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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锦绣txt下载

    古往今来,但凡能够在政治上取得杰出成就之人,除去卓越之能力,更要有以假乱真之演技。

    往往很多时候,千言万语,不如一滴眼泪……

    所以长孙无忌此刻语声悲愤、情感炽烈,情到浓时流下几滴悲悯之眼泪,将心中对于众生之怜悯包裹其中,倒也没有人感觉到意外。

    尤为重要的是,他此番情感真挚之哭诉,到底有几分打压水师之心,又有几分出自肺腑之意,令人难以捉摸,不可揣度。

    因为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对远处建安城的冲天大火感到心悸,这等毁天灭地之威,无数生灵被火焰吞噬辗转哀嚎,的确使得人心最柔软之处受到触动,升起不忍之意。

    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都是血火之中翻滚过来的宿将,可以不眨眼的面对敌军活着袍泽被屠戮殆尽,然而这等凄惨至极的死法,却是有伤天和。

    将军们口中控诉着“腐儒”,大骂那些儒者整日里妇人之仁,倡导的是“非我族人,其心必异”,然而再骨子里,却往往或多或少都要受到儒家文化的熏陶沾染,很难超脱于儒家所构建的道德体系之外。

    华夏民族伸手儒家文化之熏陶,固然缺乏了进取、扩张之精神,却也当真做到了悲天悯人,从未丧失本性、利欲熏心,更不会以掳掠为荣,将偷盗之物堂而皇之的视为己有,恬不知耻。

    儒家文化之核心的“仁”,早已经浸润到华夏民族的骨髓之中,随着血液世代传承。

    故而,长孙无忌这一番作态,令人难辨真假,或者真假掺半……

    李二陛下沉吟良久,远处建安城冲天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眼眸之中,方才开口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本不假。然而朕身为大唐皇帝,亿兆臣民奉朕为至尊,朕之责任便是给于臣民安定繁荣之生活。高句丽雄踞辽东,兵强马壮,早已成为大唐之心腹大患,若是不能予以剪除,迟早入寇中原、饮马黄河。到那个时候,高句丽人会否跟大唐的子民讲究什么‘仁德’,‘宽恕’?不会。他们茹毛饮血、不知礼仪,眼中唯有掠夺与杀戮,当他们的马蹄踏遍华夏山河,必将伴随着如山的尸骸与奔流的鲜血!华夏儿郎将会遭受屠戮,如同牲畜一般被奴役!”

    他目光炯炯,环视左右,朗声道:“如今朕御驾亲征,召集百万虎贲,挥师东进,所为非止这旷世难有之功勋,更为了以战止战,消灭祸患!战阵之上,兵戈相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稍有不慎就会重蹈前隋之覆辙。此等情形之下,自然各个奋勇争先、戮力杀敌,心里岂能有半分仁恕之念?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酷!火弹之威固然有伤天和,然而为了华夏千秋,即便上天降罪于下,那就让朕这个天子一力担之!”

    言语铿锵,气慨雄浑!

    众将心中激荡,热血奔流,齐齐躬身,大声道:“愿为陛下开疆拓土,视死如归!”

    李二陛下这一段慷慨激昂的话语,顿时将诸人心中被长孙无忌所引起的迟疑、不忍统统击碎!

    什么杀戮太盛,什么有伤天和,都是狗******下百万大军东征,已然是一场有胜无败之国战,若是一旦战败,后果极有可能如同前隋一般将国内所有矛盾都爆发出来,届时江山板荡、烽烟处处,大好的盛世局面顷刻间冰消瓦解。

    攸关国运,哪里还有余暇担忧什么有伤天和?

    唯有尽可能的斩杀敌人,重创高句丽之根基,才能确保东征之胜利。

    而这,亦是朝中、军中各方势力所追求的一致目标——若东征不胜,何来功勋分享?

    长孙无忌浑身颤抖,额上冷汗涔涔,抬头看着李二陛下,见到对方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眼中精光闪闪,警告之意味毫不掩饰。

    “老臣出言无状,伏请陛下降罪!”

    凭借对李二陛下的了解,长孙无忌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激怒了皇帝,不得不伏地请罪。

    太极殿上的李二陛下或许心存几分仁慈宽恕,心心念念想着与大臣们善始善终,成全一段佳话。然而军营之中的李二陛下,却依旧是那位杀伐决断、冷酷无情的亲王、天策上将!

    抉择面前,玄武门下杀兄弑弟尚且毫不犹豫,何况是一个扰乱军心的臣子?

    一般在这个时候,所为的“请罪”只是表达自己认错的态度,只需有人在旁边求个情,皇帝自然顺水推舟,不予计较。

    然而,众人沉默以对,没有人出面给长孙无忌求情……

    李二陛下端坐马背之上,眼神闪烁,缄默不语。

    河水滔滔,微风轻抚。

    长孙无忌却浑身大汗,一颗心骤然紧绷。

    他自然知晓李二陛下对他不满已久,该不会趁着今日之机会,以一个“惑乱军心”之罪名,干脆将他给斩了吧?

    自己好像有些作茧自缚了……

    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心里将诸遂良骂了个半死。此间唯一能够为他出言求情,给李二陛下一个台阶下的人就唯有诸遂良,然而现场一片沉寂,一直跟在李二陛下身后的诸遂良却半点生息也无,完全消失了一般。

    殊不知诸遂良此刻正远眺着建安城的大火,感受着战场之上那种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强大压力。缺乏朝堂经验的他严格说起来只是一个文化人,哪里知道此刻他应当站出去求几句情,替长孙无忌圆一下场,也给李二陛下一个台阶下?

    然而他不懂,有人却懂。

    程务挺正自茫然,忽然感受到站在身边的父亲碰了他一下,没敢回头,只是眼尾余光瞥了父亲一眼,然后有用脚尖碰了他。

    父亲这是想要自己站出去给长孙无忌求情?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程家祖居洛州,程名振投靠大唐之后更是一直在山东地界为官,与山东世家盘根错节、利益纠葛,从来都不是长孙无忌的人马……

    既然不是求情,那就只能是落井下石了。

    程务挺向前站了一步,恭声道:“陛下明鉴,所谓‘军心如石’,不可动摇,动辄有倾覆之祸!古往今来,战争之胜败从来就不是以人数之多寡而论,军心是否坚固,士气是否高昂,才是取胜之要诀。赵国公之言论明显惑乱军心,百万大军出征在外,兵卒难免思乡心切、水土不服,若是再听信赵国公之言,难保军心涣散、士气崩溃。故而,为了稳定军心、维护士气,末将请陛下斩杀赵国公,以正军法!”

    娘咧!

    长孙无忌差点从地上蹦起来指着程务挺的鼻子骂娘!

    小贼不愧是房俊那个混账的鹰犬爪牙,这等落井下石的手段倒是学到了精髓!

    最要命是李二陛下此刻面色阴沉、态度暧昧,万一当真动了杀心,那可就大大不妙。只不过他刚刚“请罪”,这会儿难道还能站起来反驳程务挺的话语?那也太过厚颜无耻了,而且明确显示刚才的“请罪”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权谋之术,用来跟皇帝耍心眼儿……

    幸好这个时候,诸遂良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赶忙站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赵国公悲天悯人,仁德无双,岂能称的上过错?然则陛下御驾亲征,自然乾纲独断,惩罚犹可,却万万不可过重,赵国公亦曾统御千军万马,功在社稷,过于苛责,难免军心动荡,陛下三思。”

    不得不说,诸遂良这个人还是有几分水平的。虽然缺乏朝堂上的争斗之术,但是天赋高啊,程务挺以惑乱军心为由请斩长孙无忌,他就以稳定军心为据,请求宽恕长孙无忌。

    切入点非常好,“军心士气”正是李二陛下最在乎的,只要军心稳定、士气高昂,其余皆可忍耐……



    李二陛下淡淡的瞅了诸遂良一眼,捋着胡须,默然不语。

    诸遂良心理素质照比那些浸淫朝堂多年的“老油子”自然是差了许多,平素跟李二陛下私底下谈论书法、鉴赏书画,李二陛下多是和风细雨笑容温煦,眼下面对李二陛下的天威,吓得一身冷汗,大气儿都不敢喘。

    以往陪侍在李二陛下身边,他总能揣摩李二陛下之喜恶,言辞举止无不投其所好,故而能够得到李二陛下的欢心,成为皇帝身边最受宠的词臣,甚至由此使得李二陛下愿意在仕途之上对他予以栽培。

    然而就在此刻,他看着李二陛下冷漠的眼神,却发现根本无法揣摩其心思,更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应对。

    所谓帝王心术,大抵便是令人难以捉摸,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李二陛下沉默之中释放出的冷酷之意,就在大家都在琢磨李二陛下是否在这东征的关键时刻阵斩曾经的“勋臣第一”长孙无忌,忽而见到李二陛下展颜一笑,道:“褚司业之言有理,辅机啊,心怀仁德是好事,大唐更应当以仁德之心面对世人,只不过眼下这战阵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贸然对敌人讲究仁德之心,却不知要以何去面对百万大塘虎贲?子曰:以直报直!敌人的刀砍向朕之虎贲,自然也要以钢刀还会去!”

    长孙无忌冷汗涔涔:“陛下英明!是老臣糊涂了,敢情陛下恕罪。”

    他可不敢再说什么“请罪”的话语了,今日李二陛下的状态很是有些诡异,似乎杀气很重,万一顺水推舟“成全”了自己,那可就大大不妙。

    若是在长安,顾忌方方面面,李二陛下自然不会对他猝下狠手。然而这是军中,主帅言出法随、一言九鼎,任何人之生死都操纵于手,谁若有违军纪,辕门之外枭首示众,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李二陛下哈哈一笑,马鞭抬了抬:“起来吧,军前探讨,自然畅所欲言,何罪之有呢?赵国公太过严谨了。”

    “多谢陛下。”

    长孙无忌赶紧起身,用袍袖不着痕迹的擦拭一下汗津津的额头,一扭头,正好见到程务挺向他望过来,还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末将只是就事论事,赵国公大人大量,万勿放在心上。”

    长孙无忌恨不能一刀宰了这个混账,面上却温和淡笑:“程将军少年英雄,自是积极进取、一往无前,老夫当年亦是如此,只不过世事蹉跎,年岁长了一些,见过了太多的浮沉起落,如今却是愈发敬畏。”

    脸上带着笑,话里却藏着刀。

    少年锐气又如何?朝堂上的浮沉起落就是给你们这些人准备的,等待吃够了苦头、历经了磨难,方知道敬畏……

    程务挺自然听得懂,却也不恼,笑道:“赵国公乃是长者,心胸宽阔、提携后进,实乃吾辈之楷模。当年太子亦曾受教于赵国公,如今以仁慈之风倍受朝野称颂,全是赵国公的功劳。”

    有些时候听得懂,我就偏偏装作听不懂。

    不就是阴阳怪气的说话么?谁不会还是怎地……

    这话的确有些阴损,太子的确是仁慈宽恕,天下景仰,可长孙无忌浑身上下哪根骨头能够跟“宽厚”沾上边儿?他的标签可是“阴人”,专门会笑里藏刀、背后阴人……

    太子幼年之时,长孙无忌亦曾教学东宫,只不过后来不知为何渐渐与太子疏远,先是支持魏王,后来又支持晋王,誓要将太子从储位上拉下马。一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阴人”,却教导出一个宽恕仁爱的太子,这的确是一个天大的讽刺,程务挺的话语简直就是明确的在说:您老人家之所以与太子分道扬镳,就是因为您的行事风格与太子格格不入,甚至背道而驰,因为太子的秉性是“仁恕”。

    这是在打长孙无忌的脸。

    然而这个时候,长孙无忌又能说什么呢?两人的地位相差太过悬殊,就算他能够将程务挺摁在地上摩擦,谁又会说他长孙无忌能耐大么?只会笑话他以大欺小。

    “呵呵,程将军少年英雄,前途无量。”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再在一旁,再也不搭理刺猬一般找茬的程务挺。

    心底不得不佩服房俊的驭人之术,那厮固然是个棒槌,但也正是那种不管不顾的性格,关键时刻对于亲朋故旧、部属麾下的维护非常到位,愈发使得人人都对他死心塌地。

    只要是房俊的敌人或者对手,这些人都会不分场合的蹦出来打击……

    程务挺呵呵一笑:“多谢赵国公夸赞,愧不敢当。”

    自然也不再多说。

    程名振在一旁,一手摁着腰刀,一手捋着胡子,看着自家儿子的目光毫不掩饰的欣慰。

    男人就该这样,立场鲜明、不畏强权,只要找准了自己的路,那就要无所顾忌的走下去,脑门儿上清清楚楚的刻上门庭派系,这样才能够在己方派系之内得到重用。

    唯唯诺诺、权衡利弊之辈,谁会将你倚为心腹、引以臂助?

    总之一句话,男人就得横!

    无论战场上面对敌人亦或是朝堂上面对对手,就得展现出那种不畏强权的霸气,横行无忌、旗帜鲜明!

    李二陛下显然也很是看好程务挺,笑呵呵的看了他一眼,赞许道:“这小子不错!”

    程名振更是大喜,连忙拉着程务挺一起躬身施礼:“多谢陛下赞誉!”

    “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在河对岸响起,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到无数唐军正潮水一般攻向夜晚中依旧熊熊燃烧的建安城。

    火炬一般的建安城,犹如潮水拍打之下的一座孤岛,随时随地都会遭遇没顶之灾。

    显然,总攻已经开始。

    李二陛下颇为意外,面色阴沉下来:“这才多长时间,就开始总攻了?”

    大军攻城之时,死伤是最为惨重的时候,若是敌人反抗顽强,伤亡只会更大。所以一般来说,只有在敌城的某一处攻上了城墙,这才会发动总攻,以此会突破口,进而攻陷城墙,杀入内城,展开巷战。

    然而这才过了多久?

    建安城内数万守军,就算因为火弹之威烧死一些,城墙上的守卫力量也不会减少多少,贸然攻城,必然导致伤亡增大。

    唐军自然不怕伤亡,绝对的人数优势就算一换一,也足以将高句丽所有军队都给兑光,但是这种鲁莽的减员是李二陛下绝对不允许的。

    每一个兵卒都是大唐子弟,固然为了胜利必须作出牺牲,却也不能这般轻率的阵亡在敌城之下。

    视子民如草芥,那他与杨广又有何异?

    诸遂良赶紧道:“微臣这就去将英国公叫过来询问!”

    言罢,快步向着河岸走去。

    李二陛下作为主帅御驾亲征,却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既然身边有李绩这样的当世名将,故而他只是负责战略之制定,具体的操作指挥自然有李绩代劳。这会儿李绩已经去到河岸指挥攻城。

    片刻之后,李绩随着诸遂良返回,来到李二陛下面前道:“陛下明鉴,非是微臣鲁莽,只因建安城头的守军数量稀少、士气低迷,已经有多处城头被我军攀上,所以微臣下达了总攻之命令,一举攻入城中,奠定胜局。”

    李二陛下奇道:“城中数万守军,怎会无人守城?”

    李绩道:“微臣亦不知城中状况,不过斥候已经随大军杀入城中,稍后便会有城内详细情况传回。”

    李二陛下嗯了一声,仰首远眺,便见到火炬一般燃烧着的建安城,无数唐军已经凭借云梯攀上城头,潮水一般占满了城头。旋即,唐军翻墙而入,杀退城门处的敌军,将厚重的城门从内打开,外面密密麻麻的唐军蜂拥而入,杀入城内。



    无论城内的守军到底发生何事导致守城力量锐减,导致唐军轻易攻上城头,时至此刻,大局已定,没有了城墙作为依托抵挡唐军,守军不可能绝地反击。

    远处,背上插着小红旗的斥候飞奔而来。

    沙场之上纵横厮杀,各部队之间虽然协同作战,但很多时候相互交织、彼此穿插,阵型往往混乱不堪,若无明显之标记,这些负责传递消息的斥候很容易被自己人所阻挡。

    当然,斥候只会在己方阵地之中背插红旗以作标记,在两军混战之处是万万不可如此的,否则就好比头顶插上明灯,告诉敌人来吧围杀我……

    斥候抵达李二陛下面前,单膝跪地,大声道:“启禀陛下,大军已然杀入城中,顺利推进至城中各处,敌军抵抗寥寥,已被大火烧伤殆尽,余者亦难以组织其有效之抵抗,再有一个时辰就将肃清完毕,请陛下移驾,入城检视。”

    “嚯!”

    众将纷纷惊叹,李二陛下笑道:“这么快?”

    回首对诸人道:“走吧,咱们也赶紧过河,今晚便宿营在这建安城中。”

    “喏!”

    众将对于大军推进如此之快倍感惊奇,数万守军,难道就被水师那百余枚火弹都给烧死了不成?

    本以为这建安城是块硬骨头,却不料攻陷却如此轻而易举,连厮杀声都未听够呢……

    众人纷纷上马,众星拱月一般将李二陛下簇拥在中间,外围数百黑甲红缨的禁军护卫,缓缓来到河边,踏着浮桥渡过大清河。

    行走在浮桥之上,战马步履稳定,浮桥纹丝不晃,李二陛下不禁心中感慨,水师的作用的确大得出奇。只可惜水师的战船只能在长江、黄河这等大河之中航行,不然吃水太深容易搁浅,否则大军所至之处又这样一支船队遇水搭桥,可以将骑兵的机动性发挥到极致。

    等众人到了建安城不远处,有校尉飞奔前来禀告:“城内敌军已然肃清,恳请陛下入城检视。”

    虽然这攻城的速度太快,却也在预想之中,李二陛下带着大家欣然步入建安城。

    混乱的占据已然平息,唐军兵卒整齐的排着队列出出进进,待到李二陛下刚一进城,扑面而来的一股焦糊味道差点令人作呕。

    城门连着城内的主街,还算宽敞的道路直通城池的中心,哪里一幢还算高大的建筑依旧燃着火苗,浓烟滚滚,早已坍塌得不成样子。

    无数兵卒在道路两侧倒塌的房舍之中翻翻捡捡,时不时的将烧得黑乎乎的东西翻出来,丢在一旁,自有另一队人将之丢在简易的板车上,迅速的运出城去。

    无需多问,那自然是被烧焦的高句丽守军的尸体。

    而这弥漫在城中每一寸空气当中那令人作呕的味道,也就显而易见……

    连带着李二陛下在内,所有人的面色都说不上好看。虽然这股味道与烤肉的香气非常相似,但是只要想一想人体在火焰当中被烤得里焦外嫩、滋滋冒油的场面,谁能受得了?

    所至之处,墙倒屋塌,几乎化作白地。

    城内的房屋大多采用木材建筑,这也是这个时期辽东地界的一大特色,毕竟到处都是生长几十上百年的高大树木,且因为处于苦寒之地,树木生长缓慢导致木质紧密结实,乃是最佳的建筑材料,所以大多因地制宜,砍伐木材建造房屋,不仅易于建造,而且冬暖夏凉。

    只是这种房屋不妨火。

    水师发射的火弹从天而降,落地之后发生爆炸,将内里的火油等物向着四面八方抛射,只要沾染上火油,火焰就会腾起,水泼不灭,直至将能够燃烧的东西全部烧完,才会熄灭。

    不过百余枚火弹自然没有覆灭全城的威力,但是火油燃烧只是会产生大量有毒的浓烟,建安城也就方圆两三粒的样子,数万守军猬集其中,绝大对数都被烧死、呛死。

    断瓦残垣之中,遍地尸骸。

    看着眼前的惨状,李二陛下以及众将愈发心有戚戚然,区区百枚火弹就将建安城夷为平地,卑沙城遭遇了数百枚火弹攻击,又会是个何等惨样?

    怕是连石头都给烧碎了……

    建安城中此等惨状,李二陛下自然没有心思在此宿营。

    诸遂良提议道:“大军虽然并无多少损失,但辎重耗损极大,需要水师运输粮秣辎重前来补充,这起码需要三五日的时间。此去向南五十里,乃是汉朝平郭县治所,其地大河环绕、景色秀丽,更有温泉喷涌,陛下不妨移驾前往,略作休整。”

    李二陛下兴致顿起,欣然道:“如此甚好。此间便拜托诸位将军,待到补充粮秣辎重之后,朕即返回,挥师东进,攻克安市城!”

    “喏!”

    众将齐齐领命。

    原本就有向南扫荡敌军残余势力、收复整个辽南半岛之战略,当即,李二陛下便在万余禁军护卫之下,连同负责此战略的周道务所部,连夜启程往南,直奔平郭县治所在熊岳城。

    一路疾行,丑时左右便抵达熊岳城。

    东汉初平元年,公孙度自立为辽东侯、平州牧,将辽东郡分为辽东、辽西、辽中三个郡,平郭县属辽中郡。由此而始,平郭县便一直作为整个辽东的政治、经济核心,辐射广袤的辽东地区,极为繁华。

    后燕燕元二年十一月,燕王慕容垂命平北将军、带方王、平州刺史慕容佐将平州治所移至平郭县,辖辽东、玄菟、辽西、昌黎四郡,平郭县属辽东郡。当时的平郭县为四郡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是历代政权在辽东地区最高行政设置。

    北魏天赐元年,高句丽占据辽东。

    高句丽族实行以部族为中心的城邑制,遂废平郭县。

    自汉朝而始的繁华,从此落寞沉寂。只不过此地依旧尚存诸多旧时宫廷楼宇,建筑于温泉之旁,引水入楼,高句丽王族屡经修缮,作为王族的游玩圣地,照比高句丽其余地方倒也算是繁华。

    大军抵达熊岳城北,稍做休整,即刻攻城。

    熊岳城守军不足两千之数,根本不知道北方重镇建安城已然陷落,猝不及防之下,只抵抗了半个时辰便被唐军攻破城门,少部分当场投降,大部分弃城而逃。

    周道务率军衔尾追杀,渡过城南的响水河,直奔复州而去。

    万余禁军则驻留熊岳城,将城内残余高句丽军队清剿一空。

    李二陛下奔波半夜,药劲儿过了一些,顿觉疲累,在城中衙署之内吃茶,便见到诸遂良从带头兴冲冲进来,眉飞色舞道:“陛下!在城东温泉行馆之内,发现有高句丽王族亲眷在此逗留,微臣命人将其囚禁。其中有两名高句丽王族之内眷,容颜姝丽,气质清华,尚是处子之身……”

    李二陛下登时意动。

    是不是处子他倒是不大在乎,并没有那方面的洁癖,向来是来者不拒的。只不过此刻远离国境、征伐在外,相对来说处子的安全性更高一些,毕竟似高句丽这等蛮夷之地,各种隐疾发生的概率还是很高的。

    处子就没有问题。

    而且高句丽美人别具一格,他宫里便有不少高宝藏进贡送来的佳丽……

    享受两个异族美人,泡一泡温泉解解乏,然后好生睡上一觉养精蓄锐,等待前往安市城进行一场大战……

    “汝速去安排,朕随后就到。”

    “喏!”

    诸遂良走出去,李二陛下将自己随行的内侍叫来,又取了一粒药丸,和水吞服。

    内侍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陛下,这等药物固然培元固本、提振精力,却不宜多服,以免透支太过,伤及根本……”

    李二陛下面容阴沉,瞥了那内侍一眼,叮嘱道:“朕岂会不知?只是万里行军,所耗费之精力太甚,不得不依靠药物弥补。朕自会注意药量,此事万勿让旁人知晓,否则你便自裁谢罪吧。”



    “喏!”

    内侍吓得一激灵,不敢多说。

    若是内侍总管王德在此,或许还可以大着胆子谏言几句,似这等小内侍在李二陛下的天威面前,这般多嘴已然是殊为难得,哪里还敢多说?

    赶紧去一旁捧出那个锦盒,取了一丸药,又倒了一杯温水,服侍李二陛下将药丸吞下。

    “走吧!”

    李二陛下起身,带着几个内侍出门,在一大群禁军簇拥之下,向着城东的温泉行去。

    夜色之下,整个熊岳城倒也算是安静祥和,先前的战斗早已停止,残余守军被肃清,为数不多的民居也各自关门闭户,唯恐进入城中的唐军展开一轮屠杀……

    李二陛下顶盔贯甲,在禁军簇拥下沿着石板铺设的长街向东行去,不久之后便出了东城门。响水河是熊岳城南的一条河流,自东向西注入大海,河道并不宽阔,被引为熊岳城的护城河,夜色下河水湍湍,波光粼粼。

    沿着河岸向东走了不远,便见到沿河诸多建筑掩映于林木之中,有点点灯笼挑起,颇为幽静。

    唐军正在各处路口、楼前站岗,已然接受了这一片区域,并且军队正向着附近的村寨挺进,清缴溃兵。

    诸遂良已经站在路口,见到李二陛下过来,急忙上前牵住马缰,道:“陛下随吾来!”

    牵着马缰,小跑着进了一处静谧的园林。

    林中到处挂着灯笼,深处是建筑在园林当中的房舍楼宇,错落其中,很是精致。

    到了其中一座汉式楼宇之前,诸遂良才停下脚步,笑道:“就在这里!”

    服侍李二陛下下了马,将马缰丢给一旁的禁军,与李二陛下在十余名禁军护卫之下进了楼中。

    楼中很是轩敞,结构都是汉式,与中原无异,有些破败,但收拾得还算干净,自然比不得汉式宫廷那般雕梁画栋、装饰精美。亦不知是以往汉人所建遗留下来,还是高句丽人仿造汉式后来兴建。

    楼内的地板上,跪着一排衣饰华丽的女子,各个低着头,也看不清面容,闻听到脚步声,纷纷伏在地板上,娇声呼道:“参见贵人!”

    高句丽人最是向往汉家礼仪,且与中原王朝来往密切,王族之中时常有美人被进贡给中原皇族,简单的汉语都能听、能说。

    而说汉话、写汉字,更是高句丽阶级地位的象征,普通平民不仅没有机会学习,也没有资格学习……

    李二陛下瞅了诸遂良一眼。

    诸遂良悄声道:“都是高句丽王室之中的女眷,虽然是番邦夷人,却也有几分见识。微臣跟她们说稍后服侍大唐权贵,各个都很是高兴。”

    夷人女子,也有烈性之辈。万一知晓自己将要服侍的是大唐皇帝,谁敢保证不会恶向胆边生?

    可若仅只是一般的权贵,那就未必有同归于尽之心。

    反正高句丽人乃是游牧民族,并不在乎贞节,服侍大唐权贵一遭,若是能够放归,照样嫁人。

    李二陛下负手道:“都抬起头来!”

    地板上的女眷们闻言,纷纷仰起头。

    果然,跪在左手边的两个女眷容颜姝丽、花容月貌,年方二八,体态妖娆,即便是在李二陛下群美毕集的太极宫里,亦算得上是中上之资。此等颜色之女子,骤然出现在这等穷乡僻壤的蛮夷之地,又有身边那些庸脂俗粉衬托,愈发显得出类拔萃,犹若仙女谪落凡尘。

    李二陛下顿时心情大好,哈哈一笑,伸手一指,道:“你二人服侍我沐浴吧!”

    两女花容惨淡,却也知道这是逃避不过的命运,若不想被如狼似虎的唐军糟蹋,甚至残杀此地,那就唯有服侍好面前这位气度轩昂的贵人。

    “喏……”

    两女柔柔的应下,一左一右搀扶着李二陛下去了后面的温泉池子。

    诸遂良摆摆手,命人将剩余的女眷待下去。

    看着李二陛下消失在屏风之后的背影,心底不禁叹了口气。想当年自己也是自命清高的一代儒者,对于那等谗佞媚上之人无比唾弃,然而身入官场之后,却在潜移默化之间变成了自己当年最讨厌的那个样子……

    自己整日里嘲笑房俊那厮是依靠着谄媚陛下得以加官进爵,比那些个古之佞臣亦是不遑多让,然而现在呢?自己似乎比房俊更加不堪……

    唉!

    长长的叹息一声,诸遂良摇着头,无奈的转身走出去。

    皓月当空,树影婆娑。

    *****

    当夜诸遂良便睡在一旁的房舍之中。

    翌日清早,诸遂良早早起来,梳洗完毕,用了简单的早膳,来到楼宇之内,觐见李二陛下,却被内侍告知,陛下昨夜兴致颇高,几番鞑伐,直至天明之前方才歇下,这会儿睡得正酣。

    然后给诸遂良沏了茶水,便自去忙碌。

    诸遂良坐在堂中,喝着茶水,心中却着实有些惊慌起来。

    他自然不知陛下服药之事,只不过却看得见陛下的状态起起伏伏非常不好,显然劳师远征对于陛下的身子耗损严重。这等情形之下,自己却又送了两个美人供陛下享乐,这万一玩着玩着出了什么岔子……

    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简直不敢想像下去。

    忐忑不安的坐了一个多时辰,才有内侍从后堂走过来,说是陛下刚刚醒来,召他相见。

    诸遂良赶紧整理一番衣冠,随着内侍步入后堂。

    李二陛下已经醒来,却歪在床榻之上,一身中衣敞着胸怀,精神萎靡似醒非醒。

    两个美人自然早被送往别处,宠幸之后,是没有资格陪着陛下睡觉的……

    “爱卿,坐吧。”

    李二陛下听到脚步声,这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随意说了一句,又阖上眼皮,蓄养精神。

    诸遂良战战兢兢的坐在靠窗的凳子上,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谏言道:“陛下此刻身在辽东,身系东征之要害,还是应当以军机为要,享乐亦要适当,否则一旦出点岔子,谁也担待不起啊。”

    他是真的害怕李二陛下“享乐过度”……

    一旁的几个内侍都偷偷的瞥了诸遂良一眼,暗暗鄙夷。

    娘咧前脚寻了两个异族美人送给陛下享乐,后脚却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劝谏陛下要适可而止、持身守正……见过无耻的,没见过无耻至这等程度的。

    李二陛下随意摆摆手,懒洋洋道:“这与爱卿无关,朕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必担心。”

    话是这么说,实则他自己也有些后悔,最晚玩得太过奔放,情绪浓烈之时差点晕过去……

    不过话说回来,美色当前,又有哪个男人忍得住呢?

    但是以后必然不能继续这样,此次御驾亲征,自己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精神更是衰弱疲惫,每每依靠药物才能勉励支持。长此以往,说不定就要将根元透支干净,种下大祸。

    诸遂良感激道:“多谢陛下爱护!”

    他明白这是李二陛下对他的维护,否则一旦此间之事传扬出去,朝中那些个道德老儒必将对他口诛笔伐,甚至将他比作上古奸佞,群起弹劾。如此一来,他半生清誉,怕是就将付诸东流。

    想到此处,心里不禁暗暗后悔,昨夜献女之事有些草率了,只顾着讨得陛下之欢心,却没考虑到由此引发的严重后果……

    李二陛下阖目休息了一会儿,精神好了一些,从床榻之上坐起,让内侍服侍他穿上一件常服,说道:“建安城那边休整还要两天,朕正好趁此期间好生休息一番。走,随朕出去转转,看看这汉朝故地,是否在高句丽人的治下被祸害得不成样子。”

    “喏。”

    诸遂良服侍着李二陛下用了早膳,待到巳时时分,方才从温泉楼宇之中走出,骑着马四处逛了逛。

    正欲前往北边一处拔地而起、犹若石柱一般的山峰游览,忽然见到有斥候策骑而来,高呼道:“陛下!长安急信!”



    关中细雨绵绵,青山翠岭被雨水洗涤得愈发鲜艳明媚,河道中水流潺潺,纵横的阡陌之间青苗茁壮,鸡犬相闻。

    自从春耕之后,每过几日便会降下一场小雨,土地被浸润得肥沃,风调雨顺又预示着一个好年景。

    傍晚时分,炊烟袅袅。

    东宫之中却是一片宁肃,气氛有些低沉。

    丽正殿,太子李承乾坐在首位,萧瑀、岑文本、马周、李道宗、房俊等人坐在下首。

    李承乾将手里的战报递给身边的内侍,命其交给诸位大臣传阅,然后命人奉上香茗。

    战报之上,是内附的吐谷浑近期频繁调兵、蠢蠢欲动的消息。

    待到众人传阅完毕,李承乾道:“诸位有何看法?”

    李道宗沉吟道:“吐谷浑内附多年,虽然依旧安置于其故地,但这些年来一直安分守己,更承担其为帝国豢养马匹的任务,此次忽然趁着陛下东征之际搞出一些动作,或许有其余势力参与其中导致。”

    从古至今,吐谷浑始终活跃于青海一带,时而兴起时而衰落,却一直作为西北地区一个强势的政权而存在。

    “吐谷浑”本是人名,是鲜卑慕容氏单于慕容涉归之庶长子,慕容涉归分给慕容吐谷浑一千七百余户管理。慕容涉归死后,其嫡子慕容廆继为单于,与慕容吐谷浑不和,吐谷浑遂率所部西迁陇上。

    吐谷浑死,长子吐延继位,吐延之子叶延在位之时,以其父之名字作为姓氏和国号。大业五年,隋军大败吐谷浑,将其领地划归隋朝版图。大唐立国,吐谷浑首领伏允屡犯唐朝边境,攻击唐朝兰州、廓州等地,又拘留唐使赵德楷。

    贞观初年,李二陛下派遣特使到吐谷浑商讨此事,又传召吐谷浑使者,亲自同他们进行商讨。

    伏允仍然没有让步。

    贞观八年秋天,在契苾、党项部落的协助下,李二陛下派遣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为西海道行军总管、左骁卫将军樊兴为赤水道行军总管,率领唐军讨伐伏允。段志玄取得小的成功后,吐谷浑军队开始躲避唐军,拒绝与唐军作战。但唐军撤退后,吐谷浑再攻凉州。

    边陲蛮族屡犯大唐岂可容忍?壮志雄心的李二陛下决心大举攻击吐谷浑。

    贞观九年,以特进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刑部尚书任城王李道宗为鄯善道、凉州都督李大亮为且末道、岷州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利州刺史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辅以突厥和契苾部队,大举讨伐吐谷浑。

    一举将其击溃。

    吐谷浑王伏允败走后,其子儿子伏顺率吐谷浑各部投降于唐军,伏允自缢而死,吐谷浑归附于唐朝。伏顺被封为可汗、西平郡王,吐谷浑成为大唐内附属国。

    吐谷浑之地理位置对于大唐掌控西域极其重要,若是任由其叛乱,则前往西域的道路将会被截断十之七八,一旦西域发生变故,关中无法及时支援。

    当年李道宗曾经参与吐谷浑之战,对于其内部形势非常了解,所以此刻李承乾很是看重他的意见。

    闻言,李承乾蹙眉道:“是突厥人,还是吐蕃人?”

    李道宗道:“东突厥覆灭之后,残部向西一路撤退,遁入西域大漠之中,一直未曾放弃重返故地的努力,期间更是无数次想要策反吐谷浑,吐谷浑王伏顺却置之不理。若是依附突厥人,怕是早就已经依附,何必等到今日?依微臣看来,还是吐蕃人更有可能。”

    李承乾颔首。

    萧瑀也说道:“的确如此。吐蕃人一直野心勃勃,想要借助地势之利侵占西域以及大唐边境州府,只不过因为青稞酒之故,使其国内各部纷乱不休、难以统一行动,更因大量酿制青稞酒导致粮食匮乏,所以一直有心无力。眼下陛下御驾亲征,关中兵力空虚,吐蕃人趁机搅风搅雨,许诺给伏顺一些好处,支持其反叛,很有可能。”

    说到这里,李承乾便对房俊道:“一个青稞酒,不仅拖住了吐蕃向外扩张的脚步,更大大损耗了其国力,甚至使得其各部族之间关系紧张、缺乏信任,此皆越国公之功劳也。否则以松赞干布之野心,必将鞭指大唐,掀起战乱,帝国难以全力攻略高句丽。”

    这算是在公开场合,正是承认房俊对于吐蕃战略之功绩。

    只此一项,便为大唐争取了西南边境十余年之安宁,可谓功在当代,名垂青史。

    房俊谦逊道:“吐蕃之蛰伏,乃是因为大唐强盛,陛下英明神武,微臣岂敢贪天之功?不过微臣也认同江夏郡王之言,吐蕃目前固然缺乏足够的国力与大唐正面开战,但是一直觊觎大唐之土地,贼心不死,挑拨吐谷浑反叛,由此切断大唐与西域之联系,为吐蕃并吞西域打下基础,实在是顺理成章。”

    历史上,吐蕃便一直对西域垂涎三尺,并且最终在大唐爆发“安史之乱”,国力衰弱、政局动荡之时,吐蕃借机控制了陇右十八州和安西四镇,甚至一度攻陷唐朝都城长安。

    唐朝盛极而衰,直至灭亡,“安史之乱”固然是一个关键的节点,但是吐蕃趁乱出兵,却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

    所谓“一山难容二虎”,即便吐蕃眼下的国力远远无法同历史同期相比,但松赞干布野心勃勃,绝不会坐视大唐继续强盛扩张。挑拨吐谷浑反叛,趁着大唐举国东征之际在陇西之地翻江倒海,拖延大唐之脚步,这非常符合吐蕃之利益。

    李承乾头痛道:“若吐谷浑当真反叛,该当如何是好?”

    如今关中兵力空虚,唯二的两个成建制军队,便是左右屯卫,却又肩负着宿卫玄武门的重任,不能轻易调动。其余诸兵卫只剩下少量兵卒看守各自的驻地,就算抽调兵员组成军队开赴陇西,又是否能够抵挡得住吐谷浑的军队?

    要知道,当年吐谷浑王伏允与大唐为敌,大唐为了将其消灭,李二陛下几乎派出当时全国最精锐的部队,却也只能堪堪将其击败,没有余力将之彻底降伏,只能任由伏允自杀,余部内附大唐。

    十几年来,吐谷浑名义上内附于大唐,实则所有内务皆由自决,大唐朝廷根本无法插手其中。

    吐谷浑骑兵之强悍,即便是大唐最精锐的军队亦感到甚为棘手,更何况眼下兵力空虚,能够称得上“强兵”的,也就唯有右屯卫这一支军队。

    岑文本道:“一动不如一静,眼下既然吐谷浑尚未骑兵反叛,不若派遣使者前往安抚,许以好处,将其稳住。纵然吐谷浑王伏顺有自立之心,也必然忌惮大唐之国力,只要他犹豫,便可拖延时间。同时向陛下行文告急,请陛下决断。”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都沉默下来。

    李二陛下御驾亲征,此刻身在辽东,由太子坐镇长安监国,自然行使郡望之权力,拥有全权处断吐谷浑之事的权力。

    而岑文本却说要向陛下“行文告急,恳请圣断”,这并非是质疑太子之权力,而是想要将责任交给李二陛下。

    什么责任呢?

    自然是稳坐长安,任凭吐谷浑如何变故却不予应对,即便由此使得陇右沦陷、西域隔断。

    这等责任,只有李二陛下负担得起,换了谁也不行……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将茶杯捧在手里,涩声道:“局势当真如此崩坏?”

    他是太子,而且刚刚拥有了监国之权,尚未能够趁机一展胸中抱负,便遭受这等当头一棒,一时之间如何能够接受得了?

    心中的郁闷之情,简直无以言表。

    尤其是父皇前脚御驾亲征,吐谷浑后脚就要反叛,这更是将他身为太子的威严踩在地上摩擦……



    李道宗是当世名将,更是皇室之中一等一的战将,这个时候比旁人更有资格说话:“左右屯卫连带着其余兵卫之兵力,拱卫京畿绰绰有余,却并无平叛之力。眼下首要之务自然是严守长安,不露半点破绽,或许伏顺尚能够心有忌惮,不敢反叛。若是贸然出兵,则等同于逼迫伏顺不得不起兵反叛。”

    他自然明白李承乾心中纠结,然而时局如此,唯有“稳”字当头,才是首要之务。

    为了太子之威仪,悍然出动并不宽裕的兵力征讨吐谷浑,那才是下下之策。

    稍有疏忽,很容易导致长安动荡,到那个时候才是对太子威仪的致命打击……

    房俊也劝谏道:“郡望所言甚是,殿下不应心存纠结。监国之重任,首要便是维系京畿之稳定,更何况眼下吐谷浑也只是有反叛之行迹,却尚无反叛之举止,派人申饬一番,再许以重利,或许吐谷浑王伏顺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公然反叛。”

    李承乾只得压下心中郁闷,颔首道:“那就依照诸位爱卿之言,先给父皇行文告急,恳请父皇决断,再派人出使吐谷浑,与伏顺好生谈一谈,使其知晓利害……这出使之人,诸位认为谁可胜任?”

    众人一时沉吟未决。

    眼下是形势,可谓千钧一发,吐谷浑随时都会竖起反叛的大旗,将整个陇右都拖入战火之中,不仅隔绝长安对西域的空置,甚至会干脆提兵东进,进逼关中,危及帝国腹心之地。

    出使者犹如走在钢丝上,决不允许犯下一丝半点的错误,方能够力挽狂澜,消弭这一场战争。

    这样的人选,实在是不好选。

    半晌,房俊方才幽幽说道:“可让兵部左侍郎崔敦礼试一试。”

    李道宗顿时赞同:“大善!崔敦礼通宵番邦诸事,敏锐果敢,实乃使者之不二人选。”

    崔敦礼虽然只是兵部左侍郎,但是名声却很是响亮。

    自幼便涉猎文史,非常仰慕苏武,崇尚节义,唐朝建立后历任左勋卫[4]、通事舍人等职。武德九年,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夺取皇位,崔敦礼时任检校右骁卫长史,被派到幽州,传召庐江王李瑗入朝。

    李瑗本属李建成一党,心怀不安,遂据幽州叛乱,并扣押崔敦礼逼问京师情形。崔敦礼始终坚贞不屈。不久,李瑗兵败被杀,叛乱平定。崔敦礼这才得到释放,并由此得到李二陛下的赞赏,被擢为左卫郎将,获赐良马、黄金。

    之后又历任中书舍人、兵部右侍郎,且在大唐平灭突厥之前多次出使突厥,表现稳重,颇有好评。

    一直未曾开口的马周也颔首道:“崔敦礼性情坚毅,足智多谋,可以胜任。”

    人选由房俊提议,李道宗、马周尽皆赞同,基本就等同于定下,萧瑀、岑文本自然不会反驳。

    李承乾也很是看重崔敦礼,知道如今兵部事实上就是崔敦礼一手掌握部务,房俊基本处于“交权”的状态,欣然道:“既然如此,那就任命崔敦礼出使吐谷浑,务必说服伏顺打消反叛之心,莫要做下亡族灭种之祸!”

    “喏!”

    众臣领命,纷纷起身告退。

    房俊出了东宫,早有亲兵上前递上意见蓑衣披上,又带了斗笠,骑着马在亲兵簇拥之下来到皇城,进了兵部衙门。

    上下官员、书吏纷纷见礼。

    房俊脱去蓑衣斗笠,一一颔首致意,径直来到晋王的值房,命人去讲崔敦礼叫来。

    李治正在值房内看书,见到房俊从外头进来,颇为意外:“东宫那边商讨完了?”

    吐谷浑异动之战报第一时间送抵兵部,李治便仔细的看过,知道这是了不得的大事,一旦处置不当,很有可能动摇帝国京畿之稳定。似这等大事,太子召集东宫幕僚商议讨论,怎么也得周密的谋划一番,却不想一个多时辰便返回。

    房俊先施礼,而后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吁了口气,道:“眼下吐谷浑也只是异动而已,并未有消息表明伏顺已经下大决心反叛,所以朝中不宜反应剧烈。殿下命崔敦礼出使吐谷浑,劝阻伏顺安分守己。”

    李治楞了一下,叹口气,道:“崔敦礼这回又要立功了。”

    虽然他不曾主政一方,但政治上却很有天赋,稍微一琢磨,便看透了房俊意欲栽培崔敦礼的心思。

    眼下之形势,吐谷浑虽然尚未竖起反旗,但反叛之心已经昭然若揭,所差的也就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所以出使者即便无法劝阻伏顺,也是情理之中,反倒若是能够完成任务,则必然是大功一件。

    甚至就算不能劝阻伏顺反叛,导致陷身于敌阵之中,只要立场坚定、拒不投降,将来活着回到长安,也必然是一桩功劳。

    伏顺敢杀大唐使者么?

    自然绝无可能。

    纵然此刻因为东征将关中兵力抽调一空,使得伏顺看上去有复国之希望,但是毕竟大唐的国力放在这里,事后必然调集大军征讨。谁有信心再大唐举国之力征讨之下依旧安若磐石?

    所以,伏顺就算反叛,最多也只是以此复国,或许胆子大一些可以进逼长安,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争取大唐承认他复国成功。

    这等情形之下,焉能杀害大唐使者,结下深仇大恨,逼得大唐不得不与其死战到底?

    房俊喝了口茶水,不以为然道:“甚为上官,自当为麾下争取机会。只不过机会争取过来,到底能否完成任务、立下功勋,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有能力,才会顺着机会更进一步;没能力,看似升官进爵的好机会,却也可能成为失败之转折。”

    何止是失败?

    眼下吐谷浑动荡不休,似乎反叛就在下一刻发生,这等时候前往吐谷浑实在是机会与危及并重,稍有不慎,被吐谷浑王伏顺杀了祭旗也有可能……

    当然,只要功成身退返回长安,那就是资历之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日后加官进爵,都是最重要的本钱之一。

    李治呵呵一笑,随意道:“只怕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上官能够为争取到这样的机会,危机代表着收益,危机越大,收益才会越大。否则这漫漫仕途,按部就班要何年何月才能上位?”

    所以,朝中各方势力才会全力支持李二陛下东征,因为唯有战争,才能更快的攫取功勋,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也因此,水师才会被排斥在东征主力之外,毕竟狼多肉少,高句丽就那么大,功勋不大够分……

    正说着话,崔敦礼从外头敲门走进来,先向晋王李治施礼,而后向房俊施礼,问道:“越国公唤卑职前来,有何吩咐?”

    房俊从来不将崔敦礼当作下属一般看待,随意的招招手,让其坐在自己身边,将刚刚在东宫的商讨之后的决议说了,末了,叮嘱道:“如今吐谷浑局势动荡,伏顺那个蠢货大抵是受了吐蕃的挑唆,一门心思的想要复国,所以你此去定要加倍小心。功劳什么的大可放在一边,保证自身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他可不想这位未来的大唐宰相因为此事葬身吐谷浑……

    崔敦礼顿时激动道:“越国公放心,卑职必定完成出使任务!”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官场之上想要升迁,按部就班熬资历是很难的,何况他的背景乃是山东世家,就算有房俊提携,却无扎实之根基推动,这等看似包含了危险的机会,则是最好的升迁途径。

    同时心底也感动不已,身为上官首先考虑的不是事情的成败,而是下属的安危,此等宽厚之人,官场之上简直凤毛麟角。自己得遇这等既能够为下属争取机会,又真心实意将下属的安危放在心上的上官,是何等之幸运?



    激动过后,崔敦礼歉然道:“只是如此以来,越国公您就要多多费心部务了。”

    如今房俊乃是兵部尚书,兵部天然的一把手,只不过房俊此人并不贪恋权势,很愿意将权力下放,于是身为左侍郎的崔敦礼便承担了更多更重要的任务,几乎所有重要部务都要他处置。

    崔敦礼出使吐谷浑,更多的部务就只能房俊来处理,右侍郎郭福善一团和气,人缘极佳,但是能力就要欠缺不少。

    房俊却笑道:“你应当感谢殿下才对。”

    李治一愣,忙道:“不行不行,本王才疏学浅,如何能够处置担起这样的重担?还需越国公多多操劳才行。”

    他坐镇兵部,头上顶着“检校”两个字,就算是身负监察大权,对于兵部所有事务都有过问之权力,却绝对不代表他愿意将这些部务都揽在手中。

    他如今算是看得清清楚楚,兵部上下早已被房俊经营得犹如铁板一块,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贯彻房俊之意志,就算他这个晋王殿下有朝一日成为真正的兵部尚书,照样的被架空了。

    眼下东征正酣,兵部负责大军所有的后勤补给、辎重调度,可谓重任在身,稍有疏忽便是弥天大罪。

    这等情形之下,已经不仅仅是“做多错多”的问题,而是只要房俊想要让他犯错,他就一定会犯错……

    他只需坐镇兵部就好,身负监察之责,兵部有了错误不干他事,有了功劳却怎么也跑不了他这一份。

    脑袋坏掉了才会在这个时候将兵部大权揽在身上……

    李治这一副小白兔见到大灰狼好怕怕的模样,让房俊登时无语。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搞得好像咱是个专门坑害纯洁少年的坏蛋一样……

    叮嘱崔敦礼道:“将手头的事务都安排妥当,大抵也就这一两天便要成行,家中也要安排。”

    “喏!卑职这就去办。”

    崔敦礼兴冲冲的走出去。

    出使吐谷浑,的确是危机与机遇并重,即便不能完成任务,只要能够保持大唐官员的风骨,便是大功一件。将来叙功的时候,自己这个左侍郎必定要擢升,六部尚书或许还有些欠缺,但是九寺寺卿却并非不能畅想一下。

    那可就妥妥的朝廷重臣,而一般情况下自己想要升到那个位置,最起码还要苦熬十年的资历……

    看着崔敦礼走出去,房俊喝了口茶水,回头对李治说道:“殿下不识好人心,您不是一直谋求兵部么?如今微臣愿意让贤,将兵部事务相托付,您却又一副吃亏上当的心思,实在是让微臣寒心。”

    李治冷笑一声,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越国公您老谋深算、手段狠辣,本王敬佩不已、甘拜下风,可不敢试图染指兵部事务,谁知道会不会有个大坑在等着本王呢?哼哼,眼下父皇不在长安,本王若再次掉进坑里,非但没人拉本王一把,反而多得是落井下石之辈。”

    他自诩聪慧,却从来未在房俊手里讨到好处,反而一再被坑,这个时候自然“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才不会傻乎乎的见到点好处就扑上去,不然怎么被坑死的都不知道。

    他对房俊这条太子的“鹰犬”实在是太过忌惮,时时刻刻心存警惕……

    房俊哈哈大笑:“殿下不仅过于谨慎,也实在小看了微臣的人品。微臣固然算不得老实人,却也从不会主动谋算人,这朝中各个勾心斗角,恨不得将对手统统打倒,与他们相比,微臣简直纯洁得白莲花一般,堪称人畜无害。”

    李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人畜无害?呵呵。

    房俊将茶水喝完,问道:“微臣去城外吃斋菜,殿下可愿同往?”

    李治顿时感兴趣:“那可当真不错,今日小雨,万物丰润,吃一顿斋菜喝一壶黄酒,的确是人生乐事啊!”

    李氏皇族“佛道不禁”,既能在净室当中修心性,亦能在道观之中求长生,几乎各个喜欢吃斋菜。

    见到房俊起身,李治也站起来,将桌案上的文牍整理一下,随口问道:“去何处吃?”

    房俊道:“终南山中松风观。”

    “呃……”

    李治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蹙眉道:“本王忽然记起王府之中还有一些事务尚未处置,这次就算了吧,下次本王寻个地方,约上姐夫一起。”

    松风观那可是长乐姐姐修道的地方,这厮明目张胆的跑过去与长乐姐姐幽会,本王跑过去作甚?

    怕不是斋菜尚未吃到,便得被长乐姐姐给撵出来!

    父皇不在长安,这两人是越来越恣无忌惮了,居然毫不避讳……

    当然,李治并非是那等道德君子,长乐公主和离之后尚未婚配,与房俊这厮两情相悦,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人嘛,总得追求一下自己向往的快乐不是?正所谓“有花堪折直需折”,管他什么道德礼法!

    人之一生若不能快意恩仇,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又何必殚精竭虑力争上游,这等权力富贵又有何用?

    房俊笑道:“那就下次?”

    李治颔首道:“下次,下次!”

    “那微臣暂且告退了。”

    “嗯,本王也该下值了,越国公先行一步。”

    ……

    出了兵部衙门,小雨已经渐渐演变成滂沱之势,街巷上积水流淌,所幸皇城之内排水设施良好,否则要引发内涝。

    房俊在门厅处穿上蓑衣,戴好斗笠,出门骑上战马,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出了朱雀门沿着长街一直向南,出了明德门,顺着官道直入终南山地界。雨中的终南山静谧幽美,鸟雀不见,山岭上的树木花草被雨水冲刷得鲜翠欲滴,策马疾驰在幽林之间的小路上,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到了松风观门口,早有身穿道袍的宫女闻听到马蹄声候在那里,等房俊翻身下马,便上前伺候着结果蓑衣斗笠,迎他进了山门。

    一切出乎自然,就好似迎接自家主人回家一般,无人感到生疏……

    丹房之内,长乐公主一身道袍,身姿纤细窈窕,正跪坐在茶几前,身边一个红泥小炉炭火正燃,炉子上的银质水壶“咕嘟咕嘟”的冒着白气,听到身后脚步声响,扭头见到正是房俊迈步进来,莞尔一笑,柔声道:“泉水正开,先喝一壶茶,斋菜要等一下才好。”

    房俊笑道:“正好口渴,喝杯热茶驱驱湿气。”

    便走上前,跪坐在长乐公主对面。

    长乐公主浅浅一笑,素手清洗茶具,而后用竹匙在陶罐中取了茶叶放在茶壶中,再提起水壶将烧开的泉水注入茶壶,洗茶、泡茶、沏茶,整个动作赏心悦目。

    容颜精致,眉眼如画,一头青丝绾成发髻用一根玉簪固定,露出修长雪腻的脖颈,身姿窈窕,一袭道袍穿在身上尽显纤秀玲珑,比最为华美的宫装更显得韵味十足,淡淡的女子风韵流泻。

    被房俊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羞囧,长乐公主美眸嗔恼的瞪了房俊一眼,抿着嘴唇,轻斥道:“喝茶吧!看什么看?登徒子!”

    说完,自己忍不住掩唇一笑。

    “登徒子”这个称呼,还是当年高阳公主初遇房俊的时候给的评语呢,这令她又响起至今依旧在长安贵妇少女之间流传的那个梗,什么“从此刻开始,你只许对我一个人好;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要做到”,什么“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是真心。不许骗我、骂我,要关心我;别人欺负我时,你要在第一时刻出来帮我……”

    简直令人捧腹,一个昂藏男儿,怎能说出那般厚颜无耻的话语?

    这个男人似乎与当世的男子尽皆不同,似乎只要见到他,心里便会无限安稳。此间乃是自己修行之所,然而眼下却成了两人幽会的场所,哪里还有半分心思去修仙问道呢……



    看着面前女子娇靥如花,雪白的脸庞好似蒙了一层红纱,就连眼波都春水般波光轻盈,房俊难免觉得秀色可餐,轻叹一声道:“难怪陆平原说‘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古之贤者,实乃吾辈楷模,一语道尽人世间至美之景物,英雄所见略同!”

    长乐公主娇羞的白了房俊一眼,轻哼到道:“油嘴滑舌。”

    抬起雪白的素手,提起茶壶将清翠的茶汤斟入茶杯之中,然后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房俊面前,自己则拈起另外一杯,洁白的瓷杯凑到红润的唇边,浅浅的呷了一口。

    窗外微风轻雨,室内茶香馥郁,气氛很好。

    见到房俊也饮了一口茶水,长乐公主便问道:“今日衙门里不忙么?”

    房俊放下茶杯,改跪坐为盘膝,将吐谷浑或有反叛之事详细说了,末了说道:“太子虽然有监国之权,但是这等事攸关国本,还是需要陛下做出决断,任何人都不能越俎代庖,否则必生猜忌。”

    长乐公主蹙眉道:“何必这般谨慎?父皇绝非心胸狭隘之人,吐谷浑既然有所异动,自当临机决断才是,报于父皇请他决断,一来一回岂非贻误战机?”

    房俊道:“殿下了解你的父亲,却未必了解一位帝王。对于帝王来说,皇权至上,任何人只要触动皇权,便是踏过了底线,即便是父子手足亦不能忍受。更何况如今陛下身在万里之外的辽东,又岂能不担忧长安局势之变动?虽然麻烦了一些,不过吐谷浑也未必就有胆子反叛,否则这会儿应当已经竖旗起兵,既然吐谷浑王还在犹豫,那就还有得谈。”

    长乐公主轻叹一声,道:“你们男人总是将事情搞得那么麻烦,都说女人小心眼,计较的事情太多,却不知原来男人较真的时候,比之女人尤甚。”

    “人嘛,总有自己在乎的东西。没有碰触到底线的时候自然大度宽宏,还会规劝别人要心胸宽阔,可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却很难不去斤斤计较。”

    房俊说着大道理。

    长乐公主瞪着房俊,问道:“你不许兕子成亲,难道也是这个道理?”

    房俊愕然:“微臣何时不许晋阳殿下成亲?”

    长乐公主哼了一声,不满道:“别以为你串通孙道长,哄骗父亲说是兕子根元不稳、身子虚弱,不宜成亲的事情没人知道。”

    “殿下冤枉啊!”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说道:“那件事是晋阳殿下逼着微臣做的,万万不是微臣的主意!”

    这事儿若是传到李二陛下耳朵里,怕是将自己一刀骟了弄进宫里当太监都有可能……

    长乐公主道:“警告你,可千万别打兕子的主意,否则父皇饶不了你!”

    房俊大声喊冤,指天立誓:“微臣若对晋阳殿下有一丝半点龌蹉之心,管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微臣何曾对晋阳殿下有过坏主意?微臣只打殿下您的主意!”

    “呸!”

    长乐公主又羞又恼,气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一张白玉也似的俏脸,已经如同染了胭脂,粉光致致,倍添娇艳。

    虽然两人现在算得上是两情相悦,除去最后那一步之外几乎与情人无异,最近更是时不时的跑到这道观来幽会,关系大为亲近,可是这等话语当着面的说出来,实在是令人羞不可抑……

    房俊便舔着脸笑道:“微臣吐不吐得出象牙并不重要,只要殿下爱听微臣说话,那边是无上的恩宠。”

    长乐公主愈发羞恼,娇嗔道:“谁爱听你说话?再敢胡说,就赶紧跟本宫出去!”

    “外头正下着雨呢,万一淋湿了微臣,殿下不心疼?”

    “谁心疼你?厚颜无耻之徒!”

    “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谁让微臣钦慕殿下呢?也只能后者脸皮凑到近前,否则哪里吃得到?”

    “呸!谁让你吃到了?恶心!”

    ……

    两人斗嘴,外边脚步声向,穿着道袍的宫女已经将备好的斋菜断了进来。

    长乐公主用手指撩起鬓角的散发拢在晶莹如玉的耳朵后边,抬手给自己涨红的脸蛋扇了扇风,轻轻吁出口气,故作镇定,以免被侍女们瞧出什么端倪来。

    侍女倒是没注意自家殿下红润的脸颊,将斋菜放置在桌案上,又取过一壶温好的黄酒放在红泥小炉上,便起身鞠躬,退了出去,将丹室之内让给两人独处。

    关于自家殿下与越国公之间的暧昧关系,侍女们早已见惯不怪……

    窗外雨水滴落在花树的叶子上,沙沙作响,清新的空气从窗子吹进来,热腾腾的斋菜香气四溢。

    两人相对而坐,长乐公主将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添了两碗米饭。房俊则拿起酒壶,在两人面前的酒碗之中斟了大半碗黄酒,又用竹夹在酒壶之中夹了姜丝放在自己的酒碗中,然后将酒壶放在一旁。

    黄酒要温着喝才好,但是也不能一直在炉子上放着,温度太高也不好。

    房俊举起酒碗,笑道:“美酒佳肴,佳人如玉,微臣敬殿下一杯。”

    长乐公主脸儿有些红,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多说,拿起酒碗轻轻砰了一下,剪水也似的双瞳滢滢的看着房俊,目光相触,低下头去,酒碗凑在粉润的唇边喝了一口。

    美酒入喉,透提温热,雪白的脸颊飞起两抹红晕。

    外头雨势渐大,阴云密布,丹室之内光线很暗,侍女从外头低着头走进来,点燃了放在一侧桌案上的烛台,然后又低着头退了出去。

    橘红色的烛光弥漫开来,温馨而静谧。

    房俊颇为享受这种氛围,轻叹道:“男儿汉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方不负一生抱负。今日微臣有幸,亦能效仿先贤,一遂平生之志,死而无憾矣。”

    颇有些志得意满之慨。

    长乐公主面色微晕,横了房俊一眼,轻声道:“休说那些无礼之言,招待你酒菜也就罢了,再多却是妄想。吃完喝完,趁着天色尚未全黑,便赶紧会城去吧,不然天黑山路难行,又在下雨,没得让高阳她们担心。”

    她素来冰雪聪明,焉能听不懂这厮言语之中的试探和挑逗?虽然两人已经剖白心迹,已能够这样私底下幽会一番,但是出格之事,却似乎依旧差了那么一层,万万做不得。

    房俊就甚为失望:“夜黑路滑,殿下就忍心微臣返回长安?”

    长乐公主默不作声,只是一手捧着碗,低头吃菜。

    房俊喝了口酒,将姜丝夹起放在口中咀嚼,咽下之后问道:“方才说起晋阳殿下,微臣倒是想起一事,前几日高阳殿下说起,东阳公主意欲举荐韦正矩,尚晋阳殿下?”

    长乐公主嗯了一声,道:“确有此事,有何不妥?”

    房俊叹息一声,又喝了一口酒。

    韦正矩其人,乃是京兆韦氏东眷房子弟,少小聪慧、才华卓著,在年轻一辈当中很是有几分好评。只不过房俊之所以叹息,实在感叹命运无常,原本的历史上韦正矩娶得乃是李二陛下最小的嫡女新城公主,也就是衡山公主,只不过公主初嫁长孙诠,长孙无忌获罪之后阖族遭难,长孙诠被流放巂州并被地方官所杀,而后才再嫁给韦正矩。

    结果成亲没几年,新城公主忽然暴卒。

    期间有传言说是韦正矩有家暴之行为,“遇主不以礼”,高宗李治对于这个幼妹极其疼爱,悲怮万分之余更是大发雷霆,觉得妹妹的死多有蹊跷,命令有司彻查新城公主之死因。

    偏偏韦正矩对于公主之死又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使得高宗李治愈发相信公主之死与韦正矩有关,便将其赐死,且流亡其亲族。

    虽然事后大抵是高宗李治又觉得韦正矩不应当有那么大的胆子谋害公主,便准许公主与韦正矩合葬。只不过韦正矩年少身死,使得朝野上下对于“尚公主”一词谈之色变……



    长乐公主见到房俊神情,顿时疑惑道:“刚还说你并非故意搅合兕子的亲事,这会儿又是这般神情,你到底想要干嘛?”

    房俊苦笑道:“微臣何曾有那等心思?只是觉得韦正矩此人并不太适合晋阳殿下,非是良配啊。”

    历史上,固然后来高宗李治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认定,准许韦正矩与新城公主合葬,但是其中未必就没有政治妥协的意味。

    李治绝非冲动鲁莽之人,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冷静、深谋远虑,他能认定新城公主之死与韦正矩有关,将其赐死且流放其亲族,岂能单凭臆测,而毫无证据?后来推翻先前认定,未必纯粹。

    需知道那个时候高宗李治已经将长孙家族彻底干翻,盘踞关中数百年的关陇贵族分崩离析,朝中权力阶层出现一个短暂的真空时期,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则趁机崛起,攫取权力,朝堂趋于失控状态。

    李治急于倚助京兆的韦、杜,河东的裴、薛、柳等等家族来把持朝政,控股统治。身为帝王,字不能以己身之喜恶率意行事,由此“平反”韦正矩,殊为不可。

    总之,韦正矩与新城公主之死难脱干系。

    这样一个人,房俊岂能让他娶了晋阳公主?在他心里,与其说晋阳公主是一个小姨子,不如说是闺女来得更恰当,那是一丝半点的委屈都不愿意让她遭受的……

    长乐公主秀美紧蹙,狐疑的看着房俊,想要分辨他这话的真伪,到底是韦正矩确非良配,亦或是他干脆就是不想让兕子成亲……

    不过见到房俊一脸凝重,便知道是自己多心了。

    这个男人的确算不得持身守正的君子,却也绝非口是心非的小人,他既然说韦正矩非是良配,那么必然有正当而且充分的理由。

    “不过这桩亲事乃是东阳姐姐提及,宫里杨妃、燕妃、韦妃都颔首同意,就等着行文说与父皇知晓。按理说,京兆韦氏乃是世家名门、底蕴深厚,又一贯不大与关陇贵族搅合在一起,等得了诸位妃嫔之应允,父皇一般不大会拒绝。”

    长乐公主有些担忧。

    房俊自然知道她所说却是事实。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句话从汉朝就开始流传,直至今日依旧有人提及。

    汉朝之时,鲁国邹县人韦贤号称“邹鲁大儒”,不仅精通《礼》、《尚书》,并传习《鲁诗》,产生了韦氏《鲁诗》一派,奠定了家族的经学传统。韦贤后被征召为博士、给事中,为汉昭帝之傅,又出任光禄大夫、詹事,至大鸿胪。

    汉昭帝驾崩后,韦贤与霍光等共同尊立汉宣帝继位,赐爵关内侯,任长信少府,本始三年,韦贤升任丞相,封扶阳侯,食邑七百户,权倾一时。

    韦贤有四子,除第三子韦舜留居邹鲁守家族坟墓外,其余诸子均迁至长安平陵,第四子韦玄成后继承扶阳侯爵位,先后任太常、少府、太子太傅、御史大夫,永光二年任丞相,徙居长安杜陵。

    韦玄成之侄韦赏又因任汉哀帝定陶王时期的太傅,被提拔为大司马车骑将军,封关内侯,宗族中担任二千石一级官吏的有十余人。

    京兆韦氏在西汉父子丞相,四世封侯,成为关内著名大族。

    汉魏以来,关陇地区一直是汉族传统文化之渊薮所在,特别是自晋末丧乱以来,许多文人志士多避难于此,北方胡族入主中原,人数亦较少,为维护其长期统治,不论是军事上还是在政治上都依靠占人口多数的汉族,他们都必须而且首先要在文化上与关陇地区的地主阶级取得认同,必须同他们建立起牢固的政治军事同盟。

    关陇集团的发展轨迹便是如此。

    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产生了所谓的关中四姓——京兆韦氏、河东薛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这是汉魏以至隋唐时期关中地区的主要士族领袖,在关中地区拥有很大的名望以及根脉。

    李二陛下打压关陇贵族,却也戒备山东世家、江南士族,此等情形之下,扶持“关中四姓”便成为政治需要。

    与京兆韦氏联姻,更能够得到整个关中士族的支持。

    而且房俊知道,历史上高宗李治也是在此等形势之下扶持“关中四姓”,使得京兆韦氏成为“李武韦杨”集团的一部分,京兆韦氏终唐一朝达到家族兴盛之巅峰,官至宰相者几近二十人!

    这等局势之下,李二陛下又岂能不同意晋阳公主下嫁给韦正矩呢?

    房俊有些头疼,一口喝干杯中温热的黄酒。

    长乐公主自然了解房俊的性情,警告道:“我自然知晓你宠爱兕子,可她终究还是要成亲的,今日不是韦正矩,明日也定还有旁人,你总不能各个都看不上,所以便给搅合黄了吧?此事自有父皇决断,你切勿横加干预,更别去找韦正矩的麻烦,否则父皇绝对饶不了你。”

    这个棒槌对兕子万般宠溺,若是当真看不上韦正矩,说不定就能跑去将韦正矩狠揍一顿,然后警告让韦家赶紧打消尚公主的念头……

    房俊无语:“微臣岂是那等蛮不讲理的鲁莽之辈?”

    长乐公主秀眉轻挑:“你不是么?”

    时至今日,关中内外依旧传扬着这厮当初为了达到“霸占”她的目的,将去向父皇提亲的丘神绩暗杀的传言……

    房俊大为不忿,瞪眼道:“微臣若当真是那等人,此刻岂会这般老实规矩的与殿下对坐饮酒,面对心仪之人却束手束脚假装正经?怕是早就按耐不住,将生米煮成熟饭了!”

    “呸!”

    长乐公主玉颊生晕,羞不可抑,啐了一口道:“胡说八道什么呢?在说兕子的亲事呢,别扯到本宫身上!”

    这人愈发无法无天了,也不知自己的矜持还能在他的攻势之下坚守多久……

    又说了几句,房俊将壶中的黄酒喝完,吃了一碗米饭,便放下筷子。

    长乐公主饭量小,本就是陪着房俊用膳,见他吃完,也放下筷子,将侍女叫进来收拾干净,又煮了一壶水,沏了一壶茶,坐在窗前听着风雨之声,甚为惬意。

    房俊喝了口茶水,道:“这韦正矩名声不小,但是微臣却与其甚少交集,闻名未曾见面。这几日闲来无事,找人探一探这厮的底细,归拢一些资料,若是有甚不妥之处,再转告殿下。晋阳公主是殿下的亲妹妹,您总不能看着她进了火坑吧?”

    长乐公主捧着茶杯,随意的坐着却也腰杆笔直,甚为端庄的模样,闻言蹙眉道:“你这心里已经先入为主,认为韦正矩不是好人,岂能公平公正的对待?”

    她担心房俊胡乱搅合。

    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别看京兆韦氏渊源深厚、根脉广博,当真想要狠狠的搞一搞韦正矩,对方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父皇御驾亲征远在辽东,整个长安几乎无人可以约束房俊,这厮胡闹起来,谁也拉不住,韦正矩怕是要倒霉……

    房俊嘿的一声,不满道:“殿下不能总将微臣当作那等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弟,怎么说咱也是诗词双绝、功勋盖世的一代名臣。比如微臣心中钦慕殿下,恨不能共效于飞,却始终能够谨守礼数,不曾有半点唐突之处,只是痴心的等着殿下能够垂怜……”

    长乐公主羞不可抑,暗道这厮又开始说胡话,眼神儿便有些飘,红着脸蛋儿,轻声道:“夜色不早,越国公还是及早上路,否则待会儿城门都关了。”

    房俊近距离欣赏着佳人秀美绝色,心中蠢蠢欲动,咽了口唾沫,道:“殿下当真不留微臣?”

    眼神炙热,咄咄逼人。

    长乐公主何曾遇见过这等场面?

    强抑着心中羞涩,缓缓摇头,声如蚊蚋:“今日不行呢……”

    今日不行?

    房俊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壳,一把拉住长乐公主的纤手……



    “你放手!”

    长乐公主低声喝叱,素手被一直温暖宽厚的大手紧紧握住,就好似心尖儿被攥住了一般,浑身猛地一颤。

    她着实没料到房俊居然胆大至此……

    房俊哪里会放手?将那只纤细柔软的玉手握在手心,轻声道:“殿下心中有我,又何必这般抗拒?”

    言罢,非但不放手,反而起身来到长乐公主身侧,手臂一伸,便揽住了柳枝一般柔软的腰肢……

    “啊!”长乐公主惊叫一声,浑身好似着了火一般,另一只手使劲儿推着房俊的胸膛,抬头正好四目相对,明显感受到对方眼中那灼灼的目光似欲将她一口吞下一般,心中愈发惊惶。

    外头的侍女听到异常,没敢进来,在门外问道:“殿下?”

    房俊扬声道:“没事!”

    外头没听到长乐公主的召唤,自然不会进来。

    长乐公主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灼热呼吸,娇躯已经僵住,没有大声斥责,只是哀求道:“你莫要这般,岂是将我当成那等水性杨花的女子,可以任意轻薄,予取予求不成?”

    房俊低头看着眼前星眸迷离的美人,压抑着那种就地摁倒剑及履及的冲动,轻声道:“若是殿下不愿,微臣岂敢亵渎?只等殿下心甘情愿之日,微臣方才得偿所愿。”

    两世为人,他对于女人的追求早已过了那种低劣的占有,而是更向往精神层面的交融。

    对于心仪之女子,那种若即若离、牵肠挂肚的感觉更为美好。

    “嗯。”

    似乎是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在逐渐消失,长乐公主轻轻吁出口气,没有再奋力挣扎,而是任由男人健硕的手臂揽着自己的腰肢,红着脸儿,微微侧身,依偎在男人胸口。

    仅仅是这样的相拥,便令她感觉到似乎船儿停驻在港湾,无比安心。

    天生万物,阴阳相济,再是坚强的女子,也需要男人的抚慰与拥抱……

    ……

    从道观出来,天色已然阴沉沉笼罩四野。

    抬头望天,风疏雨骤。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房俊轻轻吐出口气,只觉得精神振奋、心舒神畅,左右亲兵递来蓑衣斗笠,服侍他穿戴整齐,又牵过来战马翻身而上,下令道:“走吧,回城!”

    亲兵部曲纷纷上马,前后左右将他簇拥在中间,沿着山路向着山下行去。

    同一时间,龙首原北渭水之畔,还是那间河畔茅舍,荆王李元景与柴哲威在此相会。

    柴哲威有些不满,满桌子珍馐佳肴也提不起半点兴趣,提杯饮了一口美酒,抱怨道:“眼下长安城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微臣,王爷却还要将微臣叫出来,若是被人看到,必生变故。您该不会真以为太子殿下不敢杀了微臣吧?”

    自从“火烧账房”之后,他虽然侥幸逃过一劫,却也知道自己成为太子一系的眼中钉、肉中刺,行事愈发小心谨慎,平素连家都不会,就只是待在军营当中,以免被人抓到把柄。

    太子固然仁厚,可他身边无论是房俊、李道宗,亦或是马周等人,哪一个不是杀伐决断、心狠手辣之辈?

    统兵大将与宗室亲王私下相会,一旦被人得知,根本辩无可辩。

    难道告诉别人只是花前月下、惺惺相惜?

    傻子都不信……

    李元景听着柴哲威的抱怨,却是不以为意,笑道:“谯国公莫要太过谨慎,如今关中兵力空虚,就算他们想要对你不利,也得顾忌动了你之后整个左屯卫震荡的后果。兵权在手,谯国公又有何惧?”

    柴哲威没好气道:“说得轻巧!太子若是一道诏令将微臣叫去东宫,然后伏下甲兵将微臣就地格杀,难道王爷以为微臣麾下那些个将校兵卒就肯为了报仇发动叛乱?太子大义在身,有监国之权,生杀予夺无所不从,微臣不敢去挑衅太子之威仪。”

    虽然上次危机乃是依靠李元景发动宗室给他解了围,自己也的确感恩,愿意多多靠向李元景一边,却不代表自己就可以任凭李元景指使。

    他心里清楚李元景野心勃勃到底想要干什么……

    “呵呵,”

    李元景小了一声,略微压低声音,问道:“你可知今日早晨,有战报送抵长安?”

    柴哲威一愣,道:“是辽东战事?”

    他这些时日窝在左屯卫军营哪儿也不去,为了避嫌甚至不去打探朝中任何情况,唯恐太子一系寻个借口又来拾掇他。

    李元景喝了一口酒,有些眉飞色舞道:“不是辽东,而是吐谷浑!”

    柴哲威大吃一惊,忙问道:“吐谷浑起兵反叛了?”

    一直以来,吐谷浑横亘在陇西一带,虽然内附大唐,朝廷却始终未曾真正腾出手来予以肃清,其内部看似安稳,终究是个心腹大患。其地处于关中前往西域的交通要道,一旦反叛,势必会影响长安对西域的掌控。

    李元景摇头道:“尚未反叛,只不过吐谷浑王伏顺连续接触吐蕃、突厥使者,又召集各部聚于牙账之内,其心已经昭然若揭。朝中定下策略,以兵部左侍郎崔敦礼出使吐谷浑,希望能够陈明厉害、晓以大义,劝阻伏顺迷途知返,不过以本王看来,未必有什么效果。当年吐谷浑王伏允被李靖、李绩等人击败,自缢身亡,余部这才无奈投降,如今关中兵力空虚,伏顺自然视为天赐良机,只需起兵反唐,进可直接攻打关中危及帝国中枢,退可一直向北遁入北疆,重新恢复他一国之王的权力,焉能甘心成为内附之臣,唯唯诺诺?”

    以他估计,吐谷浑必反无疑!

    柴哲威面容凝重:“若果真如此,则关中危矣!吐谷浑一旦反叛,无论真正的意图是否北上脱离大唐之控制,都会先象征性的攻打一下关中,震慑朝廷!而其背后必定有人支持,否则伏顺那样贪生怕死的性格,哪敢反叛?不管是突厥人亦或是吐蕃人,势必会趁势尾随,对关中狂攻!西域只有安西军镇守,不可能封锁所有的要道,突厥人在吐谷浑的帮助下突破玉门关并不难;吐蕃坐拥高原,可直下兰、凉、甘、肃等数州,占据河西走廊,不仅能够截断关中通往西域之路,更可以顺势配合吐谷浑攻打关中!若吐谷浑攻打关中只是为了震慑京畿,使得长安守军不敢肆无忌惮的追杀,则无论突厥人亦或是吐蕃人前来,那可就是一场实打实的硬仗!”

    突厥、吐蕃想要与大唐争霸的心思不知道已经藏了多少年,只不过一直以来大唐内部政局稳定税赋充盈,对外战略正确并无疏漏,不禁将东突厥覆灭,打得余部不得不向西逃遁,就连吐蕃也没讨得半点便宜。

    一旦这两股势力因为吐谷浑反叛使得大唐失去对河西走廊控制之机,从而发兵倾巢来攻,岂能善罢甘休?

    说不好,关中沃野就要遭受大唐立国只来第一次荼毒,届时尸骸遍野、生灵涂炭。

    甚至于,长安也不是没有就此陷落的可能啊……

    那可就天下大乱了!

    李元景却丝毫没有担忧之心,反而兴致勃勃,给柴哲威斟酒,然后笑道:“若是那样,咱们的机会可就来了!”

    柴哲威无语,叹气道:“王爷也太宽心了吧?无论突厥人亦或是吐蕃人,眼下固然都不是大唐的对手,可关中兵力极度空虚,对方又裹挟着吐谷浑,兵力强横。一旦强攻关中,鹿死谁手尤未可知!一旦长安失陷,吾辈皆成帝国之罪人矣!”

    他有些恼火。

    争权夺利可以,图谋皇位也不是不行,可总不能将帝国之存亡、关中数百万百姓的性命弃之不顾吧?

    无论如何,都底有一条底线存在才行,这般利欲熏心,又岂能同谋大事?

    他心里首次对李元景产生失望,合作的心思也开始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