凡夫俗子,心中自有决断,只是片刻之间就已经打定主意,慨然道:“殿下有命,微臣岂敢不从?明日一早,微臣便进宫觐见陛下,谏言由您入主民部。”

    “当啷”一声,李承乾将茶杯放到茶几上,茶杯与茶盘轻轻的碰了一下,响声清脆。

    他本就不是个城府深沉之人,此刻得到李绩之承诺,自然难掩心中狂喜,好歹还有几分身为太子的威仪,努力保持着脸上的肌肉不至于痉挛失去控制,抚掌笑道:“那就有劳英国公了!”

    李绩看着李承乾努力克制的面部表情,苦笑摇头,道:“这一招步步紧逼,怕是房少保给殿下出的主意吧?”

    李承乾哈哈一笑,心情镇定下来,否认道:“英国公错怪房少保了,孤也知道如此做法难免失了君子之风,但目前孤之处境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实在是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所以还望英国公多多体谅,莫要怪罪。”

    李绩肃容道:“殿下多心了,微臣身为宰辅,自当尽忠职守,殿下乃是陛下钦命敕封之储君,微臣自然要竭力效忠,但有所命,绝不敢辞!”

    李承乾心情畅美,拉住李绩的手,情真意切道:“您是孤之前辈,更是父皇之肱骨、帝国之柱石,孤即便身为储君,焉敢对您有所驱策?您亦知孤之性情,有些时候妇人之仁、憨厚迂腐,还望您能够直指是非、有所教诲,孤必然洗耳恭听、虚心受教。”

    这话立马将他对李绩的态度表露无遗,等于直接将李绩放在“军师”的地位上,将来继承大统,李绩便是首功之人。

    李绩起身离席,抬手整理衣冠,而后一揖及地,朗声道:“殿下信赖倚重,乃臣之荣幸,岂敢不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李承乾起身,执手相扶,感激道:“有英国公助我,何愁大事不成?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李绩起身,两人相视而笑。

    *****

    崇仁坊内人声喧杂,鞭炮齐鸣,刺鼻的硝烟味儿尚未散去,梁国公府便中门大开,以房玄龄为首,房遗直、房俊、房遗则、房遗义等一干男丁在前,卢氏带着长媳杜氏、高阳公主、武媚娘、萧淑儿、金德曼等女眷在后,齐齐肃立在正门两侧,将负责宣旨的内侍总管王德迎进府中。

    整个崇仁坊被长孙家、房家占据大半,但也有其余人家,此刻闻听鞭炮声都跑来瞧热闹,只是见到门前伫立的禁卫,一时间不明所以,故而纷纷打探。

    尤其是长孙家的仆人,更是关心“宿敌”人家到底有何动向。

    “这是有何喜事?”

    “谁知道呢!不过连中门都开了,看这排场应当是件大事啊!”

    “该不会是房二又纳妾了吧?”

    “啧啧!搞不好还真是,这房二厉害啊,几个小妾各个花容月貌,前些时日那位萧娘子出门,咱远远的瞅见,娘咧,那简直仙女儿一般的人物啊!”

    “你怕不是个傻子吧?纳个妾还能大开中门?没这规矩!你当人人都是那位新罗公主啊?”

    这时候王德已经在院内宣旨,房家的家将门房站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一个两个眉飞色舞,与有荣焉。

    便有人上前小声询问:“说说,这府上到底有何喜事?”

    门房挺了挺胸脯,鼻孔都差点翻上天:“咱们家二郎,被陛下敕封为越国公!”

    这事儿是天下的喜事儿,却算不得秘密,不消得片刻功夫整个长安城就都知道了,因此不必隐瞒。

    “嚯!”

    “此时当真?”

    “娘咧!一门双国公啊!”

    “普天之下,尊荣莫过于房家!”

    房家父子固然在朝中声名各异、有褒有贬,但是在民间却是一模一样的受人尊敬,闻听如今房俊晋爵国公,自然一片拍手称快。

    “大伙相比还不知道吧?这回陛下之所以敕封二郎为国公,乃是因为二郎派遣水师出海得了异域良种,如今培育成功,产量极高,被陛下视为嘉禾祥瑞,更认为二郎之功勋堪比后稷,所以叙功晋爵,得了这国公之位!”

    人群中不知谁家的仆人嚷了一句,大抵是知道骊山农庄的事情,将前因后果道出,顿时众人连连惊呼,这等嘉禾祥瑞可比什么开疆拓土更能够让寻常百姓得到实惠,感受也更深!

    台阶上的房家家将门房各国挺胸抬头,与有荣焉。

    长孙家的仆人则面面相觑,臊眉耷眼。

    瞧瞧房家如今那可是烈火烹油、繁花着锦,一门双国公,千古未有之显赫门庭,而长孙家却是日渐衰落,如今只能依靠家主苦苦支撑,家中郎君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或是流亡天涯或是惨遭横死,两家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长孙家的仆人又是艳羡又是嫉恨的看着房家门前一片喜气洋洋,心中难免五味杂陈,摇摇头,一个个垂头丧气的离去。

    刚走了没几步,便听得身后一阵欢呼,急忙回头去看,却是房家的管事正站在门前石阶上拿着一个簸萁,一把一把的撒赏钱。黄澄澄的铜钱雨点一般洒进人群里,有些没接住便直接掉到地上,叮叮当当满地打转。

    长孙家仆人互视一眼,齐齐转身往回跑,挤进人群抢夺拾捡铜钱。

    我们只是仆人,丢人不丢人的,与我们何干……

    *****

    房家父子将王德让进正堂,请他上座,王德却坚持不受,惶恐道:“房相乃帝国功勋、陛下肱骨,老奴虽然只是一个阉宦,却也读过几本圣贤书,似您这般国之柱石,那是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圣贤,当着您的面儿,老奴岂敢上座?折寿啊!”

    房玄龄摇头苦笑,笑骂道:“你这老奴当真嘴甜舌滑,怪不得宫里内饰上百,陛下却始终对你宠爱有加。”

    既然王德推辞不受,房玄龄便坦然入座,王德与房遗直、房俊坐在下首。

    侍女奉上香茗,王德道:“一门两国公,从古至今从未有这等荣耀集于一门,贵府门庭显耀,足以彪炳史册!这满朝文武谁家不艳羡钦佩?房相功勋赫赫,固然满朝上下无人能出其右,可二郎惊才绝艳、屡立殊勋,却也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朝中诸位勋戚论功勋或许只比房相差了一线,但虎父犬子者却比比皆是,这门庭勋位固然高绝,可后继无人又有何用?这一点,房相足以冠盖群雄、睥睨天下!”

    一旁的房俊忍不住失笑。

    这王德不愧是侍候皇帝的高手,瞧瞧这一番话说的,不说房玄龄如何英雄了得,而是吹嘘后继有人,到了房玄龄这等年纪,早将自身荣辱看得淡了,但唯独对于子嗣能否继承富贵权势看得很重,王德投其所好,不可谓不高明。

    没见到房玄龄这等心境之人,见惯了风波雨雪,也笑得见牙不见眼么……

    “总管客气了,吾家这逆子素来行事乖张、恣无忌惮,人人都叫他‘棒槌’,那可绝对没有冤枉他。不过本质上还是好的,讲义气,重情义,正需要总管这样的长辈加以管教,若是平素做下何等错事,还望总管勿要避嫌,不吝赐教,则老夫感激不尽。”

    房玄龄也不是那种嘴上仁义道德内里不知变通的腐儒,他深知李二陛下对王德的信赖与器重,这样一个看似并不起眼的内侍,却能够知悉宫内一切动向,尤其对于李二陛下心思的揣摩可谓无人能及,只要与其交好,往后的好处多得数不完。

    再者,如今是大唐,可不是两汉之时阉宦横行祸乱朝纲,王德虽然只是个阉人,但品行比之朝中诸多大臣也不见得便低了,见识更是高人一等,岂能对其等闲视之?

    王德诚惶诚恐,道:“哎呦,房相您可不能这么说,满天底下谁不知房二郎刚烈无双、正直如铁?您这么说,万一二郎心头不忿,回头找老奴的麻烦,那老奴可就得哭天抢地咯!”

    “他敢!”

    房玄龄佯怒,道:“若是那逆子当真对总管不敬,总管只管来找老夫,看老夫剥了他的皮!”

    房俊在一旁故作无奈,瞅着王德埋怨道:“总管您这就过分了吧?在下有何得罪之处,您直言即可,如今跑到父亲面前告状,可是有失您的身份。您不是素来自诩吕强那般人物么?望乡侯可不会这般四处告状。”

    众人一起大笑。

    吕强乃是汉灵帝时的中常侍,当时张让、赵忠等宦官专恣蠹政、贪污献媚,吕强却发现了汉帝国隐藏的巨大危机而忧心忡忡,他多次上书汉灵帝要广开言路,罢斥奸佞,任用忠臣良将,轻徭薄赋,减轻百姓负担。

    身为宦官的吕强却极为反对宦官干政。

    他曾在奏疏中写道:高祖曾立下誓约,非功臣不能封侯,但曹节、张让等宦官却都被封为了列侯,这些人谗谄媚主,佞邪徼宠,疾妒忠良,有赵高之祸……

    黄巾起义爆发后,吕强又多次上书,建言为受党锢之祸迫害的忠臣平反,诛杀各地贪官。汉灵帝不仅没有采纳,反而大修宫室,热衷敛财。吕强劝谏说:天下的财富,原本就是陛下的,哪有公私之分?而今陛下敛诸郡之宝,积天下之缯,导致的后果是奸吏从中获益,而百姓却深受其苦,还请陛下能考虑臣的建议。

    吕强的多次上书触动了赵忠等宦官的利益,被汉灵帝以贪污罪名拘捕,最终愤而自杀。

    虽则身死,然而青史之上却留其名讳,载其事迹,《后汉书》为其列传,不吝溢美之词。

    但凡是个太监,若有人将他比作吕强这样忠贞不贰之宦官,岂能不高兴?

    这时候高阳公主一身宫装,从门外款款而来,王德急忙起身,上前大礼参拜:“老奴觐见殿下!”

    他是皇帝家奴,公主亦等同于他的主人,即便嫁作人妇,依旧不改双方之身份。

    高阳公主再是刁蛮,也不敢在王德这等大太监的面前摆谱,敛裾还礼,起身之后,摆手让身后跟着的侍女上前,笑道:“今日吾家大喜,本宫备下些许钱帛,赏给总管,沾沾喜气。”

    王德忙笑道:“老奴本不该受,上门宣旨,实乃老奴之本分。不过既然是殿下赏赐,老奴就厚颜愧受了,多谢殿下。”

    高阳公主喜滋滋道:“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就该这样才对。”

    她虽然并不知自家郎君与王德私下里早已将利益牵绊在一起,只是知道郎君素来与这位父皇身边的大太监交好,故而也客客气气,极力拉拢。

    王德也很识趣,顺杆儿就往上爬,房俊想要结交他以便知悉宫中的动向,他又何尝不想结交房俊,以为自己在宫外的奥援?

    房玄龄提议摆酒宴请王德,王德却不敢接受,为难道:“非是老奴不知好歹,实在是陛下正在宫里头等着老奴回信儿呢,改日,改日老奴必定登门造访,腆着脸喝房相您一顿酒。”

    房玄龄也知道他不敢在外逗留,便颔首道:“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强留,总管回宫复命便是,改日有暇,咱们再叙。”

    “一定,一定。”

    王德躬身施礼,告退而出。

    他虽然是个太监,但此番宣旨便是代表这皇帝,房家诸人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外,就连房玄龄也站在大门口,看着王德登上马车回宫,这才关闭中门,返回正堂。

    堂中,卢氏坐在那里,手里翻弄着圣旨以及玉碟勘合,一旁还有一大堆国公依仗,脸上笑开了花儿。房玄龄老早就已经是国公,这些东西她早就看腻了,可此番自己的儿子凭本事又捞了一个国公爵位,简直比当年房玄龄晋爵之时还要高兴。

    武媚娘、萧淑儿、金德曼、房秀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啧啧称奇。

    长媳杜氏坐在卢氏一旁,一脸艳羡。

    家中男丁以及高阳公主从前院回来,卢氏便喜滋滋的看着房俊,夸赞道:“果然是娘的好儿子,振兴家门,光宗耀祖,咱们房家的祖坟都快冒青烟儿了!”

    房玄龄脚步一顿,叱道:“胡说什么呢!”

    儿子晋爵国公,自然是大喜之事,可岂能拿祖宗出来当陪衬?

    几人落座,卢氏将房俊拽到自己身边,满眼都是宠溺满足:“咱们房家当真是积了阴德,你爹朝廷柱石位极人臣,如今又有你继承家业光宗耀祖,一代一代的永保富贵,娘心满意足。”

    房俊被老娘这番夸赞小学生一般的言辞神态弄得很是尴尬,忙道:“娘这话儿子不敢苟同,不过是区区一个越国公而已,照比父亲的梁国公差了可不是一点半点。”

    房玄龄便捋着胡须,微微颔首。

    说到底咱也是老子,一家之主,生出来这样一个逆天的儿子已经压力够大了,这若是封地比自己还大,往后如何彰显人父之威严?

    说不得,这小子尾巴高高翘起,都能上房揭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