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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锦绣txt下载

    如今晋王虽然步步紧逼,但是自从入主兵部之后,这位素来聪慧伶俐、天赋卓绝的幼弟便犹如一脚踩入泥潭般不可自拔,周遭仅是污泥水塘,使其进退失据、首尾难顾,李承乾的心情自然冬日阳光一般明媚。

    “最近沉心于诗书经史之中,诸多困惑之处茅塞顿开,方知以往胡闹蹉跎岁月,是有多么无知,孤既有遗憾,更有悔恨,对于那些个胡作非为、玩世不恭之事,更加羞愧无地。”

    李承乾一脸悔不当初的模样,大发感慨。

    于志宁便笑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殿下正值春秋,年富力强,只要沉下心精研学问,从诗书经史当中寻找立身处世之学、治国安邦之道,不断的充实自己,自然安然稳坐、犹有余力,陛下看在眼中,亦会欣慰。”

    那是最初李二陛下给李承乾请的几位老师之一,虽然自家也与关陇贵族牵扯颇深,但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身家性命子孙前程几乎都已经与李承乾绑在一处,自然最是希望李承乾学有所成,将来能够克继大统,君临天下。

    以往李承乾由于压力过甚,导致性格出了问题,行事乖张率诞,很是将于老师愁的不轻。

    如今李承乾逐渐走上正轨,少年之时便显露的心性、优点逐渐稳定下来,整个人也渐渐绽放光芒,颇有了几分帝国储君的模样,东宫更有房俊、萧瑀、李绩这等权臣辅佐支持,只需要稳定发展,储位便稳若泰山,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人生于世间,又有几人能够蔑视功名富贵?

    闲谈几句,饮了几盏茶,李承乾看向房俊问道:“二郎前来,可是有事要说?”

    房俊略一沉吟,便颔首道:“正是。殿下位居东宫,乃国之储君,亦当居安思危,精简、改善东宫之机构,致使变故陡生之时,亦能从容不迫、拨乱反正。”

    这话里的意思便相当深沉了,什么叫“变故陡生之时”?什么叫“拨乱反正”?正是你一个太子应该干的事儿么?

    若是有心人听去,难保不会传出“居心叵测”之言论。

    不过李承乾显然是为了显示自己一视同仁的气度,所以明知房俊有事要说却也没有背着于志宁,房俊也认为似于志宁这等帝师的利益是与太子紧紧绑在一起的,这等程度的建议,毋须回避。

    于志宁捋着胡子,一双老眼灼灼的看着房俊,默然不语。

    李承乾先是微愣,旋即蹙眉问道:“二郎之言,孤不慎通透,不妨直言。”

    房俊干脆开诚布公,沉声说道:“陛下位居东宫,护卫安全之武力,无非东宫六率。如今距离太子册封之日已然过去十余年,东宫六率之武将任免却一直未能被殿下掌握于手中,各率之武将、兵卒,听命者能有多少,殿下心中可曾有数?”

    唐承隋制,东宫机构除坊、局沿袭之外,尚有太子宾客,詹事府统家令等三寺,左右率等十府。

    其中的左右率,便是太子左右卫率,左、右宗卫率,左、右虞候率,太子左、右监门率,太子左、右内率等十府。

    这是沿袭与隋朝的制度,十率府兵将各司其职,有随身侍卫,有宫内巡逻,有各门把守,有出行仪仗。府兵是五人至十二人一组轮流征用的,上京戍卫称上番,平日在家务农和操练,每府兵员八百到一千二不等。

    武德元年,高祖皇帝曾颁布诏书,“以军头为骠骑将军,军副为车骑将军。又诏太子诸率府,各置骠骑将军五员,车骑将军十员。”东宫五十个军头领五万府兵,同时上番大约八千到一万。

    但是“玄武门之变”以后,李二陛下登基,为了限制太子的力量,便规定十府当中的左右监门率府、太子左右内率府不统府兵。

    余下统领府兵的六率,便是时人口中的“东宫六率”。

    这是太子直属的武装力量,是储君的象征,理应掌握在太子的手中。不过李二陛下雄才大略、英明神武,身为太子的李承乾在父皇面前犹如小鸡仔一般弱小无助,所以一直以来对于东宫六率不闻不问,更遑论插手人事变动,使其成为自己真正的附属。

    李承乾呆了一呆,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尴尬道:“这个……变动东宫六率之武将,是必须要取得父皇同意的,那个啥,要不从长计议?”

    在已经明确父皇有意支持晋王争储的情况下,还要去向父皇讨要东宫六率的控制权,这不是明摆着让父皇难堪吗?而且成功率实在是太低,李承乾不敢去。

    房俊无语,世上怕爹的人不少,可是如同李承乾这般简直可谓“畏之如虎”的,却绝对不多见。

    每一次去皇宫陛见皇帝,都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唯恐言语不慎举止不端,便会惹来皇帝的不满,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于志宁捋着胡须,沉思半晌,劝谏道:“殿下,越国公之言甚是有理。既然直至目前为止,您依旧是帝国储君、大唐太子,那么自当去争取你应得的权力。身为储君,孝顺皇帝是应该的,但也应当有自己的意见和坚持,一味的唯唯诺诺,自会领陛下认为你没有主见。千古以来,历朝历代皆以孝立国、以孝治国,然而一味的孝顺,却并非一个君主所应具备的唯一素质。”

    这番话说白了就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会闹的孩子有奶吃,百姓家里如此,官吏家里如此,帝王之家亦是如此。

    你想要什么,你总得说出口,不能让人去猜,这才能够占据主动。

    房俊也道:“陛下英明神武,乃盛世明君,从荆棘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方能够鼎定江山、承袭大位,自然乾纲独断、手腕强势,又如何能够忍受殿下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呢?殿下只管放心去说,料想陛下定然允准。”

    两人相继苦劝,李承乾憋红了脸,良久方才将心一横,一副决绝的模样:“既然如此,那孤就放肆一回,便是父皇责骂,也顾不得了。”

    于志宁招招手,将房俊交到跟前,三人围坐着他那张“经筵”所用的案几,品着茶水,问道:“越国公既然有此谏言,想必已经做出了后续的布置,不知意欲将和人调入六率?”

    虽然房俊办事一向靠谱,但东宫六率乃是太子的宿卫力量,一旦遇人不淑,风险实在是太大,不得不慎重。

    房俊放下茶杯,说道:“英国公家的次子李思文,蒋国公家的次子屈突诠,郯国公家的嫡长子张大象,还有卢国公家的程处弼……这几人皆是某幼时玩伴,知根知底,交情甚笃,如今各在十六卫当中担任军职,能力出众,忠诚可靠,可为殿下之臂膀。”

    “善!”

    于志宁赞了一声。

    他虽然已学识著称当世,于实务之上略有不足,但毕竟在朝堂当中混迹了大半辈子,见惯了阴谋诡计鬼蜮伎俩,让他出谋划策或有不足,但别人划下道儿来让他查缺补漏,却也可堪信任。

    “英国公自不必言,眼下军方第一人,功勋赫赫扺掌朝堂,蒋国公清以奉国、名定不虚,屈突守节,求仁得仁。郯国公更是昔年陛下最为信任之人,当年玄武门之变前,陛下心中彷徨进退两难,欲求龟甲而占卜,正是郯国公将龟甲夺过,投掷于地,大声说‘凡行卜签,是以决嫌疑,定犹疑,如今举事不疑,用得着卜卦吗?假如卜不吉,势已不可停阻,希望大王细心想想’,陛下这才坚定心志。卢国公更不必说,至始至终,都是陛下最为信任之肱骨。李思文、屈突诠、程处弼等人虽然皆是家中次子,可毕竟代表了各家的血脉,有他们公然站在殿下这边,最起码等于向外界传递了他们各家的态度,对于殿下的声势,如虎添翼。”

    于志宁很是激动,曾几何时他都已经快要绝望了,以为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必将难保,自己这个帝师更是会遭受牵累,伙计家族,谁能料到自从房俊异军突起,居然一力扭转了整个局势?

    自家知自家事,自己强于经学而短于谋略,更欠缺实务之能,而房俊却是最好的填补。

    如今东宫气势磅礴、焕然一新,大事可成矣!



    李承乾踟躇半晌,终于在房俊与于志宁的劝说之下,下定了决心。

    一贯以来,他都是以一种平和的态度去面对储位之争,即便心焦如焚几近崩溃,也是乖宝宝一般唯唯诺诺,任凭父皇处置。

    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明白,一味的恭顺懦弱,非但不能使得父皇心底多升起几分怜悯之心,反倒让父皇觉得自己没主见、不强势,更加减轻了自己在父皇心目当中的分量。

    该争的时候就得争。

    然而道理虽然明白,但是自小养成的对于父皇的敬畏,却使得李承乾心里直打鼓……

    房俊与于志宁又予以一番鼓励,这才告退离去。

    李承乾一个人沐浴更衣,坐在堂中坐了半晌,深呼吸数次,攥了攥拳头给自己打气,这才鼓足勇气,起身走出丽正殿,前往太极宫。

    这个时候依然接近傍晚,浓重的乌云黑压压的聚集在头顶,将天空遮挡得阴暗一片,愈发增添了心底的压抑。

    一阵风吹过,雪花有一次飘飘扬扬的落了下来。

    李承乾走在太极宫的小路上,感受着雪花落在脸上的沁凉,心里不由自主的替那些赶赴辽东的船队担忧起来。

    诚然,兵部运输军械的行动晚了一些,导致北方冰封在即,尤其是辽东苦寒的气候一旦降雪,军械的运送便会搁置,只能等待来年春天。如此一来,所有的责任就需要晋王去背负,如此巨大的失误,对于晋王声望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但李承乾却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去稳固自己的储位,因为这就意味着辽东大军的备战出现了纰漏,势必会影响到来年春天的东征。

    东征高句丽,父皇将会御驾亲征,这是一场国战。

    前隋之所以覆亡,除去隋炀帝横征暴敛、动摇国本之外,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发举国之兵、倾全国之力征伐高句丽,却折戟沉沙、铩羽而归,不仅将国力耗尽,更使得皇帝的威信尽丧。

    如今大唐东征若是失败,纵然不至于如同前隋那般顷刻间分崩离析、灰飞烟灭,但是建国以来无数朝臣与天下百姓积攒下来的国力将会虚耗一空,想要再恢复至如今的模样,不知需要多长时间,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甚至于,到底能不能恢复至如今的国势都很成问题……

    储位固然重要,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可若是用国运来换,李承乾不愿为也。

    心思沉重之下,举步迈入神龙殿。

    地下燃起了火龙,地板上铺了花纹瑰丽的西域地毯,踩上去软绵绵温暖厚重,很是舒服。

    李二陛下正坐在窗前的书案前执笔批阅奏章,玻璃窗外庭院幽致、雪粉纷飞,墙边的青铜烛台上燃了十余根蜡烛,将御书房内照得一片明亮。

    “太子来了啊。”

    李二陛下抬头瞅了儿子一眼,又低头在奏章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合上奏章,放下毛笔,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揉了揉酸胀的腰身,笑道:“正巧东海那边送来了一些螃蟹,太子有口福了,稍后陪为父一起享用。”

    “喏。”

    李承乾应了,见到李二陛下跪坐到了另一侧窗前的案几前,赶忙上前跪坐在案几旁,执壶斟茶。

    想了想,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李二陛下抬起头,深深的看了太子一眼,唇角略微挑起,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

    放下茶杯,见到太子也喝了一口,便看着窗外的飘飘落雪,轻叹一声道:“这才入冬没有多久,尚未至三九天,便已经连降大雪,关中今年冬天怕是不好过啊。”

    李承乾道:“父皇不必烦忧,瑞雪兆丰年,明年必定春和景明、风调雨顺,百姓能够有个好收成,国家的赋税更上一层楼,父皇御驾亲征也定然所向披靡。至于今冬,有京兆府与各县协同,更有救灾应急衙门协调各部,足以确保百姓安然过冬。”

    “是啊,如今到底年景不同了。放在以往,冬天雪灾,夏天时旱时涝,每一样灾祸都足以动摇国本,是的百姓民不聊生,然而如今朝廷上下不仅府库丰盈,更能众志成城,怕是唯有三皇五帝之治世能够这般景象。说起来,这个救灾应急衙门实在是神来之笔,房俊居功至伟。”

    李二陛下感慨道。

    夸赞房俊,李承乾自然是不遗余力,便笑道:“越国公天纵奇才,总是有无数匪夷所思的方式方法去应对任何艰难局面,初识之时看上去或许不知所谓,但每每总能够成绩斐然,赞一句国士无双,亦不为过。”

    李二陛下颔首便是认同,又抬头看了一眼太子,觉得这个儿子今日与以往相比有一点不大一样,但具体何处不同,一时间却又摸不准。

    想了想,便直接问道:“太子前来,可是有事?”

    李承乾心里顿时一紧,那种面对山岳深渊一般的压力顿时袭来,不过事到临头,再是敬畏也不可能退缩。

    深吸口气,道:“正是。”

    李二陛下呷着茶水,随意道:“说来听听。”

    李承乾鼓足勇气,正襟危坐,道:“父皇明鉴,自武德九年父皇御极,册封儿臣为皇太子,时至今日,已然十七载矣。在此期间,儿臣虽曾一心相学,努力做好一个储君应做的任何事,却也曾有狂悖不孝之时,致使父皇恼怒失望。如今儿臣幡然醒悟,一心学习治国之道,只为能够帮助父皇处置朝政,为父皇分忧。然而天道有常,世间有矩,方能五行运转,纲常有序。故,恳请父皇准予儿臣改组东宫六率,以为帝国之根基,护卫社稷之有序。”

    言罢,跪伏在地,心里打鼓一般跳个不停。

    李二陛下一双虎目微微眯起,拈着茶杯的手也顿住。

    御书房内寂然无声,似乎连窗外的乌云都涌进屋内,黑压压的压在人的心头……

    跪伏在地的李承乾口干舌燥,勉力抑制着不使身子颤抖颤栗。

    从小到大,素来都是父皇给什么他就要什么,父皇拿走什么他也不敢吭声,有生以来,首次主动提出要求便是加强东宫力量,变相的逼迫父皇承认自己的储君地位。

    对于乾纲独断的父皇来说,这不啻于老虎嘴上拔毛……

    时间无声无息的溜走,李承乾低着头,额头已经隐隐见汗,心底的敬畏恐惧无以复加,只觉得一辈子所受的惊吓都莫过于此时的等待。

    良久,耳畔方才听到一声沉稳厚重的答复:“准!”

    李承乾简直如聆仙乐,心底的欢喜差点要暴裂开来,使劲儿压抑着激荡的心情,语气却抑制不住的略微颤抖:“多谢父皇恩典!”

    李二陛下跪坐在案几之后,背脊笔直,居高临下的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嫡长子,眼中情绪变换,最终却化作莞尔一笑。

    “起来说话,此间唯有你我父子儿子,何须用这些君臣之礼?”

    “喏。”

    李承乾这才缓缓起身。

    李二陛下看着太子脸上难以掩饰的涨红,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懊悔,这也是朕的亲儿子啊,结果被自己给逼成了这幅样子……

    捋着胡子,道:“斟茶。”

    “唉。”

    李承乾赶紧执壶斟茶,然后将茶壶放在一边,提起一旁小火炉上的水壶,又往茶壶里续满水。

    得了这一番缓解,激荡的心情才缓缓平复下来。

    李二陛下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拈起茶杯,凑到唇边轻轻的呷了一口,微微阖上双目感受一番茶水的回甘,忽然开口问道:“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房俊的主意?”

    李承乾刚刚舒缓的心境,瞬间绷紧。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身为太子,举止皆受臣下之支配,这是很失分的,父皇一直对自己软弱的性格不满,正因于此。可若是说这主意是自己的,怕是父皇又不肯信。

    撒谎肯定是不能撒谎的,自己这么一点道行在父皇眼里根本不够看,轻易便能洞穿自己的遮掩伪装,可若是实话实说,父皇不仅有可能对自己失望,更可能会迁怒于房俊。

    怂恿太子与皇帝争权,这可是大逆不道……

    怎么办?

    李承乾急出了一头大汗。



    李二陛下手里婆娑着茶杯,玩味的看着面前的太子,轻笑道:“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李承乾咬了咬牙,沉声道:“父皇明鉴,此事乃是儿臣与房俊、于志宁二人商议之结果。”

    撒谎是肯定不行的,只能这般含糊其事,希望父皇不要追究。

    御书房内的地龙烧得很热,空气略有一些凝滞,使人很不舒服,幸好窗外雪粉纷飞,一片片芦花一般大的雪花扑扑簌簌飘摇而降,将庭院里的假山、栏杆、甬路都慢慢铺满,使人望之心生清凉。

    李二陛下沉默了好久,方才幽幽问道:“意欲加强东宫之武力,将其收缴麾下,如臂使指……太子,你此举意欲何为?”

    李承乾觉得自己往后必须加强锻炼一下体魄了,身体太胖,心脏负荷太重,没遇惊吓紧张之时便觉得呼吸困难,着实难受。

    白胖的额头渗出汗珠,字斟句酌,缓缓答道:“儿臣既然被父皇册立为太子,自当拥有太子地位相符之冠冕仪仗,儿臣自己倒是不太在意这些,可外界难免因此有诸多揣测,进而诋毁父皇之用意,更会危及社稷之安稳。”

    说实话,这大抵是李承乾长这么大头一回如此大胆的在父皇面前说话,说得还是这等隐含不忿的事情。

    您既然册封我为太子,那就得给予我一个太子应得的地位与尊重,否则您就干脆将我给废黜了。不能整日里将自己心底的犹豫顾虑都表现在脸上,如此这般,让外界如何看待我这个太子?

    正因为你一次次的犹豫,这才使得青雀、稚奴都认为有了机会,意欲染指储君之位。

    我跟您讨要东宫六率的指挥权,就是想要巩固自己的储君地位,您今日若是不同意,那么必然明日就会再有“易储”的谣言传出去,甚至于“废黜太子”的谣言都未必不可能。

    储君不稳,则社稷不安,您到底是想要闹哪样?

    ……

    李二陛下面沉似水,半晌,忽然展颜一笑,语气轻松道:“你这个孩子啊,在为父面前总是这般束手束脚、战战兢兢,为父已经答允了你,又岂能改口反悔?只不过是有些意外,所以询问一番而已。罢了,如今你是太子,东宫六率理应由你统御,为父再不插手,随着你自己折腾去吧。来来来,一起尝尝这东海的螃蟹,是何等膏肥味美。”

    外间几个内侍已经将膳食端来,放在餐桌上。

    李承乾赶紧道:“喏。”

    起身来到案几前规规矩矩的坐好,雕漆的案几上用白瓷彩釉的大盘子盛放着几只硕大的清蒸螃蟹,蟹壳被蒸得通红,几样精致的素菜,还有一壶烫好的黄酒。

    父子两个便对坐享用着膏肥味美的东海螃蟹,偶尔呷一口黄酒,李二陛下也时不时的谈起太子儿时的趣事,浑不见平素严厉的模样,倒是更像一个寻常的富家翁,气氛很是轻松愉悦。

    这一餐用了小半个时辰,饭后李二陛下打了个哈欠,很显然有些疲累,李承乾便赶紧告退而出。

    出了承天门,站在宽敞的长街上,地上白茫茫一片,漆黑的天幕飘落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远处的楼阁殿宇宫阙城墙,尽皆被白雪所覆盖,在暗夜当中有着朦朦的反光,却看不真切。

    雪花从天而降落在脸上,旋即融化,冰凉一片。

    李承乾只觉得这一生似乎从未如眼下这般畅快过,他并不懒惰,也不荒诞,曾经也愿意努力去学习、去做事,只为了得到父皇的一句夸奖。然而事与愿违,或许是天赋不够,或许是不得其法,总之自从成年之后,似乎自己每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只会取得相反的效果,别说父皇的夸赞了,得到的永远只有申饬和失望。

    他的自信便在这一次又一次的申饬和失望当中,一点一点的支离破碎。

    到了最后,面对父皇的冷漠和无视,他几乎濒临崩溃,一度甚是想要以一些荒诞悖逆的行为来吸引父皇的关注,更想要以这种行为来对父皇进行报复。

    您不是对我很失望么?

    可我得让您看看,我之所以有今日,皆是你的冷漠和无视所造成的,更是您一手毁掉了那个曾经朝野传颂“丰姿岐嶷,仁孝纯深”的皇太子,也不知您是否会后悔……

    然而这一刻,李承乾万分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去做,因为在他最接近崩溃的那一刻,遇到了房俊。

    人生就是这样起起落落,当年册封为皇太子的时候他还不懂事,后来从山巅坠落之时也懵然无知,但是如今他一步一步的从深渊崛起,沿着崎岖的山路一步一步再一次攀登,却能够清晰的看到沿途的所有风景。

    归根究底,他觉得这个世界对他还是友善的,否则为何不任由他堕落下去,直至万劫不复呢?

    *****

    翌日清晨。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宿,整座长安都在银装素裹当中,少了平素的喧嚣热闹,多了几分娴静雅致。

    兵部衙门。

    李治不敢怠政,更不敢偷懒,虽然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却依旧一大早坐着马车来到兵部衙门点卯办公。

    只是如今将那一批军械运走之后,整个衙门里也没有几件要紧事,一大早进了值房烤着火,便将一些积压的公务处置了,便烧了一壶热水,沏了一壶热茶,坐在值房里瞅着外头的大雪纷飞发呆。

    心里焦虑重重。

    关中下了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黄河河道是否被坚冰封住,更不知更加苦寒的辽东是否也如关中这般早早降雪,那些军械也不知运到了何处,究竟能否赶得上送往各自军中,会否耽搁了今冬的战备,影响明春的东征……

    李治现在有些后悔了,朝廷三省六部九寺,哪一个衙门不能积蓄威望、锻炼能力,为何偏偏要跑到兵部来呢?

    这兵部简直就是一个大泥潭,一脚陷进来,有力使不出,挣又挣不脱……

    ……

    兵部大门前的街道已经清扫干净,整个皇城各部衙门一大早便安排官吏配合京兆府分派的衙役开始了除雪行动,虽然大雪一直在下,好歹没有了积雪,不虞先化后冻结上一层厚厚的坚冰,人马车驾行走困难。

    一辆豪华马车停在兵部大门口,二十余名亲兵散开堵住整条街,将行人远远的阻隔开,这才打开车门,一身棉袍的长孙无忌走下马车,径自进了兵部大门。

    门子见到这位大佬,赶紧上前见礼,长孙无忌捋着胡须:“晋王殿下可在?”

    门子紧忙答道:“殿下一大早就来了衙门,正在值房内处置公务。”

    “嗯。”

    长孙无忌也不待让人通禀,便进了院子,迈步走上台阶,穿过正堂前的雨廊,直接进了李治的值房。

    “呦,原来是舅父,怎地不通知一声,也好让本王去门前迎接?”

    李治正在走神,见到长孙无忌走进来,急忙放下已经温凉的茶杯,起身见礼。

    长孙无忌回礼,笑道:“老夫今日在府中左右无事,便想着四处走走,正好路过皇城,便进来看看殿下。”

    “舅父有心了,快请入座。”

    请长孙无忌入座,然后命人重新沏了一壶茶水,便将书吏都赶出去,只剩下甥舅二人在窗前相对而坐。

    长孙无忌喝了一杯茶,衰弱干枯的躯体得到滋润,只觉得浑身都温暖起来,吁出一口气,笑道:“清茶一盏,窗外飞雪,倒是一副幽静景致,足可陶冶情操,若是才华横溢之辈在此,怕是要吟诗一首,传为一时佳话,殿下当真好兴致。”

    李治苦笑道:“本王哪里有半分性质?心焦如焚啊!这关中大雪一场连着一场,也不知黄河河道沿途各州府县的气候如何,更不知辽东是否已经大雪封山,万一耽搁了军械的运输,那可怎生是好?”



    长孙无忌却不以为然,好整以暇给自己茶杯续上茶水,道:“殿下不必忧心,今次老臣自江南调拨而来的船只,皆是江南船厂建造的新式河船,不同于以往的平底河船,而是采用尖底,吃水更深,船身更稳,即便河道上有少许浮冰亦能碾碎前行。至于辽东,固然天气苦寒,但是一场雪是不可能封住山、封住路的,更何况辽东各军皆知军备之重要,即便路况稍有不堪,也必然破除万难将军械运送至各军之中。”

    顿了一顿,未等李治长出口气,却又说道:“殿下更应该忧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昨日傍晚,太子殿下入宫觐见陛下,意欲将东宫六率之指挥权收归东宫所有。”

    李治大吃一惊,差点将杯子里的茶水洒出来,色变道:“太子怎敢如此?”

    印象当中,太子哥哥对父皇又敬又畏,做错事的时候只能低着头任凭父皇训斥,连辩解的勇气都没有。而东宫六率虽然名义上归太子掌握,可是自从太子册封以来,其指挥权便一直握在父皇手中,这其中未免没有提防之意。

    自古以来,皇帝的继承人是太子,可皇帝往往最为忌惮、提防的正是太子……

    在父皇明确未将东宫六率的指挥权交付给太子的情况下,他怎么就敢张口向父皇讨要?

    这明显不符合他心目当中太子的性情风格,着实太过令人意外。

    长孙无忌面色有些凝重,缓缓说道:“现在非是太子敢不敢的问题,而是陛下已经答允了。”

    “……”

    李治说不出话来,面色很是难看。

    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东宫六率的指挥权,就不能算作一个完整的太子,起码意味着皇帝还未下定决心将帝国的权力逐渐移交给太子,所以捏着东宫的武装力量,使得太子有所顾忌。

    而一般情况下,只要整个东宫的武力都在太子手中,就表示太子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帝国接班人,有着属于自己的力量,甚至于可在某种情况下发动大逆不道之事……

    父皇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边支持我争储,给予全力的扶持,一边又开始巩固太子的地位……

    原本风向全部吹向自己,朝野上下的舆论也对自己更为有利,不少朝臣见风使舵都已经向自己这边靠拢,却在毫无征兆之下,形势陡然逆转。

    长孙无忌也满面忧色,轻叹一声,道:“如今太子得到了东宫六率的指挥权,下一步必然是在房俊的协助之下进行人事变动,如今东宫六率的将领,将会被撤换一空,换上他们的亲信心腹,使得这些率府忠心耿耿,如臂使指。”

    李治抿着嘴,面色铁青,咬着牙道:“房俊,又是房俊!本王就想不明白了,似他这等权臣,又是帝婿,无论谁做了皇帝都必须加以重用,又何必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在争储的斗争当中站队?更何况,为何在他看来本王就不如太子哥哥?简直岂有此理!”

    从小时候起,房俊似乎就与自己不大亲近,他将兕子宠上天,甚至可以跟齐王、蜀王、蒋王那些个父皇口中的“混账”“禽兽”“败类”打成一片,却唯独与自己有所隔膜。

    他为什么就这么看不起自己?

    他凭什么就敢看不起自己!

    晋王殿下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蔑,自尊有些受伤。

    长孙无忌呷着茶水,默然无语。

    事实上他对房俊更是怨念深重。

    他承认房俊这厮的确才华横溢、出类拔萃,可总是吹嘘其宰辅之才却有些过了,论起阴谋算计、策划绸缪,更是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可偏偏这些年每一次怼上,这厮都能让自己的所有算计无处施展,狼狈不堪。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当真有“一物克一物”这回事,而房俊便是上苍降下的对头?

    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房俊总能够凭借一些稀奇古怪令人瞠目结舌的手段造成声势,最初的玻璃不仅帮助房家敛取了巨量财富,使之一跃成为天下一等一的门阀,更将其技术献于陛下,得到了陛下的信任与宠爱。

    再之后这厮改良了冶铁技术,使得冶铁成本大大下降的同时,品质更是极大程度的提升,差一点将长孙家赖以为根基的铁厂彻底击垮,几乎垄断了朝廷的钢铁消耗。

    而火药技术的问世,则彻底奠定了房俊的根基。

    这一件一件实打实的功绩,远非阴谋诡计便可以打击化解,尤其是如今大唐军队已经开始装备新式火器,如论火枪还是火炮,都使得唐军的战斗力大大增强,更加令房俊在军中的地位与日俱增,隐隐间又一位军方大佬。

    如此坚实之根基,谁能轻易撼动?

    这厮也不知从何处学得这些个奇淫技巧的东西,每一样都足以给天下带来巨大的变革……

    最令长孙无忌如鲠在喉的,还是参加魏徵葬礼之时房俊当着自己的面说过的那一句话。

    “你在这里别动,某去买几个橘子”……

    关中哪里来的橘子?

    无缘无故的,你凭什么去给我买橘子?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简直就是横插在长孙无忌心头的一跟刺,明知不是什么好话,却偏偏百思不得其解,太难受了……

    ……

    甥舅两个沉默一阵,长孙无忌回过神来,看着长吁短叹一脸愁容的李治,不由笑道:“殿下何必如此?”

    李治发愁道:“如今形势逆转,尚不知父皇是否又改了主意,如何能不发愁?”

    长孙无忌摇头道:“殿下,古往今来,但凡能够成就大事者,无不是心志坚毅之辈,泰山崩于前也不可夺其志。这世间所有的事都没有一帆风顺的,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挫折与磨砺。纵然太子如今掌握了东宫六率又如何?殿下您要记住,您最大的依仗,不是聪明才智,不是权势天赋,而是陛下对您的宠爱。您只需记住了,无论别人怎样,您都要牢牢的守好陛下这份宠爱,只要陛下依旧宠爱于你,机会便永远存在。”

    天下乃是皇帝之天下,究竟传位于谁,最终还是得陛下说了算,未到最后一刻,便不能见分晓。

    更何况就算皇帝属意哪一个皇子,也并非板上钉钉这皇位就是谁的了,古往今来逆而篡取者不计其数,就连当今陛下自己不也是毫无机会的情况下凭借一场“玄武门之变”,便逆天改命,鼎定江山?

    李治顿时精神一振,抚掌道:“讨父皇欢心么?这个本王在行!”

    长孙无忌登时无语。

    老夫的确是让你好好讨好陛下,可是让你这么一说……怎地就觉得不对劲儿呢?

    不过话说回来,李治的确乖巧懂事,很是能够揣摩李二陛下的心思,也确实足够孝顺,一众皇子当中,如今受宠之程度无人能出其右。

    当然,天赋聪慧也不可忽视。

    之所以如今屡屡行差踏错、处处受制,与本身的能力并无太大干系,只不过是因为年纪太小,阅历太浅,没有经过太多事故而缺乏临机决断的经验。但是这一切都可以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加而逐渐改善,以李治的天赋,加上陛下的宠爱,再有自己的鼎力扶持,足以与太子一争短长。

    况且就算失败又能如何呢?

    如今陛下严厉打压门阀,太子所表现出来的政治理念完整的继承了陛下的意志,可以想见一旦太子顺利登基,整个关陇贵族将要面对的必将是无休无止的打压与削弱,整个利益集团分崩离析是注定的,甚至能否保得住传承百年的门庭家祠都不一定。

    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难不成太子还敢将天底下的门阀世家一股脑的都给铲除干净,寸草不留?

    那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



    李治心情顿时好了不少,不过旋即又蹙起眉头,看着长孙无忌问道:“舅父,房俊在江南遭遇刺杀一事……究竟是否你派人所为?”

    这件事他一直想要找机会向长孙无忌问清楚,今日正好是个机会。

    长孙无忌皱起眉头,捋着胡子问道:“此事与殿下何干?”

    李治沉默了一下。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则是“房俊死不死,与你何干”,再则便是“是否老夫所为,与殿下无关”,两者截然不同。

    沉默了一会儿,李治斟酌着字句,缓缓说道:“在此之前,本王从未与舅父就争储一事有过推心置腹的交流,今日本王想让舅父听一听本王的心声。”

    长孙无忌有些错愕,不过旋即颔首,恭声道:“殿下请讲,老臣洗耳恭听。”

    李治呷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咙,这才说道:“本王之所以争储,是因为本王觉得若是将来由我当皇帝,会比太子哥哥做得更好,而且父皇也正有此意,天时地利人和,本王方才有此奢望。但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双目直视长孙无忌,缓缓说道:“这皇位是父皇的,本王是父皇的儿子,所以有资格去争一争。可本王是有底线的,将朝局搅得天翻地覆,动摇了国本,甚至使得父皇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呕心沥血的大好局面付诸东流,本王绝不为之。房俊乃是国之重臣,功在社稷,无论将来如何,也绝对不能以这等卑劣龌蹉之手段予以伤害,否则今日杀了房俊,明日是不是就要杀了英国公,后日便杀了太子?”

    长孙无忌默然。

    李治挺了挺背脊,目光灼灼,清秀的脸容很是有几分摄人的气势:“这江山市父皇的,本王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父皇能够认可本王的能力,心甘情愿将皇位传给本王,也不是通过一些见不得的手段去攫取帝国继承人的位置。还有一点,烦请舅父万勿知晓,无论是现在亦或是将来,即便是本王登上皇位之后,太子也好,魏王也罢,甚至于吴王、齐王这些个本王之手足兄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他们出现一丝半点的意外。这便是本王的底线,若舅父能够接受,还请助本王一臂之力,将来坐拥江山,共享富贵。若是不能,本王即刻便向父皇说明,此生此世,绝不再兴起半分争储之心!”

    一番话,语气铿锵,掷地有声。

    晋王殿下也是有骄傲的,自己争储固然是野心作祟,可既然有了父皇的支持,那就等于名正言顺了,手执日月、执掌江山的至尊权力谁能不在乎?

    可若是以一种丧心病狂的姿态去争储,即便最终遂了心愿登上皇帝宝座,也难敌史官刀笔,青史之上留下千古骂名。

    瞧瞧父皇就知道,纵然君临天下,可一旦身负骂名,却是永远也无法洗脱的,即便封得住悠悠众口,却怎能抹得去这斑斑青史?

    父皇时常教导他们兄弟,兄弟齐心才能其利断金,世间任何事,都比不得兄弟手足来得重要,因为一旦到了紧要时刻,金钱权力靠不住,两世旁人靠不住,只有自己的兄弟手足能够上前。

    这是父皇从他的经历当中提取出来的惨痛经验,李治深以为然……

    长孙无忌一时间错愕半晌,他着实没料到李治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孩子到底是天真,还是傻?

    政治斗争本就腥风血雨,储位之争更是你死我亡,这一条通天路狭窄逼仄,唯有一人可通过,沿途无论任何艰难险阻要么彻底征服要么一脚踢下悬崖,哪里有错身谦让之余地?

    更何况你本就是逆而夺取,落后人家不止一个身位,必将挡在路前的障碍铲除掉,如何能够抵达巅峰,君临天下?

    简直幼稚!

    不过幼稚之中,却也的确有几分主见。

    当然,这些主见是长孙无忌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但是现在他不能简单粗暴的予以修理,且先将晋王稳住,待到争储成功,异日成就大业,皆是朝政军政皆在自己把持之下,又岂能容得这个黄口孺子顾全他所谓的兄弟情义?

    无论是太子,亦或是魏王、吴王,只要能够威胁到皇位,能够威胁到关陇贵族的利益,下场只有一个。

    长孙无忌沉吟半晌,方才慨然说道:“殿下宅心仁厚,实在是世所罕见。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每一次立储、废储、皇位更迭,无不是伴随着暗流汹涌、血雨腥风,一人之功业,哪个不是踏着尸山血海臻达巅峰?能够辅佐殿下这等仁主,实在是老臣之幸运。老臣跟您保证,自今而后,绝不再用类似的隐私手段,咱们光明正大的争储,待到功成之日,亦会善待陛下的所有皇子,让天下称颂,让青史垂名,更让万世流芳!”

    “正该如此!”

    李治见到长孙无忌一口答允下来,顿时心中一松,抚掌笑道:“储位之争,自当堂堂正正,本王有父皇之宠爱,又有舅父之支持,纵然眼下举步维艰,可只要坚持下去,终有一日能够得偿所愿。”

    长孙无忌心底冷笑两声,面上却慈眉善目:“谨遵殿下吩咐。”

    *****

    太子殿下扺掌东宫六率,消息一出,朝堂震动。

    太子之所以是储君,与其余皇子之不同,最重要的便是体现在东宫自有一套“袖珍版”的仿朝堂制度的运行体制,以帮助太子处置政务,锤炼太子的能力。

    这其中自然便有代表了武装力量的与朝廷十六卫相仿的十率府,而除去不掌府兵的四个率府之外,其余“东宫六率”便是太子的武力班底,名义上当然是要听命于太子,可实际上在皇帝尚未老朽衰弱,帝国权力更未逐渐进行交接之时,这部分武力是要掌握在皇帝手里的。

    皇帝乃一国之主,全天下军队最至高无上的统帅,岂能任由东宫掌握这一部分游离于皇权之外的武力?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然而如今,就在储位之争沸沸扬扬尚不知所属的时候,皇帝却将东宫六率的指挥权尽数交还于太子,这其中所蕴含的意义令人难免震惊费解。

    册封太子的是你,挑动争储的还是你,将东宫六率归于太子,几乎认同了太子储君之位的还是你……

    满朝文武此刻都有些懵然不知所措,很想要跑到李二陛下喝问一声:陛下,您到底想要闹哪样?

    ……

    与朝野上下沸沸扬扬不同,近半年来,荆王府安安静静,始终游离于各种漩涡之外,往昔好出风头的荆王殿下,最近也很是低调。

    花厅之内,地上烧着滚热的地龙,即便外头大雪飘飞寒风刺骨,李元景却只是随意的披着一件袍子,敞着怀,脸上露出剧烈运动之后的潮红,大口大口的喝着温茶水。

    空气中弥漫这一种湿润和荒淫的气息。

    旁边,一袭月白色宫装长裙的董明月正脸泛潮红,系好腰间的丝绦,整理着褶皱不堪的衣裳,一双盈满水气的眸子不满的瞪了李元景一眼,微嗔着撒娇道:“殿下真是荒唐,若是被人瞧见,奴家还要不要活了?”

    “哈,本王与自己的女人敦伦大礼,此乃天地至理,为繁衍生息而作努力,那个嫌命长的敢胡乱聒噪?”

    李元景大笑一声,伸手拉着一只雪白的纤手,将整个柔若无骨的娇躯拉在怀中,紧紧拥着。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

    窗外大雪纷飞。

    肆意享受了一番云雨之后的悠然惬意,李元景摩挲着董明月圆润的肩头,眼睛盯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有些恍神,良久,才蹙眉道:“你说,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董明月猫儿一般蜷缩在李元景怀中,伸手抚摸着他的胡子,动作轻轻柔柔的,随意问道:“当真是太子前去神龙殿,主动向陛下讨要东宫六率的指挥权?”

    李元景嗯了一声:“本王自然有宫里的消息,千真万确。”

    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他就开始在宫中布局,虽然直至今日并未有太多的进展,但是想要知道皇帝的一举一动,却并不困难。



    董明月慵懒的依偎在李元景怀里,眉目之间尚存着些许如水一般的媚意,纤白如玉的手指卷着黑亮的胡须,染了凤仙花汁的秀足则一下一下点着地上宽厚柔软的地毯。

    “想必眼下朝堂当中必然风潮四起了吧?”

    “确实如此。太子与晋王,一个受于天命,一个简在帝心,满朝文武都忙着站队,唯恐即将自己的利益得不到保障。可陛下这么一弄,使得原本势均力敌的双方严重失衡,一些不看好太子的人捶足顿胸悔之不及,而另一些支持晋王的,却是惊慌未定,战战兢兢。”

    事关争储,并非是谁想要旁观不掺和进去就可以的,朝野上下,又有几人能够有那等卓然之地位,可以隔岸观火,却又不伤及己身?大多数人或是主动或是被动,都难免要被卷入这一场象征着未来权力分配的斗争当中去。

    或许不会殃及身家性命,可家族门阀之前途却息息相关,谁又愿意站错队,将来受到新皇的打压报复?

    “呵呵,争名夺利,却不知身在彀中随波逐流,哪里轮得到他们做主?真正是愚蠢至极。”

    “此话怎讲?”

    李元景有些摸不准。

    无论太子逆转,亦或是晋王势大,对他来说都不像是好事。

    董明月唇角泛起不屑的笑容,愈发显得妩媚动人,轻轻拢了一下散乱的发丝,幽幽说道:“这天下终究还是陛下的天下,以陛下的威望、手段,就算将整个十六卫都交予太子,又能如何?”

    李元景想了想,默然颔首。

    虽然极度不愿意承认,但扪心自问,那位皇兄的手段魄力当真非同凡响,古往今来的帝王数之不尽,但能够与李二陛下相提并论者,的确寥寥无几。

    虽然非是开国之君,但立国之过程当中立下了赫赫功勋,一手打下了大唐的半壁江山,如今军方之勋贵,哪一个不是李二陛下当年出生入死的部下,对其视若神明、忠心耿耿?

    所以无论所谓的军队指挥权在谁的手里,只要李二陛下一声令下,无人敢于违逆。

    这么一想,似乎太子看似提振的声势也不过如此,并未有什么实质的变化。

    董明月轻盈的身姿扭了扭,将李元景已经消散的火气勾动起来的时候,却又挣脱他的怀抱,用一个胡旋舞的姿势打着转儿俏生生的站在地毯上。

    白衣雪肤,眉眼如画,一双白皙纤巧的秀足盈盈立在绛红色花纹的地毯上,令人平然心动,恨不得扑上前去将其摁在这地毯之上,肆意鞑伐。

    却听得董明月清脆的嗓音含着笑道:“奴家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李元景正想要上前将这个秀媚俏丽的女子扑倒,再战一轮,温言顿时一愣,奇道:“有何可喜之处?”

    董明月娇笑道:“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太子与晋王斗得越凶,对于双方的力量损失就越大,而这些力量都来自于陛下,相当于损耗的都是陛下的力量。将来若是越斗越凶,闹得朝野上下一片混乱,不正是王爷的机会么?”

    李元景想了想,猛地一拍大腿。

    若是朝局按照正常情况发展,他的确没有半点机会。李二陛下对于朝局的掌握堪称牢固,谁也别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什么花招。可储位之争,却使得原本坚固的朝局出现了不可弥合的裂缝,随着争储愈演愈烈,这道裂缝势不可免的将会越来越大。

    他原本的打算,唯有一个字,“熬”。

    不将李二陛下熬死,自家是断然没有什么机会的。所幸李二陛下近些年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又为了追寻仙道服食丹药,两项叠加,无论精神亦或是身体都越来越差。

    而他自己则时刻注重养生,每日里补品不不断,除去女色这一关尚且难以戒除之外,他连酒水都给自己限量。

    身体就是自己最大的本钱,李二陛下固然英明神武,但他那几个儿子也只是外界吹嘘得厉害,在他看来根本就不堪一击、难当大任,只要将李二陛下给熬死了,新君继位之际,便是自己倾力发动之时。

    可如今或许用不着等待那么久,当储位争夺得如火如荼之际,整个朝政一片混乱,人心浮动政局动荡,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机会么?

    想到此处,李元景抚掌大笑道:“先前某还因为长孙无忌那个蠢货未能于江南刺杀房俊而懊恼,此刻却知道,房俊不死才是对某最为有利的呀!只要有房俊在,太子便能够时刻保持竞争力,非但不会被晋王死死压制,导致储位易主,甚至还能是不是的反击一下,将局势搅合得愈发混乱,此乃某之福将也!”

    “房俊……”

    想起那个男人,董明月一瞬间有些恍惚,眼眸之中浮现出爱恨难辨的神色,但旋即消去。

    “王爷勿要疏忽,眼下房俊的声势越来越盛,虽然兵部尚书的职位给停职,可是其声威非但未有一丝一毫的坠落,反而随着江南一行所展露出来的手段与魄力,越来越成为军方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假以时日,此子必将成为王爷的心腹之患。”

    李元景倒是认同这一点,却又无奈摇头道:“说实话,某对这厮简直恨之入骨,可又能奈何呢?原本这小子因为与关陇贵族们的恩恩怨怨,便心生警惕,身边护卫重重,旁人难以近身。此番在江南又遭遇了一番凶险,必然更加注意身边的保卫措施,再想杀他,已是难如登天。”

    董明月迈着轻盈的步子,转到李元景身后,双手搭在椅背上,轻声道:“此子是必须死的,否则王爷的大业必将因其而多有挫折,只不过正如王爷所言,眼下非是铲除此獠的绝佳时机,还需再忍一忍才是。”

    李元景反手握住那一只柔夷,笑道:“明月何须这般语气安抚于某?某知晓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忍,只要忍一忍,让时间来将某的敌人全部带走,那些带不走的,也不妨放他们多逍遥一时,待到时机成熟,某必将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董明月笑了笑,笑容有些深邃。

    岂止是王爷您憎恨那房俊呢?小女子更是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将之抽筋拆骨,以告慰自己那未曾成亲的丈夫……

    *****

    在外头四处奔走一天,到了傍晚,房俊才一身疲累的回到府中。

    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吃过晚膳,沏上一壶热茶坐在花厅之中时不时的呷上一口,两个日渐茁壮的儿子围着他的腿不断的爬上爬下,房俊身心尽皆松弛,很是惬意。

    可没等坐了一会儿,前院便有仆人前来,说是家主与主母相召,商议房遗则的亲事。

    房俊心说亲事早已定下,诸般事宜也都已经准备妥当,还有什么好商议的?不过却不敢怠慢,赶紧换了一件衣裳,武媚娘又追出来给他披了一件貂皮斗篷,这才出了花厅。

    外头天色昏暗,风不大,但飘飘扬扬的雪花却无休无止,墙头廊下悬挂的积攒灯笼在大雪中飘忽晃悠,昏黄的光芒不足以照亮院子里的道路。

    家仆手里提着风灯,随着房俊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前院。

    正堂内,父亲、母亲、大哥、大嫂都在,作为“事主”的房遗则也忝陪末座,一脸的垂头丧气,很显然更被训了一顿……

    见到房俊走进来,大嫂杜氏便即起身,上前接过他脱下来的斗篷,笑着说道:“二郎快去坐,喝盏热茶,这天气冷得厉害。”

    房俊略微躬身:“多谢大嫂。”

    这才上前,在母亲身边坐了,对面是大哥房遗直,下首是老三房遗则。

    喝了口茶水,觉得堂中气氛有些紧张,便瞥了房遗则一眼,笑道:“怎么,该不是在外头闯了什么祸事,被人家给追到家里来要个说法?给二兄说说,看看二兄能否为你摆平。”

    房遗则心中一动,心虚的抬头看了母亲卢氏一眼,赶紧又低下头,一言不发。

    房俊一看,愣了一下,还真给自己猜着了?



    未等房俊开口询问,母亲卢氏的炮口已经对准他,当即开轰:“你还有脸给他撑腰?你且问问他到底做了何等缺德事,咱们房家数代家风都要被这个孽子给败坏光了!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旁的房玄龄顿时不满,道:“此事与我何干?我这活了几十年也未曾做过那等事,你训斥儿子可以,但不能污了我的清白。”

    卢氏眉毛一竖,转身身瞪着房玄龄就要开喷,吓得房俊赶紧连连摆手:“母亲何至于此?稍安勿躁,再大的事也有解决的办法。”

    眼看着母亲卢氏变身战斗模式,很显然不是小事,赶紧等着房遗则问道:“赶紧说说,到底做了何等天怒人怨之事,惹得母亲这般大发雷霆?”

    房遗则缩缩脖子,小心翼翼的瞅了母亲一眼,声若蚊蝇道:“就是……就是……有了一个相好。”

    房俊一愣,就这事儿?

    大唐风气开放,可再怎么也是男尊女卑的年代,大男子主义盛行,只不过是相较于前朝,对于女子的束缚少得多,社会上也对于女子的一些行为给予了更大的宽容与肯定。

    但是男人在外头有几个相好,又算得了什么事儿?

    青楼歌姬千金卖笑,清倌人卖艺不卖身,说到底那也都是待价而沽的货物一般,碰上瞅着顺眼聊得畅快的,花钱赎身养在外宅,甚至接回家中当一个妾侍,也没什么大不了。

    房俊便说道:“你乃是名门之后,孝悌子弟,怎能尚未成亲便这般荒唐?纵然碰上喜欢的,那也得等着成亲之后再做处置,岂可将这等事弄得家宅不靖,惹母亲生气?”

    扭过头瞪着房遗则,连连递眼色。

    小子,天大的事先认了错吧,只要别惹的母亲生气,开启无限攻击模式,回头哥都给你摆平……

    房遗则平素虽然纨绔,却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当即便收到二兄的暗示,连忙说道:“母亲勿恼,孩儿知道错了。”

    卢氏却是不依不饶,手掌拍着桌子怒叱道:“放屁!这世间事,哪里有轻飘飘一句知错就行了的?既然做错了事,不仅仅要给予改过,更要承担后果!你这个孽畜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一句知错了,人家姑娘若是觉得没脸见人,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一听,这事儿大发了啊!

    连忙问道:“母亲息怒,这到底怎么回事?”

    见到母亲兀自气呼呼的不答话,房遗则也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只好看向大哥大嫂。

    一贯温婉贤淑的大嫂杜氏,却扭过头转去一边,显然不愿谈及此事。

    房遗直倒是一脸愤慨,恨声道:“此子道德败坏,腌臜龌蹉,全然不听圣人之教诲,更罔顾父母之疼爱,不知孝悌,未有仁义,坏人名节,实是不折不扣之孽畜,吾恨不得拔剑斩之,为民除害!”

    房俊一听,好家伙,这老三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暂且不说,你这个当兄长的这会儿就别给拱火了,难道还想看着母亲当真将老三给打死啊……

    等会儿!

    他心里吐槽一番,这才醒悟过来,抓住了房遗直言语当中的重点——坏人名节?!

    他瞪着房遗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房遗则素来对这个二兄又惊又怕,吱吱唔唔不敢言语,气得房俊牙根痒痒。

    房遗直大声道:“这厮早已定下婚约,且婚期已经确定,就在年前完婚,如今范阳卢氏已经不少人赶至长安准备参加婚礼,可这厮却去勾引良家少女,更于寺庙之中幽会,被人家父辈当场捉住,一番痛打之后送回府来,更是大肆谩骂,害得父母忍气吞声却又不敢声张,简直死有余辜!”

    房遗则登时急了,嚷嚷道:“大兄你怎可血口喷人?吾与婉儿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何来勾引一说?再者吾俩只是在寺中巧遇,倾心交谈以慰相思之苦,却绝未有伤风败俗之事!”

    卢氏愈发生气:“你还有理了?今日非得打死你这个孽畜,全当白养了你这个儿子!”

    房俊赶紧起身将母亲劝住,摁着她的肩膀请她坐好。

    整个家里卢氏连房玄龄的面子都不给,发作的时候火气冲天,却独独对二儿子言听计从,这才愤愤然坐下。

    房俊坐回去,看着房遗则,问道:“说说,谁家的姑娘?”

    房遗则啧啧嘴,垂头丧气道:“张敦家的闺女。”

    张敦?

    房俊觉得有点耳熟,想了想,道:“太常少卿?”

    房遗则点头。

    房俊无语。

    太常寺乃九寺之一,掌礼乐、郊庙、社稷、坛壝、陵寝之事,太常少卿更是正四品上的高官,因为封建社会注重礼乐规制,皇帝陵寝更是攸关江山国祚,所以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地位很高。

    想了想,房俊只得说道:“母亲不必动怒,这件事让孩儿处理吧。”

    卢氏点头,这种事是绝无可能让房玄龄出面的,再说身为长辈,又曾经是百官之首,如今致仕在家遇上这等事,对方来到家中之时咄咄逼人,万一到时候一点面子都不给,让房玄龄何以自处?

    理亏是肯定的,但也不能让房玄龄受气……

    本来这种事应当下一任的家主出面的,可房遗直那个酸腐脾气,谁能信得过?也只能老二出头了。

    不过还是叮嘱道:“息事宁人,怎么说也是咱们理亏,该赔礼赔礼,该道歉道歉,万不可粗鲁莽撞,更不可仗势欺人,你可别棒槌脾气发作,听见没?”

    房俊自然遵命:“母亲有命,儿子岂敢不尊?此事不比您操心了,儿子定然完美解决,这几天料理老三的婚事,有的您忙。”

    卢氏这才罢休。

    房玄龄打了个哈欠,起身道:“行了,这件事就老二处理吧,各自去睡觉。”

    言罢,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

    卢氏恨声道:“你个老头子,管了一辈子官,临老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好,一天天摆架子给谁看?”

    嘴里说着,却也起身跟上去。

    父母都出去了,房俊伸了个懒腰,笑道:“有些饿了,大哥,老三,要不要让厨房准备两个小菜,小酌一杯?”

    房遗直有些为难,他心里不大愿意跟这个老二亲近,因为总觉得两人的行事作风性格理念天差地别,坐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说,刚想拒绝,却被妻子杜氏偷偷在胳膊上掐了一把,只好改口道:“行吧。”

    杜氏便笑着说道:“去我们那边吧,嫂子亲自下厨。”

    房俊笑着起身道:“好久没尝到嫂子的手艺了,今晚可有口福了。”

    杜氏掩唇一笑:“说到这厨艺,满天底下哪里有人能比得了二郎?嫂子这可是班门弄斧了。”

    三人前后出了正堂,去了一侧房遗直夫妇居住的院落。

    至于老三房遗则……没人在乎他的意见,只能乖乖的跟上。

    ……

    因是宵夜,故而没有太多菜式,杜氏亲自下厨炒了一盘菘菜,一盘冬葵,两个菜翠绿晶莹,又在桌子上摆了一个铜火锅,生了红红的炭火,切了一大盘羊肉,豆腐、韭菜、肚丝等等摆了几个小盘子,再烫了一壶自家酒坊酿制的白酒,兄弟三个围桌而坐。

    外头大雪纷飞,屋内炭火正红,吃得暖心暖肺,舒畅惬意。

    喝了两杯酒,房俊夹了一口羊肉蘸了酱料放进口中咀嚼,咽下之后才问道:“老三,你与那个张家姑娘到底什么情况?”

    房遗则也喝了一杯酒,脸有些红,闻言夹菜的手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很是颓废道:“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恨不能花前月下,私定终生……可又有什么用呢?婚事在即,那是绝对不能取消的,这一生一世便有缘无分,各自安好吧。”

    一口将杯中酒喝干,脸上浮现两抹酡红,眼神有些迷离,居然有泪光闪闪。

    房俊无语,这还是个痴情种子……



    房俊无语,这还是个痴情种子……

    不过还算是明白事理,知道与范阳卢氏的婚事那是万万不可能取消的,少年慕艾,遇上钟情的姑娘不可自拔,最终却不得不泪眼相望一别两宽,在这个年代实在是稀松平常。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任何时候婚姻大事都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更何况是房家这样的世家子弟?

    一桩婚姻往往代表着两个家族的利益融合,岂能因为一个人的好恶而扭转?

    两情相悦却不能执手偕老,这种事实在是太多了。

    房遗直抿了一口酒,筷子点了点房遗则,说教道:“你就是太过骄纵了,明知自己已有婚约,又岂能再去招惹别的女子?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既然身有所属,那么看一眼、碰一下旁的女子都是错的,不可原谅。回头让你二兄带着你上门好生赔礼道歉,任打任骂,不可心生怨愤,知不知道?”

    房遗则耷拉着脑袋,又闷了一口酒。

    房俊拿起酒壶给兄弟斟满,拈起酒杯想了想,叹气道:“太难了。”

    房遗直奇道:“赔礼道歉而已,有什么难的?老三已经有了婚约,没几天就要成婚了,他张家就算再是不满,难不成还能要老三以命相抵?那可不成,咱们家虽然有错在先,却也罪不至此!”

    房俊喝了一口酒,道:“大兄误会了,某说太难不是指这个,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三固然有错,他家闺女难道就没有责任?某能够带着老三上门赔礼道歉,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若是他家还不依不饶,那可就是不知好歹了。别说打生打死了,就算动老三一下,某都跟他们没完!”

    房遗则感动得不要不要的,这才是亲哥啊!整整一天被家中父母、兄嫂轮着番的教训,唯有二兄一回来就给他做主。

    举起酒杯,眼泪汪汪道:“没说的,二兄,弟弟敬你一杯!”

    房遗直气道:“嘿!攸关一个女子的名节,你们居然这般不当回事儿?简直道德败坏!”

    房俊不以为意,笑呵呵的跟老三干了一杯,放下杯子道:“大兄说得有道理,攸关女子名节,咱们若只是陪个礼、道个歉,便听之任之,的确有些不讲究。不过那张敦乃是太常少卿,其家族更是江东张氏,底蕴深厚,簪缨世家,想要娶了他们家的闺女做妾,不容易,所以某说太难了。”

    房遗直瞠目结舌:“你你你,你非但不让他赔礼道歉,反而助纣为虐,让人家张敦的闺女来给他做妾?”

    房遗则也懵了,期期艾艾道:“这这这,二兄,这能行么?”

    房俊吃了口才,喝了口酒,瞅着两兄弟的神情,不以为然道:“有什么不行?据我所知,张敦只有一个嫡女,且早已经嫁人了,你看中的这个大抵只是个庶女吧?”

    房遗则两眼通亮,搓手道:“的确如此,是小妾生的闺女。”

    房俊一拍桌子:“那难度就小多了,一个庶女而已,还上不得台面,张家乃是江东豪族,想必也不会太过在意这么一个庶女,左右不过是利益,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想来张敦也不大会拒绝。就算他拒绝,江东张氏也不能拒绝。”

    “二兄!”

    房遗则叫了一声,简直喜翻了心儿,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他本以为既然眼瞅着要与范阳卢氏成亲了,自己这么一桩一见钟情的爱情就只能胎死腹中,以悲剧收场,从今而后远远的凝望着,一辈子将这份美好和痛楚隐藏在心底。

    却不料二兄居然说可以娶回来做妾……

    世间最大之惊喜,莫过于此。

    房遗直气得瞪眼睛,训斥道:“简直胡闹!老三坏人名节已是不妥,你非但不让他吸取教训,反而还助纣为虐,岂是身为兄长之本分!”

    房俊便给房遗直添酒,解释道:“大兄勿恼,这也是迫不得已。您认为只是单纯的登门道歉,张家就肯善罢甘休么?”

    房遗直吹胡子瞪眼:“咱们既然做错事,那就要将诚意展现出来,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张家迟早会原谅咱们的。”

    房俊简直无语。

    这位大哥读书读傻了吧……

    “范阳卢氏乃累世豪族,更是母亲的娘家,所以这门婚事是万万不能退掉的,可是大兄,老三与吾等皆为手足,如今岂能眼看着他为情所困,余生遗憾抱怨?既然尚有一丝机会,身为兄长,自当竭尽全力为其谋划。”

    话虽这么说,可他心里所想的当然并非如此……

    房遗直张张嘴,看着身边老三那一副重新焕发了神采的眼眸,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他又何尝愿意见到三弟一辈子怏怏不乐呢?

    “为兄知道你本事大,办法多,可这件事只可顺其自然,万勿仗势欺人。”

    这算是答允了。

    房俊忙道:“大兄放心便是,何况人家江东张氏乃是累世豪族,也不是想欺负就能欺负的。”

    房遗则看着两位兄长居然为了自己的幸福着想,要去将张家的闺女娶回来做妾,感动得无以复加。

    自然乖巧的给两位兄长添酒,好听的话儿不好钱的往外掏,一时间兄弟和睦、手足情深。

    *****

    一日清晨,天尚未亮,房俊便起床穿戴整齐,简单的用了早膳,便乘坐马车前往太极宫参加朝会。

    腊月初一,贞观十七年的最后一个朝会。

    坐在马车里,房俊挑起窗帘看着外头黑蒙蒙的夜色下沿街房屋坊墙上覆盖的积雪反射着火光,不由得恍如隔世。

    是真的隔世啊……

    当初也是这样一个冬日的大雪天,他灵魂穿越初来乍到,不过几年的功夫,已经由一个懵懂无知的“棒槌少年”,扶摇直上成为大唐帝国屈指可数的重臣之一,功勋赫赫,声望颇著。

    更有甚者,能够将前世所学尽情发挥,以这江山作画,试图谱写出一幅从未曾在历史上出现过的锦绣画卷。

    历史这条奔腾不休的滚滚长河,能否在自己手里改道呢?

    想想就有些激动啊……

    马车到了承天门外,已经有数十禁卫、内侍拿着工具在清扫积雪,一夜的落雪已经清扫赶紧,可是大雪依旧纷纷扬扬,没一会儿的功夫又将门前广场铺满,便又得反过头来扫一遍。

    灯笼挂在高高的城头,光芒照耀得承天门下一片昏黄。

    上朝的大臣都坐着马车,无论文臣武将都没人在这等天气骑马,密密麻麻的马车挤在天街上。

    到了卯时初刻,宫门大开,大臣们这才纷纷下了马车,在漫天大雪当中排成队列,由承天门进宫。

    等到进了光明堂皇的太极殿,一股暖流瞬间将身体包裹,寒气尽去。

    太极殿是没有铺设地龙的,毕竟如此之大规模的建筑一旦将地下掏空铺设地龙,极易使得地基下陷。但是在大殿之上靠外的两侧,隔着丈余远近便放着一个炭盆,炭火正旺,暖意融融。

    一般情况下,由于整体建筑都是木料,最是怕火,所以无论秋冬是绝对不能够见明火的,今天太冷,显然是李二陛下担忧大臣们,尤其是一些个老臣子身子骨挺不住,特此恩典。

    没过一会儿,李二陛下便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冠冕堂皇的坐到御座之上,朝会开始。

    因是今年最后一次朝会,所以需要处理的杂务众多,三省六部九寺各有官员出班,林林种种各类政务,繁琐冗杂,直至外头天光大亮,这才告一段落。

    李二陛下坐在御座上,瞅着殿上衮衮诸公,开口道:“诸位爱卿可还有事务?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这时候,有御史出班,大声道:“微臣弹劾晋王,玩忽职守、延误军机,致使社稷不安、帝都动荡!”

    :。:



    今日朝会,太子李承乾、晋王李治尽皆位列殿上,居于文臣之首,即便是尚书左仆射李绩也位于李治之后,以示恭敬。

    自上殿开始,李治心里便突突直跳,他知道今日定会有人弹劾,却没想到这股风潮居然这么猛。

    头一个御史言语铿锵义正辞严,说完站在那里,尚未等到李二陛下有所表示,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弹劾晋王殿下,纵容军械失窃流散民间,且事后未能及时追缉,导致如今长安城内人心惶惶,社稷不稳,国祚震动。”

    “臣弹劾晋王殿下,私藏军械,意图不轨!”

    ……

    尽管谁都知道从军械失窃一事一定会延伸至某一部分不可言之攻讦,可是如今亲耳听闻御史们在大殿之上当着皇帝的面弹劾,还是心底一震。

    李治早已预料到今日势必要焦头烂额,但真正事到临头,却依旧不可免心内惊惶,赶紧出班站在殿中,跪伏于地,叩首道:“父皇明鉴,儿臣固然有错,却断不敢有丝毫大逆不道之心!”

    失职是肯定难免的,但绝对不能任人攀扯到大逆不道上头去,否则很难脱身。

    李二陛下端坐在御座之上,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这会儿不能指望那些依附于自己的虾兵蟹将,亲自出班站在李治身边,启禀道:“陛下,晋王初历兵部任事,权责不清、人员不明,有所纰漏在所难免,可怎能将此过错无限放大,甚至引申至社稷安危、帝国根基之上呢?说好听的,御史之言辞未免矫枉过正,有失偏颇,可若是说不好听的,未必这背后没有人夸大其词、借机生事,故意栽赃陷害晋王殿下,其用意歹毒至极!老臣恳请陛下,派‘百骑司’参与此案,细挖严查,若当真有人指使御史言官无中生有、恶意构陷,请治其欺君罔上、妄图颠覆社稷之重罪!”

    他这一发言,众臣纷纷侧目。

    这可是关陇贵族的大佬,曾经朝堂之上一手遮天的人物,如今居然面对御史的弹劾,连指使几个喽啰冲锋陷阵都不用了,干脆赤膊上阵么?

    几个发言的御史顿时有些慌。

    晋王殿下失职是肯定有的,但是其余的罪名却只不过是发散而出,并无实证。可御史言官的职责便是“风闻奏事”,何时又需要确凿之证据了?这长孙无忌当真阴狠,一上来就试图给大家扣一个欺君罔上的帽子,这谁能顶得住……

    李绩、萧瑀等人却只是抬头瞥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心中感慨。

    曾几何时,这些御史言官也曾依附于关陇贵族们,为其拼力鼓吹、冲锋陷阵,一旦长孙无忌盯住哪个大臣意欲掀翻,这些人便会一拥而上疯狂撕咬,却不想今日反戈一击,而长孙无忌却只能赤膊上阵。

    因着长孙无忌的功勋地位,固然会给那些御史言官造成极大的压力,可也从另一个层面说明,如今的关陇贵族的确是日薄西山、每况愈下。

    一军之主将不得不冲锋在前,这可是说明了太多的问题。

    大家的目光又转向晋王李治,如今关陇贵族遭遇到危急形势,一方面要抵抗李二陛下的打压,一方面又要面对江南士族之崛起,更被说还有底蕴十足的山东世家虎视眈眈,随时等着接受他们退败之后空余出来的位置,说一句岌岌可危亦不为过。

    稍有不慎,便是彻底崩溃的局面。

    如今,他们也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晋王身上,唯有扶持晋王夺嫡成功,才能缓解目前面临之绝境。

    只是在大家看来,这种希望并不光明。

    毕竟就算李二陛下更为宠爱晋王,但太子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在未有重大缺失足以影响到社稷稳固之时,即便是皇帝也很难将其废黜。

    否则,便是动摇国本之危局。

    更何况,太子也不是孤军奋战……

    放他们的目光看向房俊之时,便见到这位正整理一番衣冠,出班站到殿中。

    “启禀陛下,微臣有本启奏。”

    相比于长孙无忌直接站出来为晋王辩驳,房俊则守规守矩。

    然而李二陛下心情却并不美好,因为房俊站出来就意味着将会对晋王穷追猛打,一旦使得晋王的威信遭受重创,对于以后争储将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困难,不过这太极殿上,总得让大家畅所欲言吧?

    只好颔首道:“准。”

    “喏!”

    房俊站直身体,瞥了一眼长孙无忌,朗声道:“赵国公之言论,下官不敢苟同。兵部衙门之内,自有一套完全成熟的运转体系,每一项事务都会提前做出预案,由兵部尚书牵头,各司主事、郎中协同,事半功倍,效率极高。而今次导致军械失窃之主要原因,是由于兵部骤然更换主管,使得上下协同出现问题。军械失窃看似一个偶然,实则却是必然,正因为如今兵部之主管未能及时处置事务,这才导致军械之运输仓促起行,未能周密安排,更雇佣江南之船只,组织混乱、管理不善,又怎么可能不出现纰漏呢?”

    有理有据,长孙无忌不能驳斥,便转移主要问题:“越国公之言,老夫是否可以理解为,正是因为朝廷将你这个兵部尚书停职,故而才会造成如今之局面?”

    此乃太极殿,再是厚脸皮的人,也得懂得几分矜持吧?

    孰料房俊却丝毫没有这个觉悟,欣然颔首道:“正是如此。”

    这厚脸皮……

    殿上群臣忍不住露出笑容,就喜欢看房俊这么胡搅蛮缠的怼上长孙无忌,素来行事霸道的长孙无忌还偏偏就没法子的模样。

    就连御座上的李二陛下也忍不住以手抚额,这个棒槌……

    长孙无忌也气笑了,指了指房俊,哼了一声道:“若论厚颜无耻,满殿群臣,无人能出越国公之右。”

    房俊不以为意,丝毫没有剑拔弩张之气氛,笑道:“怎么,赵国公不承认下官之能力?”

    长孙无忌摇头道:“你固然有几分能力,却也不见得就比晋王殿下在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做得更好。”

    房俊便道:“赵国公说下官厚颜无耻,其实最不要脸的是你才对。不信您问问晋王殿下,是否觉得能够比下官更好的领导兵部?”

    李治哼哧哼哧,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话。

    这让他怎么说?

    说自己不如房俊,那明显就坐实了长孙无忌“不要脸”的事实;若说自己比房俊强……他毕竟年轻,阅历浅薄,还未能修炼到房俊这般自吹自擂舍我其谁的厚颜无耻。

    长孙无忌当然知道李治不可能说出自己比房俊更强的话语来,赶紧说道:“越国公这就强人所难了,就算你做得更好,可你犯错在先,是陛下宽宏大量才只是将你停职,否则应该是免职才对。一个犯错之人,纵然能力再高,对社稷无益,对朝廷有害,又有什么用处?”

    房俊摇头道:“赵国公有些主次不分了,咱们眼下讨论的乃是晋王殿下的失职问题,而非是下官能力高低的问题。您这般纠缠不清,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想要隐藏什么事实?”

    娘咧!

    长孙无忌恨不得冲上去给这个混蛋一巴掌,这是老夫将话题扯开的么?

    不过太极殿上不是跟这厮扯皮的时候,木然道:“那就说说晋王失职的问题。”

    毕竟军械失窃乃是不争之事实,再是掩饰也不能消弭晋王之失职,但是与那几个御史所弹劾之“别有居心”“心怀叵测”相比,失职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毕竟若是当真给晋王扣上一个“私藏军械”的罪名,哪怕陛下再是维护,也得责令三法司加上宗正寺联合调查。

    这世上没有谁是真正清清白白的,万一查出晋王一些别的事情,对于声望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所以必须将范围缩小在“失职”这一件事上,绝对不能任由攀扯扩大。



    房俊咳了一声,道:“说会晋王殿下失职的问题,其实呢,这并不算什么问题。”

    无论长孙无忌亦或是李治,却不信他的鬼话,都在等着“但是”。

    房俊看着他们的神情,笑了笑,续道:“正如赵国公刚才所言,晋王殿下初任兵部,人生地不熟的,对于兵部内部的运转做不到了解透彻,自然不能如臂使指,出现纰漏在所难免。”

    没有“但是”……

    “但是!”

    来了来了!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房俊环视左右,朗声道:“既然明知新官履任,会有这样那样不同的问题,尤其是兵部这样的军机重地,更会由于不可避免的错误从而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明知今年会有大批量的军械需要运送至辽东,繁重的任务更加容易出现疏漏,却为何仍旧要让晋王入主兵部呢?”

    大殿之上,文武群臣双目放光,看看慷慨激昂的房俊,再看看御座之上面沉似水的李二陛下。

    这话明显是意有所指呢……

    就连李二陛下也愣了一下,娘咧!你这厮该不是得了疯狗病,连朕都想要咬一口吧?

    当初可是朕同意让晋王去兵部的……

    长孙无忌也以为房俊是这个意思,捋着胡子琢磨,觉得这厮没什么敬畏,朝着李二陛下喷一炮,试图拿回自己兵部尚书的职位,倒也未尝不可能。

    便沉吟着说道:“越国公此言似乎意有所指,不过老夫奉劝你一句,凡事讲究证据,若无实证,休得胡言乱语!”

    这是激将。

    孰料房俊完全不吃这一套,冷笑道:“证据?当初你们弹劾本官的时候,可有什么证据?”

    长孙无忌闭嘴不言,这世上的事,又有几样是讲究证据的?就算有证据,哪一件是真,哪一件是假,又有谁分得清?又有谁愿意去分清?

    真真假假,谁是亏是占便宜,谁家六月飞雪谁家脑满肠肥,何曾讲究过证据?

    房俊继续说道:“陛下,微臣以为,谏言晋王入主兵部者,其动机着实可疑。正如微臣先前所言,明知晋王入主兵部会造成短暂的混乱,使得一系列重大事务出现纰漏,却为何依旧置若罔闻,一意孤行呢?微臣怀疑,此事之始作俑者,正是想要借此机会造成兵部的混乱,他才能乱中取利,比如窃取一批军械以为私用,然后更将责任罪名尽皆推到晋王身上,却无人怀疑他的险恶用心。”

    李二陛下一听,原来不是咬我啊,心里居然松了口气。

    然后瞥了长孙无忌一眼,人家咬的还是你啊……

    长孙无忌怒声道:“放屁!如此狡言饰非、妖言惑众,其心可诛!”

    房俊一哂,道:“赵国公可是被痛击到了软肋,故而恼羞成怒?否则为何居然连话都不让下官说。”

    长孙无忌咬牙道:“好好好,你说,老夫听着呢。”

    房俊便又说道:“长安乃太子脚下,京畿重地,对于军械之管控一向极为严格,因为一旦有军械流入民间,会对京畿安全造成严重隐患。而这一次兵部所失窃之军械,包含了劲弩、重甲甚至火枪这等绝对不容许流出军营的装备,其数量足以装备数百乃至于上千人的精锐部队!殿上诸位皆是历经过战阵,通晓军事的人才,试问,一支这样的军队潜伏在长安城中,这是多么大的隐患,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足以改朝换代了!

    这个长安城内的军队数量,连皇宫里轮值番上的禁卫都算上,也不超过一万人。就是这一万人还要分散到足以容纳百万人口的城池之中,对于局部的防卫力量便极为有限。

    而一支千人左右的装备了重甲、劲弩、火枪的正规军队,在周密的进攻策划、甚至得力的人员引导之下,隐匿在暗处悍然发动突袭,足以在盏茶的时间内攻入太极宫。

    这也正是此次军械失窃事件之所以如此被重视的原因。

    晋王李治有些忍不住了,这个罪名他不敢背,也背不起,更不能让长孙无忌去背:“越国公之言,一切尽是猜测,并无充分证据指明此事与赵国公有关,还请慎言。”

    房俊笑了笑,反问道:“既然殿下如此说,那么微臣敢问,当初极力蛊惑殿下入主兵部的,可是赵国公?”

    李治道:“那只是谏言,并非蛊惑。”

    言下之意,就算是承认了。

    不承认也不行,这事儿满朝文武皆知,若是否认才出了大事。

    房俊又问道:“微臣再问,那些从江南雇佣来的乱七八糟的货船,可是赵国公?”

    李治默然。

    这个更不能否认。

    房俊再接再厉:“微臣最后一问,极力主张用民间雇佣之船只运输军械的,可是赵国公?”

    李治没话可说。

    他若是否认,整个兵部上下官吏就敢跪在太极宫门前,以死相谏。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怒气隐隐。

    大臣们屏息静气,等着房俊发动最后的攻击。

    却不料房俊又问了一句:“微臣有一事不解,为何放着皇家水师数千条战船不用,却非得要从民间雇佣船只呢?今年春天的时候兵部指定这项运输计划,正是因为有皇家水师充足的战船数量做保证,这才敢于将时间压后之初冬之时,微臣不信兵部的官员没有将此事告知殿下。”

    李治讷讷不能言。

    这事儿他当然知道,可是一则自己不愿意求房俊,再则也是长孙无忌说不如雇佣民间船只,只不过多花费一些钱而已。

    但这话他哪里敢说出来?说出来岂不愈发说明长孙无忌别有用心……

    房俊继续追问:“那么敢问殿下,殿下是认为皇家水师不足以完成这次运输任务,还是说下官会拒绝皇家水师为兵部运输这些军械?”

    李治还是不能言语,他都快要憋疯了。

    众所周知,房俊这厮虽然是个棒槌,但是政务之上却极为靠谱,胸襟也很是宽广,岂能因为自己兵部尚书的职务被剥夺,便放任着这么一大批军械不管,坐实辽东大军因而影响了整个冬天的备战?

    就算他李治担心这个,可怎么能说出来?那也太过小人了。

    长孙无忌眼看着李治被咄咄紧逼,心神已经慌乱,连忙喝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何以对殿下这般无礼!”

    房俊冷笑道:“下官要说的是,蛊惑晋王入主兵部的是你,放着皇家水师数千条战船不用却偏要自己去民间收集船只的人也是你,军械失窃之后非但没有第一时间追缉下落,反而教导晋王推卸责任的还是你!若说你不是别有居心,谁信?”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的瞪视着长孙无忌,喝问道:“给大家说说,你赵国公到底意欲何为?”

    长孙无忌怒道:“简直血口喷人!红口白牙强词夺理,丝毫证据没有,就敢如此污蔑一位朝廷大臣,谁给你的胆子?”

    房俊颔首道:“赵国公说的没错,所有没有证据的弹劾,都是耍流氓。先前你赵国公弹劾下官,毫无证据就可以耍流氓,如今下官弹劾于你,就得证据确凿才能说话是吧?没问题,下官一身正气,不与你这等‘阴人’计较。”

    长孙无忌气得浑身哆嗦,怒叱道:“放肆!”

    房俊冷笑道:“放肆不放肆,不是你说了算的。不过既然赵国公要证据,那么下官给你证据就是……”

    说到这里,他转向李二陛下,一揖及地,恭声道:“恳请陛下降至,命京兆府与刑部联合搜查赵国公之府邸,以及其名下所属之一切宅院、房舍!”

    长孙无忌前一刻还怒火填膺,听闻此言,却瞬间一股寒气袭上脊梁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娘咧!

    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