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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仅高惠真一脸懵然不知失败为何来得这么快,就连指挥着麾下稳扎稳打缓缓推进的王文度也目瞪口呆。

    被数万敌军围剿的情形之下,薛万彻居然能够杀出来?!

    娘咧!

    这些个高句丽军队已经不能用乌合之众来形容了,简直就是一群绵羊啊!自己宁肯违背军令耽搁时间,数万敌军却依旧不能将薛万彻所部围剿,就算是数万头猪也能将薛万彻撞死吧?

    简直不可思议!

    随即,王文度便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蔓延全身。

    薛万彻不死……那他的麻烦就大了!

    违背军令,坐视友军陷入重围而不接应,这是什么罪?妥妥的杀头大罪啊……

    王文度彷徨无措。

    高惠真见到眼前战局,知道大败已成定局,哪里还敢恋战?当即指挥部下:“守住后阵,不能让敌人铁骑杀进来!”

    在兵卒们杀向后阵的唐军铁骑之时,他却带着自己的亲兵迅速脱离战场,沿着河边向着后方的打雀谷一路狂奔。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考虑战败之后将会受到何等责罚问题了,而是首先要保住小命。

    值此国难之时,自己身为高句丽的南部傉萨,一方重将,想必残忍暴戾的渊盖苏文也不敢随意将自己处死吧……

    随着高惠真脱离战场落荒而逃,高句丽军队的士气瞬间崩溃。无数兵卒丢掉正与自己鏖战的唐军,追在自家主帅的身后疯狂逃窜,整个战场一片混乱,人喊马嘶鬼哭狼嚎,遍地狼藉。

    薛万彻长长的吁出口气,顿时觉得有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不过眼下还是不敢大意,带着自己麾下的铁骑绕开面前的王文度所部,沿着战场的边缘向着来路快速返回。

    贼子既然敢违背军令坐视铁骑被高句丽军队围杀,那么为了不使阴谋暴露受到军法之严惩,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他和生还的铁骑就地斩杀嫁祸给高句丽人,是极有可能的。

    眼下铁骑早已是强弩之末,对上精锐的己方步卒,根本毫无胜算。

    薛万彻脑子不大精明,却绝对不是傻子……

    王文度眼看着薛万彻极其部下将刀口对着自己,充满了防范戒备,然后绕开自己所部迅速回撤,连遗留在战场之上重伤的袍泽都不管,就知道薛大傻子已经识破了自己的算计。

    强抑着追上去将薛万彻所部斩杀殆尽的冲动,王文度只得沉着脸,下令道:“迅速收拢伤员,看看铁骑是否又幸存者,然后立即返回大营。”

    “诺!”

    麾下兵卒赶紧行动,手脚麻利的收拢、救援伤员。敌人虽然溃散败退,可毕竟人数上依旧远远占优,万一杀个回马枪,那大家就又得一场血战。

    很快,伤员收拢完毕,连阵亡铁骑的铁甲都收回来,且粗略的对战果进行了一番统计。

    结果令王文度再次郁闷……

    数百具装铁骑冲入敌阵,历经生死搏杀,斩杀了足足四千余敌军,其中校尉、军官不计其数,然后还能从容而退。

    他原本是想要借着高句丽军队的手将薛万彻这个先锋官除掉,结果非但未能如愿,反而又让薛万彻立下一桩大功。

    阵斩十倍之敌,重挫敌军士气,杀退八万敌军,挫败敌军支援安市城之图谋……这特么都足够一战封侯了吧?

    娘咧……

    王文度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差点生生闭过气去。

    当然,眼下非是郁闷这些的时候,而是要好生想想如何脱身。自己虽然背靠太原王氏,算是晋王的嫡系,可程咬金这个老贼到底会不会卖给晋王一个面子,对自己从轻处置、网开一面?

    恶意违背军令,坐视袍泽陷于敌阵,严格深究起来就算一刀砍了也不为过……

    程咬金敢不敢砍了他?当然敢,以程咬金的地位、资历,以及陛下对其的信重,杀一个麾下副将算个什么事儿?顶了天就是下旨申饬一番,然后罚俸若干,勒令闭门思过一段时间。

    但他认为程咬金不能砍了他。

    他可不仅仅是左武卫的将军,更是太原王氏的子弟,晋王一系在军中屈指可数的领军人物之一。

    砍了他,就是明目张胆的斩断晋王在军中的势力,公然阻挠晋王争储,以程咬金的政治智慧,岂能作出这种等同于自绝于晋王之前的举措?

    程咬金这个老狐狸最是狡猾,绝对不会作出支持太子、自绝于晋王这种蠢事,两头下注、坐山观虎,这才符合程咬金的性情。

    前前后后他早已推敲过,此时又在心头捋了一遍,觉得并无疏漏差错。薛万彻没死是一个意外,但是就算他安然返回将事情闹大,程咬金也大多是将他绑缚陛下面前,听凭陛下圣裁。

    陛下会杀自己么?

    或许会,但是陛下身边的长孙无忌、诸遂良一定会全力维护……

    左思右想,这件事虽然因为薛万彻逃出生天有些麻烦,但是并无太过严重的后果。

    王文度轻吁一口气,当即指挥着麾下部队收拢起来,任凭高句丽溃军疯狂逃窜至进打雀谷,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快速返回营地。

    事情尚未定性,他不能任由薛万彻去程咬金面前“恶人先告状”,而是要及时赶回去自辩……

    紧赶慢赶,终于只比薛万彻稍晚一步返回营地。

    到了辕门附近,并未见到负责整肃军纪的军中司马等到那里,见到他便上前大喝一声“下马受死”,王文度心里再次松了口气。定了定神,吩咐麾下兵卒先行回去营地休整,治疗伤员,这才大踏步向着中军帐走去,沿途见到有亲近的将校走过,笑着问道:“薛将军还未回来?”

    那偏将一脸艳羡,道:“刚刚回转,好家伙,一身是血啊!这回肯定杀敌不少,这功劳大了吧?”

    王文度打个哈哈,敷衍了一句,道:“本将去见大帅复命,稍后再聊!”

    便匆匆走向中军帐。

    帐前的两名卫兵见到王文度,一起笑道:“王将军这回立下大功,回头得请兄弟们吃酒!”

    王文度哈哈一笑:“回京之后,松鹤楼摆上个十几二十桌,弟兄们都得捧场,一个也不许少!大帅在帐中吧?本将前来复命。”

    卫兵道:“在呢,王将军请。”

    跑上前去撩开门帘。

    一般来说,主帅的亲兵在军中并不会在乎副将的喜恶,上前给打帘子这种近乎于谄媚的举止更是不可能出现。但军中崇拜强者,王文度大胜而回,这是立下了大功,便以此表示自己的尊敬。

    王文度一拱手,道:“谢了!”

    抬脚就要往里走。

    身后忽然风声响起,有人失声喊叫:“住手!”

    “当心!”

    王文度心底一突,赶紧回身,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下意识的举手抵挡,只觉得一股凉意从抬起的手臂上传来,紧接着便是锥心刺骨的剧痛。

    “啊!”

    王文度惨叫一声,脚下连退两步,看着半截掉落在地上的手臂,再看看状若疯魔的一般的薛万彻手持横刀,冲着他狞笑道:“老子宰了你这个狗贼!”

    王文度魂飞魄散,一手捂着断臂处喷涌鲜血的创口,一边转身就往中军帐里跑,大呼道:“拦住他!拦住他!”

    薛万彻一刀失手,只砍掉了王文度的半截手臂,心中愤懑未平,非要将这贼人斩杀当场不可,提刀就要追进大帐。

    门口的卫兵哪里能让他提刀追杀进去?赶紧上前,一个抱住薛万彻的腰,一个去夺他手里的兵刃,大呼道:“薛驸马疯了不成?这是中军帐,你还要命不要!”

    可他俩哪里拦的住被怒火冲昏头脑的薛万彻?

    这人大吼一声:“放开老子!”两膀子一较劲,将抢夺他手中刀的卫兵甩开,然后左手向后一掏,便薅住抱住他腰那卫兵的后脖领,一使劲,便将那卫兵被丢了出去,“砰”的一声跌在地上,溅起一股烟尘。

    然后提着刀,大步冲进中军帐。



    行军在外,中军帐内自然也是有卫兵护卫的。

    程咬金正在帐内处置军务公文,阅读从陛下那边传来的军报,便忽然听闻外头一阵喧闹,有人呵斥大骂,有人呼救惨叫,懵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时候,便见到一人从帐外一脚踏进来,然后滚地葫芦一般跌倒在地,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儿瞬间便染满了整个军帐。

    身边的护卫也吓了一跳,中军大帐乃是主帅行在,军机重地等闲不得进入,居然有人如此无礼?

    赶紧上前查看。

    却发现是被斩断一臂的王文度……

    程咬金自然也看清了,霍然起身,脸上又惊又怒,喝问道:“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便见到门帘被人挑开,一人手提横刀冲了进来,看到倒在地上惨嚎的王文度,二话不说,就待冲上前去一刀斩下。

    王文度魂飞魄散,顾不得断臂处的剧痛,在地上猛地一滚,悲呼道:“大帅救我!”

    程咬金头发都快气得竖起来了,断喝道:“拦住他!”

    本是上前搀扶王文度的两个卫兵,此刻自然无暇顾及丧家之犬一般的王文度,赶紧上前将薛万彻死死抱住,劝阻道:“将军切勿冲动!”

    薛万彻天生神力,甩开一人,挣扎去甩开另一个,嘴里叫道:“休要拦我,今日不斩杀此贼,誓不为人!”

    两个卫兵乃是程咬金的亲兵,也都是膀大腰圆身强体壮的悍卒,奈何薛万彻力大无比,又不能下死手,居然被他接连挣脱,又冲着地上的王文度杀过去。

    王文度虽然出身门阀,但是在军中打熬多年,也是军中悍将,此刻生死关头,居然硬生生的忍着剧痛,抱着血流不止的手臂从地上连续几个打滚,灵巧的滚到程咬金脚下,用完好的另一只手一把抱住程咬金的小腿,仓惶惊叫:“大帅救我!”

    程咬金虽然不知发生何事,可怎能让薛万彻在他面前宰了王文度?

    当即上前一步,挡住状若疯虎一般的薛万彻,看都不看他手里的横刀一眼,怒喝道:“薛万彻,你想造反不成?”

    薛万彻堪堪站住脚步,手里的横刀拎着,双目充血瞪着程咬金,怒声道:“此贼违背军令,陷害袍泽,今日若不杀他,如何对得起那些失陷于敌阵之中枉死的兄弟?”

    程咬金不知发生何事,但是知道眼下薛万彻已经近乎于失去理智,断然道:“休要胡扯!此地乃是中军大帐,手持利刃而入,论军法当斩!速速放下兵刃,道明原委,本帅自可酌情处置,若是执迷不悟罔顾军法,休怪本帅不讲情面,将你推出辕门以正军法!”

    他素来不以治军严苛闻名,但是此刻行军在外,也绝对不会罔顾军法,任由薛万彻恣意妄为。

    薛万彻这才清醒了一些。

    面前之人毕竟是当朝名将,立下过无数战功的卢国公程咬金,薛万彻冷静几分,知道自己若是一味的斩杀王文度,固然能够快意恩仇,却也讨不到好,只得恨恨的将横刀投掷于地,大哭道:“此贼悍然违背军令,坐视末将陷身敌阵却不予施救,害得末将差一点全军覆灭,不知多少弟兄葬身敌阵,简直猪狗不如,请大帅请军法斩杀此獠,为枉死的弟兄报仇!”

    此刻闻讯而来的将校们已经站满了大帐内外,见到这副场面已经吓了一跳,听了薛万彻的控诉,愈发惊骇不已。

    虽然几乎不可置信,但却没人质疑薛万彻,一个铁铮铮留学不流泪的汉子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岂能作假?

    可“违背军令,陷害袍泽”这等罪名,大唐立国多年征战无数,却也闻所未闻……

    程咬金压制住心里的震惊,阴沉着脸,瞅了一眼地上兀自翻滚哀嚎的王文度,开口道:“随军郎中何在?速速给王将军治伤!”

    旋即怒瞪了薛万彻一眼,骂道:“不长脑子的蠢货,纵然你所言是真,自有军法惩处于他,岂能任由你肆意斩杀?当军法是废物,还是当本帅是个摆设?简直愚蠢透顶!”

    无论如何,不能让王文度就这么失血而死,一旦他死了,这件事就没法收场。

    若是薛万彻搞错了,自然是冤杀了王文度,自己将来无法向晋王以及太原王氏、关陇贵族交待。若王文度当真该死,那也不能死在薛万彻手中,军中自有军法,薛万彻泄愤杀人,不仅身上的官职会被一撸到底,甚至下狱治罪也有可能。

    眼下正值东征的关键,薛万彻这等骁勇善战的猛将正该发挥作用,岂能这般折损?

    薛万彻却依旧一脸愤然,怒视躺在地上打滚的王文度,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军法?

    算个屁啊!

    若是今日不能将这个奸贼处死,拼着一身官职爵位,他也要手刃此獠,给那些枉死的兄弟报仇雪恨!

    程咬金见到安抚住了薛万彻,心里忍不住松口气。这是个浑人呐,万一热血上头不管不顾非要干掉王文度,势必闹得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在这个东征的紧要当口,搞不好自己都得受牵连。

    当即也不管正在接受随军郎中医治的王文度,吩咐立在帐中的军中司马:“速速彻查薛驸马所言之事,无论真伪,都要有口供记录。”

    大军先锋跟军中副将闹得不死不休,这可不是小事,若是不能查明真相公正处置,影响实在是太大太坏。

    尤其是王文度乃晋王一系,薛万彻又亲近太子,此次事件很容易与夺嫡联系在一起,搞不好就会变成一次重大的政治事件。现在可是东征的紧要关头,眼瞅着就要会师李二陛下进攻安市城,若是这个时候将事情闹大发了,如何得了?

    将闲杂人等都赶出大帐,程咬金阴着脸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也不管横眉立目怒气未竭的薛万彻,只是盯着地上接受郎中医治却痛呼哀号的王文度,心里忍不住的泛起厌恶。

    以他对薛万彻的了解,这件事虽然眼下并无实证,但大体不会相差太多。而且王文度最近所表现出来的对于薛万彻所部不断立功的嫉妒、不满,使得他有足够的动机去做这样的事情。

    然而现在他就需要考虑下一步的事情了,一旦查实王文度果真因为嫉妒而违背军令、陷害袍泽,他这个一军之主帅该当如何处置?

    按照军法,枭首示众没商量。

    可他又不得不考虑事情更加深远的影响,王文度不仅仅是晋王一系,更是晋王妃的堂兄……

    杀了王文度,无论什么原因,就算是与晋王一系彻底反目成仇、背道而驰。

    自己是否准备好了全力站在太子一边呢?

    头痛啊……

    几个随军郎中忙碌着给王文度处置伤处,见到其左臂从肘下四寸的地方给齐刷刷的斩断,鲜血喷涌,雪白的骨头茬子清晰可见,不由暗叹薛万彻当真是个狠人,这一刀算是将人给彻底废了。

    不过伤势虽重,但是因为在军中几乎每日里都要处置这样的伤患,几个郎中倒也经验丰富,先用银针封住手臂上的穴道使得血流减慢,然后用高度的蒸馏酒清洗伤处,再敷上金疮药予以止血,最后包扎完毕。

    整个过程自然疼痛难当,不得不叫来几个兵卒将王文度死死的压住,使其动弹不得。即便如此,凄厉的惨嚎声依旧足足叫了小半个时辰,响彻大半个军营……

    好不容易处置完毕,王文度也奄奄一息,只剩下半条命……

    兵卒们寻来一个软垫子放在地上,将王文度放在上面。

    王文度一张脸惨白无血色,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整个人好似从水中捞出一般,虚弱的看着程咬金,开口道:“大帅,薛万彻残酷暴戾,残害袍泽,望大帅以正军法……”



    薛万彻顿时一蹦三尺高,怒吼道:“放屁!你个奸贼,还敢倒打一耙?来来来,老子今日定要将你大卸八块,以告慰那些被你陷害之袍泽的在天之灵!”

    张牙舞爪就要往上冲。

    自然有兵卒急忙上前搂腰的搂腰,抱腿的抱腿,将他牢牢控制住。

    程咬金怒喝道:“放肆!都以为本帅老糊涂了不成?都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等到军中司马调查之后汇报,本帅自会遵照军法处置!该鞭挞的鞭挞,该砍头的砍头,军法非是儿戏!”

    薛万彻虽然浑,不过对程咬金还算尊重,而且这件事他自认占着理,走到天边也不怕,便怒视王文度一眼,甩开纠缠住他的兵卒,坐在程咬金下首,闷声不吭。

    只不过人虽然安静下来,但心里却暗暗发狠,若是程咬金处事不公,那自己豁出命去也非得将王文度这个奸贼斩杀不可……

    王文度一张脸愈发白了几分,心惊胆跳。

    当时战场之上己方数千人,各个都目睹了整个战斗的形势,或许那些个兵卒并不清楚将领的指挥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闷头听令。可是程咬金这等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帅只需略微了解,就知道他放弃原定之战略没有第一时间跟进,完成冲击高句丽军的方阵接应薛万彻部具装铁骑的任务,心里到底藏着什么鬼。

    固然他认为程咬金不会将他直接以军法处置,可心里到底还是虚的,毕竟自己的行为可是大罪!

    又看了薛万彻一眼,心底不禁暗暗后悔。

    谁能想到数百人的铁骑陷入数万人的敌阵当中,居然还能给他一路冲杀出来?

    简直难以置信!

    高句丽军队也当真是乌合之众,那么多人一人一口也能将薛万彻要死了,结果反被他给杀得士气崩溃四散溃逃……

    程咬金谁也不理会,大口大口的喝着茶水,心里直骂娘。

    麾下将领出现这种事,且不论谁对谁错,他这个一军之主帅都难辞其咎,想要推卸责任几乎不可能。

    虽然以他的身份地位已经不需要更多的功勋来提升自己,可谁又愿意发生这种事,使得军心涣散,还要面临李二陛下的申饬呢?

    真特娘的晦气……

    未几,前去调查的军中司马尽皆返回。

    “启禀大帅,吾等奉命前去调查,事实与薛将军所言几无差别。王将军抵达打雀谷之后违背军令,未能及时攻击敌军方阵,致使薛将军所部深陷敌营,伤亡惨重。幸得敌军军心涣散,在薛将军率部冲杀之下溃败,斩敌数千,余部从原路逃窜回打雀谷,已然挫败敌军支援安市城之意图。”

    这件事非常清楚,几乎用不着前往战场产看,根据居中兵卒的口供便能够推敲出整个经过。

    程咬金面如黑铁,霍然起身,恶狠狠的瞪着王文度,骂道:“混账东西!简直狼心狗肺,无耻之尤!你可还有什么好说的?”

    帐内其余将校也都愤然怒视王文度。

    军中最重袍泽之情。

    诚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利益争夺,但是身处于战阵之中,很少有人还将个人利益放在首要。面前皆是敌人,你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身后的袍泽,若无袍泽相护,只怕一个照面就要阵亡于战阵之中。

    私下里明争暗斗那是常态,可一旦上了战场,就必须摒弃前嫌,竭诚协作,否则军心涣散,哪里能打得了胜仗?

    更何况王文度平素里于薛万彻并无恩怨,这等举措完全就是嫉妒薛万彻之功勋,想要陷害其陷于敌阵、阵亡其中,往后再无人与其争夺功勋。

    这等做法,在军中被视为极度恶劣之行径,人人得而唾弃之!

    王文度知道这个时候再是如何狡辩都是无用,只能惨白着脸,忍着手上的剧痛,冷汗如雨道:“末将无话可说,但要求面前陛下,是生是死,绝无怨言!”

    程咬金怒道:“娘咧!你个狗贼是说本帅污蔑于你?”

    王文度摇头道:“末将什么话都没说,也不会说,只求大帅将末将交由陛下处置,生死无怨。”

    程咬金怒不可遏。

    他自然明白王文度一再要求将其送到陛下面前是什么意思,不仅他明白,在场的左武卫将校也全都明白。

    这人乃是晋王一系,身后又有太原王氏、关陇贵族这等靠山,以陛下属意晋王争储之心思,或许不愿见到晋王在军中有数的将领就这么被杀,故而饶他一死。甚至于此刻大军出征,准许他戴罪立功也不一定……

    “大帅!”

    薛万彻霍然起身,怒声道:“既然其罪行清楚,无可辩驳,末将恳请大帅将其枭首示众、以正军法!”

    旁边有人也站出来,愤慨道:“王文度违背军令、陷害袍泽,不杀不足以正军法,不杀不足以稳军心!”

    “没错!这等奸贼丧心病狂,简直是吾左武卫之耻辱,若是不杀,公理何在?”

    “请大帅诛杀此獠!”

    “以正军法!”

    帐内数位将校齐齐站出,群情激奋,一致要求斩杀王文度,以正军法。

    王文度在软垫上浑身发抖,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得,大声道:“大帅三思!末将乃是左武卫将军,生死只能由陛下决断,大帅无权杀我!”

    他是真的害怕了,虽然此前认定程咬金不会公然于晋王决裂,可是眼前群情激奋,万一程咬金顶不住压力,不得不将他一刀砍了可怎么办?

    程咬金捋着胡须,沉吟未决。

    他的确不愿意就这样于晋王决裂,毕竟陛下春秋鼎盛,储位之争非是一年两年就可决出。眼下固然太子占据优势,可谁都知道陛下属意晋王,这储位归属就还有巨大的变数……

    薛万彻一看程咬金沉吟未决的面色,顿时大怒。

    他自然没有揣摩程咬金心思的智力,可也不是个傻子,既然王文度口口声声要求将其交由陛下处置,想必定是有脱身之法。

    那么多袍泽弟兄被王文度害死,若是任其活命,如何向死去的弟兄交待?

    当即怒吼一声:“末将不管什么军法,只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个狗贼陷害那么多的袍泽深陷敌阵力战而亡,若是不降其项上人头拿来祭奠那些袍泽的在天之灵,吾薛万彻枉为人也!”

    一回身,就将身后一个校尉腰间的横刀给抽了出来,迈出去一大步,挥舞着横刀就朝着地上的王文度砍去。

    程咬金面色大变:“拦住他!”

    左近的校尉急忙抱住薛万彻,只不过他这一下出手忽然,大家终究是慢了一步,这一刀还是狠狠的砍在王文度的腿上。

    “啊!”

    王文度惨叫一声,在软垫上一滚,滚到程咬金身后。

    程咬金上前一把夺下薛万彻手里的横刀,怒叱道:“你个榆木脑袋,疯了不成?此贼自有军法处置,你若杀了他,你也是个死罪!”

    薛万彻挣扎咆哮,骂道:“休要放屁!这个狗贼所犯之军法清晰无比,这会儿就该当退出辕门枭首示众,大帅却犹犹豫豫,公理何在?既然大帅不愿杀他,那让末将来杀就是,只要斩下这贼子的狗头,要杀要剐,随大帅处置便是!”

    程咬金气得不行,狠狠将横刀“呛啷”一声丢在地上。

    旋即,程咬金便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虽然几个校尉依旧死死的将薛万彻控制住,可是其余人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的站在当地。

    他就明白,王文度不杀不行了……

    军法如山,身在军中若是不能严格执法,势必会影响到军心士气。似王文度这等丧心病狂之行为若是还不能被绳之以法,哪里还有公平可言?军法即将沦为摆设。

    他再是威望高、资历足,可做不到一视同仁,谁会心服?

    看来,自己往后只能死心塌地的追随太子殿下了,可是将身家性命阖族老少全都绑在太子的战车上,这很是不符合他的性格谋算……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处世原则,以及不同的政治智慧。

    程咬金资历足够、功勋足够、地位足够,妥妥的朝中元老,又不似房俊、马周、李道宗那些人那样有着自己的政治抱负,只需要稳固自己的圣眷,延续家族的荣华富贵就行了。

    所以他不愿意去在争储之中站队,只想一心一意的效忠陛下,这便足矣。

    等到将来新皇登基,再宣誓效忠新皇也不迟,何苦去承担争储之中那诺大的风险?“从龙之功”固然看上去利益丰厚、回报喜人,可同样要承担的风险也很大,一旦押错宝那就大输特输。

    之前比较靠近太子,是因为他周围牵扯关系的人大多亲近太子,英国公,宋国公,江夏郡王,房俊,甚至房玄龄……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就完全倒向了太子一边。

    站队不是说说而已,是要有所表现的。

    然而现在一旦杀了王文度,晋王在军中本就薄弱的力量又削减一分,会认为自己只是因为王文度触犯了军法,不得不杀么?

    更何况,王文度还是太子妃的堂兄……

    但是若不杀,军心无法平复,不仅会导致士气低迷,甚至有可能在某一刻引发连锁的反应,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

    一军之主帅,若是做不到遵守军法、一视同仁,整个队伍的人心就会散掉。

    打了一辈子仗,程咬金如何不明白这一点?尤其是眼下孤军深入在高句丽境内穿插作战,一旦军中人心离散,各个都藏着小心思不能舍生忘死,极有可能在面临强敌的时候遭遇崩溃。

    心中左右权衡,委实难决,不由得狠狠瞪了薛万彻一眼。

    这个棒槌当真是给自己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躺在程咬金身后的王文度在地上痛苦的哀嚎,鼻涕眼泪糊得满脸都是,吊着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捂着腿,鲜血从手指缝间汩汩的流出来,惊骇欲绝的叫道:“大帅,饶了我吧!”

    程咬金回头,恶狠狠骂道:“闭嘴!狼心狗肺的东西!”

    看着几个军中司马问道:“此贼该当何罪?”

    军中司马道:“违背军令,陷害袍泽,坐视不救……斩立决!”

    这几条每一条都是斩立决的大罪,再是心慈手软是主帅,都不可能给王文度一条活路。

    非但王文度是死罪,还要追回他荫萌的资格,兄弟手足若在官场亦要遭受相应的制裁。

    当然,太原王氏树大根深,很难予以深究,很大可能不会牵扯到家中子弟……

    王文度亡魂大冒,嘶声道:“大帅!此事处置不公,末将不服!还请大帅向陛下通报,请陛下派人彻查此事,末将完全是被冤枉啊!”

    他想不明白程咬金为何忽然狠得下心杀了自己,难道当真就认准了太子能够坐得稳储位,一直到将来顺利登基?否则今日杀了他,必然恶了晋王殿下,一旦晋王日后登基,难保不对程家抱以成见……

    程咬金冷哼一声,大声道:“事实俱在,哪里有什么冤枉?来人呐,将这贼子拖出辕门,枭首示众!首级悬于旗杆之上三日,让全军上下尽皆见识此等恶贼之下场,以儆效尤!”、

    “诺!”

    几个卫兵上前将地上的王文度架起,拖着便往外走。

    王文度状若疯狂,奋力挣扎,口中大呼道:“大帅饶命啊!大帅若杀了我,就不怕晋王殿下心中记恨吗?日后若晋王登基,大帅前途堪忧啊!大帅,我知道错了,饶了我这一次……”

    声音渐远,程咬金始终无动于衷。

    他的确看不起这种世家子弟,眼里只有家族利益,何曾将国法军纪放在眼里?只以为自己不敢杀他,却完全忘记了行军在外、军纪至上,即便是皇子犯错,身为主帅也照样杀得!

    不再理会这个必死之人,程咬金回头顶住军中书吏:“立即起草奏章军报,本帅要将此间之事详细的报于陛下知晓。王文度之罪行要附上调查口供,另外薛将军深陷重围依旧阵斩十倍之敌,向陛下请功!”

    “诺!”

    程咬金环视帐内众将,面容阴沉,目若铜铃,咬着牙训斥道:“本帅与诸位不仅是袍泽,更是手足兄弟!战阵之上同生共死,绝不相负!谁若心存龌蹉,只知私利,罔顾大义,届时休怪本帅不讲情面,王文度便是下场!”

    帐中校尉们笔直站立,肃容道:“诺!”

    谁不知道王文度的根底?这样一个世家子弟、晋王心腹都说杀就给杀了,谁心里还有存有侥幸?

    军伍之中本就是无情之地,军法第一,不可僭越。

    程咬金又看向薛万彻,颔首道:“此战王文度违背军令,致你部陷于敌阵,处于绝境。然这等形势之下,却依旧能够奋勇杀敌,带领余部杀出一条血路,振吾大唐军威,挫败敌军企图,当为首攻!还望将军持之以恒,奋力杀敌,早已覆灭高句丽,功盖天下!”

    薛万彻本就是个粗人,此刻见到程咬金背负压力严惩王文度,心中敬服,又听了他这番话,登时浑身打了鸡血一般,怒目圆瞪,大声道:“大帅放心,末将一把子力气没出使,必将遵从将令,有进无退,唯死而已!”

    程咬金赞道:“好汉子!回去休整一番,不日陛下即将攻下建安城,到时候挥师东进,与我部合在一处攻略安市城。只要安市城攻陷,整个辽东便再无可抵抗大唐铁骑之存在,平壤城遥遥在望,大胜只在弹指之间!诸位当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成就不世之功业!”

    众将轰然应喏:“大胜!大胜!大胜!”

    *****

    唐军主力在攻陷远东城之后,就地休整一番,然后迅即南下,直扑建安城。

    建安城扼守通往辽南半岛的交通要道之上,依山而建,规模庞大,驻扎有守军五万人。整座山城就地开采石料而建,当地坚硬的青石很有特点,使得山城看上去甚为好看。

    若是能够攻略建安城,则向南可以沿着靠海的平原地带一路南下,直抵半岛尖端的卑沙城,向东南直奔鸭绿水畔的泊汋城,向东可抵达辽东重镇安市城,实乃辽东一地的交通要道,陆路咽喉,自汉代以来便是辽东地区的财货通衢。

    高句丽自然在此布下重兵,试图抵挡唐军一路南下。

    唐军一路突进至大清河北岸,安下营寨,就地休整,同时派出斥候探马,刺探敌军之虚实。

    大清河水浩浩荡荡,奔流入海,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建安城就建在远离河岸的半山腰处。

    李二陛下坐在营帐之中,强打精神与众将查看了一番附近的舆图,详细的作战计划则需要斥候探马刺探完毕高句丽军队的虚实再行制定。

    商谈一阵,大家见到李二陛下哈欠连天,互视一眼,便欲退下,让陛下好生休息。

    正巧有军中校尉走进来,抱拳施礼,道:“启禀陛下,卢国公有战报送抵。”

    众人闻言,便一起站住脚步。

    卢国公奉命前往安市城截断高句丽之支援,为主力攻下建安城之后前去会师做好准备,这个时候送来战报,想必是战局有了一定的发展。

    李二陛下略微颔首,身后的诸遂良便走上前去将战报接过,回身放在李二陛下面前的书案上,然后仔仔细细的眼看火漆封印,确认无误,这才取出小刀将信封裁开,取出其中信笺,交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伸手接过,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登时一张方脸黑如锅底,“砰”的一声连带着信笺狠狠的拍在书案上,怒骂道:“简直丧心病狂、胆大包天!此等奸徒,视军法如无物乎?死不足惜!”

    众人都吓了一跳,长孙无忌忙问道:“陛下因何发怒?可是卢国公那边出现状况?”



    其余人也都惊疑不定。

    按说安市城虽然是辽东重镇,将近十万高句丽精锐把守,但程咬金的任务并非攻陷安市城,而只是截断其后方的支援,使其成为一座孤城,扰乱其军心士气,为主力前往强攻做好准备,不至于出现什么太大的状况吧?

    军报放在书案上,李二陛下狠狠的拍了拍,道:“自己拿去看吧!一帮子贼胆包天的混账,朕恨不得夷其三族!”

    嚯!

    这话可就严重了,众人忍不住好奇,到底发生了何事会使得陛下说出这般欠缺沉稳的话语来?

    “君无戏言”,皇帝的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长孙无忌心中惊疑不定,上前取过军报,一目十行的看完,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王文度居然被程咬金给斩了……

    时至今日,曾经依靠军队支持李二陛下夺得帝位的关陇贵族们,虽然老一辈见见淡出军队,对于军队的影响力下降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赖以起家的军权渐渐衰落,年轻子弟固然不少在军中打熬资历、获取军功,但是能够暂露头角的屈指可数。

    似王文度这样能够升至左武卫将军的子弟,已经算是领军人物。

    军队不比朝堂,升迁之路半点幸进都不存在,只能凭借资历、军功去一步一步的晋升。后起一辈当中苏定房、薛仁贵、刘仁轨算是升官快的,可瞧瞧他们名下积攒了多少功勋?

    纵横大洋四海无敌,兴一国、灭一国,弹指间尔。

    所以水师才能成为所有世家子弟最最向往的存在,无他,容易获取军功,可以加快晋升速度。

    只不过水师被房俊一手把持,想要绕过他进入水师几乎不可能,这种快速晋升的通道对于关陇子弟来说可望而不可及。

    在寻常军中晋升到王文度这样的官职,没有个十年八年想都别想,还得是关陇贵族在背后强力助推,耗费无数的资源才行。所以这一次东征,被所有的世家门阀都看作是最后一次快速晋升的机会,将自家的子弟扶持上马,一战之后,便能够取得平常时候十年的资历和功勋。

    结果开战没几天,族中子弟还未有任何建树,关陇就损失了一员大将……

    将军报传给身边的李绩,长孙无忌想了想,沉声道:“卢国公言及王文度违背军令、陷害袍泽,或许是有的。但是仅凭几个兵卒的证词便决定一员大将之生死,这是否草率了一些?尤其是此时出征在外,正需要上下一心、同心竭力,这等临阵斩将的做法怕是会动摇军心,使得将令迎敌作战只是畏首畏尾,不敢克尽全力。陛下应当派专人就此事彻查一番,看看卢国公是否有严苛错谬之处,以安军心。”

    话音刚落,将将看完军报的李绩便蹙眉道:“赵国公此言差矣,卢国公乃国之宿将,又是一军之主帅,拥有绝对权威。这般另外派人彻查,势必动摇卢国公之威信,万万不可。”

    长孙无忌也不争辩,只是施礼道:“唯请陛下圣裁。”

    说完便退在一旁,面容阴沉,不见喜怒,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军报一一往下传阅,李二陛下坐在书案之后,只觉得一阵阵心累,精力难以为继。揉了揉额头,强打精神,道:“卢国公素来严谨,既然认定王文度有罪,那便无可置疑。不过也应当传令下去,各军主帅不宜太过苛刻,纵然有军法约束,也应当适当宽松一些,毕竟出征在外,很多时候面临忽如其来的变故,未必能够考虑得周全,略微犯错也是可以容忍的。”

    李绩忙道:“喏!末将稍后便行文各军,传述陛下之宽厚。”

    长孙无忌略微躬身,道:“陛下英明!”

    彻查是肯定不会彻查的,程咬金的身份、资历摆在那里,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王文度便去动摇他在军中的威望?之所以这般提议,只不过是想要让陛下能够觉得对关陇一系的将令严厉了一些,要适当给于补偿。

    王文度再是重要,可死都死了,又能如何?

    李二陛下又吩咐诸遂良道:“薛万彻深陷敌阵,却依旧能够率领部下杀出重围,重创敌军,破坏敌人支援安市城的计划,此乃大功。定要记录在案,班师回朝之后予以重赏。”

    “喏。”

    诸遂良连忙答应下来。

    偷瞥了长孙无忌一眼,见到对方没什么表示,便安下心来去到靠窗的桌子上,桌上厚厚一大摞各种文书档案,从中找出一份文档来,翻开,寻到空白的地方,用毛笔蘸了墨汁将薛万彻的军功记上。

    这一仗打到现在,大军狂飙突进无坚不摧,因为战力太强,所以各部的表现都是中规中矩,好像所有的功劳都被薛万彻给得了。

    照这样打下去,说不定等到班师回朝,薛万彻这厮能因功晋升国公之爵……

    李二陛下原本疲惫至极,精神萎靡不振,不过因为被王文度这么气了一下,反倒精神了一些,看着李绩问道:“水师现在抵达何处?”

    李绩道:“近日并未有水师的军报送抵,不过按照之前的军报计算行程,最迟也应当抵达卑沙城附近海域,寻找合适的登陆地点,若是动作快一些,怕是卑沙城之战已经开打。”

    李二陛下有些担心:“以你之见,战况会否如预想那般顺利?”

    不由得他不担心,虽然这几年水师被吹嘘得好似天下无敌一般,东洋、南洋诸国俯首称臣,横行大洋无所禁忌,可他毕竟没有亲眼所见,谁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水分?

    官场之上捧红踩黑,如今房俊气势正盛,旁人也跟着瞎起哄鼓吹水师的战绩,这也正常。

    再者说来,水师毕竟是水师,就算在大洋之中横行天下未尝一败,可上了岸强攻卑沙城,谁知道能打成什么样?

    建安城乃是辽东重镇,其战略地位仅次于扼守辽东之中的安市城,驻守的高句丽军队很有可能远超情报上看到的那些,兼且背山面水,地利太过优越,若是没有水师协助,想要一鼓可定就得付出惨重的代价。

    李绩笃定道:“陛下放心,水师必然会按照既定时间抵达,与主力汇合,协助攻打建安城。苏定方虽然之前名声不显,但是师从卫国公,胸有韬略、腹有良谋,水师兵卒的战力更是首屈一指,更有火器之威,区区卑沙城万余高句丽军队,不过乌合之众而已,不可能挡得住水师的猛攻。末将料想,卑沙城之战顶多维持三五日,水师便会将其攻克,转而沿着海岸北上,前来会师。”

    张俭、尉迟恭便都看了长孙无忌一眼。

    这位虽然是被李二陛下“勒令”随军出征,但是一路上的表现倒是非常活跃,时不时的发表意见。只不过这些意见大多与李绩相悖,两人明显有互别苗头的意味……

    不过长孙无忌这会儿却是低眉垂眼,一言不发。

    他再是想要与李绩一争短长,也不会在这种极有可能被打脸的事情上争论不休。虽然他也不清楚水师的战力到底如何,但是火器之威他却非常清楚,尤其是在攻城之时发挥的巨大作用,简直颠覆了以往对于战争的认知。

    而水师更是大唐所有军队序列当中首先全军装备火器的军队,三四万虎贲的水师攻打万余兵卒驻守的卑沙城,岂能不胜?

    所存疑之处,也只是在于此战时间之长短而已。

    自己若是贸然反驳李绩的话语,说什么水师攻打卑沙城或许损兵折将、阻力重重,每个十天半月打不下来,而一转眼的功夫人家水师就送抵军报,说是已经攻下卑沙城,前来会师直取建安城,那自己多没面子?

    心里转着念头,然后便听到有兵卒在大帐外头高声禀报:“水师都督苏定方,已经率领水师抵达大清河口,有战报送抵,请求溯流而上,协助陛下攻略建安城!”

    “嘶……”

    帐内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众将纷纷互视一眼,按捺不住心底的惊诧。



    帐中众将顿时愕然,刚刚说起水师,水师这就来了。

    英国公还预言卑沙城之战能够打个三五日,结果话音未落人家的战报就已经送抵,按照时间算算,水师大抵是刚刚抵达卑沙城,战斗便已经结束,然后挥师沿着海岸北上,前来会师……

    这也太快了吧?

    就算卑沙城非是高句丽重点防守的重镇,可毕竟也是高句丽统治半岛南端的核心所在,万余名高句丽军据险而守,就算有火药破城,也得打个三五天吧?毕竟水师的作战兵力一共也不过三四万人,还要分出一部分船只、人手去负责运输主力大军所需的各种粮秣辎重,攻打卑沙城的兵力想必也就万人上下。

    李二陛下眉毛一挑,虽然精神已经极度疲惫,可这个时候万万耽搁不得,道:“将军报呈上来!”

    “喏!”

    有兵卒走进帐中,将军报呈上。

    诸遂良放下手中的叙功工作,起身将军报接过,转递给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接过,看了一遍,敲了敲面前的书案,大赞一声:“好!将军报给大家都看看,水师出师大捷,已然攻陷卑沙城,万余守军全军尽墨,一战便震慑敌胆!”

    嚯!

    众将都吓了一跳。水师取得胜利轻取卑沙城并不难,毕竟一直以来水师的战力都被各方面鼓吹,简直隐隐有“大唐第一军”的架势,就算其中有些水分,却也不至于相差太多。

    攻陷卑沙城,想必并无难度。

    然而高句丽面对唐军大兵压境,兵力严重不足,无法在各处要害关隘布置重兵予以布防,只能从国内各处强征兵源,农夫、牧民、甚至刑徒、奴隶,全部分发兵刃送上战场。

    似卑沙城这样并非要害的地方,自然不可能屯驻精兵。

    如此一来就会有一个现象,一旦卑沙城的城墙被唐军攻破,唐军杀入城内屠戮一番,绝大多数高句丽守军因为缺乏必要的操练,会在惊慌之余士气崩溃,要么尽皆溃逃,要么就地投降。

    想要全歼,实在是难如登天。

    毕竟这需要高句丽军上下一心、死战到底来配合……

    诸遂良将军报拿给众将传阅,第一个又是递给长孙无忌。

    李绩看了诸遂良一眼,又耷拉下眼皮,没有做声……

    长孙无忌很快将军报看完,然后递给身边的李绩,想了想,说道:“陛下明鉴,水师固然旗开得胜,攻陷辽南一带重镇卑沙城,但是根据其战报之中所书写乃是采取火攻,且围城而攻坐视整座卑沙城化作焦土,人畜皆为焦炭,无一生还……实在是杀戮太过,有伤天和。还请陛下治水师之罪,以免其余部队竞相效仿,造成无谓杀戮、生灵涂炭,有损吾天朝威仪。”

    没人接话。

    虽然大家都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可毕竟尚未看过军报,不好直接出言驳斥。

    等到军报在众将手中一一传阅完毕,张俭耐不住性子,站出来说道:“赵国公之言,末将不敢苟同。如今帝国东征,动用举国之力,自然是要一举覆亡高句丽,彻底消除帝国东北边境之隐患,自当狮子扑兔,奋力一搏。岂能畏首畏尾,给各军将士增添束缚?赵国公还请记得,前隋当年亦是国力强盛,百万大军数次东征尽皆铩羽而归,大唐绝不可重蹈前隋之覆辙,妇人之仁,实乃取祸之道。”

    这又不是国内的内战,得忌讳不能杀戮太盛,引起民众百姓之反感。两国交战本就是你死我活,你都想要将人家一举覆灭了,还嚷嚷着什么田超威仪、仁义之道,让人家感激你仁德宽宏,不杀之恩?

    他自然不会认为堂堂长孙无忌只有这么一点水平,之所以所处这种“妇人之仁”的话语,根本就是想要压制水师,私心作祟。

    这也正是张俭所不耻的地方。

    争权夺利在所难免,可是为了打压别人的功绩,却贸然约束大军整体的作战战略,这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自私自利,罔顾大义,令人不屑。

    长孙无忌却也不恼,淡然道:“帝国征伐高句丽,非是想要屠尽高句丽一族,待到攻入平壤城、覆亡其政权之后,不还是需要依靠高句丽人来治理这广袤的辽东之地?若是此时杀戮太盛,使得高句丽上下激起仇恨之心,此后必将同仇敌忾,每战定然怀抱必死之信念,则帝国军队之损失势必大增。怎记得上以仁义之师之面貌,使得所有高句丽人都心悦诚服,主动接受帝国之统治?”

    张俭是个心性耿直的人,嘴皮子自然比不得长孙无忌,气得涨红脸,闷声道:“简直荒谬!帝国征伐高句丽,自然是要将其领土置于大唐版图之内,其民也受大唐之统治。只需令其畏惧大唐之天威即可,何需其感受大唐之仁德?化外之民,茹毛饮血,也未必懂得什么是仁德!”

    这其实算是目前大唐军中的主流价值观,与明清两朝截然不同。

    如今的帝国军方认为所有的化外之民、蛮夷之地,都只需用武力去征服即可,毕竟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你跟他们讲什么仁义道德,他们懂个屁啊?拳头够硬、刀子够快,他们才老老实实接受统治,否则得个机会便会反叛。

    曾经内附的突厥人就是最好的先例,当大唐军队突入草原攻入其牙账,打得号称“四十万控弦之士”狼奔豸突之时,他们畏惧大唐天威,心甘情愿的接受统治,并且竞相内附,愿意为大唐驻守河套地区。

    结果大唐的控制力稍微减弱,这些突厥人立即反叛,杀汉人、烧官府,携家带口跑去草原……

    水师屠尽卑沙城有什么不对?

    正因如此,才会让往后坚守山城的高句丽长个记性,顽抗到底的结局,就会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早早投降……

    长孙无忌摇摇头,道:“蛮夷不懂得圣人教化,所以弱肉强食,若是我们也同样杀戮不止,毫无仁德之心,那么又与那些蛮夷有何区别?蛮夷不懂仁德大义,帝国就应当教导他们懂得,就好似帝国如今在安南、倭国所做的那样,教授其汉字、汉话,使其读懂汉家典籍,那么他们当然就懂得仁德之道,知道大唐乃是天朝上国、仁义之邦,岂有复叛之理?”

    张俭气得瞪眼睛,偏偏说不出反驳之语。

    这特么不是那群腐儒整日里宣扬的话语么?往常在朝堂之上,腐儒们便是以这等理由来驳斥军方,说什么“国虽大,好战必亡”之类,对待外族要以怀柔为主,尽教化之攻,使之晓礼仪、懂仁德,沐浴在圣人光芒之下,自然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你长孙无忌怎么算都是军方的代表人物,居然那腐儒的言论来压制水师的功勋?

    简直不要脸!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书案后的李二陛下早就一个头两个大,心烦意乱无法忍耐,克制着几欲爆发的脾气,敲了敲书案,道:“此事稍后再论,苏定方现在何处?”

    门口的兵卒道:“正在大清河口休整,随时可以溯河而上,协助大军攻打建安城。”

    李二陛下颔首,道:“命苏定方即刻赶来大帐,商议具体作战之策略。”

    “喏!”

    兵卒反身走出大帐,前去河口传令。

    李二陛下觉得精力实在难以为继,半闭着眼睛,摆手道:“诸位爱卿先各自回营休整一番,做好攻打建安城的准备。”

    “喏!”

    众人都看出李二陛下精神萎靡,赶紧鞠躬施礼,鱼贯退出大帐。

    张俭走到门口,见到长孙无忌出来,上前问道:“赵国公之言论,末将实不敢苟同。沙场征伐,不是你死就是我忘,若能以最小之代价取得胜利,何需顾忌敌人之死活?所谓有干天和,简直荒谬!”

    心里怒气冲天,这是从当初得知大军战略近乎完全将水师摒弃之后便积攒下来的怒火。

    争利益没关系,可是放着更好的战略不用,完全无视更大的伤亡来为自己攫取功勋,这就有些过了。



    面对张俭毫不掩饰的指责,长孙无忌并未发怒,展现他一贯的城府,笑容满面,微笑道:“眼界会随着阅历的不同,看到不同的境界。皖城郡公之所以质疑老夫的言论,只不过是因为你我的眼界不同,所以看到的东西不同而已。相信等将来你到了一定的位置,有了更深的阅历,就会赞同老夫的话语。”

    言罢,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气得张俭满面通红,差点破口大骂……

    娘咧!

    屁的境界,屁的阅历!就直说你官职爵位比我高,瞧不起我这个大老粗就得了呗?

    这个“阴人”,着实可恶……

    气冲冲走远。

    李绩与程名振联袂从大帐之中走出,正好见到张俭的背影。

    程名振便笑道:“皖城郡公性格直率,遇到赵国公这种阴柔的性子,怕是要气得够呛。”

    李绩笑了笑,不予置评。

    他一贯奉行“沉默是金”,少言寡语,谁也不愿得罪。

    两人并肩而行,周围不时有兵卒经过,远远的站于路旁施礼,两人微笑着颔首示意。

    走了一段,程名振问道:“英国公在大帐之内,何以并不反驳赵国公的言语?”

    长孙无忌那番话纯粹就是为了打压水师的功勋,帐内众将,谁看不出来?水师乃是房俊的部队,不仅是房俊一手创立,而且直指目前依旧由房俊节制,游离于大唐军队序列之外,除去皇帝之外,谁也无权干预。

    而房俊是坚定的“太子党”,连带着水师也成为东宫阵营当真首屈一指的武力存在。

    原本在东征这场功勋的“饕餮盛宴”之中,水师就已经被满朝文武联合起来给架空,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一些功勋,却又要被长孙无忌给压下去,身为房俊的盟友、东宫的支持者,李绩偏偏一言不发,这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李绩步履平缓,瞅了程名振一眼,淡然道:“徒逞口舌之利,有什么用?最重要还是要看陛下的心思。陛下想要给水师功勋,就算水师只是运输辎重粮秣,也会有一份功勋算上;若是陛下不想给,谁给给不了。”

    程名振的二字程务挺一直追随房俊,算是房俊最信任的班底之一,如今也在水师效力,和他说话自然不许藏着掖着,两人是同一阵营。

    程名振想了想,虽然李绩说得有道理,可心里还是憋着一股郁气,搓了搓手掌,叹息道:“虽说陛下将赵国公带在身边是防备他在长安搅风搅雨,可我总觉得就算身在军中,有陛下盯着,赵国公依旧不老实……”

    这话明显有怨气,可见长孙无忌如今的人缘着实不怎么样,李绩微微一哂。

    怎么可能老实呢?

    若当真老实下来,那可就不是长孙无忌了……

    ……

    翌日清晨,数艘张起白帆的战船溯流而上,剪式船首划破滔滔的大清河水,直抵距离建安城不远的地方下锚。

    唐军攻克远东城之后一路南下,沿途所有村庄、集寨皆被扫荡,除去征集了一批民夫之外,余者无论百姓亦或是牧民、兵卒,都被押送至柳城暂时关押,稍后会被送往大唐各地。

    在这个年代,人口的掠夺本就是战争的目的之一……

    如今唐军扎营在大清河北,与建安城隔河相望,然而所有的高句丽军民都已经缩在山城之中,南边河岸上人迹全无。

    战船从容下锚,然后其中一艘船上放下一条舢板,苏定方带了两名亲兵乘着舢板摆渡到北岸,上岸之后早有兵卒在此接应,直奔中军大帐。

    帐内早已众将齐聚,李二陛下端坐在书案之后,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与昨日萎靡之状判若两人……

    苏定方顶盔贯甲站在帐下,上前鞠躬施礼,大声道:“末将奉命攻打卑沙城,幸不辱命,现提兵北上,协助大军攻略建安城,如何行动,请陛下降旨!”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欣慰的看着帐下的苏定方,心中着实有些感慨。

    这般能力出众的一员大将,差点就因为卫国公李靖的缘故就此投闲置散,若非房俊慧眼识珠予以简拔并委以重任,怕是就要埋没掉了……

    “军报上说,水师攻打卑沙城,四个时辰便占领全城,高句丽守军全军尽墨,无一生还……你只说了用的火攻之策,却语焉不详,这是为何?”

    苏定方忙道:“陛下明鉴,不久之前,水师在黄河出海口附近建设港口船坞,以便宿卫黄河河道之安危,既能防备敌人溯河而上危及中原腹地,亦能监察河道肃剿水匪盗寇。在建设港口之时,无意中发现一种黑色粘稠的火油,腻浮水上,如漆似胶,取著器中,始黄后黑,有如凝膏,燃之极明,与膏无异,军中作坊以其浸泡棉布,塞入铸造之圆弹之中,以火炮发射,所至之处助燃极佳,水泼不灭。攻打卑沙城时末将试验此种火弹,威力无穷,彼时卑沙城中一片火海,因四门皆备我军封锁,逃脱不得,尽皆烧死。”

    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听着苏定方淡然自若的回报战况,之时“一片火海”这四个字,但是众人脑海之中都不约而同的浮现出那样一副惨烈至极的画面……

    万余守军处身火海之中,水泼不灭、雨浇不熄,直至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

    即便此时帐中每一个人都是鏖战沙场的宿将,见惯生死,都曾见过数以万计的兵卒在自己的指挥下死去,或是敌军,或是袍泽,可眼下依旧觉得脊椎骨一阵阵发凉。

    李绩捋须沉吟道:“此前吾亦曾听闻,在富州高奴有洧水,水有肥、如肉汁,可燃。或许便是此等火油?”

    苏定方道:“的确如此,汉朝班固就曾发现此物,并且记载于《汉书》之中,末将亦是后来经人提醒,翻阅《汉书》方才得知。英国当真是公文韬武略,末将敬佩。”

    他之所以蹉跎多年,完全是因为受到李靖的连累,与他本人的能力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性格虽然耿烈,却也不是愚蠢棒槌之辈,为人处世也自有其圆滑之处……

    李绩哈哈一笑,道:“苏都督此番赞誉,吾如何敢当?班固不仅是史学大家,更是学究天人,他当年发现火油记录于《汉书》之中,并未能理解其用处,苏都督偶然得之,便能够使其成为攻城拔寨之利器,这份见识,吾亦感敬佩。”

    苏定方忙道:“不过是灵光一现,不敢当英国公夸赞……”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在这中军帐内开始了互捧互吹……

    长孙无忌一开始开安静的听着,后来却眼皮子直跳,心想你俩还没完了?

    便站出来,施礼道:“陛下明鉴!上天有好生之德,固然战阵冲杀避免不了死伤枕籍,然而胜利之后亦要优待战俘。水师以火油猛攻,将卑沙城烧成一片白地,此等做法非但有干天和,甚至过于残暴!长此以往,吾大唐之赫赫天威何存?世人只知唐人之暴虐,却不知天朝之优容,必将视我为洪水猛兽,群起而攻之!还请陛下降旨申饬,并且严令其不得再用此等惨绝人寰之利器!”

    说着,居然整理一番衣袍,在帐中跪了下来……

    苏定方张了张嘴,一脸懵然。

    老子不费一兵一卒打下了卑沙城,难道没有攻反而有过?

    杀人怎么了?

    谁家打仗不死人?

    战阵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这烧死的都是敌人又不是自己人,你长孙无忌到底是唐人还是高句丽人?

    他自然是不知军中如今之风向,所以才有此疑惑。

    而帐中诸人都清楚长孙无忌的心思,之所以这般说法,无非就是想要延续他打压水师的策略。

    众将没有参与争辩,而是都看向李二陛下。

    打压水师可以,大家都表示赞同,但是人家明明已经立下大功,却还要将其功勋视若无物,并且严厉压制,这就有些过分了。

    说到底,上了战场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我这边忠君报国殊死搏杀,你那边却只知平衡各方势力对我的功劳视而不见,搁谁身上也难免心生怨怼啊……



    李二陛下端坐在书案之后,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拈着茶杯浅浅的呷着茶水,浓眉轩挺,方正的面容不怒自威。

    似乎根本看不见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孙无忌……

    帐内静寂无声。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放下茶杯,捋了一下胡须,抬起眼皮看着长孙无忌,淡然道:“赵国公乃国之勋臣,何以这般屈膝辱节?快起来吧,若是传扬出去,想来朕的头上又得多一个苛待功臣的罪名,怕是要遗臭万年咯。”

    长孙无忌吓了一跳,连忙道:“老臣岂有这等豺狼之心?只是事关重大,心中激动,故而有所疏忽而已,陛下恕罪!”

    忙起身站到一旁。

    皇帝这两句话实在是太严重了,简直就等于指着鼻子说他意欲陷皇帝之名声于严苛暴戾……

    即便是他长孙无忌也受不住。

    李二陛下瞥了长孙无忌一眼,没有继续追究,而是笑吟吟的看着苏定方,问道:“有此等火弹助阵,纵然高句丽将那些个山城修筑得城高墙厚又能如何?只是不知建安城距离河畔足有一里之遥,水师的火炮可否打得那么远,将火弹送入敌城之中?”

    帐中众将便纷纷扭头一起去看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以“滥杀无辜、有干天和”为由指谪水师杀戮太盛,结果回过头来李二陛下便想要用火弹攻打建安城,复制卑沙城“烈焰焚城”之一幕,这简直就是打脸……

    不过长孙无忌素来城府深沉,别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却是丝毫不曾显露。

    苏定方尚处在面圣的激动之中,无心去查看长孙无忌的脸色,略显激动道:“回陛下,火炮自可轻易将火弹投送于敌城之内……然则火油虽然得之容易,但制成火弹却殊为不易,总计数十道工序,缺一不可,否则极有可能造成自燃之隐患,未伤敌,先伤己。是故,总计制成四百余枚,卑沙城之战耗费将近三百枚,只余下一百枚。”

    李二陛下颇为惋惜:“只有一百枚?”

    苏定方道:“火弹乃是军中秘器,故而有军中司马专门负责看管、运输,每日都要清点库存,上报数量,所以绝无差错。因其制作困难,下一批两百枚还要等两月后。”

    火油刚刚发现,还是在房俊的指点下才知道可以应用在火弹上,但是具体方法房俊也不知道,所以制作技术尚处于摸索阶段,生产极慢,量产更是需要一段时间。

    李二陛下很遗憾,他也想看看烈火焚城的壮烈景象,只不过区区一百枚火弹怕是达不到卑沙城那种阖城尽墨的威力……

    “聊胜于无吧,大军休整三日,三日后全军强攻,水师负责架设浮桥、协助大军强渡大清河,然后以火炮轰击建安城,能否做到?”

    “水师上下竭尽全力,必不让陛下失望!”

    苏定方斩钉截铁的表决心。

    李二陛下便捋着胡须很是欣慰。水师虽然是房俊一手创建,但名字前头冠以“皇家”,那便相当于李二陛下的“私军”,成败得失都是李二陛下的脸面。之前水师纵横海外,虽然到处都是吹嘘的声音,说成一副天下无敌的样子,但是未能亲眼所见,所以这份荣耀到底要打个折扣。

    毕竟水师平素作战的对象要么是海盗,要么是南洋诸国的那几艘小舢板一样的破船,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比性……

    如今水师配合大军作战,是龙是虫就在大家伙的眼皮子底下,表现好坏,就再无可遮掩之处。

    不过只看苏定方的神情态度,李二陛下便知道水师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旋即,李二陛下起身来到一侧的墙壁前,负手看着墙上的舆图。李绩、长孙无忌、尉迟恭、阿史那思摩等人也都围绕在李二陛下身后。

    李二陛下指着舆图上长短不一、颜色不同的代表着行军路线的箭头,道:“明日一早,张俭部渡过大清河,沿着建安城西边的官道一直南下,绕道建安城南,截断其退路,同时阻拦有可能来援的敌军。”

    张俭大声道:“喏!”

    李二陛下又道:“与此同时,尉迟恭部向东顺着山岭之间的谷道运动,斜插至建安城侧方,切断建安城敌军向东逃遁的通道。”

    “喏!”

    “周道务、丘孝忠,你二人从今晚半夜起,便率部袭扰建安城,只需佯攻,使其军心涣散士气动荡,无需接阵。当然,若是敌军出城反击,则务必予以迎头痛击,许胜不许败!”

    “喏!”

    “其余部队尽皆就地休整,三日之后随朕一起攻城!水师则负责搭设浮桥、运输军械,咱们力争一战而定,攻陷建安城,挥师东进与卢国公部会师于安市城下!”

    “喏!”

    众将轰然应命。

    对于李二陛下的运筹帷幄,无人有所异议。毕竟“天策上将”当年指挥千军万马,横扫各路豪杰,大大小小的战争鲜有败绩,战术素养比之李靖、李绩这等“军神”亦是不遑多让。

    更别说眼下主力大军数十万强攻建安城,完全是狮子搏兔之格局,只要不是天时尽失、地利陷落,如何会失败?

    李二陛下明显兴致甚高,排兵布阵完毕之后,捋着胡须大笑道:“当年隋炀帝志气冲霄,意欲覆亡高句丽占据辽东,立下不朽之功业,孰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几次三番在辽东之地铩羽而归,最终导致江山板荡、社稷断绝。今日朕御驾亲征,麾下有汝等盖世名将,又有百万虎贲士气高昂,岂肯重蹈隋炀帝之覆辙?定要开创这前古未有之功业,名垂青史,万世扬名!”

    众将被他情绪所感染,亦是热血上涌,齐齐躬身道:“陛下千秋伟业,臣等躬逢胜饯,不胜荣幸!惟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哈哈!军中不可饮酒,否则朕定要于诸位爱卿浮一大白!待到功成之后,得胜还朝,朕定要在太极宫与诸位一醉方休!世人皆骂朕残暴不仁、刻薄狭隘,朕要让那些人看看,朕既能共患难,亦能同享乐!”

    “……”

    众将一脸懵然,无言以对。

    所谓的“残暴不仁”自然指的是当年“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那件事,虽然主流舆论在李二陛下这边,但是无论朝野,对于这件事的议论却从未停止,且多有不利于李二陛下之言论流传。

    所以这话可不好接,赞同与否,似乎都不大妥当……

    而且众将都看得出来,今天的陛下显然有点亢奋过度,这等以往讳莫如深的话题却这般堂而皇之的道出,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难以理解。

    难道就只是因为东征以来连战连胜,所以使得李二陛下心情大好,往日的忌讳也能够放得下?

    ……

    当天夜里,大军休整之后,周道务、丘孝忠两人各自率领麾下兵卒,在水师火炮掩护之下强渡大清河,对建安城发动佯攻。

    建安城守军似乎打定了龟缩不出的主意,眼看着唐军渡过大清河,却依旧坚守城池,只等着唐军来攻。

    唐军并未准备攻城器械,在城下丢了几颗震天雷,城上的守军往下放了几轮羽箭,相互之间并无多少伤亡,将至半夜,唐军便退了下去。却并未返回大清河对岸大营,而是驻扎在水边。

    然而即便如此,高句丽军队也丝毫没有“捡便宜”的念头,根本不在意唐军背水结阵乃是兵家大忌,有可能一个冲锋就将其阵势冲垮的架势,城门紧闭,坚守不出。

    唐军没奈何,天明的时候又袭扰了一轮,然后全军撤回大清河北岸,回营休整。

    连续两日,唐军每到夜间便渡过大清河,对建安城袭扰佯攻。高句丽军虽然闭门不出,也看出唐军只是做做样子,意在骚扰,却也不敢大意,在城头上严阵以待。



    建安城守军被唐军袭扰得一日数惊,然而就算明知道唐军是以袭扰为目的,却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毕竟唐军之前曾展示过可将城墙炸塌的火器,谁知道他们哪一次是佯攻,哪一次忽然又来真的?万一自己这便一时疏忽大意,被唐军炸塌了城墙直接冲进城来,那可就万事皆休,根本不可阻挡。

    汉人自古以来就会打仗,更是能人辈出,总结出无数兵法,虚虚实实的那一套玩得炉火纯青。这一刻大意了,下一刻就得遭受中计之后的代价……

    连续三日,唐军都会在傍晚之时渡过大清河,向着山城发动侵扰性的攻击,又是猛烈一些,唐军会冲到城下埋设火药,轰然作响之后烟尘冲天,城墙被炸毁一个豁口,吓得城内的守军急忙前往豁口处试图堵截唐军攻入城中。

    然后唐军并不攻击,犹若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

    有时候干脆就只是虚应故事,呜呜的号角吹得人心头发麻、头皮发紧,然而只是在城下绕一圈,便即退去……

    守城高句丽军苦不堪言。

    唐军人多势众,数倍于己,大军轮番拉到城下佯攻,其余部队轮换休整。可高句丽守军就那么几万人,战斗力较之唐军低了不止一个档次,哪里敢托大?必定是全员动员,唯恐唐军哪一次假戏真做,趁其不备杀入城中,那可就万事皆休。

    然而即便是知道唐军故意以这种袭扰之法,消耗自己的士气、精力,可高句丽守军却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因为这更能够说明唐军的猛攻或许就在下一次袭扰之时……

    ……

    袭扰战的第三日,五月初一。

    傍晚。

    李二陛下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的站在大清河北岸,身边禁卫盔顶的红缨在夕阳残照之下殷红如血,肃立如林。

    看着一队一队的兵卒从大营中开出,缓缓集结在北岸,水师几艘舰船沿着河道逆流而上,停在一处略窄的河道处不紧不慢的架设浮桥。

    更远处,夕阳的余晖照耀得宽阔的河面血光粼粼,在目光难及的入海口处,无数船舰已经集结完毕,船桅如林,白帆如云,只等着天色完全黑下来,便会溯流而上铺满整个河道,架设浮桥协助大军渡河,然后以火炮攻打城池,为大军助阵。

    身后的大营之中,数十万大军已经枕戈待旦,就等着冲锋的号角吹响,便会以毁天灭地之威势一举荡平建安城,然后兵分数路,一路继续向南扫荡高句丽残余之兵力,一路折而向东直扑安市城,会卢国公部会师,拔除这颗钉在辽东腹心地带的钉子,将整个辽东故地尽数纳入大唐之版图。

    李二陛下迎风而立,美髯在胸前飘荡,神情亢奋,志得意满。

    古往今来,能够御驾亲征指挥这等数十万大军开疆拓土之帝王,便数青史,又能有几人?

    夕阳在浩浩荡荡的河口处渐渐沉没下去,天地间的光线顿时暗淡,黑暗逐渐笼罩整个大地。

    一艘快船自下游快速驶来,到得李二陛下不远处的河边靠岸,一个一身戎装的将军自船上跳到岸边,带着两个校尉,小跑着来到李二陛下面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皇家水师偏将程务挺,奉都督之名前来,协调水师辅助大军作战之计划,请陛下下令!”

    李二陛下正自意气风发,心情正好,闻言呵呵一笑,环顾左右,见到程名振就在自己不远处,笑问道:“可是将军家中千里驹?”

    程名振激动得上前两步,施礼道:“正是犬子!”

    “千里驹”啊!能够得到皇帝这样一句夸赞,可以想见,程务挺往后的仕途必将得到无数加成,说一句“圣眷优隆”绝不为过。

    李二陛下摇头道:“将军过谦了,虎父焉有犬子?”

    回头对程务挺道:“准许水师即刻溯流而上,协助大军渡河,而后炮轰建安城!”

    “喏!”

    程务挺得令,起身之后,对身后的校尉吩咐两居,两个校尉便反身回到船上,快船当即掉头,向着下游奔去。

    程务挺则留在此处,充当水师与主力之间沟通的桥梁。

    可是苏定方分派给他的任务,也是给他的一个机会。能够在李二陛下面前展示存在,这是无数军中将校梦寐以求的机会,或许战争顺利,皇帝心情大好,一句话就升了官。

    哪怕不升官,只要让皇帝记得住自己的名字,那也是无比雄厚的资历。往后但凡有一点功勋,晋升的折子报上去,都会痛痛快快的批复下来,会少了很多关卡的堪磨。

    黑暗中,一队队唐军离开大营,缓缓向河边聚集。

    水师的舰船也溯流而上,很快来到河道当中,数十上百条舰船猬集在一起,以木板在甲板上固定,首尾相连便成了一座座坚固无比的浮桥,唐军在各自将令的率领之下,快速渡河。

    李二陛下骑着战马站在岸边,看着河道当中黑黝黝一团一团的战船影子,感慨道:“水师之盛,以往只是见于战报奏折当中,今日亲见,方能够感受到那种纵横七海威压大洋之气慨,很好,很好!”

    一般来说,皇帝这般赞誉,身为水师偏将的程务挺自然应当谢恩。

    然而程务挺抽了抽嘴角,躬身道:“谢陛下夸赞!只不过陛下有所不知,眼前这些舰船只是水师用以渡海作战的小船,毕竟大清河河道太浅,只能以这种小船前来执行任务。此刻就在河口之外的海水当中,有三十艘数倍于此的战舰集结,那才是水师纵横大洋的根基所在!”

    程名振一听,差点上去一脚将自家这个孽障揣进河里!

    天子当面,兴致正好,你顺着说两句好听的会死啊?这般说话方式简直在驳斥天子的观点,愚蠢至极……

    不过显然李二陛下的胸襟不至于那么狭隘,听了程务挺的言语非但未感受到自己被冒犯,反而饶有兴致问道:“你是说,海上的战舰大小数倍于此间的战船?”

    程务挺道:“正是!大洋之上风高浪急,若是战舰体量不足,排水量不够,轻易便会发生倾覆之祸。所以水师最近所造之舰船越来越大,可以装备的火炮、装载的兵员也越来越多。比如眼前这些船只,每一艘只能装备一门火炮,因为火炮发射之时有非常大的后坐力,船只太小,船身结构难免不够坚固,很容易发生结构性的损坏。而海上的战舰,每艘船可以装备十门火炮,那才是移动的炮台,即便在海上遭遇十倍于己的敌军船队,亦可从容轰杀!然而,当今之世,还未有任何一个国家的水师规模,达到吾皇家水师十分之一之数量。”

    言下之意,咱们皇家水师在大洋之上,就是无敌的存在!任何敌人的船队碰上,唯有灰飞烟灭全军尽墨之结局。

    这种霸气,令李二陛下顿时兴致高涨。

    因为说来说去,这水师可算是他的“私兵”啊,身为皇帝,拥有这样一直强悍的水师舰队,纵横大洋之间的同时,也在向所有海外反绑传递着他这个大唐皇帝的盖世武功!

    然而兴奋之余,心中难免又响起当初房俊建议改变东征战略之时的言语。那厮说根本用不着征调如此之多的军队,只需水师沿着浿水溯流而上长驱直入,之地平壤城下,然后强攻平壤城使其陷落,则整个高句丽的政权势必趋于崩溃。届时自唐军之辽东兵分数路,逐个山城一一清楚,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占据高句丽全境……

    当时固然是要考虑国内各个派系对于军功的渴望,不得不采取这种“见者有份”的方式发生声势浩大的东征,也未免有李二陛下不信任水师的原因在内。



    李二陛下不认为仅仅凭借水师之力便可以攻陷平壤城,致使高句丽整个国家中枢瘫痪。人家高句丽好歹也是盘踞在辽东的强国,带甲数十万,你区区一部水师便能够长驱直入攻陷人家的国都?

    你让数度东征却尽皆铩羽而归的隋炀帝情何以堪?

    隋军的水师也不弱,照样横行东洋,可也只能作为辅助军种协助主力作战,别说突进到平壤城下将其攻陷了,就连进入浿水河口都做不到,真以为人家遍布两岸拱卫河道的军队是摆设?

    吹牛也不是这么吹的……

    程务挺就在李二陛下跟前,很清楚的见到李二陛下的神情,甚至就连一旁肃立的众位将军也尽皆露出不以为然之色,明显觉得他夸大其词。

    呵!

    咱也不多说,只希望你们待会儿见到火弹之威,还能有现在的想法……

    军队踏着浮桥迅速的渡过大清河,投入到阵地之上。这种以船只为依托搭建的浮桥比之以往更加稳定,战马走在上边亦是丝毫不惊,稳稳当当的渡过大河,然后一队一队的集结,做好攻城作战前的最后准备。

    李二陛下眼瞅着已经渡河十余万军队,便对一旁李绩道:“可以攻城了吧?”

    原本聚集在大清河北岸的军队达到四十万之众,尚有二十余万军队在后边慢悠悠的前进,一则顺路扫荡残余的高句丽军队,再则亦能护卫大军后路,不虞被敌军偷袭。

    四十万军队想要尽数渡过大清河,怕是得等到明天上午……

    更何况区区建安城,焉能用得到四十万大军强攻?也根本拉不开阵势,只能猬集在一起,人数再多也的轮番进攻。

    李绩颔首道:“已经渡河十五万军队,可以开战,以水师火炮轰城,挫败敌军之士气,然后大军展开攻城。待到火弹发射完毕,水师舰船再重新搭建浮桥,其余军队依次渡河。”

    一旁的长孙无忌面无表情,李绩是尚书左仆射,当朝宰辅之首,又是天下无敌的名将,自然充当了大军副帅之职务。

    这等时候,他是争不过李绩的……

    李二陛下颔首,对程务挺道:“准备火炮轰城吧!”

    “喏!”

    程务挺得令,吩咐身边的校尉,校尉速度跑向河边,下达作战的指令。

    战船上的水师兵卒便将搭设的浮桥暂且撤去,木板都堆放在甲板上,掉转船头,使得船首的火炮对准远处的建安城。

    已经渡河的十余万大军集结完毕,磨刀霍霍,就等着水师一轮炮火之后,便即展开攻城之战。

    河畔微风徐徐,杀气弥漫!

    战船缓缓掉头完毕,兵卒扯下包裹住炮管的油布炮衣,调整角度,装填弹药。

    位于河道正中的一艘战船首先开炮,“轰”的一声闷响,炮口炸出一团橘红色的火焰,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分外显眼。

    炮弹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明显的抛物线轨迹,落在建安城城墙外十余丈之处,落地之后火弹破裂,抛洒在地上燃起一堆熊熊大火。

    站在李二陛下身后的阿史那思摩有些失望,嚷嚷道:“这也太没准头了吧?差着老远呢。”

    其余众将大多没见过火炮发射,自然也不明白这一炮只是试射,也都露出差不多的神色。

    程务挺解释道:“火炮想要打得远,就只能抬高炮口,将炮弹以抛物线的方式打出去。诸位试想,丢出去一块石头想要砸中一里地以外的目标,何其困难?所以火炮齐射之前,要先试射几发,以此计算精确的炮口仰角,待会儿齐射之时,才能例无虚发。”

    众将晕晕乎乎,好像明白了,但是又不大懂。

    很快,那艘战船又发射一炮,这回炮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居然越过建安城,落在远方的山林之中,又隐隐约约的火光传来。

    众将一起抽了抽嘴角,这准头,呵呵……

    程务挺却很是兴奋,大声道:“这回射击诸元已经找好,下边便是齐射了!”

    李二陛下忍不住问道:“这都已经打过头了,怎么说已经找好角度了?”

    程务挺耐心解释道:“火炮设计,炮口的仰角是根据目标之间的距离来决定的,而这个仰角绝非是凭借感觉而来,是通过精密的计算得来。这种越过目标的炮弹,称之为‘跨射’,一旦出现跨射,就说明测距已经正确,目标覆盖在炮火范围之内,剩下的就只是概率问题,只要发射的炮弹足够多,就可以彻底摧毁目标。”

    众将又晕了。

    水师这种兵种自古以来便有,可是为何眼下听起来,却对如今水师的作战方式一头雾水,理解不能?

    骑兵骑马,水师坐船,也就是多了个火炮而已,搞得好像完全成为一个暂新的兵种一般……

    李二陛下越是不明白,偏偏越是感兴趣,追问道:“你说的这个……射击诸元,要如何计算?”

    程务挺道:“具体的计算方式非常复杂,一言半语难以讲述明白。水师的每一艘战船上,都有两人专门负责计算射击诸元,一主一副,以免作战之时有人不慎牺牲,无法发挥火炮之威力打击敌舰。”

    长孙无忌忽然插话:“这种计算方式很难学吧?”

    程务挺道:“这么说吧,每一个负责计算射击诸元的兵卒,都是水师当中的宝贝,单论其计算之能力,比之太史局那些个书吏也不遑多让。”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这特么是第几口了?似乎只要跟水师沾边儿,任何事都能够让人赶到意外,不可置信。

    太史局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记录天象、制定历法的地方!几乎全天下最精于计算的人才全部汇聚于此。程务挺居然说任意一个战船上负责计算射击诸元的兵卒都可以胜任太史局的书吏……实在是有些耸人听闻。

    众人正欲再问,忽然间只觉得眼前一团亮光闪现,河道上数十艘战船的炮口齐齐迸射出火焰,继而才是惊天动地的一声闷响。

    轰!

    火炮发射,巨大的后坐力使得战船猛地向后一座,船身在河道上平移少许,数十门大炮的炮口射出炮弹,一团一团浓烈的烟雾瞬间弥漫一片,将整个河道都包裹其中。

    这种来自于科技的威力,使得所有唐军都在这一瞬间血脉贲张!

    远处,被黑夜笼罩其中的建安城猛地亮堂起来,数十枚火弹准确的落入城内,一团一团狂烈的大火燃起,没过多久便蔓延成片。

    轰!轰!

    准备完毕的战船在此齐射,三轮之后,将所有火弹发射完毕,然后掉转船头,重新将木板铺设成浮桥,协助大军渡河。

    而在远方,整个建安城已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猛烈的浓烟,就好似黑夜之中一盏巨大的火炬那般,炽烈而狂暴!

    即便离着老远,依旧能够感受到那冲天的火焰下爆发出的狂烈与炽热,黑暗的天空硬生生被烧红了半边!

    连带着李二陛下在内,众人面面相觑,震骇不已。

    一百枚火弹已然是这等神威,那卑沙城遭受数百枚轰炸焚烧,又该是何等惨烈至极的场景?

    怕是说一句“人间地狱”,亦不为过……

    长孙无忌震惊之余,又搬出他那套理论,一撩身上的袍服,向着李二陛下躬身施礼,一脸的悲天悯人:“此等火弹,威力惊天动地,足以连顽石都烧成渣滓!以之攻城,阖城尽成焦炭,人畜化作飞灰,暴虐残酷之处,闻所未闻也!蛮夷虽非吾族人,然生于天地之间,岂同畜生一般相待?便是畜生,亦不忍以此等酷烈之手段加身也!陛下乃天下共主,被世人尊为‘天可汗’,亦当怀柔异族,播洒仁爱,如此方能够千秋万代!恳请陛下降旨,不准水师再制造此等有干天和、惨绝人寰之武器,则生灵感念、天下称颂!”

    说着,两只眼睛居然挤出几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