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如同潮水一般自西、南两个方向汇聚而来,愈聚愈多,使得皇城之上的守兵极为紧张。终于,不远处里坊之内冲天而起的火光,以及坊内居民呼天抢地的自坊中奔出,又被身后追至的叛军砍翻在雪地里,喷涌的鲜血融化了厚厚的积雪,这一幕彻底激起了守兵的满腔怒火。
有兵卒目眦欲裂、怒火中烧,城下陡然有一直狼牙箭拖曳着白羽穿透风雪,“嗖”的一声便直取自己面门,那兵卒下意识的躲了一下,狼牙箭射中自己头上的兜鍪,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周围兵卒本就怒火填膺,对于这群叛军的禽兽行径怒不可遏,这一下算是彻底将怒火点燃,无数弓弩、火枪在一瞬间施射,箭矢与弹丸铺天盖地将城下的叛军笼罩其中。
缺乏甲具的叛军无法抵挡居高临下射来的箭矢、弹丸,顷刻间便有无数人被击中,仆倒在地,哀嚎一片。
猬集在城下的叛军早已越聚越多,渐渐接近皇城,眼下箭矢、火枪自城上袭来,数万人聚集在一处根本避无可避,只能站着等死。这些叛军虽然不如正规军的战力强横,但皆是门阀豪奴,平素便横行乡里,那肯这般乖乖等死?也不等有命令下达,当即举起弓弩还击,靠近城墙的叛军更推着撞车冲向朱雀门、含光门等处城门,更有人举起云梯架在城头,叼着刀刃向上攀爬。
数万人的叛军在城下乱成一团,这些人出自或是出自各个门阀,或是一些驻军的军队,相互之间互不统属。此刻有人悍然攻城,有人不断后退,有人则茫然不知所措。
关陇各家在此组织秩序的子弟见状,知道若是继续这么乱下去,怕是未等东宫六率杀出来,自己先得士气崩溃不可。
当即下令,所有人即刻攻城!
数万人猬集在城下,裹挟在一起向着皇城发动攻击,冒着城头倾斜的箭矢、弹丸、震天雷,试图以撞车撞开城门,或是搭设云梯攻上城头。
几乎就在一瞬间,大战便毫无保留的爆发。
*****
太极殿内,刚刚搬回来的太子李承乾召集群臣议事,商议如何退敌,只是尚未有什么好的战略,外头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传来,继而便是火枪以及震天雷的轰鸣,震得整座大殿微微摇晃。
有兵卒自外头飞奔而入,大声道:“启禀殿下,叛军开始攻城了!”
殿上一阵骚动,李承乾倒是面不改色,微微颔首。关陇门阀蛊惑军队、百姓,发动自家奴仆组成叛军,意欲入城施行兵谏,未达目的岂能干休?这一仗是肯定要打的,除非他李承乾能够自缚双手,走出太极宫,跪伏于关陇各家面前请罪……
此事自然断无可能。
他如今受命监国、如朕亲临,且父皇已然于辽东驾崩,他便是这个庞大帝国的掌控者,若是他此刻出宫乞降,李唐皇族还如何延续统治?
这一战,势不可免。
且只能胜、不能败!否则纲常倒转、尊卑移位,自今而后李唐皇族将成为权枭门阀的傀儡玩物,恣无忌惮的玩弄于股掌之间,说杀即杀,说废便废。则国将不国,天下大乱矣!
身为皇储,在这个紧要时候连战死的念头都不敢升起,唯有全力取胜,传承国祚,以告慰父皇在天之灵!
深吸口气,压制下心头翻腾的情绪,李承乾道:“即刻给玄武门外左右屯卫下令,令其稳守岗位,护佑玄武门,不容有失!”
无论任何时候,玄武门既是宿卫太极宫的定海神针,亦是觊觎太极宫的祸乱之根。眼下,他并不指望左右屯卫能够入城协助平灭叛军,只希望能够稳稳的守住玄武门,别闹幺蛾子,使得东宫六率可以正面抵御叛军,无后顾之忧。
否则,若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那可就大大不妙……
崔敦礼站起身,主动请缨:“就让微臣前去玄武门外,向左右屯卫宣旨吧。”
若是简单的传旨,自然毋须他这个兵部左侍郎、实际上的兵部一把手亲自前往跑腿,可若是能够趁机观察右屯卫的士气、布置,等闲却是难以胜任,唯有他出马才好。
李承乾知他意思,而此举也颇合自己心意,颔首道:“那就劳烦崔侍郎跑一趟,定要小心。”
叛军如今尽皆涌入长安城,即便城外还有,也不过是散兵游勇,不可能前去玄武门外生事。故而太子叮嘱这一句“小心”,到底是让小心什么,崔敦礼也心知肚明。
“多谢殿下,微臣省得。”
太子当即命东宫属官拿出太子印信,交予崔敦礼。崔敦礼躬身一礼,大步离开。
太极殿内一片忙碌,不断有宫外的消息送来,李道宗、马周两人协助太子归纳消息,然后予以讨论,做出决策。
听闻大战之起因乃是叛军在城内纵火掳掠,倒是阖城军民陷入恐慌、紧张,这才一触而发,李承乾忿然道:“此国贼也!自高祖立国,定都长安,乃至父皇登基,二十年来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方才造就如今之盛世锦绣,使得长安成为当世第一雄城!如今叛军纵火掳掠,必然损伤帝国根基,更有无数百姓商贾遭受屠戮,生灵涂炭,真真千刀万剐亦难赎其罪!”
为了避免大战波及阖城百姓,东宫宁愿放弃城墙这第一道防线,并未步步为营予以抵挡杀伤,任凭叛军轻易入城,希望能够将这场兵变的规模控制下来,更将战场约束在皇城附近。
孰料关陇门阀对于叛军根本毫无约束,任其恣意放纵、奸淫掳掠,实在是罪无可恕!
萧瑀在一旁谏言道:“叛军此举,可谓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殿下应即刻颁布诏书,痛斥其罪,兵命人散发于城内各处,扰乱敌军士气。”
关陇再是糊涂,也未必就会纵兵掳掠,此举实在是太过愚蠢,几乎等于将阖城军民都推到东宫一方,使得除去他们嫡系之外的所有人都深恶痛绝。不过眼下到底是不是关陇那些个老不死的授意,已然无足轻重,既然事情做了,那么责任自然要关陇各家来背,趁机将罪名给坐实了,愈发能够得到阖城军民的排斥与敌视,这对东宫自然大有好处。
乱起军心、动摇士气,这本就是战场上最为奏效的手段,用好了,甚至堪比千军万马。
李承乾欣然道:“正该如此!”
命人当即起草诏书,与萧瑀等人一番修饰之后,加盖太子玺印,命人拓印多份,分别散布至长安各处里坊,以此将叛军的罪名坐实,引起阖城军民的敌忾之心。
又有人来报:“殿下,许敬宗派人传信,书院千余学子冒雪前行,已然抵达铸造局,并且就地打开库房分发兵器军械,与进攻之叛军展开激战,已然击溃数次叛军冲锋。并且说,只要书院学子尚余一人,铸造局便不会沦陷!”
“好!”
萧瑀赞道:“这个许延族平素德行有亏、贪婪敛财,吾素来不耻。却不想这等紧要时候有这般铮铮风骨,更难得胸有谋略,能够率领学子抵御强敌!若非此间无酒,当浮一大白!”
一旁的马周便笑着道:“许延族其人……有无谋略、风骨,且不评说,但是书院之中譬如岑长倩、辛茂将、欧阳通等人,皆乃一时俊杰,道一句年青俊彦绝不为过。这些学子才华斐然,有勇有谋,尚在读书阶段便被委以各种事务,领袖书院千余学子,颇有建树。”
局势紧迫、大敌当前,即便置身在这太极殿内,依旧隐隐听闻宫外震天的喊杀之声,但马周神情轻松、谈笑自若,一股强大的自信瞬间便感染了身边诸人。
且居于此间大家一同运筹帷幄,局势并未如想象那般艰难,心情便都放松了一些。
尤其他这话说的风趣,明面上赞誉岑长倩、辛茂将、欧阳通等人才干卓著,实则是在指明许敬宗不仅未必是眼下铸造局当中的领袖,且说不定已经被岑长倩等人给“裹挟”起来,根本就说不算,只能当个傀儡……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萧瑀唏嘘道:“若非再无他法,又岂能让书院学子赤膊上阵、与敌厮杀呢?这书院之内的学子各个聪慧伶俐、才华横溢,假以时日,定能担当大任,成为帝国的中流砥柱!若是此时哪怕折损一个,都是帝国莫大之损失!关陇各家此次兵变,实乃帝国千古罪人矣!”
众人便都笑了出来。
许敬宗其人,在座都非常熟悉,毕竟是李二陛下的潜邸之臣,虽然功劳没有多少,至少资历摆在那里,朝野上下少有人及。然而此人之人品,却是人皆厌弃,这亦是他纵然才华卓绝,却一直未得重用之原因。
人品差,自然威望低,以往在衙门里对面那些文书小吏尚不能服众,如今又如何压得住贞观书院里那些天之骄子?
被架空成傀儡乃是必然,似岑长倩、欧阳通这些家世显赫、能力卓绝的年青俊彦,焉能屈服于下?即便辛茂将乃是他的女婿,到了关键时候怕是也要“忤逆”一番……
故而众人想象着许敬宗这等最是贪婪权势之人,眼下却在铸造局中被一干学子架空,眼睁睁的看着学子们自行其事、排兵布阵,却将他甩在一边,该是何等恼怒沮丧尴尬之神情,都忍不住笑出声。
战火已燃,局势紧迫的巨大压力似乎轻松一些……
李承乾笑道:“固然许延族有可能被学子架空,令难行止,但说到底亦是书院师长,名义上的主事人,只要铸造局不备叛军攻陷,孤又何吝赏赐?定会记他一功。”
众人便道:“殿下宽厚,臣等之福也。”
李承乾环视周围,慨然道:“眼下大敌当前,局势紧迫,还望诸君辅佐孤护佑社稷、维系正朔!只要此番击溃叛军,不使天下板荡、烽烟四起,孤定于诸君共富贵!”
说到此处,他起身,一揖及地:“诸位,拜托了!”
一众文臣武将急忙起身,避让一旁,纷纷还礼:“殿下言重了,此乃人臣之本分,焉敢邀功?”
“殿下宽厚,乃是国之正朔,乱臣贼子必将伏法!”
“愿为殿下效死!”
太极殿上,人声鼎沸,士气正旺!
*****
崔敦礼自太极殿出来,带着两名属官,在几个内侍引领之下,向左穿过延明门,自中书省门前向北而行,过肃章门,自百福殿、安仁殿、紫微殿一路抵达内重门。
早有兵卒上前拦住,崔敦礼命人拿出太子印信,兵卒予以验看,而后通秉玄武门守将张士贵。
须臾回转,打开内重门,放崔敦礼一行入门。
进入内重门,便可见到面前巍然矗立的玄武门,夜色之中城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无数兵卒来回巡视,玄武门内则有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北衙禁军伫立在风雪之中巍然不动,随时应对有可能来临的守门之战。
张士贵一身戎装,花白的胡须在风雪之中飘扬,见到上前施礼的崔敦礼,微微摆了摆手,沉声道:“崔侍郎毋须多礼!”
待到崔敦礼起身,张士贵问道:“皇城之前,局势如何?”
崔敦礼面色凝重,恭声道:“叛军势大,眼下入城的已然多达六七万人,自各处城门猛攻。东宫六率与兵部、京兆府的兵卒予以抵抗,一时半会儿倒是无妨。只不过殿下担忧玄武门之安危,故而命在下出门,向左右屯卫宣旨,令其稳定军心,死守玄武门。”
张士贵缓缓颔首,回头瞅了瞅灯火明亮的玄武门,轻叹一声:“谁能想到,这个关陇门阀居然这般倒行逆施、无君无父!走吧,老夫送崔侍郎出门!”
“多谢虢国公!”
崔敦礼道谢,然后随着张士贵登上城头。
这等时候,即便是天大的事也没人敢擅自打开城门,万一城外的左右屯卫有不臣之心,趁机冲入玄武门,那便是天大的祸事!所以张士贵将崔敦礼领到城头之上,命人用绳索绑住竹篮,将崔敦礼等人一一顺下城去。
崔敦礼下了城,自竹篮跳出来,遥遥向立在城头的张士贵抱拳施礼,而后转身,领着属官走进风雪之中,前往左屯卫大营。
张士贵则立在城头,任凭风雪迎面,遥望着不远处风雪之中灯火辉煌的左右屯卫大营,心情沉重。
谁能想到转瞬之间,局势居然崩坏至此?
关陇门阀素来不受太子待见,此乃人尽皆知,而关陇意欲扶持晋王争储,亦是情理之中。然而在眼下并无陛下诏令的情况下悍然起兵入城,简直无法无天!
说好听的这叫“兵谏”,然则实质上与谋反何异?
况且诸君之册立,攸关国本,动辄引发天下动荡。为了一己之私,全然不顾天下局势,甚至不惜纵兵掳掠国都,驱兵攻伐皇宫大内……这起子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然而……万一被那些乱臣贼子成就大事呢?
怕是这个庞大的帝国就将轰然崩塌,重演隋末之故事,天下烽烟处处,生灵涂炭。
以东宫六率的兵力与战力,正面抵挡叛军攻势应该不难,即便眼下处于被动,但依托皇城,坚持一月并不困难。只要东征大军返回关中,这场兵变自然销声匿迹。
而最为危险的,便是这玄武门!
只要玄武门失陷,叛军自可进入大内,与皇城之外的叛军里应外合、前后夹击,东宫六率必败无疑。
左右屯卫,既是宿卫玄武门的门禁,亦是祸乱之根由,一旦这两支军队投向叛军,他张士贵以及麾下北衙禁军是万万守不住玄武门的,唯有死战而已。
……
风雪之中,催顿里艰难步行来到左屯卫营门出,两盏风灯挂在辕门前,随着大风摇曳晃荡。
到了门前,有值夜的兵卒迎上前,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崔敦礼站住,举起手中的诏令:“太子诏令在此,请谯国公出营接旨!”
“喏!”
兵卒不敢怠慢,赶紧跑步回去营地之内。
崔敦礼站在营门外,负手望着灯火通明的营地内,但见左屯卫兵卒一队队立在校场中,大雪漫天、寒风凛冽,这些兵卒大多簇拥在各自的营房附近,一队一队躲避风雪。
崔敦礼目光幽深,发现这些兵卒已然装备了兵刃,且远处辎重营内更是人声鼎沸,即便风雪声亦是遮挡不住,却不知在作何准备……
须臾,一大群将校簇拥着一身甲胄的谯国公柴哲威快步走出营门。
柴哲威单膝跪地,道:“微臣柴哲威,恭迎太子诏令!”
崔敦礼将太子诏令交给柴哲威,柴哲威双手高举过头接过,这才起身,上上下下看了看崔敦礼,淡然道:“如此风雪交加,尚要传递太子诏令,倒是辛苦崔侍郎了。”
崔敦礼微微蹙眉,施礼道:“谯国公率军镇守玄武门,护佑社稷、扶保禁宫,劳苦功高,实乃当朝功勋,万民景仰。与您相比,下官职责所在,岂敢当得这一句‘辛苦’?”
“呵呵……”
柴哲威瞥了一眼崔敦礼,知道这是房俊麾下的得力臂助,只不过以往虽然也曾在兵部打过几次交道,也只是知道此人能力出众,却不想嘴皮子也是这般利索。
再不理会崔敦礼,展开太子诏令,一目十行看过。
而后将诏令慢慢折起,想要收入怀中,却发现自己穿着甲胄,转手递给身后的游文芝,这才对崔敦礼道:“回去复命太子殿下,便说吾已接到太子诏令,必将谨遵令旨行事,宿卫玄武门,不敢有失!”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目光深沉的看了崔敦礼一眼,缓缓道:“回宫复命这等小事,想必崔侍郎的属官亦能办好。眼下大敌当前,本帅忧心忡忡,唯恐能力不足坏了殿下大事。素闻崔侍郎深知兵事、谋略出众,不如留在军营之中参赞军机如何?”
崔敦礼心中一紧,面上淡然,垂首道:“多谢谯国公看重……只不过殿下已然委任下官负责东宫六率后勤辎重调派之职,万不敢擅自留在此间,耽搁了殿下的大事。此间事了,下官告辞。”
言罢,冲着柴哲威拱手施礼,便转过身,带着属官原路返回。
柴哲威看着崔敦礼的背影消失在风雪暗夜之中,眉头紧蹙,似乎想要下令,却犹豫未决。
身后,游文芝低声道:“大帅应该将此人留下的……”
游文芝低声道:“大帅应该将此人留下的……这崔敦礼乃是博陵崔氏子弟,家学渊源,尤擅兵法。他走这一遭,即便只是站在营门之外,万一被他发现蛛丝马迹,恐坏了大帅大事。”
这个时候,若是派出快马,依旧能够及时追上,将崔敦礼拿下。
柴哲威心中纠结,犹豫再三,终于放弃,摇头道:“可一旦拿下此人,必然使得东宫心生警觉,甚至吾等所谋之事顷刻败露,得不偿失。况且他也只是在营门外站了一会儿,未必就能察觉什么不妥之处,万一他什么都没察觉,本帅却将其扣留军中,岂非不打自招?此事不可行。”
游文芝无法再说,只能暗叹一声。
心忖这位大帅当真是好谋无断,且毫无魄力。都这等时候了,哪里还需要那么多的顾忌?只需将崔敦礼扣押下来,用不了多久,即便东宫知晓了情况又如何?
难不成左屯卫这边按兵不动,太子就敢派军前来清剿?就算他敢,他还哪里又充裕的军队前来剿灭左屯卫五万余人?
可一旦崔敦礼发现了左屯卫的不妥之处,回去禀告,使得玄武门内加强戒备,那么这边成事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即便最终成事,亦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柴哲威似乎也有些觉得自己的决定不大妥当,所以在营门出犹豫片刻,考虑再三,还是下令道:“不能打草惊蛇!传令下去,所有兵马即刻最好准备,只要本帅令下,即刻行动。”
“喏!”
身后一众将校轰然应喏。
柴哲威放下心事,转身之际看了不远处风雪之中寂然无声的右屯卫一眼,暗暗咬了咬牙:娘咧!再让你们嚣张片刻,待到本帅起兵之时,首先便冲入右屯卫,将汝等混账碎尸万段!
*****
风雪之中,崔敦礼自左屯卫大营离开,一路疾行并不回头,直至走出一里地,方才对身边属官道:“脚下莫停,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跟随。”
属官不解其意,却也没问,只是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扫了几眼:“风雪甚大,近处并无人跟随,远处却是不知。”
这么大的风雪,脚印在地上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湮没了,若想跟踪必须靠近才行,若是连对方的影子都缀不上,很容易跟丢。所以若是有人跟踪也必在近处,连续几次回头都没有发现,那大抵便是无人跟着。
崔敦礼长处一口气,回头看看,风雪漫卷,的确并无人踪,这才道:“加快速度,尽快感到右屯卫。”
天寒地冻,但是刚刚他官袍之下的中衣已然被冷汗浸透……
左屯卫的气氛实在是太过诡异。
其兵卒固然并无异样,但是柴哲威若是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又岂会对麾下兵卒言明?所以兵卒一无所知,只知听令行事,对于命令的最终目的却是懵然不知。
而军械库那边的动静却绝不正常,听着兵卒叫着一些奇怪的口号,那是组装云梯之时的术语……左右屯卫的职责是戍卫玄武门,只需在城下守卫门禁,配合城上的北衙禁军即可,哪里用得着攻城所用的云梯?
若是所料不差,柴哲威怕是已经投靠了关陇门阀,甚至相约起事,然后攻陷玄武门……
在于柴哲威对视的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很显然柴哲威已经怀疑他听到了军械库那边组装云梯的口号,并且由此推断左屯卫意图不轨。玄武门乃是太极宫门户,城内北衙禁军虽然只有数千,却个个精锐、以一当十,且依托玄武门,占尽地利,想要攻陷殊为不易。
趁着所有人都未防备的时候骤然起兵猛攻城阙,与玄武门内开始戒备只能硬冲硬打,两者之间相差甚大。所以,若是将崔敦礼留在左屯卫大营,使其不能回去报信,统治北衙禁军加强戒备,成功的可能非常大。
幸好,柴哲威此人志大才疏、缺乏魄力,不敢在起事之前将崔敦礼或拘或杀。说得好听是唯恐打草惊蛇,毕竟并不能确定崔敦礼是否探知左屯卫意图不轨,说得难听点便是首鼠两端、毫无魄力,即觊觎从龙之功勋,又不愿冒险付出太大的代价……
但凡换一个人主事左屯卫,今日崔敦礼也休想离开。
风雪之中,崔敦礼几乎是一路小跑,终于抵达右屯卫兵营,门前十余名兵卒早已弓上弦、刀出鞘,虎视眈眈的盯着这几个从风雪之中走出的人影。
“来人止步!”
“军营重地,擅闯者杀无赦!”
营门灯光之下,锋锐的三棱箭簇以及雪亮的横刀散发着清冷的光辉,崔敦礼等人尚离营门数十步,便被兵卒大声喝止。继而十余名兵卒自营门后矫健的跃出,飞奔至崔敦礼等人面前,横刀出鞘,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崔敦礼道明身份,阐述来意,兵卒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缓和,接过另外一张太子诏令,冷声道:“汝等就在此地等候,上前一步,杀无赦!”
自有两人飞奔回营,去向高侃报信,其余人等便站在风雪之中,队列成半圆形将崔敦礼等人围在当中,各个虎视眈眈,只要崔敦礼等人稍有异动,必定猛扑上前,刀斧齐出。
身边属官咽了口唾沫,脸色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有些发白,小声道:“崔侍郎,这右屯卫有些过分了吧?咱们是来传旨的,又不是贼人,何需这般严阵以待?”
崔敦礼哼了一声,没说话。
军人,自当有锋锐之气,不妥协、不屈服,无论是面对强敌,亦或是面对权贵。尤其是军营重地,更要将这股锐气淋漓尽致的显现出来,唯有如此,才能培养一支军队锐意进取、杀伐铁血的气质。
与乱糟糟的左屯卫相比,右屯卫这边才有强军之风骨!
军营重地,不能擅闯,若有人不听命令擅自靠近,无论身份如何,杀无赦!眼前的右屯卫军营,颇有几分细柳营的气质……
未几,右屯卫将军高侃带着一众麾下兵将,顶着大雪快步而出,来到崔敦礼面前,抱拳见礼:“末将高侃,参见崔侍郎!”
崔敦礼略微颔首,而后取出诏令,高侃单膝跪地接旨。
待到接过诏令,细细看过,高侃将其收入怀中,道:“天气严寒,大雪漫天,崔侍郎不妨入营小坐片刻,喝一杯热茶再回宫复命。”
崔敦礼摇头道:“局势紧迫,焉敢耽搁?不过尚有亦是,要另行叮嘱……”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高侃会意,连忙屏退左右,命身边兵将退出十步之外,这才道:“不知崔侍郎有何吩咐?”
兵部是房俊的底盘,崔敦礼算是房俊的左膀右臂,而右屯卫更是房俊的麾下,所以两人虽然见面不多,却可彼此完全信任。
故而,崔敦礼也不绕弯子,直白道:“吾刚才至左屯卫传旨,见其集结兵卒,组装云梯,似有不轨之举动。”
出乎预料的,高侃似乎并未有太多惊诧意外,只是紧蹙浓眉,低声道:“崔侍郎可能确认?”
崔敦礼道:“十之八九。”
高侃重重点头,道:“崔侍郎放心,吾家大帅离京之时,便曾叮嘱末将,定要以一己之力守稳玄武门,非但不能指望任何人,甚至还要提防左屯卫……故而,自今日傍晚关陇各家集结叛军之时,末将便已经严令军中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出战!只要左屯卫有所异动,定当全力出击,将其一举击溃!”
原来房俊未雨绸缪、早有预料!
对房俊钦佩尊崇的崔敦礼点点头,只是随即扬了扬眉毛,问道:“右屯卫眼下只剩下半支不足两万人,左屯卫却足足五万余人,兵强马壮,且准备充分,一旦发动必是雷霆万钧之势!此等情形之下,将军仍有信心将其击溃,稳守玄武门?”
面对崔敦礼的质疑,高侃傲然道:“旁人质疑右屯卫的战力也就罢了,崔侍郎对于右屯卫知根知底,何以仍有这般一伙?兵贵精不贵多,左屯卫固然人多势众,但军中良莠不齐,且平素缺乏操练,更未曾历经大战磨砺,不过是虚架子而已。而吾右屯卫则不同,自当初大帅入主右屯卫实施整编,改府兵制为募兵制,便对军中战术进行革新,每日一操不曾间断,每旬会进行全军拉练,全军换装火器之后更是勤练不辍、风雨无休,更别说军中皆是当初跟随大帅兵出白道、横扫漠北的老兄弟……末将可以将项上人头放在这里,若是左屯卫当真谋逆不轨,意图攻陷玄武门,定叫他全军覆没!”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不止是高侃,右屯卫上下素来骄傲,除去左右武卫等寥寥数支这些年南征北战的军队之外,根本不将其余十六卫放在眼中。尤其是左屯卫这等良莠不齐、缺乏操练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屑一顾。
当年兵出白道、横行漠北,连薛延陀铁骑都能一战击溃,漫山遍野撵兔子一般追杀,何况区区左屯卫?
崔敦礼知道高侃性情沉稳坚毅,若非心中有着十足的把握,断不会这般轻率,便颔首道:“玄武门乃太极宫门户,不容有失!只要玄武门在,太极宫便固若金汤,纵然再多一倍的叛军亦休想攻陷朱雀、含光、安上等处城门。故而,一旦将军发现有人意图攻打玄武门,可不经上报、不等命令,即刻击溃敌军,确保玄武门之安全。”
“喏!”
高侃沉声应命。
事实上,这道命令不合军规。玄武门乃是禁宫门户,再是重视亦不为过,所以驻守玄武门的军队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严禁有所异动,即便敌人打到眼皮子地下,亦要及时上报,得到圣谕之后才能反击。
若是不经上报便私自动兵,即便事后证明确实必须,且取得胜利,亦要追究责任。
但高侃毫无犹豫便答允下来,足见对于崔敦礼的信任。
崔敦礼拍拍高侃的肩膀,沉声道:“放心,纵然这般做法有违军令,但吾等身在朝中,又有太子殿下信任,无人可追究。”
非常时候,自然行非常事。
若是有叛军来攻打玄武门,自可一边组织军队防御一边向宫内通秉,等候命令下达。可若是左屯卫骤然发难,根本没有时间去等候宫内的命令,两军毗邻,左屯卫更是兵强马壮人多势众,一旦柴哲威铁了心的攻打玄武门,必然准备充分雷霆一击,等到宫内闻讯做出抉择,怕是右屯卫已然全军覆没,玄武门更是失守……
高侃连连颔首,低声道:“崔侍郎放心,社稷飘摇之际,个人之功罪荣辱又算得个甚?请禀明太子殿下,只要末将未死,只要右屯卫还剩下一兵一卒,玄武门便绝对不会失守!”
“好!”
崔敦礼赞了一句,略整衣冠,一揖及地,慨然道:“玄武门重地,便交托给将军了!”
眼下东宫六率在皇城之内抵御叛军,根本不可能分兵前来协防玄武门,所以右屯卫不仅要应对极大可能叛乱的左屯卫,即便获胜,亦要继续迎战源源不断前来的叛军,以右屯卫之兵力,实在是艰难万分。
可以想见,右屯卫即将面临多大的压力,要遭受多么惨重的损失……
高侃施行军礼,大声道:“职责所在,虽万死亦不辞也!”
两人相互见礼,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触,而后崔敦礼不再逗留:“吾要赶回宫内回禀太子,便先行告辞。将军定要保重,待到剿灭叛军、涤荡寰宇之时,与君痛饮一番!”
两人依依惜别。
目送崔敦礼的身影消失在玄武门方向,高侃抬头看了看漫天大雪飘飘扬扬,这才带着亲兵大步返回军营。
“通知下去,所有校尉、旅帅即刻动员麾下兵卒,严阵以待!同时,将军中所有斥候派出,给老子将左屯卫死死的盯住,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老子亦要第一时间知晓!不仅如此,玄武门外方圆三十里之内,即便是一条野狗跑过去,亦要了如指掌。”
“喏!”
“军械库打开,分发甲具军械、兵刃火器,全军战备!”
“喏!”
……
一连串命令下达,整个右屯卫军营登时从沉寂之中苏醒,继而人声鼎沸,士气高昂。一队队兵卒自营房之内跑出来到校场之上集合,然后列队按照顺序前往军械库领取军械甲具、兵刃火器。
百余名斥候或是骑马或是步行,自军营之中撒出去,近处如玄武门、左屯卫大营,远处如芳林门、景耀门、丹凤门,北至渭水,西至永安渠,东至龙首原,尽皆在其监控之下,纵然风雪肆虐、夜黑酷寒,亦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哪怕有一人陡然出现在这个区域之内,亦能第一时间反馈至高侃面前。
整个右屯卫两万人看似不多,此刻却如同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一般轰然运转,更似沉睡的猛虎露出獠牙,只等着伺机而动、择人而噬!
玄武门外两大军营在这一刻弓上弦、刀出鞘,剑拔弩张,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
漫天风雪之中,恢弘奢华的晋王府静谧异常,府内侍卫各据要害之初值夜,虎视眈眈的盯着府外潮水一般涌过去的叛军,所幸此番兵变乃是关陇门阀一手绸缪,而最终目的便是废黜太子、强推晋王上位,故而并无一兵一卒至晋王府门前骚扰。
既然如此,阖府上下亦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万一有那些昏了头的兵卒冲撞了王府,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晋王李治坐在书房里,垂头丧气,长吁短叹。
晋王妃王氏则陪坐一旁,好奇道:“关陇各家此番兵谏,乃是为了扶保殿下上位,争夺储君,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何以殿下却这般忧虑烦躁,难道不应高兴么?”
“高兴个屁啊!”
李治忍不住,爆出一句粗口,拍了拍身边茶几,怒哼道:“哪里值得高兴?祸事临头矣!真真是妇人之见!”
晋王妃愈发不解:“这次兵谏,乃是关陇各家密谋,与殿下并无干系。若是成功,自然会推殿下为太子,心中夙愿一朝得偿,岂不美哉?纵然失败,那也只是关陇各家的罪行,与殿下无关,自然是进退自如,两全其美。”
一直以来,晋王便对诸君之位虎视眈眈,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未能如愿。眼下这么好的机会,却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着实令她想不通。
李治却完全没有向她解释的心情,依旧坐在那里长吁短叹,愁苦不已。
晋王妃还待再说,忽然见到一个内侍从外头快步入内,在门口顿了顿,见到书房内唯有晋王夫妇再无他人,便上前,恭声道:“启禀殿下,赵国公门外求见。”
“谁?”
晋王妃秀眸圆瞪,语声惊诧。
长孙无忌不是随同陛下东征高句丽,此刻正身在辽东么?虽然听闻辽东战事已经结束,大军正在返回,可辽东距离长安万里之遥,大军归日尚且遥遥无期,这赵国公怎地就会来了?
不过惊问之后,晋王妃也反应过来,想必长孙无忌之所以这般快速的返回长安,定是与此番兵谏有关,且此刻兵变的紧要关头却来到晋王府登门拜访,其用意几乎不言自明……
登时兴奋起来,一张秀美的脸颊微微泛红,一把抓住李治的胳膊,颤声道:“殿下,还不快快召见赵国公……”
那可是储君之位啊,帝国的继承人!
只要晋王坐上太子之位,自己便是太子妃,异日晋王登基为帝,那自己便母仪天下,臻达这人世间女子的最高成就……
并无魁梧的身躯,面容皱纹里都染满了风霜,这个老人即便已经不复当年之英勇,即便垂垂老矣、形容憔悴,举手投足之间却依旧充满了那种笃定自信的风采。
似乎只是被他锐利的眼睛看一下,心底就会升起一股信任。
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贞观第一勋臣,时至今日,依旧充满了人格魅力……
到了书房之内,长孙无忌摘下头顶毡帽,略整衣冠,一揖及地,声音苍老而沙哑:“老臣觐见殿下。”
晋王李治岂敢安坐不动?急忙起身,两步上前,俯下身双手握着长孙无忌的肩膀将其搀扶起来,口中满是唏嘘:“舅父何必多礼?此番随父皇远征辽东,舅父劳苦功高,倒是应该本王向舅父施礼致意才是。”
改为握住长孙无忌的一只手掌,将其让到座位,让人奉上香茗,而后摆摆手,让那内侍退出门去,站在门外不许外人靠近。
长孙无忌在李治面前自然不会感到分本拘谨,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热茶,滚热的茶汤顺喉入腹,一股暖流自心底升起将周身寒气驱散,长长的吐出一口凉气。
此番自辽东返回长安,路程有万里之遥,又正值隆冬,路途难行、天气严寒,即便是精壮的小伙子亦难耐这般艰苦,更遑论他这个年过半百、平素养尊处优的老者?
若非底子好,几乎要丢去半条命……
李治察言观色,却在长孙无忌面上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好问道:“本王听闻,东征草草结束,父皇身受重创,大军已然兼程返回关中而来。却不知舅父何以先行一步?”
这是一句废话,关陇门阀今日起兵入城兵谏,长孙无忌率先甩开东征大军先行一步回到长安,事先无人知晓,此刻又登上晋王府的大门……一切放在一处,长孙无忌的用意昭然若揭。
所以,长孙无忌下意识的蹙眉。
以李治的聪慧,岂能问出这等愚蠢之话语?
有些不大对头啊……
长孙无忌放下茶盏,抬眼看着李治,缓缓道:“老臣之所以万里迢迢返回关中,殿下当真不知所为何事?”
李治青涩的面容满是茫然,摊手道:“舅父这话说的……您可是素来计谋百出、谋略无双,本王这点道行如何能猜测舅父行事之用意?不仅猜不到,也不敢猜。”
“呵呵……”
长孙无忌皮笑肉不笑,一双老眼目光锐利的盯着李治,沉声道:“殿下何需藏拙?陛下诸子,各个人中龙凤,但论起心机智谋,无出殿下之右。事已至此,老臣便敞开了说,眼下关陇各家发动军民入城,施行兵谏,废黜倒行逆施、无才无德之太子,扶保殿下继储君之位,领袖亿万黎庶,追寻陛下足迹,将着锦绣山河经营得愈发繁华璀璨,当世无双!”
言罢,他离席起身,一揖及地:“老臣恳请殿下,继储君之位!”
一直以来,晋王李治便对储位虎视眈眈,欲取太子而代之。此番关陇门阀施行兵谏,正好赶在东征大军尚未返京,既无人能够阻挡关陇门阀废黜东宫,陛下驾崩的消息更未外泄之际,将生米煮成熟饭,定鼎大局。
待到东征大军回京,东宫已废,晋王上位,事实已经铸成,且陛下已然驾崩,新皇继位在即,谁还能有何异议?
这天下总归还是要陛下的儿子来继位,太子既然废了,甚至那个时候已经薨了,那么晋王登基为帝,自然顺理成章。
自己不惜背负“背信弃义”之骂名,亦要废黜东宫、扶持晋王,晋王岂能不感恩戴德、涕泗俱下?待到他日登基为皇,感念自己今日扶持之功,自然言听计从。
纵然对自己把持朝政有所不满,可又能如何?自己混迹一生,宰执天下,难不成还降不服一个黄口孺子……
然而他一揖及地,执礼甚恭,却半天都未见到李治上前搀扶,不由得心中诧异,抬头去看,却见李治面容悲戚震惊,两行清泪哗哗流淌,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长孙无忌吃了一惊,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得李治咬着牙,忍着泪,一字子问道:“赵国公勿要欺我,只问你一句,父皇……父皇……尚且安在?”
“这个……”
长孙无忌心中一震,却是没料到这孩子果真聪慧敏锐,从自己言语神情之中看出蛛丝马迹,居然猜测出陛下已然驾崩……
不过事到如今,却也不必对李治隐瞒,遂一脸悲戚之色,以手掩面,跪地垂泪:“老臣有辱使命,未能护佑陛下周全,万死难赎其罪矣!”
他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心中几分真、几分假,交互掺杂,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儿。
只不过哭了一会儿,却发现唯有自己在哭,最应该痛哭流涕的李治却半点声息也无……
这孩子该不会是悲伤过度,晕厥过去了吧?
赶紧抬头,却见到李治坐在椅子上仰首向天,眼泪哗哗流淌,并无半点哭泣之声。
不仅心中诧异。
文德皇后殡天之时,李治与兕子年幼,李二陛下怜惜两个幼子早早失恃,便养在身边,亲自抚育。故而,若论起皇家父子之间的感情,自然是陛下与晋王最深。
眼下听闻陛下驾崩之消息,以他对李治的了解必然是悲怮欲绝、痛哭失声,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可现在李治的反应却着实出乎他的预料……
不过这倒也并非坏事,李治足够冷静、坚强,自然能够更好的配合自己的计划行事,不需自己费尽心力的去劝解宽慰。
便试探着道:“殿下……节哀顺变。世事不可更改,陛下驾崩已是事实,眼下太过悲戚亦是无用,最紧要是替陛下完成未竟之心愿,让陛下再无挂念之事。”
李治固然悲怮拒绝,但这个时候却出奇的镇静,听闻长孙无忌之言,抬手擦拭眼泪,问道:“舅父此言何意?”
什么“未竟之心愿”,要么是父皇留有遗诏,那么无论何事,自然举国上下极力完成。但若是长孙无忌红口白牙,那就值得商榷了。
不过只看长孙无忌偷偷脱离大军潜返长安,便知其想必是没有什么遗诏的……
果不其然,长孙无忌站起身,上前两步,目光灼灼的与李治对视,沉声道:“殿下,陛下生前对您最为宠爱,不止一次的流露出易储之决心,册立您为太子乃是陛下之心愿!如今陛下心愿未竟,便龙驭宾天,吾等臣子若罔顾陛下之心愿,只知唯唯诺诺、俯首帖耳,则愧对陛下、不为人臣也!殿下,为了陛下之心愿,为了帝国之黎庶,为了天下之苍生,老臣恳请殿下继位储君,异日太极殿中昭告天地,登基为帝!”
言罢,居然屈膝跪下,以首顿地,施行大礼。
在他想来,李治素来觊觎储君之位,为的不就是日后登基为帝,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么?眼下陛下驾崩,关陇门阀纵兵入城施行兵谏,东宫倒台只在顷刻间,待到大局已定,东征大军返回,当即由太子直接登上帝位,人生就此臻达巅峰,岂不美哉?
真是做梦都不敢想有这等好事砸在头上。
自己眼下所言所行,不过是在“劝进”而已,给晋王李治一个台阶,以免显得对于成为储君太过迫不及待,遭人诟病。只需晋王婉拒两次,自己再坚持两次,而后晋王顺水推舟,勉为其难的应承下来……
然而他跪在哪里,心潮起伏颇为激动,已经畅想着废黜东宫之后自己一手把持朝政,比之当年贞观之初的权势更甚一步,却发现李治又没动静了……
他只好抬起头,发现李治又在发呆。
心底不仅叹口气,这位殿下固然聪慧绝伦,但到底年青,阅历未够心性不足,陡然听闻这等一步登天的好事,想必是欢喜的疯了。
他便说道:“殿下英明神武,颇有陛下之风,登上帝位之后定能延续陛下遗志,勤政爱民、励精图治……”
话未说完,却被李治打断。
李治坐在椅子上,略微俯首看着面前跪着的长孙无忌,问道:“可有父皇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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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坐在椅子上,略微俯首看着面前跪着的长孙无忌,问道:“可有父皇遗诏?”
长孙无忌愣了一下,道:“陛下心愿,人尽皆知。如今东宫无德,天下背弃,导致关中军民入城兵谏,实乃千古丑闻也!殿下继位,乃是名正言顺、人心所向,只需……”
“本王在问你,”
又一次被李治打断:“可有父皇遗诏?”
长孙无忌心念转动,道:“遗诏,自然是有的……待到外头义军攻陷太极宫,废黜太子,殿下即可拿出遗诏颁行天下,人人信服。”
遗诏是肯定没有的,但这又算得了什么事儿?只需攻陷太极宫,将玉玺找到,临时写就一份遗诏加盖玉玺之后颁布天下,即可名正言顺。到那时大局已定,谁吃饱了撑的去质疑这份遗诏的真伪?
大势在手,纵然有人质疑也没用。
李治坐在椅子上,垂首不语。
长孙无忌暗觉不妙,忙道:“殿下,陛下驾崩乃是命数,而陛下驾崩于辽东军中,直至殡天之时依旧对殿下未能继位储君而念念不忘、耿耿于怀。殿下赤诚至孝,焉能辜负陛下之喜爱信重?殿下晋位储君,而后继位为帝,实乃天命所归,陛下与文德皇后魂灵得以安息矣!”
李治却微微摇头,神情纠结,依旧不肯说话。
长孙无忌劝道:“一直以来,殿下都对储君之位志在必得,现在天赐良机,自当奋勇争先、杀伐决断!难道您不想晋位储君,不想登基为帝,不想以毕生之心血完成陛下之遗志吗?”
隐隐之间,他觉察到李治的心绪或许出现了某些不可预测之变化,这令他心中焦急。
且难以理解,这雉奴素来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暗地里不知动了多少手脚、下了多少绊子,心心念念都是取东宫而代之,成为帝国的继承人,而后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将大唐帝国推上另外一个巅峰。
怎地眼下机会就放在眼前,只需他点点头,然后关陇门阀会拼了命将他推上那个梦寐以求的位置……却又这般纠结犹豫?
李治默然半晌,方才抬起头,缓缓说道:“舅父为了本王之事,费尽心血、殚精竭虑,拖着老迈之躯不顾万里奔波之苦,亦要回京主持大局,本王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这番话说得倒是令长孙无忌心里偎贴,可他却满是狐疑,老子怎地就未能在你脸上看出半分“感激涕零”?
而后,李治长长吐出口气,续道:“只是这储君之位,皇帝大位也罢,自今而后,再莫提及。”
“……”
饶是长孙无忌这一辈子见惯风浪、久经磨砺,这一刻却也目瞪口呆,差点以为自己是否上了岁数耳聋眼花,出现幻听……
顿了一顿,他方才回过神儿,不可思议的看着李治,问道:“殿下在说什么?”
李治蹙眉之后又舒展开,看着长孙无忌唏嘘道:“大唐之储君乃是太子哥哥,乃是父亲册立,昭告天下、禀明列祖,现在既然父皇已经驾崩,那么理应由太子哥哥承继大位、登基为帝。身为人臣,若是这等时候还要觊觎大位,又与逆臣何异?”
长孙无忌一脸懵然。
他实在是不能理解李治此刻之用意,忍不住问道:“可殿下不是一直都在谋求储位么?此事天下人尽皆知,难不成到了这个时候,殿下便以为太子会忘了以往的一切,认为殿下从未有染指储位之企图?”
陛下诸子之中,对储位心生觊觎者不知凡几,然而即便是魏王李泰,亦不曾比李治更加尽皆储位。现在眼瞅着天赐良机就放在眼前,甚至你李治什么都不用做,关陇门阀自会将你推到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上,然而你却说你要做一个忠臣良将,拥护太子登基?
这混小子,该不是吃错了什么药吧……
李治却道:“太子哥哥如何认为,那是太子哥哥的事。本王当初争储,并未暗地里陷害谋算太子哥哥,而是一味的在父皇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能与孝心。这天下乃是父皇之天下,父皇将这天下谁,那便是谁的。所以,本王只是从父皇那里争取储位,却绝不会去向太子哥哥手中抢夺。若是父皇仍在,那么本王依旧会拼尽全力争夺储位,让父皇知道本王才是最适合接掌帝国的那一个。然则现在父皇已然殡天,又未曾留下遗诏,帝国储君便依旧是太子哥哥,谁也不能更改!本王又岂能罔顾父皇所册立之太子,不念兄弟手足之义,无父无兄,只为一己私欲?这般不忠不孝、叛贼忤逆之行径,本王不为也。”
长孙无忌呆愣愣的看着面前这个他从小看大的外甥,又惊又怒。
惊的是这小子谋算储位多年,如今眼看着储位唾手可得,却做出这般愚蠢至极的决定;怒的是这“不忠不孝、叛贼忤逆”岂不就是在骂他长孙无忌?
真真是岂有此理!
这孩子今日莫非是撞客了?
然而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关陇门阀已然尽起家底,聚集起数万兵马涌入长安城,围攻太极宫,眼看着就将杀入禁宫废黜太子,最终却是鼎力扶持的晋王殿下临阵退缩,不干了……
那么这次兵谏又有何意义?
不将晋王扶持上位,这边又废黜了太子,将来无论是谁登上储君之位甚至登基为帝,都必然将关陇门阀的这次兵谏定义为“谋逆”,到那个时候无论关陇门阀往昔的功勋有多大,今日的势力有多强,都一定会被彻底剪除。
纵然不会大开杀戒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但是关陇各家的嫡系子弟要么腰斩于市,要么流放三千里,这个自北魏六镇崛起攫取天下权力的庞然大物,将会在他手上彻底湮灭……
这如何使得!
只要想想那后果,长孙无忌便心底发寒、浑身冰冷,他再不顾君臣之仪,猛地从地上站起。
站得太猛,陡然一阵头晕目眩,差点一头栽到……
好不容易稳住,缓了缓神,双目怒视李治,喝叱道:“简直荒谬!关陇门阀上上下下十数万人,为了殿下的大业不惧与天下人为敌,抛头颅洒热血甘冒奇险,眼瞅着就将大功告成,殿下却在这个时候抛弃吾等,于心何忍?您只顾着什么忠孝大义,可是吾等为了您冲锋陷阵的臣子又将如何自处?”
李治眨眨眼,奇道:“舅父这话从何而来?本王固然感谢关陇各家这些年的鼎立支持,然则此次兵谏,本王事先毫不知情,事中不曾参预,你们却打起本王的大旗要废黜东宫……这就是舅父口中的一切为了本王?那可真真是一群忠臣良将、足矣名垂千古。”
他又不傻,焉能不知关陇门阀之用意?
事前相约起事之时不曾告知,如何调兵遣将更不曾征询半分意见,直至眼下叛军入城、围攻太极宫,看似胜券在握,这才出面告知——吾等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殿下您。
还不是尽量将本王在此次兵谏之中的影响里淡化,然后力推本王上位,使得本王既无功勋、又无威望,好让你们能够凌驾于本王之上攫取朝政大权,将本王彻底豢养为你们的傀儡?
本王好歹也是天子血脉、帝王贵胄,就这般提线木偶一般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替你们背负废黜东宫、残害手足、逆而夺取的罪名,青史之上臭不可闻,最终还得感恩戴德?
娘咧!
所有的脏水都泼在老子身上,好处却让你们一口吞下?
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老子不跟你们玩儿了!
……
长孙无忌又怒又急,自然听得懂李治言语之中的不满与愤懑,若是放在平常,他必然厉声斥责教训一番,好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子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顺便教教他如何尊敬长辈,不能忤逆。
然而眼下,他却只能忍着气,努力劝谏李治接受关陇门阀的“好意”,乖乖的站出来继承储位,然后等到京师平定之后,顺势登基为帝,鼎定大局。
否则,关陇门阀将无法收场……
面对李治不按常理出牌,长孙无忌焦头烂额,又怒又急,却也只能死死压住心中怒火,试图努力劝谏。
但李治却铁了心,摆摆手,断然道:“舅父毋须多言,储君的位置若是父皇给我,我自然要,可既然父皇没给我,那便绝对不能去跟太子哥哥抢!本王固然没有孔文举让梨之贤,却又岂能效仿秦二世暴戾之行?本王心意已决,毋须再劝。”
孔融少有贤名,让梨之举天下称颂。流芳百世;秦二世为登帝位,先是矫诏鸩杀兄长窃取皇位,后又屠戮血亲手足,最终亡国灭族,遗臭万年。
……
长孙无忌一阵头大,他摸不准李治这是以退为进,趁机要求更多的自主以及权力,亦或者当真是不想手足阋墙、骨肉相残。这小子有那么高尚么?他从来不觉的。
可眼下看着一脸坚决的李治,长孙无忌着实束手无策。
总不能将他绑着坐上储君之位,日后再登基为帝吧?
心中怒火升腾而起,他瞪着李治,寒声道:“殿下聪慧,见识不凡,当知今日之决定会有何等后果吧?老臣尽忠职守,实不愿见到殿下误入歧途,不得善终。”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李治却一反平素之机警油滑,淡然道:“舅父说笑了,无论太子哥哥登基也好,亦或是其他兄弟继位也罢,吾兄弟手足之间相亲相爱、兄友弟恭,岂能没有本王一条活路呢?当然,若是舅父心中不甘,意欲窃取大宝,那本王身为亡国之奴隶、李唐之罪臣,自然无颜苟活,当追随父皇于九泉之下,承欢膝前,以赎其罪。”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似能滴出水来,冷哼一声:“殿下不识抬举,老臣亦是无话可说。只希望有朝一日,莫要怪罪老臣!”
言罢,再不理会这个混账,转身拂袖而去。
李治呆呆的坐在那里,直至长孙无忌离去许久,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瘫倒在椅子上。而后又想起父皇,御驾亲征却落得这般下场,不由得悲从心起,以手捂脸,呜咽垂泣。
环佩叮珰,却是晋王妃自后殿快步走出,绝美的面容上满是焦急与埋怨,来到李治身边,疾声道:“殿下莫非疯了不成?今日这阖城义军入城兵谏,为的便是推殿下上位,赵国公更是亲临王府,请殿下晋位。此乃千古难逢之良机,殿下岂能拒绝呢?”
李治与长孙无忌的谈话她在后殿听得真切,见到李治强硬拒绝,急得差点跳出来!
这可是储君之位啊,而且陛下已经驾崩,今日之储君便是明日之帝王,此等天赐良机若授课的,任谁都欣喜若狂,可李治居然一口回绝……她简直快要急疯了。
李治不愿在女人面前哭泣,抹了抹眼泪,抬起头盯着晋王妃看了一会儿,直至将晋王妃看得心里发毛,这才缓缓说道:“妇人之见!”
晋王妃虽然平素对李治又惊又怕,但此刻毕竟关系到天大的事,也敢据理力争:“臣妾的确是没见识,却知道此等好事天下难寻,殿下不也一直希望能够取太子而代之,成为帝国储君么?为何眼下机会放在眼前却弃之不顾?莫说什么陛下不给你就不要的话语,那话语搪塞赵国公可以,却搪塞不过臣妾!”
李治有些尴尬。
夫妻一场,同床共枕,对于彼此的性情最是了解,彼此的行事风格更是知之甚深。晋王妃从来不认为李治是那种兄友弟恭的性子,否则以太子对待一众兄弟的宽厚,何忍去与太子争夺储位?
之所以拒绝长孙无忌,要么是失心疯,要么是另有缘由。
可在她看来,无论任何缘由,都应当先将储位拿到手,而后登上帝位再说。被关陇门阀挟持又怎样?当年陛下亦是许下诺言这才得到关陇门阀的鼎力扶持,最终逆而夺取、坐拥天下。可到了最后,不还是一手打压关陇门阀?只可惜陛下已然驾崩,否则再有个十年八年,必定将关陇门阀死死的压住,再不复贞观初年的权势。
晋王完全可以效仿陛下,毕竟登上帝位的机会稍纵即逝……
李治只能摇摇头,沉声道:“太子继位,名正而言顺,朝政将会顺利过渡,纵然眼下有屑小叛乱,却也无足轻重,不会颠覆社稷、改天换日。可若是本王依靠关陇门阀逆而夺取,势必师出无名,为了坐稳这江山,不得不举起屠刀,铲除异己。只为了本王一己私欲,却要残害手足、戮杀兄弟,于心何忍?吾不为也。”
晋王妃又气又急,正欲再说,却被李治不耐烦的喝叱道:“汝等妇人,何敢妄言国事?速速退下,莫要烦本王!”
“哼!”
晋王妃气得掉眼泪,一跺脚,呜呜哭着小跑回后殿去了。
李治一个人坐在宽大的书房中,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心中思虑着长孙无忌之言。
的确,眼下叛军入城围攻太极宫,东宫六率只有防守之功、却无反击之力,局势彻底在关陇门阀一边。若是玄武门外左右屯卫其中之一再反戈一击,攻陷玄武门,则东宫六率唯有全军覆没一途。
大势,在关陇门阀手中。
然而,李治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攸关储位归属、帝位传承,岂能这般顺风顺水?
变故是一定会出现的,只不过李治也猜不准到底会出在哪里。可无论如何,他岂敢这般轻率的便受到关陇门阀之挟持,以为帝王之位便唾手可得?
这条路一旦踏上去,便绝无回程,所以他必须慎重再慎重,甚至于哪怕从此错过这天赐良机,也绝不能踏入绝地,永世不得翻身。
接下来,就要看青雀哥哥了……
*****
从晋王府出来,长孙无忌站在府门前的石阶上,抬头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有关陇各家的叛军成群结队自坊门前路过,向着太极宫奔去,远处有大火自里坊中燃起,照亮了半边夜空,使得空中簌簌落下的雪花愈发清晰可见。
随他前来的有关陇门阀子弟,上前恭声问道:“赵国公,晋王殿下如何回应?”
长孙无忌不答,只是瞅了一眼远处映红夜空的火光,淡然道:“义军入城,自当奉公守法,吾等乃是顺应天命、施行兵谏,非是谋逆!传令下去,若有人纵火掳掠、趁火打劫,无论所属为何、身份为何,杀无赦!”
“喏!”
那关陇子弟心中一凛,连忙应承下来,不过继而又问道:“晋王殿下何时可以出府?”
此次兵谏乃是为了废黜东宫,扶保晋王上位,此乃大义名分之所在。眼下东宫六率在太极宫内顽强抵抗,义军发动多次冲锋亦未能登上城头,更别提攻破城门。这些奴婢、仆从、百姓、兵卒组成的军队根本就是乌合之众,若是顺风仗还好一点,既然遭受东宫六率的顽强阻击,自然士气低落,亟需晋王站出来振臂一呼,让大家知道从龙之功就在眼前,方能够舍命向前,奋勇冲锋。
然而长孙无忌却避而不答,站在石阶上看了一会儿雪,这才抬脚走下石阶,径自登上马车,淡淡说了一句:“去芙蓉园,魏王府。”
而后,又叮嘱了一句:“派人守着晋王府,不能让乱兵冲撞了王府,但也不许王府之内任何人出府,若敢强闯,杀无赦!”
数名关陇子弟一脸懵然,回头瞅瞅晋王府的大门,再看看已经启程远去的长孙无忌马车,不知发生何事。
这是将晋王给软禁在府内了?
既然要扶保晋王上位,那又何必前去魏王府?左右不过是树立一个傀儡,方便关陇各家攫取军阵大权,相比于年岁更轻、阅历更浅、性子也相对软弱的晋王,魏王李泰也不是个好控制的。
难不成晋王这边出了岔子?
大家互视一眼,心底猛地一颤。所有的名义都是扶保晋王登基,若是晋王这边出了岔子,那么关陇各家今日之所作所为,便已然不是“兵谏”,而是名副其实的“谋逆”……那可就惹了天大的麻烦了!
华夏文化之精髓,便是“忠”“孝”儿子,从古至今,即便再是穷凶极恶之辈,亦不愿背负“不忠不孝”之骂名,从而遗臭万年、子孙蒙羞。有时候固然行下那等悖逆之举,亦要粉饰一番,寻一个正当之理由,以昭示自己的光明正大。
旁人信不信无妨,只要姿态做足、理由正大,然后取得最终之胜利,那么一切便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一个失败者已然形神俱灭,又如何去反驳胜利者说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
至于天下官军百姓,要么听了一百次假的也成了真的,要么攸关切身之利益,根本不在乎真假。
当这一代人渐渐逝去,留下来的唯有文牍史书。即便后人意欲探寻那段历史,他到底是应该相信斑斑青史之文字记录,还是相信那些口口相传、以讹传讹的野史故事?
根本没得选择。
……
跟在长孙无忌身后的关陇子弟门心中忐忑,若是晋王拒绝了上位储君,那么此番发动兵谏的理由便彻底成了笑话,世人会说关陇门阀只是私欲膨胀,行谋逆之举,纵兵扣阙,祸乱朝纲。
尽皆打入“叛逆”之列……
虽然兵谏的实质的确如此,可这等罪名谁敢承认?当年关陇门阀支持杨坚代周立隋,尚要弄出一个“禅让”之美谈,即便不满隋炀帝重用江南士族打压关陇门阀,也只是推出各路代言人争雄天下,最终扶持陇西李氏以“一统天下,安邦定国”之美名攫取权力。
一旦“叛逆”之命被冠在头上,关陇门阀将会收到天下人之谴责,尤其是那些满口忠孝仁义的儒家子弟,更将关陇门阀视为乱臣贼子。
若是受到儒家排斥,被那些儒门子弟四处谩骂甚至写入经史典籍之中予以诋毁,那关陇门阀必将成为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不仅再不能恢复往昔之荣耀,甚至往后寸步难行……
跟着长孙无忌来到芙蓉园,看着他抬脚走上魏王府门前的石阶,这些人岂能还不明白?
这必然是晋王拒绝了登上储位,长孙无忌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改为扶持魏王李泰,力求关陇门阀此次兵谏起码在名义上落得一个名正言顺。毕竟都是李二陛下的嫡子,魏王李泰甚至比晋王李治更有资格取代太子。
然而魏王李泰与晋王李治对于关陇门阀的态度却天差地别,晋王李治与关陇门阀甚为亲近,朝中并无跟脚势力的他只能通过关陇门阀的支持去获取权力,而魏王李泰却是少小成名,其文才经义饱受宿儒称赞,朝中那些儒家出身的官员对其甚为认同,这些人才是李泰的根基。
尤为重要的是,晋王李治固然聪慧,但到底阅历尚浅,且性格绵软,便于掌控;而魏王李泰却是持才傲物、锋芒毕露,岂能任凭关陇门阀驱策,将其扶持为傀儡?
……
魏王府门前的灯笼在风中摇曳,雪花扑簌簌的落下,已经在门前积了厚厚一层,却是无人打扫。
大门紧闭,唯有两个石狮子在风雪之中巍然伫立。
长孙无忌蹙眉,身边已经有仆人快步上前,扣动椒图形状的铜质门环。
“叩叩叩”
叩门声在风雪之中显得并不真切,门内许久没有回应。
街上站着的关陇子弟尽皆心中一沉,这李二陛下的儿子们一个个的都是人精,莫非早已打定了主意不愿被关陇门阀当作傀儡,宁愿那储位、皇位都不屑一顾?
仆人回首看着长孙无忌,不知如何是好。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淡然道:“再敲!”
“喏!”
那仆人赶紧再次大力扣动门环,“叩叩叩”的响声这回在风雪中传开,然而又过许久,门内依旧无回应。
长孙无忌一张脸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大声道:“老臣叩门无应,担忧魏王殿下安危,不得不强自入内,若有惊扰,还请殿下恕罪!”
挥了挥手,身边家兵仆人便一拥而上,猛地撞在红漆铜环的大门之上,大门发出“咚”的一声,颤了几颤。继而,这些人后退两步,再次冲前,“轰”的一声撞断了门闩,将大门撞得洞开。
一股寒风席卷着雪花吹入门内,但见门内两侧的甬道旁,各有一队侍卫摁刀而立。
这些王府侍卫就这么静静的站着,叩门不应,即便长孙无忌命人将门撞开,依旧无动于衷……
“呵呵。”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高声道:“老臣前来觐见魏王殿下,还请通秉一声。”
为首一名侍卫回道:“殿下正在正殿内相候,言及若赵国公亲临,可自去觐见,毋须通秉。”
长孙无忌:“……”
心底不禁一沉,这李泰的道行可比李治更深一层,居然给自己来个这样一个下马威。
不过此刻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只能吩咐身后众人:“再次等候,老夫入内觐见魏王殿下。”
一众关陇子弟忙道:“赵国公,使不得!”
如今长孙无忌乃是关陇领袖,更是今夜兵谏的核心,眼见这魏王府对待他绝无好意,万一李泰胆大包天,于正殿之中埋伏了人手,待到长孙无忌入殿便狠下杀手可如何是好?
长孙无忌倒是气魄不凡,淡然道:“无妨!”
便径自入内,沿着铺满大雪的甬道走入府内,直奔正殿而去。
……
府内大雪纷飞,正殿灯火通明,橘黄的烛光自窗户透出,映射在庭院当中,雪花簌簌落下。
两名内侍站在门口,见到长孙无忌快步而来,一齐躬身施礼,其中一人转身入殿,须臾回转,恭声道:“殿下请赵国公入内觐见。”
长孙无忌阴着脸,一声不吭,抬脚今日殿内。
地下燃着火龙,墙壁四角又放置了炭盆,宽敞的大殿内温暖如春,魏王李泰一身常服,端坐在主位之上,正慢悠悠的喝茶。
长孙无忌上前,躬身施礼:“老臣,觐见殿下。”
李泰抬眼瞅了瞅长孙无忌,微微颔首,道:“赵国公请入座,毋须客气。”
“多谢殿下。”
长孙无忌将头上毡帽摘下,上前两步,坐在李泰下首的椅子上。
李泰呷了口茶水,放下茶杯,淡然道:“赵国公雪夜入府,请求觐见,不知所为何事?”
非但不问长孙无忌何以不再辽东军中,反而身在长安,甚至连一盏热茶都欠奉……
长孙无忌自然不会因此失态,甚至连情绪都未有半丝波动,缓缓道:“东宫无道,宠信奸佞,天下臣民苦其久矣,民怨沸腾。老臣深受皇恩,自当拨乱反正、维护社稷安稳,故而斗胆施行兵谏,让天下人看看这民心所向,逼迫东宫让位。只是国不可一日无主,东宫让位,储位空悬,唯有殿下贤德兼备、锐意进取,方能承担大任。故而,今日贸然入府,恳请殿下接任东宫,辅助陛下,引领天下臣民。”
言罢,起身,跪伏在魏王李泰脚前。
李泰不语,重新拿起茶杯握在手中,只因太过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已经凸显……
长孙无忌跪在那里,心思如何,不得而知。
良久,李泰再次放下茶杯,嗓音有些滞涩、沙哑,一字字问道:“父皇……已经驾崩了?”
长孙无忌:“……”
为何李二陛下生的这些儿子,各个都聪慧多智近乎妖孽?自己什么都没说,居然先后被李治、李泰猜出真相。
顿了顿,他说道:“陛下安在,只是身受重创,正于军中一边返京一边救治。”
李泰面上露出悲怮之色,却强自忍住,不屑的笑了笑:“父皇若是安在,借你长孙无忌一个胆子,你敢行下这等悖逆之举?就算你这老狗有胆子这么干,又岂能有一丝一毫成功的机会?”
被人当面骂做“老狗”,这几乎是长孙无忌一生之中从未遇到的羞辱。
然而长孙无忌并未因李泰的羞辱而动怒,反而沉默了一下,轻叹道:“殿下聪慧……的确如此,若陛下安在,老臣又岂能做出这等事?只不过陛下驾崩,未能留下遗诏,太子懦弱,受奸佞蒙蔽,一旦登基,势必搅得天怒人怨、政局动荡。为了这大唐江山,老臣甘愿背负骂名,亦要拨乱反正。只希望殿下能够念及陛下之宏图壮志,挺身而出继任大位,带领满朝文武完成陛下未竟之心愿。”
撒谎是极其愚蠢的,面对李泰这样的人,任何谎话都休想将其蒙蔽。只能将事实摆明,将利益放在这里,让他见到光明的未来,心中忍不住对于至尊皇权之贪欲,才能接受。
李泰摇头失笑,手中把玩着茶杯,目光有些深沉,问道:“关陇素来扶持雉奴,眼下却为何不将这储位交给雉奴去坐?”
长孙无忌早知他由此一问,故而预作准备,正欲开口解释,却被李泰打断。
李泰淡笑道:“毋须用那些愚蠢之言来蒙骗本王,那是对本王的羞辱。若是本王所料不差,定是因为雉奴不肯,不愿助纣为虐、参预谋反。所以,汝等如今已然走投无路,迫不及待找到本王头上,希望本王能够利令智昏,为了皇权心甘情愿的做你们的傀儡……”
这种话语挑明了来说,实在是无趣得很,长孙无忌面色难看。
李泰在椅子上伸展一下四肢,将茶杯丢在茶几上,眼睛瞅着房梁,缓缓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只要雉奴不就,本王亦不就,那么无论你们推谁上位,都难以得到天下人之认可,你们此番所作所为便是名副其实的谋逆,天下人皆能洞悉你们的用心。如此,本王又岂能阻拦你们做一个乱臣贼子、遗臭万年的机会呢?”
长孙无忌一张脸阴沉得可怕,双眼死死的盯着李泰,咬着牙一字字道:“殿下这番话语说得畅快,可有否想过后果如何?”
“呵呵!”
李泰失笑出声,看着长孙无忌,展颜道:“怎么,赵国公还想杀我不成?”
长孙无忌道:“未必不能。”
李泰大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在椅子上直揉肚子,上气不接下气道:“千古艰难惟一死,没人不怕死,本王自然也怕。不过,若你现在端一杯鸩酒放在这里,也不用你逼,你才本王敢不敢一饮而尽?”
长孙无忌怒气勃发,却又说不出话。
他怎么敢杀了魏王李泰?
此次关陇各家纵兵入长安,打着的旗号乃是“兵谏”,即便废黜了东宫,亦要保证太子之性命,至于最终太子之死活那是新任储君的事情。若是关陇门阀残杀陛下诸子,今夜杀一个,明天一早关陇门阀就将成为全天下的仇敌!
至于放一杯鸩酒放在这里,李泰到底敢不敢喝这个问题……长孙无忌不敢有一丝侥幸。若是晋王李治,那断然是不能喝的,哪怕跪下当孙子,也得先保住了小命再说;可若是魏王李泰,那大抵还是会喝的,这位殿下才具出众、傲然自负,不可以常理度之。
若他认为受辱,进而以死明志,那是大有可能。
面对李泰戏谑的目光,长孙无忌只觉得一股火憋在胸膛里,发不出,咽不下,真个人都快炸了……
宗祧承继乃是天下公认的传承制度,无论一家一业,亦或是锦绣江山,都要遵循这样一个传承制度。李二陛下为何饱受诘难、骂名不绝?就是因为他逆而夺取,破坏了宗祧承继的规矩,触碰到了天下人的道德底线。
眼下亦是一样,李二陛下驾崩,能够继承江山皇座的,首先自然是他的嫡子,若是嫡子死绝,才能轮到庶子。
若晋王李治、魏王李泰皆不肯继位,那么关陇门阀就将成为天下最大的笑话,除非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李唐皇室尽皆斩杀,改朝换代。
可如此一来,必将天下板荡、烽烟处处。
关陇门阀倒是不在乎什么生灵涂炭、帝国飘摇,关键是眼下的关陇门阀对于军队的掌控力度早已跌落至前所未有之境地,一旦乱局奠定,四面八方的军队顷刻间便会形成割据各地的军阀,坐拥关中的关陇门阀反倒是兵力最为薄弱的。
占据着天下之中枢,却没有相应之势力,留给关陇门阀的下场就只有一个,要么老老实实择选一门势力将其迎入关中奉其为主,要么被各路豪雄会猎于关中,死得干干净净。
所以,非是关陇门阀不想谋逆,而是不能谋逆。
可眼下无论李治还是李泰都打定主意,宁死也不肯被关陇门阀扶立为傀儡,如此一来,关陇门阀又将如何收场?
这突如其来的麻烦,令长孙无忌陷入慌乱之中。
他即便不怕死,可也不能背负一个“谋逆”的罪名,使得子孙后代尽皆为奴为娼,永世不得翻身……
李泰看着长孙无忌不断变幻着的脸色,心中涌起一阵快意,笑着说道:“父皇多子,除去本王与雉奴之外,尚有诸多子嗣,赵国公何妨挨个去问一问,总该有人失了心智,甘愿成为您的傀儡吧?时辰不早,此乃赵国公头等大事,还是速速去寻人吧,本王就不留饭了。”
长孙无忌一双眼睛鹰隼一般盯着李泰看了半晌,这才缓缓颔首,道:“陛下当真生了几个好儿子,比老臣强得多。”
“呸!”
李泰瞬间爆发,一口唾沫直直的啐在长孙无忌脸上,破口大骂道:“你这条老狗,也配与父皇相提并论?瞧瞧你家那一窝子豚犬不如的畜牲,简直丢尽母后的颜面!速速给本王滚出去,本王看见你这张老脸就犯恶心!”
长孙无忌伸手抹了一把脸,心中的怒气忽然奇迹般的平息下去,面对李泰这般桀骜之神情举止,嗟叹一声,颔首道:“殿下说得是,教育子嗣这方面,老臣连给陛下提鞋都不配。”
言罢,再不多说,转身走了出去。
李泰的这句话好似一把刀子一般狠狠的扎在他心窝上,令他痛不欲生,却也又可奈何。
认为这话虽然难听,却是不争之事实……
帝王将相,宏图霸业,说到底还不是留给自己的子嗣,在自己的血脉中间一代一代的流传下去?若是连个合格的继承人都没有,一辈子打生打死打下来的江山,又能留给谁?
看看李治,再看看李泰,相比起来,自己家里那一窝子手足阋墙、骨肉相残的畜牲简直没法看,更别说自己眼下多方奔走,为了关陇的基业竭尽全力,自己的儿子却早已被绑缚东宫,生死不知……
出了魏王府,长孙无忌站在门口,心头一阵茫然。
自己这般殚精竭虑、甘冒奇险,所为究竟何来?
“赵国公,魏王殿下如何说?”
候在门口的关陇子弟赶紧围上来,眼巴巴的询问。
长孙无忌目光扫过,轻叹一声,道:“去问问其余几位亲王殿下吧……”
一众关陇子弟一阵沉默。
起事之前,大家几乎对于所有的困难都有所猜想,也做好预案,却唯独对这个看似绝无意外却极为重要的事情没有任何疑虑。可谁知道,偏偏就是这最不可思议的一环出了大问题。
这简直就是天下奇闻,眼瞅着关陇已然废黜东宫,将储君之位板板整整的摆在那里,只等着有人能够坐上去便名正言顺,却偏偏谁也不肯坐?
长孙无忌看着仿徨无措的诸人,沉着脸喝道:“都打起精神来,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得走下去。眼下,便是关陇各家生死存亡之际,唯有众志成城,方能渡过厄难,若是惊恐无措,则大难临头!”
“喏!”
诸人连忙应诺、
长孙无忌又道:“阴弘智眼下可在齐王府?”
听到长孙无忌问起阴弘智,身边的关陇子弟尽皆懵然,这位居然将主意打到齐王身上?
不过转念一想,李二陛下的三位嫡子当中,李承乾身为太子,乃是此次“兵谏”之目标,关陇门阀急欲除之而后快,魏王李泰、晋王李治则宁死不肯坐上储君之位。若想达成兵谏之目的,并且理所应当的废黜东宫,将江南士族、山东世家尽皆死死压制甚至驱除朝堂,那就只能在李二陛下庶子之中择选一人,承继大位。
虽然三位嫡子尚在却扶立一个庶子上位,实乃名不正、言不顺,可眼下哪里还能顾忌那些?
总要将此番兵谏之缘由坐实才行,否则关陇门阀将尽皆成为叛逆……
至于太子、魏王、晋王尚在,齐王是否能够坐稳大位,那只能以后再说,即便那三位或是染病或是谋逆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大抵是与关陇门阀无关的……
……
“回赵国公,阴弘智乃是齐王府长史,平素都在齐王府内。”
长孙无忌颔首,道:“派人前行一步,让阴弘智在齐王府门外等着,老夫先与他说几句话,而后与其一同觐见齐王。”
“喏!”
当即有人骑上快马,先行一步前往齐王府,长孙无忌则坐上马车跟随在后。
马车在街巷之上穿行,天下大雪纷纷,街上行人慌乱,不少里坊燃起大火,叛军于坊内掳掠奸淫,百姓仓惶逃窜,不少人被迫逃到街上,却又遭遇一队队叛军入城前往皇城,或是被驱散或是遭杀戮,整个人喊马嘶,血流成河。
长孙无忌坐在马车之内,蹙眉看着这一幕幕惨状,有心制止兵卒的放纵,但想了想,却也只得作罢。
这些“义军”皆是关陇各家的奴仆、家兵,只有少数正规军,这些家奴甚至没有资格成为府兵宿卫京师、卫戍边疆,更不懂什么军规军纪,之所以敢冲入长安围攻皇城,不过是家主之令而已。
在家奴眼中,唯有家主,并无皇帝。
什么国法军纪在他们眼中形同虚设,唯有这般放纵恣意,才能激起心中的凶狠之性,保持旺盛的士气。若是以军规军纪予以约束,反而束手束脚不知所措,必然士气低迷。
与皇城内的东宫六率作战,没有高昂的士气怎么能行?
且让这些人放纵一回,待到大局抵定之后,再抓一批今夜残杀百姓、恣意掳掠者,推到城门之外枭首示众,给城中百姓商贾一个交待。
百姓就是这样,无论遭受了怎样的残暴、屈辱,只需事后给一个交待予以安抚,大抵便会心满意足,且对朝廷歌功颂德,浑然不知其实在统治者的眼中,他们只是为了帝国创造财赋、征收兵源的数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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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激战正酣。
无可计数的叛军自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汇聚而来,聚齐于皇城之外,奋不顾身的叫嚣着发动攻击。有兵卒推来高高的楼车,兵卒攀登其上,引弓搭箭,与城头的守军对射。甚至有撞车数量,由兵卒推动,冒着城头的箭矢弹丸,不断的冲撞含光、朱雀、安义、顺义等各处城门,甚至有一部叛军试图搭设云梯攻上安福门,意欲攻陷此门之后沿着天街直抵承天门。
只不过叛军虽众,但到底非是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军队,彼此缺乏配合,且兵员良莠不齐,有人奋勇争先悍不畏死,亦有人浑水摸鱼不肯出力,看似进宫轰轰烈烈,实则对于城上的东宫六率并未造成实质的威胁,皇城依旧固若金汤。
大雪之中,太极殿巍峨矗立,恍若神祗一般俯视着阖城战火,却巍然不动,冷然漠视。
殿内所有灯烛皆以燃起,文官武将出出进进,令之所出、信息汇聚,皆在这中枢之内。
李承乾坐在御座之上,听候崔敦礼的汇报。
“左屯卫上下尽皆穿甲,兵刃齐备,且微臣怀疑其暗中正在准备云梯,或有突袭玄武门之可能,虽然并无实证,却不敢怠慢。故而叮嘱虢国公小心戒备,并且命令高侃率领右屯卫随时辅助支援玄武门,确保万无一失。”
崔敦礼的话语在殿内清晰的传入众人耳内,萧瑀面色阴沉,李道宗不为所动,马周微微蹙眉,于志宁则忿然怒叱:“狼子野心!他柴哲威深受皇恩,以中人之姿却倍受陛下信任,委以宿卫玄武门之重任,却在此刻与叛军纠结,意欲谋反,实在是可恶至极!”
“高陵于氏”虽然乃是关陇一脉,但其本身之历史源远流长、甚为复杂。其祖上本是汉人“于氏”,但汉朝年间随同拓跋氏离开中原,去往鲜卑之地。为了适应鲜卑生活,故改姓氏为“万忸于”,成为鲜卑族的“八大贵族”之一。后北魏孝文帝改革,鲜卑诸姓皆改为汉姓,譬如身为皇族的“拓跋氏”改为“元氏”,“独孤氏”改为“刘氏”,“尉迟氏”改为“尉氏”或“迟氏”,“万忸于氏”便干脆恢复祖姓,改为“于氏”,落户雍州,世代繁衍。
正因“高陵于氏”复杂的历史原因,汉人不明究竟,视其为鲜卑姓氏,而鲜卑人则区别他们的汉人血统,始终存在隔阂,使得“高陵于氏”时常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
不过说到底,“高陵于氏”身上流淌着汉人血脉,且重归汉地两百余年,早已将自己视作汉人,虽然依旧是“鲜卑八大贵族”之一,却对待汉人甚是宽厚,与“胡性不改”的关陇门阀渐行渐远。
怒斥一番,于志宁道:“殿下,左屯卫反迹已显,断不能任其胡来,威胁玄武门,当可诏令柴哲威即刻进宫,予以软禁羁押,待到战后再行处置!”
李承乾啧啧嘴,无奈道:“于师稍安勿躁,此事断不可如此。”
此事哪里是那般容易?柴哲威若是当真心存反志,毕竟有若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即起兵,岂肯见到诏令便乖乖进宫,自履险地?
若是按照于志宁的说法去做,非但不能将柴哲威骗进宫里来予以羁押,反而回逼迫他立即起事,玄武门顷刻间陷入危险之中……
心里不禁有些唏嘘,于志宁也好,张玄素也罢,他的这些老师皆乃当世大儒、道德楷模,为人正直煊赫天下。然而朝堂之上,讲究乃是勾心斗角、阴谋诡计,越是正直越是遭人算计,越是吃亏。
自己自幼受到这些大儒教导,以往行事看似敦厚耿直,实则不谙世情、莽撞草率,父皇看在眼里,不知有多么失望,更使得朝臣离心、隔阂渐深。
一直听这几位老师的话,居然也能将储君之位一直坐到今天,简直就是奇迹……
李道宗也道:“纵然左屯卫有不轨之心,但至少眼下尚未必然反叛,不能强行羁押其帅。否则左屯卫倒打一耙,反倒是朝廷没理,甚至被说成妄加迫害。现在阖城上下、关中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长安城的这一场叛乱,其中大部分都在观望,殿下有监国之权,便代表了陛下,行事必须堂堂正正,切不能玩弄权谋,落人口舌。”
只要柴哲威尚未反叛,朝廷便不能以“诱捕”之手段去对待,否则让那些尚在观望的各方势力如何想法?朝廷正朔,自然要堂堂正正,若是依靠阴谋伎俩,那又与叛军何异?
眼下,东宫六率被围困于皇城之内,阖城上下皆被叛军占据,太子唯一可以凭恃的便是“正朔”之道,断不能为了一时痛快解决问题,而失去了这分正道大义。
于志宁面色便有些难看,心中尴尬,不过他自己也清楚谋略非己所长,便不再多言。
一旁一直闷声不语的萧瑀叹息道:“太子殿下的确占据了正朔大义,可一旦晋王在叛军的支持之下站出来,必将声势陡盛,那些尚在观望的各方势力,怕是趋之若鹜。此消彼长,局势极为不妙。”
太子的确是正朔,占据了大义名分,废黜东宫便是谋逆。
然则别忘了那句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