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尴尬的便是李思文。
身为东宫六率的将领,太子殿下的心腹,在这太极宫内浴血奋战,誓要以死护卫帝国正朔,结果自己的父亲却统御数十万大军陈兵潼关,坐视长安城叛军肆虐、东宫六率苦苦支撑……
如果自己最终力战而死,父亲却率军入城覆亡东宫,那自己的牺牲又有什么价值?
李靖起身,上前拍拍李思文的肩膀,沉声道:“吾与英国公共事多年,深知其性情抱负,固然不知其此刻陈兵潼关之用意何在,但吾始终相信英国公忠于陛下、忠于太子、忠于大唐之心迹,这一点,毋须怀疑!所以,别去管英国公到底有何绸缪,吾等奋不顾身血战于此,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万民,足矣!”
鬼知道李勣那厮打着什么主意,但此刻他必须将这些将领安抚下来,让他们相信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否则这仗还怎么打?
当然,心里对于李勣的埋怨是少不了的。
正如他自己所言,对于李勣之品性,他自认多有了解,绝不相信李勣是那等权力熏心,仕途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以达到所谓的大权独揽之目的,李勣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但李勣自辽东撤军开始便拖延不归,抵达潼关之后又按兵不动、作壁上观,任凭叛军肆虐,显然其绸缪之事已经超越了“忠臣”之定义……
那家伙到底想要干什么?
*****
而此刻在潼关,李勣正与诸遂良坐在衙署之内,桌上一个铜火锅烧得正旺,切得薄薄的羊肉用筷子夹着在滚烫的汤水中涮几下,蘸上酱汁放入口中,听着窗外风急雨骤,很是惬意。
褚遂良咽下一口羊肉,看着李勣,叹息道:“此刻若能佐以一口美酒,实乃无上美味也。”
李勣低着头涮肉,无奈道:“暗示也没用,仅剩下的一坛子好酒都被那两个杀才给祸祸了,吾还能给你变出来一坛子不成?这阴天下雨的能有一口肉吃就不错了。”
数十万大军猬集潼关,最大的难题便是日常粮秣菜蔬的消耗,这几乎抽干了潼关内外十余州县,粮食还好一些,菜蔬的消耗当真是跟不上,即便是李勣这样的一军之统帅,想要吃一口肉、吃一口菜,也很不容易。
褚遂良喝了口茶,夹了一筷子肉放在沸汤里涮了几下,夹起来,蘸了酱汁之后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道:“所幸,这等日子也没几天了。”
李勣顿了一顿,放下筷子,也喝了口茶,蹙眉看着他,问道:“何出此言?”
褚遂良将羊肉咽下,道:“就在刚刚,关陇有人前来送信,要求吾一旦察觉你有所异动,便即刻通知,使其早有准备。由此可见,长孙无忌这回打算孤注一掷,无所保留了,害怕被你抄了后路。长孙无忌已经顶不住了,只能鱼死网破毕其功于一役,无论谁胜谁负,这场兵变也到了落幕的时候。”
言语之间,无尽唏嘘。
除去李勣等寥寥数人之外,没人知道他此番随军东征已经返回长安的路途之中,遭受着怎样的心理折磨,很多时候这强大的压力甚至压得他喘不过气,不止一次生出一了百了的绝望之念。
兵变结束,乱局终止,他的折磨煎熬也就算是到头了,到时候是生是死,悉听尊便……
李勣继续涮肉,一口一口,一时无言。
他又何尝不是饱受煎熬?
数十万大军统御在手,每日里都要面对那些个骄兵悍将的指责诘问,时时刻刻要担忧会否有人在私底下串联仕途架空他这个统帅,甚至闹起兵变、致使数十万大军全部崩溃。
一旦发生他等场面,他难辞其咎。
可是自己迟迟没法给予麾下将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些将领就难免疑神疑鬼,心中各种猜测横生,为了自身前程也好,为了背后门阀利益也罢,甚至为了帝国正朔传承、江山稳固,谁也说不好他们到底会否做出孤注一掷的决定。
若非提前镇压了丘孝忠等一干关陇出身的将领,杀鸡儆猴,只怕此刻早有人跟他这个临时统帅对着干了。
即便如此,私底下这些将领也或许正谋划着将他一举推翻、取而代之……
利益、忠诚、正义、背叛……当这些因素糅杂在一起,谁也无法推断那些将领到底会做出什么样令人震惊的抉择。
所以,若这场兵变当真临近结束,解脱的何止是诸遂良一人?
他即将卸下去的担子更大、更沉……
将肉咽下,夹了两根青菜放进沸汤之中,低着头,他问道:“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褚遂良摇摇头,低声道:“平静得很,一丝一毫异常都没有。”
李勣沉默一下,又问:“那两个炼丹的蕃僧呢?”
褚遂良道:“整日里都驻足营房之内,见不到人。”
火锅里的沸汤咕嘟咕嘟翻滚,李勣低声道:“盯紧那几个蕃僧,只要他们离开营地一步,立即前来通知。”
褚遂良吓了一跳,左右张望一下,身体微微前倾,看着李勣道:“你疯了不成?想要对他们动手?”
李勣将青菜夹到碗里,冷冷的看着诸遂良,淡然道:“不要探寻吾之动机,更不要试图左右吾之动向……你只要记着,普天之下能够让你诸氏一族免除灭门危厄的,唯有吾一人。”
褚遂良浑身颤抖,好半晌,才面如死灰的微微颔首,却说不出话来。
他如今每一步都在向着死亡迈进,所犯下之滔天大罪足够阖家抄斩、祸延三族。正如李勣所言那般,普天之下唯有他能够解救褚氏一族,有能力帮助褚家延续一条血脉,不至于血裔断绝、断子绝孙……
所以面对李勣的要求,他不能拒绝,也不敢拒绝。
李勣冷眼看他神色,又宽慰一句:“相信我,你虽然铸下大错,却并非无可饶恕,只要我坚定的支持你,并不至于非死不可。”
褚遂良只能颔首,一句话也说不出。
心中悔恨丛生、百味杂陈,鲜美的羊肉也不香了……
李勣见他如此,摇摇头,却也不再多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将青菜夹起正欲放入口中,忽然一回头,便见到一个衣冠整洁、须发皆白的老宦官站在门口,亲兵躬身立于两侧,非但不敢阻拦,连问一句都不敢……
老宦官肃立门口,静默无言,只一双眼白过多的眼睛向李勣幽幽望来,那眼神冷冽幽深,见不到一丝生气……
李勣心头一凛,放下筷子,冲褚遂良点点头,起身,整理一番衣冠,这才快步来到门口。
老宦官早已转身,撑着一把伞,走向门外疾风骤雨之中。
李勣也从亲兵手中接过雨伞撑开,尾随其后,一先一后没入漫天风雨之中……
褚遂良将目光从门口收回,瞅着桌案上的烛火发呆,双目似乎没有焦距,直至被烛火照得眼前生花,这才收回目光,抬手在自己深陷下去的脸颊使劲儿的揉了揉,然后捂着脸,发出一声喟然长叹。
心中悔恨难当,如非当初长孙无忌对他威逼利诱,他又何至于做出那般大逆不道之决定,以至于犯下弥天大错?如若长孙无忌此刻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恨不能扑上去一口咬住对方的咽喉,啖其肉、饮其血,将其生生咬死,亦难消心头之恨!
尤其是此刻关陇濒临绝境,而且长孙无忌的儿子一个接一个的要美战死、要么被俘,昔日枝繁叶茂的长孙家如今子嗣凋零、血脉衰颓,更令他解恨!
然而即便长孙家彻底覆亡,长孙无忌自食其果、绝于天下,又于事何补呢?他当初被长孙无忌逼着做下毒害陛下之事,大错已然铸成,再无悔改之机会。
痛苦、悔恨啃噬着他的心,泪水自指缝间流淌。
一失足成千古恨。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夜幕深沉,风雨大作。
玄武门城楼之上,张世贵凭窗远眺,入目尽是细密急骤的暴雨,噼里啪啦迎面而来,清冷的空气裹着沁骨的湿气。
健硕的身躯顶盔贯甲,负手而立,就那么站在窗前,一战就是小半个时辰……
城楼内的“北衙禁军”将校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家大帅为何忽然这般心思沉重,却也只敢以眼神交流,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论治军之严,唐军上下唯有李勣可与张士贵并论,便是李靖都要差了一些,谁敢在这个时候打断大帅的沉思?
风雨声在敞开的窗户倒灌进来,城楼内数人站立,鸦雀无声。
良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来人推开门,带进来一股风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张士贵身后,低声道:“启禀大帅,有人持陛下手信求见。”
张士贵豁然转身,方正坚毅的面容微微扭曲一下,沉声问道:“来人何在?”
“就在门外。”
“让他进来。”
“喏!”
那人转身出去,张士贵环视面前一众将校,摆摆手:“先出去!”
“喏!”
众人不敢怠慢,鱼贯而出。
张士贵双手负于身后,下意识的双全握紧。
终于来了……
未几,门外一人大步走进来,蓑衣下的一袭黑衣已经被雨水打湿大半,步履沉稳、身形健硕,背后背着一柄长剑,古拙的剑柄自肩膀露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刺骨的杀气。
来人上前两步,微微躬身,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个贴身放好的信笺,双手递给张士贵,继而退后,一言不发。
张士贵接过信笺,干燥而略带体温,他就着明灭不定的烛火验看了火漆,而后将信笺的封口在烛火上烘烤一会儿,带到火漆融化,便才开信笺,取出信封。
信纸上一个字都没有,唯有一枚印记,繁密的花纹令人眼花缭乱,中间四个阴刻篆字为“秦王之印”……
就着烛火,张士贵仔仔细细大将印记上的花纹辨认了好几遍,确认无误,这才折叠起来,收入怀中。
抬头看着面前的黑衣人,沉声问道:“钧令为何?”
黑衣人开口:“立刻执行计划。”
张士贵沉默一下,微微摇头,缓缓道:“当下时机不对,若此时动手,极易引发混乱导致失手,后患无穷。依我之见,还需再等一等,待到十拿九稳之时再动手不迟。”
黑衣人有些讶然,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精光内蕴,冷冷道:“这是圣旨!虢国公意欲抗旨不成?”
他声音有些沙哑,语速急促,令人听上去有一种刀子刮瓷盘的难受……
张士贵不为所动,依旧负手而立,背后便是敞开着的窗子,大雨如注:“印鉴乃是陛下御用之物,无可置疑,但命令却非出自陛下之口,可来抗旨一说?”
黑衣人动了一下,上身向前微微俯下,两手略微张开,整个人有一种极静至极动的转变,似乎化身为一头寻觅猎物的猛兽,下一刻便能拔出背后长剑,给予惊天动地的一击。
语气更是冷漠生硬至极点:“狡辩!”
张士贵两脚不丁不八,盔甲之下的肌肉早已绷起,蓄满力道,脸上却云淡风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的使命是封锁玄武门、截断东宫退路,而不是亲手刺杀太子!你们以为凭借一枚陛下的印鉴,便能致使我给你们卖命?简直可笑。”
气氛陡然紧张,杀气横生。
黑衣人如同一头猎豹一般死死盯着张士贵,上身微微前倾,似乎随时都能拔出他背后那柄长剑发动进攻,但面对张士贵看似随意,实则无懈可击的防御姿态,却迟迟不敢轻举妄动。
尤其是那一扇敞开着的窗户,张士贵随时都可以翻窗脱离他的攻击范围之外,若是那般,局势将不可收拾……
风雨声灌入城楼之内,烛火一阵明灭,终于被一股凉风“噗”的一声吹灭,整个空间陷入黑暗之中。
就在烛火熄灭的刹那,黑衣人脚下无声无息的疾步后退:“既然如此,虢国公好自为之。”
最后一个字出口,人已经在门外……
张士贵依旧负手立于黑暗之中,一动不动。一众将校见到黑衣人退走,这才从外头一拥而入,七嘴八舌道:“大帅,是否动手?”
“现在风雨正劲,正好无声无息的发动攻势,定能得手!”
……
“闭嘴!”
张士贵厉喝一声:“我是‘北衙禁军’之统帅,奉皇命镇守玄武门、宿卫宫禁,是否动手、何时动手,乃是我一言而决!谁若是擅作主张,军法从事!”
将校们吓了一跳,赶紧齐齐闭嘴。
在“北衙禁军”,张士贵威望绝伦,没人敢违逆他的命令。但那人已经带着命令来了,难道大帅意欲抗旨?
将校们心中惶恐,自是不敢多言。
有亲兵从外入内,吹燃火折子点亮蜡烛,又来到张士贵身后将窗子关好,风雨隔绝于外。
众人这才看见张士贵铁青的脸色……
吁了口气,张士贵摆摆手,沉声道:“眼下尚未至动手之时,贸然行动,后患无穷!汝等暂且退下,衣不卸甲、马不解鞍,等着本帅之命令。”
“喏!”
纵然一头雾水,可没人敢违逆张士贵,遂鱼贯退下,屋内只余下张士贵以及几名亲兵。
卸下防御姿势,张士贵走到书案之后坐下,一双花白的眉毛紧紧蹙着,印堂处有横纹隆起,目光深邃,喃喃道:“不对劲啊……”
方才那黑衣人必然是陛下身边的绝顶高手,可纵然自己拒绝立即执行预先定好的策略,那黑衣人凭什么对自己起了杀心?
若陛下尚在,那么一切好说,谁敢违逆圣旨自然是杀无赦。可如今陛下已经驾崩,所有人都只是遵从陛下之遗诏在行事,这些冷酷无情的死士凭什么就敢杀自己?
须知整个计划之中,他以及所镇守的玄武门乃是重中之重,一旦他被击杀,“北衙禁军”必定陷入混乱、群龙无首,没人能够取代他将这一支以一当百的精锐慑服!
陛下深谋远虑,或许会留下一旦他张士贵不遵皇命所需要采取的应变措施,但绝对不会在遗诏上写下“若张士贵抗旨便即刻击杀”这样的话语……没人有比陛下更清楚他张士贵对这支“北衙禁军”的掌控力度,而这也一直是陛下所默许甚至授意的。
因为他张士贵便是陛下麾下第一号死士!
陛下既然留有遗诏,又岂能击杀他这个玄武门的定海神针,导致整个太极宫陷入失控,进而祸乱所有妃嫔皇族、皇子公主?
难不成……是李勣掌控了陛下留下的死士,借以遗诏之便,行谋逆之举?
张士贵只觉得疑云重重,原本只需奉旨行事,此刻却陷入云雾之中不辨东西、不知进退。
再想起之前房俊曾在玄武门下说服自己的那些话语,张士贵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
黑衣人自玄武门城楼疾步而下,就在毗邻内重门的一处房舍门前驻足,向后张望一眼,然后推门而入。
屋内漆黑,黑衣人却熟门熟路的摸到里侧墙角的地方,蹲下去双手在地上摸索一下,勾住地上青砖的一角,略微用力,便将一块青砖起了出来,继而将左右几块青砖尽皆取下,屈指向下敲了敲,“咚咚”声音传来,下边是一块铁板,而内里中空。
太极宫内帝王之寝居,天下第一等危险之处,帝王为了自身之安危,自然会留有多处密道以供紧急之时避祸或者逃遁。而作为李二陛下的死士,张士贵对于黑衣人的存在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这一处出城密道,所以黑衣人并没有避开“北衙禁军”的意图。
然而,他也并未如旁人所想那般就此离开……
(本章完)
黑衣人并未从密道离开,只是将青砖起开,露出内里的铁板,又将铁板掀起继而放归远处,做出一个他已经由此离开的假象,然后蹑手蹑脚来到后山墙,活动一下筋骨,身上骨胳发出“噼里啪啦”一阵轻响,然后整个人好似面条一般从墙上一个只能狸猫进出的一处气窗钻了出去……
风急雨骤,黑衣人轻飘飘落在气窗外,身体骨胳已经恢复原位,弯着腰顺着墙根一路疾行,身形融入黑暗之中,不抵近观察,几乎难以察觉。
许久之后,他顺着墙根绕过数座房舍,来到一处茅房对面,蹲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
良久,一个兵卒披着蓑衣晃晃荡荡走来,站在茅房外,解开裤带放水……
身后传来一个轻微的语声。
“这些时日,张士贵是否与太子亦或东宫官员接触?”
那兵卒放水姿势不变,低声道:“并没有,但曾私自出城与房俊在城下会晤,左近皆是他的亲兵,故而所谈为何,无人知晓。”
“继续关注张士贵的举动,若有异常,即刻回报!”
“喏!”
之后,再无语声。
兵卒放完水,系好裤带,转过身瞄了一眼茅房对面幽暗的墙根,那里空无一物……
兵卒又抬头四下看了一眼,为发现异常,更无人靠近,这才紧了紧蓑衣,快步顶着风雨走远。
*****
右屯卫大营。
已经到了卯时,但天色也只是蒙蒙亮,风雨为住。
居住的营帐之内,房俊望着窗外疾风骤雨,愁眉不展,呷了一口茶水,以往钟爱的茶叶现在却觉得寡淡无味……
刚刚用过早膳,高阳公主、丹阳公主在座,武媚娘、长乐公主、金胜曼等人则回了各自的营帐。丹阳公主原本也打算离去,这些时日以来房俊虽然对她并未有格外之骚扰,但她心里始终对房俊的名声耿耿于怀,每每相对,便忍不住心惊胆战。
但也不能总是避着房俊吧?
毕竟如今寄人篱下,房俊又是当朝驸马,自己的侄女婿,算是一家人,不能太过失礼……
高阳公主抬起素手,执壶给房俊的茶杯之中斟上大半杯茶水,看着房俊紧蹙的眉头,好奇道:“这场大雨使得太极宫那边战事暂停,东宫六率难得的获得喘息之机,算是好事,郎君何以闷闷不乐?”
房俊指了指自己的脸:“殿下管这叫闷闷不乐?”
高阳公主秀眸微瞪,一脸不解,一旁的丹阳公主也好奇的看过来,心说这可不就是闷闷不乐么?
房俊叹息一声,道:“比闷闷不乐可严重得夺了,这根本就是愁眉苦脸愁肠百结、愁眉啼妆!”
“噗!”
高阳公主失笑,就连丹阳公主也忍不住笑出声,旋即觉得不妥,赶紧抬起手,以袖遮面,憋得俏脸通红。
前两个成语也就罢了,可一个大男人哪里能用“愁眉啼妆”来形容自己?或许当下那些个敷粉戴花的俊俏郎君还能形容一二,可房俊英姿勃发、剑眉朗目,与那等“秀美”的男儿却是截然不同。
高阳公主笑问道:“到底何事,让郎君这般愁闷?”
房俊也不隐瞒,道:“这场雨虽然使得东宫六率难得的获得了喘息之机,可是咱们刚刚俘虏的两万俘虏,只怕是即将遭遇一场灭顶之灾。”
这一战使得门阀私军全军覆灭,除去战死、逃逸,有一万余人被俘虏,再加上关陇军队俘虏接近一万人,如今右屯卫的俘虏多达两万余人。
这些俘虏可不仅仅是需要派兵看守那么简单,还要供给粮食、安置房舍,对于右屯卫来说负担极其严重。眼下大雨滂沱,右屯卫哪来那么多的房舍以供安置?
只怕大雨过后,将会有无数俘虏因为种种原因或病、或死。
天气渐暖,雨后阳光普照,气温升高,搞不好一场疫病就会在右屯卫与俘虏之中蔓延开来。眼下又严重缺乏防疫的药物与条件,一旦疫病爆发,将会是灭顶之灾……
高阳公主眨眨眼,道:“何不派兵将其押赴河西诸郡,暂且关押?”
房俊摇头:“万万不可。”
由关中至河西千余里之遥,这些缺医少药的俘虏那里坚持得住?只要没等到河西便得死掉一大半。高阳公主的意思也是如此,既然无法妥善安置,又何必任其拖了右屯卫的后退?光明正大的杀俘肯定是不行的,不如以押赴河西安置之名,行任其自生自灭之实……
但房俊绝对不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
这可都是大唐子民、华夏血裔,战场之上、两军对垒,再大的死伤也无法避免,总不能妇人之仁吧?但既然已经俘虏,便绝不能残忍的任其自生自灭,以另一种方式去屠杀这两人俘虏。
一旁的丹阳公主忍不住心中好奇,主动开口道:“只不过是俘虏而已,且都是关外那些门阀世家的私军,死也好活也罢,越国公又何需在意?”
对待俘虏,有条件的时候妥善安置,战后勒令还耕或者分发给有功之人充当奴仆,这自然是最好;可条件窘迫无法顾忌的情况下,任其自生自灭又有何不可?
古往今来,可都是这么干的。
房俊直起腰,正色道:“殿下此言谬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都是陛下的臣子、都是帝国的子民,岂能明知其必死非但无动于衷,反而推波助澜?长安城毁了,重建不过十载之间;关中毁了,复兴也不过三十年而已;可若是任由这两万俘虏以自生自灭之名行屠杀之实,却使得大唐失去民心,百年亦难以取信与民!”
古往今来,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说什么最重要?
人口!
只要有人,再是艰难困苦的局面亦能拨云见日,再是落后的国家亦能振兴繁华!
没有人,纵然兴旺一时,也迟早衰颓崩溃。
大唐子民亿兆,但房俊却从来不觉得哪一个是多余的……
高阳公主美眸闪闪,抿着嘴唇,眼中满是无法掩饰的爱意:“郎君乃真豪杰也!爱民如子,心存仁善,视天下人为一家,从不曾苛虐任何一个大唐子民,纵然贩夫走卒、刑徒盗寇,亦给予足够的仁爱,当为天下名臣!”
这个年代,所谓的“民主”“自由”这些概念是完全不存在的,大家信奉的是阶级、是贵贱,垄断了文化传承的阶层传扬的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然他们自己高人一等,不在“刍狗”之列……
平民尚好,那些奴役的地位与牲畜无异,乃是贵族的私产,生杀予夺、天经地义。即便重新编撰施行全国的《贞观律》中将奴役、刑徒的地位略有提升,但也仅是若主家随意打杀,只需罚金即可。
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阶级底下者,生死皆由贵族一言而决。
似房俊这种将“众生平等”之信条奉为圭臬者,简直凤毛麟角、绝无仅有,而这种发自内心的博爱、仁恕,对于有些人而言蠢不可及,但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却有如暗夜星火一般,感觉明亮温暖。
一个“特立独行”“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总会这样,要么被人恨得要死,要么被人爱得要死……
这番话语反倒将房俊说得有些羞赧,哈哈笑了一声,道:“殿下这般夸赞,小生实在是受之有愧……而且殿下有一点说得不对,微臣只是对大唐子民、炎黄子孙一视同仁,但对于那些个只知道杀戮破坏的蛮胡,却将其视为野兽,但凡落到手里的,亟待杀之而后快!”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蛮胡的骨子里的劣根性是改不了的,他们不奉道德、不遵礼仪,一切以利益为上,有奶就是娘。即便前一刻还对你笑意盈盈、百般笼络,可一旦你与它们利益相悖,它们转眼就能将钢刀插入你的胸腹,夺走你的一切。
天亮之后,长孙无忌派人将独孤览、令狐德棻、以及回府修养的宇文士及一并召集,就在自己居住的偏厅之内,商议下一步计划。
宇文节亲自奉上香茶,而后躬身退出,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等靠近。
窗外依旧风急雨骤,下了一宿的暴雨非但并未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厅内四人对坐,茶香氤氲。
宇文士及昨夜昏厥,虽然并无大碍,但起因乃是这段时间熬得狠了,损及根元,所以此刻虽然极为虚弱,面如白纸,精神萎靡。
他喝了口茶,勉力提振精神,问道:“辅机召集吾等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自举兵起事以来,关陇损失惨重,对于长孙、宇文这等中流砥柱的家族固然伤筋动骨,那些实力原本就弱得多的门阀更是遭受重创。故而如今的关陇门阀当中,只余下这四家尚存实力,余者已然苟延残喘,无论任何决议,只要这四家赞同,其余门阀根本连反对的能力都没有,只能附于骥尾、逆来顺受。
他们四家只需达成一致,那便是关陇门阀的决策……
长孙无忌放下茶杯,瞅了一眼窗外的疾风骤雨,然后目光自面前三人脸上一一扫过,略作沉吟之后,方才缓缓说道:“之前总是说局势不利、已经到了存亡之际,但实则还是有一些转圜之机的,未必便当真山穷水尽。”
三人不解。
所谓的“存亡之际”,当然是因为局势紧迫所至,但不能排除其中向关陇各家、军中上下传递危机感的意图,让大家都能够拼尽全力,争取兵变之胜利。打仗可不仅仅是战场之上厮杀,后方的宣传同样重要。
要让军队明白此次兵变是为了关陇门阀在未来数十年内依旧保持顶级门阀之地位,从地位、实力之上碾压天下其余门阀,而所带来的利益将会是关陇上下所共享,这才能激励士气、上下一心。
长孙无忌叹息一声,续道:“但是眼下,当真到了非生即死之时。”
三人默然。
关陇自北魏六镇之时开始,始终掌握军队、把持朝政,兴一国、灭一国不过是反掌之间,即便在隋炀帝时遭遇最大之危机,面对其意欲联合江南士族反手攻灭关陇,也不曾有过如今这般危机。
曾经煊赫一时、大权在握的关陇门阀,已然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怨长孙无忌擅自谋划兵变,结果将关陇各家推到如今水深火热之境地吗?或许有那么几分怨气,但大家也都明白,长孙无忌此番作为也不过是将危机提前数年而已,李二陛下对于削弱天下门阀尤其是关陇各家有着笃定的执念,终其一生,都会将这条国策贯彻到底。
而最致命的是,太子更早早的向李二陛下表达忠心,愿意奉行贞观一朝所有的国策……
如今李二陛下春秋鼎盛,太子更是刚过弱冠之年,不出意外的,父子两代人至少会在未来五十年之内执行打压关陇的国策……这让关陇如何支撑?
撑不住的。
所以今日之危局固然生死边缘,但绝非没有这一次的兵变便会消弭无踪,而是迟迟早早必然会发生,躲不掉的。
这个时候,任何的指责、埋怨都毫无用处,唯一要做的,便是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令狐德棻跳了一下雪白的眉毛,沉声道:“辅机,你是咱们关陇门阀的领袖,关陇门阀之所以有今时今日的辉煌荣耀,皆是拜你所赐。事到如今,无论是进是退、是生是死,令狐家上下皆以你马首是瞻。”
表态很干脆,但心里很郁闷。
谁又愿意将自家之生死寄托于旁人之手呢?
然而独孤览比他还郁闷……
待到令狐德棻表态之后,独孤览也道:“吾才疏学浅,不足以应付眼下之状况,还需辅机多多费心才是。独孤家乃关陇一脉,与诸位同气连枝,自当共同进退、誓同生死。”
他哪里愿意与关陇同生共死?若有得选,他甚至早就脱离关陇门阀自立门户,再不跟这帮利欲熏心之辈搅混水。长孙无忌起兵之初,他是关陇勋贵当中态度最坚定予以旁观之人,然而被长孙无忌的威逼利诱,却是不得不掺合到一起,一步一步走到生死边缘。
可惜事已至此,这个时候他若是还如以往那般想要退出,只怕下一刻长孙无忌便能派兵充入独孤家府邸,将独孤家上上下下杀个干净。
“长孙阴人”不仅“阴”,而且“狠”……
宇文士及自然是站在长孙无忌这一边的,“沃野镇私军”的覆灭,将他心中最后那一丝超越长孙无忌成为关陇领袖的野望给生生扑灭。
“辅机到底有何打算,不妨明言,吾全力支持。”
长孙无忌颔首,拿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口气,缓缓道:“之所以将诸位召集而来,是想要征询诸位之意见,眼下非生即死,毫无侥幸可言,吾决定尽起关陇之全力,无所保留,决死一战!”
三人先是愣了一下,待到明白长孙无忌的意思,忍不住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一日之前,长孙无忌也曾说过要“决一死战”,但很明显,眼前这一句“决死一战”却又不同。
只观其语气、神态,便知道这一次的“决死一战”,是要发动关陇上下所有的力量,毫无保留的猛攻太极宫,不仅仅是各家最后的家兵死士,乃至于族中子弟,若有需要,便是他们四个也得披戴盔甲、提刀上阵。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非生、即死!
独孤览忍着心中震撼,咽了口唾沫,迟疑道:“辅机……何至于此?”
眼下这场兵变,即便彻底失败,关陇门阀就此一蹶不振,但也不至于传承断绝、断子绝孙。说到底,这贞观一朝乃是关陇门阀协助李二陛下逆而篡取,付出无数子弟的性命、耗费数之不尽的钱帛粮秣才打下来的,就算太子将来顺利登基,对关陇门阀恨之入骨,却也不得不顾念关陇门阀当年的功勋。
况且,太子也不似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做不出斩尽杀绝之事。
可若是当真依着长孙无忌的意思,各家无所保留舍生忘死,那么一旦战败,就只能是阖族死绝、血脉尽断之结局……
犯得着这么拼么?
令狐德棻也紧蹙着眉毛,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微微颤抖,面上竭力保持平静,附和道:“虽然局势不利,但若是拼上家族传承,非是明智之举。”
现在若是败了,顶天关陇门阀受到无尽之打压,子孙数十年内难以觊觎中枢权力,甚至从此泯然众人,再不复祖先之荣耀。
可说到底,血脉还在,子孙后裔还能一辈一辈的传承下去,他们这些人还能在死后享受子孙供奉之血食,逢年过节的还有一炷香火……但若是依着长孙无忌,就极有可能一败涂地、自私断绝。
风险太大了,他不愿意承担。
长孙无忌面色不变,看向宇文士及。
作为关陇门阀当中实力仅次于长孙家的存在,即便“沃野镇私军”全军覆灭,宇文家的实力也绝非独孤家、令狐家可堪比拟,所以他并不太在乎令狐德棻与独孤览的态度,但不能不对宇文士及予以重视。
令狐家、独孤家都可以退出,但宇文家不行。
宇文士及面露苦笑,心中权衡再三,抬起头想要说什么,但是碰触到长孙无忌的目光之后,心底一颤,话到嘴边却又变了:“吾先前便已经说了,宇文家以长孙家马首是瞻,共同进退,生死与共。”
他看得出长孙无忌眼底极力隐藏却怎么也藏不住的暴虐,甚至听得到长孙无忌在自己开口之初急剧加速的心跳,这都说明这位关陇领袖已经歇斯底里,不顾一切。
若他说出拒绝的话语,鬼知道长孙无忌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措……
(本章完)
果然,听到宇文士及的话语,长孙无忌再次吐出一口气,神情变得平淡,颔首道:“你我之间,共赴生死,这份情谊,吾与长孙家,永志不忘。”
然后看向令狐德棻与独孤览,淡然道:“如今局势紧迫,城中慌乱,搞不好‘百骑司’会尊奉太子之命潜入城中大肆破坏,甚至丧心病狂的对关陇勋贵予以刺杀。毕竟他们连皇族亲王都如豚犬一般视若无物……二位乃是关陇的主心骨,若招来‘百骑司’之刺杀,很难力保不失,万一有所折损,则关陇震荡、士气崩溃、局势倾颓,这是不能承受之损失。所以自此刻起,便委屈二位暂居此地,与吾一道,共赴生死!”
此言一出,令狐德棻与独孤览豁然色变!
令狐德棻拍案而起,瞪大眼睛怒叱道:“你疯了不成?居然挟持于吾,逼迫令狐家陪着你一起送死?”
他虽然对长孙无忌甚为忌惮,也知道若是此刻反对太过激烈,很有可能招致长孙无忌猝下死手,可他骨子里到底还有那么几分读书人的傲然之气,强撑着表达愤怒。
独孤览亦是面色铁青,怒道:“长孙无忌,莫要做得太过分!此次兵变由你一手谋划,事先未曾与吾等有过半点知会,但念及关陇一脉,不得不罔顾君恩、坐下此等谋逆之事,将一生清名、阖家性命弃之不顾。然则走到今日,你自己发疯也就罢了,居然还想让吾等随着你一起断子绝孙、万劫不复?简直荒唐!”
他比令狐德棻还愤怒。
令狐德棻如今专心著书立说,不大理会这些权力争斗,参预也行,不参预也可,属于随波逐流,一开始便对此次兵变无可无不可,只是走到今日,不愿意被长孙家陪葬罢了。
可他一开始便反对这次兵变,甚至拒绝关陇军队由独孤家把守的城门入城,但是顾念情份,最终违心协助长孙无忌。
结果到了现在,居然被长孙无忌软禁于此,逼着独孤家与他一道走向毁灭……
宇文士及面色难看,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看了看这两人,对令狐德棻摆摆手,喟然一叹,道:“吾也是没办法,事到如今,若是关陇门阀不能共赴生死,岂不是坐以待毙?但只要咱们无分彼此、共同进退,未必就不能反败为胜。”
令狐德棻怒极反笑:“你还执迷不悟吗?就算攻陷太极宫、废黜太子,还有李勣陈兵潼关,数十万随时挥师入京,难不成你还以为他能够跟咱们一伙的?他有陛下遗诏在手,绝无可能坐视咱们废黜太子、全身而退!”
长孙无忌神情有些疲惫,摆手道:“你先坐下,听吾一言……”
令狐德棻瞪着长孙无忌看了半晌,最终愤然坐下。
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知道此刻没有长孙无忌发话,他必然走不出这道门……
长孙无忌不在乎他心里怎么想,续道:“你说的没错,李勣一定有陛下遗诏在手,否则不会如此行事……但你是否想过,这份遗诏之中,陛下到底会如何处置咱们关陇门阀?”
令狐德棻一愣,回头看了独孤览一眼,默然不语。
虽然这份有可能存在的遗诏他们谁也不曾见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必然涉及关陇门阀,此乃李二陛下心头大患,弥留之际又岂能没有交待?
但若说遗诏之中命李勣挥师入京剪灭关陇门阀,却也不太可能……
并非李二陛下会顾念往昔并肩作战打天下的情份,对于帝王来说,亲儿子都能舍弃,何况只是往昔有着情份但现如今已经成为心腹大患的战友?而是一旦李勣试图剪灭关陇门阀,不仅引发整个关中的动荡,更会使得天下门阀唇亡齿寒,做出对抗中枢之举措。
到那个时候,便是处处烽烟、天下大乱之时。
李二陛下为了眼下这贞观盛世可谓夙兴夜寐、呕心沥血,岂能为了剪除关陇门阀便将十余年之努力毁于一旦?
所以,遗诏之中涉及关陇门阀的部分,只能是命李勣伺机削弱,绝无可能斩尽杀绝。
而李勣自辽东撤军以来迟迟不归,如今更是陈兵潼关坐视长安鏖战不休,更说明他打得本就是让东宫与关陇两败俱伤的心思……
而这正是一日之前长孙无忌死战东宫之底气所在。
李勣的目的是最大限度的削弱关陇门阀的实力,使得关陇门阀再难如以往那般拥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左右朝政,但绝不会坐视关陇门阀被彻底剪除,进而导致天下门阀的连锁反应。
令狐德棻蹙眉,瞪着长孙无忌,迟疑道:“所以你的意思……咱们主动将所有的家兵死士全部送上战场,要么覆亡东宫、废黜太子,要么自断臂膀,赢取李勣消除戒心?”
长孙无忌欣然道:“正是如此。如今的战局看似分庭抗礼、难分胜负,咱们与东宫谁也奈何不得谁,实则早已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候,双方都是咬着牙憋着最后一口气,谁这口气先断了,谁便是万劫不复。可问题在于咱们并不怕失败,就算门下所有的军队都阵亡了又如何?那样正好附和李勣的心思,李勣会立刻率军入京,终止这场兵变。可若是咱们咬住了牙,击溃了东宫六率,那么在之后与李勣的谈判之中,便更多了几分底气,可以尽可能的多讨要一些好处。”
令狐德棻与独孤览默然不语。
这番推测的确附和当下的局势,无论此战胜败,只要关陇军队消耗掉殆尽,李勣会全力保住关陇门阀。
毕竟,他需要借关陇的刀,却达到易储之目的……
但对于两人来说,拼上家族的最后一口元气去冒险,还是难以接受。只不过此刻被长孙无忌软禁于此,也由不得他们两个反对。
反对无效……
长孙无忌见到两人不说话了,心中松了口气。
若非必要,他又岂愿意走到这一步?毕竟今天软禁了令狐德棻与独孤览,那么无论此战胜负,所谓的“关陇门阀”都将在未来彻底崩裂、烟消云散,再不复百年来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之联盟。
但也只能以这等方式将关陇门阀捆绑在一起,最后为了长孙家的生死奋力一搏。
若不能联合关陇的力量,长孙家只能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
晌午时分,雨势略有减退,关陇军队开始将城外驻扎的军队一支一支调入城内,在太极宫前排列成密密麻麻的阵列,准好又一次狂攻的准备。
但天公似乎也不愿见到人世间这般残酷之鏖战,不忍见生灵涂炭,午时末、未时初,雨势忽然增大,致使关陇不得不推迟进攻时间。
这场暴雨,促成了长安城内短暂的平静……
潼关。
一匹快马自官道之上疾驰,碗大的马蹄踩踏地上的泥泞,啼声嘚嘚之中,穿越潼关之下连绵不绝的军营,直抵城关之下。
来到中军帐前,马上披着蓑衣的骑士勒住战马飞身而下,并未进入中军帐,而是在一众主帅亲兵的注视之中向左一拐,来到旁边一处看似简陋的院落,掏出一面腰牌递给门前兵卒,兵卒手持腰牌入内,片刻回转,放开门禁,那骑士大步入内。
院中很是空旷,雨水潺潺的屋檐下站着一排精悍的兵卒,骑士视若无物,直接来到门前,推门入内。
屋子里光线昏暗,一个老宦官站在窗前,抄着手,瘦弱苍老的身躯有些佝偻,向门口看来。
一双眼睛眼白过多,看上去有如死鱼一般毫无生气,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惊惧……
骑士来到老宦官身前,单膝跪地,低声道:“卑职自玄武门而来,有要事禀报。”
老宦官转过身,依旧抄着手,死鱼一般的眼睛毫无光采,一言不发。
骑士似乎习惯了老宦官的沉默,自顾自说道:“卑职手持印鉴面见张士贵,但张士贵拒绝立即执行计划……卑职认为,张士贵已经不可信。”
老宦官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难听:“他敢抗旨不遵?找死!”
窗外暴雨如注,疾风卷着雨水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屋内阴冷潮湿,却完美契合这个老宦官的气质……
置身此地,让人有一种自骨髓之中透出的寒气。
老宦官听了黑衣人的叙述,面容毫无波动,只是淡淡道:“张士贵对于这件事无比重要,你是清楚的,既然他不肯立刻动手,且你也认为他已经不可信,为何还要留着他?这是你严重失职。”
表露了身份,且泄露了所有意图,结果张士贵拒绝之后你却就这么回来了,这意味着张士贵随时有可能将整件事透露给太子。到那个时候所有的计划都大乱了,尤为重要的是,万一张士贵彻底站在太子那一边……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黑衣人浑身发冷,背脊出了一层虚汗,连忙解释道:“非是卑职怕死,当时确有剪草除根之念。只不过张士贵明显早有准备,他熄灭了城楼上的油灯,卑职即便猝然出手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且他早已打开窗户,可随时翻窗而出,卑职一旦失手,等若将他逼到太子那边。”
心里有些腹诽,你口中说说倒是容易,可张士贵那等沙场宿将,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无论精神意志亦或是身手,都绝非常人能够企及。在他有所防备之下,想要一击必杀简直难如登天。
况且现在张士贵也只不过是有所怀疑意志动摇而已,未必愿意竭尽全力实施计划,可一旦他动手未能将其击杀,势必将他彻彻底底推到太子那边,更会使得局面彻底失控。
张士贵投诚东宫,太子可随时通行玄武门,外头的右屯卫更是进可以入宫增援,退可以护卫太子撤往河西诸郡……这与计划的初衷完全违背。
老宦官不说话,屋子里阴冷的氛围愈发浓郁。
黑衣人躬着身,低着头,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用以抵御这份阴冷潮湿,面对这位老宦官,就好似面前竖起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
风雨声劈天盖地,肆虐嘈杂。
良久,老宦官才微微颔首,嗓音沙哑:“你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这并非你的本分。身为死士,该做的唯有奉命而行,无论什么样的后果也不该你自己去操心。”
黑衣人一僵,诚惶诚恐:“卑职知错,稍后便自裁谢罪。”
老宦官摆摆手:“犯错了就要死,这是咱们的规矩,但有些时候也可以死得有些价值。”
黑衣人垂首,道:“还请示下。”
老宦官抬起头,死鱼一般的眼珠看着窗外风雨,淡淡道:“追根究底,右屯卫才是太子最大的倚仗,东宫六率也好北衙禁军也罢,最终能够绝顶太子生死成败的,还是右屯卫。尤其是房俊威望赫赫实力雄厚,万一计划出了纰漏,使得太子汇合房俊,那么便会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这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总不能让李勣率领数十万大军追杀太子直至河西诸郡吧?就算颁布一道圣旨,李勣也未必去做。”
李勣的确城府深沉,平素见不到有太多的棱角,不似魏徵那般动辄不遵圣旨而行,甚至时不时的怼上李二陛下一番……但论心志之坚定,李勣未必就比魏徵差多少。
让他去追杀太子歼灭右屯卫,明白就是背上诛杀太子的黑锅,即便将这样一道圣旨拜访在李勣面前,只怕其也会抗旨……
黑衣人重重应下:“卑职明白,这就去办理此事!”
老宦官颔首,叮嘱道:“无论成败,勿要泄露身份。”
黑衣人道:“卑职省得,此去有死无生,誓要完成任务。”
房俊如今整日居于军营之内,身边亲兵成群,其威望更足以使得麾下兵卒甘愿赴死,想要在右屯卫军营之内予以刺杀,难如登天,即便侥幸得手,也绝无逃脱之希望。
这次任务的性质便是“赴死”,唯有立下死志,才能无论是否得手都咬紧牙关,不泄露自己的身份。
老宦官依旧面无表情,挥挥手:“去吧。”
“喏!”
黑衣人转过身,快步自门口走出去,身形没入漫天风雨之中。
老宦官还是佝偻着腰,转身自后门走出去,穿过一个天井,雨水瓢泼一般从天而降,沿着天井的屋檐瀑布一般流泻,沿着天井当中青砖砌成的放行漕沟流入隐藏底下的暗渠,颇有一种八方风雨汇聚的磅礴气势。
后边正堂房门虚掩,老宦官来到门前抬手推开,便见到堂内停放着一具硕大的棺椁……
香烛缭绕,气氛森森。
老宦官看也未看棺椁一眼,抬脚自棺椁前绕过,进了左边一间偏厅……
*****
右屯卫大营之内,房俊与一众麾下将领商议如何安置俘虏一事,足足商议了两个时辰也未能取得理想方略。
没办法,右屯卫兵力有限,又要面对虎视眈眈的关陇军队,时刻防备其猝然突袭,俘虏人数又太多,若分出大量人手押解俘虏赶赴河西诸郡,势必导致营中空虚,予敌可乘之机。
房俊揉了揉眉头,无奈道:“想要妥善安置,着实困难,也只能先行派出两千骑兵,押解五千人赶赴河西,然后快马沿着驿站前往西域,想必裴行俭抽调的增援部队已经在路上,一旦相遇,命其加快脚步尽快抵达关中。不指望安西军大举增援,起码也得帮助咱们监管俘虏。”
自西域启程数千里驰援长安之时,他便与李孝恭裴行俭有所约定,一旦吐迷度率领的各族联军将西域境内的大食溃军扫荡一空,国境安全,便立刻抽调兵马赶赴长安。
算一算时间,安西军已经早已自西域启程,如今虽然尚未抵达长安,但想必也距离不远。
高侃颔首道:“如此最好。”
这时候岑长倩插话,道:“何不将其余俘虏驱赶至中渭桥以北,令其搭建帐篷暂时居住,然后请求武安郡公自北向南予以监管,放置其溃散逃脱,再以吐蕃胡骑封锁渭水南岸?”
中渭桥以北又一块宽阔的空地,安置万余人不成问题,且薛万彻率领麾下军队屯驻泾阳至渭水一线,既不插手关陇对右屯卫的攻势,也不奉李勣之将领,整日里优哉游哉隔岸观火,何不给他找点事做?
看薛万彻那人也不是个闷葫芦性子,总得有点事才好……
房俊两眼发亮,抚掌道:“这个主意好!这样……”他将卫鹰叫进来,吩咐道:“派人给武安郡公送信,便说明日傍晚,吾在渭水南岸等他,有要事相商。”
“喏!”
卫鹰得令,大步走出,亲自渡河向薛万彻送信。
房俊扫了一眼墙壁上的舆图,问道:“承天门那边可有消息送来?”
如今玄武门被张士贵封锁,消息来往不畅,房俊想要知道东宫的信息,只能通过潜伏在长安城中的细作将消息传出城外,再由斥候传回,极其不便,时效性更差……
高侃道:“关陇军队正在集结,春明门外的屯驻的军队几乎有一半进了长安城,显然是打算等这场大雨停了,便轮番猛攻承天门。斥候传回的消息,提及关陇各家已经开始动员,不少族中嫡系子弟都赶赴军中,打算参预功成。”
房俊叹口气:“长孙无忌这是当真打算鱼死网破了……真狠呐!”
关陇门阀传承百余年,这才有了今时今日之地位规模。在房俊看来权势利益固然重要,可是与族中血脉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说到底,人丁才是世家门阀的根基!
若族中青壮后辈都死绝了,就算让你当个皇帝又如何?
华夏文化几千年来最为注重的便是“传承”两个字,文化需要传承,权力需要传承,而血脉之传承更凌驾于一切之上……
偏偏长孙无忌为了这场兵变的胜利,咬着牙将关陇的下一代全部送上了战场。如此做法,固然有可能让这些耽于享乐的纨绔子弟经受血火洗礼,完成精神蜕变,以后可以承担支撑门户之重任,但更有可能是一败涂地,将家族血脉断绝……
感慨一番,房俊又有所疑惑:“长孙无忌平素便阴狠歹毒,能够做出此等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之决定也就罢了,可那些关陇门阀为何会陪着他一起发疯?这事极不寻常。”
原本关陇门阀之间的联盟便裂痕处处,全凭着长孙无忌的超强手腕才能勉强聚合,不至于彻底崩裂。可就算长孙无忌手腕再强,谁又会拼着阖族性命前程任凭驱策呢?
世家门阀对于利益的追求高于一切,所谓的“同气连枝”“共同进退”只不过是因为大家的利益一致。现在长孙无忌想要一意孤行的带着大家再作死的道路上一去不回,怎么可能还会受到拥戴甚至支持?
岑长倩道:“其中想必还有咱们不知道的隐情,但现在玄武门被封锁,‘百骑司’的消息来得太慢,大概明白才会有更为精确的消息传来。”
玄武门啊……房俊蹙眉。
与张士贵一番交谈,他算是开诚布公,不厌其烦的给张士贵分析利弊,但他知道很难打动张士贵彻底站到东宫这边来。然而未曾想到的张士贵的举措过于激烈,居然直接将玄武门封锁,切断右屯卫与东宫之联系,致使东宫欲退无路,只能死守太极宫与关陇军队死战到底……
张士贵明知李二陛下已经阵亡,所有的一切仅只是依靠着一份遗诏再运行实施,却依旧选择对李二陛下的忠诚,完全不顾他眼下之举措无论太子登基亦或是另立新君,他都将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份忠诚,令人钦佩。
但如此一来,东宫立马陷入绝地,他试图说服却又束手无策……
谁能想到张士贵居然是李二陛下留下来的一颗钉子,死死的钉在太子的七寸之上?
当然,这也并非就意味着玄武门自此隔断,太子欲退无路。
说到底,张士贵再是忠诚于李二陛下,也不得不考虑如今李二陛下已经驾崩之事实,新君是一定要继位的,是太子名正言顺克继大统,还是叛军废黜太子另立新君,其中之意义截然不同。
既然那日张士贵没有断然拒绝自己,就代表他其实也并未下定决心……一切还有缓和之余地。
不过他也不会将决定权全部交予张士贵之手,更不可能由张士贵来决定这一场兵变之胜负。当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有足够信心炸毁玄武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宫中,接应太子撤退。
……
顶着大雨披着蓑衣巡视了一圈营地,然后才回到住处,几位公主正在堂内闲聊。
房俊见礼,因着下裳已经湿透,且溅满泥点子,便先行告退去往后边沐浴。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套干爽的直裰,武媚娘温柔细心的替他将发髻梳好,上下看了看,满意颔首。
房俊反手揽着柳条儿一般的腰肢,将美人抱到怀中,笑问:“很好看?”
闺房之中,武媚娘并未因这般暧昧的姿势感到羞涩,反而伸出手臂搂住房俊的脖颈,笑意盈盈,眸中闪亮:“吾家郎君自是好看!以往觉得那些个插花敷粉、油头粉面的男子颇为俊俏,精致好看,但是自从识得郎君之后,才觉得男子汉便应当是郎君这般,既有俊朗之相貌,更有英挺之风骨,文能执笔安天下、流斛写春秋,武能提刀定乾坤、温酒灭蛮胡……”
女人对男人的爱意,往往掺杂了更多的崇拜,一个不能让女人崇拜的男人,很难让女人真正的爱若珍宝。
此刻武媚娘秀眸之中仿佛后世的小迷妹面对自己崇拜的偶像那般充满璀璨星光,柔弱娇羞、情意款款,微微开阖的红唇吐气如兰,娇躯柔若无骨,似乎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任君采颉”的娇柔……
房俊哪里忍得住?俯身就想吻去,却冷不防怀中佳人似游鱼一般挣脱,红着脸儿脱离他的掌控。
房俊一愣,旋即大怒,只管点火不管灭火的妖孽,你想作甚?
正欲扑上去用强,忽然门外有人啐了一口,娇哼一声:“姐夫不是好人!”然后脚步声远去。
居然是晋阳公主……
房俊愣了一下,瞪着武媚娘:“晋阳殿下何时来的?”
武媚娘红着脸儿、忍着笑,眼眸流转:“就在郎君询问妾身您是不是很好看的时候……不过郎君不必感到羞耻,或许晋阳殿下也与妾身一样觉得您秀色可餐呢?咯咯!”
房俊以手捂脸,尴尬长叹。
丢人丢大发了……
他平素经常一副智珠在握、八风不动的模样,似乎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颇有大将之风。武媚娘很少见他这般窘迫,觉得极为有趣,笑得弯下腰,声音有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
房俊拿这个妖精没法子,只得瞪他一眼,警告道:“此乃闺中情话,不可随意泄露,否则家法从事!”
这话语若是传扬出去,他堂堂越国公还要不要见人了?
武媚娘竭力忍着笑,一手叉腰,微微敞开的衣襟露出一截儿深谷沟壑、隆峰白雪,魅惑非常:“妾身是肯定不敢说的,但晋阳殿下就未必哦,郎君还是想想如何堵住晋阳殿下的嘴吧。”
房俊摸摸鼻子,觉得晋阳不似那种大嘴巴的姑娘,可她与长乐太过亲近,未必不会将此事当作笑谈,与长乐提及……
“等到晚上再收拾你!”
撂下一句狠话,房俊赶紧快步向外走去,亟待寻到晋阳公主安抚一番,让她保证不会外传……
到了外间,高阳正陪着丹阳公主说话儿,晋阳公主规规矩矩坐在高阳公主旁边,微微垂着头,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一本正经的模样,但瘦削的肩头却一耸一耸的,显然正在辛苦的忍着笑……
房俊上前与丹阳公主见礼,而后顺势坐在两人旁边,正好与晋阳公主对视。
小丫头低着头忍着笑,与房俊目光对视,秀眸眨了眨,然后便猛地俯下身去,将螓首搁于两臂之间,吭哧吭哧的闷笑起来……
房俊:“……”
臭丫头,还能不能藏点事儿了?
非得弄得人尽皆知是吧!
高阳与丹阳一脸惊奇的看着笑个不停的晋阳,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高阳公主依旧捂着头笑个不停,只是竖起一直莹白的手掌,摇了摇,示意不能说……
高阳不满:“嘿!这丫头,有什么开心的事儿分享出来不是更好?”
丹阳公主没说话,却也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房俊黑着脸,干咳一声,岔开话题,对丹阳公主说道:“明日傍晚,微臣有事与武安郡公会见,不知殿下可有什么话语嘱托?或者,若殿下有心,意欲前往武安郡公军中居住也未尝不可。”
丹阳公主有些意动,倒不是什么“小别胜新婚”,单纯只是在这右屯卫大营之中时时刻刻都如坐针毡,唯恐房俊不知何时“兽性大发”,便会行下不轨之事……
不过这几日与房俊接触甚多,也明白是她自己想多了,房俊并非那等轻薄好色的纨绔子弟。
如此,便不打算离开。
“多谢越国公好意,但本宫还是在此继续叨扰几日吧,吾家郎君那边行军在外,本宫一个妇道人家,有太多不便。”
未等房俊说话,高阳公主便拉着她的手,笑道:“姑姑这是说的哪里话?咱们一家人,没什么叨扰不叨扰,若非眼下这时局,平常时候请您一同小几日还请不到呢。您就放心住下,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面对高阳公主的热情,丹阳公主微笑以对,心中偎贴。
谁能想到当年云英未嫁之时那般刁蛮恣意的高阳,成亲之后却反而愈发宽厚,知书达礼?看来房家的家教、门风还是蛮好的,也就意味着房俊或许不似外界传言那般荒唐,更不会对她心存觊觎。
嗯,就算有几分觊觎,想来也不至于付诸行动……
房俊自是不知丹阳公主心中怎么想,更不知自己刚刚从她的“黑名单”释放出来,颔首道:“如此也好,武安郡公眼下虽然屯兵泾阳,就在渭水之北,但谁也不知英国公那边到底如何打算,说不定明日便奉命开拔,赶赴别处布防,到时候兵荒马乱的,殿下身在军中,多有不便。”
丹阳公主报以微笑,柔声道:“正是如此,本宫妇道人家,不能帮得上自家郎君也就罢了,这个时候若还给他添乱,着实不妥。”
房俊心说这位殿下看来通情达理,当初为何会对李二陛下的指婚那么抵触呢?起初不愿成亲,被逼无奈成亲之后又不肯同房,害得薛万彻成为长安勋贵之间的笑柄……
如今看来,倒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刁蛮任性、不可理喻。
……
这场暴雨连绵两日,到了第二日下午方才略有削减,但依旧雨丝绵密,长安城内还好一些,房俊担任京兆尹的时候曾大力疏通城内的排水设施,如此大雨,却也将雨水顺利的由暗渠排出城外,再由长安周边的河道、水渠分泄。
但城外便完全不同。
靠近河道、水渠的地方好一些,雨水流入其中,浑浊的河水浩浩荡荡汇入渭水,导致渭水暴涨,奔流之下注入黄河河道,浊浪滚滚、声势骇人。
但一些低矮地区便没有那么幸运,大雨瓢泼而下,积水无处宣泄,便汇聚成洼,湮没无数民居、农田,甚至多处山洪爆发,山体滑坡,受灾百姓逾十几万人,不得不拖家带口离开被洪水湮没的家园。
然而如今长安混战,关中处处驻扎军队,灾民唯恐成为兵卒掳掠之对象,不敢走得太远,更不敢靠近城池,只能聚集在一些空旷之地,缺衣少食、无家可归,望着漫天大雨悲怮哭号。
原本朝廷设置了“救灾应急衙门”,每每发生天灾,关中官府、军队都会在这个衙门的组织之下参预救灾、分发物资,让灾民们熬过天灾,重建家园。然而现在长安城已经鏖战半年,朝廷彻底瘫痪,谁还顾得上他们这些百姓?
就好似被遗弃的野狗一般,即便再是凄惨,即便濒临绝地,也无法得到朝廷一丝半分的救助……
恐惧之中,怨气渐渐堆积,对于挑起这场兵变的关陇门阀自然怨声载道。
百姓们没有什么高深的见识,也甚少懂得家国天下,他们只知道是关陇门阀举兵起事,破坏了繁荣昌盛的时局,让本该安居乐业的大家遭受天灾人祸,都是一群祸国殃民的奸贼……
关中各地的消息汇聚到右屯卫,令端坐中军帐的房俊浓眉紧蹙,忧心忡忡。
岑长倩将面前无数信息汇总一处,担忧道:“大帅,若情况延续下去,即便这场暴雨听了,也将有数万关中百姓无家可归,更别提口粮了,根本没有……就只能以草根、树皮果腹,饿死的百姓将会不计其数。这还不是最坏的场景,一旦死者众多,又不能及时予以处理,恐怕会爆发疫病,若是那样,整个关中都完了……”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
以往朝廷正常的运作的时候,即便爆发疫病,只要规模不是太大、波及的地域不是太广,可以通过紧急救助来消除疫病。即便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封锁一地,切断疫病的传播途径,进而予以消灭。
可眼下长安鏖战不休,整个中枢系统、各级衙门都已经瘫痪,如何救灾?
这等情形之下一旦爆发疫病,将会以极快的速度蔓延整个关中,到时候疫病肆虐、白骨蔽于野,关中将成为一片死地……
房俊颔首,面色沉重。
他比这个年代所有人都更为了解疫病的可怕,尤其是卫生医疗条件极其原始的当下,那将是一场比兵祸更为惨烈十倍、百倍的灾难……
思忖片刻,他沉声道:“必须尽快制定一个救灾方略,咱们不能任凭百姓受灾、生路断绝而坐视不管。首先,在关中范围内设置几个安置点,派出斥候通知各地受灾百姓尽快抵达安置点,咱们要事先备妥粮食、衣物、药品,予以救援。”
话音刚落,高侃便担忧道:“大帅,咱们的粮食也不多了啊……末将虽然在您率军出镇河西之后便尽量囤积粮秣,但关陇猝然起事,致使屯粮受阻。如今又要供应万余吐蕃胡骑,已然是捉襟见肘,若是再向受灾百姓施以救援,咱们的粮食禁不住几天消耗。”
整个关中几百万百姓,即便受灾的只不过是极少数,但起码也得有十几二十万。这么多的人,一天得消耗多少粮食?
右屯卫便是有一座粮山,几天的功夫也得给啃光了……到时候拿什么去跟叛军作战?
对于这一点,房俊倒是并不担心:“放心,这场仗大不了几天了,关陇那边已经破釜沉舟、垂死挣扎,毫无转圜之余地。是胜是败,很快便可见分晓。”
非只是关陇那边打算玉石俱焚,一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也已经冒出头来,这更让他意味到各方都对战事绵延无休感到难以接受,各自发力之下,这场兵变已经拖不了几天了。
高侃便不再说。
他对房俊极度崇拜,所有房俊的决策都坚决拥护不打折扣,提醒一下粮食不足乃是他的职责所在,但只要房俊有着充足的理由去救治灾民,他绝对不会有半点抵触心理。
别说他素来相信房俊的判断,只要房俊说这场兵变快要结束,那就一定是快要结束,即便猜测有误,也不过是饿着肚子与敌死战而已。
无所谓。
房俊正色对岑长倩道:“高侃将军勤于军务,但对于民生之事有些生疏,救灾这件事便交由你与欧阳通全权负责,全军上下都会听从你的指挥调遣,但每一件事事先都要与高将军回禀勾通,不能为了救灾导致军队防御出现疏漏。”
“啊?!”
岑长倩先是惊呆,这么大的事居然全权交由他负责?
继而便是狂喜!
这位聪慧伶俐、博学多才的世家子弟更有着一颗敢于担责的大心脏,非但没有半分诚惶诚恐,反而热血上头,当即立下军令状:“大帅放心,学生一定尽心办事,若有疏漏,甘愿受罚!”
房俊拍拍他的肩头,鼓励道:“这件事不仅仅功德无量,救活无数百姓,更是一桩极好的历练,不要急躁,更不要疏忽,稳住性子,将它当成一场考试,不仅要拿出成绩,更要多多学习。”
帐内一众将校都惊诧的看向岑长倩。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房俊素来以眼光卓越著称?但凡被他看中的人,几乎每一个都会成长为独当一方的人才。刘仁轨、刘仁愿、辛茂将、薛仁贵、裴行俭、苏定方、高侃……从他踏入仕途至今,无论朝中亦或军中,从无失手。
既然能够将救灾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岑长倩去办,足见他对于岑长倩的青睐,可以想见,未来岑长倩也一定会在房俊麾下一飞冲天……
岑长倩自然更清楚这一点,整个人激动得满脸通红,赌咒发誓效忠房俊,决不辜负这份信任。
这可比倚仗叔父的权势进入朝廷担任一官半职更有意义……
一旁,孙仁师忽然插话道:“大帅明鉴,救灾固然刻不容缓,但灾民遍及关中,咱们救灾之时难免受到关陇军队的威胁,万一救灾之时遭受突袭,势必损失惨重,那可如何是好?”
帐内顿时气氛一沉,孙仁师的顾虑是极有道理的。
右屯卫的确强势,屡次击败来犯之敌,打得关陇军队鬼哭狼嚎、胆颤心惊,但对于当下局势来说,却不足以反转胜败。最起码,右屯卫只能龟缩在玄武门之外,凭借一己之力防御这道太极宫的门户,使其免受叛军之攻略,并且为东宫保留最后撤退之通道。
而关陇军队不仅猬集与长安城东西两侧的春明门、金光门,因为兵马众多、补给困难,所以围绕着大半个长安城各处驻扎,右屯卫想要救灾,势必与关陇军队屯驻之地发生交织。
而右屯卫的兵力注定无论救灾的心情多么迫切,也只能派出极少数的兵力,多了就会影响玄武门外的布防,不可能不分轻重,只为了救灾便疏忽玄武门的防御。
叛军的确不敢轻易攻略右屯卫大营,可若是分出少部分兵卒赶赴各地救灾,岂能不遭到叛军的报复打击?
到时候很可能救灾不成,反而损兵折将……
房俊蹙眉,他倒是将这一点忽略了。如果双方都是正规军还好一些,毕竟战场之上有些事情譬如救治伤员、收殓阵亡将士遗体都是得到双方默认的,这期间不会猝然发动进攻。
可关陇军队都是一些乌合之众,哪里有什么军纪军法?
更何况救灾与救治伤员、收殓阵亡将士遗体又有不同,关陇军队见到落单的小股右屯卫兵卒,必定嗷嗷叫着扑上去……
一众将校面色严肃,沉默不言,良久,辛茂将忽然恨声道:“这帮子乱臣贼子,为了一己私欲,不仅将帝国祸乱至动荡飘摇,更将百姓逼到水深火热之中,统统该死!”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附和。
大唐开国至今,经由两代帝王的经营,已然河清海晏、百业俱兴,已可见盛世之端倪,举国上下都相信用不了,便可缔造一个煌煌盛世,大家都生活在古往今来少有的太平幸福之中。
百姓富足、国力强盛,这才催生了这一场集结了数十万人浩浩荡荡的东征之战,只要这一战功成,大唐帝国傲视天下的格局便算是彻底奠定,往后百年,无可撼动。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举国欢腾的节点,关陇门阀却利用东征失败的契机,举兵起事,攫取权力,毫不顾及此举会对贞观以来举国上下努力创造的幸福成果产生怎样毁灭性的打击。
程务挺恨恨道:“当兵打仗,马革裹尸,即便倒在辽东战场之上,大家也都认了!可是看看眼下,咱们自己人打自己人,每天无数兵卒战死在关中大地之上,简直令人痛心疾首!”
古往今来,由于生产资料的匮乏、医疗卫生的落后,人口始终是王朝盛衰最为重要的指标。
大唐立国以来国内局势安稳,国力蒸蒸日上,人口自然随之暴涨,但是这一场兵变无论谁胜谁负,最终关中的人口都将暴降……
房俊忽然灵机一动,摆手制止大家的争吵咒骂。
大家看紧住口,不敢打断房俊的思路。
半晌,房俊轻轻吐出一口气,对岑长倩道:“抽调两千兵卒,卸去盔甲、不配兵刃,着白衣、系黄带,参预救灾。同时,派人通知关中地域之内所有关陇门阀,此乃吾右屯卫组织之救灾队,秉承和平、慈善、救助之本意,望各方势力不予攻击,且期盼能够给予必要之帮助,共同救治关中灾民……谁若是擅自攻击,则右屯卫但凡有一兵一卒尚存,必与其不死不休!”
这是他效仿“红会”之举,不过他自然不会照葫芦画瓢的依旧弄出红色的十字去帮助别人宣传什么信仰,便以华夏最为尊贵的黄色为标识,创建这样一个救灾团体。
若以后能够延续下去,成为华夏人民之共识,倒也是一件功德无量之事,总不能让某些教派打着“慈善救助”之旗号传教,而后背地里各种贪污腐败……没错,说的就是佛门。
华夏历史上,最早成立这种以“慈善救助”为目的的组织,便是始于佛门。不得不说,这对于佛门宣传其“众生平等”“仁爱慈善”之教义极为有利,识得诸多受到救助的百姓感念其恩,大家标榜。
然而事实上,佛门却是通过“募捐”这样的手段从富户手中募集钱粮,以之救助百姓,却将所有的功劳归于己身。
更有甚者,从中渔利、层层扒皮、中饱私囊……一个个慈眉善目的世外高人,背地里却充满龌蹉贪婪,几次三番的“灭佛”也并非毫无道理。
岑长倩眼睛一亮,赞叹道:“大帅真乃神人也!如此一来,参预救助的兵卒便与咱们右屯卫分割开来,再加上大帅的警告,想来那些关陇门阀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只要消息传扬出去,所有关中百姓都知道“着白衣、系黄带”者乃是右屯卫派出的救助灾民的队伍,这便是所有灾民生存之希望,谁敢对这支部队发动攻击,不仅会遭遇关中百姓的抵制,更会众口唾骂,使其遗臭万年。
门阀世家最是在乎名声,谁敢冒着往死里得罪右屯卫的同时,还得遗臭万年?
房俊一瞪眼,训斥道:“少拍马屁!速速去办事吧,这件事办得好了,说不定青史之上也会留有一笔,你小子捡了大便宜!”
岑长倩激动兴奋,施行军礼之后,带着欧阳通大步走了出去。
帐内众将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
显而易见,正当兵乱鏖战之时,百姓遭遇水灾、水深火热,这个时候右屯卫撇开战局,大力对受灾百姓予以救助,这件事必将受到天下人之称赞,广为流传,成为佳话。
而史官记载这场兵变之时,一定会将这件事栽入其中。
而房俊这种独辟蹊径,开创出“着白衣、系黄带”的救灾部队之事迹,更会被史官大书特书、极力宣扬,因为这代表着最为高尚的“伟光正”!
这是时代的印记,足以流芳百世。
而主持这场救灾的岑长倩,毫无疑问会载于史册之中,若是再过程之中做得可圈可点,则史官必然不吝褒奖……
此等流芳百世的机会从眼前溜走,谁能不羡慕嫉妒?
房俊却对一双双满含酸意的眼睛毫不理会,向外望了望,问道:“什么时辰了?”
孙仁师道:“未时已过,申时未至。”
房俊颔首,起身道:“吾前去会晤武安郡公,请其帮助看押俘虏,也顺道让他去向英国公化缘一点粮食,救助灾民乃是大义所在,总不能让咱们自己勒紧裤带吧?他老家伙如今还是宰辅之首呢,咱们把他该干的事儿干了,他的感谢咱们啊。”
众人哄笑起来。
房俊走出大帐,卫鹰等一众亲兵已经准备妥当,将战马牵到房俊面前,房俊攥着缰绳翻身上马,带着亲兵驶出营地、出了辕门,直奔渭水而去。
等到了渭水岸边,但见前两日还是水波不兴、旖旎流淌的渭水,如今已然是浊浪滔滔、奔涌澎湃,河水拍打河堤发出隆隆声响,浑浊的河水翻滚涌荡泛着沫子,无数杂物从上流冲刷而来,在水波之中载浮载沉。
房俊蹙眉,这等情况之下,行舟河上危险重重,万一被一截树干撞击就有可能翻船,此前未能料到这等情况,薛万彻这人一根筋,若是不顾河水凶险执意渡河而发生意外,自己可就心中难安、抱憾终生了。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眼尖的卫鹰便指着河面道:“来了!”
房俊定睛看去,只见翻涌激荡的河面上,几艘船只正由对岸横渡而来,在河水中载浮载沉,看上去随时能能被奔涌的浪头吞噬,危险重重。
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
好在最坏的情况并未发生,小半个时辰之后,几艘船只终于横渡渭水,来到南岸,薛万彻当先跳下船,蹚着浑浊的河水来到房俊面前,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还好没迟了,否则误了你的大事。”
房俊没说话,上前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重诺守信,薛大傻子还是有几分可爱的……
薛万彻这人虽然又傻又浑,但却是一根筋,你根他瞪眼他敢把你脑袋拧下来,可你若对他好,他能把一腔热血都掏出来给你……
是个比较纯粹的人。
两人站在河边一个略高的土岗上,亲兵左右警戒,薛万彻问道:“二郎到底有何要事商议?”
房俊便将请求薛万彻派兵协助羁押俘虏一事说了,说是请求派兵协助,实则等于将拿万余俘虏都驱赶至薛万彻营地周围,完全由薛万彻来接管……
薛万彻二话不说,拍着胸脯道:“二郎放心,交给吾便是。你那边就一心一意的打仗,毋须为此分神。”
房俊提醒道:“别答应得这么痛快,这件事可不仅仅是万余俘虏的事儿,人家英国公派你前来坐镇渭水之北,用意是让你对我右屯卫予以威慑,结果你却帮我羁押俘虏……英国公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让你却看这贼,结果你跟贼厮混到一处去了……李勣看似性格淡泊,但治军严谨,且手段绝对不在长孙无忌之下,一旦被激怒,饶不了薛万彻。
“呸!”
薛万彻瞪大眼睛,啐了一口,骂道:“都特么是闲的难受!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了那么点蝇头小利打来打去,脑袋被驴踢了吧?这事儿你放心,李勣他总不能勒令让我将这万余俘虏统统放了吧?这些人圈起来是绵羊,可一旦放出去就是祸害,整个关中都得给搅合得底朝天!至于责罚,更无所谓,老子现在已经是武安郡公,这辈子早已无望晋升国公,他李勣总不能将老子一撸到底吧?随便他怎么折腾!”
无欲则刚,说的就是薛万彻现在的状态。
以降将的身份尚公主,又敕封郡公之爵,更掌握一卫之军,他这辈子的官职爵位都算是到头了,即便立下天大的功劳,也绝无可能晋位国公。
因为自北周以来,郡公这个爵位的前缀虽然也有“开国”二字,但实则并无开国之权,“开国”二字只是一个荣誉称号,真正能够开国的乃是“开国公”,爵位比郡公高了一等。
以薛万彻的身份、背景,是绝无可能被授予开国之权的,所以这辈子也不可能在爵位上更进一步……
既然如此,他还怕李勣什么?
大不了便是将老子投闲置散丢在一边,老子怕你这个?
成天屁事儿没有吃吃喝喝,老子还乐不得呢,谁愿意跟你们往一块儿掺合这些个有的没的……
房俊笑起来,竖起大拇指,赞叹道:“郡公不仅有大海一般广阔的胸襟,更有山岳一般的坚毅,在下佩服……既然如此,在下尚有一事相求,不如郡公调拨一些粮秣支援在下救助关中受灾百姓,再立一桩功德,如何?”
薛万彻蹙眉,疑惑的看了房俊一眼,想了想,道:“怎么感觉你小子在给老子下套儿?”
房俊赶紧摇头:“那不能够!在下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敬佩郡公之为人!不过眼下关中百姓受灾严重,长安城内无暇顾及,也只能由在下组织救灾,略尽绵薄之力。然毕竟实力有限,唯恐不能惠及更多灾民,这才恳请郡公伸出援手,泽被关中!不仅整个关中的百姓都要念及郡公的恩德,甚至史册之上亦会留下一笔,以供后人瞻仰。”
“这个……”
薛万彻一颗心火热,但若是太过兴奋又唯恐房俊取消,遂一脸正经,慨然道:“老子不在乎什么名声荣誉,只是心疼关中百姓,故而即便被大帅责罚,亦在所不惜!那啥……咱就不是为了名声才干这件事儿,所以千万不要四处宣扬,免得让人觉得咱太过虚伪,沽名钓誉……”
眼睛却盯着房俊。
房俊心领神会,摇头道:“郡公怎么能这么想?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郡公自是高风亮节、不贪俗名,但若是不准扬名,岂不是与子贡一般?此等高洁之操守,正该让天下知晓,识得万民景仰,才能有后来者为之效仿,则天下百姓受益无穷。”
薛万彻吃了一惊,问道:“还可以这样?”
读书人真的利害啊,分明是趁机博取名声,却还能说得冠冕堂皇,反而自己若不图名声、不贪荣誉就是不对……
房俊郑重颔首:“正是如此!难不成谁还能说孔子说错了?”
薛万彻连连点头:“孔子乃古之圣贤,自然不会有错,是吾浅薄了,就依着二郎去办吧。”
心里美得不行,老子这个粗坯也有收割名誉的时候?
娘咧!这可是好事,李勣那厮愿意责罚就责罚吧,管他娘的……
“回头便让人将粮食给你送过去,你右屯卫打了这么久,药物也紧缺吧?一并给给你送点,不多,但聊表心意,兵卒们战场上丢命那是职责所在,所下了战场被伤痛夺去性命,可是咱们这些将军的过失,总要尽最大之努力,能救活一个是一个。”
“那可实在是多谢郡公了!”
房俊表示感谢,心说这人呐总得引导,引导得合适了,他自己就开始以为自己是个良善之人、满怀热忱,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子崇高仁爱……
若是放在平时,薛万彻还能去管什么百姓、兵卒的死活?
你死不死的……
可现在被引导一番,发现做好事的代价也不是很大,但收获却车载斗量,那谁又不愿做个好人呢?
薛万彻身心舒爽,觉得房二这小子很上道,自己也不能过于吝啬,索性好人做到低:“对于如何安置那些俘虏,说实话我不是很清楚,不如咱们一同前往渭水北岸实地勘查一番,你给我指点指点。”
房俊颔首:“正该如此!”
薛万彻转身道:“咱们立即摆渡过河。”
房俊看着岸边被汹涌水流冲击得晃晃悠悠的小船,登时心中没底,忙道:“河水暴涨,波浪滔天,这个时候摆渡过河着实危险,不妨自中渭桥过河,虽然绕了一点路,但安全得多。方才我见郡公渡河,心中担忧,后悔未能早一点提醒你。”
这若是薛万彻渡河的时候遭遇风浪猝然沉船,那他可就心存愧疚、一生难安了,薛大傻子虽然不是个什么好人,但对待朋友极重义气,是个可以深交的朋友。
薛万彻马上又转会来,一张大脸上犹有余悸:“实话跟你说,方才渡河之时舟船摇晃,老子吓得心惊胆战……老子不会水啊!你以为老子愿意乘船渡河?拿那中渭桥北侧乃是吐蕃胡骑的营地,老子再傻也不敢从那里过,万一被他们给俘虏了,岂不是冤哉枉也?”
来的时候他自是不敢走中渭桥,这会儿房俊在此,他倒是一时忘了吐蕃胡骑乃是房俊引来,算是他的盟友,所以得房俊提醒,立即放弃摆渡过河,改走中渭桥。
当即,两伙人马策骑离开渭水河边,沿着河畔的堤坝一路向西疾驰,每到半个时辰,便抵达中渭桥附近。
原本的中渭桥已经拆除,现在河面上架设的乃是右屯卫的浮桥,因为河水暴涨水流湍急,浮桥晃晃悠悠,但还算稳固。
吐蕃胡骑的营地便设置在桥北,奉命接管了中渭桥的防御,此刻正有一队胡骑在桥头执勤,见到房俊前来,赶紧上前见礼,然后护送房俊上桥。
浮桥随着汹涌的河水晃晃荡荡,战马难以保持平衡,诸人值得下马牵着缰绳步行过桥。
行到接近河中之时,一根树桩自上游被河水裹挟而来,于河水之中载浮载沉,然后一头撞在浮桥上,使得浮桥一阵剧烈摇摆,走在桥上的诸人一个趔趄,赶紧保持沉腰蹲马,保持平衡。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