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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喏!”

    麾下兵卒领命,随即有人返回蒲津渡桥以西去报讯,调集兵马,余者分出十余骑,沿着官道向北追逐着萧瑀一行人的踪迹而去。留下来的人则下马打扫战场,将袍泽尸体拾掇起来,归置于一处。

    此地乃由河北等地进出关中之要道,关陇势力并不足以一手遮天,万一被来往商旅见到此地惨状,未免惊世骇俗……

    *****

    长安。

    龙首原上。

    夜半三更,先是一场春雨忽如其来,冰凉的雨水淅淅沥沥随风飘荡,使得天地间清冷湿润。然而没过一会儿,细密的雨点便成了密密麻麻的冰粒子,噼里啪啦的敲打着房舍、营帐。

    雨水融化积雪,继而冰冻,塬上已经完工亦或正在施工的亭台殿宇、花树楼阁皆蒙上一层晶莹剔透的薄冰,橘黄的灯笼光芒照耀之下,恍若天上宫阙,寒冷彻骨。

    贞观八年,太上皇年事渐高,所居住之大安宫狭窄逼仄,故而时任监察御史的马周上奏请为太上皇新建一座“以备清暑”的新宫,以求“称万方之望则大,孝昭乎天下”。

    为表孝心,李二陛下欣然批准,命人勘寻宫址,择定龙首原。堪舆完毕,浩大的新宫拔地而起,取名为“永安宫”。

    次年,更名为“大明宫”,由将作监负责建设,集全国之能工巧匠,各地之精粹建材,耗资巨大,极尽奢华。

    直至去岁举国东征,国库空虚,工程才予以暂停……

    黑沉沉的雨幕之下,一支骑兵于黑暗之中陡然出现,慢慢靠近大明宫的东侧城墙。

    东内苑驻扎着一队右屯卫兵卒,一方面拱卫大明宫,一方面扼守整个长安城东前往绕路渭水河畔西进玄武门的必经之路。

    灯笼挂在城头,昏黄的光晕在雨幕冰粒之下摇摇晃晃,一片昏暗。

    那支马蹄上裹着棉布、马嘴带着嚼子的骑兵鬼鬼祟祟来到城门不远处,纷纷勒着缰绳,等候在冰雨之中。

    未几,城门缓缓洞开。

    为首一名身着明光铠的武将抽出雪亮的横刀,高高举起,而后一夹马腹,向前冲去。

    身后千余骑兵沉默无言,却赶紧催动战马,紧随其后杀到城墙之下,自洞开的城门蜂拥而入。

    巡城的右屯卫兵卒立即发现了这股意欲偷袭的敌军,在城头疯狂的敲响铜锣,呼喊着“敌袭”,雨夜之中沉寂的兵营瞬间沸腾起来。

    然而城门被内奸开启,敌骑长驱直入,兵营内的兵卒刚刚爬起,便纵欲狂猛冲杀……

    ……

    一个时辰之后。

    房俊带着军队策骑而来,铠甲外面套着蓑衣,面色阴沉的看着营地内被归置一处的尸体,一言不发,掉转马头返回玄武门外营地,而后叫开玄武门,直入内重门,觐见太子殿下。

    堂内燃起灯烛,内侍将热茶放在房俊手边,躬身退后。

    李承乾被人从被窝叫醒,听闻是大明宫的驻军半夜受到偷袭,伤亡惨重,登时惊得所有瞌睡不翼而飞。

    “二郎,情况如何?”

    房俊面色阴郁,压抑着愤怒,沉声道:“伤亡倒是不大,但是如今和谈之际,叛军却骤然突袭,简直欺人太甚!岑文本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一味的鼓吹和谈,时至今日却始终未能有所进展,反而任由叛军恣意欺凌!他们将兵卒性命置于何地?将殿下威严置于何地?简直废物!”

    说到愤懑之初,手掌狠狠拍了一下身边案几,茶具“当啷”一声,吓得门口的内侍心里一跳。

    李承乾亦是无奈,搓搓脸,问道:“二郎意欲何为?”

    房俊忿然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叛军既然无视和谈,在此等时候偷袭吾军,显然是想要以此来给岑文本等人施压,迫使其在谈判桌上予以让步。这些文官耍嘴皮子的时候头头是道,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却软塌塌一无是处!微臣恳请殿下允准,调集五千精兵,择机突袭叛军于通化门外的军营,以牙还牙!”

    “这个……”

    李承乾踟蹰一番,为难道:“二郎之心情,孤感同身受。只不过眼下正值和谈紧要之时,若是如此,恐怕文官们不会答应。”

    以萧瑀、岑文本为首的文官们极力促进和谈,不眠不休的商议对策,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和谈完成,止息兵戈,使朝堂恢复如常,然后进行战后救治,将损失减至最小。

    这个时候房俊要以牙还牙,必然开启东宫与关陇的再一次对抗,掀起一场大战也不是不可能,文官们岂能答应?

    虽然打仗要依靠军队出生入死拿命去拼,但文官的作用同样重要,运筹帷幄、后勤辎重,都需要文官协助,甚为太子自当于军队与文官之间保持平衡,而不是对其中一方恣意偏袒,导致另一方怨气深重,产生抵触……

    房俊哼了一声,道:“他们不答应?那就让他们去跟城外驻扎的兵卒去解释,让他们去看看现在兵卒是何等怒火熏天!数万兵卒气愤填膺,摩拳擦掌,若是强力压制下去,不仅对士气有损,更会严重消耗兵卒的争胜之心。往后,就让那些文官拎着刀去跟叛军冲杀吧。”

    李承乾登时头大如斗。

    他虽然未曾带兵,但也知道越是骁勇的军队,兵卒便越是受不得一丝半点的委屈。如今被叛军夜半袭营,损失惨重,若是不能杀回去,势必舆情汹汹、忿忿不平,导致士气大受打击。

    权衡左右、斟酌再三,只好颔首道:“如此,二郎便去调集军队吧,稍候孤会下发诏谕。孤只有一个要求,要打也不是不行,但你得保证一击得手,旗开得胜,万万不能损兵折将,大败亏输!”

    房俊精神一振,起身施礼,大声道:“殿下放心,此战微臣亲自率军,定要狠狠给叛军一个教训!”

    ……

    待到房俊大步而出,李承乾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呷着茶水,半晌,才对内侍道:“传谕李崇真,命其速速来见。”

    “喏!”

    内侍快步而出。

    半盏茶功夫,一身戎装、相貌俊朗的李崇真入内觐见:“末将觐见殿下!”

    李崇真乃是河间郡王李孝恭三子,任职于“百骑司”,如今李君羡率队护送萧瑀前往潼关游说李绩,屯驻于玄武门下的“百骑司”便由李崇真代为统领。

    李承乾放下茶杯,面色严肃:“半夜之时,屯驻于大明宫东内苑的右屯卫一部遭遇叛军偷袭,你可知晓?”

    李崇真颔首道:“末将知晓!”

    “百骑司”不仅监察百官,另一个最为重要的任务便是在各支军队安插探子眼线,务必将各军的一举一动都掌握手中,使得皇帝有如亲视。毕竟军队才是帝国重器,甚为皇帝,一旦军队超脱掌握,则社稷倾颓、性命不保……

    右屯卫中自然有“百骑司”的暗谍,偷袭发生之后,李崇真第一时间便受到暗谍的汇报。

    李承乾道:“详细说说。”

    李崇真道:“叛军趁着雨夜潜行而来,避过了右屯卫于城外的岗哨,有内奸自城内开启城门,叛军一举杀入。军营措手不及,仓促应战,伤亡数百,叛军唯恐遭遇围歼,突袭得手之后迅速撤退。”

    如此看来,损失不算大,但是军人最为注重尊严,此番被人趁夜突袭,杀入营地,实在是丢脸至极,也难怪房俊那般怒不可遏。

    想了想,李承乾斟酌着问道:“以你之见,是否有苦肉计之可能?”

    李崇真一愣。

    苦肉计?

    自己假扮叛军趁夜偷袭自己的营地杀戮自己的袍泽,以换取对叛军的栽赃嫁祸,破坏和谈,使得军方重新主导当前局势……

    他心念电转,仔仔细细思量一番,摇头道:“末将不敢担保决无此事,但至少从现有之证据来看,叛军偷袭确凿无疑。右屯卫种诸多暗谍同时反馈,很难有人在其中做什么文章。”

    (本章完)



    世家出身的李崇真虽然投身军伍,但是在“百骑司”这等地方,早已培养出谨慎周全之性格,话不说满、事不做绝。

    大明宫营地内的确并未发现任何证据指向房俊上演了一出“苦肉计”,但他若是此刻在太子面前信誓旦旦的予以肯定,那么这个责任便背负在他身上,一旦后续出现意外,他将是房俊之后的第二责任人。

    如果后果极为严重,他也有被追责的可能。

    说话办事,得给自己留下余地……

    李承乾并不在乎李崇真的小心思,事实上人在官场,就是得有着这种谨慎沉稳的性格才能长久,否则指不定哪天就被人坑得跌落尘埃,再无起复之时。

    他相信李崇真不会隐瞒真相,只要确认房俊并非上演“苦肉计”,以此破坏和谈,这就足够了。

    叮嘱李崇真关注右屯卫的举动,而后将其斥退。

    一个人坐在厅中喝着茶水,望着窗外渐渐透白的天色,琢磨着当下局势,困意全无。

    过了半晌,一壶茶水喝完,肚子却“骨碌碌”叫起来,李承乾便命内侍准备了简单的早膳,白粥、豆卷、小菜,碗碟摆在案几上,李承乾香甜的吃了起来,一碗白粥下肚,胃里暖融融饱腹之感,分外舒坦。

    一碗粥下肚,又盛了一碗,内侍入内通禀,说是岑文本于刘洎求见……

    李承乾叹息一声,知道又有一场官司好打,却也不能避而不见,颔首道:“请中书令与侍中入内觐见。”

    “喏。”

    内侍离去,李承乾又指使身边伺候的内侍,道:“添两副碗筷,再准备一些小菜。”

    “喏。”

    内侍去了后堂,又端了一小锅白粥、几碟小菜摆放在案几上,岑文本与刘洎正好一前一后入内。

    “臣等觐见太子殿下。”

    两人施礼,李承乾满面笑容的叫起,道:“尚未用膳吧?来来来,陪孤喝一碗白粥,今日天气寒冷,暖暖胃。”

    “多谢殿下。”

    两人也不客气,在门口净了手,来到李承乾面前撩起衣摆坐下,端起碗,香甜的吃了起来。

    一位太子,一位中书高官官、一位门下高官官,俱是帝国中枢、庙堂之上最高层的人物,喝着白粥、就着小菜,却吃得香甜可口。吃完之后内侍将碗碟收走,分别给三人沏上热茶。

    端着热茶,三人一脸满足……

    李承乾喝不下茶水了,将茶杯在手中端着,明知故问,道:“二位这么早联袂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两人赶紧将茶杯放在案几上,正襟危坐,岑文本肃容道:“昨天半夜,叛军趁夜偷袭大明宫右屯卫驻军之事,殿下可有知晓?”

    李承乾颔首道:“事情发生之后,越国公便入宫觐见,将事情详细禀报。”

    岑文本与刘洎对视一眼,后者道:“不知以越国公之奏报,伤亡如何?”

    李承乾道:“还好,叛军虽猝然发动突袭,但东内苑驻军不多,且反映迅捷,敌军刚刚通过城门便有所惊醒,迅速结阵防御,故而伤亡不大。但是叛军此举,挑衅之意明显,右屯卫群情激愤。”

    岑文本面含隐忧,问道:“不知越国公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李承乾顿了一顿,道:“越国公恳请率军反击,孤已然允准。”

    “殿下,万万不可!”

    岑文本与刘洎大惊失色,刘洎起身道:“殿下,如今和谈正在关键时刻,双方达成停战契约,若是越国公擅起刀兵,必将激怒叛军,和谈陷入破裂,不复存矣!”

    李承乾蹙紧眉头,有些不满:“孤自然知道,可叛军趁夜突袭已经率先违反了停战契约,公然挑衅东宫,明显是打算以此在谈判桌上占据主动,争取更多的利益,孤岂能任由叛军拿捏而无动于衷?”

    刘洎辩解道:“如今和谈之事一切顺遂,估计要不了多久即可达成条约,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使朝政重归正常。此等情况下,叛军何必多此一举?以微臣之见,此次所谓的叛军偷袭,未必如眼见那般,搞不好是有人暗中绸缪,给咱们上演了一出‘苦肉计’。”

    他的确与房俊是联盟关系,面对关陇之时同仇敌忾,但是眼下和谈之事攸关各自利益,他与房俊已经相互站在对立的一方。言语之中虽然未曾言明,但谁都明白他在说什么。

    何谓“苦肉计”?

    自然是房俊自编自导自演,假借叛军偷袭东内苑,然后愤而出兵采取报复,以此彻底破坏和谈……

    李承乾将手中茶杯放下,坐正身子,看着刘洎道:“侍中说话不必这般藏着掖着,想要说什么,还请坦率直言。”

    刘洎张张嘴,犹豫了。

    他敢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指责房俊“苦肉计”么?若是如此,怕是回头房俊就能打上门来,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他只能看向岑文本。

    岑文本老谋深算得多,知道不能在房俊身上纠结,且不说根本全无凭据说人家防具“苦肉计”,就算有证据,以太子殿下对房俊的宠信偏袒,还能指望着太子对其严惩?

    他沉声说道:“眼下正值和谈关键时刻,只需稍微隐忍,顾全大局,即刻促成和谈。还请殿下颁下谕令,制止房俊率军报复,否则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将战火再起。”

    素来耳根子软的李承乾却摇摇头,道:“中书令此言,孤却不敢苟同。首先,孤已经派人严查东内苑,叛军偷袭之事绝非房俊自编自演。其次,孤答应开启和谈,非是惧怕叛军,而是为了关中百姓、为了大唐社稷着想,但这并不代表孤愿意趴在地上摇着尾巴乞求叛军的怜悯从而保住储君之位!二位要记住,和谈之前提乃是顾及双方之利益,绝不是需要孤去隐忍、迁就!”

    这一番话,可谓是掷地有声,少有的硬气。

    太子殿下有些不满。

    什么叫“隐忍”一下,以求“顾全大局”?孤隐忍了这么多年,还是换不到父皇的认可、兄弟的尊敬,最终靠的不还是一点一点展露能力,依靠着房俊等人掌握了力量,然后让父皇看到孤的优点,这才保住了储位?

    若是一直“隐忍”,孤这会儿怕是早就被父皇给废黜了。父皇活着,自己这个废太子或许还能苟活几日,一旦父皇殡天,无论哪一个兄弟上位,岂能容得了自己这个坐了十余年储君的废太子?

    屁的“隐忍”!

    岑文本一脸惊惶,赶紧起身,一揖及地,大声道:“老臣知错,还请殿下息怒!”

    朝中风波跌宕,太子历经无数次艰险磨砺方才能走到今天,再是软弱的性子也被磨得出现了几许峥嵘,受到指摘的时候再不是以往露出谦逊的微笑,而是强硬回击。

    自己一时大意,说错话了啊……

    李承乾因为被触及到内心所以硬气了一把,但是旋即见到岑文本与刘洎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心中瞬间又软了下来。

    急忙起身,自桌案后绕出,上前两步将岑文本搀扶起来,笑道:“中书令何必如此?是孤说话重了一些,中书令莫要往心里去。”

    这番礼贤下士的姿态令岑文本、刘洎甚为动容,他们知道这是李承乾的本性,绝非做作,前者喟然道:“是老臣一时失言,但老臣绝非让殿下抛弃尊严委身事贼,只不过和谈之事干系重大,一时间心中惶恐,思虑不周。”

    李承乾搀扶着他坐下,拍拍他的手,长叹道:“孤自然知道和谈才是解决眼下危机最好的办法,但是还请中书令明白,和谈固然重要,却不能一味的为了和谈而和谈。孤乃帝国正朔,纵然不得不向逆贼低头,却也不能连脊梁都弯下来。”

    ……

    告别太子,岑文本与刘洎回到前者处置公务的房舍,刘洎说道:“房俊意欲出兵,此刻怕是已经在调兵遣将,如何是好?”

    岑文本思虑再三,道:“殿下既然调查了非是房俊的‘苦肉计’,那自然是长孙无忌不满其余关陇门阀主导和谈,意欲从中作梗。不妨派人去责问宇文士及等人一番,给他们压力,也争取将主动夺回来,免得房二出兵之后,关陇那边再反咬咱们一口,说咱们不顾停战契约,试图破坏和谈。”

    既然是长孙无忌悍然出兵偷袭,撕毁停战契约,总不能再反口将错误丢到咱们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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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判桌上的形势总是根据场外的局势随时变化,波翳云诡,很难完全掌握。岑文本与刘洎都相信此次偷袭东内苑驻军乃是长孙无忌背地里谋划,但缺乏证据,这就很可能被关陇那边反咬一口,指责东宫是在演“苦肉计”。

    看似很不合理,毕竟挨打的是右屯卫,但在当下这个时候,却很有可能使得关陇在谈判桌上气焰嚣张。

    毕竟,相比关陇来说更为在意和谈成功与否的乃是东宫这边。

    或者说,是以萧瑀、岑文本等人为首的东宫文官集团……

    谁的述求更大,谁就处于被动。

    *****

    延寿坊。

    偏厅内,刚刚让家仆揉完伤腿的长孙无忌坐在窗前桌案旁,看着宇文士及快马送回的奏报,面色阴沉,不见喜怒。

    李绩非但拒绝宇文士及的游说,甚至纵容程咬金对宇文士及极尽侮辱……这令长孙无忌有些疑惑,程咬金有些时候固然粗鄙莽撞,但如今听命于李绩,是战是和与他并无太大干系,也做不得主,好端端的岂会那样侮辱宇文士及?李绩更是素来低调,从不愿主动与人结仇,以他的性格哪怕明日便对关陇宣战,也绝对不会纵容程咬金针对宇文士及的黑历史予以侮辱。

    但宇文士及信誓旦旦,且已经因为不堪受辱,愤而告辞,正在返回途中……

    这其中,未必没有龌蹉。

    长孙无忌将奏报丢在一旁,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抬眼望着窗外,正好见到令狐德棻脚步匆忙的疾步而来。

    须臾,令狐德棻自门口而入,劈头盖脸怒叱道:“长孙辅机,你焉能将停战契约视若无物,将吾等关陇门阀之信誉踩在交底践踏?”

    老头子须发皆白,此刻怒气勃发,须发戟张,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好似一头责任而是的雄狮。

    长孙无忌一脸莫名其妙,他城府深沉,并未因令狐德棻的无礼而动怒,指了指面前的椅子:“气大伤身,何至于此?先坐下消消气,有什么事慢慢说。”

    令狐德棻坐下,狐疑的在长孙无忌脸上看了又看,问道:“你还未知道?”

    长孙无忌脸上露出茫然之色:“知道什么?”

    令狐德棻蹙眉,觉得长孙无忌不似伪装,不过此人狡猾奸诈,故作这番浑然不知的神情亦未可知……

    他将长孙无忌亲自斟的茶水推开,态度强硬:“方才岑文本遣人过来,对吾劈头盖脸一顿谴责,怒叱咱们撕毁停战契约,偷袭东内苑右屯卫驻军……辅机别说此事你全然不知。”

    长孙无忌愕然,良久才说道:“此事为何吾必须要知道?吾从未下达过任何一条偷袭右屯卫的军令,自停战契约签署之日起,吾一直在收拢军队、准备辎重,约束兵卒切勿引起冲突,以免破坏和谈之大局……季馨兄此刻当面指责,简直毫无道理。”

    他心里颇为舒爽,面上却甚为不悦。

    他不是反感和谈,而是抗拒长孙家被其余关陇门阀排除在和谈之外,一旦和谈成功,最大的利益将会被关陇各家所瓜分殆尽,他长孙无忌甘冒奇险、殚精竭虑的绸缪这一切,意义何在?

    当然,和谈是必要的,如今李绩已经占据潼关,即将挥师入关,长安乱局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自己试图在安西军回援之前集结天下门阀军队一举破敌的策略很可能告吹,与其让李绩携数十万大军一举抵顶乾坤,成为名符其实的当朝第一人,还不如自己忍气吞声与东宫和谈。

    掌握主动,才能攫取更多的利益……

    但是迫于关陇各家的压力,为了勉力维系本就千疮百孔的联盟,他不得不将和谈的主动权交出,缩在延寿坊有力难出。

    东内苑的右屯卫遇袭,最重要是房俊的反应,是迫于压力偃旗息鼓,还是怒而兴兵施行报复?

    只要房俊施行报复,那么眼下的和谈就将暂时告停,无论东宫的文官亦或是关陇各家,便不得不将和谈的主动权交出……

    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这个局面是他与房俊都愿意看到的,那么接下来就要看两人是否有足够的默契,重新将局势掌握在自己手里。

    当然,最终的结果一定还是和谈继续,毕竟无论东宫还是关陇,都不得不地方李绩这一条猛虎……

    所以未等令狐德棻说话,他又续道:“偷袭东内苑之事,绝非吾之所为,定然是房俊那厮演了一出‘苦肉计’,接下来这厮肯定调集兵马,报复吾军。还请季馨兄稍等,吾要安排各军加固防御,谨防房俊偷袭。”

    言罢,起身去往前厅,将令狐德棻一个人留在厅内。

    令狐德棻怒哼一声,却拿长孙无忌完全没办法。虽然方才东宫派人谴责关陇不顾契约悍然偷袭,但事实上东内苑遇袭之事内情如何,谁也不得而知。长孙无忌的确嫌疑很大,毕竟欲从关陇各家手中将和谈主导夺回去,就必须撕毁眼下东宫与关陇达成的默契,但是在全无证据的情况下,没人能够指责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来到正厅,拍了拍手掌,宽敞的打听内数十名正在忙碌的关陇子弟齐齐停手,吵杂声也一瞬间寂静下来,尽皆扭头诧异的看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将宇文节以及数名出类拔萃的关陇子弟叫到眼前,面色凝重:“昨夜,房俊派兵偷袭了自己的军营,演了一出‘苦肉计’,以此嫁祸关陇,达成其破坏和谈之目的。若我所料不差,此时他一定在调集军队,试图对吾军实施突袭,以作报复。汝等听令,即刻将命令下发至各地驻军,严密防御有可能猝然而来的突袭,谁若是面对房俊突袭招致大败,吾严惩不怠!”

    “喏!”

    厅内关陇子弟齐声应诺,群情激奋。

    这些都是关陇各家重点培养的子弟,自然知晓各自家中对于和谈之看重,如今房俊那厮居然这般无耻,自编自演了一出“苦肉计”,试图以此破坏和谈,是个关陇各家的盘算尽皆落空,岂能不又惊又怒?

    这棒槌,不当人子啊!

    看着厅中关陇子弟士气高涨,长孙无忌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转身拖着伤腿回到偏厅,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水,看着令狐德棻问道:“季馨兄打算怎么做?”

    令狐德棻眨眨眼,原本的一腔怒气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深深的迷茫……

    我是来兴师问罪的,怎地反倒是长孙无忌来问我“意欲何为”?

    旋即醒悟过来,自己自从来到这里,便一直被长孙无忌牵着鼻子走,完全陷入被动。

    这个“长孙阴人”,果然狡猾奸诈……

    收摄心神,令狐德棻道:“吾不管东内苑之事到底是辅机你所为,亦或是房俊的‘苦肉计’,唯有一点,全军加强防御可以,但绝对不能主动出击!眼下李绩即将挥师入关,其倾向依旧疑惑不知,这是最危险的时候,万一李绩站在东宫那边,咱们关陇倾覆在即!所以,和谈依旧是重中之重,唯有如此才能抵消李绩的威胁,消弭关陇门阀的危机,想必辅机比吾更清楚这一点。”

    长孙无忌蹙眉略作斟酌,颔首道:“季馨兄放心,吾非是三岁孩童,断不会鲁莽行事。”

    他需要的是与东宫适度的对立引发紧张气氛,从而将和谈的主导夺过来,而不是真正破坏和谈。

    但很是很显然,房俊要的却是真正的将和谈推向崩裂的地步。所以接下来关陇军队必然面对房俊的疯狂进攻,而以右屯卫之骁勇善战再辅以安西军的精锐以及万余吐蕃胡骑,其战斗力简直狂暴得没边儿。

    关陇军队若是只挨打不还手,恐怕会损失惨重……

    即便以他的深沉城府、老谋深算,也不得不感到头疼,局势很难掌控啊。

    (本章完)



    见到长孙无忌答应得这般爽快,这与预想之中胡搅蛮缠执意与东宫开战完全不同,使得令狐德棻一时间也分辨不出长孙无忌倒是是否伪装,难道偷袭东内苑一事,当真不是长孙无忌暗中谋划?

    若如此,那房俊这狗贼也太过阴险了……

    不过眼下最为重要之事便是和谈,只要长孙无忌答允不会在右屯卫挑衅之下发动大规模的战争,那么还有可能通过努力将和谈延续下去。

    他对长孙无忌道:“如此甚好,吾这就动身前往内重门,努力争取将和谈进行下去,还望辅机信守承诺,勿要使吾失望。”

    虽然长孙无忌答应得痛快,但他还是警告了一句,以免这家伙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自己一走,便恣意对东宫发动战斗……

    长孙无忌摇摇头,道:“吾虽然答应你,但战场之上行事瞬息万变,万一房俊当真发疯前来偷袭,导致军队损失惨重,甚至丢失战场,那时候便不得不给予还击,总不能一味退让,忍气吞声吧?若是士气遭受影响,军心动摇,那可就大事不妙。”

    令狐德棻白眉紧蹙,忧心忡忡。

    关陇军队没有多少正规军,绝大部分都是各个家族的私兵,甚至奴仆、庄客等等聚集一处,看似人多势众浩浩荡荡,实则战斗力不高,否则也不会以数倍之兵力狂攻皇城数月不果。

    这种乌合之众最大的弊端甚至不在于战力低下,而在于士气难以维系。顺风顺水的时候各个勇猛剽悍,逆境之中却极容易士气崩溃、军心涣散,一场小小的失利就有可能导致全盘崩溃。

    长孙无忌一手掌控着这十余万乌合之众,努力维系军心稳定、士气高涨,殊为难得。

    再要求他在右屯卫有可能的狂攻之下一味退让,同时还要保证军心稳固,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他只能叹息道:“局势如此,为之奈何?只希望辅机能够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能因为一时之意气而将整个关陇陷于险地。毕竟眼下最大的敌人很有可能并非东宫,而是李绩。”

    这场“兵谏”继续进行下去,结果只能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关陇与东宫两败俱伤,李绩坐享其成。

    唯有赶紧结束“兵谏”,双方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将各自利益划分得清清楚楚,这才能将李绩的威胁抵消……

    他相信长孙无忌明白这个道理,能够顾全大局,而不是以长孙家的利益为重,恣意将和谈耽搁下去。

    ……

    令狐德棻走出偏厅,带着家仆私兵策马疾驰,直奔太极宫而去,试图进行努力挽回行将破裂的和谈。

    长孙无忌坐在偏厅内,喝着茶水,冷哼一声。

    顾全大局?

    屁的大局!

    老子甘冒奇险、殚精竭虑的绸缪了这一场“兵谏”,试图将关陇门阀重新推上朝堂中枢,重现贞观初年之时的辉煌。然而到了现在,你们却意欲将主导权从我手中抢走,将最大的利益攫取至你们口袋里,然后还要让我顾全大局?

    简直岂有此理!

    他唤来一个家仆,小声吩咐道:“去告诉长孙嘉庆,房二若是采取报复,目标极有可能是通化门外的军营,让他严阵以待,小心防御。一旦房二当真开战,让长孙嘉庆瞅准时机,狠狠的打回去!”

    唯有大战重新开启,他才有可能将丢失的主动权抢回来,但是同时也要顾忌其余关陇门阀的心态,不能过于强硬,要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简直天赐良机……

    *****

    龙首原上,大明宫。

    天色透亮之时,冰雨已然停歇。北风瑟瑟,天气阴冷,殿宇楼台、亭阁花树的表面都冻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晶,气度恢弘的宫阙由此平添了几分华丽凄美,恍若仙宫。

    东内苑,无数兵卒穿行其间,一尊尊火炮被马车拖拽驶出城门,数千具装铁骑立于城门之外,一队队火枪兵感到具装铁骑一侧列阵,万余兵马有条不紊的完成集结。

    房俊顶盔贯甲,大马金刀的坐在城下兵舍之内,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听着高侃的汇报。

    王方翼、辛茂将、岑长倩等心腹亲信围在左右,亲兵把守门口,不许任何人等靠近。

    高侃道:“那支安西军已然连夜撤至河西,军中可能有‘百骑司’的暗谍,但是没关系,这支军队将会一直撤回西域驻守弓月城,三年之内除非阵亡,否则不会有一人脱离。事先预备好的阵亡兵卒也已经送抵渭河之北掩埋,坟地那边已经先后掩埋了数千人,这么点人放进去混在一块,任谁也分辨不出,即便事后调查,也查不出任何确凿证据。”

    他办事,房俊自然是放心的。

    这位渤海高氏的旁支子弟参军虽然没几年,也没什么惊才绝艳的能力,但是胜在一个“稳”字,办事稳,打仗更稳,几乎从来都不会犯错误,若是有朝一日败阵,那可是敌人实力远在他之上,不可力敌。

    反过来说,只要高侃麾下的军队始终保持着战力优势,所率领的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军,那么几乎可以屹立不败。

    房俊对高侃道:“大军集结完毕,不必急于行动,只需派出斥候在通化门叛军军营附近转一转,引起叛军注意即可。想必这个时候没人会认为我们敢悍然发动攻击,你摆出这等姿态,愈发让叛军相信我们只是在虚张声势。入夜之后,先以火炮轰击敌营,不要太过猛烈,否则会让叛军升起警惕,而后瞅准时机,率具装铁骑冲阵,狠狠的打一打叛军的气焰!”

    高侃重重颔首:“大帅放心,末将晓得怎么做!”

    做足样子让叛军以为右屯卫只是虚张声势,不敢在和谈进行到极为关键的时候悍然发动攻击,使其丧失警惕,然后出其不意以具装铁骑突袭,不求杀伤多少叛军,只求展示出“睚眦必报”的气势……

    房俊又对其余几人道:“具装铁骑冲锋之时,要稳守阵地,做好接应的准备,万不能让叛军将具装铁骑缠住。”

    具装铁骑具有无与伦比的冲击力,杀伤力在缺乏火器的叛军面前简直就是大杀器,所向无敌。但机动性却是具装铁骑的弱点,一旦被叛军缠上便无法顺利撤退,稍有不慎陷入重围,便是全军覆没之结局。

    所以每一次具装铁骑冲锋之前,都务必做好接应准备,确保万无一失。

    诸人重重颔首。

    在右屯卫中,房俊的威望无与伦比,甚至远胜于李二陛下。毕竟这是他一手筹建的军队,几乎每一个兵卒、每一个将校都是他亲手选拔,更制定了右屯卫以火器为主、重装备为辅的战术铁质,有别于眼下大唐军队的制度形成了强大的凝聚力。

    而房俊屡次带着这支军队西征北讨,屡战屡胜,战功煊赫于天下,隐隐为天下强军之首,更使得他得到每一个兵卒的爱戴与拥护,是这支军队名符其实的灵魂。

    在这支军队,他说一不二,兵卒对于他的拥戴甚至远超对于帝国的忠诚。

    所以,哪怕明知此刻正是和谈的关键时期,房俊这般自编自演了一场“苦肉计”,创造出攻击叛军的借口,却无一人对此表示疑问或不满。

    令之所至,死不旋踵。

    房俊环视一周,目光从诸人脸上扫过,满意颔首:“今夜,吾在此坐镇,温好美酒,等着给诸位庆功。”

    “哗啦!”

    甲叶碰撞声中,几人齐齐起身,而后单膝跪地施行军礼:“为大帅效死!”

    ……

    “呜呜呜”

    东内苑城门之外,号角声在阴沉的天空里悠悠传开,万余右屯卫兵卒整齐列阵,缓缓向着长安城东的通化门靠近,天地之间北风瑟瑟,杀气腾腾。

    通化门外的叛军军营,则乱成一锅粥。

    停战没过几日,一场规模更大的战斗一触即发。



    北风冷冽,春寒料峭。

    长安城的地势北高南低,六道土塬依次排列,形成独特的风水格局,被誉为“王者之地”。六道土塬象征着“六爻”,龙首原是由北向南第一道,卦象中被称作“九六”,为长安的制高点,龙气汇聚之地,第二道土塬则在太极宫,此谓“九五”,人间帝王居住于此,尊享天下。

    所以由龙首原这个长安城制高点向南,通化门便处于下风处,右屯卫陈兵于此,军旗猎猎、杀气腾腾,可随时借助地形顺势而下,展开骑兵冲锋。

    由此可见,当初叛军丢掉龙首原在战略上是何等失误,给囤积于通化门外的叛军带来极大的被动……

    长孙嘉庆顶盔贯甲立于营门之前,遥望着昏暗天际,大明宫庞大的建筑群此刻在他眼中只是一片暗影,看不真切,聚集起来的右屯卫更是难以目视。

    但是天地之间充斥着的“呜呜呜”的号角声却清晰随风传来,在耳畔低沉的呜咽。

    他面色凝重,环视左右将校,恨声道:“这房二又发得哪门子疯?眼下和谈正在继续,已经取得长足进展,或许不久之后这场‘兵谏’便偃旗息鼓,关陇与东宫也将化干戈为玉帛,这等关键时候居然调集军队,派出攻击的阵势,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众将校沉默无言。

    通化门外聚集了超过半数的关陇军队,更有数支门阀军队驻扎于此,比如荥阳郑氏、河东薛氏等等。军队所属繁杂,各家皆有领军之人,虽然同归于长孙嘉庆指挥,但各自身份不同,利益自然也不同。

    绝大多数门阀军队之所以来到关中参战,大抵是受到长孙无忌的威逼利诱,对于这些“乌合之众”来说,卖长孙无忌一个面子,然后参预其中分润一些利益也就足够了,他们并不愿意同东宫军队恶战连连。

    东宫就算覆亡了,对于他们这些根基皆在关外的门阀来说又有多大的好处呢?

    最大的利益依旧被关陇门阀所攫取,留给他们的依旧只是边角余料,反而要因此承受巨大的损失……

    所以还是和谈好,只要和谈成功,长安局势定鼎,关陇门阀该到手的利益到手了,也不能好意思让他们这些门阀军队白来一趟吧?适当的利益分润一些,大家也就心满意足。

    左右不过是拉起部队往长安走一遭,都是门阀私军,没有“军饷”这回事,顶了天耗费一些粮秣,很是划算。

    但眼下右屯卫忽然暴起,调集军队隐隐有开战之趋势,难免令这些门阀军队心惊肉跳。

    右屯卫的战绩实在是太过强悍!这支军队经由房俊整编,一改大唐军队的“府兵制”,军中兵卒皆是“招募”而来,月月开军饷,虽然因此导致军费开支巨大,但同时也爆发出巨大的战斗力。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乃千古不变之真理,领着功勋、拿着军饷,还有什么理由不拼命呢?

    于是,这支军队西征北讨、未尝一败,即便是薛延陀、吐谷浑这等当世强军,也一一败于右屯卫手下,可谓横行于当世,无人能撄其锋芒。

    与这样一支军队作战,谁不是两股战战、心惊肉跳?

    长孙嘉庆得不到答案,心头阴霾重重,不敢怠慢,赶紧下令组织军队集结,构筑防线,防御有可能接踵而来的攻击。

    这时,来自于长孙无忌的命令抵达。

    一名关中子弟自延寿坊而来,将长孙无忌的命令传达给长孙嘉庆,而后又向其解说了右屯卫之所以集结且摆出攻击阵势的原因……

    长孙嘉庆一脸茫然:“谁偷袭东内苑了?老子唯恐激怒那个棒槌,连斥候都绕开其军营十余里以免产生冲突……”

    东内苑处于大明宫与长安城衔接之初,正巧就在大明宫的东边,按理说正在他的战区,方圆数十里都是他麾下军队,受他节制,没有他的命令断然无人敢擅自前去搞偷袭,若是别的军队进入这个区域他也不可能不知道。

    虽然有些冤枉,但是听了传令,心里也略微松了口气。

    真被偷袭也好,假被偷袭也罢,眼下正值和谈的关键时刻,对于关陇与东宫来说都要尽量节制军队,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摩擦,导致局势崩坏,影响和谈之进程。

    双方都极为克制。

    相比于关陇,始终处于不利地位的东宫显然更加在意和谈能否成功,所以即便眼下房俊调集军队摆出一副大战一场的架势,他也认为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毕竟就算房俊胆大包天,可东宫那些文官岂能任由他擅自开战?

    ……

    通化门外关陇军队紧急调动,试图在前沿摆好防御阵势,然而这些军队原本大多数便是乌合之众,彼此之间又互不统属,骤然集结列阵,严重缺乏默契,诸多军队要么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半天不能抵达制定位置,要么干脆对长孙嘉庆下达的军令无所适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由上午开始,整个营地乱成一锅粥,军队穿插不停、没头苍蝇一般,甚至有些军队因为某些原因与友军发生摩擦,进而引发冲突。

    怎一个乱字了得。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黑,军营之中乱象方才平复一些……

    长孙嘉庆早已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儿,坐在大帐之中大口大口的灌着茶水。他出身将门世家,遭逢隋末乱世,自幼便在军伍之中磨砺,虽然并无惊艳之天赋,但也算是沙场宿将、经验丰富。

    然而眼下统御这样一支“杂牌军”,却让他感到心力交瘁,难以胜任……

    幸亏在兵力方面处于绝对优势,起事之初又是猝然发动,占据了整个关中最为重要的战略要地已经囤积了更多粮秣军械,始终能够压着东宫打。否则怕是早就被东宫六率以及右屯卫给一锅端了……

    一罐子茶水喝完,舒服的长吁一口气,长孙嘉庆询问副将:“右屯卫那边可有异常?”

    副将道:“未有异常,自上午开始,右屯卫便集结军队,火炮也拉了出来,气势汹汹大有一举将咱们歼灭的气势。不过直至眼下,依旧不曾当真发动攻击,以末将看来,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长孙嘉庆颔首:“大抵如此。”

    东内苑遭受偷袭,房俊甚为一军统帅无论如何都不能无动于衷,如此调集军队摆出攻击架势既能够给军中兵卒一股信心,也能借此向关陇方面施加压力,若是所料不差,此刻皇城之内的谈判桌上,双方正在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一切,都只是为了谈判桌上的利益而已,他才不信房俊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发动攻击。

    “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吾军所属繁杂、兵员素质低下,一整日里闹腾不休,战力实在是太过低下,万一被房俊窥破虚实,一狠心突袭一次,咱们怕是要吃大亏。传令下去,今夜各军固守待命,不得有丝毫疏忽,违令者军法从事!”

    “喏!”

    副将听令,赶紧出去向各部转达军令。

    长孙嘉庆又对门口亲兵道:“前往延寿坊,将此间情形告知赵国公,此地有吾驻守,固若金汤!”

    “喏!”

    亲兵领命而去。

    长孙嘉庆喝碗茶水,吁了口气,让人伺候自己将甲胄脱掉,而后备好丰盛的晚膳,美美的享用起来。今日一整天都在跟那些愚蠢的门阀军队吼来吼去,根本没时间用膳,刚才又喝了一大罐茶水,顿时饥肠辘辘。

    热腾腾的饭菜入腹,整个人从里往外的舒坦……

    “轰!”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继而一阵地动山摇,大帐里灰尘扑簌簌落下,落在碗碟里,桌椅板凳尽皆摇晃不止,桌上碗碟更是哗啦啦一阵抖动。



    长孙嘉庆吓了一跳,正要破口大骂,迅即脸色一边,猛地丢掉饭碗,劈手抓起一旁的横刀,便大步从帐门冲了出去。

    夜色漆黑。

    一声巨响使得整座营地都躁动起来,不明就里的兵卒纷纷跑出营帐,四处张望,询问发生何事。

    一名将校跑到大帐门口,长孙嘉庆急问道:“发生何事?”

    那将校道:“荥阳郑氏营地内遭遇炮击,估计是龙首原上右屯卫所为。”

    长孙嘉庆握紧横刀,面色凝重。

    按理说,房俊绝对不敢恣意开启战端,更别说将开战的目标对准通化门外这将近十万军队……但房俊此人素来兵行险招,且胆大包天、恣意妄为,未必就不能倚仗太子对其之宠信大胆开战。

    也或者,背后有太子的授意也说不定……

    但战争一旦开启,那就不是谁想停止便能够停止的,双方杀红了眼便是你死我亡,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屯兵于潼关、坐山观虎斗的李绩?

    房俊虽然是个棒槌,但不至于那么傻……

    “轰!”

    又是一声巨响传来,这一次长孙嘉庆看得清清楚楚,炮弹的落点就在大帐前方百余丈处,炮弹落地,一股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脚下的大地都跟着颤了颤,很明显是一枚火油弹。

    长孙嘉庆面色大变,大叫道:“试射!这是右屯卫的试射!全军准备作战,右屯卫的齐射要来了!”

    身边将校、亲兵慌乱不堪,赶紧向各支部队传达命令。

    虽然长孙嘉庆对于火器一知半解,但是火炮齐射之前要先进行试射的道理他却是明白,一旦试射找准了角度、方位、远近,那么接踵而来的便是大规模的齐射。

    眼下右屯卫剩余的火炮已经不多,由于铸造局毁于一旦,炮弹更是得不到补充,很难打出一场惊天动地的炮战。但是长孙嘉庆却对麾下这些军队的素质心知肚明,根本用不着大规模的杀伤,只要乱放几炮就有可能使这些军队军心涣散、士气崩溃,而后无心恋战,狼狈溃逃……

    长孙嘉庆当机立断,牵过战马翻身而上,手里拎着横刀,命令亲兵将校聚拢军队,他必要率领自己麾下长孙家的嫡系军队顶在前头,挡住右屯卫极有可能接踵而来的冲锋,否则一旦被右屯卫的骑兵杀入阵中,啸营哗变很可能发生。

    将近十万大军彻底崩溃的结果是整个关陇都无法承受的……

    尚未等长孙嘉庆召集军队,铺天盖地的炮火接踵而来。

    漆黑的夜空里,炮弹窜出炮膛在空中划出一道拖曳着橘黄色光焰的抛物线,飞越超过一百丈的距离,然后狠狠的一头扎进通化门外关陇军队的阵地,“轰轰轰”地动山摇,一朵一朵光焰冲天而起,整座军营瞬间明亮起来。

    无数兵卒、马匹在炮弹炸裂瞬间燃起的火光之中奔走呼号,随即被肆无忌惮四下飞射的弹片击中,弹片携带着巨大的动能,轻易的刺入身体、切割肢体,一时间残肢断臂随地抛飞,鲜血成河。

    将近十万人猬集于通化门外至龙首渠之间的狭长地域内,营帐连绵十余里,此刻北边营地遭遇炮击,兵卒慌乱之下失去指挥,面对铺天盖地的炮火慌不择路的向南逃遁,一头撞入后方的军队阵列之中。

    所幸似乎右屯卫的炮弹的确储量不足,一顿凶猛炮击之后,炮火逐渐减少,但是随即,一阵沉闷至极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传来。

    长孙嘉庆毫不容易集结了自己麾下嫡系军队,听到斥候来报说是右屯卫骑兵开始突袭,当即对同出身于长孙家的副将下令道:“率领我部冲上去,务必挡住右屯卫骑兵!”

    然后吩咐左右将校:“传令各部,约束军队,止住混乱,由两翼龙首原方向挺进,然后向中间靠拢,老子今日要将右屯卫包围起来,全数歼灭!”

    “喏!”

    将校们赶紧策骑奔赴各处军队,下达军令。

    炮声消失的那一刻,一支黑盔黑甲的骑兵陡然自漆黑的夜幕之中跃出,无数马蹄践踏着大地,黑压压乌云盖顶一般借助地势俯冲而来,几个呼吸之间,便狠狠的撞入关陇军队前阵。

    因炮击而导致混乱的关陇军队阵列涣散、人心恐慌,虽然得到了长孙嘉庆的命令,但一时之间哪里来得及收拢军队?结果便是右屯卫的骑兵组成锋失阵,犹如热刀切黄油一般轻易破入关陇军队前阵,恣意狂暴的杀戮。

    “具装铁骑!”

    “是具装铁骑!”

    关陇兵卒起先的时候还予以反抗,但是发现这支骑兵人马俱甲、刀枪不入,这才惊恐的发现对方居然是不可匹敌的具装铁骑!

    恐慌在一瞬间扩散、增强,随着具装铁骑的冲锋,前阵的关陇兵卒好似退潮的潮水一般向后倒涌席卷,没命奔逃。

    具装铁骑狂暴的冲锋,所至之处刀光闪亮,残肢断臂四下抛飞,无数兵卒好似稻草人一般恣意杀戮,鲜血成河。

    无可抵御。

    即便是左屯卫那等正规军,面对右屯卫具装铁骑冲锋的时候亦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更何况是眼下这些乌合之众?

    具装铁骑组层的锋失阵就好似一支巨大的箭簇,狠狠的扎进关陇军队阵营之中,所至之处,疯狂杀戮。

    远处的长孙嘉庆眼见前阵已然彻底崩溃,无数溃兵哭号着向后溃逃,眼瞅着就将自己的军队也给撞散,顿时目眦欲裂。面对这种铁骑冲锋,最好的办法便是扎紧阵列,咬着牙死死的抵住,待到其冲锋之势已竭,再一拥而上予以包围,一点一点的啃下来。

    一旦被其冲散战列,再多的军队也只能如同被野狼驱赶的羊群一般四散溃逃,最终被撕碎吞掉。

    长孙嘉庆在马背上大吼:“督战队列阵,但有后退溃逃者,杀无赦!”

    “喏!”

    身后数十名顶盔贯甲的督战队兵卒闻言上前,列成一线,堵住溃兵后退的路线,但凡有溃兵近前,二话不说,手中横刀劈头盖脸就是一刀。半盏茶不到,数百溃兵横尸当场,终于将溃兵震慑,再也不敢没头没脑的溃逃。

    长孙嘉庆见到局面稳住,这才挥舞着横刀。大叫道:“随吾杀敌!”

    身后数万长孙家嫡系军队紧随其后,烟尘滚滚的向着迎面而来的具装铁骑杀去。

    “轰!”

    两支军队犹如奔腾呼啸的洪峰一般狠狠的撞在一处,一时间鲜血迸溅、残肢横飞。具装铁骑的确更加适合冲锋,无坚不摧、霸道强横,但关陇军队人数太多,数千人猬集在战场上人挤人、肩挨肩,前边的兵卒被横刀斩杀、被铁蹄践踏,后边的袍泽却兀自不知,继续向前,导致阵亡的兵卒被双方践踏,早已变成一堆堆肉泥。

    战况极其惨烈。

    却也成功抵消了一部分具装铁骑的冲锋之势力,使其攻势受阻,难以发挥强大的冲锋优势。

    长孙嘉庆心中大喜,连连呼喝着指挥兵卒压上,只要死死将具装铁骑缠住,迂回两翼的部队便可以完成合拢,将其包围起来,插翅难逃。

    能够正面歼灭房俊的主力部队,这是何等荣耀的大功?只要想想就令人亢奋得颤栗。

    ……

    高侃一身铁甲骑在同样覆盖铁甲的战马背上,手中一杆长槊上下翻飞,前一刻横槊将一个敌军扫落马背,下一刻便猛地扎进一个敌军的胸膛,手腕一抖,将敌人的尸体挑飞,远远的落在敌阵之中,砸倒几个敌兵,一阵人仰马翻。

    前后左右敌军越聚越多,即便地面上已经被鲜血浸透,处处横尸遍地,依旧红着眼睛嗷嗷叫着冲上来。

    高侃却半点不慌。

    他从不轻敌,但也的确未将眼前这些关陇兵卒放在眼里。缺乏训练、军械简陋、士气低迷……这样的一支军队,纵然有百万之数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一群待宰之豚犬而已。

    马槊将一个敌兵刺死,见到周围密密麻麻的敌军围拢过来,非但不退反而大吼一声:“儿郎们,随吾冲阵!”

    长槊一挥,朝着敌人密集之处杀去。



    具装铁骑固然缺乏机动性,但即便陷入重围,依靠其人马俱甲的强大防御,装备的精良,加之骑兵、战马皆乃百里挑一的精锐,结阵之后依旧如同一座钢铁堡垒,坚不可摧。

    千余具装铁骑改锋失阵为方圆阵,四周兵卒层层布防,密不透风,高侃率领三百亲兵坐镇阵中,随时向各方支援。这种阵法固然丧失了机动性,但防御极高,辅以具装铁骑的强大的防护,固若金汤。

    整个军阵抵挡着叛军主力疯狂的进攻,游刃有余的向后撤退,不让两翼迂回上来的敌人将自己包抄,在海潮一般的叛军包围之中犹如礁石一般岿然不动,任凭风高浪急,砥柱中流。

    长孙嘉庆率领本部精锐疯狂冲杀,但是撞上对方阵列徒然支离破碎、鲜血遍地,却难以撼动分毫。

    方圆阵在叛军围攻之中缓缓后退,好似一个浑身插满刀刃的碾子,在人群中滚动碾压,所过之处,残值遍地、血流成河。

    叛军已然胆寒。

    即便是长孙嘉庆麾下的长孙家军队,面对这样一支人数不多却坚不可摧、凑近了便割掉自己一身肉的具装铁骑,亦是胆战心惊,士气迅速低落,由开始时候的疯狂进攻,变为绕在远处呼呼喝喝,脚下却半天不敢上前……

    长孙嘉庆也头皮发麻,再多的兵力也经不起往具装铁骑刀口下填堵,周边各个门阀的军队早已经惊惧恐慌、不敢上前,若是自己麾下的家族军队伤亡惨重,往后还如何领袖关陇各家?

    但撤退肯定是不能撤退的,被人家这样一番冲杀,死伤无数,若是再不战而退任凭右屯卫从容脱离,长孙无忌非得宰了自己不可……

    他挥舞着横刀,大叫道:“围上去,围上去!只需将其围死便插翅难飞,咱们这么多人让他杀,累也累死他!”

    周围兵卒默然不语……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千余人的具装铁骑就算战力再强、防御再高,只需将其困死在阵中,犹如瓮中之鳖,迟早给他一个一个吃掉。

    可问题在于谁先上前以性命消耗具装铁骑的体力,谁又躲在后边攫取最后的胜利?

    濒临绝境、背水一战的时候也就罢了,大家奋勇杀敌谁死谁活各安天命,可眼下情况却完全不同,先上的死、后上的活,谁脑子坏掉了拼了命的先往上冲?

    叛军密密麻麻猬集在长安城墙与龙首渠之间的狭长地带,将千余具装铁骑包围起来,但是战斗却渐渐平息下来,更多的人随着具装铁骑向北撤离而亦步亦趋的跟着,却只肯远远的吆喝,或是突施冷箭,但绝不冲上去缠斗。

    城墙之上的兵卒向下俯瞰,便见到数万军队跟随着具装铁骑的方圆阵缓缓移动,好似演习一般……

    虽然深陷重围,但是具装铁骑却毫无惧色。敌人远远的围成一圈固然始终形成包围,却给予兵卒、战马难得的恢复体力的机会。具装铁骑人马俱甲,之所以机动性差,便是因为负重太多,即便这些兵卒都是身高体壮,战马都是百里挑一,也难以经受巨大的体力消耗。

    一旦陷入重围面对四面八方的缠斗,体力迅速消耗,最终只能成为瓮中之鳖,直至全军覆没。

    但是眼下,这种情况却并不存在。

    兵马在叛军围拢之中缓缓后撤,迅速恢复体力,始终保持着强大的战力。高侃居于阵中,兜鍪下的面容沉着冷静,一边指挥兵卒将方圆阵扎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空隙,一边等着机会。

    很快,机会便来了。

    两侧叛军在长孙嘉庆指挥之下一路向北迂回,试图在长安城东北角城墙与龙首渠之间的狭窄处挡住具装铁骑。这两支军队一路疾驰,将将抵达目的地,即将完成合围之时,一支轻骑兵陡然从龙首原上杀出。

    数千轻骑兵轻装简从、犹如离弦之箭,居高临下借助地势狂飙而来。迂回包抄的两支叛军根本来不及变阵,因为快速行军而显得散乱的阵型被轻骑兵一冲即破。

    轻骑兵于敌阵之中来回穿插,很快将叛军切割成数个首尾难顾的乱阵,而后弩箭骑射,分而攻之,杀得叛军鬼哭狼嚎,亡命奔逃。

    没办法,若说步卒对上具装铁骑还能等着对方体力耗尽之后予以包围,那么对上机动性极强的轻骑兵,那就只有逃命的份儿……

    北边骤然而起的混乱被高侃敏锐感知,他知道接应的部队已经来了,当即下令:“全军便锋失阵,向北突围!”

    “喏!”

    麾下兵卒齐声应诺,这一段时间体力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的兵卒们迅速变阵,得益于平素艰苦的训练,此刻纵然身处乱军之中,变阵的时候依旧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军队上下如同精密的机器完美运作,很快完成变阵。

    高侃则由中军位置再度成为先锋,千余具装铁骑组成一个巨大的“锋失”,骤然加速,向北突围。

    之前叛军惧怕具装铁骑的杀伤力,不肯上前近战,都远远的保持包围,这就给了具装铁骑充足的空间予以发力。

    当具装铁骑再度冲锋起来,再多的步卒都难以抵挡,所有阻挡在其冲锋路上的障碍都被铁骑践踏、钢刀剁碎。

    高侃率领麾下具装铁骑一路横冲直撞,向北杀去。

    周围叛军惊惶恐惧,潮水一般向着两侧逃离,不敢撄其锋芒。

    很快,冲锋的具装铁骑只觉得面前一松,敌人主力已经被抛在身后,与迎面而来的援军错身而过,一路疾驰,遁入龙首原上森林茂密的禁苑之中,返回大明宫。

    而数千轻骑兵则负责给重骑兵殿后,待到具装铁骑遁入禁苑,这才将携带的弩箭射光,而后呼啸着风云残云一般紧随具装铁骑的身后而去,长安城墙于龙首渠之间的地域留下遍地尸骸,依旧辗转哀嚎的伤兵。

    长孙嘉庆率领麾下兵卒赶到此地,看着面前的惨状,再看看面前地势渐高的龙首原上茂密的森林,只觉得两眼一黑,差点从马背上坠落下来。

    他负责镇守通化门,统御此地门阀军队,这是长孙无忌对于他的信任,也是长孙家身为关陇“领袖”的权力。然而此刻被右屯卫一通袭杀,损失惨重大败亏输,这不仅仅是他长孙嘉庆无能,更是将长孙家的颜面与威望丢在地上任人践踏。

    不仅于此。

    眼下和谈正处于最关键的时候,上午长孙无忌还曾下令各地军队严密防御,谨防有可能遭遇的突袭,结果晚上自己这边便大败亏输。由此所引发的后果极为严重,会使得关陇在谈判桌上丧失主动,甚至导致和谈彻底崩裂。

    在李绩进驻潼关,对长安虎视眈眈的关键时刻,自己遭受这样一场败绩,可以想象长孙无忌会是何等恼怒……

    对于那位城府深沉、心思阴狠的家主,他打心眼儿里忌惮,然而此刻大错铸成,右屯卫具装铁骑在轻骑兵接应之下迅速远遁,大明宫东侧禁苑之内森林茂密,随时都可能埋伏着右屯卫的伏兵,他根本不敢去追,只能看着敌人扬长而去。

    不仅所有兵卒士气全无,长孙嘉庆自己也是垂头丧气,无奈道:“清点损失,核查人数,然后向家主禀报吧。”

    躲是躲不过的,此地猬集了将近十万兵马,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想要隐瞒损失也做不到,只能实打实的上报,而后听天由命,任何处罚都扛着便是。

    可以想见,经此一战,关陇内部必然对他这个统兵大将百般攻讦,进而削弱长孙家对于门阀军队的控制,提升各家的主导权……

    *****

    宇文士及在潼关遭受程咬金羞辱,一刻也不多待,当机立断结束游说李绩的行程,带着仆从亲兵返回长安。

    刚刚抵达灞桥,便被激烈的战况吓得差点从马背跌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本章完)



    宇文士及一路上策马疾驰,却也难以消解心中的火急火燎。

    当前的局势极为凶险,对关陇门阀最为有利的便是赶紧与东宫完成和谈,大局抵顶,李绩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攻打长安,顶多便是与东宫商量着给予李绩更多的实惠,如此而已。

    和谈最大的得利者是关陇门阀,但其中并不包括长孙家。

    这场兵谏由长孙家一手策划、实施,不仅将整个关陇门阀裹挟其中,更威逼利诱天下门阀参预进来,皆由他一手掌控。可以想见,待到兵谏成功,不仅长孙无忌成为当朝第一人,手掌大权,名义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质上成为大唐帝国的主宰,整个长孙家也将因此再度巩固“天下第一门阀”的权势与地位。

    然而现在被其余关陇门阀以及当下局势逼迫着不得不放弃兵谏,与东宫进行和谈,最终最大的利益要被这些关陇门阀攫取,长孙无忌如何能够甘心?

    固然和谈是不可逆之大势,否则极有可能面对东宫与李绩的内外夹击,但依照长孙无忌的性格,完全可以挑起一场大战将目前的和谈局势破坏,然后重新占据主导,再度推进可叹。

    以长孙无忌阴狠果决的性格,这是完全由可能的……

    所以宇文士及心急如焚,他既不愿在这个时候游说李绩成功,使得关陇门阀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更不愿和谈被破坏,局势再度掌控于长孙无忌手中。必须赶紧返回长安,掌控全局,尽快促进和谈完成。

    他连夜疾行,途中只是停顿下来喝水进食,好不容易到了灞桥,却被不远处轰鸣的炮声以及一朵一朵冲天而起的炮火吓得差点从马背上坠落。

    一行人停在灞桥上,骇然的眺望北边,震耳的厮杀声铺天盖地袭来,战场之上血火连天,战况极为激烈。

    宇文士及坐在马背上手脚发抖,一颗心比沿途所遭遇的冰雨还要寒冷冰凉,只看战斗爆发的地点,便知道参战的双方是通化门外驻军与驻守大明宫的右屯卫。

    果然最怕什么就来什么,关陇与东宫和谈虽然还算是顺利,但是双方都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任务对和谈极为抵触,那便是长孙无忌与房俊。

    长孙无忌害怕的是从此关陇领袖的地位被剥夺,更多的利益被其余关陇门阀所攫取。房俊或许是宁可站着生、不肯坐着死,不愿向关陇低头,毕竟在他眼里关陇乃是实打实的“叛逆”,也或许是因为一贯以来作为东宫砥柱的地位被文官一系所排斥……

    但无论如何,这两人掌握着双方的主力军队,彼此之间甚至有可能产生默契,随便一个理由都能引发一场战斗,即便没有理由,对方都会默契的送上来一个,从而将和谈彻底破坏。

    ……

    没心思关心这场战斗的伤亡,死再多人也无法与和谈崩裂的后果相提并论,一旦和谈彻底崩裂,再无修复之机会,很可能关陇就要面对灭顶之灾。

    毕竟谁也不知道李绩的倾向到底如何,两边的机会各有一半……

    宇文士及快马加鞭抵达春明门,守城兵卒急忙大开城门放其入内。而后自东市、崇仁坊之间的大街径直向西,穿过朱雀门前的天街,直抵延寿坊。

    到了坊门外,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仆从,一个人快步进入坊内,抵达沿街的那一处被征辟为临时“帅帐”的商铺。

    城外大战的消息已经传入城内,延寿坊内文官武将来去匆匆,各个面色凝重,见到宇文士及尽皆避让路边,作揖施礼。

    宇文士及阴沉着脸,对这些人看也不看,快步来到门前,也不同文吏通禀,抬脚入内。

    偏听内,长孙无忌正坐在靠窗的桌案前,桌案上是堆积如山的战报、文牍,宇文士及怒气冲冲入内,甚至没有施礼,大声质问道:“和谈已到关键时候,眼看大事可成,何以与右屯卫开战?难道辅机你不知如此以来,几乎将和谈推入崩裂之境地,使吾关陇各家面临灭顶之灾?”

    门外正厅内,忙碌的文吏们被宇文士及气势汹汹的质问吓了一跳,纷纷屏气凝声,连走路都蹑手蹑脚,唯恐发出声响惊动偏厅两位大佬,进而被迁怒,惹祸上身……

    长孙无忌自案牍之中抬起头来,看了面红耳赤的宇文士及一眼,对站在门口的家仆吩咐道:“关上房门,外头守着。”

    “喏。”

    家仆反身关好门,站在门外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

    长孙无忌这才放下毛笔,上身向后靠在椅背上,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热茶,却没让人给远道归来的宇文士及上茶……

    放下茶盏,他淡然说道:“吾知你心中所想,定然以为此次乃是吾挑起战争,意图破坏和谈。吾无意与你争辩,也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只说一句,此事与吾毫无干系。你若是觉得吾是个宁愿将关陇盟友拉近深渊,也要维系自身利益之人,那也无妨,从此门出去,带着愿意离开的关陇各家自奔前程,东宫也好,李绩也罢,随你们去哪儿,自今而后,再与吾长孙无忌吾半点瓜葛,是敌是友,自安天命。”

    他也不是个没脾气的,自己一手绸缪了这场“兵谏”,收益的是全部关陇门阀,虽然长孙家收益最大,可同样也是长孙家冲在最前,承担最大的风险,这有什么不对?

    结果你们一看局势不妙,便联合起来开启和谈,将老子一脚踢在一边,现在反倒气势汹汹的质问老子,真以为这场仗是老子说的算,老子说大就大,说停就停?

    简直欺人太甚!

    宇文士及没想到长孙无忌反应这么大,甚至连一拍两散的话语都说出来了,可见心底着实恼怒至极……

    到底是关陇领袖,这么多年积威甚深,此刻虽然隐忍怒气不曾爆发,但是言语之中已经不再克制,这令宇文士及难免心虚。

    说到底,的确是关陇各家联合起来意欲将长孙无忌架空,从而选择一个更为稳妥的方式结束“兵谏”,也顺带攫取更多利益……

    长孙无忌并未暴怒失态,却将宇文士及的气势压了下去。

    宇文士及吸一口气,来到长孙无忌对面坐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长孙无忌这才叫人进来给宇文士及上茶,而后将人赶走,把昨夜东内苑遇袭之事说了,而后道:“吾对天发誓,绝对不曾派人偷袭东内苑,此必然是房二那厮的苦肉计,而通化门外军队遇袭,自然便是房二蓄谋已久的报复,毕竟比起我来,他更不愿看到和谈顺利进行。”

    宇文士及相信长孙无忌的话,但越是如此,越是弄不懂房俊到底想干什么:一旦和谈成功,东宫的文官体系获利最大,将出力最大的房俊排斥一番,使其心生怨愤,故意找借口开战试图影响和谈,这个理由的确说得通……但是刚才吾抵达灞桥,远观战场之上惨烈至极,右屯卫甚至将为数不多的火炮都推了出来,这哪里是影响和谈增加话语权?分明就是想要一拍两散!

    如今,关陇与东宫面对的局势几乎是一样的,都对驻兵潼关的李绩极为忌惮,因为谁也摸不准李绩到底会如何抉择,一旦李绩下定决心站在对方一边,那么对关陇或者东宫来说都是灭顶之灾,绝无幸致。

    最佳的方法,便是双方促成和谈,进而握手言和,将李绩带来的危机消弭掉,否则一半是生、一半是死,谁也不敢去赌……

    然而房俊的做法却好似根本不在乎和谈,他要做的便是一鼓作气将关陇的这次“兵谏”挫败,这极其不符合常理,甚至是极为愚蠢的做法。

    就算挫败了关陇的“兵谏”,难道他就能保证李绩一定会偃旗息鼓,顺水推舟的承认太子登基为帝?

    这是绝不可能的。

    毕竟东宫占据着大义名分,李绩身为宰辅之首,手握数十万大军,却眼睁睁的看着东宫遭受关陇猛攻,任凭整个东宫摇摇欲坠随时倾覆却无动于衷,这种行为对于太子来说与谋逆有什么区别?

    眼下迫于形势自然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可是今日李绩之行为便如同一根刺,深深的刺在太子心里,异日局势好转,必然反攻倒算。

    李绩不是傻子,岂能给自己留下那样的后患?



    长孙无忌也陷入沉思。

    他对自己的智慧素来自负,这是自隋末乱世之时率领关中门阀扶持李二陛下之时起,历经无数磨砺得到过验证的,普天之下,能够在智慧上与他相提并论的,屈指可数。

    但眼下之局势却令他如坠雾中,懵然不解。世人都说房俊是个“棒槌”,但是能够混到今时今日之地位,又岂是区区一句“棒槌”便能够诋毁?

    诚然,房俊之崛起有其父之底蕴,亦有李二陛下之宠信,但是其所建立之功勋却不容忽视。这样一个人,即便算不上“深谋远虑”“智计无双”,但头脑绝对处于朝中绝大多数人之上。

    可他为何悍然进攻关陇军队,企图破坏和谈,对陈兵潼关的李绩视如不见、置若罔闻?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长孙无忌心里升起:这厮破坏和谈之目的,难道是想要将进驻关中的门阀军队尽皆拖下水,使其不能袖手旁观,单纯以气势给于东宫压力?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单只是关陇军队已经让东宫焦头烂额、应接不暇,若是再加上那些进入关中之后并未直接投入作战的门阀军队,即便不能将东宫彻底歼灭,使得东宫遭受重创却是必然的,难道房俊是嫌弃东宫六率以及他麾下的右屯卫兵力太多,想要多死一些?

    长孙无忌蹙眉沉思,却百思不得其解。

    房俊的行为实在是太过诡异,完全违背常理……

    ……

    宇文士及蹙眉良久,心乱如麻,忍不住问道:“辅机,眼下局势,该当如何?”

    他没了主意,不得不请教素来擅于阴谋策略的长孙无忌,他相信长孙无忌并不是不赞同和谈,只不过是对各家门阀主导和谈不能接受而已。若是当真到了紧要时刻,和谈由长孙无忌主导也未尝不可。

    长孙无忌沉吟一番,道:“只怕现在东宫之内已经乱成一团,毕竟主动开战的是房俊,东宫要为此负责,东宫那些文官岂能善罢甘休?咱们不急,先看一看东宫的势头,再做计较不迟。”

    关陇想要以和谈结束这次“兵谏”,东宫何尝不是?再大的怨气,在李绩的切实威胁之下也得暂且放下,先保住东宫的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宇文士及颔首,叹气道:“也只能如此。”

    顿了顿,他又苦口婆心道:“吾知辅机心中如何想法,但还是希望辅机以大局为重。咱们关陇门阀同气连枝才有今时今日之能力、地位,一旦陷入分裂,必然实力大跌,甚至容易被各个击破。今日之盟友,或许转眼就成为异日之仇敌,到那个时候,谁也讨不到好处。”

    当下摆在关陇面前的局势,不仅仅是合则力强、分则力弱那么简单,一旦联盟因为利益述求不同而解散陷入分裂,那么必然会因为利益被东宫甚至李绩所拉拢,进而反目成仇。

    到时候亲者痛、仇者快,沦为各方势力之附庸,又有何益?

    长孙无忌默然不语。

    他自然明白此等局势,但却不打算如此轻易的揭过,他领袖关陇二十余年,一手将关陇推上前所未有之巅峰,几乎垄断大唐帝国的权力。结果稍有挫折,便被这帮唯利是图的家伙来了一个背刺,试图从他手中抢走关陇的领导权,这如何能忍?

    即便最终原谅这些人,但起码的警告与敲打还是必要的……

    宇文士及见到长孙无忌的态度,愈发愁眉不展。

    原本顺风顺水的和谈,却一夜之间陡然变化,甚至被推到崩裂的边缘,这令他简直不可置信。

    房二那个棒槌到底再想什么?

    *****

    同样的问题,被刘洎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向房俊质问。

    这位刚刚晋位侍中便遭遇关陇兵变的宰辅之一,此刻怒发冲冠、面红耳赤,站在房俊面前,戟指大喝:“和谈之重要,东宫上下皆知,攸关生死存亡,汝岂能擅自开战,将太子殿下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地?吾敢问一句,越国公居心何在?”

    此君须发戟张,正义凛然,好似痛斥一位祸国殃民的权奸巨擘,不畏生死、高风亮节……

    房俊跪坐在案几之后,任凭刘洎站在面前唾沫横飞,情绪激荡,抬手挡着茶盏,以免对方口水溅入,慢条斯理的喝茶。

    刘洎气得面孔涨红,双手发抖。

    他自以为站在太子的立场,指责房俊恣无忌惮破坏和谈,将局势推向叵测之境地,便是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必然可提升自己“不畏强权”的诤臣形象,获得东宫文官系统的支持。

    然而他蓄谋许久,慷慨陈词,却被房俊这般云淡风轻的态度给彻底激怒,这种赤果果的无视,令他愤怒之于倍感羞耻。

    于是横眉立目,上前一步,俯身怒视房俊,狂喷道:“平素你恣意妄为也就罢了,哪怕受尽天下唾骂,被斥为国之奸佞!可如今局势紧急,和谈势在必行,你这般狂妄的擅自开战,很可能使得吾等无数努力尽付东流,试问居心何在?”

    堂内,东宫属官文武皆在,足足数十人济济一堂,看着刘洎这般怒叱房俊,不少人心生敬仰。

    今时今日,房俊早已不是那个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弟,而是功勋赫赫、兵权在握的一方大佬,即便是萧瑀、岑文本等人在其面前亦要保持尊重。而刘洎以往可是素来跟在房俊身后的,此刻为了大义能够这般义正辞严,实在是难能可贵……

    房俊面对刘洎这个喷子一直云淡风轻,但是当他再次端起茶盏,却发现有吐沫星子飘入盏中……

    “砰!”

    房俊将茶盏重重放在案几上。

    正喷得爽快的刘洎吓了一跳,下意识一个后撤步退出两步开外,见到房俊并未起身,这才长舒一口气,惊魂甫定。但是看到左右望过来的诧异目光,他老脸一红,心中羞愤。

    自己怎地对这个棒槌这般打怵?

    他再是混账,难不成还敢当着太子的面打人不成……

    忍着羞愤,急于找回颜面,刘洎再度叱责:“依我看,越国公根本就是处心积虑,看不得这场兵变最终以和谈结束,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自己的功勋,却不曾将殿下的安危放在心中,其心可诛!”

    这话就严重了。

    时至今日,东宫虽然一直面对极为恶劣的局势,动辄有倾覆之祸,但东宫上下却精诚团结、奋不顾身,从未有一人叫苦叫怕,兵卒们为了大义舍生忘死,官吏们废寝忘食,上下团结、内外一心,这才堪堪抵挡叛军的疯狂攻势。

    无论是谁,无论心中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念头,明面上都是一致对外、不分彼此。

    军人更为崇尚军功,认为此战直至眼下乃是军队的功劳,文官不也是为了利益而主导了和谈?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追逐利益本身并没有错,但是此时此地刘洎将这份隐藏在各自心中的追求摆上台面,这就极为不妥了。

    有些东西事实存在,你知我知,但一旦摆上台面性质便变了,刘洎说的是房俊,可实际上说的却是在场所有人。和着大家拼死拼活与叛军死战,为的便是谋取利益,与忠诚毫无干系?

    即便事实如此,那你也不能这么说啊……

    房俊抬头瞅了刘洎一眼,正要发作,被身边的马周拉了一下。房俊看过去,见到马周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房俊颔首,而后将茶盏随意丢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吓得众人心中一突,以为他要动手。

    刘洎更是连续后撤步,退到一丈开外,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房俊撇撇嘴,对门口的内侍招招手:“猫啊狗啊的到处乱吠,屎尿喷溅,茶水被污染了,瞧着便恶心,给吾换一盏茶。”

    堂内所有文官脸上同时一僵。

    这话覆盖面太大了啊……

    (本章完)



    “喏!”

    几个内侍连忙应下,各自分工,有人重新切了一盏茶恭恭敬敬放在房俊面前的案几上,有人将地上的茶盏碎片收走。

    而后赶紧垂着头走到门口站岗,大气儿都不敢喘。

    没办法,房二这厮等同于再向所有文官开火,打击面太大,他们这些池鱼一不小心便容易被波及……

    刘洎面红耳赤,心里气得不行,不就是我的口水不小心喷溅茶盏里嘛?你换一盏就完了,何必说什么猫啊狗啊屎啊尿啊……欺人太甚。

    不过他说也说完了,场面也立住了,便不再挑衅房俊。要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有太子殿下在此,房俊再是恼火也得收敛几分,可若是自己没完没了,这厮未必就敢动手。

    他闭上嘴,却用眼神示意身边的同僚:我不行了,你们上……

    周围文官们纷纷抬头、运气,打算群起而攻之,毕竟房俊方才这一句“阿猫阿狗”等同于向所有文官宣战,岑文本年纪大、地位高、资历深,自然不会赤膊上阵,他们这些人就必须充当马前卒。

    ……

    李承乾一直坐在主位,蹙眉凝思默然不语,对刘洎怒叱房俊视而不见,并未插手。此番房俊悍然开战,的确对局势影响极大,很可能导致文官们主导的和谈彻底破裂,文官们怨气深重可以理解,自己若是偏袒房俊,会使得文官们心生隔阂,愈发不满。

    这些人有的才能卓著,有治国安邦之能,有的资质平庸,不过是文牍刀笔之吏,难堪大用。但所有人都有一样,在东宫最为艰难的时候没有背弃而去,而是选择与他这个太子共度时艰、不离不弃。

    对于一个性格相对软弱的人来说,最是看重情份,而这种危厄来临之后荣辱与共的情份,愈发显得重要。

    谁不为自己的利益去谋划争取呢?

    大唐帝国建立的那一天起,便是凝聚了无数人的利益,帝王、将相、世家、门阀、文臣、武将……所有人的利益趋于一致,汇聚一处,搅动天下气运,这才横扫六合、一统八荒。

    诺大帝国便是无数利益述求之汇聚,他又怎能要求别人放弃利益,将道德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呢?

    兼顾于利益的同时,能够携手并肩、奋勇死战,这已经足够了。

    所以他并未申饬刘洎以及一众文官,时至今日,这些文官虽然殚精竭虑、夙兴夜寐,但是所发挥的作用远远不及军方,好不容易因为和谈而走上前台,能够襄助东宫拜托危局的同时兼顾自身利益,却有可能被房俊毫无预兆的悍然开战所彻底斩断,心有怨气情有可原。

    若是这股怨气不得释放,一直憋在心里,会渐渐转变为埋怨、忿恨,最终与他这个太子离心离德。

    但怨气释放也得有个限度,不能无限制的发泄……

    见到一众文官们群情愤慨,纷纷怒视房俊,就待群起而攻讨伐一番,李承乾果断出言,沉声道:“眼下非是追究何人罪过之时,叛军偷袭东内苑在先,若是不能予以还击,谈判桌上便会失去主动,任人鱼肉。所以现在应该做的是如何善后,以及下一步的计划到底如何制定?”

    房俊是东宫砥柱,使他最宠信的臣子,可以被人诋毁、甚至被人攻讦,但绝不能在自己面前遭遇围攻而自己视如不见,那样会寒了人的心……

    堂内顿时一静,已经摩拳擦掌意欲怒喷房俊一番的文官们只觉得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在空处,憋得浑身难受,却又不得不偃旗息鼓。

    刘洎却没察觉到太子殿下的意图,兀自意气飞扬、语气愤慨:“房二倚仗太子殿下宠信,不仅擅自开战,更侮辱吾等文官,试图破坏和谈,其心可诛!殿下,微臣恳请将此獠押出屋外,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嚯!

    堂内群臣都惊呆了,不仅仅是武将看傻子一样看着刘洎,文官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刘侍中,您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

    这可是房二啊!

    如今东宫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论真实实力甚至犹在李靖之上,没了他太子殿下怕是晚上都睡不着觉,东宫也早被叛军给一勺烩了,别说不过是区区擅自开战,就算再严重一倍,太子又岂能杀他?

    杀是肯定不能杀的,可你这番话说出去了,被房二这个睚眦必报的家伙记恨在心,还能有好果子吃?

    未等太子有所表示,刘洎已经回身,目光自眼前一众文官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房二权势熏天,恣意妄为,吾知道这番话出口会惹下大祸,甚至今夜便会有刺客潜入居所取下吾项上人头……然,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吾等身为文官,不能上阵杀敌,却要维护纲纪,岂能惧怕权贵之报复便和光同尘,甚至同流合污?诸位莫怕,此事吾一力担之,若遭不测,明年今日还请诸位去吾坟上烧一炷香、敬一杯酒,吾不惧也!”

    一番话慷慨激昂、正义凛然,一个不畏强权、维护法纪的铮铮忠臣形象跃然而出,令人心生折服,几欲击节赞叹!

    当然,这只是官员们面上所呈现的表达,实则心里都明白,这位侍中是想要自立门户,于萧瑀、岑文本这两座文官系统的大山之外另立山头,独树一帜。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派系越多,意味着机会越多,况且萧瑀与岑文本已经垂垂老矣,对于朝政、对于太子的影响逐渐减少,远逊于房俊。能够在文官系统之中另立一派,且志气高昂、锐意进取,这是所有文官都愿意见到的。

    没看到岑文本一直泥菩萨一半坐在那里,恹恹欲睡一声不吭么?

    人家房俊悍然开战,打得就是破坏和谈阻止文官主导和谈的主意,为军方争取最大的利益,可这位文官领袖却毫无表示,令太多人感到失望,看向刘洎的眼神渐渐热切起来。

    诚然,刘洎的背景资历远远无法与萧瑀、岑文本相提并论,但东宫此番遭遇危机,若能顺利解除,便算是破而后立,以往的权力架构必然经历一番极大的清洗。

    况且太子很早以前便表露过政治倾向,将会延续李二陛下打压门阀、兴商稳农的政治策略,大力发展科举,将其作为朝廷简拔人才的主要手段,逐渐将“举荐”“征辟”那些个被世家门阀垄断了选材方式取缔,无论世家或是寒门,一切以科举成绩说话。

    这就意味着萧瑀、岑文本等人不可避免的将会逐渐淡出权力中枢,似刘洎这等本身并无显赫家世的大臣会异军突起,执掌朝堂。

    这才是东宫继位之后的政治前景……

    ……

    房俊也看明白了刘洎的意图,这家伙根本就是拿他房二当筏子,以此树立自己的威信,以便于拉上一帮人另立门户。

    这的确是个聪明人。

    如今刘洎身为侍中,大权在握、天子近臣,又不依附于任何门阀世家,算得上是政治正确,本身在朝中根基深厚,能力卓越,只要能够树立威信另立门户,将来太子继位,必然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算盘很精明,但事情的变化将远远超出刘洎的想象,注定要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撇撇嘴,房俊不与刘洎争执,懒得看他上蹿下跳将来都做了无用功,低头饮茶。

    刘洎见房俊出乎预料的偃旗息鼓,顿时所有的准备都落在空处,眼睛一转,朝着李承乾一揖及地,慨然道:“殿下,如今和谈陷入困局,能否顺利进行尚未可知。宋国公远在潼关鞭长莫及,中书令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微臣愿担起重任,负责与关陇沟通联络,极力促进和谈重启!”

    不少文官眼睛亮了,好家伙,连和谈都想抢到手?

    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都投向一直老神在在的中书令岑文本:老大,您的家要被偷了,可有何反击之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