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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承乾诧异的看向萧瑀,奇道:“有何不可?”

    萧瑀忙道:“殿下明鉴,前番二郎赶赴洛阳,前往英国公处游说,半途却擅自斩杀长孙安业,使得长孙无忌对东宫恨之入骨,差点终止和谈,已经是大大不妥。若此次依旧由他前去潼关,万一碰上关陇前往英国公那边的说客,说不得又将人给一刀砍了,和谈将会彻底崩裂,再不复重启之希望……还望殿下三思,另择贤能,断不能再让这厮前往。”

    他深知房俊杀伐决断、敢作敢当的性格,既然打定主意破坏和谈,还有什么比斩杀关陇前往英国公处的使者开的更为直接?若此番由房俊前往英国公处,已经不止会不会在此半途遇上关陇使者予以斩杀了,这厮甚至会蹲在长安附近,只要见到关陇那边有人出入,便予以截杀……

    房俊大怒:“老匹夫欺人太甚!吾岂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萧瑀也不动怒,却连连颔首,道:“你就是!”

    房俊:“……”

    娘咧!

    这老家伙居然质疑我的人品?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承乾见到两人居然吵起来,登时头痛万分,赶紧劝架:“二郎,稍安勿躁!宋国公乃开国勋臣,亦是你的长辈,定要敬重有加。眼下亦是对事不对人,不许胡闹!当前最为重要之事,自然是保住国祚正朔,除此之外,一切皆可放下。只要帝国正朔不失,咱们便有得是时间实现心中宏伟志向。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胯下之辱,一时之隐忍,又有何妨?”

    他也不愿和谈,堂堂帝国储君最终却要于叛军化干戈为玉帛,心中憋闷也就罢了,史书之上会如何描绘他这个软弱可欺、苟延残喘之人?

    然而眼下若是畅抒胸臆、快意恩仇,结局很可能便是东宫彻底覆亡,帝国正朔沦落,帝皇之位被屑小窃取。

    父皇十余载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换来的辉煌盛世,必将一落千丈,再不复焉。

    与之相比,莫说是低声下气与叛军和谈,便是让他屈膝下跪又有何不可?只要能够保住储位,不久之后便能顺利登基,到那个时候,身边有李靖、房俊、李道宗、马周等等贤良之臣,何愁大业不成?

    非只是延续父皇贞观之盛世,便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亦不是不可能。

    古往今来,史书之上,只以成败论英雄,父皇“杀兄弑弟,逼父退位”尚且能够得到天下臣民拥护爱戴,自己为了心中大业隐忍亦是,有何不可?

    房俊收敛怒气,颔首不语。

    萧瑀见到房俊服软,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也隐隐感到不自在。

    太子的确是偏向自己喝叱房俊,但是那种神情语气却好似自家孩子与别人家的孩子吵嘴打架,自然训斥自家孩子……

    李承乾看向萧瑀,询问道:“既然二郎不适合前往游说英国公,宋国公认为谁人合适?”

    萧瑀捋着胡须,沉吟未语。

    这个前往游说之人选地位、资历要足够高,否则难以压住李绩,而且口才伶俐、才思敏捷,方能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然没法打动李绩。而最为重要的,此人必须坚定支持和谈,如此才能尽心竭力去说服李绩,若是不肯全力以赴,甚至心中对和谈有些许抵触,反而坏事。

    只不过眼下东宫之内,军方是不能指望的,几乎所有武将都归属于李靖、房俊之麾下,对这两人奉若神明、言听计从,而这两人偏偏就是和谈最大的反对派……

    其余文官则要么资历不足,要么能力欠缺,难以胜任。

    看了看身边的岑文本,本来他是最为合适的人选,资历足够,能力卓越,然而此番前往潼关依旧需要如上次那般绕过叛军防区,横渡渭水奔赴泾阳,而后越过泾水之后沿着黄河一路南下,再度于渭水汇流黄河之初渡河,方能够抵达潼关。这一路山高水远、行程艰难,以岑文本的身体,怕是上位抵达潼关便坚持不住……

    深吸口气,萧瑀面色坚定:“此次前往潼关,便由老臣去吧。和谈之事,暂且交由景仁兄主持。”

    和谈之事,关乎他在东宫之中的地位,以及今后江南士族能否保住切身之利益,甚至更进一步,绝对不容有失。若是和谈不成,一旦将来东宫站稳,顺利登基,话语权将会尽被军方攫取,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他于东宫危厄之时不离不弃,甚至不惜与关陇划清界限进而全力支持东宫,不就是看准东宫能够渡过此次危机,进而顺利登基为帝么?

    如果一番坚持却最终为军方做了嫁衣裳,那可真够郁闷的。

    所以哪怕明知此番前往潼关山高路险,也坚持亲自前往,坚信自己能够打动李绩,鼎定大局。

    李承乾沉吟未语,思索其中之得失,斟酌可否成行,房俊已经在一旁冷笑道:“关中叛军遍地、兵凶战危,宋国公莫非以为是去游山玩水?关陇此刻也必定派人前去游说英国公,而长孙无忌吃一堑长一智,一定会沿途派遣大军设置关卡,严防东宫前往潼关,动辄有杀身之祸……宋国公为了和谈甘冒奇险,将生死置之度外,在下佩服。”

    萧瑀眉毛倒竖,怒道:“危难之时,吾等身为臣子,自当尽忠报效、不计生死!”

    房俊反唇相讥:“若当真是为了太子殿下,那在下钦佩无地,可若是为了区区利益便以身犯险,在下则不知赞您一句胆气雄壮,还是夸您一句鸟为食亡?”

    萧瑀勃然大怒:“你个棒槌,简直不当人子……”

    “二位,切勿吵架伤了和气,”李承乾赶紧再度劝架,头痛道:“大敌当前,二位皆乃孤之肱骨,自当团结一致,维系帝国正朔、绵延国祚气运,岂能这般彼此争吵,令亲者痛、仇者快?”

    萧瑀怒瞪房俊一眼,再不多言。

    房俊冷笑瞥了萧瑀一眼,也安静下来。

    李承乾沉吟一下,望着萧瑀担忧道:“二郎言语虽然粗鄙,但用心却是好的,此去潼关,不仅要穿越叛军防区,叛军甚有可能沿途设下埋伏予以阻截,宋国公年岁已长,万一有什么闪失,孤痛澈心脾矣!”

    东宫上下,谁也无法取代萧瑀之地位与作用,有他在尚能领袖文官支持太子,可若是他出了意外,单凭岑文本自己,却是独木难支,说不定东宫就将迎来一场来自内部的巨大危机。

    而这,也是李承乾允许萧瑀开启和谈之原因,某种程度上来说,萧瑀个人之利益,与东宫整体之利益是相辅相成的。

    萧瑀略有激动:“殿下爱护之心,老臣感佩无地!只不过眼下危厄重重,动辄有倾覆之祸,纵有风险,亦当一往无前,何惜此身?不过殿下放心,老臣虽然能力有限,但尚有些许颜面,与关陇也还存有几分香火情分,纵然叛军穷凶极恶,也未必会害了老臣性命。”

    他知道李承乾是真的关心他,于公于私,他都得承认太子殿下是个仁厚之人,若是能够顺利登基,也会是一个宽厚之君,非但是臣子之福,更是苍生之福,足矣让他甘心为之奔走。

    而若是任由叛军废黜东宫,扶持齐王李祐或是哪一个皇子上位,朝政大权尽皆被关陇所攫取,皇权式弱,必定导致权臣横行,政局跌宕,受到牵累的不仅仅是江南士族,更会波及整个天下。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他都必须保住东宫,保住太子,即便要向关陇门阀卑躬屈膝,即便要配上一辈子的骄傲,亦在所不惜。

    而相对的,房俊那个匹夫却只知道一味的畅抒胸臆、恣意行事,毫不知转圜低头之必要,直来直去就好似……一根棒槌!



    李承乾见到萧瑀这般坚定,也不好再劝,事实上也的确无人比萧瑀更适合前去游说李绩……

    只好不厌其烦的叮嘱道:“宋国公一心为公,孤感佩无地!稍候派遣李君羡亲率百骑精锐护送,你也要多多备下旅行物资,衣物食品都要多带,这一路上很可能风餐露宿,万万不可熬坏了身体。药物也要带上一些,干脆孤指派一名太医随行,确保安全……游说英国公固然重要,但宋国公的身体一样重要,若事不可为,乃是天意如此,切不可强行为之,莫要让孤心存愧疚,痛澈心脾。”

    关中虽然繁华,但是除去城池集镇,野外之地一样是荒凉艰苦,这一路既然要避着叛军堵截,自然只能选择山野小路,这对于萧瑀这等年岁之人来说,不啻于一场极大之磨难。

    更何况这位宋国公平素养尊处优,何曾有过这般长途潜行之经历?

    萧瑀心中感激,虽然太子絮絮叨叨婆婆妈妈,但是他能够感受到太子那股子真诚的关切与担忧,绝非只是做做样子,自然偎贴感动。

    “殿下放心,老臣定然完成使命,安然归来。”

    ……

    又详细商议了一些细节,群臣退去,萧瑀自去准备行囊,即刻启程。

    李承乾派人去将李君羡唤来,命其率领百骑精锐沿途护送,定要保证萧瑀的人身安全,李君羡沉声领命。

    李君羡刚刚退出,李承乾让内侍泡了一壶茶水,只呷了一口,便有内侍入内通禀:“启禀殿下,江夏郡王求见。”

    李承乾一愣,将茶杯放到桌上,颔首道:“宣。”

    “喏。”

    内侍退出,李承乾蹙眉不解,这才刚议事完毕,李道宗又有何事前来觐见?

    未几,李道宗快步入内,上前见礼:“微臣觐见太子殿下!”

    “郡王叔何必多礼?快快请坐。”

    李承乾和颜悦色的请坐,又让内侍给李道宗奉上香茗,这才问道:“郡王叔可是有要事?”

    李道宗手掌婆娑着茶杯,沉吟一下,这才抬头与李承乾对视,轻声道:“殿下,是否觉得……二郎有些不大对劲?”

    “嗯?”

    李承乾一愣,旋即对屋内内侍挥手:“都出去,严禁有人靠近。”

    “喏。”

    内侍鱼贯而出,关好房门,留在门外警戒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李承乾这才问道:“郡王叔何出此言?”

    莫不是房二那厮被妖魔附体,吞噬了魂魄,故而被李道宗发现了马脚……

    李道宗放下茶杯,沉声道:“殿下对二郎甚为熟悉,深知其性格,可曾认为他是那等不知轻重、不顾大局之人?”

    这话方才房俊质问过萧瑀,萧瑀回答“是”,但李承乾并无这么认为。

    他缓缓道:“自然不是,二郎平素行事看似恣意妄为,实则大多数时候都谋定后动,尤其是关键关头,每每杀伐决断而又心思缜密,绝不会热血上头便仓促决定……郡王叔到底想要说什么?”

    房俊那厮虽然与“狡猾”不沾边,但绝对聪敏伶俐,每一次看似莽撞不知轻重,其实心中早有算计,决不肯吃亏。

    他不懂李道宗为何这么问。

    李道宗上身前倾,低声道:“和谈之大势所在,即便军中多有不忿,但其实都明白暂且保住东宫,以后再图谋算的道理,二郎见识卓越、当世人杰,岂能不知?”

    李承乾闷声不语,惊疑不定的看着李道宗,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道宗续道:“非是微臣多事,实在是二郎之举措与其一贯之性情不大相符……之前他也反对和谈,认为与关陇和谈无异于与虎谋皮,即便眼下止息干戈,他日还会面临关陇之反叛,但总体来说,还是迫于时势,随波逐流。然而自从前往见过英国公之后,二郎简直死战之心思却是愈发坚定,对和谈几乎零容忍……”

    李承乾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看着李道宗,不可置信道:“郡王叔是怀疑二郎与英国公暗中有所勾结?该不会是认为二郎故意破坏和谈,意欲将东宫逼上绝路?”

    “啊?”

    李道宗给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殿下误会,二郎对殿下赤胆忠心、天日可鉴,岂能做下那等不忠不义之事?”

    太子这话若是传扬出去,怕是那房二就能拎着刀子追杀他李道宗,誓要将他这个谗言之辈一刀斩杀……

    李承乾眉峰蹙起,不解道:“那郡王叔到底想要说什么?”

    他自然万分相信房俊,即便整个东宫被背离抛弃他,他也坚信房俊一定会跟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并肩奋战,死不旋踵。

    这是这些年两人携手并肩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历经无数挫折磨难所磨砺出来的信任,断不会因为某一些不可理解之情况便予以猜忌。

    他自诩算不得一代明君,治国之能比不得父皇以及史上诸多英主,但他也有自己的坚持与自信,那便是对臣子以诚相待,以心换心。

    似房俊这等仁义之辈,只需自己待之以诚,则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永不相负。

    谁若是跟他说房俊会背叛他,他一个嘴巴就能抽过去,哪怕是江夏郡王李道宗也不行……

    李道宗忙解释道:“微臣想说的是,自洛阳回转之后,二郎一力主战,意志非常坚定,这其中必然发生了什么,否则不至于使他这般强硬。”

    李承乾简直一头雾水:“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不还是怀疑房俊与李绩勾结?

    李道宗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似乎给自己挖了个坑。他的本意是想说房俊去了一趟洛阳,回来之后便愈发强硬的主战,其间必然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否则这说不通。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其实并不知道,只不过心中有所怀疑。

    然而这个怀疑却不能宣之于口,即便眼下未有太子一人当面……他想要以言语提醒太子,可孰料太子懵然不解,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暗示。

    踟蹰半晌,李道宗只能说道:“殿下不妨开诚布公的询问二郎一番,微臣不能再多说,否则便有质疑同僚之嫌疑。”

    李承乾若有所悟,缓缓颔首。

    待到李道宗离去,李承乾一个人坐在堂中慢慢饮茶,脑海中对李承乾的话语反复推敲。

    首先,李道宗是那等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小人么?

    绝对不是。

    这位宗室郡王战功卓著,堪称父皇与河间郡王之后“宗室第三名将”,年富力强,深受父皇信任,出身高贵却并不热衷权势,之所以不遗余力的支持自己,只是因为自己乃是父皇册封之太子,父皇一日未曾将自己废黜,自己便是他效忠的对象。

    既然不是挑拨离间、搬弄是非,那么就意味着李道宗确实觉得房俊的转变有些突兀,且不合清理。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使得之前还能勉强接受和谈的房俊,忽然之间便强硬到底,一力主战,决不肯与关陇叛军苟且言和?房俊不可能不知道一旦死战,东宫便有倾覆之祸,而和谈固然憋屈,也使得东宫丧失了一定的威望,却可以确保东宫安然无恙。

    唯有人活着才能东山再起、反攻倒算,一旦东宫倾覆便万事皆空,这道理房俊岂能不明白?

    按理说,李绩是绝不可能“策反”房俊的,房俊对他这个太子的忠诚毋庸置疑,早在他即将被父皇抛弃、满朝皆敌的时候便全力支持,不计回报,正是这样一份热忱,使得李承乾对待房俊的观感深知超脱了君臣之情,将其视为“知己”,下定决心永不相负。

    可转变的的确确是在游说李绩之后发生的,自然意味着一定是李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想不出房俊如此转变的理由,但是想到李道宗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陡然一跳。

    一股莫名的心悸没来由的升起……



    左武卫进驻潼关之后,数万军队立即布防,不仅将关外防御做到固若金汤,关内亦是严阵以待,禁沟之内多处关卡派重兵布防,前阵甚至延伸至黄河岸边,岗哨林立、军阵联结,滴水不漏。

    待到程咬金将潼关防务布置完成,李绩才率领主力大军姗姗来迟……

    登上关城,极目远眺,顿觉天高云阔、江山苍茫,李绩望着时不时进入潼关奔赴长安的门阀军队,面无表情,眼神却犀利锋锐。

    回到城楼,跪坐于案几之后,面前程咬金、尉迟恭、张亮、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等诸位大将分左右,面前皆有一张案几,放着茶壶热水。

    李绩撩了一下披风,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而后环视诸人,最终目光停留在程咬金身上,问道:“关内形势如何?”

    程咬金道:“这几日风平浪静,太极宫内的战事暂时停止,东宫与关陇再度开启和谈,似乎进展颇为顺利。昨日傍晚,郢国公宇文士及抵达潼关,欲出关拜会大帅,被吾所阻,留宿关内,若大帅予以接见,待会儿吾派人通知,若是不见,吾命人将其驱逐。”

    李绩沉吟一下,道:“东宫没有人来?”

    直至眼下,他即将率军入关,左右长安局势,决定许多人的命运,既然关陇派人前来游说,没理由东宫不来。

    程咬金摇头,道:“尚未有人前来……不过眼下长安以东广大地域尽被关陇掌控,东宫若是派人前来,必定需要绕路,沿途面临关陇的围追堵截,即便最终抵达潼关亦是耗时日久,甚至半途稍有不慎,便会成为关陇的阶下囚。”

    原本大军屯驻于洛阳之时,房俊尚可穿越商於古道抵达洛阳,可眼下李绩身在潼关,东宫想要前来,所面对的艰难险阻比之前尤甚。

    李绩沉声道:“不必理会。”

    而后望着诸将,道:“军中各部要极力约束兵卒,屯驻潼关,无论何等缘由皆不得擅自离营,若有违令,本帅唯汝等是问!”

    数十万大军自去年开春东征,奔赴数千里辗转征战,历史将近一年,军中思乡情绪极为严重。尤其是关中子弟,此刻屯驻潼关家乡近在咫尺,难免思乡情切。若是不加以约束,恐怕军心浮动、纪律涣散。

    兵卒也就罢了,若军中将校也私自返乡,不仅动摇军心,更会将军中消息泄露出去……

    必须严厉杜绝。

    “喏!”

    诸将轰然应诺。

    李绩满意点头,不过心里也知道,面前这些人身后各自牵扯着无以计数的利益,各自之阵营更是分属不同,想要让他们依照军纪行事不予触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有些时候,军中消息外泄会使得大军极为被动,但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世上从无一层不变之兵法,更无恒久之准则,有些时候,也可以主动将消息向外泄露一些……

    他说道:“若是并无要紧事,诸位便请回吧,谨记约束军队,随时听从命令,若有延误,军法处置。”

    “喏!”

    待到诸将应命,正待退出,李绩忽然又想起一事,抬手叫停诸将,蹙眉问道:“周道务先于大军率领本部押解俘虏返回,为何直至此刻仍旧未能返回关中?”

    周道务先行一步押解俘虏返回长安,东征大军围攻平穰城多日方才撤军,且这一路拖拖拉拉龟速前进,结果大军抵达潼关,反而先行一步的周道务仍未抵达……

    严重贻误军机,不可饶恕。

    张亮负责军中文书往来、情报传递,听到李绩询问,仔细想了想,道:“大军途径鄴城之时,曾收到检校右骁卫将军周道务的公函,说是冬日大雪,辽东路况难行,且俘虏伤创极多,再加上冻伤难愈,死伤极重,行军迟缓。当时周道务发送文书之时将将抵达营州地界,恳请大帅准许其驻扎几日,填充补给,而后再上路疾行。”

    “呵!”

    李绩冷笑一声,甚为不满:“死伤极重,行军迟缓?依我看,这位驸马都尉是嫌弃路途难行,干脆屯驻于营州,待到春暖开化之后方才成行吧。甚至,那些俘虏怕是剩不下几个了。”

    对于那位开国勋臣之后,小时候曾被陛下养育于宫内的驸马都尉,李绩甚是瞧不上。

    打仗之时遇难则避、遇利则争,全无军人吃苦耐劳不畏艰险之风骨,浑然一个钟鸣鼎食的纨绔子弟。

    甚至连纨绔子弟都不如,随着房俊、裴行俭等人屡立功勋、异军突起,陡然之间将纨绔子弟的上限也给拉高,导致现如今纵然是纨绔子弟,也被家族寄予厚望,希冀着能够如房俊等人那样一朝悔过、浪子回头……

    尉迟恭也对周道务不满,虽然当年曾与周道务的父亲并肩作战:“只怕非只是俘虏死伤极重那么简单,这位驸马都尉既然滞留营州,这么长时间不曾启程赶赴长安,说不定是所押解之俘虏十不存一,害怕抵达长安之后军法处置,故而耽搁行程,指望着关中大乱改天换日,便无人追究他的责任。”

    众人沉默不语。

    这是极有可能的,押解俘虏之时一旦遭遇艰难之路程,军队将领往往会怕抛弃甚至杀戮那些伤重之俘虏,以此加快速度、减少负担,更能节省粮秣辎重,古往今来,这几乎成为不成文之规定。

    即便是汉家大儒,也没人将俘虏当回事儿……

    李绩摆摆手,道:“且不管他,无论局势如何,军纪军法都不容亵渎,谁敢以身试法,就要承担相应之后果。”

    待到众人散去,各自归营约束军队,李绩在程咬金带领之下,来到位于关下的一处驿馆,见到等候于此的宇文士及。

    ……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温煦,暖风轻抚,除去墙角、房荫的积雪依旧莹白,其余地方已经渐渐开始冰融雪化。

    驿馆的偏厅内,驿卒整治了一桌酒菜,李绩与宇文士及相对而坐,程咬金一旁相陪。

    三人碰杯饮尽,宇文士及一脸唏嘘:“去年春日,数十万大军旌旗漫卷、车马辚辚,一路向东征伐不臣。谁能想到这番倾举国之力的战争,最终却劳而无功、铩羽而归?”

    一旁喝酒吃菜的程咬金抽空咽下口中食物,看了一眼李绩,四目相触,而后提醒宇文士及道:“郢国公大抵是在长安待得念头太多,不知晓天下大事,如今平穰城已经被攻陷,渊氏一族狼狈逃亡,虽然各地势力予以拥戴,但是用不了多久,整个高句丽就将并入大唐之版图。此番东征固然多有差错,但已竟全功。”

    当初东征之时,全军上下将房俊麾下的军队排斥在外,唯恐一场必胜之战被其分润军功,毕竟这几年大唐的对外战争几乎都已房俊为主,此子屡战屡胜,战功赫赫,居然一路由一个驸马都尉青云直上,晋位国公,无数人看红了眼。

    但是现在关中崩坏、局势大乱,就不能再将房俊极其麾下之军队排斥在外,无论房俊站在哪一个阵营之中。

    况且水师以一军之力攻陷平穰城,此番功勋震烁古今、威盖当世,岂是谁想忽视便可以的?

    尤其是这种故意将水师予以割裂的龌蹉举措,令程咬金分外不齿……

    虽然东征大军未竟全功,且天妒英主,陛下驾崩,但是如今大唐国力鼎盛、兵强马壮,即便骤然遭遇大难,凭借雄厚之底蕴依旧可以平安过渡,只要太子登基,朝局迅速安定,依旧还是那个睥睨四方、万国来朝的大唐帝国。

    结果就是这么一群眼中唯有自家利益的屑小之辈,为了一己私利悍然谋逆,纠集十余万大军意欲废黜东宫,将长安这座天下帝都打得几乎成了一片废墟。

    自私自利、无法无天,皆是一群国之蠹虫。



    程咬金的话语、神情,极尽鄙夷不屑,好在宇文士及一生宦海浮沉,见惯风浪,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旋即,他面色郑重,看着李绩,沉声道:“吾想要觐见陛下,不知可否?”

    自从传来陛下于辽东坠马负伤、昏迷不醒,便再也未有人亲见陛下。虽然长孙无忌信誓旦旦,向关陇各家几位盟友保证陛下断然不可能活着回到长安,但是几位关陇大佬依旧提心吊胆。

    陛下一代英主、雄才伟略,若当真驾崩也就罢了,大家自然再无顾忌,可万一长孙无忌所言有些出入……

    今日谁起兵“兵谏”,明日谁阖家死绝。

    不见陛下之遗体,宇文士及终不敢彻底放心。

    李绩却是连犹豫一下都不曾,断然道:“绝无可能,陛下伤重,神志不清,需杜绝一切外来之探望,不能承受一丝半点风险,还望郢国公理解。”

    双方都知道陛下早已驾崩,如今跟随军中的只是一副棺椁,却都不肯点明这一点,而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军中是李绩的地盘,宇文士及拿他没法,只得颔首道:“陛下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

    干巴巴的说了两句,而后直指核心:“陛下东征,留太子监国,吾等老臣竭力辅佐。然太子昏聩,倒行逆施,先致吐谷浑叛乱,后致突厥侵入河西,更有大食人劳师远征,欲攻陷西域,安西军奋勇抵抗,伤亡惨重……赵国公率领天下有识之士施行兵谏,还储君之位于贤良,以延续帝国之繁盛……今次,吾受赵国公之重托,前来拜会,请问英国公何时重返长安,共襄盛举?”

    明清之前,皇权尚未达到真正的巅峰,天下事自然不可能由帝王一言而决。这个年代,对于皇权之钳制不仅在于宰相之权力、言官之清廉,最为重要的便是由董仲舒详细阐述进而推广的“天人感应”。

    “天人感应”的主旨是“天人相感,阴阳相和”,其理论繁复精密、玄之又玄,简单来说便是“人能感应上天,而上天能预示福祸、影响人事”……

    身为人间帝王,或者国之储君,乃人世间之巅峰,而且帝王乃是“天之子”,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自然最容易触动上天,使得上天做出感应。君若贤明,则河清海晏、风调雨顺,君若昏聩,则地动山摇、灾祸频仍。

    只要君王为恶,则上天必然降下警示,以灾祸的方式予以警告,这个时候君王就要反省己身,改正错误,以求上天之宽恕,使得天下子民免受灾祸之荼毒。

    简而言之,只要发生灾祸,就必然是君王的锅。

    而外敌入寇,亦是灾祸的一种……

    所以关陇以此为罪名意欲废黜监国太子,礼法上是说得通的。凡事都得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否则便是“师出无名,事故不成”,不得人心。

    古往今来,无论真实之动机为何,总得要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后号令天下、邀买人心,如此方能成就大业。否则便是叛逆之举,宇文士及又岂能冠以“共襄盛举”之言论?

    程咬金嗤笑一声,摇摇头没插话,继续低头吃喝。

    李绩面容平静,古井不波,淡然道:“赵国公如此看重在下,着实受宠若惊。只不过陛下尚在昏迷,龙体未愈,若是受到惊扰,在下罪该万死。故而,长安城内孰是孰非,在下不会插手,待到分出胜负,护送陛下还于太极宫,一切借由陛下定夺。”

    宇文士及无语。

    你行了吧,陛下驾崩已然是不可更改之事实,大家只是唯恐局势彻底恶化、天下烽烟板荡,从而三缄其口、避而不谈罢了,现在你居然拿这个借口来搪塞我,难道不过分?

    但他也没辙,陛下驾崩之消息是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泄露出去的,长安鏖战不休,中枢彻底崩溃,一旦天下门阀得知陛下驾崩之消息,难免心生不臣,乱局一起,纷乱之局势将再不能由关陇主导。

    关陇上下冒着万劫不复之风险施行此次“兵谏”,岂能让天下各地的门阀将局势彻底搅乱?

    那绝对不符合关陇门阀的利益……

    既然不能揭穿李二陛下驾崩之事实,就不能反驳李绩的话语。

    宇文士及转换角度,尝试说服:“如今关中鏖战不休,双方死伤惨重、生灵涂炭,诺大帝都更是残垣遍地,即将毁于一旦。且春耕在即,若是这场战争不能尽快结束,耽搁了农时,待到秋天关中无粮,不知又有多少百姓冻饿而死。英国公乃国之首辅,岂能眼看着百姓罹难而无动于衷?只需您站在正义这一边,挥师返回长安,东宫上下必然绝望,定会弃械投降。届时,咱们择选一位贤能之皇子予以扶持,异日登基为帝,亦可造福苍生,将贞观盛世延续下去,千秋之后,英国公力排众议、砥柱中流之功勋,必将垂于青史。”

    话音刚落,一旁的程咬金将口中酱肉咀嚼咽下,喝了一口酒,冷笑一声:“择选贤能皇子?呵呵,你们不是都已经选好了么,哪里还需要大帅费神。再者说来,战争是你们挑起的,兵卒因你们而阵亡负伤,百姓因你们而生灵涂炭,可我怎么听着却好似若大帅不答允你们,不跟你们同流合污,这关中百姓所遭的罪就成了大帅的责任?以往我还敬佩郢国公乃国之勋臣、德高望重,如今才发现也不过是为了权力利益蝇营狗苟、颠倒黑白之辈。怪不得当年隋炀帝遭遇宇文化及弑杀,您毫无人臣之忠诚,反而抛妻弃子投奔关中,摇身一变成为李唐的开国勋臣……呵呵,据说当年郢国公您曾在洛阳遇见南阳公主,欲求复合,结果被南阳公主怒而斥之,敢问可有此事?”

    世人皆说他粗豪鲁莽,实则他心有锦绣,说话办事极有分寸。但是宇文士及在他面前这番话语却将他彻底激怒,甚为不齿。

    造反就造反呗,寻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也没错,可是你既然身为说客,一心想要劝服李绩与关陇结盟,却还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把谁当傻子耍呢?

    宇文士及一张保养得宜的连瞬间涨红,仿佛充血一般,怒目圆瞪,“啪”的一拍桌案,怒叱道:“混账!你是何身份,亦敢这般与老夫说话?”

    按理说,他一辈子混迹朝堂、历经两朝,宦海浮沉之间早已修炼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心性,断不会因为一些不敬之言语而恼羞成怒。

    但是程咬金这番话却直接戳到他心底最难堪、最刺痛的地方,令他忍无可忍。

    可程咬金岂会怕他?

    “啪!”

    程咬金也拍了桌子,一双铜铃也似的眼睛瞪得滚圆,怒目而视:“吾非是君子,却也不是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的小人,敢问郢国公,吾有那一句话是凭空捏造不成?你既然做得下那等抛妻弃子之事,难不成还想堵得住天下人的嘴?”

    “砰!”

    宇文士及掀翻面前案几,不顾茶水倾洒、茶具摔碎,起身冲着李绩一抱拳,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是老夫失礼,还望英国公莫怪,不过老夫已无颜留在此地,这就返回长安,告辞!”

    李绩忙起身挽留:“郢国公何必如此……”

    宇文士及却是二话不说,早已转身走了出去,随即一阵喧哗,继而马蹄声响起,却是片刻也不停留,启程返回长安去了……

    屋内,李绩看着地上凌乱倾洒的茶具案几,瞪了程咬金一眼,无奈道:“他本就不愿与吾结盟,此番前来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想方设法寻个借口回去交差,你又何必将这个借口巴巴的给人家送到手上呢?真是蠢不可及。”

    程咬金本以为李绩会训斥他一番,怪他气走宇文士及,却不料李绩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语……宇文士及居然不愿与李绩结盟?



    程咬金一脸震惊:“关陇不愿与大帅结盟?那他们为什么来?他们就不怕大帅彻底投靠东宫太子,而后挥师抵达长安,将他们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使其万劫不复?”

    李绩重新坐回,等亲兵将地上打碎的茶具收拾干净,这才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纠正道:“非是关陇不愿与吾结盟,而是宇文士及不愿。”

    程咬金也回到座位,一双铜铃也似的眼睛瞪得滚圆,满是不解:“这有什么区别?”

    宇文士及乃是长孙无忌的使者,长孙无忌代表的是整个关陇,宇文士及岂敢违背长孙无忌的意志?

    李绩解释道:“宇文士及此番代表长孙无忌而来,自然不敢留下不愿与吾结盟的把柄,否则长孙无忌岂肯干休?正如你所言,一旦将吾推到太子那边,关陇面临的就将是万劫不复之局面。但宇文士及与长孙无忌的利益却并非一致,试想,若此刻将吾成功说服,将来废黜东宫,所有的朝政大权将会由吾与长孙无忌所掌控,他们那些关陇门阀依旧如以往那般依附于长孙无忌羽翼之下……既然如此,关陇门阀跟着长孙无忌甘冒奇险,又是为了什么呢?”

    程咬金看似粗豪,可绝对不是政治白痴,闻言登时明白过来:“宇文士及代表的是那些关陇门阀拼死一战之决心,力求攫取更多利益,使得家族更上一层楼,所以他们主张开启和谈,因为一旦和谈成功,他们将主导局势,获利最大。但长孙无忌到底是关陇领袖,他不敢明面上拒绝甚至破坏有可能于大帅你达成的结盟。”

    “正好,你给了他这个借口。即便长孙无忌再是霸道,可宇文士及回去之后言及被你这般羞辱,长孙无忌又能说什么呢?”

    李绩轻描淡写的喝茶,虽然责怪了程咬金几句,但又好似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程咬金看着李绩的面色,试探着问道:“大帅……到底怎么想的?”

    李绩放下茶杯,品味着茶水的回甘,叹息一声:“这龙井还得是新茶香醇回甘,放置得久了,寡淡得很……你希望我怎么想?”

    程咬金道:“不是我希望你怎么想,而是你自己到底怎么想?”

    这话有些绕口令,李绩哼了一声,道:“别管我怎么想,你所要做的只是听令行事,急得千万别违抗军令坏了我的大事就行,以免他日军法无情,令你悔不当初。”

    “呵!”

    程咬金冷笑一声:“你是一军之统帅不假,可就算我违抗你的命令,难不成你还敢将我军法从事,一刀砍了脑袋?”

    军令如山不假,但也绝不是毫无转圜之余地。以程咬金的地位、资历、爵位,即便他违背军令,但只要不是谋逆大罪,谁能斩他?

    李绩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千万不要去尝试。”

    语气很是清淡,但深知其性格的程咬金却心底一颤,感受到那股子浓浓的威胁与警告。

    娘咧!

    都说我老程是个粗坯,说房二是个棒槌,可是咱们两个加起来,也抵不过李绩的心狠手辣,毫无顾忌……

    他闷闷颔首,喝茶不语。

    过了一会儿,又问道:“若是东宫那边来人,如何应对?”

    李绩喝了口茶,随意道:“不理会,晾着他,寻一处房舍于他,其余的茶水饭食尽皆不管。”

    程咬金担忧道:“若是这回来的还是房二,怕是要闹……”

    那个棒槌最是难缠,若是东征大军上下对其皆不理会,甚至连茶水饭食都不供,那家伙能将屋顶掀了。

    李绩摇头道:“不会是房二过来,眼下东宫与关陇之间,和谈已经成为主流,宇文士及敢顺坡下驴一走了之,很显然和谈已经取得重大突破,东宫那边又岂能任由房俊这个主战派前来游说呢?要么是萧瑀,要么是岑文本……岑文本老迈体衰,经不得长途跋涉,更别说还要绕过关陇军队的围堵,万一不慎落入关陇之手,搞不好被兵卒一刀给杀了。还是萧瑀的可能更大一些,毕竟以他与关陇千丝万缕的关系,纵然落入关陇手中,也不虞有杀身之祸。”

    这番推测合情合理,程咬金颔首表示认可,抬头看了李绩一眼,欲言又止。

    李绩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叹口气,摇摇头:“非是吾不信你,实在是事关重大,吾之抉择将会影响江山国祚……再等一等,用不了多久了,你只需听令而行即刻。”

    见他口风如此之紧,程咬金也只能摇头。

    旋即,他蹙眉问道:“房二那厮是个强硬的主战派,只看前番前来之时的言辞举措,便可知其极为抵触与关陇和谈。你觉得这厮会否干脆在玄武门外挑起战端,破坏和谈?”

    李绩反问道:“你希望他那么做?”

    程咬金颔首,道:“无论你心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关陇军队开启战端,以‘兵谏’之名,行谋逆之实,乃是不争之事实。俺虽然不敢自诩为国为民,可也绝不愿见到关陇最终顺利攫取利益,占据朝堂……只不过房二对太子极为忠诚,若太子极力压制,不许他破坏和谈,或许会捏着鼻子认下。”

    “呵呵,”李绩轻笑一声,将茶杯放下,起身,道:“放心,他会的。”

    而后负手走出去。

    程咬金愣了片刻,不理解李绩为何这般笃定?

    或许,前番房俊前来充当说客之时,两人私底下有所约定?可若是那样,便说明李绩心中倾向于东宫,又岂能占据潼关之后任由天下门阀进入关中、赶赴长安支援关陇?

    将门阀军队请入彀中,一举歼灭,永绝后患……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被他自己打消。剪除进入关中的门阀军队容易,但是想要平复天下门阀的报复却难如登天,一旦这些居于各地的门阀揭竿而起,将会短时间内席卷整个天下。

    没人有足够的威望予以镇压,整个帝国将会陷入内战之中,江山崩坏、国祚倾颓,以李绩之谨慎为人,断不会承担那等祸乱天下的罪责……

    可李绩为何如此笃定房俊会再度开启战端,试图破坏和谈?

    程咬金一脑袋雾水,猜不透其中之究竟……

    *****

    萧瑀带着数十亲兵以及数百“百骑”精锐,出长安,渡渭水,向北过泾阳,直抵郑国渠。而后沿着郑国渠畔的官道一路疾驰向东,抵达黄河岸边,由渡口横渡黄河,总算是脱离关陇军队掌控之区域,安全无虞。

    松了一口气的使节团沿着黄河畔的官道一路南下,直抵风陵渡……

    风陵渡乃是黄河上最为重要的渡口之一,即便此刻关中大战连连,此地依旧商旅不绝,颇为繁华。

    一路奔波疾行,年纪老迈的萧瑀饱受长途跋涉之苦,面色苍白憔悴、双目布满血丝,自马背上下来之时双腿一软,若非身边亲兵搀扶,怕是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君羡反身下马,来到萧瑀近前,劝道:“过河便是潼关,宋国公不妨在此歇息一日,蓄养精神,解除劳累,也能好生思量如何游说英国公。”

    这固然是一个理由,但他更担心萧瑀这一路跋涉已经耗尽心血,这种状态实则是在勉力支撑,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身为护卫罪责难逃。

    萧瑀勉强撑着精神,虚弱得急促喘息,看着冰凌浮沉的黄河河道,语气虚弱却又坚定:“无妨,老夫还撑得住。赶紧渡河抵达潼关,到时候自然有的是时间休整调养,时不我待啊!”

    李君羡不能再劝。

    一行人抵达风陵渡的驿站,在驿卒协助下征集渡船,横渡黄河。此时河水已经开始融化,冬日累积的冰块受到积压渐渐碎裂,给行船带来极大难度,好在黄河尚未抵达汛期,正是枯水之季,水流不急,否则船行河上,将会被奔腾而来的冰凌撞得稀碎……

    可即便如此,船只在河面上亦是跌跌撞撞,时不时被漂浮的冰凌撞击,船身摇晃颠簸极为剧烈,生在江南的萧瑀也受不得这等摇晃,晕船现象极为严重,等到了对岸,老命只剩下半条。



    “呕……”

    萧瑀被人从船上搀扶下来,两腿面条一般无力,干呕几声连苦胆水都吐了出来,面色苍白憔悴,双眼无神,整个人已经虚脱。

    随行太医急忙上前查看一番,对李君羡摇摇头:“宋国公年老体衰,长途跋涉已然耗尽体力,此番乘船又恽恽噩噩,若是不能及时调养安歇,怕是要耗干心血,药石无救。”

    李君羡吓了一跳,连忙让人制作了简易的担架,抬上萧瑀,一路兼程抵达潼关。

    到了潼关关下,命人将太子信物转呈李绩。

    好半晌,守关兵卒才返回,脸上毫无表情:“大帅正忙于军务,无暇接见,各位自去便是。”

    李君羡大怒:“太子受命监国,谕令所出,形同圣旨!你们是想要抗旨不遵不成?”

    守关兵卒全无惧色,甚至连话都懒得说。

    萧瑀挣扎着从担架上起来,勉强说道:“李将军,息怒。”然后转向守关兵卒,问道:“不知英国公何时能够拨冗接见?”

    兵卒摇摇头:“吾亦不知。”

    萧瑀毫不气馁,道:“老夫远途跋涉,身染重病,可否拨付房舍与麾下兵卒暂住?”

    兵卒道:“这倒是可以。”

    遂亲自带着李君羡来到距离城关一里之遥的一处兵营,寻到军中偏将,清空了数十间营房,使得萧瑀一行暂且安置下来。

    一番折腾,萧瑀愈发经受不住,入驻营房之后便发起高烧。

    即将入夜,麾下兵卒饥肠辘辘,别说饭食了,连口水都没有……李君羡又等了一会,迟迟不见有人送吃食过来,遂起身带着两个亲兵寻到军中副将,责问道:“为何不给吾等准备饭食?”

    那副将愣头愣脑的模样,奇道:“为何要给汝等准备饭食?”

    李君羡被噎的不轻,忍着怒气,抱拳道:“吾等远道而来,军粮已然吃完,劳烦将军备下一些饭食给军卒充饥,荤素不忌,管饱就成。稍候,吾自会支付银钱。”

    那副将一脸浑不吝,不耐烦道:“有钱了不起啊?上面只下令给汝等拨付营房,却没交待还要管饭。眼下数十万大军入驻潼关,各种物资短缺,粮食更是紧张,吾没有多余的粮食给你们吃,自己想办法吧。”

    然后不理会李君羡,扬长而去,气得李君羡一脸铁青,恨不能冲上去将这个鼻孔长到天上的浑球一刀砍了……

    想他李君羡身为“百骑司”大统领,统御皇帝禁军,掌管朝廷密探,妥妥的皇帝近臣,权势几乎于六部侍郎齐平,地位更是高不可攀,即便是国公当面亦是礼敬有加,何曾遭遇过此等轻视慢待?

    只不过如今身负重任,不能轻率与这些兵将起了冲突,以免坏了大事,只能忍着一腔怒气,返回营房。

    太医从里间走出,见到李君羡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奇道:“李将军为何不让兵卒备下饮食?宋国公舟车劳顿,元气损耗极重,需要滋补,否则很可能无法补充元气,从而落下病根。这等年纪之人,平素养尊处优,骤然损及根元,隐患太大。”

    他这番言语有所保留,实际上若非太子执意派他一路跟随,只怕萧瑀这个时候已然病重不起,一命呜呼……

    李君羡登时头大,愤懑不已。

    谁能想到以萧瑀之身份地位,来到潼关之后李绩不仅避而不见,甚至连饭食都不给准备?

    这潼关附近猬集了几十万大军,整个潼关所在的丘塬遍地都是军营,各处要隘尽被堵死,想要购买饭食简直难如登天。

    难道麾下千余人就这么饿着?

    兵卒饿着也就罢了,大不了明日一早便启程离开潼关,渡过黄河之后可择选一处驿站补充食物,但萧瑀如何等得起……

    太医见到李君羡一脸愁闷,奇道:“区区饭食而已,难道英国公居然不管?”

    李君羡叹息一声,将情况说了:“眼下根本见不到英国公,军中这些校尉副将根本不卖我的面子,为之奈何?我总不能将这些混账抓起来宰了吧?”

    太医沉吟一下,道:“李将军不妨去军中将领处试试,一则宋国公熬不住多久,再不进餐麻烦就大了,再则也能试探一番,看看到底是低下这些悍卒胡来,还是英国公的将令。”

    李君羡再叹一声。

    他自然早已想到这一点,然而他的身份注定他只能是一个“孤臣”,平素与朝中文官武将来往甚少,甚至因为监视那些朝中大员的缘故,导致这些人都对他或多或少有些意见。

    此刻求上门去,万一这帮子骄兵悍将冷嘲热讽,自己颜面如何下得来?

    可是想到眼下只困局,也只能如此了……

    心一横,牙一咬,颔首道:“那吾便去各处看看。”

    遂起身带着亲兵离开营房,逮着几个路过的兵卒,问清楚薛万彻驻兵之初,便急忙赶去。

    之所以选择先见薛万彻,是因为这位驸马爷平素与房俊交好,而他在朝中唯一保持往来之人便是房俊,又这样一个媒介,希望薛傻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别让自己太过难堪……

    带着亲兵策骑在诺大的营地之中疾驰,往来巡逻的兵卒见到了也只是多瞅几眼,并不多管。

    李君羡便明白,李绩这是采取无视之策,让他们这个使节团知难而退……

    可他为什么不干脆拒绝东宫呢?

    数十万大军猬集在潼关内外,遍地都是军营,人喊马嘶纷乱吵杂,小半个时辰之后才抵达右武卫军营。

    到了营门前被兵卒拦住,李君羡斟酌着说辞,道:“吾离京之时,越国公有话传达给武安郡公,烦请入内通禀。”

    不得不将房俊抬出来,否则他怕薛万彻也得了李绩的将令避而不见……

    兵卒入内通禀,须臾回转,道:“吾家将军请您入内相见。”

    李君羡送了口气,让亲兵留在营外,自己策马驶入营地,直奔中军帐。到帐门前反身下马,自有兵卒上前牵走马匹,门前兵卒撩开门帘,请他入内。

    帐内光线有些昏暗,李君羡眯了眯眼,见到一身戎装的薛万彻大马金刀的坐在窗边一张椅子上,手里捧着一个小茶壶,“伏溜伏溜”的喝茶,很是悠闲的模样。

    李君羡上前见礼:“末将见过武安郡公!”

    “嗯,”薛万彻鼻孔里嗯了一声,茶壶放在一旁案几上,上下打量李君羡一番,抬起下颌道:“房二有什么话转达?”

    李君羡略有尴尬,道:“此乃末将妄言,越国公并未有话语委托末将转达。”

    “嘿!”

    薛万彻怒了:“莫不是倚仗你身为‘百骑司’大统领,便跑来消遣老子?”

    李君羡道:“末将岂敢?此番东征,武安郡公身先士卒、奔袭数千里,打得高句丽军队望风披靡,居功至伟,末将深感佩服,只恨身负要职,不能擅自离京为国征战。”

    薛万彻怒气瞬间消退,他是个顺毛驴,只要顺着毛捋,百无禁忌。此番东征虽然挫折颇多,但是他身为大军先锋,攻城拔寨狂飙突进,的确是大大一桩功劳,心中最为得意之初被李君羡道出,只觉得浑身舒坦。

    矜持的颔首:“李将军假借二郎之名,想必有什么苦衷吧?”

    李君羡叹气道:“此番护送宋国公前来,路途遥远,又经受几次叛军围堵,舟车劳顿之下,宋国公一病不起。然而末将前去军中要求供给吃食,却遭到拒绝……末将无法,想起先前越国公曾言武安郡公最是义薄云天、急公好义,无奈之下只得前来,又唯恐英国公下了严令不准接待吾等,故而只能妄言,还望郡公恕罪。”

    嚯!这可真是令人惊喜啊,那小子平素浑不吝的模样,朝野上下文臣武将就没几个被他看在眼中的,傲得不行,原来我在房二心目当中地位这么高?



    薛万彻甚少得到同僚赞誉,此刻心底舒爽,神情愈发和蔼:“英国公倒也并未下达严令,只是言及毋须理会汝等。不过眼下数十万大军猬集于潼关附近,粮食菜蔬的确甚为紧张,不过李将军既然求到吾这里,岂能让你空手而回?来人!”

    “喏!”

    门外亲兵入内,薛万彻吩咐道:“去准备一千人十天的伙食,给李将军送过去。”

    “喏!”

    亲兵离去,李君羡感激得紧,抱拳道:“郡公果然急公好义,此番人情,末将铭记不忘,他日定有后报。”

    薛万彻愈发飘飘然,捋着胡须,矜持笑道:“李将军与房二交情不错,吾亦与那厮肝胆相照,那咱们之间也就毋须生分,该帮的还是得帮一帮,情理之中而已。不过之前宇文士及前来充当说客,希望大帅能够站在关陇那一边,大帅不置可否,倒是宇文士及被卢国公气得拂袖而去……以我看来,宋国公此番前来,怕是也得不到大帅的准信儿。”

    事实上,岂止是外界对于李绩的立场捉摸不定、猜测不一?即便是军中这些大将也不知李绩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东宫也好,关陇也罢,你总得站一头吧?总不能自己竖起大旗谋朝篡位吧……

    军中上下,颇有怨言,各种流言蜚语亦是屡禁不止,全凭李绩自身的威望压着。

    但是长此以往,终究会出问题……

    李君羡沉吟一下,试探着问道:“当真一点口风都没有?”

    他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无论李绩如何掩饰自己心中的想法,可是这数十万大军南拼北凑、阵营不一,纵然勉强被他压制得不敢造次,可若是没有半点明显的倾向,谁人心服?

    朝堂也好,军中也罢,即便统统都是为国为民的圣贤,也得考虑自身之利益……长安鏖战不休,关陇向着最高之权力发起挑战,谁胜谁负攸关整个天下的利益,谁又能无动于衷呢?

    薛万彻摇头:“的确是半点也琢磨不出大帅之想法……不过李将军可以去摆放一下卢国公,他是大帅的心腹班底,或许有一些苗头也说不定。”

    这回李君羡是真的感激了,抱拳道:“郡公高义,回头末将定会详细禀明太子殿下,想必殿下也定然予以褒奖。”

    “哈哈,那就有劳李将军了。”

    “义不容辞。”

    ……

    李君羡从薛万彻处得了粮食菜蔬,由右武卫兵卒押送至“百骑司”暂居的营房,已经断炊的“百骑司”兵卒欢欣不已,当即生火造饭。

    李君羡来到房舍之内,见到萧瑀半倚在床榻上,神情依旧萎顿,面色苍白难看,上前两步,关切道:“国公可好了一些?”

    萧瑀睁眼看看李君羡,半阖着眼帘,有气无力道:“年纪大了,不中用咯……吾虽然自幼锦衣玉食,但当年亦可上马杀敌,如今却是连赶路都经受不住,若是因此误了太子殿下的大事,死不足惜。”

    使节团连粮食都得不到的事情他已经知道,更被说李绩避而不见了,由此可见李绩的态度。

    此行自己一把老骨头差点散架,老命丢了半条,然而大抵是要白辛苦一场,想要完成任务,难如登天……

    李君羡安慰道:“国公不妨安养几日,末将也在军中打探一下消息。”

    遂将自己从薛万彻那里求得粮食菜蔬一事说了,薛万彻指点他去拜访程咬金更是一字不落……

    萧瑀精神一振,欣喜道:“这可是个好消息。”

    最怕就是李绩将东征大军上下压制得铁板一块,里里外外皆以他的意志为准,纵然别有心思也不敢轻举妄动。既然薛万彻能够指出卢国公程咬金,或许可以将此作为突破口。

    不过喜悦过后,却又难免泛酸。

    房俊那厮一直在和谈这件事上与他较劲,甚至口出不逊,全然不将他的地位资历放在眼中,气得他肝疼。然而到了这潼关,不仅凭借人家的关系得到粮食菜蔬,就连寻找李绩的突破口都得承房俊的情……

    难免尴尬。

    接着说道:“今日吾状态太差,暂且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咱们先去拜会程咬金,谈一谈他的口风,而后再去求见李绩。”

    李君羡应下。

    虽然潼关附近猬集数十万大军,但程咬金负责潼关防御,城上城下驻扎的皆是左武卫兵卒,想要寻到程咬金并不难……

    ……

    翌日清晨,休息一夜的萧瑀起床洗漱,身体依旧虚弱,但精神状态好了一些。用过早膳之后,与李君羡策骑抵达潼关关城之下,寻到一名左武卫校尉,使其通禀程咬金。

    过了一会儿,校尉回转,请两人前往相见。

    萧瑀与李君羡对视一眼,心中尽皆一喜——有门儿……

    关城下,一处简易的营房之内。

    程咬金起身,与萧瑀、李君羡两人见礼,各自入座之后亲兵奉上香茗退去,程咬金这才笑道:“听闻宋国公昨日抵达之后身体不适,可曾好了一些?”

    对于自己的情况被掌握,萧瑀并不觉得奇怪,即便李绩避而不见,可又怎么会真正对自己不闻不问呢?

    他含笑道:“卢国公有心了……如今年纪大了,这一番跋山涉水差点颠碎了一把老骨头,可眼下东宫危难,社稷倾颓,吾等身为臣子自当誓死效忠太子殿下挽回危局,纵然刀山火海,亦是在所不惜。”

    言罢,目光灼灼的盯着程咬金。

    程咬金目光闪动,哈哈一笑:“宋国公乃是国之勋臣,有大功于社稷,若当真有什么闪失,乃是帝国之损失啊。您为帝国操劳了半辈子,如今年事渐高,也应当歇一歇,国事总是无穷无尽,您又能管得了多少呢?总归还是渐渐放手,颐养天年才是应当。”

    萧瑀却摇摇头,正色道:“吾等深受皇恩,岂能在此等时候袖手旁观,置长安叛乱于不顾?太子乃是陛下金典册封,名正言顺、帝国正朔,若是任由叛军攻入太极宫、罢黜东宫,致使太子殉国,吾等如何于陛下交待,如何于帝国交待,如何于自己的良心交待?”

    义正辞严,正气凛然。

    程咬金咧咧嘴,自然明白萧瑀这是在试探他,遂摇头道:“您是宰辅之一,自当心怀帝国、竭尽全力,吾却不过是一个军人,军人只懂得听命行事,您这番话却是找错了对象。”

    萧瑀道:“为何英国公对老夫避而不见?”

    这是试探老子的口风啊……老子倒是不介意给你泄露一点什么,可关键在于老子也不知道徐懋功那个阴险的家伙到底怎么打算的。

    只好故作不知,摇头道:“这话您得去问问英国公才行,吾又岂能知晓他的想法?”

    萧瑀有些失望,叹息道:“如今叛军起事已经数月,长安城生灵涂炭,皇城一片白地,太极宫亦是断瓦残垣……东宫上下苦苦支撑,非是为了自身之前途利益,前途利益又怎能有性命重要呢?然而大义所在,纵然粉身碎骨,亦不敢屈身侍贼。卢国公深受陛下恩遇,又素来支持东宫,却不知此刻是何想法?”

    程咬金面无表情:“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令之所在,刀山火海亦如蹈平地,军人的大忌便是自己有想法。”

    这混账油盐不进呐……

    萧瑀拿他没法,只要试探着问道:“卢国公可否为老夫引见英国公?”

    程咬金想了想,道:“可代为转述,但见与不见,要看英国公的意思。”

    萧瑀有些失望,但还是面露殷切:“那就劳烦卢国公了,老夫代太子殿下谢过!”

    起身,一揖及地。

    只要李绩避而不见,他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李绩的,只能将希望放在程咬金身上,希望这厮可以心向东宫、顾全大局,多在李绩面前说上几句好话,否则自己长途跋涉而来,却连正主儿的面都见不到,实在是憋屈……



    程咬金不敢受这一礼,忙起身避开:“在下如何受得起?宋国公客气了。吾负责潼关防务,诸事缠身,不能多陪,还望宋国公见谅。稍候自会将宋国公之请求转告大帅,见与不见,吾会派人前往通知。”

    萧瑀颔首道:“如此甚好,那老夫暂且告辞。”

    “您老慢走。”

    告辞程咬金,萧瑀与李君羡策骑返回营地,正好迎面见到一支门阀军队入关,两人挽着缰绳站在路旁,萧瑀见这一支军队阵容还算齐整,行进之间亦是虎虎有威,遂问道:“这是哪一家的军队?”

    李君羡仔细看了看,这支军队人数大抵在三千左右,装备甚为精良,旗帜是浅蓝底、嫣红色的一个篆体“郑”字,答道:“应该是荥阳郑氏。”

    萧瑀面色凝重,默然不语。

    自南北朝起,门阀即军阀,几乎每一支实力强劲的门阀都拥有自己的军队,门阀攫取天下财赋以养私军,导致朝廷府库空虚、入不敷出,不得不倚靠门阀去统治全国。

    而门阀壮大的后果,便是抽空了国家的底蕴,强枝弱干,政令难下州县,整个国家都被门阀所架空,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若是没有门阀背景,任何事情都休想干得成。

    隋唐以来,门阀虽然得到一定的遏制,但底蕴犹在,国家建立的时候这些门阀都是功臣,而到了如今,这些门阀却成为帝国稳定统一的毒瘤,否则,李二陛下也不会将削弱门阀定位国策。

    但萧瑀对此是没什么抱怨的,因为他本身就是门阀政治的受益者,兰陵萧氏更是天下有数的几个底蕴深厚的门阀之一,整个江南都要仰望兰陵萧氏的鼻息,兰陵萧氏的一句话,比朝廷的政令管用得多……

    ……

    回到营地,简单的用过午膳,萧瑀回到床榻之上歇息,结果刚刚过了晌午,便有一名校尉前来,说是李绩有请。

    萧瑀赶紧爬起,洗了一把脸振奋精神,在李君羡护卫之下直抵城关。

    就在距离程咬金办公衙署不远处的一个小院内,东征大军的统帅、宰辅之首、英国公李绩接见了萧瑀。

    这是一处布置雅致的小院,左右有厢房,前排是几件门房居住着亲兵、厨师等杂役,三开的正房简约而不简陋,院子当中铺着青砖,打扫得干干净净,几株上了年岁的老树枝桠虬结、树干粗壮。

    屋内,李绩与萧瑀对坐于窗前桌案两侧,桌案上一壶香茶热气袅袅,茶香氤氲。

    身为一军之统帅的李绩未着甲胄,而是一袭素淡的青衫,清癯的面容俊朗不凡,隐约可见年青时的风采。

    执壶给萧瑀斟茶,李绩笑道:“刚刚抵达潼关,才发现关内关外军队无数,杂乱无章互不统属,为了避免军队混乱起来违法犯纪、祸害百姓,本帅只得镇守潼关,约束各军。故而事务繁荣杂乱,一时间想要捋出头绪就得费心费神,怠慢了宋国公,以茶代酒,敬请谅解。”

    萧瑀双手端起茶杯回敬,道:“英国公乃宰辅之首,身负陛下之寄托,自当维系纲常,以江山社稷为重,老夫一副残躯,如何敢怪罪?请。”

    “请。”

    李绩笑了笑,举杯呷了一口热茶。

    萧瑀也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问道:“这潼关每日里皆有万余门阀军队路过,但英国公封锁城关,只许进、不许出,却不知这是为何?”

    封锁城关乃是应有之意,可只许进、不许出,这就令人有所遐思了。

    李绩笑了笑,道:“门阀军队素来缺乏管束、无法无天,若是在关中倒还罢了,到处都是军队,他们想干什么也要有所顾忌。可一旦任其返回各地门阀,一路上难免恣意妄为、作奸犯科,途径各地搞得乌烟瘴气,不得不防。”

    这答案滴水不漏,根本无从揣测其立场倾向……

    萧瑀打起精神,知道面前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城府深沉不下于长孙无忌,甚至是朝堂之上唯一智谋可以抗衡长孙无忌的人物,脑中飞快转动,思虑着说道:“门阀军队固然桀骜难驯,说到底也不过是祸乱一方,怎及得如今叛军作乱,危及社稷?再者说来,门阀军队再是祸害百姓,也不过是一走一路,而如今若是长安兵变不予剿灭,将会耽搁春耕,后果便是关中饿殍遍地、尸骸盈野……”

    他目光灼灼,与李绩对视:“英国公不仅是这数十万大军的统帅,更是国之宰辅、百官之首,协助陛下造福万民乃你之职责,却不知英国公肯否为了关中数百万百姓,为了大唐帝国之正朔,竭尽全力、效忠太子殿下?”

    李绩与他目光对视片刻,忽而一笑,执壶斟茶,淡然道:“这江山,乃是陛下之江山,吾只效忠陛下。”

    萧瑀寸步不让:“陛下安在?”

    李绩将萧瑀面前茶杯斟满茶水,道:“如今陛下病重昏迷不醒。”

    萧瑀咄咄逼人:“既然陛下昏迷,不能视事,国事自当由监国太子全权负责,吾等甚为臣子,理当听命于太子。”

    李绩呷了一口茶水,摇摇头:“陛下固然昏迷,却终究能够醒来,吾等今日若是置陛下于不顾,尽皆效忠太子,如此将陛下置于何地?这等乱臣贼子,吾不敢为。”

    萧瑀道:“老夫要觐见陛下。”

    李绩唏嘘道:“陛下病重,不能遭受打扰。”

    “……”

    萧瑀气结。

    口口声声效忠陛下,有陛下在一日,便不能越过陛下转而效忠太子。可老子要觐见陛下,你又不让……

    看着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萧瑀,李绩也有些不好意思。

    若非这位的修养天下一等,只怕这个时候都能抓起茶杯将茶水泼他一脸……

    干咳一声,李绩又道:“前番房二郎前来,各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能够说服吾投靠东宫,吾便曾告之,吾只效忠于陛下,长安纷乱也好,汝等与关陇和谈也罢,与吾全无干系。”

    萧瑀面色阴沉,踟躇不语。

    ……

    傍晚。

    回到营地,萧瑀躺在床榻上,由太医推拿一番,身体轻松了一些,喝了药,昏昏沉沉却难以入睡。

    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白日里程咬金以及李绩的的话语、神态。

    不知为何,李绩虽然断然拒绝站队,但是其言语之中却隐隐有着对东宫与关陇进行和谈之不满……

    他到底什么意思?

    不愿东宫与关陇完成和谈,使得他空有数十万大军却难以起到砥柱中流、抵顶乾坤之作用,无法攫取最大利益?

    言语间又提及房俊上次前来游说之事,难不成房俊之所以极力反对和谈,背后与李绩有什么关系?

    亦或者,房俊奉命前来游说李绩,结果反而被李绩给说服了?

    越想越乱,整个脑袋乱成一锅粥。

    头痛欲裂,萧瑀干脆起身,披了一件衣袍,将桌案上的油灯点燃,坐在灯下沉思。

    良久,他霍然起身,走到门口将房门推开。

    清冷的空气迎面而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抬脚走出去,正好见到一队巡营的“百骑”经过,遂问道:“李将军何在?请他过来,老夫有要事相商。”

    “喏。”

    兵卒疾步远去,萧瑀则反身回到屋内,让随同前来的家仆烧了一壶热水,沏了一壶热茶,坐在桌边一边呷着茶水,一边等待。

    未几,李君羡疾步而来,施礼问道:“宋国公夤夜相召,有何急事?”

    萧瑀请他入座,给他斟了一杯茶水,道:“今夜休息一晚,明日清早,全军收拾行装,咱们返回长安。”

    李君羡握着茶杯一愣,奇道:“为何这般焦急?”

    此行之目的乃是游说李绩,虽然白天见了一面,谈话并不算是愉快,李绩更是未曾有丝毫投靠东宫的倾向,但“游说”这种事岂能一蹴而就?东宫与关陇皆不止一次派人前来进行游说,皆无功而返,可见李绩意志之坚定。

    总得要多番尝试之后,确认的确无法将其游说成功,这才能返回长安,否则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萧瑀忧心忡忡,面色凝重:“老夫岂能不知事情不能一触而就的道理?然而今日与李绩一番谈话,却又一个隐患在老夫心里升起,老夫总觉得若是不在长安看着,恐怕房二那厮会不管不顾的破坏和谈。”

    和谈乃是他心中大计,不仅攸关自身之利益,他更认为唯有和谈才能让东宫保全,万一房俊那个棒槌趁他不在的时候蛊惑太子,不管不顾的对关陇用兵导致和谈崩裂,那可如何是好?

    毕竟房俊始终认为只要安西军到了关中,必能将门阀联军一举击溃,故而不愿进行和谈。

    他越想越是觉得这个可能性实在是太大,片刻都坐不住了……



    李君羡蹙眉道:“这个……越国公不会那般不顾大局吧?”

    事实上,就算安西军能够顺利抵达长安,但是相对于络绎不绝赶赴关中为关陇助阵的门阀军队,兵力上依旧处于绝对劣势。纵然安西军再是剽悍,恶战之下亦要伤亡惨重。

    而两虎相斗之时,李绩引着数十万大军隔岸观火,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到底会站在哪一方?

    最为稳妥的办法,自然是进行和谈,只要和谈成功,东宫与关陇即保存实力,又相互倚靠,最大的威胁李绩也只能俯首称臣,再不敢玩出什么花样。

    否则便是公然谋逆,必将受到天下讨伐……

    都说房俊是个棒槌,但李君羡知道那厮非但不是棒槌,反而一贯谋定后动,岂能悍然破坏和谈,使得东宫陷入倾覆之危机?

    萧瑀愁眉紧锁,忧心忡忡道:“怎么不能?那厮现在自以为军方大佬,功勋赫赫当世少有人及,除去李靖、李绩之外,他还会将谁放在眼中?自信过头,便是自负,他一路征战未尝一败,也根本未将关陇那些乌合之众放在心上,认为和谈乃是老夫为了攫取利益而强行推动,所以极为抵触,绝不会眼看着和谈成功!”

    李君羡默然不语。

    他不觉得房俊会那般鲁莽,但萧瑀显然对房俊成见极深,自己没必要与其争执。

    他只是个武将,此行之目的也只是为了保护萧瑀之安全,至于如何游说李绩,乃至于何时返回长安,只需听命行事就好……

    “国公放心,末将这就下令打点行装,明日一早,即刻返程。”

    “有劳李将军。”

    ……

    关城下。

    程咬金伏身案牍,拧着两条眉毛批阅军务奏报,好不容易处置完一份公文,扭头见到一旁还有高高一摞,登时心浮气躁,将毛笔一扔,揉了揉手腕,拿起一旁的茶壶,就着壶嘴顿顿顿一口气抽干半壶温茶水。

    数十万军队猬集于潼关城下,人吃马嚼、器械调拨、打架斗殴、惹是生非,整日里各种事务层出不穷,公文奏报雪片一样飞入这件值房,使得本就不耐烦处置公务的程咬金极为憋闷。

    让亲兵将茶壶种续满热水,便见到一个校尉自外头快步而入,来到程咬金身边低声道:“大帅,宋国公一行已经启程返回长安……但在此之前,英国公麾下的亲兵接连接触宋国公的随从,询问其来时路径,似乎有些不妥。”

    程咬金眉毛一挑,惊诧的看着校尉:“没看错?”

    校尉道:“断然不会有错,末将唯恐有误,所以一直紧盯着。”

    程咬金沉吟不语。

    李绩派人试探萧瑀来时路径作甚?

    将校尉打发走,他起身在屋内负手走了两圈,一个念头陡然升起,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旋即,他推开门,大步向着李绩所在之小院走去。

    到了院外,看守门禁的兵卒也不阻拦,任由程咬金长驱直入。进了屋内,见到李绩正伏案批阅文牍,程咬金也不客气,上前两步开门见山:“大帅欲将宋国公一行之路径告知关陇?”

    李绩一愣,放下毛笔,淡然看着程咬金。

    没说话,等于默认……

    程咬金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吃惊道:“东宫有人不欲与关陇结盟,关陇之中照样有人不愿与东宫结盟!大帅将宋国公行踪泄露出去,必然遭到那些人的截杀!”

    他简直搞不懂李绩想些什么,萧瑀那是什么人?两朝元老、宰辅之一,身份、地位、资历、权力,朝堂之上少有人及,若是他被关陇军队半途截杀,不仅和谈彻底破裂,更会在关中掀起一场巨大风波!

    说到底,关陇虽然谋逆,但是打的旗号是“兵谏”,而非是“造反”,起码在名义上依旧承认自己臣子的身份,那么无论投入再多的兵力,其行为都会有一个约束,不至于不破不立、无所顾忌。

    似长孙无忌派人前往房府之行为已经突破了这个约束,所以即便是关陇内部都甚为不满,宇文家甚至差点因此退出。

    下边军队打生打死,上边高层却要保持一定的克制。

    然而萧瑀一旦被杀,情况将会彻底失控……

    李绩起身来到窗前的案几边,从红泥小炉上取下沸腾的水壶,将开水注入茶壶,而后负手望着窗外的庭院,淡然道:“这一场祸乱当中,某一个人死或不死,无关紧要。只要自此之后和谈陷入崩裂,不影响吾心中之大计,区区萧瑀,何足道哉?莫说萧瑀,便是吾自己,若有必要,亦会从容赴死。”

    程咬金心神巨震之余,简直快要发疯。

    他上前一步,怒目圆瞪,大声喝问:“你到底要做什么?若是再不说明,休怪吾不遵将令,立即率军赶赴长安!”

    他觉得李绩简直就是个疯子。

    一天到晚神神叨叨,一举一动匪夷所思,问他就是“无需多问,只需听令”,可你他娘的掌控着数十万大军坐视长安乱战,不管社稷倾颓,不顾百姓水深火热,如今却是连萧瑀这等朝堂大佬都可以送到关陇的屠刀边,你到底想干什么?!

    简直难以理喻!

    李绩不为所动,慢慢的喝着茶水,道:“稍安勿躁,非是吾不肯将心中谋划告之,实在是干系重大,不敢有半点疏忽泄露。不过吾向你保证,所有的一切即将结束,到那时候,你必会心悦诚服。”

    “娘咧!”

    程咬金忿忿的咒骂一声,拂袖而去。

    他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忍着。

    这并非他忌惮李绩或是受到李绩钳制,更不是他毫无主见,而是以他对李绩之了解,觉得李绩之所以这般莫名其妙、有悖常理的举措,背后深深的有着陛下的影子。

    或是陛下对他有过什么交待?

    甚至……陛下曾留有遗诏?!

    所以,即便他心里再是憋屈不忿,也只能忍着。

    他不敢恣意行事,万一当真李绩所行皆乃陛下之遗志,那他程咬金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

    萧瑀一行清晨出发,自潼关向下抵达黄河岸边,欲摆渡至对岸风陵渡。然而这两天气温下降,河面已然融化的冰棱复有结冻之现象,舟船行于其上,动辄有倾覆之虞。

    直至下午,方才乘船摇摇晃晃抵达对岸,萧瑀本就体力不支,这一番折腾愈发情况严重,高烧不退,随行太医建议暂停赶路,稍做休整,否则怕是要熬不住……

    李君羡无奈,只得在风陵渡驿站住下,足足歇了两天,萧瑀的状况方才回复一些,说什么也不肯滞留,队伍重新上路。

    一路沿着官道向北,因要照顾病体未愈的萧瑀,所以行驶速度不快,待到天黑才抵达蒲津渡。

    此处乃是河北等地进入关中之咽喉,关陇势力在此地稍逊,所以李君羡早在离开潼关时便制定了由此横渡黄河,返回长安的路线。

    蒲津渡非是风陵渡那般全靠舟船摆渡,而是有铁牛立于岸边,缀以铁索横江,下方舟船并列,铁索上固定木板以供行人车马通过,甚为稳当。这令被舟船折腾得快要散架的萧瑀长吁一口气……

    当夜,宿于蒲津渡驿站之中,打算翌日清晨过河。

    到了夜半之时,忽然一阵隐隐约约的啼声将李君羡惊醒,他反身而起,将枕畔横刀抄于手中,穿上鞋子箭步走出屋外。

    稀稀落落的星光下,所有“百骑”都已经从各自房舍之中奔出,穿上甲胄牵出战马,忙而不乱。

    远处,斥候飞速跑来,到了李君羡近前禀报道:“启禀将军,有一支骑兵自黄河对岸疾驰而来,目的不明,但很有可能是奔我们而来。”

    李君羡毫不慌乱,沉着下令:“叫醒宋国公,余者列阵御敌。”

    他此行所率皆是骑兵,敌人固然来势汹汹,却也不怕,打不过还可以逃。沿着黄河一路北上,无数渡口可以横渡黄河返回关中,敌人总不能将整个河套都给封锁了吧?

    (本章完)



    驿馆门前,数百“百骑”精锐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严阵以待。

    本已睡下的萧瑀被惊醒,迷迷糊糊穿上一副走出来,被这幅阵势吓了一跳,登时清醒过来,来到李君羡身边惊问道:“李将军,发生何事?”

    李君羡手摁腰刀,一双眼睛鹰隼一样盯着夜色之中的蒲津渡桥,沉声道:“有骑兵来袭,尚未知晓其目标为何,但不得不谨慎处之。还请宋国公立于阵中,让兵卒护卫左右,若局势不利,则一路向北撤离,再伺机横渡黄河返回关中。”

    萧瑀心中一紧,张张嘴,旋即默然转身,走到阵中,从仆人手中接过一柄横刀拎着,而后翻身上马,紧蹙眉头看着不远处的暗夜虚空。

    一丝马蹄之声由微不可察,渐渐变得清晰,几个呼吸之后,这股声势便犹如惊涛骇浪一般滚滚而来,充斥耳鼓,震人心魄。

    “百骑”精锐抽刀在手,目光炯炯,等着敌人前来的那一刻,便冲锋上前,血战连连;萧瑀以及其所携带之奴仆、家兵,则各个面如土色,心中惊惧。

    须臾,一支骑兵自夜幕之中的蒲津渡桥上陡然出现,就好似冥府音兵骤然自九幽地府之中跃然而出。可容纳八马并行的桥面上黑影幢幢,手中钢刀反射着天上微弱的星光,寒光闪闪。

    蹄声如雷。

    看着这支骑兵已经将速度提升之极限,冲锋之势犹如凤军残云,李君羡再无侥幸,“呛啷”一声抽出横刀,刀尖向前,沉声大喝:“放箭!”

    “嘣!”

    百余架强弩一瞬间完成施射,短小的弩箭在夜空中离弦而出,钩织成一张绵密的箭网,铺天盖地射向冲锋的敌骑。

    “噗噗噗”

    箭簇入肉声虽然被轰鸣的马蹄声掩盖,但是迅猛的冲锋势头却好似遭遇当头一棒,无数兵卒惨呼着坠落马背,无数马匹嘶鸣着一头栽倒。然而后续骑兵却恍如不见,继续催动战马一直加速,铁蹄踩踏在袍泽身上亦浑然不顾,只是一味的冲锋。

    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

    李君羡吸了一口气,在第二轮弩箭射出之前,扭头对萧瑀道:“敌人准备充分,兵力充裕,这将是一场血战。末将派人护送宋国公自此向北撤离,待末将歼灭这支骑兵,再追上汇合。”

    萧瑀知道局势危急,也不说废话,颔首道:“李将军多多当心,老夫先行一步。”

    当即扭转马头,一夹马腹,在两百“百骑”精锐护送下,沿着官道一路向北逃遁。

    李君羡吁了口气,没有萧瑀这个“拖油瓶”当累赘,他便可以放开手脚大战一场。

    这时,第二轮弩箭齐射,又是无数敌骑倒在冲锋路上,冲锋之势略有遏制,严谨的阵型有所涣散。

    李君羡跃马扬刀,催动战马向着来敌冲上去,口中大喝:“儿郎们,随吾杀敌!”

    “杀!”

    数百“百骑”好手收好弩箭,催动战马,挥舞着横刀追随在李君羡身后,浑然无惧的向着敌骑发动反冲锋。

    “轰!”

    李君羡策骑向前,狠狠的撞入敌阵之中,双方冲锋之势力极大,这一下彼此撞击的力量极为惊人,且在相撞的瞬间,双方手中的兵刃都朝着对方身上劈斩而去。

    李君羡在马背上轻轻伏身,胯下战马与对方“砰”的撞在一处,发出“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蹄站立不稳,斜斜向一侧摔倒。李君羡一手操控缰绳,顺着战马倾倒的方向驾驭,使得战马重新掌握平衡,另一手的横刀则反手撩出,将一名敌兵由肋下至胸膛划出深深的一道口子,革甲有如破纸一般撕裂,鲜血脏器喷涌而出,溅了李君羡一脸。

    稍微延误一下,身后的兵卒已然紧随而上,与敌骑猛烈碰撞,一时间人仰马翻、鲜血喷溅。

    骑兵冲阵,就是这么刚烈残暴!

    冲阵的这一刻,便是双方实力的体现,这种力量与力量的对决,是绝对无可能玩弄花俏技巧的,完全兵员素质的比拼,取决于平素的训练、兵员的体魄、战斗的意志。

    方方面面,都是“百骑”占据绝对优势。

    只是一个冲阵,“百骑”便力压这股气势汹汹的敌骑,无数兵卒奋勇拼杀,争取到战斗的主动权,继而在李君羡率领之下,直直的凿入敌阵,破开一条血路,残肢断臂随处可见。

    李君羡大吼着一刀劈翻一个敌兵,策马向前,将一个坠落马背滚在地上的兵卒脑袋踩爆,继而反手一刀,将一个与麾下兵卒拼杀一处的敌兵拦腰斩断,那敌兵上半身滚落马背,下半身兀自坐在马背上,鲜血如喷泉般狂涌……

    李君羡杀意澎湃,状态极佳,一手操缰一手舞刀,宛如战神一般奋勇冲杀,忽然面前一松,厮杀声似远似近,定睛一看,却原来已经凿穿敌阵。

    心中登时豪情无限,掉转马头,带领着麾下兵卒又杀了回来。

    整个长安的勋贵官员们都忌惮“百骑司”的无孔不入,以为这只是帝王用以操控百官的鹰犬,却忽略了“百骑司”上上下下皆是由左右屯卫之中挑选的佼佼者,每一名兵卒都是出类拔萃的战士。

    真以为“百骑司”只是一群扒门缝、听窗台、撬门压锁见不得光的密谍?

    老子手里的横刀已然饥渴太久了!

    李君羡意气风发,手中横刀上下飞舞,如入无人之境,勇猛无俦。他本身便是武将出身,也不大喜欢“百骑司”那种行走于黑暗之中监视百官的事务,最大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能够驰骋疆场、奋勇杀敌。

    只不过李二陛下对其非常信任,极力压制着他心中飞扬的梦想,使其不得不屈身于“百骑司”之中,甘做地王鹰犬。

    眼下这一场拼杀正是他憧憬许久的场面,带着麾下兵卒凿穿敌阵杀了一个来回,看着遍地尸骸鲜血横流,只觉得神清气爽快慰非常,眼看着寥寥敌骑慌不择路的逃遁,制止兵卒追杀,大声道:“穷寇莫追!随吾北上,护卫宋国公!”

    “喏!”

    麾下兵卒士气暴涨,轰然应喏。

    夜幕之中,“百骑”兵卒沿着官道策骑向北疾驰而去,留下蒲津渡桥头遍地尸骸、一片狼藉。

    许久之后,一队骑兵由蒲津渡西岸疾驰而来,见到桥头之初凄惨至极的景象大吃一惊。

    为首一个校尉颤声道:“不是说只有数百‘百骑’鹰犬么?咱们出动两千骑兵,居然被屠杀殆尽……这怎么可能?”

    另一人下马,吩咐随行兵卒搜索战场,不以为然道:“很显然,‘百骑’定然有大批援军隐藏了行迹,在吾等突袭只是骤然杀出,方才导致我方力战不敌,损失惨重。”

    那校尉满脸震惊:“可是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哪里还有援兵?”

    这时候兵卒将战场简单搜寻一遍,回来禀报,说是敌人数量也只在数百之间,绝不会超过一千。

    另一个人颔首道:“果然如此,四五千‘百骑司’的精锐护送萧瑀,预先有超过一半的兵卒隐藏起来,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此战虽然惨败,但非是吾等无能,而是情报来源有误,即刻上报赵国公,请其仔细甄别消息来源,予以严惩!”

    那校尉张张嘴,终于无声默认,目光阴翳。

    任务失败已经注定,即将面对的必然是赵国公的严惩。可错误虽然犯下,轻敌导致失败与消息有误导致的失败却完全不同,前者乃是他们错估了“百骑司”的战力,是主观错误,后者则是事出意外,是客观错误。

    只要想想如今的赵国公暴戾之性格,他便死死的闭上嘴。

    另一人见他不再坚持,也送了口气,翻身上马,道:“马上追踪敌人踪迹,紧紧的缀着,派人回去再度调集兵马,就不信拿不下区区一个萧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