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制,爵分九等,一曰王,食邑万户,正一品;二曰嗣王、郡王,食邑五千户,从一品;三曰国公,食邑三千户,从一品。
亲王乃帝皇之子,尚有远近强弱,何况国公?
国公的爵位乃人臣之极致,亦有三六九等,按封国之大小以区分。似秦、齐赵、梁、宋、郑此等大国,自然是国公之中的佼佼者,而英、卫、曹、越此等小国,便低了不止一筹,以此彰显其地位。
越过自古便是蛮荒之地,纵然隋唐以来大力开发江南,但水网密布烟瘴横行的越国之地依旧贫瘠荒凉,岂能比得了中原腹地的梁国?
卢氏下颌扬起,不屑道:“你爹哪儿比得了你?他少年读书,多年不成,这才弃笔从戎,背井离乡跑去陛下帐前听命,最初不过是一个记录文牍的记室参军,混了十几年,陛下念着他出生入死的功劳,这才捞到一个国公的爵位。可吾儿你却是屡立殊勋,这些年一桩一桩的功勋谁不看在眼里,谁不心悦诚服?”
房玄龄耷拉着眼皮,一个劲儿“伏溜伏溜”的喝着茶水,一声不吭。
反正不管老子说什么,在这娘们儿眼里永远都是她儿子最好,老子懒得去跟他争辩。
说一千道一万,你儿子还不是得听老子的?
堂内一众儿女都憋着笑,房玄龄在外头威风八面,可这房府里一亩三分地儿,谁都知道是卢氏的地盘儿……
卢氏赞了儿子一番,又喟然一叹,惋惜道:“只是可惜啊,咱家少了一个国夫人的封号。”
唐朝爵位分为男爵女爵,公主、妃、王妃、王太妃、国夫人皆乃正一品,女爵之极致,按照制度,房俊晋爵国公,他的正妻就会被册封为国夫人。可房俊的正妻乃是高阳公主,公主的封号比国夫人高了一等,没道理废黜更高的封号改封国夫人。
而武媚娘、萧淑儿、金德曼等人皆乃妾室,是没有资格享受朝廷册封的……
一直神游物外的房遗直这个时候插了一句,说道:“殿下乃是陛下之金枝玉叶,身份之尊贵又岂是一个国夫人可堪比拟?天下不知多少人家艳羡,母亲勿要得陇望蜀,尚不知足。”
堂内忽然一静。
就连房玄龄喝茶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一直以来,房遗直这个长子在房家的存在感非常低,寻常俗务根本不去理会,即便有些时候武媚娘出面,他都云淡风轻的样子,自比高冠博带的风流雅士,只钻进书堆里如痴如醉。
平素说话更是耿直不过脑,不知人情世故,呛人得紧。
眼下却能够说出这等维护高阳公主的话语,其不令人颇为意外、刮目相看?
当然,言语之中固然维护了高阳公主的颜面,但是诋毁卢氏之处,却是被众人一起忽略了。
能说出这等言语已经极为不易,若是希望他在维护高阳公主的同时尚能够顾及到卢氏的面子,那的确太过强人所难了……
高阳公主正襟危坐,嘴角忍不住挑了挑,却害怕卢氏恼羞成怒,没敢笑出声儿来,心里却对这位素来不大看得上眼的大伯子点了赞。
卢氏本来应该恼火的,大儿子这话明显有挑拨离间的嫌疑,自己何曾游过瞧不起高阳公主的想法?不过想到这可是大儿子极少表现出的愿意对二房加以维护的态度,忍了忍,终究没有发怒。
老人偏爱幼子,此乃人之常情。
之前房俊率诞无学、木讷愚笨,这使得房玄龄夫妇为之伤透了脑筋,平素自然更加偏疼房俊一些。大儿子虽然也不谙俗务,但好歹还有一个梁国公的爵位等着承袭,至不济也是一世衣食无忧,可老二怎么办呢?
再后来李二陛下将高阳公主赐婚给房俊,老两口非但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愈发忧心忡忡。
高阳公主虽然深得李二陛下之宠爱,相较之下甚至不下于几个嫡女,但这位殿下出了名的刁蛮任性,我行我素难以管教,自家二儿子那样一个榆木脑袋,成亲之后还不给死死的欺负着?
老两口活着还好,高阳公主再是刁蛮也得顾忌房玄龄的颜面,不敢太过分,可一旦房玄龄撒手人寰,这房家阖府上下,还有谁能制得住这位公主殿下?
牝鸡司晨,那可是不祥之兆,搞不好整个房家都要因此而遭受灾殃……
所幸天可怜见,二儿子一场意外受伤之后,仿佛忽然之间就开了窍,绽放出夺人眼目的光彩,惊才绝艳能力卓越,不仅屡次立下功勋官位青云直上,更是成亲之后将高阳公主拾掇得服服帖帖。
二房算是放了心,可如此一来,大房又成了心头病……
以前觉得长子胜在忠厚老实,那是相对于愚笨不堪的二儿子来说的,如今二儿子光宗耀祖,更创下了“一门两国公”的荣耀,相比之下长子就显得实在是太过无能了一点。
谁家的老人都是贪心的,既指望着儿孙们太平长寿顶门立户,有奢求着子嗣们能够光耀门楣,都有出息。
如今大房与二房的差距越来越大,这往后必不可免的就要牵扯到家产分配,固然房俊不可能看得上家中这点产业,但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尤为重要的是,大房时至今日尚未有子嗣诞下,这可就要了老命了……
卢氏心念转动,狠狠的瞪了房遗直一眼,叱道:“别说这些个没用的,你这人憨厚忠直,咱们家也不指望你成龙成凤,外头有老二支撑着就足够了,可你瞅瞅你眼瞅着而立之年了,却连个将来摔盆儿打幡的都没有,成什么话?成天就知道四处访友钻进书堆里,就不能在你媳妇儿房里多留一留?让你纳妾你也不肯,难道就想要我跟你爹将来死不瞑目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个“后”可不仅仅只是后代,而是单指子嗣,女儿再多那也是外姓,不算数。
房遗直一听母亲又提起这个茬口,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无奈道:“此非孩儿不努力,孩儿亦曾遍访偏方,食药无数,每月奋战多日,只是天不垂怜、命中无子,如之奈何?”
一旁的杜氏听他说起这等羞人事,顿时又羞又恼,垂下头去连耳朵都红透了,伸出手狠狠掐了房遗直一把,恼道:“提这个作甚?非是郎君你的缘故,许是妾身不行,妾身亦曾让你多纳几个妾室,你偏偏不听,是想让妾身蒙受这等无后之罪,死后也无言面见房家的列祖列宗么?”
卢氏也有些恼火,不悦道:“谁又怪罪你了么?这阖府上下,就算是公主亦不曾对你有半句怨言,偏要来说这些事。”
杜氏觉得委屈,垂着头红了眼眶,咬着嘴唇不出声。
“当当当”房玄龄敲了敲茶杯盖,眼见好好的喜庆气氛被老妻硬生生给带偏了,有些不悦,却也没有发作,只是淡淡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各人有各人的命,谁能奈何?相比于儿孙满堂,吾倒是更希望他们兄弟情比金坚,只要手足齐心,难不成将来几个兄弟还能委屈了大郎?至于纳妾与否,那是大郎房里头的事儿,作父母的就莫要插手。”
卢氏一听,顿时眉毛一扬,就待要反唇相讥。
房俊头痛不已,都这么大岁数了,何必火气这么大?连忙出声劝阻道:“父亲说的在理儿,吾等兄弟一母同胞,自当守望相助兄友弟恭。再者说,大兄如今不过而立之年,身体健壮精力充沛,说不准哪天就有喜讯报于母亲,何必急于一时?孩儿还有一事要告知母亲,过几日孩儿便要陪同魏王殿下南下,如今朝中形势严峻,这一去大抵要到年前方能返回,还望父亲母亲多多保重,勿让孩儿身在千里之外,尚要挂念家中情形。”
果不其然,卢氏一听房俊要下江南,顿时将房遗直生儿子的事情瞥到一边,疾声道:“如今关陇贵族们对你虎视眈眈,你身在京中他们倒是不敢做些什么,这万里迢迢的前往江南,万一他们下死手可怎么办?”
这是全家都担忧的事情,没有人更比他们了解关陇贵族的豪横之处,那些人素来恣无忌惮惯了的,明面上百般打压背地里心狠手辣,如今房俊将关陇贵族折腾得都快要崩溃了,使出任何手段都不意外。
这在京中对方尚能有些顾忌,可若是出了京师,一路南下万里迢迢,任何一处都可能是对方埋伏重兵全力一击的凶险之地……
房俊忙道:“母亲不必担忧,这次南下,不仅孩儿与魏王殿下会带着亲兵禁卫,魏王殿下更向陛下求了圣旨,准许孩儿带兵随行。孩儿已经挑选了数百劲卒,尽皆装备火器劲弩,战力强悍,就算是面对数倍之敌亦可确保孩儿与魏王殿下之周全,万无一失。”
卢氏这才松了口气,却依旧埋怨道:“你说说这魏王殿下也是不讲究,二郎都将那么多的产业相赠,你自去接受也就是了,还非得要拉着二郎出京南下自蹈险地……”
这话已经有对皇家不敬之嫌,房玄龄又敲了敲茶杯盖,劝阻道:“殿下为了大唐教育事业废寝忘食,此番南下亦是为了确保那些产业接受顺利,能够尽早用于各地县学、乡学之上,此乃造福子孙、恩泽百世的大功业,妇道人家见识短,就莫要出言诋毁。”
卢氏有些不满,瞪了房玄龄一眼,好在几个儿媳妇都在眼前,还是给老头子留了面子,哼了一声,道:“是是是,你们都是顶天立地建功立业的大丈夫,就老婆子我头发长见识短,行了吧?懒得跟你多说!”
起身拉着萧淑儿的手,满脸眉花眼笑:“走走走,华亭镇那边一大早用快船送来了一批松江鲈鱼,娘让厨房那边整治了几条清蒸,给你补一补身子。”
萧淑儿乖巧起身,甜甜的道谢:“谢谢娘!”
眼下她算是房家重点保护对象,就连房玄龄与她说话都细声细气,唯恐惊到了她动了胎气……
房俊看着这美人儿一张尖俏的瓜子脸已经愈发圆润,衣服遮盖之下原本纤细如柳盈盈一握的腰肢也日渐丰润,忍不住挠头道:“咱家啥也不缺,淑儿的身子骨一向也不错,进补的东西得是身体缺少的才行,您这没头没脑的一个劲儿进补,未必就是好事儿。”
萧淑儿本就纤巧玲珑的骨架,补得越来越胖,生产的时候那可是煎熬。
可卢氏哪里会听他的?
闻言顿时横眉立目,叱道:“你以为读过几本医术,就懂得这些个道理了?老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还用得着你教我?再者说了,前几日你爹请孙道长到府上来饮宴,孙道长可是说了孕妇多吃一些海鱼有益身体!”
房俊碰了一鼻子灰,却也不敢反驳,只得讪讪道:“行吧,您说啥都有理。”
一家人见到在外头呼风唤雨横行霸道的房俊在老娘面前臊眉耷眼大气儿都不敢出的窝囊模样,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卢氏带着萧淑儿和金德曼走出去,高阳公主和武媚娘也在后面跟着,房遗直便和妻子杜氏起身:“父亲,您和二郎稍作,孩儿先告退了。”
房玄龄嗯了一声,随意说道:“你母亲也是为了你担忧,不过你们夫妇也不必太过在意,听听便罢,不要有什么想法,更不要有压力。不管二郎有没有能耐,为父这个梁国公的爵位都是你这个嫡长子的,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往后更是如此。这一点谁也不能改变,朝廷法度也不容许改变。只要兄弟之间齐心协力,这比什么都强。”
房遗直松了口气,施礼道:“孩儿并不在意什么爵位,以前孩儿亦曾想过,想要劝父亲将爵位交给二郎,毕竟外头那些个事情,二郎处理起来比孩儿强得多。父亲只管放心便是,无论如何,在孩儿眼中,门楣家族与兄弟情义最重。”
房玄龄捋须含笑,连连颔首,欣慰道:“你能如此想,为父心安矣。行了,你自去吧,为父还要交待二郎几句。”
这个大儿子虽然读书读得迂腐了一些,但其实心地正直、深明大义,而且胆子小,任何违背情理法律之事都避而远之,不敢沾边。
很是省心。
“喏!”
房遗直夫妇施礼,然后联袂退出堂去。
堂中只剩下父子两个,房玄龄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微微阖上双目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兵部尚书也好,太子少保也罢,即便权力再大,都不过是一个官职,铁打的朝廷流水的官,今日是你,明日换他,说到底也不过是办事的。可爵位却绝不相同,不仅是一门百世之富贵,更是朝廷之柱石、帝国之功勋,政治地位无与伦比。你以往行事有时过于粗暴,在以前没什么大问题,但是从今往后,要谨言慎行,绝不可鲁莽。”
房俊颔首受教:“儿子明白,谨记父亲教诲。”
简而言之,便是地位的变化必须予以行事风格的转变。以前无论是何等官职,乃至于侯爵的爵位都时不时的被李二陛下今天撤销明天晋升,这些都无关紧要,但是此次进爵越国公之后,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意撤销变动,这种层次的官职、爵位已经是大唐帝国之巅峰,代表着最高阶层,岂能不处以慎重?
放眼朝堂,六部尚书也好,宰辅也罢,都犹如走马灯一般变更不停,可国公却数来数去只有那么几个……
这就如同后世是一样的道理,一市之长可以雷厉风行、贪功冒进,但是到了掌管一省的地位,就要沉稳厚重,因为一旦出错,那种后果是任何人都无法去承担的。
等到进了最高层,就连平素说话亦要字斟句酌,前思后想……
到了这等层次,已经容不得你有太多个性。
听到儿子答得痛快,房玄龄就很是欣慰。这个儿子非但才能卓越,能够将一件事情从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去考量、解决,最重要的是始终明白自己身处的地位,以及应该采取的办事方式。
少年得志,却不骄不躁,愈是身居高位愈是如履薄冰,明事理、懂进退,简直就是天生混官场的料子。
虽然许多地方尚显毛躁,但比之绝大部分官员都深谙官场之道,逢迎油滑之余,尚能够沉下心去做实事,简直是天赐房家千里驹!
“官场之上,为父也没什么可以教给你了,只是希望你能够谨言慎行,哪怕不得不做,至少嘴上少说,说得多错的多,到了你这个层次,一旦犯错就绝非是你一个人可以承担的,谨记谨记。”
“孩儿明白。”
“行了,既然决定南下,那就将手里的事情交待好了,尽快动身。别怪为父唠叨,关陇那帮人野性难驯,在你手里吃了那么大的亏,决然不会善罢甘休,任何时候都要小心提防,万勿大意。”
“喏!”
“那就去吧。”
……
看着儿子挺拔的背影走出门口,步履虽不急促,却隐然间已经有了些许龙行虎步之气度,房玄龄眯着眼,呷了一口茶水,即便再是性格沉稳心性澹泊,也免不了泛起继续骄傲。
人之一生,追根到底亦不过是“家国”二字。
穷则独善其身,老婆孩子热坑头,将子嗣培养成才足矣;达则兼济天下,坐镇朝堂指点江山造福万民,成为国之柱石。
自己崛起于微末之间,在李二陛下鞍前马后殊死效力,于朝堂之争斗中固然始终不得奈何长孙无忌,甚至稍落下风,但自己任职宰辅之首的数年之间,兢兢业业政务卓著,无论朝野上下谁不衷心的称赞一声“贤相”?
政务之上,自己做出的贡献比之只知争权夺利的长孙无忌高出何止一筹,天下人尽皆知,注定将会万世流芳。
即便是家事之上,房玄龄自认也远超长孙无忌。
如今,自己的儿子出类拔萃,年经轻轻便依靠自己的本事挣下来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而长孙无忌的那些个儿子却死的死散的散,偌大家业将来居然找不出一个优秀的儿子来继承……
这教育子嗣的能力,长孙无忌与自己的差距更是不可以道里计。
尤其是想到房氏一门往后数十年间门庭显赫、威望卓著,而长孙家却每况愈下、沉沦不起,便有一种豪情壮志充盈在胸臆之间。
于家于国,自己都将长孙无忌这个一辈子的老对手远远的甩在身后,又怎能不升起几分骄傲自负的情绪呢?
追根到底,华夏文化的精髓便是“一代胜过一代”,老一辈受点苦遭点罪都没关系,只要能够将子嗣抚养成才,生活看得到希望,家族血脉能够在未来长久延续、门楣显耀,死亦瞑目。
你比我强又如何?
追究尘归尘土归土,我的子嗣比你强,那才是真的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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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李泰坐在堂中靠窗的桌子旁,蹙着眉看着房俊负着手在廊前屋檐下来来回回的踱步,还时不时的抬头看着房檐下挂着的玉米,心中难免疑惑——这小子莫不是得了一个国公的爵位,便欢喜的失心疯了?
“喂,这般走来走去的,到底为何?”
“呵呵,你不懂,你不懂……”
房俊停住脚步,仰着脖子看着屋檐下、花墙上、玉米仓里黄澄澄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心思仿佛穿越时光,恍惚间回到了上一世生活的那个年代。
玉米外头的苞衣被剥去,只留下几绺内里洁白柔软的一层,俩俩绑在一起挂起来,黄澄澄的玉米棒子,洁白的几绺苞衣,若是在下那么一场雪,活脱脱的东北乡村的既视感……
这种只存在于脑海当中的场景所蔓延出来的情怀,怎能道于人听?
说了你也听不懂啊。
魏王殿下有些恼火,这种神神秘秘却有故作玄虚之人最是讨厌,不悦道:“你不说,本王如何能懂?”
房俊呵呵一笑,从外头转进堂内,坐在李泰对面,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呷了一口,慢悠悠说道:“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殿下欲行大事,建万古流芳之功业,当沉心静气,岂能以身轻天下?”
这是《道德经》里的一句话,意思是厚重是轻率的根本,静定是躁动的主宰,因此君子终日行走,不离开载装行李的车辆,虽然有美食胜景吸引着他,却能安然处之。
在这里道出,那便是讽刺李泰心浮气躁、追根究底了。
李泰怒哼一声,不满道:“以为本王没读过《道德经》?若论别的本事,本王或许敬你几分,但是论读过的书,你小子差得远了!”
房俊心情不错,就跟李泰逗趣:“殿下还真是轻浮啊,陛下与赵国公。宋国公等勋臣言谈之时,尚且客客气气的称呼一声对方的爵位以示尊敬,殿下不过是区区一个亲王,却对在下这个新进的越国公言语喝叱、颐指气使,难道就不觉得有所不妥么?”
李泰生生被他给气笑了,不屑道:“呸!老子乃是一品亲王,封地在魏,虞舜夏禹所都之地也,岂是区区南蛮越地可堪比拟?当真是小人得志的嘴脸,指甲盖大小一个越国公,也能翘起尾巴不可一世?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房俊不以为然:“咱们可不一样,你是生得好,摊上一个好爹,一手打下这锦绣江山,你毫无功劳坐享其成,反而不知羞愧大言不惭!下官这可是实打实的功勋换来的爵位,您瞅瞅这外头挂着的玉米,用不了几年便可以推广天下,所有大唐百姓尽皆多了一种高产粮食,这是何等丰功伟绩?”
李泰气得横眉竖眼,怒道:“老子当年编撰《括地志》,博采经传地志,旁求故志旧闻,详载各政区建置沿革及山川、物产、古迹,风俗、人物、掌故等,煌煌巨著,功劳岂是小了?”
“殿下谬矣!诚然,殿下编撰之《括地志》五百余卷,规模浩大文采斐然,为陛下划分天下十道提供了充足的依据,然而其不足之处却显而易见。”
“放屁!《括地志》纵然算不得千古奇书,但字字句句皆是汇聚名家之言,有何不足之处?”
“听听,殿下您自己都说了这本书不过是汇聚名家之言……据微臣所知,《括地志》引地理书籍四十七种,博采众家之长而为己用,其中引《汉书》四十八次……郦道元所著《水经注》,其最负盛名之《三峡》便是引自晋朝盛弘之《荆州记》,而《括地志》不少文章又引《水经注》,大家你引我、我引你,那么敢问殿下,《括地志》之意义何在?”
“……放肆!混账!”
李泰气得眼珠子瞪得滚圆,恨不得拔出刀子来一刀将这个混账给宰了。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括地志》的文献价值其实并不高,更多还是因为当时李二陛下有意改立他为储君,所以号召朝中一干大儒杂七杂八的编撰成书,以为他李泰的政治成绩。
可即便事实如此,那也是他李泰直至目前最大的成就,被人说得如此不堪,岂能不怒?
心下按捺不住,起身一把拽住房俊的胳膊,便往门外拖,口中怒道:“跟老子赶紧速速前往江南,待老子筹措足够的钱粮,将大唐的学堂开遍每一个州府县乡,让你看看老子这亲王爵位到底是不是父皇施舍来的!”
房俊猝不及防,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又不敢用力挣扎以免伤了他,只得一叠声说道:“哎哎哎,您慢着点儿,这还有一大堆事儿呢,岂能说走就走?”
李泰嚷道:“你都被停职了,还有个屁的事儿?”
“兵部尚书的职务虽然停了,但不是还有书院吗?微臣跟您说吧,就许敬宗与褚遂良那两个老小子,老奸巨猾阴险狡诈,微臣平常都得瞪大眼珠子盯着他们,稍有不慎就会整出点幺蛾子来,这若是微臣一走几个月没个交待,他们俩还不得书院给掀翻天?”
李泰却哼了一声,他自然知道父皇对于书院如何看重,也知道许敬宗与褚遂良素来不睦,明争暗斗乃是家常便饭,可问题是如今朝廷上下谁不知道许敬宗早已经完全投靠了房俊?
身为父皇的潜邸功臣,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居然毫无廉耻的向小了自己一辈儿的房俊摇尾乞怜、俯首称臣,简直令满朝文武都惊掉了下巴,也更对许敬宗的毫无底线刷新了认知程度。
“那许敬宗对你唯命是从,纵然你暂且离京,他难道还敢改换门庭不成?有他坐镇书院,褚遂良又岂是他的对手?休要糊弄本王,你有何事就赶紧交待,交待完了咱们即刻启程!”
这些时日他早就等的不耐烦,此刻被房俊给拱出了火气,一时片刻也不愿意待下去了。
房俊无奈,只得答允下来。
庄子里倒是没有什么好交待的,玉米、地瓜都已经贮藏起来,只等来年春天选种栽种,辣椒、花生等等作物也已经收好,其余粮食有卢成领着庄客们收割,并没有什么问题。
两人骑着马,在亲兵禁卫的簇拥之下进了长安城,直抵兵部衙门。
门前的兵卒远远见到房俊前来,赶紧哈着腰上前迎接,牵过马缰二话不问,便将房俊与魏王请进了衙门。
进了门,不少书吏急忙上前见礼,房俊微笑着一一应对,等到进了正堂,所有在衙门的大小官吏尽皆出来相见,看得魏王李泰在一旁心里泛酸——这特娘的是已经被停职的待遇?
若是没停职,房俊在这兵部的威望得有多高?
堂堂朝廷六部之一,简直就成了房俊这厮的自留地,一言九鼎、莫敢不从……
兵部官员前后簇拥,将房俊围在当中,尽皆鞠躬施礼,贺词如潮。
房俊晋爵越国公之事,在门下省勘发圣旨、核准归档之后,消息就已经传遍了中枢各个衙门,引起朝野震动。如今朝中爵位最高的国公,或是当年开国之臣,或是拥护李二陛下登基为之血战四方的勋戚,似房俊这般能够凭借这几年的功勋一路升至国公者,可谓绝无仅有。
尤其是“一门双国公”的绝世殊荣,更加令人感慨到房氏一门之兴盛。
官场之上本就捧红踩黑,房俊一跃达到人臣爵位之巅峰,岂能不阿谀奉承,一味讨好?
更别说兵部这些官员皆乃他的下属,算得上是嫡系亲信,房俊爵位越高、权力越大,他们自然也受益更多……
房俊并没有摆什么架子,随意的抱拳回礼,笑着勉励几句,便于李泰一同到了兵部尚书值房。
虽然多日未曾前来兵部办公,但值房内却是纤尘不染,足见必是有人日日打扫,才能保持如此清洁。
两人刚刚坐定,兵部左侍郎崔敦礼、右侍郎郭福善、以及柳奭、杜志静等人便尽皆前来,先是觐见了魏王殿下,继而齐齐恭贺房俊。
房俊摆了摆手,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须这般客套?快请入座。”
待到众人做好,房俊开门见山,说道:“本官这几日便将启程南下,陪同魏王殿下前往江南一行,临行之前有些不大放心,故而前来,叮嘱诸位几句。”
崔敦礼赶紧挺直腰杆,肃容道:“越国公有何教诲,但请直言,属下必定奉命行事,绝无差池。”
这话必须他来回答。
他是代理兵部尚书,算是接替房俊处理兵部事务的最高官职,他的立场就意味着房俊能否一如既往的对兵部拥有完全的掌控力,别人都无法代替他的地位。
房俊欣然颔首,道:“并非有所命令,只是想要大家提高警惕。此番本官南下,暂离京师,料想有些人必定觊觎兵部大权,说不得就会见缝插针,意欲抢夺兵部的权柄。”
崔敦礼连忙沉声道:“越国公放心,吾等属下尽皆以越国公您马首是瞻,任何人想要染指兵部权柄,都休想过得了属下这一关!”
柳奭更直接,大声道:“吾等只认越国公您,无论是谁想要染指兵部,即便奉旨进来,那也得将他挤到一边儿凉快去,否则就只能一道圣旨将吾等尽皆革职!”
李泰上身靠在椅背上,冷眼旁观,也不得不暗暗点头。
当官嘛,无论官大官小,这下属都必须得是跟上司一条心,不然阳奉阴违处处下绊子,再牛的上司也别想有所政绩。
瞧瞧这兵部官员,一个个的就差宣誓效忠了,简直就跟土匪窝子也似,只怕房俊喊一声老子要造反,这帮下属都能咬着牙一路跟着……
这就是威望啊,能让属下官员死心塌地的跟随,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房俊却冷笑一声,斜眼睨着柳奭,淡淡道:“只怕未必吧?若是别人倒也罢了,本官相信柳主事的操守,可如果来人乃是你的亲朋故旧……不知柳主事是否仍旧能够记得住今日这番话语?”
柳奭一拍胸脯,想要表一下忠心,话未出口,心里却咯噔一下。
这个棒槌的意思,该不会是意有所指吧?、
亦或者,今日他跑到兵部衙门来,实则就是要跟我说这番话?甚至于,要跟自己要个态度?
话语噎在喉咙,柳奭偷偷咽了口吐沫,有些冒汗。
当初他之所以能够进来兵部担任主事,是因为自己的外甥女王氏嫁给了晋王成为晋王妃,否则河东柳氏的能量还不足以将他送上这样一个中枢衙门主事的位置上。
可随即晋王便被李二陛下圈禁,使得柳奭没了背后的靠山,在兵部的日子举步维艰,简直快要混不下去。
好在恰好那个时候房俊入主兵部,大刀阔斧强势改革,虽然对他百般打压,但是最终却将最为看重的铸造局交给他来掌管,使得他从兵部衙门里的边缘人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红人,地位骤然提升。
可如今晋王已经被解除了圈禁,而且听闻陛下对其支持力度更甚当初,甚至有意改立储君。
若是当真如此,那么晋王与太子之间的斗争怕是已经暗地里开启,这兵部就应当是双方争夺的重要衙门。
若是趁着房俊南下这段时间,晋王以及他背后的关陇贵族们运作得当,将亲信安插进兵部担任要职,那么他柳奭应当何去何从?
值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柳奭,等着他表态。
柳奭眼皮跳了跳,强忍着头上的冷汗顺着发线滑下带来的细痒,不敢抬手去擦,心念电转,一咬牙,说道:“越国公放心,无论到什么时候,属下都是您最值得信赖的心腹!别的不敢说,只要属下尚有一口气在,那就谁也别想把手伸进铸造局!”
他知道房俊在乎的是什么,更知道若是兵部与铸造局二选一,房俊必定毫无犹豫的选择后者。
所以他当即表态,必定看顾好铸造局。
这可不是权宜之计,因为他明白房俊的脾性,若是这个时候直言自己必须遵从家族的命令,说不得将来就得跟房俊反目,房俊并不能对他如何,甚至会例送他走出这间值房。
可一旦口是心非、蛇鼠两端,嘴上表忠心,暗地里却最后跟晋王搅合在一起挖房俊的墙角,那么他将会面对极其悲惨的下场。
长孙无忌号称“阴人”,专门背地里捅刀子将敌人整治得惨不忍睹,可房俊却是个霹雳棒槌,他根本就不会等着背地里的机会,而是当着你的面将你彻彻底底打落尘埃,永世不得翻身!
丘神绩怎么死的?
长孙澹怎么死的?
纵然从未有人拿出证据证明这两人的惨死与房俊有关,可天底下所有人都认为必然是他干的。
甚至于长孙涣之死虽非房俊亲手,可是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分明就是死在房俊的谋算之下……
当年的房俊就敢对丘神绩、长孙澹这样的世家子弟下死手,如今的房俊已经贵为越国公、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朝堂上独树一帜的大佬,收拾他区区一个河东柳氏出身的兵部主事,那不就跟捏死一个蚂蚁一般?
所以他明白,今日当着房俊说的任何话,都不能掺杂半分水分,一旦日后食言,房俊必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房俊颔首道:“很好,希望柳主事能够记住今天的话,在座皆是见证人,本官素来对待自己人宽厚优渥,但谁若是吃里扒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么也就休怪本官不念旧情,让你身败名裂!”
众人齐齐一懔,连忙应道:“越国公放心,若有相负,人神共弃!”
李泰啧啧嘴,听听,这特么还是朝廷的官员么?简直就是一群落草为寇的土匪……
房俊满意的点点头,道:“行了,今日前来,就是要叮嘱大家一番,兵部上下尽皆效忠于陛下与太子,坚定心志,纵然泰山压顶亦要不改初心,为陛下与太子效死,乃吾等之本分!”
“那就暂且如此,尔等自去处置部务,崔侍郎稍留一下。”
“喏!”
郭福善、柳奭等人赶紧起身,施礼之后退出。
只留下崔敦礼奇道:“越国公还有何吩咐?”
房俊摆摆手,道:“若是不出我所料,兵部势必会被晋王看作击败太子的最大关窍之所在,所以定会试图争夺兵部的主导权。甚至于,有可能罢免本官的兵部尚书之职,令任他人。”
崔敦礼倒吸了一口凉气,瞅了瞅一旁闭目养神的李泰,忍不住道:“这怎么可能?您新近进爵越国公,足见陛下对您的倚重与信赖,焉能在您离京之际釜底抽薪?再者说,就算当真罢免了您,又有谁能够资格坐上这个位置?”
自从房俊入主兵部那天起,兵部便事实上成为太子李承乾最坚实的大本营,正是房俊在兵部做出的一些列改革措施,使得兵部一跃从六部当中垫底的那一个成为存在感最强的衙门,只比负责天下钱粮的民部稍逊那么一筹。
如今的兵部权柄甚重,尽收天下调兵之权不说,更是将军械制造、粮秣运输、武将升迁、军法审讯等等权力操之于手。
等闲谁能有资格将房俊挤掉,然后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
满朝文武,屈指可数。
可就算是屈指可数的这几位,又有谁甘愿冒着将房俊与太子往死里得罪的风险,坐上这个火山口?
这时候门被敲开,一个书吏一手拎着水壶进来,另一手擎着一个托盘,先将放在桌上,然后又将托盘里的茶壶、茶杯也放在桌上,这才躬身退出去。
房俊起身拿过茶壶,往茶杯里斟上茶水,一杯递给李泰,一杯递给崔敦礼。
崔敦礼连忙起身,双手接过,然后才敢落座……
李泰拈起茶杯,瞅了瞅诚惶诚恐的崔敦礼,啧啧嘴,说道:“这兵部如今被房二折腾得风生水起,权柄大增实力雄厚,固然取代房俊成为兵部尚书会得罪很多人,可你要知道,自古以来摘桃子都是最好的买卖,权衡利弊,总会有人挺身而出的。”
言罢,低下头喝茶。
房俊也道:“更何况,这满朝文武,还真就有不怕得罪本官与太子的,而且不止一两个。”
崔敦礼这才醒悟。
朝中权贵数来数去,敢于跟太子作对的不少,但是敢于直面挑衅房俊的却当真不多,就算是关陇贵族那些个大佬们,平素恨房俊恨得牙根痒痒,但是让他们直面房俊,却没有几个人愿意。
唯有长孙无忌是例外。
可就算是长孙无忌愿意自降身份担任兵部尚书,李二陛下又岂会相信他?如今的兵部权柄太盛,兵部尚书必须是皇帝完全信赖之人,如今的长孙无忌早已与李二陛下渐行渐远,何谈信任一说?
那剩下的人选,就唯有晋王殿下亲自出马了……
崔敦礼深吸口气,道:“还请太子殿下与越国公放心,无论何时何地,崔敦礼矢志不改,愿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山东世家本就是支持太子的,房俊更是他的恩主,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他都不可能投奔晋王的怀抱。
只是想到万一晋王空降兵部,自己却要为了太子与房俊的利益与其针锋相对,压力便不是一般的大……
房俊将茶杯中茶水饮尽,又执壶想要续上,却被崔敦礼将茶壶抢去,起身给李泰与房俊斟茶。
房俊笑道:“你也不必压力太大,吾等乃是陛下臣子,晋王乃陛下亲子,岂能对晋王有所不敬?假若当真晋王前来兵部,汝等定要全力配合,想必陛下之初衷,亦是要借由兵部来锻炼晋王之能力,所以汝等遇事便要多多请示,听命行事,格尽职守。”
闻弦歌而知雅意,崔敦礼秒懂,连忙道:“属下明白!”
好歹也在官场混迹了十几年,各种争权夺利明争暗斗的手段见识过不少,岂能不明白房俊的意思?
假若晋王当真来了兵部,不能硬刚,要采取迂回策略,有困难让晋王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让晋王上……
魏王李泰也不是傻子,看这两人贼眉鼠眼一肚子阴谋诡计的模样,不仅摇了摇头,替稚奴担忧起来。
不过他立场坚定,绝对不会掺和进争储当中,所以自然不会跑去告知稚奴:兵部还是不要去了,那一窝子人从上到下,就等着给你添堵呢……
*****
晋王府。
后堂花厅之内,一桌美酒佳肴,席上却只有两人对坐。
长孙无忌举起酒杯,笑道:“老臣借花献佛,谨以此杯,预祝殿下宏图大展、前程万里!”
李治也举杯相和,道:“承蒙舅父多年关照,本王也祝愿舅父身康体健、老当益壮!”
“哈哈!多谢殿下,来来来,满饮此杯!”
“饮圣!”
……
干了杯酒中,李治身为东道连连给长孙无忌布菜,甥舅之间气氛和谐,相亲相爱。
酒过三巡,长孙无忌放下酒杯问道:“不知殿下对以后可有何打算?”
李治执壶又给长孙无忌的酒杯满上,放下酒壶,为难道:“目前也没什么要紧的,权且在尚书省待一段时间,熟悉熟悉政务才行。舅父也应当知道,本王从未处置过政务,若是贸然做出什么动作,少有差错反而不美。”
进入尚书省的目的是想要做出一番成绩给父皇看看,证明他能够比太子做得更好,可若是贪功冒进那就极易犯错,功劳尚未立下便犯了大错,那岂不是违背初衷?
长孙无忌颔首,道:“殿下谨慎,所料不差。只是殿下可曾想过,若您在尚书省循规蹈矩,等到熟悉政务,再做出一番成绩,那得需要多少时日?这段时间之内,足以让太子愈发稳固地位,您在想逆而夺取,可谓难上加难。”
你慢慢来可以,可人家太子却不会等你。
相比于晋王李治,太子参豫朝政更早,身边那些个大臣虽然都是一些腐儒,难堪大任,但是处理一些等闲的政务却是滴水不漏,根本寻不到错处。
况且如今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尽皆明面上靠向太子一方,对晋王必然不会有太多助益,唯独肯助力晋王的关陇贵族们又素来不以处理政务、治理一方而见长,长此以往,必定此消彼长,与太子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想要逆转取胜,必须另辟蹊径才行。
李治也发愁,叹息道:“太子哥哥八岁便被立为太子,父皇对其报以厚望,延请诸多大儒、名仕担任帝师,悉心培养严加教导,对于政务实非本王所能比拟。况且太子到底占据名分大义,无数朝臣附于骥尾,本王原本想着进了尚书省能够在父皇看顾之下做出一番成绩,现在却知难如登天矣。”
对于进入尚书省担任尚书左丞,他其实喜忧参半。
喜的自然是能够在父皇的看顾之下事半功倍,获得成绩不易被别人干扰破坏,忧的却也正是因为在父皇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少有错漏之处便被父皇知晓,压力太大。
长孙无忌夹了口菜放在嘴里,咀嚼几口咽下,抿了一口酒说道:“这也正是老臣今日前来拜会殿下之目的。”
李治眼睛一亮,喜道:“舅父有何良策?”
长孙无忌道:“最近魏王要下江南,已经求了陛下的圣旨,准许房俊与其同行,殿下可知其事?”
李治脸色一变,忙道:“舅父慎重!本王虽然志在储君之位,却是希望能够凭借自身的能力,使得父皇属意于我,绝不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残害太子之臂助!而且房俊有大功于帝国,乃是不啻于后稷之功勋,岂能以阴狠手段施以暗杀?况且房俊乃是本王的姐夫,伦常至亲,本王即便不要这储君之位,也断然不会做出此等禽兽之事!”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说道:“殿下想到哪里去了?老臣纵然再是不满房俊,亦未有这等隐私龌蹉之谋算!”
李治却是不信。
朝野上下,谁人不知长孙无忌绰号“阴人”?这位大佬明名上笑嘻嘻,即便有谁触怒于他也面色不变,看似宽厚慈祥,但是背地里却是心狠手辣,不知多少他的政治对手被各种阴狠手段剪除。
山东世家以及江南士族都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可不是没有缘由的……
长孙无忌见到李治一脸狐疑之色,便知道自己的人品名声有些不堪,难以令人相信,只好解释道:“老臣提及此事,非是要对房俊不利,而是想要谏言殿下,不妨向陛下恳求,由您入主兵部,暂代兵部尚书之职。”
李治一脸惊诧:“去兵部?不不不,这不行!”
开什么玩笑呢,兵部那可是房俊的地盘儿,他若是敢趁着房俊离京南下的当口,怂恿着父皇下旨让自己跑去房俊的一亩三分地作威作福,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真当房俊那棒槌是泥捏陶塑的?
那厮拳头抡起来,才不管你是国公还是亲王!万一等到房俊回京的时候火冒三丈,棒槌脾气发作起来那可是连父皇都头疼,自己挨顿打怕是都没地方说理去……
眼见着李治面色大变,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长孙无忌也很是无语。
你是亲王啊,等同于君,他房俊再是棒槌也不过是个臣子,何至于谈虎色变,怕成这样?
不过定下心想想,若是李治当真被房俊打一顿,且不说事后房俊要承担何等责任,单单威望的损失却是李治承受不起的。
想了想,便提议道:“殿下也不必担忧,若是您主张前往兵部,难免有抄底之嫌,可若是让旁人向陛下谏言您去兵部坐镇,房俊再怎么也怪不到您的头上。”
李治问道:“谁人适合?”
长孙无忌道:“英国公。”
李治奇道:“英国公虽然从未表明倾向,但是据其种种言行举止来看,必然是站在太子哥哥那一边的,岂会向父皇谏言让本王前去兵部?要知道,兵部乃是房俊的地盘,而房俊更是太子哥哥的最大臂助,这兵部便等同于太子哥哥最为看重的中枢衙门,素来视为东宫的大本营。”
他的顾虑很合理,但长孙无忌却摇头道:“殿下不了解英国公的为人,所以才有此疑惑。但是老臣于英国公共事多年,深知其老谋深算之处,若是论城府之深沉,纵然是老臣亦要甘拜下风。但英国公此人性格严谨,他考虑的乃是殿下在尚书省的种种活动,必然会触及到他的站队问题,即便他决定站在太子一边,也绝对不愿意得罪您。如此一来,您若是有所主张,他支持也不行,反对也不愿,势必两头为难,只要您亲口相求只在尚书省挂了名,却前往兵部履职,他必然答允。”
李绩就是这样一个人。
文韬武略皆是一等之才,但性格却谨慎持重,不愿意冒一丁半点的风险,绝不愿因为投靠了太子而公然得罪晋王。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将李治送走,眼不见为净呢?若是被李治在兵部折腾起什么风浪来,那也是房俊御下不严,不关他李绩的事……
李治犹豫了一下,缓缓点头,算是认可了长孙无忌的话。
旋即又蹙眉道:“可本王对兵事一窍不通啊!这行军布阵料敌机先,可不是读两本兵书就能胜任的,若是因为本王的疏忽导致兵将折损,本王如何对得住父皇之信任,如何面对百余万大唐虎贲?”
长孙无忌笑道:“殿下多虑了,即便是房俊坐镇兵部,又岂能操控前线之战事?更遑论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了。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这是军机处的职责,还轮不到兵部自作主张。所以殿下入主兵部之后,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顺畅粮秣运输之通道,稳定兵械铸造维修之分派,只要将这两样做到万无一失,待到陛下东征得胜之后,您的功勋自然首屈一指。”
李治颔首表示了解,却依旧愁眉不展。
他有话没好意思说,那便是他固然不谙政务,不能再尚书省做出什么成绩,可是对于兵部的运作依旧一窍不通,若是没有一段时间去学习、领悟,很难入手。
可是东征在即,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给他?
他可不想因为他的无能而导致整个兵部的运转出现问题,进而东征之时粮秣军械无法及时供应,哪怕未能东征失败,但只要兵将因此有所折损,他也觉得难以接受。
好在长孙无忌眼目灵通,看着李治的神色,便知道他心中为何担忧,温言抚慰道:“殿下放心,论起政务,吾等固然比不得太子身边那些宿儒,但吾关陇贵族起家于军伍之中,焉能不熟悉粮秣军械之运转调派?届时老臣自会安排精于此道者协助于您,确保万无一失。”
话说到这里,李治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想要动摇太子的储君之位,那就势必要拿出堂堂正正的成绩才行,不仅证明给父皇看他更适合当太子,也得给天下人看。
遂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拜托舅父从中运作了。”
长孙无忌欣然道:“殿下放心,老臣定当竭尽全力,扶保殿下登上储君之位,异日克承大统,大展凌云之志,创下一番冠盖千古之丰功伟业!到那个时候,老臣即便早已归于尘土,亦当在九泉之下含笑瞑目。”
李治一听,也觉得心潮澎湃,当即起身整理衣冠,而后一揖及地,郑重道:“舅父之恩德,李治没齿不忘!今日便在此立誓,假若他日手执日月,定与长孙一门共享富贵,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
太极宫。
李二陛下跪坐在地席之上,面前茶几上摆放着精致的白瓷茶具,茶盏中翠绿的茶汤正有白色的雾气袅袅升起,香气氤氲。
他心里却还在琢磨着刚刚李君羡禀告的事情……
兵部从房俊手中一跃而成为六部之中权柄极重的一个衙门,再不似以往爷爷不亲、姥姥不爱、毫无作为的闲散衙门,太子必然将其看得很重,房俊更会将兵部视为自己的地盘,南下临行之际,以新进越国公的身份现身兵部,巩固自己的威望,敲打一番属下,实乃题中应有之义。
但是根据回报,兵部上下对于房俊的尊敬崇慕,却令李二陛下有些不爽。
倒不是害怕心怀不轨借由兵部培植祸心,而是自己这边想要扶持一下晋王,看看有否可能比太子更适合储君的位置,那边房俊就开始替太子稳固城池、严守阵地……
再想到不久之前李绩专门入宫,说民部尚书唐俭年迈体衰,已经上书请求致仕告老,谏言敕封太子为检校民部尚书入主民部,李二陛下便越发觉得有些心塞。
兵部那是太子的根基,侍中刘洎虽然摇摆不定,但更多也是倾向于太子,中书令岑文本哪怕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也是太子的坚定支持者,再加上刑部尚书张亮被房俊整治得服服帖帖,吏部尚书李道宗更无需赘言,若是民部再落入太子之手……
大半个朝堂都将成为太子的班底。
晋王凭什么去跟太子斗?
别说晋王,就算到时候他李二颁布诏书明令易储,这满堂大臣只怕都能够群起反驳……
这样下去可不行,得想想办法扶持晋王一把才成。
拈起茶盏,慢条斯理的呷了几口茶水,李二陛下才挑了挑眉,询问一侧侍候着的内侍总管王德:“你说,如今房俊南下,兵部只是由崔敦礼代理部务,正值筹备东征后勤事务的重要时机,单单一个崔敦礼恐怕难以掌控全局,若是由晋王担任检校兵部尚书,代理兵部事务,是否可行?”
王德心底一跳,暗忖皇帝扶持晋王还真是不遗余力……
“老奴不过一介阉宦,书都没有读过几本,岂敢妄言朝政?陛下恕罪,老奴确实不知。”
李二陛下蹙眉,不悦道:“朕让你说你就说,啰啰嗦嗦算个什么?”
王德吓一跳,连忙说道:“既然如此,那老奴恳请陛下宽恕老奴妄言之罪……以老奴看来,晋王聪慧伶俐、性情至孝,乃是一等一的人才。只是到底年纪轻了一些,经验难免不足,若是平常倒也罢了,大不了练练手,犯点错误也无可厚非,但此际正值东征的关键时刻,兵部事物繁冗、责任重大,恐怕晋王难以胜任。”
即便是不得不说,他也自有主张,言语之中很是为了维护房俊的利益着想。
尽管王德所言在理,但李二陛下却有些不以为然。
他最讨厌什么经验缺乏之类的话语,谁天生就有经验?想他当年纵横长安一介纨绔,平素惹是生非好勇斗狠,不也是十九岁便鼓动先皇造反,然后册封敦煌郡公、右领军大都督,统帅右三军,起兵鏖战天下,而后攻入长安,兴唐灭隋?
能力,是要看天赋的。
有些人仿佛生而知之,哪怕从未从事过某一领域,却也能够一瞬间便爆发出绚烂的光彩,无人能出其右;有些人则天性愚钝,哪怕你让他在某一个位置上坐一辈子,照样一塌糊涂。
不过这也只是他一个念头罢了,可不可行尚需深入思量、多方权衡……
换个话题,李二陛下饮着茶水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婚丧嫁娶、生儿育女,亦是人伦之道,眼下秋收开始,用不了几日便尽皆储粮入仓,天下百姓尽皆悠闲度日,眼瞅着便到了婚配之季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某这心里便火烧火燎。”
王德一听,试探着道:“陛下是在忧心长乐殿下的婚事?这个却是急不得,长乐殿下性情娴熟,秀外慧中,却也外柔内刚,极富主见,经历过一场失意的婚配,怕是对于未来夫婿更为挑剔,总归是得她自己顺眼才行,否则若是陛下强行婚配,怕是要伤了长乐殿下的心。”
李二陛下瞪了他一眼,不满道:“你这老奴,讨好长乐也就罢了,居然也敢反驳于朕?”
王德了解李二陛下的性情,知道他只是佯怒,腆着脸赔笑道:“瞧陛下说的,老奴是个阉人,一生无儿无女,老家的侄子们也来往不多,生分得紧。倒是跟随了陛下二十几年,陛下的几个子女都是老奴从小看着长大的,固然不敢说视如己出之类的混账话,但也真心实意盼望着他们好。长乐殿下外表温婉,实则刚强,巾帼不让须眉,殿下还是由着她一些的好。”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嘀咕道:“由着她?若当真由着她,怕是指不定哪天就得跟那个棒槌搅合到一起,把老子活生生气死。”
顿了一顿,又叹了口气,道:“其实长乐也还好,毕竟是和离之身,再嫁的话早一些迟一些也都无妨,可兕子眼瞅着就过了及笄之年,却始终未能有如意之郎君,朕实在是焦急不堪。”
自古以来,女子及笄便要婚配,哪怕兕子因为身体的缘故不宜成亲,那也得寻一户人家将婚事定下来,过得两年身子渐渐大好,即刻成婚。
皇帝家的闺女若是熬成了老姑娘,岂非成为天下笑柄?
王德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敢吭。
偏偏李二陛下不如他之愿,喝了口茶水,问道:“你这老奴时常在京中办事,对于各家勋贵也都知根知底,你来说说,可有合适的小郎君,可以般配朕的闺女?”
王德吓了一跳,忙道:“老奴愚钝,不敢妄言。”
开玩笑,这话他敢胡说么?
今儿说了,明儿就得传到晋阳公主耳朵里,那位小公主可不似长乐公主那般温婉贤惠,必定寻着自己找麻烦。
单单晋王公主也就罢了,小公主固然有些刁蛮,却天性纯良,未必能将他这个“进谗言”的老太监如何,可万一晋阳公主向房俊告上一状……
王德激灵灵打个冷颤,他可是知道房俊对晋阳公主简直宠得没边儿,但有所求无所不从,简直比自己亲妹子、亲闺女都要惯着,若是自己明知晋阳公主身子不适合成亲依旧在李二陛下面前胡说八道,房俊那棒槌说不得就能对自己饱以老拳……
李二陛下愈发不满,手指敲了敲茶几,愠怒道:“让你说你就说,当着朕的面又何须忌讳?”
王德差点冒汗,苦着脸道:“陛下,在老奴看来,晋阳殿下钟灵毓秀、仿若谪仙再世,这人世间的男子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她。陛下非要老奴说,老奴害怕只能胡说一通,自己却过不去自己的良心……陛下,求您别为难老奴了吧。”
“嘿!你这老奴倒是逢迎拍马的功夫渐长啊。”
李二陛下哭笑不得,只得摇摇头,不再理会王德,慢悠悠的喝着茶,眯着眼琢磨着心事。
王德见到他不再询问,偷偷松了口气。
也不禁暗自嘀咕:陛下今儿这是怎么了,句句都问得让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
时维九月,秋意渐浓。
从书院山门而入,沿着青石铺就的道路一直向山上走着,便可见道路两侧的树木已经渐渐枯黄,今日无风,却依旧有叶脉断落的枯叶从树枝上脱落,飘飘悠悠落在地上,厚厚一层。
时不时可见路旁沟壑之中有清澈的山泉流淌而过,汩汩之声清晰可闻。
有凉亭、奇石错落布置与山林之间,不少学子宽袍博带端坐其中,手捧书本朗朗有声。
魏王李泰在前,房俊稍稍落后半步,后面有数位亲兵禁卫跟随,一路沿着山路缓缓向上。
秋高气爽,落叶枯黄,山林间景色幽雅,房舍楼宇错落相间,更有学子诵读之声,书院氛围格外浓郁。
迎面走过的几位学子恭恭敬敬的弯腰施礼,然后避让一旁,李泰迈着步子,微笑着颔首致意,回头对房俊说道:“当真是一个读书的好所在,若非如今本王矢志大唐之教育事业,誓要将县学想学开遍大唐的每一个府县,还真想在这书院之内择一处幽静院落,闭门读书陶冶情操。”
这话还真不是矫情,李二陛下诸子各个人中豪杰,但是论到爱读书,非魏王李泰莫属,文学造诣也是他最高。
房俊便笑道:“这好办,待到殿下自江南回转京师之后,不妨充当一任国学博士,在书院当中任教,赫赫皇子、教书育人,想必千百年后亦是一段佳话。”
李泰颇为意动,想了想,问道:“当真可以?”
房俊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微臣向陛下谏言创立这座书院之初衷,便是因为如今儒家独尊、百家衰颓,不知多少先贤所开创之学识渐渐失传,此乃吾汉家儿女切齿之痛也。再者殿下也可见到,一味的推崇经史子集,从忽略算学格物这等自然学科,而算学、格物等等学科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船舶建造、楼台建设、火炮铸造,哪一项离得开算学、格物?只因非是儒家精髓,便弃之一旁不闻不问,长此以往必将导致自然科学沉疴难返、彻底沉沦,必将成为华夏之遗祸!”
李泰连连点头,深表赞同。
在此之前,他也对算学、格物等学科嗤之以鼻、弃若敝履,认为大丈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都得从经史子集先贤哲者的著作当中学习手段,寻找答案,至于那些个奇淫技巧,不过是末学小道而已。
但是当房俊将一堆沙子烧成了晶莹剔透的玻璃,将乱七八糟的东西参杂在一起就成了威力无穷开山裂石的火药,甚至以往千金难求的精钢如今在房家铁厂夜以继日的生产出来……这些都让李泰深感震撼。
不仅仅是他,更多当世学者也对此展开了浓厚的兴趣,更认识到这些“末学小道”的深奥之处,足以探寻宇宙之本源。
这是一股就算儒家倾力打压也压不住的潮流,甚至于就在儒家内部,也渐渐有了质疑儒家一家独大、不如百家争鸣的分歧。
两人正边走边聊,前方许敬宗矮胖的身形出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气喘吁吁的给李泰施礼:“微臣见过魏王殿下。”
李泰微微颔首,笑道:“许主簿不过是管着书院的钱粮补给,何时也需要你亲自上阵,教导书院学子?别的不说,朝廷制度是要按劳所得,这俸禄却是要领双份才行。”
许敬宗眼睛一亮,忙道:“殿下英明!”
房俊瞅着他这副见钱眼开的嘴脸就无语,没好气道:“寻个地方,本官有几句话要叮嘱于你。”
许敬宗四下一看,指着半山腰处一座凉亭,道:“那里可近观昆明池,远眺长安城,秋风送爽天高云淡,不若前去稍坐如何?”
凉亭不大,但很是精致,红色柱子白色石栏,檐角飞翘有若飞鸟展翅,坐在厅中,可面朝烟波浩渺的昆明池,扑面而来的清风使人精神一振,身边层林尽染静谧惬意,眼前碧波荡漾天高云淡,远处长安城墙起伏耸峙,胸中块垒顷刻间荡然无存。
亭中地上铺着木板,有小巧石桌,几人席地而坐,早有腿脚勤快的书吏小跑着取来茶水糕点,殷勤的斟茶递水,在一旁伺候着。
魏王李泰饮了杯茶,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咀嚼,上身向后倚在栏杆上,极目远眺这山水胜景、锦绣河山,待到口中糕点咽下,方才出声道:“待到从江南回来,给本王在这书院里准备一间屋子,闲暇之时本王定要来此小住,如此山水胜景、悠闲读书,实乃人生幸事。假若冬日里天降瑞雪,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在此凭栏远眺,定会是另一番涤荡心灵之趣味。”
房俊笑道:“您是亲王,整个帝国都是你们家的,微臣岂敢不从命?只不过眼下书院新立,诸般条件一时间尚未跟上,住宿条件差了一些,怕是要暂且委屈殿下一番,待到明年春天,书院里才会兴建更多的房舍,以供学子以及教谕博士们居住。”
“这倒是无妨,本王来这书院乃是为了感受这份纯粹的学风,若是贪图享受怎比得上芙蓉园里的锦衣玉食?”
李泰对此毫不在意。
房俊颔首应下,转头对许敬宗道:“这件事就交给许主簿去办吧,殿下放心便是。”
许敬宗忙道:“殿下放心,下官定然竭尽全力为您安排妥当。”
李泰嗯了一声,便喝茶吃糕点,欣赏着四周美景,再不说话。
房俊饮了一杯茶水,对许敬宗说道:“本官将会陪同殿下前往江南,大抵是要耽搁一些时日的,快则两个月,慢则过年前后才能回京。这段时日之内,书院一切就需要摆脱许主簿操持了。”
许敬宗顿时两眼放光,他这人第一贪财第二贪权,能够有机会扺掌书院大权,岂能不欣喜若狂?
可旋即又为难道:“纵然您不在,不还有褚遂良吗?那厮与您一样乃是书院司业,官职在我之上,我又岂能指挥得了他?”
房俊瞅了他一眼,淡然道:“那你认为本官如此郑重其事的将书院托付给你,又是为了什么?”
许敬宗一脸为难:“下官当然知晓越国公您的意思……可他毕竟官高一级,下官也很是为难啊。”
他当然明白房俊的意思,那就是是限制褚遂良胡作非为,趁着房俊不在的功夫破坏书院规矩,给他身后的关陇贵族谋福利。
可问题是褚遂良这人虽然不难对付,但他身后无论是皇帝亦或是关陇贵族,那可都是一等一的硬茬子,到时候褚遂良将他身后的靠山搬出来以势压人,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的确为难,但房俊根本不考虑这些事情,更不会体谅他,只是说道:“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只需告诉本官,能否完成本官的交待即可。若能,必要的时候可以去觐见太子,请求太子的帮助,若不能,那本官自然也不会为难你,待到自江南返回之后,本官再奏请陛下,换一个主簿便是。”
“……”
许敬宗气得差点跳脚,这特么简直就是耍无赖啊!
不过仔细想想,虽然有得罪皇帝以及关陇贵族的风险,却也能够有机会与太子亲近,成为太子的班底,也算是房俊另类的引荐方式吧?
分明就是想要自己的投名状……
想到这里,也不需要太多权衡,许敬宗咬牙道:“越国公放心,只要下官一日不死,这书院的规矩就绝对不能坏!”
他贪财贪权,所以不怕得罪人,只怕得罪人却得不到足够的好处。
他更有自己对于储位归属的判断,显然更为看好太子,书院在房俊的掌控之中,那么整座书院便是太子培养亲信的摇篮,他只要能够在书院当中展示自己的能力与价值,必然会被太子因为亲信。
只要将来太子能够顺利登基,如今再多的牺牲就都将获得无与伦比的回报……
房俊点拨道:“褚遂良这个人呢,才气很是有几分,但是头脑却不大行,尤其是性格色厉内荏、遇事只懂婉转相就,没有破釜沉舟的魄力,还是很好对付的。只要许主簿你能够保持强硬,无论如何半步不退,他便拿你没半点法子。至于若是他搬出关陇贵族那帮老家伙,你就尽可以都推到本官身上来,就不信他们敢无视本官的颜面!”
与交待崔敦礼要委曲求全、暂避其锋不同,他告诫许敬宗的却是直撄其锋、以硬碰硬,毕竟即便晋王与褚遂良身后虽然都站着李二陛下与关陇贵族,但对于这两人的支持力度是完全不同的。
尤为重要的是,相比于崔敦礼的忠直刚正,很显然老奸巨猾的许敬宗对上褚遂良的优势更大。
若是连一个褚遂良都摆不平,又岂能得到高总李治与武则天的信赖,成为宰辅之首?
奸臣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许敬宗赶紧道:“越国公放心,下官定然不辱使命,将书院守的固若金汤,谁也别想把手插进来!”
他知道眼下这个任务虽然艰苦困难,却是他得到房俊的信赖乃至于进入太子这个圈子最直接的机会,若是错过这一次,很可能便会永远被排斥在太子的党羽之外。
毕竟房俊一直以来都对他报以偏见,不够信任。
虽然他始终不明白这种偏见从何而来……
他拿起茶壶,给李泰与房俊分别斟上茶水,房俊轻声道谢,然后语重心长道:“许主簿虽然辈分高,让本官也得称呼一声叔父,但年纪却并不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所以不必急于一时。只要在这书院里沉下心来,尽心王事、竭尽全力,不仅陛下会记得您的功勋,便是这书院里无数的学子亦会感念您的恩情,往后见了面必然尊称一声老师,到那时候,桃李满天下,何愁有志不得伸展?”
对于上位者来说,属下的人品其实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东西。每个人的善恶观念有所不同,但并非每一个恶人都天生恶贯满盈,一天不干点伤天害理的坏事就不舒服。
许敬宗此人乃是历史上有名的奸臣,但是其劣迹并非不堪忍受,真正人神共愤、天怒人怨的恶事并不多,更多是因为其低劣之人品所导致的种种劣迹,这种人若是不给予其更大的权力,危害实在是有限。
而许敬宗这种奸诈狡猾之辈,对付关陇贵族自然是利器。
起码在对上褚遂良的时候完全就是碾压……
许敬宗自然也明白房俊言中之意,让他不要心急,只要沉下心好生经营书院,以后无论是陛下亦或是太子,都不会忘记他的功勋,到那个时候资历加上功勋,上位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
虽然慢了一些,但好歹能够看到希望,许敬宗也只能老老实实。
“这书院亦是下关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后续的每一座房舍、每一处砖石,都经由下官之手一一到位,每花出去的一个铜钱都包含着下官的心血。有生之年,能够参与进这样一桩注定要流芳百世、名垂青史的事业,下官心愿已足,定会尽心竭力处理好书院的每一桩事务,让陛下与越国公您放心。”
看着许敬宗一脸肃然的模样,口中却提起了钱,房俊才想起自己似乎还欠着这人一百贯……
果不其然,没等他说话呢,便听到许敬宗已经续道:“……只不过这书院的规矩皆乃越国公您一手所创,最该知行合一的也应该是您才对。书院事物繁冗,时常需要外出采买,有时候事情紧急由书吏官员们垫付,这账目结算便难免跟不上,此乃常理,但事后还是应当及时将账目结算……”
看着许敬宗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神,房俊揉揉太阳穴,无奈道:“不过是一百贯而已,何必这般长篇大论的旁敲侧击?某还能赖你的帐不成!”
他无奈,许敬宗更无奈,口口声声不赖账,可不赖账您倒是把我垫付的酒菜钱还给我啊?
陪着笑道:“敲您说的,只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而已,哪里是故意提起跟您讨账?不过您贵人事忙,平素忘了也难免,既然这会儿想起来了,那不如就给下官结了?”
房俊等大眼睛,不可思议道:“当着殿下的面你也能讨债,你这人到底又多爱钱?”
提到钱,许敬宗似乎在房俊面前也没有那么打怵了,理直气壮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休说是殿下在这里,哪怕是陛下在,下官这债也要得!”
魏王李泰见到他俩不在谈及书院之事,自然无需避讳,这会儿见到许敬宗吃了豹子胆一般梗着脖子,也不免来了兴致,好奇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这小子可有钱得紧,怕是这长安城里没几个家产比得过他,居然欠债不还?来来来,跟本王说说,若是你有理,本王给你做主,哪怕把他那几个小妾抓来抵债也无妨!”
房俊无语,翻个白眼道:“您还是一边儿喝茶去吧,跟您有什么关系?”
李泰坐直身体,一拍胸脯,义正辞严道:“这什么叫什么话?本王乃是父皇亲子,自当协助父皇整肃天下秩序,若是有人欠债不还却又以势压人,自当挺身而出维持公道,岂能坐视弱者遭受欺凌而视若无睹?此吾辈之使命也!来来来,许主簿,别怕这厮,国公又怎么样?本王可是一品亲王,比他官儿大,有本王给你做主,谅他也不敢蛮横霸凌、以上欺下!”
许敬宗瞅瞅正气外露的魏王李泰,又瞅了瞅一脸不爽不以为然的房俊,眨巴眨巴眼睛,鼓足勇气俯身到房俊跟前,小声道:“那啥……要不二郎就将那一百贯给我?咱就别劳动魏王殿下大驾了……”
“嘿!”房俊给他气笑了,道:“还真以为某就怕了这个无权无势好吃懒做的亲王殿下?你这人也算是掉进钱眼儿里了,难道为了这一百贯,就不怕某往后寻机会拾掇你?”
许敬宗一脸为难,不敢吭声。
李泰在旁边也笑了,指着许敬宗道:“许多人曾说许主簿嗜财如命,本王尚且不信,如今才知所言非虚。区区一百贯,就算本王能够帮您讨要回来,可这厮毕竟是你的上司,给你穿小鞋的地方多着呢,当真要财不要官了?”
许敬宗委屈道:“道理下关自然是知道的,可只要想想这一百贯乃是真阴白影的掏出去,那酒菜下官更是一口未吃,便当真觉得冤的慌,咱就算丢进河里也能听个响儿不是?若二郎还不起这个钱,下官再是难舍也就罢了,但他家产亿万,连每日里府上喂马的钱恐怕都不止这个数儿,为何偏却要贪墨下官这一百贯呢?下官想不通啊!”
李泰笑问道:“那这厮若是不还给你,你还能一辈子追着他讨要不成?”
许敬宗忙道:“怎么会?二郎为人仗义、义薄云天,更是仗义疏财,乃长安却纨绔之典范、大唐青年之楷模,之所以一直未还这个钱,大抵是贵人事忙总给忘记,断然不会贪墨咱这一百贯。”
说着,他又转向房俊,腆着脸问道:“二郎,您说是吧?”
李泰笑着摇头,竖起大拇指。
他不了解许敬宗的为人,接触不多,以往只是听闻其才华横溢、却爱财如命的名声,今日算是见识到了,爱财确有其事,但绝对是个聪明人。这人应当感受得到房俊对他的隔阂甚至是偏见,但却通过这样一种看似死缠烂打、毫无尊严的方式,与房俊沟通好关系。
再怎么说,能够天天追着上司要账的下属,关系肯定比简单的上下级要亲近得多……
看上去或许会觉得这许敬宗毫无气节,但李泰却知道这只是他的策略而已。
果然,房俊苦笑着对李泰说道:“这人奸狡如狐,您可别被他这一脸憨厚给骗了。”
他自己也得承认,若非他知道许敬宗这人的根底,以及以后可能会做出的种种毫无节操的事情,单凭这一手看似死缠烂打毫不见外的手段,便会下意识的与许敬宗越来越亲近。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候总是很奇怪,相敬如宾更多是一种疏远,打打闹闹却往往意味着惺惺相惜……
有书吏远远的跑来,身后还真个一个宫中内侍,几人都停住了话语。
书吏与内侍进了凉亭,施礼道:“见过魏王殿下、越国公……国公,这位内侍自言从宫内出来,想要见您。”
左近房俊的亲兵纷纷站到凉亭前,目光虎视眈眈的盯着这个内侍。
关陇贵族的手段在关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任何试图接近房俊的陌生人都需要小心提防,否则一个不慎,就有可能给予敌人可乘之机,从而铸下大错……
那内侍陡然间被几条昂藏大汉盯住,吓得脸后脖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心里打鼓,却也不敢妄自揣测,赶紧离得远远的对房俊施礼,然后说道:“奴婢是奉了吾家晋阳殿下的懿旨,请越国公前往宫内相见,有要事相询。”
房俊心里一跳,忙问道:“你家殿下身子不爽利?”
内侍忙道:“这倒是不曾,殿下最近身子很好,气色也不错,确实有事想要询问越国公。”
房俊这才舒了口气,对他说道:“某知道了,稍后便动身入宫,你且回去复命吧。”
“喏!奴婢先行告退。”
看着那内侍走远,房俊蹙眉问李泰:“最近宫里有事发生?”
李泰一翻白眼,嗤笑道:“你这人是不是脑子糊涂了?就算宫里有事发生,本王焉能说于你听?就算本王说了,你小子敢听?”
刺探宫闱秘辛,那可是比造反轻不了多少的罪名……
房俊点点头,奇道:“那晋阳殿下宣召微臣进宫,却是所为何事?”
李泰拈起一块糕点放在嘴里,哼了一声道:“那谁知道呢?这个妹妹啊,对你这个姐夫比对我这个亲哥哥都亲,有什么心事都愿意跟你说,我也猜不出她玩的什么把戏。”
言语之间,显然吃味得紧。
整个长安城无人不知,晋阳公主作为皇帝的心肝宝贝,诸多驸马要么称呼官职、要么直呼其名,素来不屑一顾,但唯独称呼房俊为“姐夫”,从小到大最是亲近。
而房俊也的确将这个小姨子宠得没边儿,平日里逢年过节各式各样的珍宝流水一般送进宫里就不说了,甚至单独为了给晋王公主进补,专门命令水师开辟了一条由东海直抵长安的水道,常年将东海的各式海鲜运抵京师。
这可是连李二陛下都未曾享受过的待遇……
不理会李泰吃得哪门子邪醋,房俊当即起身,说道:“那殿下您先在书院里转转,让许主簿给您讲解各处的用途,微臣这就去宫里一趟,免得晋阳殿下等得焦急。”
李泰无语:“那小丫头能有甚急事?大抵是想起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求了父皇没有允诺,这便哀求于你呗,反正你有求必应嘛。你这人也是,多少有一点原则啊,身为朝廷大臣,岂能任凭一个小公主呼来喝去、颐指气使?”
看着李泰一脸不爽的模样,房俊笑道:“瞧您这话说的,那不是咱们的小公主嘛?就连陛下都宠着,身为臣子自然更要尽心竭力的侍候着。不过或许也正如您所言,反正都得过去瞧瞧,见了晋阳殿下,微臣顺道将您这话说与她听,让她往后收敛一些,多少也要顾忌朝廷颜面……”
这话可把李泰给吓了一跳。
(本章完)
李泰吓了一跳,忙道:“你自己做牛做马便是,何苦陷害于我?速去速回,本王在书院里等着你,明早咱们便启程南下。”
那小丫头平素看着温良可爱,实则最是聪慧伶俐,依仗父皇的宠爱横行霸道,丝毫不将他这个哥哥放在眼里。对待外臣的时候很是温柔贤惠、知书达礼的样子,可对上自家兄弟却很是娇憨,若是知道自己背后编排她,只需在父皇面前进上几句“谗言”,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
房俊哈哈一笑:“喏!那微臣暂且告辞。”
言罢,叮嘱许敬宗招待好李泰,自己则带着亲兵出了书院,快马加鞭入了长安城。
淑景殿。
地上铺着厚厚的毡子,晋阳公主刚刚沐浴过后,长长的秀发还沾染着水气,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垂在肩头背后,随着她轻轻活动,便有若波浪一般翻涌起伏,泛起乌黑亮丽的光泽。
柳枝抽条一般纤细柔软的娇躯裹在一件宽大的绛色袍服里面,袖口衣领处露出羊脂白玉也似的肌肤,温润洁白,毫无瑕疵。
一张秀丽的脸蛋儿泛着淡淡的红晕,热水蒸腾氤氲之后愈发显得吹弹可破,眉眼弯弯,正对着身边的长乐公主大发娇嗔。
“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宫外小住几日嘛,怎地人家如今提议,姐姐却有不允了呢?”
“你这哪里是出宫小住?”长乐公主啼笑皆非,伸出一根纤纤玉指点了点妹妹洁白的额头,无奈道:“此去江南山高水远,一来一回没有两个月休想回得来,再者魏王与房俊乃是南下办事,稍有耽搁,怕是过年都赶不及回到长安,你认为父皇能够答允么?”
这妹妹还当真是异想天开,闻听魏王与房俊要结伴南下,顿时便动了心思,以往只是在书本上领略过江南水乡风韵,此番便勾动了心思,闹着想要自己陪她央求父皇,准许一同结伴,共游江南。
晋阳公主把额头上的手指推开,一扭身便钻进长乐公主怀里,伸出一双手臂紧紧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撒娇道:“父皇最是宠爱姐姐了,但凡你提出的要求,父皇无有不允,这次你就帮帮我吧,好不好?好姐姐,妹妹求你了。”
长乐公主被她弄得有些发痒,嗔道:“你离我远一点……父皇怎么可能答允呢?自古以来,就没有公主能够离京那么远的,这可是坏了皇家的规矩。”
心里有句话她还没说,若是晋阳公主自己去央求父皇,或许还有那么一份半分答允的可能,可若是让她出面,那根本绝无可能。
父皇如今防着房俊好似防贼也似,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还唯恐闹出什么皇室丑闻呢,岂能放任她与房俊一同出游江南?
那简直就是将肉包子放在狗嘴边上,还奢望这条狗是个吃素的……
晋阳公主有些不满,娇憨道:“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当年平阳昭公主还脱下红妆穿戎装,上阵杀敌带兵打仗呢,立下赫赫功勋天下皆知,那时候怎么就不说规矩了?不过是去江南游玩而已,只要姐姐开口,父皇定然允准。”
长乐公主被她缠的没法儿,有些恼火,伸手在她翘臀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记,恼道:“再是胡闹,莫说去江南了,信不信姐姐这就去向父皇告状,让他禁了你的足,呆在这太极宫里连长安城都去不了?”
“哎呀!”晋阳公主吃痛,赶紧坐直身体,娇哼道:“不去就不去,干嘛打人家?”
长乐公主伸手将她松动的衣领拉好,遮掩住一大片雪白,没好气道:“你明知道父皇不会允准的事情,偏要跑来烦我,可不就是欠打么?”
“嗷呜……”
晋阳公主懊恼的哀嚎一声,翻身倒在光洁的地板上,娇躯一翻打了个滚儿,变成面朝下趴在地板上,两只洁白纤巧的脚丫上下扑腾几下,闷声道:“在这宫里都快要闷死了,难得这么好的机会,若是去不成,这辈子怕是都没机会去领略一番江南烟雨、小桥流水……”
看着这个人小鬼大的妹妹罕见的流露这等少女娇憨之气,长乐公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欲开口说话,便见到有侍女从外头快步走进殿中,敛裾施礼,禀告道:“启禀殿下,有晋阳殿下寝宫的内侍前来,说是越国公奉诏入宫,请晋阳殿下速速回去接见。”
长乐公主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越国公”是何方人士,身旁的晋阳公主已经从地板上跳起,大声道:“让他到这里来吧,本宫在这里见他。”
长乐公主吓了一跳,忙道:“不可!此处乃是我的寝宫,焉能接见外臣?”
晋阳公主奇道:“姐夫几时算是外臣了?再说,难道姐姐就未曾在这淑景殿接见过姐夫?”
说着怀疑的话儿,目光更是充满疑惑的上下打量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顿时一阵心虚,想要反驳却欲辨无从,反倒越说越显得自己的心虚……这个妹妹虽然年纪不大,但聪慧伶俐,最善于揣摩人心,若是说得多了,说不定就会被她瞧出些什么东西来。
只好闷不吭声。
那侍女见到自家公主闷不吭声,自然以为是同意了在这里接见房俊,虽然规矩似乎有些不大合适,但正如晋阳公主所言,以往又不是没在这里接见过,又岂能拒绝接见房俊这样红得发紫的皇亲勋戚?
当即便颔首道:“奴婢这就前去,请越国公前来觐见。”
转身快步退出。
长乐公主拢了一下鬓角的发丝,瞅着妹妹问道:“为何召见房俊?”
晋阳公主起身坐好,随意道:“自然是想要跟姐夫商议一番,如何说辞才能让父皇允准我们随他一同前往江南啊。”
长乐公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父皇之所以不会允准,正是因为是要随同房俊一起南下,若是换了个别人,或许还有那么几分答允的可能。
当然,若是自己不去,那么父皇也是有可能答允的,毕竟父皇对于兕子的宠爱非比寻常。
可是一想到妹妹能够与房俊脱出这关中偌大的囚牢,可以恣意悠闲的乘船坐车一路南下,领略大唐山河的壮阔美丽,更有那些诗词当中诗情画意一般的烟雨江南,心中便一阵阵泛酸……
没过多久,外头脚步声响,房俊一身常服,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大步进入殿内,见到两位公主,上前一揖及地,施礼道:“微臣房俊,见过二位殿下。”
晋阳公主这会儿已经正襟危坐,浑然不见刚才打滚撒娇的娇憨模样,一本正经道:“越国公免礼,赐座。”
“多谢殿下。”
房俊谢过,旁边自有宫女上前,给了他一个垫子放在茶几前,然后又跪坐在一侧,为房俊斟了茶水。
见到房俊坐下,晋阳公主小手儿摆了摆,清声道:“尔等都退下吧,未得相召,不得入内。”
“喏!”
殿内宫女内侍齐齐应了一声,躬身施礼之后,才一起退出殿外。
没有外人在场,房俊也少了些拘束,该跪坐为盘膝,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这才抬头问道:“晋阳殿下遣人宣召微臣入宫,不知有何吩咐?”
晋阳公主往前凑了凑,瞪大了秋水一般的明眸,问道:“姐夫几时随青雀哥哥下江南?”
房俊道:“微臣手头上一些事务已经料理妥当,如无意外,大抵明后两天,即将成行。殿下可是有什么稀罕的东西,要微臣给你带回来玩耍?但说无妨,只要是世间所有,哪怕上天入地,微臣也能给您弄回来。”
小丫头命运孤苦,又体弱多病,偏偏还能聪慧伶俐体察人意,行事毫无半分骄纵做作,体恤旁人心怀仁善,实在是乖巧得令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