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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阀私军虽然不是正规军,但好歹顶着一个门阀的声望,若是如山匪盗寇那般掳掠村镇、抢夺平民,岂不是败坏自家名声?

    可眼下军中粮秣告罄,几次三番派人前往关陇那里催粮,得到的答复却只是“等一等”。奶奶个腿儿的,人得吃饭、马得吃草,这如何能等?

    白面中年人张口骂了一句,但权衡再三,难以下定决心。

    纵兵掳掠村寨平民,放在任何时候都是大罪,尤其眼下关陇并非起兵叛逆,而是“废除太子,拨乱反正”,性质上依旧在朝廷规则之内,任何行事都要遵循大义名分,否则必将招致强烈反弹。

    几个青年见他由于不决,遂七嘴八舌劝道:“吾等亦知此事不大妥当,可眼下李勣封锁城关,许进不许出,咱们想回家也回不去!如今粮食告罄,关陇不管不问,这些家兵怎么办?”

    “非是吾等愿意如此,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此事关陇理亏在先,将咱们召来关中却连粮秣都不管,就算咱们略有出格,想来也无甚大碍。”

    “当兵吃粮,若是没饭吃,那些家兵可不管谁是家主、谁是郎君,只怕立时就要崩溃!”

    ……

    白面中年人被吵得脑仁疼,只得无奈道:“行行行,就按你们说的办!但是切记只掳掠粮秣,万不可伤害性命,否则无法收场。”

    “叔父放心,吾等省得!”

    “咱们又不是山匪路霸,何需伤害百姓性命?只要乖乖将粮秣交出,一根毫毛也不碰他!”

    白面中年人终于点头:“收敛行事,不可招惹是非,切记切记。”

    “喏!”

    几个青年早已经憋疯了,兴致勃勃的答允下来。

    每一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梦,这些门阀在长孙无忌的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派兵进入关中,家中长者虽然有着各方考量,但是对于族中年青人来说,却都认为乃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天赐良机。

    在这些年青人看来,关陇门阀实力雄厚,成事只在迟早,这个时候能够参预进去,一定能够捞取很多好处。再者说来,带兵打仗这种威风凛凛之事,谁不是热血沸腾呢?

    然而事与愿违,兴冲冲来到关中,却被安置在这郑县郊外,关中局势更是风云突变,东宫节节胜利,关陇步步败退,连续几场大战打下来,东宫已然起死回生。

    及至金光门外十余万石粮秣被房俊一把火烧个精光,攻守之势更是彻底逆转,原本气势汹汹、志在必得的关陇门阀,已经不得不主动向东宫祈求和谈,而东宫之条件,极有可能触及天下门阀只利益……

    再加上李勣截断潼关,许进不许出,这些门阀私军一下子成了瓮中之鳖,惶惶不可终日。

    怀揣着建功立业、率军征伐之希望而来的门阀子弟们整日里圈在营地之中不得外出,唯恐影响关陇之大计,早就憋得发疯,此刻有机会猛虎出闸,怎能不欣喜若狂?

    至于白面中年之叮嘱,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每一个门阀都盘踞一地,虽然尊奉大唐皇帝为天下之主,但在各自的地盘内拥有无上之权威,生杀予夺恣意妄为,杀几个乡村百姓算个甚?朝廷派往各地的官吏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当夜,一支三百人的骑兵自营地疾驰而出,冒着濛濛细雨,风驰电掣一般直奔西南方向华山脚下,那里有山脚下的良田,更有连绵的村寨,人口繁多、粮食充足。

    这支骑兵风卷残云一般抵达一处山岗环绕、一面临河的村寨,白日里早已打探清楚此地详情,故而毫不耽搁,三百人分散成无数个小队,每队三五人不等,直奔每一户农家。

    雨夜惊悸,犬吠声此起彼伏,而后陷入混乱。

    这些兵卒挨家挨户破门而入,亮出明晃晃的钢刀逼迫农户拿出家中所有粮食,甚至包括粮种在内。有的农户惊慌失措,吓得瑟瑟发抖,不得不满足兵卒的掳掠,有的则据理力争,甚至动手反抗,整个村庄一片混乱。

    渐渐的,掳掠粮秣变成了抢夺钱帛,举凡致歉之物,皆被兵卒掳掠一空……

    一队兵卒冲入一户农庄,床榻上一对新婚夫妇来不及穿衣,新妇雪白的肌肤丰隆的娇躯引得已经数月不知肉味的兵卒猛咽唾沫,两眼放光,然后一拥而上。新妇尖声惊叫,被堵住嘴巴摁在床上,丈夫竭力反抗被一刀斩杀,然后这几个兵卒便在丈夫尸体面前,轮番将新妇糟蹋。

    而后担忧事情败露,将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新妇也杀死,再放了一把火,试图毁灭罪证。

    只不过这家甚为贫穷,家无长物,床榻衣被等物烧了一阵便无以为继,屋外雨势渐大,火焰迅速熄灭。

    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任何一支强军在失去控制的情况下都会化身一群武装到牙齿的野兽,道德、律法在他们眼中荡然无存,“兵是群胆”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从众之心会使得这些兵卒陷入疯狂,泯灭人性。

    放纵的掳掠、杀戮,终于极其村民的激烈反抗,无数村民拿起武器冲出家门,成群结队与兵卒相抗。只不过再是悍勇的村民,又如何比得上这些年轻力壮、装备齐全的门阀私军?

    很快,这支军队将整个村庄掳掠一空,留下一地尸体,鲜血混着雨水汇聚成流,在地面上恣意流淌……

    再奔赴下一个村庄。

    ……

    黎明之前,雨势渐大,黑漆漆的夜幕没有一丝光亮。

    左武卫屯驻于潼关以西,数万兵马精悍强壮,被李勣视为威慑关中的先头部队,位于数十万东征大军的最外围,一旦决定赶赴长安,便是第一拨开拔的军队。

    几骑快马在雨夜之中肆意疾驰,马蹄踩踏地面积水溅起一片片泥泞,片刻之后抵达营门之前,稍作停留,便长驱直入,直抵中军帐前这才勒住战马,翻身下马。

    疾步来到帐门外,通禀之后入内。

    须臾,程咬金一边穿衣服一边大步走入帐内,喝问:“发生何事?深更半夜让人睡不好觉!”

    “启禀大帅,郑县郊外有一支门阀私军纵兵掳掠村庄,抢夺粮秣钱帛,奸淫掳掠、烧杀无忌,已经有数处村庄遭遇荼毒,无数百姓被残杀当场,其中三处村庄被屠村,人畜不存。”

    一身雨水的斥候急促喘息几口,将情况禀报。

    程咬金先是一愣,旋即大怒,厉声道:“是哪家门阀私军?”

    “南阳段氏。”

    程咬金愈发恼怒:“关陇那帮龟孙子不管?”

    斥候答道:“南阳段氏驻扎于郑县之外,带来的粮秣已经告罄,但关陇迟迟未能拨发粮秣,致使其军中粮秣匮乏,所以铤而走险,不得不以掳掠来收集粮秣,维持军队日用。”

    “滚他娘的蛋!没有粮秣便可以掳掠百姓,便可以将百姓视作牲畜?身为帝国军人,却干出残杀百姓之事,与禽兽何异!”

    程咬金义愤填膺。

    几个斥候互视一眼,一人大着胆子道:“大帅明鉴,他们本就不是帝国军人,只不过是门阀私军而已……”

    “老子管他是谁?”

    程咬金暴喝一声:“拿本帅铠甲来,点齐兵马,老子要将这伙丧心病狂的贼寇一窝端了!”

    “喏!”

    兵卒得令,赶紧出去通知各部偏将、校尉,程咬金则在亲兵服侍之下穿好甲胄、戴上兜鍪。

    未几,军中将校齐齐赶至,听闻要出兵浇灭南阳段氏的私军,一位偏将迟疑着问道:“大帅三思,英国公给咱们的命令乃是威慑关中、按兵不动,除非遭遇希冀,否则不可出动一兵一卒……是否要向英国公请示一下?”

    程咬金霹雳火爆的脾气,吹胡子瞪眼道:“请示个鸟!这是老子的左武卫,轮不到旁人指指点点!汝等休要聒噪,速速点齐兵马随吾出兵,任何事有老子扛着!”

    他在军中威望甚重,一言九鼎,况且此时盛怒非常,谁敢提出反对意见?当即聚集了三千兵马,皆是骁勇剽悍的精锐,铁蹄如雷,冒着黎明前的雨水直扑郑县城外的南阳段氏军营。



    午时三刻,雨水愈发绵密,天地之间雨幕茫茫。

    段氏私军将附近村庄掳掠一番,满载而归,无一损伤。虽然在右屯卫眼中这些门阀私军皆乃乌合之众,属于一击即溃的土鸡瓦狗,但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些年轻力壮装备刀箭革甲的兵卒依旧是无可抵御的杀神,数座村庄被屠杀掳掠一空,更有无数妇女惨遭强暴蹂躏。

    这些兵卒憋屈了数月,一朝释放,自然情绪亢奋。

    回到营地之后将掳掠得来的粮秣上缴,抢夺的钱帛则私下保留,全军士气高涨。尤其是那些淫辱妇人的兵卒更是兴奋莫名,忍不住向同伴炫耀……

    “你们不知道,那小娘子大抵是新婚未久,那一身肉又白又嫩,一掐一包水……啧啧!”

    “嘿嘿,那男子起先还剧烈反抗,老子将他摁在地上,让他眼睁睁的看着他媳妇的腿被掰开……等到大伙都舒服了,老子一刀给了他一个了断!”

    “吾去那家也挺不错,婆婆媳妇被咱们摁在地上一起弄了,完事儿之后连孩童在内一并杀了。”

    “这过分了吧?”

    “你不知道,那孩童一个劲儿的哭,聒噪得很。”

    ……

    这些私军都是门阀的庄客、奴仆,平素便充当门阀豪奴,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对于这等奸淫掳掠之事实在是视作寻常,非但不怕,反而洋洋得意,甚至私下里篡夺各自队正、门阀子弟什么时候再出去这么一趟……

    白面中年人在帐中听闻军中议论,登时大吃一惊,将几个子侄叫过来,劈头盖脸的训斥一顿。

    “吾千叮咛、万嘱咐,只掳掠粮秣、不得害人性命,汝等居然当作耳旁风?”

    几个青年子弟不以为意:“倒也不是吾等故意违反军令,而是当时遭遇反抗,总不能任凭一群百姓伤了咱们的兵卒吧?孰料这一开头便收不住。不过也不打紧,区区几个泥腿子百姓而已,如今关中兵荒马乱,谁来管这等闲事?”

    “而且经此一事,兵卒士气上升不少,以我看来可以多来几次,对于军队士气之稳固大有好处。”

    白面中年人气得发抖,想要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这里是关中,是天子脚下,不是可以任凭他们恣意妄为的地方……

    然而话未出口,便听得外头一阵人喊马嘶,有人嘶声裂肺的大叫:“敌袭!敌袭!”

    帐内几人悚然一惊,赶紧奔到门口跑出去,便听到耳边人喊马嘶之中夹杂着沉闷如滚雷一般的马蹄声。

    一支骑兵从远处奔腾而来,迅如奔雷、势如烈火,狠狠的撞入营地之内。

    铁蹄翻飞、钢刀挥舞,犹如虎入羊群一般展开凶猛屠杀。

    白面中年人脸色愈发惨白,歇斯底里的大叫:“是左武卫!程咬金的军队,赶紧列阵迎敌!”

    将身边族中子弟尽皆推上前试图拦阻敌骑冲锋,他自己则一转身,翻身跃上一匹战马,在亲兵护卫之下掉头就跑。

    作为大唐军队序列当中最精锐的几支军队之一,左武卫战功赫赫,大将军更是卢国公程咬金,能征善战、性如烈火。便是当面对阵,这些门阀私军也绝无半分胜算,更何况是此刻骤然发动突袭?

    白面中年人马上做出决断,希望麾下兵卒能够多多抵抗一会儿,给他创造逃跑的时间……

    左武卫骑兵冒着大雨发动突袭,径直杀入营地之内,虽然也有兵卒反应迅速接阵抵御,但在如狼似虎的左武卫冲锋之下,防线瞬间崩溃。数千左武卫骑兵横冲直撞、恣意砍杀,对于这些杀戮百姓、屠灭村庄的私军恨之入骨,手下决不容情,只要亲自带兵冲在最前的程咬金不下令停止,便会一直将这些门阀私军斩杀干净。

    大雨之下,段氏私军面对势不可挡的左武卫溃不成军,整个营地鬼哭狼嚎、狼奔豸突,尸横枕籍、血流成河。

    一盏茶的功夫,数千南阳段氏的私军除去少数趁乱逃匿者之外,尽被屠戮一空,即便雨水愈密,却依旧冲刷不净浓郁的血腥之气。

    顶盔贯甲的程咬金一手操着马缰、一手拎着马槊,驻足看着面前层层叠叠的尸体,只觉得心中一口郁结之气略有释放,长长吐出一口气,大声道:“回营!”

    眼下固然神清气爽,但营地之内还将有一番困局去面对……

    “喏!”

    左右兵卒轰然应喏,无数骑兵掉转马头,顺着来路向着潼关方向急驰而去。

    雨水潺潺,留下狼藉不堪的营地以及遍地尸骸……

    *****

    “你说什么?”

    城关之下,衙署之内,李勣闻听校尉来报,瞪大眼睛惊愕不已。

    “卢国公率队直出营地,奔赴郑县,于县城之外剿灭南阳段氏私军,捣毁其营地,数千私军尽遭屠戮。”

    “砰!”

    李勣将茶杯狠狠掼在地上,怒气勃发:“此獠心中还有吾这个大帅,还有大唐军纪么?简直胆大妄为!来人,速速前去左武卫,将程咬金擒来此处,吾要将其以军法治罪!”

    “喏!”

    亲兵得令,快步而出,飞身上马直奔左武卫营地而去。

    李勣坐在衙署之内又将一个茶杯摔在地上,平素的良好涵养全部不见,心中之盛怒无以言表。

    从东征撤军的那一刻起,他便一直努力维系着“两不相帮”的立场,无论东宫亦或是关陇前来拉拢,他都坚决推辞,起码在表面上绝不会偏帮其中一方。所以直至眼下,长安混战的双方都将他视为巨大的威胁,即想着拉拢,又不得不防范。

    而这种平衡,很可能被程咬金这么忽然的一下子彻底毁掉——别说什么门阀私军是否荼毒百姓、屠杀村寨,只要李勣麾下的军队对门阀私军动用武力,便等于他是在表明立场。

    接下来,势必由此引发长安局势的巨大变化,这是李勣不愿、也绝对不能见到的。

    ……

    当程咬金被五花大绑带到面前,李勣阴沉着脸,极力压抑着怒气,喝问道:“汝身为统兵大将,却无视军纪、擅自出战,更屠杀袍泽,该当何罪?”

    “嘿!”

    程咬金对李勣素有敬意,但绝对不是惧怕,此刻瞪圆了眼睛,道:“你说别的咱都认了,要杀要剐且随你!可要说屠杀袍泽那便是胡说八道了,那些个门阀私军即不在大唐军队序列之内,平素于地方亦是横行乡里、欺压良善,如今更是屠杀数座村庄,那等凄惨之状简直人神共愤,便是异族入侵也少有那般残忍!那等豚犬一般的东西,你说是咱们袍泽?我呸!徐懋功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他非但不称呼“大帅”,甚至连李勣的本名都给喊出来了,气得李勣差点当场撅过去。

    别看他平素文质彬彬、低调隐忍,却从来都不是个心慈面软好脾气的,当即拍案而起,戟指骂道:“老匹夫!真以为吾不敢杀你?”

    程咬金何许人也?那可是当年赫赫有名威震天下的“混世魔王”,最是浑不吝的人物,梗着脖子,嚷嚷道:“来来来,老子这项上人头便在此处,你徐懋功若是个带把儿的,今日便来取走!”

    李勣暴跳如雷,大叫:“来人,将这浑人推出去给老子砍了!”

    亲兵们懵然不知所措,带到反应过来,扑上去试图将程咬金推出去,闻讯而来的尉迟恭、张亮、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等人见状大惊失色,急忙一边将程咬金救下,一边上前劝阻。

    张亮急道:“大帅息怒,何至于此?”

    薛万彻也道:“吾等已然听闻详细,不过是一群禽兽不如的门阀私军而已,杀便杀了,何必责罚卢国公?犯不上啊!”

    诸人七嘴八舌,李勣却毫不留情,叱道:“军纪如山,岂容亵渎?今日若不能以军法处置此獠,他日必将军法践踏于脚下!汝等毋须为其求情,谁再聒噪,一并同罪罚之!”



    众将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虽然李勣平素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但谁都知道其心性之坚韧、谋略之深远,一旦李勣打定主意之事,谁也不能劝阻。而且李勣鲜有这般盛怒难抑之时,很明显不将程咬金严惩一番,绝对不肯善罢甘休。

    只能暗叹程咬金自求多福了……

    同时暗暗警惕,以程咬金的身份地位,李勣尚且如此不留情面,显然此番程咬金擅自出兵剿灭门阀私军,以及触及到了李勣的底线,既是惩罚程咬金,也是杀鸡儆猴。

    门阀私军的背后站着关陇门阀,程咬金此番将南阳段氏私军一鼓荡平、剿杀殆尽,势必与关陇门阀起了冲突,很容易被关陇门阀认为这是李勣下令为之,从而将李勣的立场凸显出来。

    李勣一直对他的立场、倾向含而不露、秘而不宣,一旦被关陇门阀认定其实是偏向东宫一边,意味着关陇将会遭遇灭顶之灾,势必由此引发战略的改变,来应对李勣极其麾下数十万东征大军。

    然而李勣如此盛怒,甚至将程咬金这等开过功勋予以严惩,很显然对于有可能引发关陇猜测其站队东宫极为不满。

    那么李勣的立场到底为何?

    依旧扑朔迷离……

    众将沉吟不语。

    半晌,被执行三十鞭笞的程咬金返回屋内,袒胸露背,身上鞭痕累累、触目惊心,面上却是毫无惧色,昂首挺胸,睥睨四方!

    李勣沉着脸:“汝可心服?”

    众人自然知晓程咬金的脾气,除了李二陛下之外,谁能让他心服口服?唯恐他犟嘴还会再遭一番责罚,张亮抢先道:“卢国公必定心服的,军法如山,不徇私情!不过到底也一把年纪了,身子骨不比以往,来人,速速搬个凳子。”

    他想要给李勣一个台阶下,孰料程咬金却不干,斜眼睨着张亮,嘿了一声,道:“你以为老子与你一般奸狡油滑,心藏龌蹉?犯了错要认,挨打要立正,但老子没错,为何要认?”

    张亮气得满脸通红,怒道:“好心当作驴肝肺,在下人品低劣,不及卢国公,还希望您能一硬到底才是!”

    他的确想要借机卖给程咬金的一个人情,孰料这个夯货不禁不领情,反而极尽羞辱,简直混账至极!

    程咬金道:“别管老子硬不硬,反正比你硬!”

    气得张亮头顶冒烟、两眼发花,什么人啊这是?!

    李勣阴沉着脸,盯着程咬金,问道:“汝可认错?”

    程咬金对李勣道:“吾乃大唐官军,不仅要为帝国开疆拓土,更要保境安民,眼看着百姓遭遇乱军荼毒却坐视不理,职责何在,良心何安?你不妨出去问问,看看这全军上下谁不是怒火万丈、义愤填膺?你乃宰辅之首,百官领袖,自有全盘之考量、绸缪之深远,故而可以漠视百姓之生死,但吾只是区区武将莽夫一个,不忍百姓遭受兵灾祸害,这才愤而出兵,何错之有?”

    李勣大怒,戟指叱道:“放肆!汝乃军人,当顺从命令、无视生死,如此恣意行事,可曾将军法军纪放在眼中?难不成以为吾之鬼头刀不利,斩不得你程咬金的人头?”

    “嘿!”

    程咬金上前一步,一低头,将脖子往前伸,手指着脖颈:“人头在此,可随意拿去。然汝之乱命,宁死不从!”

    “哇呀呀!”

    李勣暴跳如雷,少见之失态,大怒道:“来人,将此獠拉出去砍了!”

    除去张亮之外,尉迟恭、薛万彻、阿史那思摩等人急忙起身上前劝阻,尉迟恭更是将程咬金给拉开,小声埋怨道:“你疯了不成?此地乃是军中,军法如山,你这般犯浑岂不是逼着大帅杀你?”

    所谓“军中无戏言”,大抵便是如此,军法比天大,一句话出口,绝无更改。

    李勣虽然怒极,可也知道程咬金是万万杀不得的,气得面色涨红,到底在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的劝阻之下坐了回去,只是指着程咬金道:“汝速离此地,莫让我再看见,否则定斩不饶!”

    程咬金本就是个浑不吝,此刻有些上头:“你这厮一脸奸相,却是胆小如鼠,有能耐一刀砍了老子,老子敬你是条汉子!”

    “娘咧!”

    李勣怒发如狂,却被薛万彻、阿史那思摩死死摁住,苦苦相劝,另一边尉迟恭则将程咬金连推带搡的退出门外。

    李勣这才忿忿作罢。

    他可不是程咬金那样浑不吝的脾气,素来冷静的他已经品味出程咬金此番动作之目的,就是为了逼迫他泄露出心中立场倾向,他又岂肯就范?

    只不过程咬金的确逼得他下不来台,杀自然是不能杀的,但再闹下去,李勣已经下定决心让那夯货尝尝军棍的威力,那可不是鞭笞所能相提并论……

    尉迟恭将程咬金推出屋外,苦笑道:“何至于此?”

    程咬金看了他一眼,雨水打在身上淋着鞭痕,让他疼得呲牙咧嘴,摇摇头转身在自己亲兵护卫之下大步离去。

    尉迟恭楞一下,望着程咬金的背影目光深邃。

    这厮的确是个浑不吝的,但绝对不蠢,这么多年无论朝局如何变幻,始终屹立于军队核心不曾动摇,政治修为绝对出类拔萃。今日这般逼着李勣降罪于他,显然是另有意图。

    站在门口想了想,尉迟恭转身进入屋内,李勣问道:“那混账可曾大放厥词?若是如此,吾定不相饶!”

    尉迟恭摇摇头,回到椅子上坐下,沉声道:“那些门阀私军的确该杀,且现在卢国公已经将其剿杀殆尽,势必引发关陇震动,不知大帅打算如何应对?”

    李勣一阵头痛。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自从东征大军撤离高句丽的那一刻起,他便努力掩藏自己的立场倾向,结果此刻几乎被这个外粗内细的浑不吝彻底破坏。一旦关陇门阀得知南阳段氏数千私军被左武卫剿灭,只怕并不会以为这是程咬金擅自出兵,而是认定是他李勣借此宣示立场。

    而关陇门阀一旦自以为确认了他的立场,所引发的后果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绝对不是李勣想要的……

    他对张亮道:“烦请郧国公亲自去往长安一趟,面见赵国公,将此事解释清楚,免遭误会。”

    张亮颔首应允。

    一旁,薛万彻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遂开口道:“以我之见,卢国公并未做错。军法固然重要,可咱们到底乃是大唐官军,任由长安兵变隔岸观火也就罢了,如今连乱军肆虐关中、荼毒百姓都视若无睹,还算什么官军?大帅非但不应向长孙无忌解释,更应该派人前去申饬一番,令其约束军队,不得残害百姓!”

    娘咧!一个两个都翻了天不成?

    李勣今日算是彻底将以往营造的“冷静睿智”形象丢到九霄云外,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离愤怒,怒视薛万彻,喝问:“你欲与程咬金同罪乎?”

    他却忘了若论起“浑不吝”这三字,薛驸马那可比程咬金还要更胜三分,温言非但半点不怕,反而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卢国公不怕大帅之鬼头刀,薛某人难道就怕了?只不过口说无凭,大帅不妨试一试。”

    “滚出去!”

    李勣厉声喝斥。

    他心里愁得不行,程咬金装疯卖傻他自然看得出,只是懒得计较,也没法计较,这又蹦出来一个薛万彻……这一个两个浑不吝的夯货为何都聚拢在自己麾下?即便他自诩兵法谋略不输李牧、白起之辈,可是手底下尽是这般混账,这队伍着实没法带啊……

    待到诸人退下,李勣一个人坐在屋内发愁,程咬金猝不及防的给他来这么一下,坏了他全盘计划。

    冷不丁抬头,便见到诸遂良已经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

    李勣:“……”

    这特娘的一个两个能不能有个正经人?

    走道跟猫一样,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何事?”

    诸遂良不语,只是微微侧身。

    李勣略作沉吟,起身大步自诸遂良身边走出屋外,诸遂良亦步亦趋,先后出了屋子。



    张亮一行数人策马疾驰,由潼关直入京师,灞桥两侧的柳树已经绿意葱葱,站在桥上眺望雨幕之中的长安,颇有一些阔别已久、物是人非的感怀。

    去岁春日数十万大军由此开拔,一路向东,声势滔滔誓要开创千古未有之丰功伟业,时隔一年再回此地,面前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座在战火之中几乎打成废墟的长安城……

    一路抵达春明门外,张亮取出李勣的将令印符递给守城校尉:“吾乃郧国公张亮,奉英国公之命入城赶赴巴陵公主吊唁,汝等速速通知长官,开城放行。”

    校尉验看了印符,双手交还,不敢怠慢:“还请郧国公稍等,末将去去便会。”

    如今李勣引数十万大军屯驻潼关,对长安虎视眈眈,一旦倾巢而来便是山崩地裂之势,关陇上下为此惊惧不已,面对奉李勣之命入城的郧国公张亮,谁敢轻忽慢待?

    那校尉反身跑上城楼,未几一员偏将快步自城楼上下来,到了张亮马前,单膝跪地,执礼甚恭:“末将春明门守备尉迟岗,见过郧国公!”

    张亮眉毛一挑:“尉迟?”

    那校尉顿了一下,回道:“末将与鄂国公同族,但只是偏房远支。”

    “鲜卑尉迟”乃是北魏大族,族中杰出之士不少,自北魏、北齐、北周乃至于前隋之时都是军方骁将,实力强横,算是关陇门阀的一部分。只不过自尉迟敬德的祖父开始,尉迟家与关陇门阀渐行渐远,时至今日虽然挂着一个“关陇门阀”的名头,实则早已分道扬镳,尉迟敬德的功业地位全凭一身无力打拼,与关陇门阀扯不上关系。

    如果其族中子弟在叛军麾下担任春明门此等要地之守备将领,那可就意味难明了……

    不过这校尉显然是个灵性的,听闻张亮询问,立即明白其中关键,出言予以澄清。

    当然,举凡“尉迟”之姓,大多同气连枝,其中是否相互牵扯谁也说不清。当然,大唐借助关陇之力而建,李唐皇族本身便是关陇的一份子,帝国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其实很难与关陇彻底撇清关系……

    城门打开,张亮一行人策骑而入,直奔巴陵公主府。

    张亮此行代表的乃是李勣,自然不能直接前往延寿坊会晤长孙无忌,李勣既不愿关陇认为他站队东宫,反之,亦不愿东宫认为他与关陇眉来眼去——你们打你们的,我就看看,不插手……这便是李勣的立场。

    同时,春明门守门校尉尉迟岗将张亮入城的消息快马飞报延寿坊的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闻讯沉吟片刻,将宇文节叫进来,吩咐道:“备车,送吾去明福寺。”

    大唐虽然尊奉道家为国教,但前隋以来兴建颇多寺庙,几乎遍及各处里坊,巴陵公主府便曾是明福寺的一部分,入唐之后赐给巴陵公主建府,与寺院毗邻,风景优美。

    宇文节自然明白长孙无忌的意思:“喏!稍后卑职前往公主府吊唁。”

    长孙无忌满意颔首。

    未几,一辆马车自延寿坊而出,前往明福寺,宇文节则带着几个家兵策骑赶往巴陵公主府。

    ……

    张亮自春明门入城,举目四顾,街道之上来来往往皆是关陇兵卒,里坊交接之处、街道宽敞之地更是布满军营,吵杂混乱,屎尿横流,曾经繁华锦绣的长安城如今早已落得破败肮脏。

    所幸关陇门阀对于入城兵卒的约束还算严格,并未有军队进驻里坊之事发生,寻常百姓虽然被圈禁在里坊之内,最起码的安全倒是无虞。

    但张亮知道,随着金光门外那一把大火将关陇囤积的粮秣烧个精光,缺粮的情况将会在关陇军队之中蔓延。此等情况若是一直持续下去,迟早军心不稳、纪律涣散,饿极了的兵卒闯入里坊抢夺粮食之事肯定回发生。

    到那个时候,诺大的长安城,数十万居民,将会彻底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这座天下第一雄伟的都城,亦将彻底毁于战火兵灾,无可挽回……

    虽然张亮从来不曾认为自己是那等“忧国忧民”“心怀社稷”的贤良之臣,但此刻目睹长安城之现状,依旧感到心情沉重。被关陇掌控的地区已然如此,与东宫反复争夺的皇城又是一副如何状况,可想而知……

    隋末唐初之时天下混战、百业凋敝、民不聊生之景象张亮亦曾亲眼所见,只不过那么时候年纪还小、阅历浅薄,尚不能体会那等“乱世人命贱如狗”“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之悲凉,今时今日见到这番景象,却是深感悲痛。

    到得巴陵公主府外,张亮收拾心情、振奋精神,将那一点点随兴而起的伤春悲秋尽数排斥出胸臆之外,稍后全力应对长孙无忌,为自己能够在这场兵变之中攫取更大的利益搏一搏……

    张亮来到府门前,看着门庭外街巷上寥寥无几的车马,摇摇头,翻身下马。纵然柴令武并无实权,但却是当朝驸马,更有其兄谯国公柴哲威执掌左屯卫,故此柴家也算门庭显赫。

    如今柴令武暴卒,治丧之时府中却宾客寥寥车马稀,着实令人唏嘘……

    递上李勣以及自己的印符、名刺,未几,身为柴家族老的柴续亲自出门迎接。

    张亮当年也是任侠恣意、快剑江湖的人物,门下义子五百,横行关中市井,与号称“壁龙”的柴续皆是长安市井江湖的头面人物,彼此虽然并未深交,却素有交道,此刻门前相见,颇有一些意气相投。

    柴续抱拳,完全是江湖礼数:“郧国公莅临,柴氏满门感激不尽,还请先行入内觐见殿下,而后吾与公叙谈一番。”

    张亮回礼:“身在军伍,不由自主,故而来迟,还望莫要见怪。”

    柴续道:“客气客气,如今落井下石者众、情真意切者寡,郧国公能够前来,柴氏上下,皆感情谊。”

    市里坊间皆传柴令武乃是房俊所杀,按说作为受害者的柴令武应当被赋予更多同情,对凶手房俊指责唾骂,结果却是如今东宫逐渐逆转局势,打得关陇军队溃不成军的房俊愈发威名赫赫、声势大增,诸多柴家的亲朋故旧居然唯恐登门吊丧会惹恼房俊,故而以局势紧张为由,未曾前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府门。

    府内府外听闻张亮自潼关前来的消息,尽皆兴奋起来,彼此议论纷纷,更有无数消息自府内送往长安城各处……

    张亮与柴续入府,先去灵堂吊丧,施礼之后,才去往后堂觐见巴陵公主。见到长乐、晋阳两位嫡出公主,以及南平、遂安、豫章、普安、东阳、临川、安康等一众公主尽皆在座,忙上前一一施礼致意。

    巴陵公主还礼,面容悲戚、分外柔弱:“多谢郧国公前来,也请代本宫向英国公致谢。”

    张亮忙道:“此乃吾等人臣之本分。”

    一旁的临川公主忽然开口:“郧国公此番回京吊唁,不知形成如何,是否要前去内重门觐见太子殿下?”

    堂内瞬间一静。

    一直以来,李勣立场莫名,长安各方颇多猜测,如今终于有人代表李勣进京,一举一动或许都代表着更深的含义,也能够表明李勣的立场。毕竟眼下东宫已然扭转战局,彻底占据主动,李勣若是再不表态,等到将来东宫获胜、太子挫败兵变,必然对其身怀不满,甚至心中结成怨气。

    张亮微微一笑,躬身道:“此番只是代表英国公前来吊唁柴驸马,并无他意,待到吊唁之后,微臣也将即刻动身返回潼关。”

    临川公主略微有些失望……

    她或许是此刻堂中最不愿意见到东宫扭转败局、转败为胜的那一个,倒不是对太子有多大意见,实在是不愿见到太子储位稳固之后房俊随之风生水起的那一幕。

    (本章完)



    对于房俊,临川公主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恨不能使其暴卒于冠龙军队兵威之下,粉身碎骨!

    然而世事难料,自家夫婿周道务随同李二陛下东征,本以为一桩实打实的战功稳稳落袋,从此成为军方响当当的一方势力,结果东征大军铩羽而归,即便是起初狂飙突进、攻城拔寨之时,周道务也鲜有表现,最终只落得一个押送俘虏回国的任务。

    辽东冬季大雪漫天、路途难行,周道务率领俘虏返回辽东镇之后便遭遇大雪、裹足不前,俘虏缺乏衣物、粮食,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此等责任一旦被周道务背实了,降职在所难免。

    反观房俊,当初被排挤出东征之外,众人嘲讽其眼睁睁的看着诺大的东征功勋不能分润毫厘,结果大军东征,关中局势骤变,又适逢外族入寇,房俊几乎以一己之力擎天保驾、力挽狂澜,威名震慑四方、兵威扬于域外。

    更是自西域数千里驰援长安,将稳操胜券的关陇军队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闻其名而心胆丧!

    如果李勣站在关陇这一边,出兵击溃东宫军队,房俊势必难掩败局,等到太子被废黜,也将遭受牵连。

    可若是李勣不打算站在关陇那一边,则东宫之胜局无可撼动,房俊几乎坐实太子麾下第一人的地位……

    这让临川公主觉得比自家夫婿大败一场都来得憋屈。

    ……

    张亮觐见一众公主之后,便告退出来,柴续不知从何处返回,请张亮至一旁跨院饮宴招待。

    待到入了跨院,柴续脚下不停,带着张亮径直自堂中穿过,来到后院。靠墙的地方搭建了一处花架,花树掩映之间有一道月亮门,此刻早有十余名劲装大汉宿卫于此,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柴续上前轻轻将月亮门推开,与张亮抬脚进入,面前豁然一亮,别有洞天。

    无数参天古树郁郁葱葱,微雨之下树叶翠绿清新,树下一道青砖铺就的甬道蜿蜒直向树林的尽头,斑斑青苔附着其上,阴凉静谧。树林深处,则由梵音清唱隐隐传来。

    巴陵公主府原本便是明福寺的一部分,不想居然还留着一道门勾通彼此,这令张亮心底没来由的泛起一个念头——若是巴陵公主对柴令武有所不满,想要偷男人的话当真是方便至极。

    大唐以道教为国教,佛门饱受打压,天底下的和尚日子都不好过,良莠不齐,其中难免有些看上去道貌岸然,实则满肚子龌蹉心思的家伙……

    树林尽头,是一个精舍数间、林泉环绕的院落,微雨濛濛,泉水潺潺,环境极其清幽。

    柴续在先,张亮在后,无视门前几个虎背熊腰、气势剽悍的家将,直入精舍之内。

    踩在光洁的地板上,来到窗前一处茶几前,一袭锦袍的长孙无忌早已坐在此处,正将煮沸的泉水自火炉上取下,冲入茶壶之中,而后亲手斟茶,冲着张亮微微一笑,示意其饮用。

    张亮上前一揖及地,而后撩起衣袍,跪坐在长孙无忌对面,捧起茶盏,浅浅的呷了一口。

    长孙无忌也拿起茶盏,抬头看了一眼柴续。

    柴续只得露出一个笑容,不大甘心的躬身推出精舍,与长孙家的家将一起候在门外……

    长孙无忌喝了一口茶水,笑道:“此乃今年春茶,不是什么名品,但胜在滋味醇厚,吾甚喜之。”

    他心情甚佳,满面春风。

    李勣派张亮入京赴巴陵公主府吊唁,这算是一个姿态,也可能是想向各方势力展示他的立场,或许是关陇,或许是东宫,长孙无忌并无把握。但凡事必须以全部精力去对待,这是他一以贯之的习惯,所以听闻张亮进了巴陵公主府,便立即前来此地,让柴续前去联络,看看张亮会否前来相见。

    张亮此行既然代表李勣,那么不管他自己心里如何想法,若李勣对关陇无意,他是一定不敢前来私下相见的。

    既然来了,便意味着最起码李勣对关陇并非敌对……如今危险局势之下,这样一个表露出来的信息岂能不让他心情愉快?

    张亮放下茶杯,面容严肃,缓缓道:“吾此番前来,乃是奉英国公之命会晤赵国公。南阳段氏屠杀平民、掳掠村寨,已然触犯了底线,故而予以出兵剿灭,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军事行动,希望赵国公勿要过度解读,此事到此为止。”

    长孙无忌愕然:“什么南阳段氏?”

    张亮观他神色,辨不出真伪,奇道:“赵国公难不成尚未得知?”

    长孙无忌愈发不解:“到底发生何事?”

    张亮遂将南阳段氏掳掠村寨、残杀百姓,遭受左武卫剿灭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心底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天下门阀被他威逼利诱进入关中襄助兵变,但这些门阀私军并非正规军队,平素缺乏操练,更不懂的什么军法军纪,不听命令、私底下作奸犯科,实在是预料之中。

    区区南阳段氏,是死是活无关大局,这个不重要。

    南阳段氏残杀百姓、掳掠村寨实在昨晚,程咬金出兵剿灭南阳段氏是在上午,而此刻已经临近傍晚,自己身为关陇统帅居然尚未收到消息,可见门阀私军虽然人多势众,却是一盘散沙,甚至彼此忌惮、相互防备,很难发挥兵力之优势,接连败在东宫军队手上,着实不冤。

    当然眼下此刻局势几乎确定,这个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程咬金擅自出兵剿灭南阳段氏,由此所展露出来的意图……若非李勣当机立断派遣张亮前来,自己在受到南阳段氏被东征大军剿灭的消息之后,根本无从分辨到底是程咬金擅自所为还是李勣所下达之军令,必然就此认定李勣已经彻底站在东宫那一边,进而做出极为激烈之反应。

    李勣既然派遣张亮前来予以解释,很显然不希望被他误以为东征大军已经站在东宫那边,这是否意味着李勣心里也对太子不满,所以坐视关陇覆亡东宫,改立储君?

    所有的猜测似乎又回到之前,李勣不满太子宠信房俊,担心自己的地位在太子登基之后受到房俊的挑战,所以坐视关陇废黜东宫,而后于紧要之时奔赴长安,扶立一位太子,达到“挟天子以令诸侯”之目的,进而大权在握,臻达权臣之巅峰……

    长孙无忌心念电转,蹙眉看着张亮:“英国公到底意欲何为?”

    张亮摇头:“吾亦不知。”

    长孙无忌当然知道张亮不可能知晓李勣的真正谋算,但毕竟张亮身在军中,于李勣麾下办事,总能从李勣的言语、行动之间获取一些蛛丝马迹,故而低声道:“房俊嚣张跋扈、倒行逆施,如今已然惹得太子不快,柴令武之死,其中水深难测……郧国公乃开国功臣、军方巨擘,固然登阁拜相尚欠缺一些资历,但足以胜任兵部尚书之位。”

    张亮一颗心嚯嚯跳动起来,有一些口干舌燥,强忍着没有举杯喝茶予以缓解。

    这一番话中表露出来的信息非常巨大,首先,柴令武之死颇多蹊跷,而长孙无忌之意,居然是太子暗中动手之后嫁祸房俊……这其实是说得通的,毕竟房俊屡次三番罔顾太子之命令擅自对关陇开战,导致双方和谈几度告停,使得东宫岌岌可危、危险倍增。

    其次,则是长孙无忌隐晦的表达将来会全力支持他角逐兵部尚书之职。以前兵部尚书这个职位只是个名义上的六部之一,实则在军权皆操于皇帝之手的时候,连一个打杂的都算不上,只能忙活一些后勤辎重补给之类,连兵器署、弓弩坊这些衙门的业务都不能左右。

    但是房俊上任之后,一系列操作将兵部衙门的职权大大提升,一跃成为几乎与吏部、户部相提并论的存在,更使得兵部尚书直接进入政事堂参预政事,乃至于成为军机处几位实权大臣之一。

    若能成为兵部尚书,便是朝堂之上位高权重的几位大佬之一,张亮岂能不心动?



    当然,即便再是心动,也得有所付出才行——长孙无忌要的是李勣的倾向与立场,这些东西张亮能够拿出来吗?

    他拿不出来。

    原本他就不是李勣的心腹,此番东征给他挂了一个“副总管”的头衔,看上去威风八面,实则手底下根本没几个兵。再加上军中皆是开国元勋、沙场宿将,资历一个比一个高、脾气一个比一个大,他能指挥得动谁?

    事实上他连李勣的核心圈子都混不进去,也只能干干眼下这般跑腿学舌之事……

    但他自有计较。

    喝了一口茶水,张亮摇头道:“还请赵国公见谅,非是在下不说,实在是一无所知。”

    长孙无忌不以为意,不知道才正常,若是一上来便夸夸其谈李勣之谋算如何如何,他反倒要重新审视张亮的智慧……以李勣之深沉城府、谋略深远,岂能让张亮这等人轻易洞察其心中绸缪?

    他问道:“此番程咬金擅自出兵剿灭南阳段氏,李勣当真事先毫不知情?”

    张亮略微沉吟,李勣当真毫不知情?这话没人敢说,但凡能够达到一定地位的人物,哪一个不是唱作俱佳、演技出众?他们若想完全隐藏自己的本意,旁人单纯从表面去看,是很难发现其中痕迹的。

    但他自然不会这么说,点头笃定道:“绝对不知情,程咬金何等地位资历威望?李勣将其剥光上衣予以鞭笞,其羞辱之处无以复加,绝无可能做戏做到这等程度。”

    长孙无忌想了想,颔首表示认可。

    若李勣当真想要以剿灭南阳段氏私军来展露立场,派遣一员偏将足以,何必让程咬金亲自上阵,事后又以鞭笞之刑来消弭事态?

    哪怕派遣张亮前去然后鞭笞一顿以掩盖动机,也好过让程咬金前去……

    完全没必要。

    张亮又道:“大军自辽东撤回,东宫与关陇曾有数次派人前往试图游说,其中抵达洛阳之时,房俊曾前往李勣大帐,逗留之时间想必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长,而且当时李勣的亲兵护卫大帐左右,任何人不得靠近,是包括程咬金、在下、血薛万彻等等任何人!所以那一次两人到底谈了什么无从知晓,但在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长孙无忌当然记得,长孙安业遭受房俊袭杀死无全尸,使得长孙家与房家的仇恨倾尽三江之水亦无法洗清,如今每每思之长孙安业死状之凄惨,心中依旧隐隐作痛。

    而且那次长孙安业前往洛阳,与李勣前前后后只说了几句话便避而不见,不得不打道回府,可房俊却与李勣会谈甚久?

    尤其是“任何人不得靠近”中军大帐这一点,愈发令长孙无忌感到不妙。

    或许正是房俊与李勣私底下打成了什么契约,所以才会在之后愈发肆无忌惮的对关陇军队发功攻击,屡次三番的破坏和谈?

    可若是如此,李勣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看着东宫与关陇打得两败俱伤,关键时刻他再挥军回京、底定大局?

    那房俊又为什么配合李勣?无论任何一位皇子上位,都不如太子稳坐储位、日后登基为帝对房俊的利益更大,即便他与魏王李泰交好,恐怕李泰也做不到太子那般对他言听计从、宠信无度……

    世间万物,皆逐利而行,即便是被迫亦是一种逐利,那么房俊如此做法的利益又是什么呢?

    长孙无忌眉头紧蹙,百思不得其解。

    张亮察言观色,又道:“而且李勣已经打下严令,无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已经入关的门阀私军绝对不允许撤出潼关一兵一卒……以我之见,李勣的目的很显然是在这些门阀私军上面。”

    这是最让长孙无忌头痛的。

    他不是不能接受兵变失败,也不是不能接受从此远离朝堂、再不复执掌帝国权力核心。朝堂之上起起落落浮浮沉沉他见得多、听得更多,没有谁能够永远屹立在那个位置坚若磐石,王朝尚且更迭,更何况区区一人?

    只要和谈完成,长孙家乃至于整个关陇的根基犹在,自己这辈子无望重返朝堂,但还有后世子孙,只要朝廷局势变动,依旧根基深厚的长孙家一定能够重现今日之辉煌。

    可若是任凭那些被他威逼利诱进入关中的门阀私军覆亡殆尽,损及天下门阀之根本,那么长孙家将会被所有门阀记恨在心,这种“民愤”是任何一个门阀都承受不起的。

    可以想见,一旦兵败,将来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一定能够占据朝堂,对关陇之打压势在必行,再有这些族中私军死士尽数覆灭的世家门阀落井下石,长孙家将要遭遇的局面前所未有的严酷,用一句“水深火热”都不足以形容,动辄便是倾覆之祸……

    所以李勣不准门阀私军撤出关中,等若是在决断长孙家生存的根基,偏偏李勣坐拥数十万大军屯驻潼关,让他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

    ……

    两人商谈半晌,张亮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无所保留,甚至很多事未必是他自己的猜测,只要觉得长孙无忌可能会重视,便顺着对方的口风道出。

    他是很有技巧的,很多事其实根本无法查证真伪,但假若以后关陇门阀能够屹立不倒,长孙无忌会觉得这些消息都是有价值的,是张亮帮了大忙。

    如果关陇门阀最终一败涂地、根基不存……那么长孙无忌就算反应过来他今日所言全无用处,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倒台的长孙无忌,张亮自然不惧……

    待到天色已暗,淫雨霏霏,张亮才告辞离去。沿着那道月亮门回去巴陵公主府,带着亲兵护卫悄无声息的出府,自春明门出城,越过灞桥,一路疾驰返回潼关向李勣复命。

    潼关衙署之内,李勣听着张亮将过程叙述一遍,问道:“依你所见,赵国公是否相信这番解释?”

    张亮看着李勣脸上的神色道:“他没理由不相信,大帅若是想要站在东宫那边对付关陇门阀,又何需解释呢?如今数十万大军屯驻潼关,一旦开赴长安便是雷霆万钧之势,关陇军队根本无可抵御。”

    他言语之间不断试探,但李勣面无表情、古井不波,只略微颔首:“郧国公冒雨赶赴长安,着实辛苦了,速速回营洗漱一番,用过晚膳便歇下吧。”

    “喏。”

    什么也没试探出来的张亮起身施礼告辞。

    李勣坐在衙署之内,身旁油灯昏黄,窗外夜雨潺潺,思忖着当下局势以及有可能引发的种种变化。

    对于张亮之品性他素有了解,之所以派遣张亮前往长安,自然是猜测其人必然暗中与关陇门阀联络趁机钻营,这才故意为之。关陇方面迫切想从张亮那里知道自己的立场与倾向,自己也想利用张亮去误导关陇……

    只不过如此之后,关陇究竟会否如同自己所想那般重新燃起希望?

    门外脚步声响,李勣蹙眉抬头看去,能够这般毋须通禀便进入衙署的人唯有诸遂良,这厮许是受了太多惊吓,近日来愈发神神叨叨,时常这般猫儿一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吓人一跳……

    诸遂良入内,躬身施礼,没有说话,来到李勣面前入座,这才于李勣目光审视之下缓缓道:“关陇那边派人前来,与我私下密会。”

    李勣眉头一挑:“所为何事?”

    诸遂良低声道:“确认陛下是否驾崩……”

    李勣将手中茶杯放下,哼了一声,长孙无忌太过自信,对于诸遂良被他拿捏无从逃脱一事万分笃定,直到此刻才想起确认最为重要之事……聪明人想太多,也过于自信,却总是容易忽略一些浅显易见的东西。

    见到李勣沉吟不语,诸遂良犹豫半晌,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吾死不足惜,若能保全妻儿,则将来于九泉之下,亦当叩谢大恩。”

    李勣轻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吾无能为力。”

    诸遂良面色一片惨白,心中悔之莫及……

    (本章完)



    长孙无忌在明福寺内坐到酉时,寺内燃起灯烛之时才返回延寿坊,郑县城外南阳段氏擅自屠灭村寨的消息也早已传回,连同南阳段氏数千私军被左武卫一举歼灭的消息,使得长安内外的关陇军队瞬间紧张起来。

    李勣统御东征大军虽然立场不明,但一直未曾与关陇直接对阵,此番剿灭南阳段氏私军难免让人联想其是否借此宣示立场,向东宫示好?

    而一旦李勣站在东宫那边,关陇门阀将会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长孙无忌回到延寿坊,马上派人将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独孤览三人叫来。

    偏厅内燃着火烛,窗外开着,外头雨水潺潺空气清冷,屋顶的雨水自雨檐泻下,如飞珠溅玉,落在窗前青石板上叮咚轻响。茶几上一壶清茶、香气氤氲,四位足以左右关陇走向的大佬跪坐在地席之上,慢慢饮着茶水,气氛有些凝重。

    张亮的话语已经由长孙无忌复述一遍,得知李勣并非向关陇宣战,只不过是程咬金擅自为之,另外三人齐齐松了口气,但是旋即又被长孙无忌的话勾起紧张情绪。

    长孙无忌道:“李勣摆明了拥兵潼关,坐山观虎斗,可就算长安城打成一片白地,他李勣又有什么好处呢?所谓‘无利不起早’,李勣的利益必然在咱们关陇与东宫两败俱伤之间,诸位只需仔细想想,便可知其绸缪为何。”

    都是关陇门阀最顶尖的人物,智慧、经验、阅历都已经臻达个人之巅峰,长孙无忌这么一说,三人立即醒悟过来。

    令狐德棻蹙眉道:“看来咱们之前对于李勣拥兵自重,试图趁机服侍另外一位皇子登上储位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

    长孙无忌颔首道:“大抵如此,否则无法解释李勣按兵不动的行为。”

    身为宰辅之首,更统御数十万东征大军,李勣乃是当之无愧的“定海神针”“中流砥柱”,关中爆发兵变,他最应该做的便是第一时间派遣大军快速回到关中平叛,稳定局势,而后颁布李二陛下驾崩之消息,辅佐太子登基。

    然而李勣自辽东撤军之后一路拖延,甚至不许各部军队加快进度,其坐视东宫覆亡之心早已昭然若揭。

    这番心思落在太子眼中,会是何等忿恨可想而知,他日若是太子顺利稳定局势登上帝位,起先或许会隐忍一时,但迟早会反攻倒算,到时候李勣在劫难逃……

    以李勣之深沉城府,岂能容许那一日出现?

    但坐视东宫覆亡,却不代表支持关陇兵变获胜。以往李勣虽然乃是宰辅之首、百官领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关陇根深蒂固连李二陛下都要退让三分,李勣非但不能彰显权势,反而处处受制,难受非常。若是关陇兵变得胜,扶持齐王上位,将会重现贞观初年关陇门阀把持朝政、一手遮天之旧事,李勣这个宰辅之首愈发处处掣肘、忍气吞声。

    谁能手握数十万军队却甘愿为别人做嫁衣?

    所以李勣种种不合常理之行为,只能是其坐视东宫覆亡,而后挥师长安击溃关陇消弭兵变,再扶立一位太子为傀儡,达到大权独揽之目的。

    宇文士及叹道:“如此,李勣既得了力挽狂澜、定鼎江山之荣誉,又有从龙之功,更将咱们关陇扫出朝堂,自那以后再也无人可以掣肘,他这个宰辅之首堂堂正正名符其实,大权在握、手执日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可以效仿吕不韦霍子孟之流,权倾朝野。”

    霍子孟便是霍光,与吕不韦两人皆乃史书之上声名赫赫的权臣,都以扶持幼主、大权在握而臻达权势之巅峰。

    如果李勣当真如此做法,既有忠臣之名,又得权臣之实,里子面子都有了,踩着关陇的尸体上位……

    长孙无忌颔首予以认可。

    至于房俊到底是否与李勣有所瓜葛,甚至其是否于私底下已经将太子出卖个干干净净,这些并不重要。即便房俊再是功勋赫赫,其声势与资历依旧无法同李勣相提并论,不能使得天下各方势力望风景从,关陇若是拼死一战,未必不能将其击溃。

    长孙无忌道:“现在摆在面前的问题,便是如何在不可击败的李勣谋算之下全身而退?”

    若说拼死与东宫一战还能有几分胜算,那么对上佣兵数十万的李勣则必败无疑。局势发展至此,李勣已然跃出水面成为最大的魔头……

    既然李勣不可战胜,那么需要做的便是预估出李勣下一步之行动,从而做出针对性的布置,尽可能的减少损失,并且绸缪如何在李勣雷霆万钧的攻势之下全身而退。

    最起码也要保住家底……

    宇文士及早就没心思喝茶,只觉得窗外雨声分外聒噪,令人心烦意乱,沉思少顷,沉声道:“一方面加速与东宫之和谈,只要和谈达成,东宫便依旧是帝国正朔,李勣总不能率军杀入长安将咱们未能干成的事情干一遍吧?若可以,他老早就这么做了,既然之前没做,以后也断然不会去做,他打定了主意要当一个忠臣良将自珍羽毛。”

    诸人颔首。

    所以古往今来做大事的那些人都是不要脸的,顾忌太多难免处处掣肘,如何成事?名声那东西对于臣子、百姓有用,对于君王根本不值一提,“成王败寇”,只要你赢了,连史书都可由你去书写,百年千年之后,后人只记得你的成就,谁还记得你为了打成这份成就做了什么?

    退一步讲,就算记得又如何?古往今来,只以成败论英雄,你赢了,并且笑到最后,你就是对的……

    所以即便李勣目前占尽优势,立于不败之地,但顾虑太多,自然破绽也多,未必没有可乘之机。

    宇文士及续道:“另一方面,咱们要估测出李勣的心思,他到底想要扶持哪一位亲王登上储位,成为他的傀儡?”

    令狐德棻道:“自然是晋王!”

    长孙无忌也点头认可:“晋王最合适。”

    关陇之所以扶持齐王,一则是因为魏王、晋王严词拒绝、不予配合,再则也不太在乎天下人到底是何反应,顶了天派兵四处征伐,用不了几年必能安稳局势。但李勣不同,他自珍羽毛,在意天下人的议论,所以只能在陛下的三位嫡子当中选一个。

    太子已经废黜,魏王年纪仅比太子小一岁,且素来威望甚高、城府不浅,不可能任凭李勣随意摆弄,晋王乃李二陛下最为宠爱之皇子,名正言顺,且尚未弱冠,一直支持他的关陇被彻底扫出朝堂,只能依靠李勣,心甘情愿成为其扶持之下的傀儡……

    令狐德棻看着长孙无忌问道:“是否要事先接触一下晋王?”

    长孙无忌道:“这是自然,这几年咱们一直不遗余力的支持晋王,晋王早慧,焉能不知左右制衡的道理?将来固然在李勣扶持之下成为储君,为了早日挣脱李勣之控制,也必然会倚赖咱们,这就是关陇的机会。”

    既然败局已定,要么与东宫和谈逼着李勣不得不俯首称臣,老老实实进驻长安,要么索性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纵然败了,也有先走晋王这一步棋,为关陇东山再起预先埋下机会……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独孤览忽然开口,奇道:“一切都是以李勣意欲废黜太子、另立储君、将吾等扫出朝堂为假设,可这些到底只是吾等之猜测,万一有误,岂不是坏了大事?”

    他已经预感到长孙无忌的心思,先和谈,和谈不成便放手一搏,最后将晋王当作关陇东山再起的契机……可如此以来,岂非将整个关陇门阀尽皆推入非生即死的危机之内?

    独孤家可不愿背负如此之大的风险……



    长孙无忌转过头,冷冷的看着自起事以来一直拖后腿的独孤览,阴森森道:“事已至此,难不成还有别的路走?”

    独孤览被长孙无忌毒蛇一般的眼神盯得心里一颤,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不敢多言。事实上关陇门阀之内有多家都不赞成长孙无忌如此冒险的举兵起事,只不过摄于长孙无忌之威严,不满却不敢说,正是因为独孤家屡次三番的表达不愿配合起事的意愿,那些小门阀才敢时不时的蹦跶一下,导致关陇内部意见不一,因为长孙无忌对独孤家可谓恨之入骨。

    寻常时候,独孤家自然不惧长孙无忌,可眼下局势不利,动辄有倾覆之祸,以长孙无忌之阴狠,若是打定主意临死之前拉着独孤家垫背,那可就麻烦了……

    宇文士及不愿独孤览太过难堪,会导致其心中忿恨之意愈发堆积,开口替他解围道:“但眼下应当依旧以和谈为主,否则岂不是凭白给李勣做个嫁衣?更何况拼死一搏也未必有多少胜算,东宫六率也就罢了,右屯卫实在是太过剽悍……即便获胜,还是要面对李勣的数十万大军,得不偿失。”

    对于宇文士及,长孙无忌自然不能如同对待独孤览那般强势,耐心解释道:“非是吾不愿和谈,而是东宫对和谈一直存在抵触,尤其是太子与房俊!表面上由萧瑀、刘洎等人主持和谈,态度甚好,但房俊时不时的擅自出兵,太子更是予以默许,谁知道这是否他们商议好的策略?一旦陷入对方的节奏之中,使得咱们错失良机,任凭局势一步一步崩坏,最终和谈不成,吾等连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

    几人一时无语,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事实。

    宇文士及郁闷道:“房二这个棒槌也就罢了,素来吃软不吃硬,疯起来嚣张跋扈不可以常理测度,然而太子何时亦这般魄力十足、强硬至极?若早先如此,陛下又岂能对其不满屡次生起易储之心?”

    李二陛下对太子不满之处,即在于其魄力不足、不够杀伐决断,容易受到旁人之左右,有可能纵容权臣,致使皇权式微。

    长孙无忌道:“现在想这么又有何用?你那边继续和谈,若能谈成自然最好,若房俊与太子继续抵触,甚至予以破坏,咱们这边也坐好完全之准备,大不了鱼死网破、拼命一搏!”

    直接与东宫和谈自然最好,如若不然,打赢了东宫之后挟名分大义与李勣谈判也是一样。

    只不过右屯卫这块硬骨头着实难啃,令大家心里没底……

    *****

    内重门里。

    绵密雨水从天而降,在这块周围被高墙阻挡的方寸之地汇聚成流,潺潺流向墙角、屋檐下地低洼处,顺着埋设于地下的暗渠水道汇入永安、清明等渠,再流向城外。

    太子居所之内,太子妃正为太子布好晚膳,刘洎便急匆匆而来,见到太子妃也在,急忙施礼。

    太子妃笑容温婉,回礼之后叮嘱太子按时享用晚膳,这才莲步款款回去后堂,留给君臣二人一个曼妙优美的背影……

    刘洎道:“打扰了殿下用膳,微臣罪过。”

    李承乾坐在案几之后,笑道:“无妨,刘侍中这般风风火火,可是有何要事?”

    他虽然性子软弱、带人温和,但自幼经受良好的礼仪教育,骨子里极为守礼,只会在既亲近之人面前略微放松,否则礼仪严谨、一丝不苟。若是换了李二陛下,此刻就算天塌下来,也会一边大咧咧的享用膳食,一边让刘洎汇报,兴之所至,甚至还会邀请刘洎小酌两杯……

    刘洎也顾不得谦让一下,让太子用完膳食之后再谈论正事,疾声道:“方才微臣听闻,昨天半夜南阳段氏私军屠灭了郑县近郊几处村庄,奸淫烧杀、掳掠粮秣,令人发指!而在天明之后,屯驻于潼关东侧的卢国公率领麾下左武卫兵卒突袭了南阳段氏军营,将数千门阀私军悉数歼灭!”

    李承乾大吃一惊,旋即又生出不满,此乃军情,前来通禀者或是玄武门外房俊,或是执掌“百骑司”李君羡,又或是统御东宫六率的李靖,何需你一个侍中掺合?

    刘洎似乎没有意会到自己已经“越界”,兴冲冲道:“此举或许便是英国公向关陇开战之契机,咱们大胜之日不远矣!”

    让虽然热衷于促成和谈以攫取功勋,但也直到一切应以东宫取得最终之胜利为前提,否则再多的功勋亦是无用,甚至会背负一个“城下之盟”“丧师辱君”之骂名……

    当然,若李勣当真向关陇开战,那么关陇必将抛去一切底线争取尽快与洞供奉和谈。

    眼下之局势,便是东宫、关陇、李勣三方相互忌惮、彼此牵制,东宫与关陇握手言和之后虽然势力依旧不低李勣,但却占据了名分大义,除非李勣谋反,否则也只能乖乖的俯首称臣。

    只要李勣向关陇开战,关陇就只能乖乖与东宫和谈,否则唯有自取灭亡一途……

    李承乾尚在沉思其中利害纠葛,内侍来报,李君羡有紧急军务来报。瞅了刘洎一眼,此君收敛兴奋神色,略微向后退了一步,似乎也知道此等军务应当由军方亦或百骑司来报,他此番操作有些越俎代庖,故而稍作避嫌……可既然已经“越界”,将手插到军务之中,还做出这番姿态有什么意思?

    李承乾心底有些厌恶这般做作姿态,面上却是不显,将李君羡叫进来。

    李君羡大步而入,看见刘洎也在,神情微微一顿。

    刘洎面色不变,心中冷笑。

    李承乾道:“李将军有何要事,但说无妨。”

    心里却在琢磨刘洎到底自哪里得到的消息,居然比百骑司还要更快一步?

    李君羡这才说道:“刚刚接到消息,昨夜屯驻于郑县之外的南阳段氏私军掳掠村寨,屠杀奸淫、纵火掳掠,被卢国公率军剿灭……”

    说话的同时看着李承乾的神情,见其并未有惊诧之意,心底不仅暗暗纳罕。一直以来李勣置身事外,摆出一副完全中立的姿态,坐山观虎斗。如今程咬金骤然出兵剿灭南阳段氏私军,意义非凡,极有可能是李勣意欲下场之预兆,对于此等大事,太子怎地好似无动于衷?

    李承乾道:“此事,方才刘侍中已经禀报。”

    李君羡蹙眉,看了刘洎一眼,怪不得房俊对此人甚为忌惮,果然权势之心太盛,手伸得太长……

    不过这等事自有房俊去跟刘洎打擂台,他继续说道:“……下午时候,郧国公张亮奉英国公之命入城,赶赴巴陵公主吊唁,稍后于明福寺内与赵国公私下会晤。只不过戒备极严,暂且未能得知其商谈之内容。随后郧国公傍晚出城返回潼关,赵国公回到延寿坊,当即召集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独孤览等一众关陇勋贵,因其商谈之时屏蔽左右,其内容亦不得而知。”

    “什么?!”

    刘洎大惊失色,张亮入城他并不知晓,这倒也罢了,居然私下会晤长孙无忌……既然张亮是代表李勣入城吊唁,其一言一行也势必受到李勣嘱托,很显然是奉李勣之命与长孙无忌接触。

    这足以使得整个关中的局势再一次迎来剧变!

    若说之前李勣有可能正式向关陇开战,对于东宫有极大之利好,那么一旦关陇与李勣结盟,东宫迎来的便将是灭顶之灾……

    刘洎顾不得避嫌了,疾声道:“殿下,大事不妙啊!当诏令全军严加防范,或者放开底线加速促成和谈,不然一旦长孙无忌同李勣达成某些契约,东宫将陷入被动,局势不妙!”

    之前他还对程咬金剿灭门阀私军兴奋不已,结果一转眼,局势便急转直下。



    刘洎对局势发展极为清醒。

    李勣挟数十万大军之威,与关陇达成易储之协议,覆亡东宫之后扶立魏王亦或晋王其中之一,使得李勣达到独揽大权之目的。而关陇亦能保存势力,无论如何也比与东宫和谈强得多……届时,东宫死无葬身之地!

    只要李勣“挟天子以令诸侯”,关陇门阀依旧屹立朝堂之上,他这个东宫心腹必将遭受无与伦比之打压,什么文官领袖、当朝宰辅,一生抱负将全部付诸东流……

    刘洎怎能不惊、怎能不慌?

    反倒是素来被嘲讽“软弱无担当”的太子李承乾稳坐如山,瞅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刘洎,声音沉稳:“刘侍中毋须惊惶,天还塌不下来,无妨。”

    “呃……”

    刘洎仓惶神情有如被定格一般戛然而止,不可思议的看着太子。

    这么镇定?

    张亮再这个时候入城吊唁已经足够奇怪,又私下与长孙无忌会晤,显然双方九南阳段氏被剿灭一事有了进一步的和解与磋商,万一因此达成同盟,大好局势李勣陷入绝境。一旦东宫战败,依附于东宫的文臣武将门尚可“良禽择木而栖”,身为太子却绝无半分活路。

    何以太子却这般沉稳笃定?

    不对劲啊……

    李承乾不再多看刘洎,此君能力还是有的,但功利之心他太重,性格过于浮躁,可用,但难堪大用。

    对李君羡道:“严密关注关陇各方面的一举一动,稍有异常,即刻来报!去通知卫公、越国公前来议事。”

    “喏。”

    李君羡领命而去。

    李承乾对刘洎招招手:“过来坐。”

    然后让内侍沏了一壶热茶,为两人斟茶。

    刘洎这才惊魂甫定,看着镇定自若的太子,心中有些羞愧难堪,坐在太子对面垂头不语。

    李承乾呷了一口茶水,温言道:“军务之事,毋须刘侍中过多操心,自有卫公、越国公应对,此二人皆乃当世名将,睥睨四方、战功赫赫,定能击溃叛军、化险为夷。刘侍中的任务还是在和谈之上,多用些心,尽量争取与关陇达成和谈,如此消弭兵变,英国公那边也只能偃旗息鼓。”

    刘洎颔首应命,同时心中郁闷不解。

    无论是东宫,亦或是关陇,乃至于李勣,此三方势力皆一致认为和谈乃是消弭兵变之关键,只要东宫与关陇达成和谈,固然各方都有所损失,但却是目前最佳之策略。

    然而似乎有一道无形的障碍摆在各方中间,阻止东宫与关陇达成和谈,消弭兵变,使得这场兵变始终无法得到遏止,只能继续厮杀鏖战下去……

    到底是谁在阻止和谈的进行?

    房俊?

    太子?

    似乎是,但似乎又不仅于此……

    刘洎彷徨失神之际,李靖与房俊一先一后接受宣召而来。

    施礼之后分别落座,李承乾将李君羡奏秉之事复述一遍,末了,对二人道:“眼下还应以刘侍中商讨和谈为主,但亦要谨防叛军拼死一搏,故而各军都要严加戒备,万勿予敌可乘之机。”

    两人一齐颔首,李靖沉声道:“殿下放心,固然局势有利,但军中不敢有丝毫懈怠,所有军队枕戈待旦,严防死守,不曾有片刻疏忽。”

    房俊也道:“玄武门外,固若金汤。”

    不知为何,刘洎分明与军方屡次发生冲突,对其极为不满,但是此刻听到李靖与房俊这般沉稳笃定之话语,纷乱彷徨的心绪一瞬间便镇定下来,就好似主心骨立住了一般,尤其是房俊说出这句“固若金汤”,刘洎便相信天下再无任何一支军队能够攻破房俊之阵地。

    这令他有些羞耻,自己可是未来的文官领袖啊,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遂干咳一声,板着脸道:“局势紧迫,万勿掉以轻心。”

    说了这么一句,心里忽然爽快多了……

    李靖与房俊齐齐扭头看了他一眼,又齐齐回过头去,置若罔闻、视如不见。

    刘洎:“……”

    好歹我也是堂堂侍中啊,居然这般轻视于我?娘咧!

    李承乾显然也有与刘洎几乎相同的感受,见到这两位统帅异口同声语气坚定,心里忧虑尽去,欣然道:“如此,便有劳二位了。”

    又对刘洎道:“时局维艰,吾等应当同心协力共赴危难,誓死维系帝国正朔!更应当放弃文武之争,团结一致,不使叛军之阴谋得逞,将吾等之名镌刻于青史之上,名垂千秋!”

    一番话语激荡人心,听得人热血贲张,但刘洎却觉得很是委屈:文武之争可不是我挑起的,您就算要敲打也应当各打五十大板,不能只敲打微臣一个啊……

    但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露出半分委屈不忿的,刘洎面色凝重,颔首道:“微臣誓死追随太子殿下,维护帝国正朔,纵然粉身碎骨,亦万死不辞!”

    李承乾欣然含笑:“危难之中、倾覆之际,诸君不负我,待到他日功成,与诸君共享富贵,绝不相负!”

    这是太子殿下表露心声,更是给予麾下重臣一个承诺,李靖、房俊、刘洎三人赶紧起身,一揖及地,齐声道:“愿为殿下效死!”

    “绝不相负”这种话语但凡从君王口中道出,大抵也只是一张空头支票,没什么大用,谁若是信了谁便是沙子。但以李承乾软弱温和、瞻前顾后之性格,能够当众说出这句话,可见最起码在此刻,心中是打定主意要谱写一段君臣相得之佳话,传诸后世颂扬,铭记青史。

    也算是难得了。

    ……

    李承乾将房俊留下,让内侍去将早已冷掉的晚膳热了一下,又添了两道小菜,邀请房俊一同用膳。

    房俊也不拒绝,谢恩之后打横坐在李承乾下首,君臣边吃边聊。

    “当下时局维艰,条件艰苦,二郎立下大功亦未能犒赏一番、赏赐荣华,孤心中有愧。待到他日定鼎大局,再备下酒宴,痛饮一番。”

    李承乾细嚼慢咽,边吃边说,颇为感慨,即因为不能为房俊之功勋大摆筵席普天同庆而愧疚,也为自己身为太子却坐困内重门里这一方天地而郁闷,且由于关中大半皆备叛军占据,宫内物资极为匮乏,自幼锦衣玉食的李承乾未免觉得过于艰苦……

    房俊将碗中米饭扒进口中吃掉,放下碗筷,喝了一口茶水,这才看着李承乾正色道:“口腹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子曰‘食色性也’,美食与美色乃人之所欲,无穷无尽,定要加以节制,才能福泽悠远、健康长生。”

    李承乾愣了一下,赶紧放下碗筷,正襟危坐,颔首道:“二郎所言甚是,此番警醒身为恰当,当谨记不忘。”

    他自诩绝无秦皇汉武那般雄才伟略,更无父皇那般容纳山海之胸襟气度,不过一中人之姿,却窃据储君之位,将来更有可能位尊九五、君临天下。若不能克制自己之欲望,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极有可能成为桀纣那般暴虐昏聩之主,毁了帝国江山不说,还将天下万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受到万世唾骂、遗臭万年。

    将勤补拙,李承乾还是有这份觉悟的……

    房俊哈哈一笑,道:“这番话曾是一位才子所言,可殿下怕是想不到,能说出此等‘每加节俭’之言者,却是一位喜好美食之老餮……不过此君聪慧绝伦,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故而每每享用美食却能加以克制,实在是非常人物。”

    无论任何时候,一个能够克制自己内心欲望之人,必定成就非凡、远超常人。

    李承乾大感兴趣:“此人如今何在?若能击溃叛军、定鼎大局,将来二郎定要为孤引见一番才行。”

    房俊摇头道:“此人天资绝伦,却潇洒不羁,不肯拘泥于一处,誓要领略壮美山河,故而足迹遍及天下……微臣亦不知其此刻身在何处。”

    那吃货要过几百年才能生下来,现在我哪儿给您找去?



    听到房俊说那位“奇才异士”周游天下、行踪不定,李承乾倒也没有多少遗憾,他本就是“求贤若渴”之心态,如今朝廷上下皆乃卓越之士,笼络还笼络不过来呢,哪里还有精力去乡野之间征辟那些闲云野鹤?

    只不过心情倒是有些激荡,赞叹道:“周游壮美山河,领略天下胜景,此吾辈只能困坐京师、无限畅想矣!有些时候想一想,若能卸下这一身重担,两袖清风闲云野鹤,倒也不负此生。”

    他这人没什么宏图伟业的远大抱负,也有自知之明,能够兢兢业业的当一个守成之主,守护着父祖打下来的这锦绣河山,能够给天下百姓带来安定富裕,于愿已足。

    当皇帝固然九五至尊、坐拥天下,但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压力太大……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天下之人各有其职,自当安守本分、尽职尽责,方能江山一统、天下大同。殿下之职责便是率领文武百官缔造宏图盛世,振兴百业、造福万民,若时常心怀周游天下之畅想,则难免江山震荡、社稷混乱,非人君之道也。”

    这太子若是玩性太重,将来丢下朝廷整日里游山玩水,甚至如同某些“大帝”那般巡幸江南、放马塞外,耗费国帑无数、靡费民脂民膏,硬生生将诺大帝国的财政耗光,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李承乾笑道:“二郎放心,孤虽然胸无大志,却也知重任在肩,岂能任性行事,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效仿隋炀帝那般恣意妄为,建造龙舟游玩江南,致使江山倾颓、国祚断绝?不过是一时有感而发,毋须在意。”

    房俊颔首。

    这个比喻并不恰当,隋炀帝游幸江南,更多还是为了摆脱关陇门阀对于他的钳制掣肘,意欲寻求江南士族之拥戴帮助,结果没想到江南士族根植于江南无意北上与关陇争锋,起先的时候根本不鸟他这个皇帝,等到被隋炀帝屡次三番之游说所说服,有所意动,结果关陇那边直接安排元氏、裴氏、令狐氏等门阀子弟推举宇文化及,将隋炀帝弑杀于江都行宫,然后身在洛阳的关陇门阀拥立越王杨侗为帝,试图继续执掌大隋朝政,孰料陇西李氏异军突起,虎牢关外击溃王世充,奠定胜局……

    隋炀帝之昏聩大多都是史书之上所臆造,更多还是自身战略之失误,导致最终不可挽回之败局。

    用完膳食,君臣两人对坐饮茶。

    李承乾沉吟良久,方才进入正题:“二郎以为,英国公会否与关陇结成同盟?”

    眼下,对于李勣种种不合常理之举措,无论东宫亦或关陇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但是最广为接受的,便是李勣欲效仿吕不韦霍子孟之流,坐视东宫倾颓、太子覆亡,而后挟数十万大军直入关中,另立太子,逼迫关陇让位,达到独揽大权之目的。

    但李勣自珍羽毛,不愿背负“谋逆”之罪名,故而与关陇结盟,将关陇推在前台覆亡东宫,乃是最为理想之策略。

    故而,起码到目前为止李勣与关陇结盟之可能是非常大的,关陇败局已定,为了苟延残喘,屈服于李勣甚至比与东宫和谈更能获得优渥之条件……

    房俊却断然摇头:“绝无可能。”

    李承乾目光闪动,问道:“何以见得?”

    房俊放下茶杯,略作沉吟,本可以分析一番当下局势寻找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来搪塞太子,最终却只是摇摇头,道:“不好说。”

    太子背脊挺直,浑身有些僵硬,目光灼灼的盯着房俊。

    储君当前,身为臣子,哪里有什么“不好说”?

    显然,并非“不好说”,而是“不能说”……

    之前他也曾试探过房俊,房俊语焉不详、搪塞其事,令他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今日这一句“不好说”依旧还是什么都没说,但实则已经给于他一个肯定,告诉他一直以来的猜测事正确的。

    李承乾沉默良久,目光呆呆的看着面前茶几上的茶杯,却并无焦距,好半晌方才重重吐出一口气,叹息道:“初闻噩耗,曾肝肠寸断,恨不能以身代之!孰料,君心难测……”

    “殿下!”

    房俊出言将其打断,面色凝重:“慎言!臣不曾说过什么,殿下更不曾揣测什么,一切顺其自然,有利无害,或许更有意想不到之收获,反之则有害无利,甚至会惹来猜忌之心,徒增变数。殿下身为储君,更负有监国之责,只需履行自己之职责,生死有命、问心无愧,誓不折辱君威,不向叛逆妥协,如此而已。”

    这番话说出口,等若剖白心迹,令李承乾心中所有之疑惑、郁闷尽皆解开。

    李承乾自然知道房俊为何什么也不敢说,所以也不继续追问,毕竟能够将话语说道这个份儿上,已经殊为难得……

    君臣二人相对沉默,半晌,李承乾颔首道:“二郎此番心迹,孤绝不在旁人面前表露。”

    他说得斩钉截铁,房俊却不敢掉以轻心:“最佳之局面,便是殿下忘却那些猜测,权当作不存在,如此才能处变不惊、淡然自若,不惹他人之怀疑。”

    李承乾神色黯然,欲言又止,终究化作一声长叹,摇头不语,甚是颓废。

    最想得到之承认,却一朝成空,哪怕为此付出百倍千倍之努力,甚至将生死置于度外,却依旧换不来一声嘉许……

    良久,他才涩声道:“孤省得,便按照二郎之意行事。”

    房俊欣然颔首,忽而又觉不妥,迟疑道:“殿下宠信器重之意,臣铭感五内,定誓死追随!但殿下亦不必对臣过于优容宽带,臣心中惶恐,压力很大啊……”

    李承乾为之愕然。

    世人追逐名利、追逐权势,何曾有过臣子嫌弃君上对其信赖倍加、言听计从?

    李承乾对于房俊此等宠辱不惊、赤诚纯粹之心敬佩不已,感叹道:“孤不敢自比父皇之雄才伟略,但虚心纳谏却做得到。二郎赤胆忠心、竭诚效忠,以国士待我,我岂敢不以国士报之?”

    房俊诚惶诚恐道:“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他才不想当什么权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纵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了也不过是在君王喜怒好恶之间,奋斗一生所得之功名权势,抵不过君王一句嬉笑怒骂。

    能够改变历史,在这一条历史的支流之中留下属于他的印记,尽可能的让天下百姓活得好一点,让大唐这个华夏历史上最伟大之一的朝代更强盛一些、更长久一些。

    我来,我见,不必征服。

    历史不会因为某一人的出现而发生转折,甚至偏离既定的河道,即便是惊才绝艳做到极致,也不过是另外一个王莽而已。结果如何呢?冥冥之中自有“纠错机制”在运行着,一场陨石雨便将一切打回原形……

    *****

    回到玄武门外,天色已然漆黑,雨势衰减,空气清冷,无风无月。

    右屯卫大营灯烛通明,人影幢幢,斥候往来不绝,各部枕戈待旦,时不时传来人喊马嘶之声,气氛依旧紧张。

    进了中军帐刚刚坐下,高侃便前来通禀:“春明门与开远门外叛军紧急集结,其目的尚未得知,末将已经下令全军严加戒备,随时防范叛军突袭。”

    房俊坐在书案之后,面色严肃,沉声道:“不是严加皆备,而是随时做好开战之准备!纵然叛军不来偷袭,咱们也会选取合适之时机予以突袭,此番兵变,唯有叛军彻底落败才能告终。”

    高侃震惊不已,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好半晌才说道:“非是末将质疑大帅,实在是如今各方都知道和谈才是解决争端、消弭兵变的最佳方式。这么打下去胜负暂且不论,获利最大的乃是屯驻潼关的英国公……大帅可曾告知太子殿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