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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若是敢现在派兵去袭杀救援队,信不信今天晚上那些灾民就敢去刨了你长孙家的祖坟?”

    听着令狐德棻的言语,长孙净有些不忿:“难不成吾等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厮沽名钓誉、收割声望?”

    “稍安勿躁!”

    令狐德棻老神在在,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就让他得意几日又能如何?放心,这件事他做不长的。右屯卫之粮秣多寡,咱们略有所知,供应其军队或许足够,但绝无可能救济数以万计的灾民。只需过个几日,灾民迟迟得不到救助的口粮,自然识破房俊的阴谋,到那个时候,如今的期望与感激有多大,失望与忿恨就有多大!届时民怨沸腾,房俊必定声名扫地,那可比咱们出手的效果好上太过。”

    宇文士及对此连连颔首,便是认可。

    长孙净神情愈发恭谨:“彭城公智谋深远,晚辈深感敬佩。”

    他之前是有些看不上这老家伙的,学问的确不一般,可能力也就那么回事儿,这与当年被房俊屡次折辱使其威望大跌有关,几乎所有关陇子弟都将房俊当作假想敌,既想将房俊彻底踩在脚下尽情凌辱,更像取而代之……一个在房俊面前灰头土脸的老前辈,有什么可尊敬的?

    但是此刻听了令狐德棻的一顿剖析,觉得极为精辟,衷心拜服,态度自然愈发恭谨:“听君一席话,胜……”

    话未说完,门外冲进来一个书吏,大声道:“刚刚从城外传回的消息,房俊自薛万彻军中借得诸多粮秣辎重,准备全部投入对关中百姓的救灾援助之中!”

    宇文士及:“……”

    令狐德棻:“……”

    尴尬得差点当场死掉,连胡子都揪断了好几根,娘咧!刚刚自己还剖析房俊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救助灾民,老神在在的教诲后辈呢,打脸来得居然这么快。

    长孙净一句话被噎住,心中将方才未尽之言道出:真是听君一席话,也只是一席话……全特么是废话。

    看你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差点信了你的邪……

    一时间,偏听内的气氛尴尬至极,即便以令狐德棻丰富阅历锤炼出来的强大内心,也禁不住面皮一阵阵发烧。

    长孙净脸上那股子掩饰不住的质疑、不屑,令他愈发尴尬。

    宇文士及看了一眼长孙净,摆摆手,道:“七郎出去盯着点战报传达,若有要事即刻来报,切勿误了大事。”

    长孙净颔首道:“晚辈告退。”

    看着长孙净转身撇嘴的神情,宇文士及摇摇头,此子看似聪慧,实则毫无城府,性情虚浮,缺乏坚韧之品格。他都替长孙无忌发愁,家中诸子死的死、俘的俘,七零八落,剩下的几个空有满腹傲气,却眼高于顶,缺乏智谋能力,浅薄无知难当大任。

    若家主之位传到这几个儿子手中,只怕即便此番兵变成功,长孙家的家业也迟早败光……

    不怕穷,不怕苦,最怕便是后继无人。

    看向令狐德棻,这位大佬依旧面色微红,神情局促,好在长孙无忌恰好返回,将这股尴尬气氛冲淡了不少……

    长孙无忌脱下蓑衣,带着一身湿寒之气来到书案边坐下,宇文士及给他斟了一杯热茶放在面前,伸手拿起呷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刚刚自承天门前线督战回来,一把年纪了只觉得腰酸腿疼,浑身每一个部件都似乎锈死了,略微缓解一些,才问道:“谈什么呢?”

    宇文士及将“救援队”的消息说了一遍,自然并未提及方才令狐德棻“诲人不倦”的尴尬一幕……

    长孙无忌捧着温热的茶杯,身上的寒气消散一些,听完之后沉默良久,轻叹道:“房俊此子固然可恨,吾恨不能将其扒皮抽筋,却也不得不承认其胸襟之恢弘,生死胜负之间依旧能心怀万民,此等气魄吾不如也,房玄龄生了个好儿子啊!”

    言语之中,满是唏嘘。

    正如方才宇文士及感慨的那般,每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段都有着不同的述求,年幼之时勤于向学,憧憬着未来能够文武双全、扬名立万;青年之时盛气凌人,不畏艰难不惧生死,只为出人头地、建功立业;中年之时锐意进取,却也愈发追求醇酒佳人、花天酒地;等到了老年,力气衰竭、志气不再,最关注的便是儿孙后代。

    到了这个年纪,实则平素与袍泽、故友相会之时对于彼此的官职、爵位已经不大看重,更多攀比的还是子嗣是否有出息,将来能否继承自己这一辈子奋斗拼搏而来的家业。

    这一点上,关陇勋贵们几乎完败。

    他们襄助李二陛下逆而篡取、改天换地,打下一个殷足丰厚的家业,执掌大唐中枢将近二十年,荣宠无限、光耀天下,但也仅此而止。没有一家的子嗣能够当得起“出类拔萃”“惊才绝艳”这样的评语,等到他们这一辈都渐渐老去、死去,平庸的子孙后代们怎么办?

    所以关陇勋贵们才默然响应长孙无忌所绸缪的兵变,大家的想法几乎一致——既然儿孙不肖,那么咱们这些老家伙便将家业攒的足足的、权力抓得够够的,就算子孙败家,也能多败几年,万一下一代就能出来一个有出息的,依靠着丰厚的家底东山再起……

    说白了,他们这一辈曾经站在权力的最巅峰,见惯了风景,如今年华老去哪里还有那么多的雄心壮志?

    一切,更多的还是为了子嗣后代所未雨绸缪。

    然而越是如此,看看人家房俊,便越是羡慕嫉妒恨——咱怎地就没生出这样的儿子呢?

    尤其是长孙无忌,他一直站在大唐权力的最高处,死死压制着房玄龄,他自认自己这一辈子是完胜房玄龄的。然而最终,自己的儿子犯下谋逆大罪,不得不流亡天涯,房玄龄的儿子却迅速成长为大唐新一代的领袖,若无自己挑起的这场兵变,几乎可以确认在未来独揽大权,抵达他长孙无忌都不曾达到的权力巅峰。

    那么,他与房玄龄到底谁胜谁负?

    毫无疑问,人家房玄龄完胜……

    宇文士及默默颔首,令狐德棻默不作声。

    长孙无忌深吸口气,回复信心,他问宇文士及:“沃野镇私兵尚存多少?”

    宇文士及羞愧道:“残兵败将,不足五千之数。”

    又是羞愧又是心疼,宇文家担任沃野镇军主几乎长达百年,一镇之兵皆宇文家之私产,如今一战覆灭,等同于掘断了宇文家的根基,让他将来如何于九泉之下面见宇文家的列祖列宗?

    更别说眼下尚有阖族倾覆之祸,搞不好举族覆亡,世上再无宇文阀……

    长孙无忌道:“将这五千人集结起来吧,作为尖刀突袭承天门防线,咱们看上去人多势众,但是缺乏精锐部队,攻坚能力太差,承天门上的东宫六率分明只剩下一口气,偏偏就是打不下来……”

    宇文士及与令狐德棻都吃了一惊,后者忙道:“若将沃野镇私兵调入长安攻打承天门,金光门外的大营难免太过空虚,万一房俊趁势突袭,只靠那些个乌合之众可没法抵挡!”

    虽然他不通兵事,但兵书还是读过几本的,当年也曾上阵带兵,知道当下战局岌岌可危。一旦金光门失守,被右屯卫杀入长安城与东宫六率前后夹击,城内的关陇军队首尾难顾,必将以惨败收场。

    风险太大了。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将茶杯放到书案上,沉声道:“顾不得那么多了,军中粮食只能坚持三天,三天之内功不下太极宫,等待咱们的唯有士气崩溃、全军败退,再无回天之术!左右不过是破釜沉舟,索性便一破到底,置诸死地而后生!眼下房俊分心救助灾民,或许是咱们唯一的机会。”



    这场兵变到了这个时候,关陇门阀可谓先机尽失,若无奇兵制胜,只能吞咽下失败的苦果。

    所以长孙无忌只能赌。

    他赌将“沃野镇私兵”悄悄撤入长安不会被房俊察觉,赌就算房俊察觉也不敢放弃玄武门的防御调动主力攻打金光门……

    既然已经破釜沉舟、决死一战,何不干脆更彻底一点?

    更何况这般冒险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古往今来每一次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争,哪一次不是承担了巨大的风险,各方因素巧合之下好运爆棚这才取得胜利?

    运气,比任何因素都重要。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就敢肯定这一会天意、运气不会站在关陇这一边?

    宇文士及、独孤览、令狐德棻三人互视一眼,皆默不作声。到了这等地步,大家心中固然深有悔意,可各家势力受创严重,若长孙无忌一意孤行,谁又能阻挡?

    况且有张士贵这么一个钉子钉在玄武门,致使右屯卫既不能入宫支援东宫六率,也不能接应太子撤离关中,只需正面击溃东宫六率的防御,几乎就意味着这场兵变取得阶段性的胜利。

    到那个时候,关陇各家的私军几乎损失殆尽,实力骤降,再去跟李绩谈判一番,甘愿拥护李绩所扶立之储君,且让出当下朝堂之部分利益,并且允诺协助李绩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极有可能会消弭这场兵变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最起码让关陇门阀依旧立于中枢……

    ……

    当夜,金光门外关陇军队答应之内,残余的“沃野镇私兵”不声不响的开始集结。宇文陇兵败被俘、生死不知,如今统御这支部队的是其子宇文通,虽然威望不及其父,但自幼随同其父治军,在军中素有班底,倒也能够胜任。

    接收到宇文士及的命令,宇文通当即集结军队,顶盔掼甲在军前训话:“吾等沃野镇私兵纵横关陇几近百年,乃是关陇各家当中一等一的存在,永耀无数!此次连番兵败,致使颜面扫地、威名不再,实乃不可忍受之耻辱!现在,吾将率领汝等入城参与太极宫之战事,惟愿汝等知耻而后勇,奋勇争先,将之前所受之屈辱用战功来洗刷干净!”

    五千余私兵沉默着不说话,但各个红着眼睛,情绪被调动起来,士气高昂,誓要杀入太极宫,一雪前耻。

    宇文通大手一挥:“出发!”

    当即率领五千余人撤离大营,向东走了一段折而向南,饶了一圈之后由延平门入城,穿过崇化、怀远、延康、崇贤等坊,抵达皇城之外延寿坊与布政坊交接之处。

    此刻的皇城已经变成一座偌大的军营,数万关陇军队驻扎其中,轮番对太极宫展开猛烈攻势。

    宇文通正欲率军继续向前抵达承天门,忽然收到长孙无忌将令,名其赶赴重明门外,就地整顿。

    虽然不解其意,但长孙无忌乃是关陇领袖,将令如山,不敢不听,遂率军沿着皇城一路向东,再从崇仁坊、永兴坊西侧向北而行,抵达延喜门外,与门内的天街仅一墙之隔,停驻整顿。

    延喜门内便是纵贯东西的天街,无数关陇军队悍不畏死的向着太极宫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火烛照耀亮如白昼,厮杀震天地动山摇,此等激烈之战况使得“沃野镇私兵”兴奋难抑,自兵变以来这一支仅次于长孙家私兵的部队一直在城外驻扎,负责外围战事,从未真正担任主攻,且一直对上右屯卫,被打得灰头土脸、一败再败,连主帅都陷于战场之上,始终未能发挥自己真正的战力。

    此刻得知即将担任主攻,负责突破重明门杀入东宫,而后迂回至侧面攻击太极宫,从将校至兵卒各个摩拳擦掌憋着一口气,咬着牙发誓一定要杀出“沃野镇私兵的威风”。

    承天门一线的战事轰轰烈烈打了一夜未曾停歇,“沃野镇私兵”驻扎于延喜门外修整了一夜,却始终未能得到下令进入延喜门参加作战的命令。

    将至天明,雨丝绵密落下,宇文通叹了口气,以为今夜的战事将要告一段落,正欲让麾下兵卒收拾一番准备返回营地,忽然一骑自永兴坊方向疾驰而来,马蹄急促如鼓,转瞬来到近前,不等战马停稳边飞身自马背跃下,疾跑两步来到宇文通面上,自怀中掏出将令双手递上,大声道:“赵国公有令,命汝部即刻攻击重明门,争取日出之前攻破此门,杀入东宫!”

    所有兵卒精神一振,齐齐站起,翘首望来。

    宇文通接过将令,展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而后收入怀中,对传令兵道:“请回复赵国公,吾与麾下誓死攻陷重明门,不破此门,誓不罢休!”

    传令兵拱手抱拳,而后飞身上马,打马返回延寿坊复命。

    宇文通环视左右,“呛啷”一声抽出腰间横刀,高高举起,任凭绵密雨丝淋在雪亮的刀身汇成水线沿着刀身流下:“诸位,宇文家之荣耀,沃野镇之存亡,皆在此一战!恳请诸位与吾一道,不破东宫,誓不回还!”

    “不破东宫,誓不回还!”

    五千兵卒振臂狂呼,声嘶力竭,士气瞬间攀升至巅峰!

    宇文通横刀一挥,大吼一声:“杀!”

    “杀!杀!杀!”

    五千誓要雪耻的沃野镇私兵紧随在他身后,穿越延喜门沿着宽敞的天街狂奔至重明门下,立即接替原本在此攻城的关陇军队,悍不畏死的展开狂攻。

    ……

    东宫与太极宫一墙之隔,重明门乃是东宫正门,左右两侧各有广运门、永春门,其中广运门以北宫墙之上开有通训门连接太极宫,此乃东宫西门。

    一旦重明门被突破,可直入东宫,自侧面发动对太极宫的攻势,届时太极宫内的东宫六率就将三面受敌,北面的玄武门也被张士贵封锁,简直形如瓮中之鳖……

    故而,李靖亦在此处布置重兵把守,兼且关陇军队的主攻放在承天门一线,此处一时之间倒还算安稳。

    但是随着五千沃野镇私兵的悍然加入,叛军声势大振,防线岌岌可危。

    *****

    一夜鏖战,双方投入最大战力,围绕着承天门一线厮杀不止,城上、城下尸骸遍地、层层叠叠,整个城头更是早已被鲜血浸透,到了将近天明之时雨势渐大,雨水将城头鲜血冲刷,流到城下汇聚一处,缓缓流淌。

    双方兵卒都杀红了眼,即便是平素缺乏训练、军心士气有所涣散的关陇军队也在这种惨烈至极的战争中焕发出悍不畏死的战斗意志,前边的兵卒战死,后边立刻补上,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李靖坐在指挥所内,不断接收着前方传回的战报,对照着墙壁上的舆图不停发号施令,调兵遣将,面色却是越来越凝重。

    关陇军队背水一战所爆发出来的强大战斗力出乎他的预料,那些兵卒虽然在他眼中大多是乌合之众,可世代身为关陇门阀的奴仆,与主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等生死存亡之际全然不顾自身之安危,加以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对东宫六率的压力越来越强大。

    现在的战局,已经说不上什么战略战术,双方比拼的出去兵员素质、兵力多寡之外,只能咬着牙看谁挺到最后。

    这等时候,任何一件预料之外的突发时间都有可能使得战局发生决定性的转变……

    李靖不敢有丝毫大意,起身来到舆图之前,仔仔细细查看防线各处,看看有否疏漏。

    亲兵自外头入内,站在他身后低声道:“启禀大帅,李思文求见……”

    李靖有些恼火,这厮还真是兄弟情深啊,唯恐程处弼守不住承天门且出现意外,不停的恳请前去增援,简直令人烦躁。

    他正欲呵斥将人赶走,目光略过东宫正面的重明门、广运门一线,心中一跳,沉吟片刻道:“让他进来!”



    李思文入内,见到李靖站在舆图前,赶紧上前两步:“大帅,承天门一线压力重重,叛军声势浩大,兵卒们已经坚持不住了!程处弼那个犟种宁折不弯死要面子,您若是等他求援才肯派遣援兵,怕是要误了大事!”

    “混账!”

    李靖训斥一声,喝道:“本帅行事,岂容你来指指点点?”

    李思文一脸不忿,去也不敢多说。

    李靖这才面容稍霁,手指头在舆图之上东宫的地方点了点,道:“东宫与太极宫一墙之隔,但由于兵力有限,故而防御不足,一旦关陇军队在承天门久攻不下,难免转移目标,或许便会对准东宫。万一东宫失陷,叛军则可自东南两个方向发动猛攻,最大程度将他们的兵力优势展示出来,咱们处处受制,局势不堪设想。吾现在命你率领两千兵卒增援重明门,别的事情不要管,只管给本帅死死钉在这里!能否做到?”

    “能!大帅放心,只要末将不死,叛军休想踏入东宫半步!”

    虽然还是想着去承天门增援,唯恐程处弼力战不敌又不肯撤退进而折在军中,但李靖的命令不能不停,遂昂首挺胸,接下将令。

    李靖面色凝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本帅知你心意,唯恐好友战死承天门下……非是本帅无情,而是此刻战局到了紧要关头,稍有不慎便会遭致兵败,全盘皆输。个人之生死荣辱,于这场战争来说微不足道,程处弼的性命如此,你的性命如此,本帅的性命亦是如此。若能以吾等之性命博取此战之胜利,维护帝国正朔社稷正统,则死亦光荣!”

    “喏!”

    李思文热血澎湃,大声应诺。

    自己还是狭隘了,这场战争关乎着帝国传承,更有深层次的权力争夺,胜负之间可谓天壤之别。他们这些东宫六率的将校早已划定立场,坚定的站在代表着帝国正朔的太子这一边,只能胜不能败,即便是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这场战争的胜利。

    个人之生死,于大义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李靖重重颔首,道:“去吧!”

    李思文单膝跪地施行军礼,而后起身大步走出指挥所,来到太极殿广场上屯驻的预备队中,点齐两千兵卒,即刻动身。沿着太极殿向东穿过通训门进入东宫,旋即抵达重明门。

    尚未抵达重明门下,便见到有兵卒狂奔向通训门方向,李思文命人拦住,询问道:“重明门战况如何,汝这般慌张急促,欲往何处?”

    那兵卒满头大汗,疾声道:“启禀将军,叛军忽然加强攻势,且调来一支去五六千人的部队,非常凶悍,重明门岌岌可危!末将正欲前往太极宫请求援军!”

    李思文一听,心中暗自佩服,不愧是军神啊,能够料敌机先,看破了叛军声东击西转移主攻方向的阴谋,先一步派遣自己前来增援。只可惜叛军势大,有着几乎无穷无尽的后援,东宫六率却是兵少将寡,死一个少一个,而且连续半年的鏖战几乎耗尽了将校兵卒的士气,否则以李靖之军事能力,区区叛军何足挂齿?

    他对那兵卒道:“你自去太极宫将重明门之战况禀报大帅即可,吾便是大帅派来的援兵,先行一步赶赴重明门作战!”

    那兵卒喜不自禁,告辞离去。

    李思文大手一挥:“大帅料敌机先,已经算到叛军会转而主攻重明门,吾等奉命增援,时机刚刚好!诸位,且随吾登上重明门,杀敌立功!”

    “杀敌立功!”

    两千兵卒兴奋的嗷嗷叫,虽然眼下东宫六率处处受制危在旦夕,可是这种主帅神机妙算未雨绸缪的能力的确令兵卒士气大振信心提升,在李思文率领之下急行军赶赴重明门。

    抵达重明门时,战况愈发激烈。

    李思文指挥兵卒登上城墙,然后揪住一个自身边跑过的兵卒,喝问道:“此间守将何在?”

    那兵卒见到是前来增援的,忙指着不远处的城门楼:“将军正在指挥防御。”

    “带吾过去。”

    那兵卒将李思文带到城门楼下,一个偏将正嘶哑着嗓子不断发号施令,组织兵卒将不断攀上城头的叛军击溃。

    李思文来到近前,第一件事便是剥夺了这位偏将的指挥权:“吾奉大帅之命前来增援,由此刻起,由吾接管重明门防务,汝可有问题?”

    说着,从怀中掏出军令丢了过去。

    那偏将先向李思文行李,道了一声:“末将见过李将军!”

    接过军令仔细查看,然后双手递还,长长出了口气:“末将这边全无问题!”

    之前还好,叛军主攻方向放在承天门一线,这边所受到的压力不大,但是刚刚忽然有五六千兵卒加入攻城,立即使得防御遭受极大冲击,数次被叛军攀上城头,虽然皆一一击退,但守军伤亡大增,面对叛军如潮攻势,他这个偏将束手无策,只能派人求援。

    眼下大帅已经派了李思文前来,他自然甘心交出指挥权乐得轻松……

    李思文颔首,命人将由他接掌指挥权的军令传达下去,以免指挥之时权责不清,贻误军机。然后面临叛军凶猛攻势镇定自若的调兵遣将,将自己带来的两千兵卒留下五百人安置在城下充当预备队,其余人等皆放在城头,抵御叛军进攻。

    有了这一千余人的生力军加入,城头守军顿感士气大振,对不断发动攻势的叛军迎头痛击。然而叛军悍不畏死,一个接一个的沿着云梯向着城头攀爬,远处又有人推来箭楼,弓箭手登上箭楼居高临下冲着城头放箭,守军伤亡不断。

    李思文横刀在手,看着自己的亲兵将攀上城头的一个叛军斩杀之后踹下去,然后又有一个叛军跃上城头,手中横刀将一个守军劈翻在地,旋即便被几柄长矛挑落城下,皱着眉问道:“这是那支部队,居然这等剽悍?”

    偏将擦了擦脸上喷溅的血渍与汗水,喘着粗气道:“是宇文家沃野镇私兵!”

    李思文恍然:“难怪!”

    每一个关中子弟都曾听闻过“沃野镇私兵”的名头,想当年乃是关中门阀之中最为剽悍的一支军队,为关陇门阀百年来的传承立下汗马功劳。只不过当初宇文化及在江都缢杀隋炀帝,其后拥立秦王杨俊之子杨浩为帝,自称大丞相,被李密击败,随行身边的“沃野镇私兵”伤亡甚大,而后自立为帝,又被窦建德击溃斩杀,数万“沃野镇私兵”十不存一。

    但宇文家百余年来充任沃野镇军主,整个沃野镇等同于宇文家私产,之后招收子弟充入军中,“沃野镇私军”再度在襄助李二陛下争夺天下之时大放异彩。

    到底有着英勇善战的传统,即便屡遭重创,依旧是大唐国内除去正规军之外战力一等一的强军。

    眼下“沃野镇私兵”悍不畏死的发动冲锋,城上守军勉力对阵,李思文便可以联想到这支战力不低的军队却在长安城外被右屯卫屡次击败,最近的一次更是几乎令其全军覆灭,连主帅都给俘虏了,可见右屯卫之战力到底强悍至何等程度。

    这也激起了李思文的好胜心。

    当年一同熬鹰遛狗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弟,如今房俊已经练成右屯卫水师这样的强军横行天下,立下战功无数,自己又怎能甘居人后?虽然兄弟情谊不曾变化,可若是肩膀不一齐,地位差距太大,这交情也势必渐渐变淡,无论如何也得奋起直追才是。

    然而他的豪情壮志才刚升起不久,叛军的凶猛攻势便令他焦头烂额,不断指挥着守军相互支援来回调动,将越来越多攀上城头的叛军击退。随着时间的推移,雨势未停,天色渐渐透亮,叛军悍不畏死的冲锋非但未有遏制,反而愈演愈烈。



    淅淅沥沥的雨丝冲不散城头流淌的鲜血,也遮不住渐渐透亮的晨曦,重明门下密密麻麻的叛军在五千余“沃野镇私兵”率领之下发动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潮水一般悍不畏死的向着城上攀爬冲锋。

    李思文早已浑身浴血,手中的百炼横刀业已卷刃,他威风凛凛的屹立城头,不知砍杀多少叛军早已双臂发麻,可城下的叛军依旧不要命的向上攻,坚固的防御开始有所松动。

    东宫六率的军队也死战不退,即便城头的守军一点一点减少,严谨的防线渐渐出现疏漏,立即奋不顾身的填补缺口,将叛军劈砍杀退。

    城头之上,守军脚下踩踏着流淌的鲜血,敌我双方的尸体几乎填满每一处,战斗惨烈至极。

    ……

    太极宫的指挥所内,一夜未睡的李靖并未有多少困顿疲惫,腰杆依旧挺得笔直,脚步依旧沉稳有力,只是一双眼睛不知是被灯油熏得还是心疼麾下将士,早已通红。

    重明门遭遇“沃野镇私兵”突袭的消息传来,他并未有一丝一毫“料敌机先”的快慰与自豪,反而陷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之中。

    再是“军神”降世,也不可能当真弹指间变出十万天兵天将,面对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叛军,他指挥东宫六率左支右绌、来回奔波,将双方兵力差距带来的劣势尽最大可能的减少,然而着巨大的差距却绝非出色的指挥艺术可以弥补。

    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伎俩都毫无用处,即便是生平未尝一败、战功赫赫的李靖……

    一旦重明门被突破,整个东宫会顷刻之间陷落,他不可能分兵继续增援,届时叛军会蜂拥入东宫,自东宫与太极宫之间的高墙发动攻势,联合正面承天门的叛军,使得太极宫两面受敌。

    长孙无忌真的是疯了,调“沃野镇私兵”入城参与攻城已经不仅仅是破釜沉舟,简直可以称作“向死而生”,因为一旦被房俊察觉到金光门外大营空虚,尽起主力予以突袭,很可能便会击溃金光门外屯驻的乌合之众,一举杀入长安城内。到时候直插延寿坊,关陇叛军就只能接受彻底失败之苦果。

    然而如今长安城被叛军三面围困,太极宫唯一的出口玄武门也被张士贵封锁,消息哪里传得出去?

    明明看到叛军最大的一个破绽却偏偏束手无策,这令李靖很是无奈……

    身为统帅,要对麾下兵卒有着充足的信心,但也要对局势做出最坏的打算。

    ……

    内重门立,太子居所,萧瑀、岑文本、马周、李道宗、刘洎等一干大臣汇聚于此,不断劝说太子放弃内重门,撤出太极宫。

    萧瑀捋着胡子,忧心忡忡道:“眼下叛军势头太盛,尤其是宇文家‘沃野镇私军’进入城内参与攻城,太极宫、东宫两道防线岌岌可危,其中任何一道被突破,都会导致整个防线的崩溃,败局已定,再难挽回。老夫与岑中书此前曾轮番游说张士贵,虽然一直未曾给予准确的答复,但其心志已然动摇,若太子率领宫内眷属撤退,想必他一定会放开城门。”

    这话说的,事实上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朝野上下,没人不知道张士贵对陛下的忠诚有若金石,即便其心中或许对太子存有几分怜悯,可让他彻底背叛陛下的遗诏,实在是难如登天。

    但现在根本不是张士贵会否放开玄武门的问题,而是李承乾打定主意誓与太极宫共存亡,宁死不肯撤出太极宫,这就麻烦了。

    无论是对于帝国传承、社稷正统,以及诸多东宫属官的未来前程、个人利益,都绝对不允许太子战死于太极宫内。

    李道宗也道:“眼下局势危厄,万一承天门一线被突破,叛军杀入太极宫,再想撤退就来不及了!还请殿下以江山社稷、帝国传承为念,莫要一时冲动,招致千古之悔恨。”

    诸位大臣七嘴八舌,惶急似火,李承乾也有些心烦意乱。

    原本房俊一把火烧了叛军粮秣,整个战局已经倾向于东宫,谁知道疏忽之间便风云变色,长孙无忌冒死一搏居然扭转局面,使得太极宫顷刻间便有倾覆之祸?

    他不想撤退,宁愿战死太极宫,也不愿撤往河西导致帝国一内一外两个朝廷,彻底奠定内乱之格局,无论最终谁胜谁负,每一战所损失的都是帝国的精英,消耗的是帝国的元气。

    可若是不撤,又如何对得住面前这些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全力襄助的大臣,如何对得住自己的妻儿?

    诸位大臣见到李承乾神色变幻、默然不语,便知道这位殿下又犯了以往优柔寡断、心慈面软的毛病……

    马周谏言道:“殿下明鉴,此刻太极宫虽然岌岌可危,但叛军即便将这里占据,也未必就能彻底把持朝政,您别忘了还有英国公数十万大军驻守通关、枕戈待旦,岂能容许叛军彻底占据中枢?吾等不妨暂且撤出太极宫,驻跸于右屯卫大营之内,静观英国公之举措。若英国公心怀社稷,不忍帝国陷入内战,定会挥师入京、抵顶叛乱;若英国公只在意陛下之遗诏,一意孤行,那吾等便陪着殿下杀回来,纵然死在这长安城下,亦是无怨无悔!”

    这番话立即得到大家赞同。

    即便太极宫失陷,局势也并未到达最后一步,总要看看李勣到底打算如何处置叛乱吧?

    如果李勣只在乎废黜东宫,最终与叛军沆瀣一气,那么东宫上下再杀回来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迟,当真想要以身殉国还不容易?

    可若是太子撤出太极宫,与叛军内外相隔、分庭抗礼,随时摆出撤往河西的架势,这就将李勣架到左右天下局势的台上,是默许叛军贡献太极宫、导致太子撤往河西致使帝国分裂陷入内战,还是出手剪灭叛军、消弭兵变,使得帝国重归平静?

    追根到底,无论李勣有否遗诏在手,坐视叛军肆虐长安且最终覆亡东宫、废黜太子,都绝非正统所能容,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甚至不敢将李二陛下的遗诏公之于众——难不成让天下人知晓李二陛下纵容叛军贡献太极宫、战毁长安城,一手将太子逼上绝路?

    为尊者讳,乃是华夏文化之特色,李勣只能将苦果自己咽下,甚至史书之上遭受万世唾骂……可李勣是这样忍辱负重之人么?

    大家对李勣的认可是大抵不会那么做。

    所以太子撤出太极宫,乃是反手将李勣逼上不得不做出抉择的地步,可谓攻守兼备。

    李承乾举棋不定,但后堂隐隐传出的妃嫔们的哭声,令他心如刀割,权衡许久,这才长叹一声,以手掩面道:“孤自立储以来,夙兴夜寐、勤学好问,一言一行皆尊奉礼仪之规范,不敢有丝毫懈怠,然十余年来却始终不能得到父皇之认可,此愚笨之资不可雕也,诚惶诚恐。今时今日,叛军肆虐,超纲败坏,社稷动荡,父皇恐怕也已……身为人子,若父皇弥留之际依旧心心念念易储,孤又怎敢贪恋储位?本想着一死以谢天下、以谢父皇,然而事到临头,却发现即便是死,也难以如愿,孤羞愧无地也……”

    掩面大哭。

    一众东宫属官、朝廷大臣面面相觑,心中戚戚。

    出生便是嫡长子,从李二陛下逆而篡取的那一天便被金典册立为皇太子,冲龄之年敕封皇储,经受最为系统的帝王教育,朝野上下、宫阙内外皆以储君相待,恭敬有加,寄予厚望。

    然而李二陛下却对其百般挑剔,难以入眼,时不时的生出易储之心,令其诚惶诚恐,患得患失……这份罪,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这么多年过去太子没有长歪,没有在心理上出现什么毛病,已经殊为难得。



    诸位大臣见到李承乾掩面痛哭,皆心有戚戚然,虽然说不上感同身受,却都能体谅他的痛苦。

    身为皇储,却时刻要被提防着废黜,偏偏父皇一手缔造贞观盛世强势无比,他连一句“反对”都不敢说出口,只能诚惶诚恐的自认“愚笨”,面对命运毫无反抗之力。

    古往今来,哪里有废太子可得善终者?

    储位被废黜,就意味着阖家性命被判处极刑,等待着未知何时到来的死亡……这种心理煎熬,远比废黜储位本身更令人难以承受。

    原本,李二陛下驾崩于辽东军中,对于李承乾来说算是一桩“喜事”,毕竟无须再担忧被废黜,可以顺理成章的即位为帝,将所有不甘的命运尽皆抛之脑后,云开雨霁、一片光明。

    可谁能想到,陛下即便是弥留之际依旧要留下一份遗诏,并且叮嘱身边亲信心腹不顾一切亦要达成易储之目的?

    这对于太子的打击实在是太大,易地而处,没有谁可以云淡风轻的道一句“无所谓”……

    劝都不知道怎么劝。

    好在如今的李承乾也算是见惯风浪,再不比以往那般怯懦,哭了一阵,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抬头道:“孤有些失态,让诸位爱卿见笑了。”

    萧瑀等人忙道:“殿下思念陛下,一片孝心,实乃人之常情。”

    毕竟太子因为陛下易储之决心而失态痛哭,传出去着实不是一件好事……

    李承乾感激的看他一眼,振奋精神道:“孤非是顽固不化之辈,虽然心存死志,却也能虚心纳谏。既然诸位认为孤眼下还死不得,那就暂且不死,与诸位一同退出玄武门外,待局势有所变化,再行决断。”

    众人长长吁出一口气,将心放到肚子里:“殿下英明!”

    李承乾起身,道:“若承天门一线失守,孤即刻随同诸位赶赴玄武门,由孤亲自去说服虢国公,以虢国公之深明大义,必然不会令孤失望。”

    *****

    潼关衙署之内,李勣与王瘦石相对,一坐一站。

    屋内燃着油灯,窗外雨水淅沥,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李勣将手中战报放在桌案之上,抬手揉了揉眉心。

    王瘦石面无表情,声音沙哑生涩:“薛万彻简直无法无天,让他去监视右屯卫之动向,他不仅私自与房俊相聚饮酒,如今更将军中粮秣尽数相赠,他是想要造反不成?”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李勣蹙眉,反驳道:“首先,薛万彻拨付给房俊粮秣,其目的乃是为了救援关中百姓……”

    王瘦石不客气的打断:“吾等所为乃是陛下意志,关中百姓之生死,与吾等何干?”

    “当当”

    李勣敲了敲桌子,已经有怒气显现:“你只是一个内侍,自然可以无视天下百姓之死活,吾乃宰辅之首,受皇命治理天下,不能不管百姓死活。另外,不要打断别人说话,这非常失礼。”

    王瘦石默然。

    李勣这才续道:“其次,房俊不是叛军,直至眼下太子已然是帝国正朔,名正言顺的储君,薛万彻支援房俊,有违军令,但不是造反。”

    这是名分大义,虽然不爽薛万彻之目无军纪,但到底是自己麾下将令,不能容许旁人随便安插一个罪名,致使其万劫不复。

    王瘦石淡然道:“你想袒护他?”

    李勣毫不客气:“此乃军务,薛万彻所犯之错,自由军纪处罚,与你无关。”

    他不能容忍这个内侍将手插进军队,那样一来,所有的一切都将失去掌控……

    王瘦石不再多说,佝偻着身子,转身缓缓走远。

    李勣坐在衙署之内,面色阴沉,良久才将门外亲兵叫进来:“传令卢国公,本帅有要是与其相商,让他即刻前来。”

    “喏。”

    亲兵快步走远,李勣则起身推开身后另一道门走出去,直奔茅房。

    片刻之后,程咬金策马疾驰一路狂奔赶到衙署,顾不得身上湿透的衣物,大步走进衙署之内,见到屋内无人,遂对进来奉茶的书吏道:“大帅召吾前来说是有事相商,怎地不见人?”

    书吏恭敬道:“大抵是去了茅房,卢国公稍候片刻……”

    然后退了出去。

    程咬金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取过茶杯自己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吐出一口寒气。

    门外脚步声响,一个书吏快步入内,看了一圈没发现李勣,申请有些踟蹰,程咬金蹙眉问道:“何事?”

    书吏忙道:“启禀卢国公,长安刚刚送抵的战报。”

    程咬金随意道:“大帅去了茅房,你将战报放在这里便是,稍后吾提醒大帅过目。”

    “如何有劳卢国公了。”

    书吏上前将战报放在书案上,转身退出。

    程咬金又喝了一口茶,随意瞥见那份战报并未封口,四下看了看,难耐心中好奇,便随手拿起打开,一目十行。

    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登时心理咯噔一下,长孙无忌居然将屯驻金光门外的“沃野镇私兵”悉数调入长安城参与攻城战?“沃野镇私兵”虽然在右屯卫面前灰头土脸、损兵折将,但其战力绝不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关陇军队能够相提并论,有了这样一支强军参与攻城,东宫六率的麻烦来了。

    甚至于,很有可能被叛军突破承天门防线……

    再往下看,却是长孙无忌命“沃野镇私兵”猛攻重明门……程咬金虽然兵法谋略比不上李靖、李勣之流,但打了大半辈子仗,胜多负少,军事素养却是半点不差,看着战报上的情况,联合自己脑中已知的长安局势,很容易便得出这一回东宫六率恐怕要大败亏输的结论。

    他将战报放回去,心烦意乱的喝着茶,脑中琢磨着当下长安的局势,直到一声呵斥在耳畔响起,陡然之间吓得他手一抖,半杯茶都洒在裤裆上……

    急忙挑起抖了几下,抬头见到李勣,没好气道:“神出鬼没的干啥?呼呼喝喝的,吓人一跳。”

    李勣负手而立,面色严峻:“谁让你进来的?”

    程咬金一愣:“不是你派人将我叫来的么?”

    李勣怒斥道:“你也算是军中老人了,怎地连最普通的规矩都不懂?此地乃是中军节堂,军机无数,你这般随意进出,堂而皇之的坐在书案之前饮茶,万一军纪失窃,你担得起责任么?”

    他说到“军纪失窃”,或许无意,但程咬金却心里一跳,有些心虚,赶紧梗着脖子硬杠以掩饰心虚,瞪着一双牛眼:“我呸!徐懋功你特娘的那个鸡毛当令箭是吧?你派人将老子喊来,又不让老子进屋,难不成你蹲茅房的时候老子就得站在雨中等你?别说你也只是一个宰辅,就算哪天你造反当了皇上,也休想老子给你三跪九叩!”

    “放肆!简直无法无天!”

    李勣气得一张白脸涨得通红,手指头差点杵到程咬金脑门儿上,咬牙切齿怒骂道:“你也一把年纪了,黄土埋到脖颈子,怎地还是这般混不吝口不择言?这等话语是你我能够说出口的?”

    程咬金哼哼一声,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但他根本就是故意的:“说便说了,你待怎地?”

    李勣气的七窍生烟:“还怎地?老子要将你以正军法!”

    程咬金眼珠一转,拱手抱拳:“今儿是咱的错,所错话了,可你总不能就砍了咱的脑袋吧?咱这就走,全当今儿没来过,这份情咱记下了,以图后报!”

    言罢,转身撒开两条腿便跑。

    气的李勣跳脚大骂:“混账!混不吝的玩意,真以为老子不敢剁了你?”

    门外亲兵、书吏瑟瑟发抖,不知程咬金缘何将自家大帅气得这般失态……

    李勣骂了一阵,见程咬金早已跑远,也就不再继续,转个身回到书案之后坐下,面色阴沉的看着书案上放着的那份战报。

    良久,他拿起战报,凑到桌上燃着的烛火上,看着烛火将战报席卷,火苗“腾”的一下旺盛,然后战报化为灰烬,火苗湮灭。

    另一边,程咬金策马疾驰返回驻地,到了营门外飞身下马快步入内,对亲兵道:“笔墨纸砚伺候!”



    程咬金返回驻地,命人备好纸笔,飞快的写就一封书信,装入信封之中封好火漆,将自己最为亲信的亲兵叫过来,吩咐道:“带着这封信即刻以最快的速度赶赴玄武门外,交给越国公,一定要亲手交给他,绝不能假手旁人!”

    “喏!”

    亲兵将信笺收入怀中,转身出门叫上两个同伴,策骑向南疾驰而去。

    站在门口看着亲兵策马跑远,程咬金这才回到椅子上坐下,捋着颌下胡须,闭目沉思。

    从战报上来看,长孙无忌孤注一掷,不顾金光门防御之空虚将“沃野镇私兵”调入城中,重点攻击重明门,这一手并不一定出乎李靖的预料,但碍于东宫六率兵力有限,即便是李靖也无法调动足够的兵力予以增援。

    在他看来,东宫被叛军攻陷几乎是必然之事……

    而一旦东宫失陷,叛军则可沿着东宫与太极宫连接的高墙发动猛攻,届时东、南两面齐齐发动,将叛军兵力上的优势最大程度的发挥出来。程咬金左思右想、仔细推演,想不出东宫六率可以御敌之方略,整个太极宫沦陷不可避免。

    唯一的变数,便在于玄武门外的右屯卫能否及时尽起主力突袭金光门,一旦突破金光门外的叛军防线,则可杀入长安城直扑延寿坊、皇城一线,抄了叛军的后路。

    当然,房俊身在玄武门外,在玄武门被张士贵封锁消息不畅的当下,是无法得知“沃野镇私兵”已经悄然进入长安城参预攻城的。此等情况之下,房俊没有理由、也没有胆量调集主力突袭金光门,导致玄武门的防御松懈。

    若房俊能够及时接收到自己的传讯,局势或许会大不相同……

    程咬金沉思半晌,叹了口气。

    他自是忠于陛下的,但李勣一路上藏着掖着想要瞒天过海,实则军中谁不对陛下是否尚在一事存疑?

    目光透过窗子看向城关方向,晨曦微明之下城关巍峨的身躯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他知道就在衙署旁边的那个院落里,或许驻跸的不是陛下,而是停驻着陛下的棺椁……

    陛下可能留有遗诏,而李勣所作所为皆是尊奉遗诏而行,这在军中几乎是所有人的猜测,而李勣种种不合常理的命令举措,也足以印证这一点。

    但是令程咬金不解的是,若陛下尚在,李勣尊奉陛下旨意而行自然应当,哪怕是陛下要废黜太子,哪怕陛下宁肯纵容叛军肆虐长安,哪怕陛下不顾关中百姓死活……可若是陛下已然驾崩,仅凭一份遗诏便坐视关中生灵涂炭,甚至导致天下不靖、民怨沸腾,这不是忠诚。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更何况陛下已经驾崩,对于局势之发展根本看不到,岂能拿着遗诏便不顾局势变化、政局恶劣而奉行不悖?

    所以在他看来,李勣这般看似死心眼的做派,要么蠢,要么坏。

    而李勣自然是不蠢的……

    程咬金不会公然违背李勣以及陛下的圣旨,但以他的处世之学又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东宫败亡覆灭,背地里动一些小手段自然无可厚非。

    胜负未定,谁也不敢说就一定会是什么样,万一东宫绝地反击、逆天改命呢?

    况且,他也不认为李勣就当真甘愿背负纵容叛军的骂名,替陛下将这一口黑得不能再黑的黑锅结结实实的背着。

    那牛鼻子坏滴很……

    *****

    面对着再次陡然出现在面前的黑衣人,张士贵眉头紧锁,甚为不悦。

    只不过这个黑衣人非是之前那个,令他心头不爽只能压制着,冷冷的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黑衣人身量不高,微微昂着头,神情倨傲:“老祖宗命吾前来,问一声虢国公意欲抗旨不成?”

    张士贵愈发眉头紧蹙,这实在是与他印象之中的死士风格大不相同,每一个死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经历最为严苛的训练,所以性格之中更多冷酷残忍阴狠,这种狠是狠在骨子里,平素让旁人几乎忽略他的存在,唯有杀机骤现之时才会让人察觉。

    可面前这个死士却过于嚣张……

    不过转念一想,这帮人跟随在内侍身边,潜藏于皇宫深处多年不见天日,疏于训练也好,一朝得志趾高气扬也罢,倒也不难理解。

    死士也是人,只要是人就难免人的七情六欲。

    见到张士贵默然不语,那黑衣人续道:“若不遵旨意而行,虢国公于长安城内的家人难免遭遇不测,人头落地也并非不可能,虢国公再见妻儿之时,怕只能于九泉之下了。”

    话音刚落,一股浓烈的杀气便扑面而来,张士贵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放肆!汝等即奉皇命行事,自当惶惶大气、堂堂正正,天下何人敢违?如今却以此等阴私歹毒之手段胁迫于吾,当真以为吾不敢杀你?”

    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做出此等龌蹉阴毒之事,令他极为失望。

    在他心里,个人之生死,家人之生死如何比得上陛下之遗诏、煌煌之大义?他忠于陛下,愿为陛下之遗诏舍弃一切。可如今那些阴人已然是借陛下之遗诏行阴私之诡计,所为乃是个人之利益。

    他若当真按照遗诏而行覆亡东宫,让那些阴人掌握朝政大权,搞不好就会重现东汉之故事,宦官专权、把持朝政,将天下弄得乌烟瘴气,甚至将这大唐江山都给葬送了,自己岂不是助纣为虐?

    李勣那厮到底怎么想的?

    堂堂宰辅之首,居然被这群阴人牵着鼻子走,简直不知所谓……

    黑衣人“嗬”的冷笑一声,深深看了张士贵一眼,居然再不多言,转身便走。

    待到黑衣人走远,张士贵颓然坐下,伸手揉了揉脸,心底又是纠结又是为难又是盈满怒气。

    到底应该怎么办?

    大唐虽然立国二十余载,但前隋余孽尚有不少存世,更何况山东、江南各家门阀入唐以来遭受关陇打压,沉寂一方暗中积蓄力量,一旦中枢混乱朝局崩坏,甚至烽火四起民不聊生,这些门阀岂会甘于平庸?

    说不定就会揭竿而起啸聚一方,复制隋末之故事,弄得江山板荡天下大乱。

    陛下若是见到这样一幕,还会坚持易储么?

    愚忠也是忠,有些时候,却也有可能变为最大的不忠……

    ……

    天色已然大亮,雨水非但未停,反而沸沸扬扬有愈演愈烈之势。

    李思文甲胄破损多处,身上伤创无算,一身浴血,率领着麾下将士血战重明门。自奉命前来增援迎头碰上“沃野镇私兵”大举攻城之时便加入战斗,直至现在两个多时辰,他与麾下兵卒甚至来不及喘一口气,一直拼杀不停。

    城下,“沃野镇私兵”虽然损失惨重,但依然潮水一般涌上来,凭借强悍的战力给予守军带来巨大伤亡,时不时的冲上城头血战一番,其余关陇军队则紧随其后,不停向着重明门发动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势。

    城上守军越来越少,越来越长时间的陷入叛军围攻之中,越来越难以将攻上城头的叛军击退……

    李思文一刀将一个叛军劈翻在地,抹了一把脸上喷溅的鲜血、淋湿的雨水,嘶哑着嗓子冲着身边亲兵大喊:“求援消息可曾送出?”

    身边亲兵嘴里正叼着横刀,用一只手给另一手臂包扎,一道深深的伤痕几乎贯穿小臂,鲜血喷溅。亲兵脸色发白,汗水混着雨水往下滴,好不容易包扎好伤处,将横刀取下握在手中,道:“已经去了两拨人,但一直未有回信。”

    东宫六率兵力匮乏,如今叛军自承天门、重明门两处发动猛攻,自然难以应付、捉襟见肘。

    李思文心一横,挥舞着横刀,大吼一声冲着刚刚攀上城头的一个叛军校尉扑去:“随吾杀敌!”

    瓦罐不离井沿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今日纵然无法防御重明门,亦要战死此地,青史之上留得一笔颜色!



    重明门血战连连,岌岌可危,叛军见到守军勉力支撑,距离破门而入只差一步,自然发了疯一般不计伤亡的疯狂进攻,冲锋的兵卒踩着袍泽的尸体低着头冲到城下,沿着云梯向上攀援,浑然不顾头顶落下的滚木礌石。

    守军更是红了眼,数千兵卒镇守重明门此刻几乎阵亡殆尽,都是平素一铺炕上睡觉、一个锅里搅马勺的生死兄弟,岂肯在旁人战死之后仓惶撤退,将重明门拱手相让?

    所有守军都在李思文率领之下红着眼睛,噙着泪、咬着牙,奋起最后一分力气与叛军死战,即便重伤倒地亦要抱住敌人大腿,用牙咬、用手掐,任凭叛军的钢刀插进胸膛滚烫的鲜血流满地面,亦瞪大双目永不屈服。

    即便是“沃野镇私兵”这样的强悍军队,遇上这样的一支东宫六率,在人数几乎达到数倍的情况下亦难以顺利突破防御。

    但是战场之上,有些时候人数多寡是可能产生决定性影响的,随着东宫六率伤亡殆尽,叛军越来越多涌上城头,一寸一寸占据阵地,将东宫六率赶下城去。

    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正中李思文的肩胛,身上的甲胄早已破损不能抵挡箭簇,疼得他一呲牙,挥刀将兀自颤动的箭杆斩断,毫不理会留在骨肉之中的箭簇使得他每活动一下都产生钻心的剧痛,咬着牙继续向着叛军扑去。

    身为世家子弟,自幼接受的是为了家族献身之教育,然而今天他却要为国尽忠!

    “将军!不可!”

    身后亲兵死死将李思文拉住,李思文回头怒叱:“汝等作甚?”

    几名亲兵家将各个负伤,此刻流着眼泪劝阻道:“吾等受家主之嘱托,定要在乱军之中看顾郎君,勿使郎君陷于军阵,且此刻败局已定,郎君固然战死此地又有何用?不若暂且退却,留待来日。”

    李思文大怒:“吾李家一门忠烈,岂能临阵脱逃?此事休提!若愿与吾冲锋陷阵,便是吾一辈子的兄弟手足,将来九泉之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来世做真真正正的兄弟!若是怕死,即刻退却,吾绝不为难!”

    几个亲兵眼皮子直跳,满门忠烈?

    您父亲那可是草莽起家,见到人家李唐有问鼎之势这才投诚,怎么也跟忠烈扯不上啊……

    自是不肯让李思文继续死战,几人互视一眼,忽而上前拽胳膊、搂腰,将李思文往城下拽。

    李思文勃然大怒,破口大骂:“放开老子!汝等混账,欲置吾于不忠不义乎?”

    几个亲兵自知理亏,但身受李勣重托,岂敢坐视李思文战死重明门?也不说话,扛着李思文便下了城头,连带着城下的一群伤兵由通讯们撤入太极宫。

    身后,守军兵败如山倒,关陇军队在“沃野镇私兵”为先锋的阵势下攻陷重明门,掀起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

    李思文被亲兵扛着,睁眼看着雨水纷纷的天空,眼眶一片滚热,一时间分不清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泪水,唯有紧紧咬住的嘴唇有鲜血渗出。

    ……

    重明门失陷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太极宫内的指挥所,李靖望着舆图,长叹一声。

    不过他生平历经战阵无数,倒也不至于因为失败而乱了方寸,沉着冷静的下令道:“着令六率各部收拢起来向着太极宫集结,各一线部队等待军令之后才能撤退,咱们坚壁清野、步步为营,与叛军决一死战!”

    重明门失陷,就意味着东宫陷落在即,等到东宫陷落,叛军可以从东、南两面向太极宫发动猛攻,兵力优势将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东宫六率疲于应对,不可能守得住两边阵地,那么眼下死战承天门就变得毫无意义,甚至等到叛军自东宫突入太极宫,很可能会对承天门的守军完成包抄。

    待到传令兵出去,他才对左右道:“即刻前往内重门,将此间战报详细告知太子殿下,请太子殿下撤出玄武门暂避。”

    说这话的时候,心内身为沉重。

    玄武门已经被张士贵封锁,其人倾向陛下遗诏已经昭然若揭,虽然各方都不断向张士贵展开游说,但是直至此刻,张士贵依旧不为所动。太子想要撤出玄武门,就只能硬碰硬的打出去,而东宫六率坚守太极宫的时间最多也不超过两天。

    也就是说,两天之内,若不能打开玄武门,那么整个东宫就将被叛军覆灭于太极宫内……

    他迈步来到李思文身前,负手站定,蹙眉看着垂头丧气失魂落魄的少年将军,忽然大喝一声:“站起来!”

    李思文浑身一激灵,下意识的站得笔直,身形有如标枪一般,但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一个败军之将,且在麾下兵卒战死殆尽之后撤出战场将大家以鲜血性命固守的阵地拱手让人,羞愧的垂下头去,眼泪流淌。

    李靖问道:“你哭什么?”

    李思文哽噎道:“身为主将,却将战死袍泽弃之不顾,更未能战死阵地之上,临阵脱逃,羞愧无地。”

    “呵呵!”

    李靖厉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战阵之上,死伤在所难免,今日是你,明日是我,有谁能逃得脱?今日你率部死战,虽然未能以死尽忠,却已然完成了自己的职责。重明门虽然失陷,但非战之罪,叛军势大,如之奈何?战阵之上,赴死从来都是最简单的事情,相反,绝境之中逆袭获胜,那才是真英雄!眼下重明门失陷,叛军即将攻入太极宫,却尚未至最后关头,留待血勇力气,直至最后,随吾一同绝境翻盘!”

    “喏!”

    李思文扯著脖子大喊,眼泪虽然尚未止住,但心中阴霾颓丧却一扫而空。

    正如李靖之言,战阵之上想死还不容易?重明门失陷尚有承天门,承天门失陷尚有太极宫,即便整个太极宫尽皆失陷还有内重门、玄武门,宫门重重、步步后退,哪里不能抛头颅洒热血为国尽忠?

    当真反败为胜、绝地翻盘,那才对得起那些阵亡的兄弟!

    李靖重重拍了拍李思文的肩头,赞许道:“没给你爹丢人,干的不错!下去将伤创治疗一下吧,恶战还在后面。”

    “喏!”

    李思文施礼之后,这才退下,脚步明显情况许多,精神也比之前更足。

    当今朝中武将如雨,然而真正屹立在巅峰的唯有李靖与李勣,房俊虽然战功赫赫,但到底差了一些资历。李思文自幼好武,素来仰慕父亲与李靖,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够如这二人那般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如今得到李靖之首肯,怎能不令他感到骄傲?

    父亲素来对他的顽劣不屑一顾,可终有一日,自己要让父亲亲口赞一句:此乃吾家麒麟儿!

    李靖目送李思文走出指挥所,回过头来,一边翻越堆成小山一般的战报,将各种信息汇总在脑海之中,然后对照墙壁上的舆图,很快制定出最为合适的战略——步步为营,尽可能为太子撤出玄武门争取足够的时间。

    一道道指令下达,东宫六率各部军队开始缓缓后撤,向着太极殿方向集结,当死守承天门的程处弼一身浴血狠狠向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率领麾下伤亡殆尽的兵卒后撤,整个太极宫正门就此彻底沦陷,无数关陇军队欢呼着有如潮水一般涌入太极宫,希望能够乘胜追击,一举将太极宫彻底攻占。

    然而李靖又岂是易与之辈?

    即便战局不利,丧失了太极宫最外围的坚固城防,但他沉着指挥,将生平之潜力毫无保留的发挥出来,东宫六率分成十余支部队时而各自为战、时而分头出击,虚虚实实变化无端,虽然未能将叛军击退出太极宫外,却也给予极为沉重之打击。

    太极宫内鏖战不休,处处皆是战场。

    太子李承乾也终于意识到战局几乎不可逆转,遂亲自穿着太子袍服、策马来到玄武门下。



    右屯卫大营之内,烛火彻夜不熄,将校、书吏出出进进,将各方消息汇总于此的同时,全军上下弓上弦、刀出鞘,枕戈待旦,然而因为玄武门被封锁,长安东、南、西三面又被叛军团团包围,城内的消息根本传不出来,全军上下对于太极宫战局进行到何等地步一无所知。

    叛军严密防备之下,显然连“百骑司”也难以自由出入……

    房俊顶盔掼甲,在中军帐内踱来踱去,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在此等动辄东宫倾覆、彻底失败的当口,以往的静气难以维持,心焦如焚。

    一名校尉自帐外快步而入,来到房俊近前,低声道:“启禀大帅,外头有人手持卢国公印鉴,说是有要事求见大帅。”

    房俊一愣,道:“让他去旁边营帐相见。”

    “喏。”

    校尉退出,房俊自大帐后门出去,来到旁边营帐,未几,一个兵卒从外面进来,单膝下跪施行军礼:“小的见过越国公!”

    房俊认得此人,知道是程咬金身边的心腹亲兵,蹙眉问道:“卢国公有何要事?”

    兵卒道:“吾亦不知,国公只是吩咐小的将这封信交给越国公。”

    言罢,自怀中取出书信,双手递给房俊。

    房俊不知道程咬金在此等紧要关头有何事告知自己,结果书信先验看火漆,之后自腰间取下一柄匕首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一目十行。

    心中一片震惊!

    长孙无忌当真有魄力,居然将防御金光门的主力“沃野镇私兵”尽数调入长安城参预攻城,如此一来虽然导致金光门空虚,可对于太极宫战局却有着极大增强。

    此举看似危险,实则由于长安城三面被叛军围困,玄武门又被张士贵封锁,这个消息根本不可能被城北的右屯卫得知,故而事实上也就不存在被房俊突袭金光门的可能。

    这一手险则险矣,但对于破局却是奏效。

    “沃野镇私兵”虽然三番两次败于右屯卫之手,但其本身战力较之普通的关陇军队高出不止一个层次。由于关陇精锐损失殆尽,围攻太极宫的军队看似气势汹汹,实则缺乏精锐主力负责攻坚,所以即便兵力数倍甚至十倍于东宫六率,却一直未能突破其防线。

    如今“沃野镇私兵”陡然加入攻城,对于几乎精疲力竭、兵力捉襟见肘的东宫六率来说,很有可能疏忽之下被叛军一举突破,防线尽失……

    强抑着心中震撼,将信收入怀中,对兵卒道:“回复卢国公吾已知晓,多谢他关心吾之安危,也请他多多放心。”

    再是亲信,有些事情也不能让其知晓详情。

    亲兵颔首,施礼之后退下,自回去复命不提。房俊在他走后将信自怀中掏出,又取来火折子将信点燃,直至化为灰烬,这才大步回到中军帐。

    “诸位,上前听令!”

    帐内将校先是一愣,继而“呼啦”一下围拢到房俊身前,程务挺急声问道:“大帅,有情况?”

    “可是叛军已然攻入太极宫?”

    “咱们点齐兵马猛攻玄武门吧,攻下玄武门即可接应太子殿下出宫!”

    ……

    房俊摇摇头,玄武门城高墙厚,“北衙禁军”虽然人数不多,但各个骁勇,想要将玄武门攻陷,没有十天八天的功夫难以奏效,可眼下战局紧迫,太极宫沦陷在即,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

    军中火药也已告罄,难以力克……

    面色凝肃,环视一周,沉声道:“程务挺率两千具装铁骑冲击金光门外叛军大营,务必将驻扎于彼此的叛军冲散!高侃率三千重装步兵、一千火枪手、一千弓弩手、一万步卒随后掩杀,待到攻占其大营,顺势冲击金光门!”

    而后对王方翼道:“即刻传令赞婆,命其统御麾下胡骑协助高侃攻陷金光门。”

    王方翼大声应喏:“喏!”

    房俊不理会一众将校瞠目结舌的神情,盯着高侃,狠狠道:“无论如何,今天傍晚之前,本帅要看到你率领重步兵杀入金光门,直扑延寿坊!若做得到,他日本帅保你一个子爵,若做不到,那便给本帅战死金光门下,然后本帅亲自率军攻城!”

    中军帐内一片寂静,都对房俊这忽如其来且极为疯狂的命令震惊失声。

    半晌,高侃才上前一步,劝谏道:“大帅,非是末将不敢死战,只是若调动这许多精锐主力攻打金光门,只怕一时半会儿难以攻克,大营之中的防御怎么办?”

    房俊摆手,道:“放心,驻扎于金光门外的‘沃野镇私兵’已经尽数入城攻打太极宫,叛军大营虽然人多势众,但缺乏精锐,一群乌合之众如何挡得住吾右屯卫的铁骑?本帅亲自坐镇中军,即便有蟊贼来犯,亦可确保不失。”

    他看着高侃,道:“局势紧迫,太极宫沦陷在即,本帅要求你一定要快,越快攻下叛军大营,越快攻陷金光门,咱们的胜算便增加一分!只要能够在叛军攻陷太极宫之前杀到延寿坊,那么这一战咱们便立于不败之地!”

    高侃听到“沃野镇私兵”已经调入城内,心中立即勾勒出整个局势的细节,赶紧颔首,道:“大帅放心,末将就算战死,也一定死在金光门内,用头撞也要撞开金光门!”

    房俊重重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抬起头环视左右,大声道:“诸位,帝国之传承、太子之安危、此战之成败,在此一举!军人至高无上的荣誉也好,个人封妻荫子的战功也罢,全凭着诸位的双手亲自去拿来!高侃若战死金光门下,便由本帅亲自顶上,你们若战死金光门下,本帅便将所有军队顶上!本帅只有一个要求,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要攻陷金光门!”

    “喏!”

    众将轰然应命。

    右屯卫从来不怕打仗,更不怕打硬仗,无论是当年兵出白道冰天雪地里长驱直入覆亡薛延陀,还是出镇河西重挫吐谷浑数万铁骑,及至后来奔赴数千里于西域击溃大食军队,哪一场不是硬仗?

    反倒是班师回京驰援东宫之后,碍于局势处处受制,一身力气无处伸展,打了那么几仗看似战果丰硕,实则并未打出右屯卫真正的实力,根本不过瘾!

    男儿腹有凌云志,功名但向马上取!

    战阵厮杀,生死难料,既然身为军人自将生死置于度外,若能以血肉之躯拼出一个未来,实乃大丈夫之荣耀。

    房俊中气十足,大喝一声:“生死胜败,在此一举,出战!”

    “出战!”

    满帐将校轰然应喏,士气瞬间攀升至巅峰!

    高侃单膝下跪施行军礼之后,大步走出帐外,外头细雨蒙蒙,无数兵卒皆全副武装立于各自营帐之外,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的向着中军大帐望来,见到高侃大步走出高高举起拳头,明白这是即将出征,所有兵卒都兴奋异常,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呼喝:“出战!”

    声若滚雷,在漫天细雨沉沉乌云之下翻滚震荡,直铺天际。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队一队兵卒开始离开大营,轻骑兵在前分成两路,一左一右,一路沿着长安城城墙向南,一路距离三里左右踏着田野齐头并进,越过景耀门,绕过长安城西北角的高地,顺着城墙向南直扑开远门。

    关陇军队在此设有营地,驻扎大概不下于一万人的军队,以作为与右屯卫对峙之前线。当斥候飞马来报说是有右屯卫铁骑已经向南突袭而来,营地内的关陇将领连忙吹响号角、擂响战鼓,无数兵卒惊慌失措的自营帐之内钻出,慌乱间寻找兵刃、仓促列阵。

    然而未等战列成型,一片乌云自北边地平处席卷而来,无数战马的铁蹄踩踏着泥泞的野地,轰鸣的蹄声震撼心魄,铺天盖地突袭而来。

    (本章完)



    两千具装铁骑距离开远门外敌营一里的地方开始减速,为战马积蓄体力,待到距离一百丈的时候,开始全部加速。八千只铁蹄踩踏之下蹄声轰鸣,连大地都微微颤抖,迎面打来的细雨淋在脸上、身上,使得兵卒与战马尽皆兴奋,迅速攀升至最为适合战斗的状态。

    高侃顶盔掼甲策骑疾驰,上身微微伏在马背之上,疯狂的催动胯下战马,将速度提升至极限,一马当先的冲入乱成一团的敌营之中。

    覆盖铁甲的战马庞大的身躯加上极限的速度产生巨大的冲击力,试图抵挡在面前的敌军稍有接触便被撞飞出去,策骑冲锋之间,手中横刀狠狠劈砍,刀刃轻易割裂敌军身体,战马向前飞驰,身后是断裂的肢体以及飞溅的鲜血。

    两千铁骑就这么硬生生毫无花巧的冲入敌营之内,铁蹄践踏之处,敌军哭爹喊娘仓惶逃窜,毫无抵抗之力,任凭具装铁骑在自己的阵列之内横冲直撞,狂飙突袭!

    半柱香不到,便已经杀透敌阵。

    高侃催动战马,毫不停留,大声喝道:“不可恋战,这些溃军交给后边的步卒,汝等随吾冲锋!”

    “喏!”

    两千战士策马紧随在他身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应诺,风卷残云一般继续向南直扑金光门,留下遍地狼藉的敌营。未等溃散逃窜的关陇军队缓过神,右屯卫的轻骑、步卒接踵而至,又是一通疯狂冲杀,关陇兵卒惨嚎着四散溃逃,要么蹲在地上丢掉兵刃就地投降……

    前前后后不到小半个时辰,开远门外万余关陇军队便被彻底击溃,右屯卫大军马不停蹄,越过这处营地全速向南。

    铁蹄铮铮,穿营而过,犹如狂风扫落叶。

    ……

    金光门外。

    连绵无尽的营帐沿着漕河两岸延展开去,密密麻麻不计其数。侯莫陈麟端坐大帐之内,面对桌案上一摞摞好似小山一般的案牍文书,一双眉毛拧了一个结,半点没有荣升主帅、镇守一方的喜悦。

    关陇门阀举兵起事半年来,非但迟迟不能攻陷太极宫覆亡东宫,反而屡遭败绩,各家门阀当中那些个成名已久的宿将几乎凋零殆尽,正值壮年的那一茬没有一个能够堪当大任的,使得军中表现优异的侯莫陈麟在宇文陇兵败被俘之后被扶上主将之位,统御金光门外数万大军。

    原本,可以统御如此之多的军队那得是十六卫大将军的级别,哪一个军人不曾梦想着有这样号令千军万马的一日?

    然而自坐上这个位置,侯莫陈麟便没有一日放松过……

    数万大军屯驻于金光门外,可不仅仅是看上去人山人海、旌旗招展那么简单,每一日的人吃马嚼、军械粮秣,都需要他这个主将过问,尤其眼下整个关陇门阀极其缺粮,单单每天调度粮秣、左支右绌,便能让他精疲力竭。

    甚至于数万大军驻扎于漕河两岸,每日里产生的垃圾粪便被就近倾倒入漕河之内,使得这条长安城粮秣进出的水道污染严重,简直成了一条臭水沟。最严重的是如此之多的军队需要耗费大量饮水,从别处运来是不可能的,只能就近取水……然后就悲剧了,全天底下唯有右屯卫、水师两支部队严令军中饮用开水,金光门外无以计数的关陇兵卒因为饮用脏水上吐下泻,导致战力下降、士气不足、军心不稳。

    怎是一个焦头烂额能够形容?

    至于金光门的安全,侯莫陈麟倒是并未有多少担心,虽然“沃野镇私兵”悉数入城参预强攻太极宫,此刻金光门外只剩下一群乌合之众,可长安城三面皆被关陇军队围住,张士贵又封锁了玄武门,诺大的长安城就好似一个巨大无比的瓮,半点消息都飞不出去,房俊身在玄武门之北,如何知晓此间虚实?

    至于驻守潼关的大军早已逗留多时,一直以来坐山观虎斗,冷眼看着长安城内鏖战不休,即不发表立场,更不曾偏向任何一方,现在肯定还是漠不关心……就算关心长安战事又能如何?“沃野镇私兵”加入攻城,使得城内关陇军队拥有了攻坚能力,没到一天的功夫便连续攻陷重明门、承天门,杀向太极殿,整个太极宫的沦陷还远么?

    就算到那个时候房俊知晓了金光门的虚实又能如何?

    来不及的。

    所以侯莫陈麟此刻只是忧愁如何治理这数万大军,半点都不担忧金光门的安危。

    “砰!”

    帐门被推开,一个亲兵带着一身风雨便冲了进来,满面惶然,大声道:“将军,大事不好!右屯卫悍然突袭开远门外军营,已经将其击溃,眼下正自北向南而来,距离此地不足十里!”

    “咣当”

    侯莫陈麟霍然起身之时失手打翻了桌上的砚台,乌黑的墨汁洒满衣衫下摆犹不自知,瞠目结舌道:“怎么可能?”

    亲兵道:“斥候刚刚回报,现在又出去探知敌情,千真万确!”

    侯莫陈麟抹了一把脸,脑瓜子嗡嗡作响,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右屯卫必然已经知晓金光门外实力空虚的事实,更知道“沃野镇私兵”已经悉数调入城内,所以才敢这般不顾玄武门之安危强势来袭!

    怎么办?

    他彻底慌了。

    “沃野镇私兵”的战力这些年下降很快,野战已经难以称得上出类拔萃,唯独守城还能有一些战力,有他们在,辅佐以数万关陇军队,金光门外固然不敢称固若金汤,却也难以让右屯卫越雷池半步,如今没有了“沃野镇私军”,就靠着这些个乌合之众,人数再多又能如何?

    怎么挡得住如狼似虎的右屯卫,怎么挡得住野战无敌的具装铁骑?

    勉强定了定神,侯莫陈麟一边抓起横刀向门外走,一边大声道:“立即擂鼓、聚将,虽本将列阵迎敌!”

    他也不是草包,军师素养在关陇年青一代当中数一数二,深知金光门对于关陇军队的重要。一旦他麾下的军队被击溃,使得右屯卫攻陷金光门深知突入长安城内,对于整个战局将会产生彻底逆转。

    正在猛攻太极宫的关陇军队忽然遭受右屯卫从后突袭,无论如何也难以组织有效的阵型予以应战,再加上右屯卫战力之强悍远超关陇军队……只要想想那后果,侯莫陈麟冷汗便冒了一遍又一遍。

    “咚咚咚”一阵阵战鼓声急促响起,细雨飘飞,乌云低垂,整个金光门外漕河两岸瞬间人喊马嘶、乱作一团。右屯卫突破开远门防线已经即将抵达此地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军队之中引发巨大的慌乱。

    自关陇门阀举兵起事而始,无论谁家的军队在右屯卫面前都没有占到一丝半点便宜,甚至被屡次击败,丢盔卸甲损失无数,直接导致了战局始终不能朝着关陇有利的方向进展,拖延至今。

    对于右屯卫之强悍战力,所有关陇军队对心生畏惧、谈之色变,之前有“沃野镇私兵”在此屯驻还好一些,眼下“沃野镇私兵”已经悉数入城,剩下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挡得住右屯卫?

    想起具装铁骑的无敌冲锋,火枪兵的排枪射杀,震天雷的强大威力,以及火炮毁天灭地之威……右屯卫尚在十里之外,整个金光门外的关陇军队已经心胆俱裂、两股战战,恨不能立刻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侯莫陈麟拎着横刀自大帐疾步走出,飞身跨上战马,环目四周,见到整座营地群情汹涌、沸反盈天,各部混乱一团,心底阴霾更盛几分,只不过他身负驻守金光门之责,总不能尚未接战便逃之夭夭吧?

    面对仓促赶来、衣冠不整的各部将校,侯莫陈麟来不及喝叱,下令道:“立即集结各部,列阵迎敌!”

    话音未落,四周的喧嚣声愈发炽盛吵杂。

    右屯卫来了。



    侯莫陈麟挥舞着横刀,声嘶力竭的催促麾下兵卒赶紧结阵,面对冲击无敌的具装铁骑,若不能及时列阵予以对抗,再多的军队也只能犹如豚犬牛羊一般肆意突袭杀戮。

    然而他刚刚接任主将不久,麾下这数万兵马看似人多势众,实则严重缺乏军事素养,更为致命的是这些部队来自于关陇各家,甚至出自同一家的军队也大多隶属于族内各个不同的族老分支,相互之间互不统属,平素没有经过操练,仓促之间想要结阵,难如登天。

    “沃野镇私兵”再是战力不行,人家也是久经训练,最起码能够做到令行禁止,可眼前这些关陇军队怕是连各种鼓号声都未必听的明白……

    再加上关陇军队对于右屯卫之畏惧已然深入骨髓,每一次对阵都大败亏输死伤无数,尤其是右屯卫的具装铁骑跟火炮部队,那简直就是来自地狱的恶魔,肆意收割生命宛如死神的镰刀,无可抵御。

    骤闻具装铁骑来袭,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任凭侯莫陈麟喊哑了嗓子,整个营地依旧乱哄哄毫无章法,甚至有几支部队偷偷摸摸的向南撤离,试图浑水摸鱼,见机不妙便逃之夭夭……

    侯莫陈麟快要疯了,眼瞅着远处黑盔黑甲的具装铁骑已经犹如一片乌云一般辅天盖地席卷而来,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也顾不上那些杂牌军,只能指挥自己麾下侯莫陈家的私军赶紧结阵。

    数千人的阵势刚刚勉强结成,耳畔的马蹄声已经震耳欲聋,抬眼望去,两千具装铁骑已经山崩地裂一般冲到近前。

    “轰!”的一声,就好似两股洪流激荡撞击,溅起漫天血花,无数关陇兵卒被撞得骨断筋折,倒飞出去,将身后的袍泽撞得滚地葫芦一般倒下一片。

    侯莫陈麟连连大吼:“顶住!顶住!”

    索性他麾下这支部队建制完整,平素训练还算勤勉,即便面对具装铁骑的狂暴冲击人人惊骇欲绝,却依旧在他的指挥之下勉力稳住阵脚。

    王方翼盔檐下双眼目光锐利,见到面前这支关陇军队虽慌不乱,遭受冲击之后并未立即溃散,便知道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倒也不是打不下来,天下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在具装铁骑来回冲锋突袭之下保持不败,只不过此战最主要的关键在于一个“快”字,若与这支军队纠缠不休,很可能给其余关陇军队留下足够的集结时间,到时候骑兵冲阵不仅会增大伤亡,更会延误战机。

    他当机立断,对身侧高侃大吼道:“将军,咱们分头穿插!”

    高侃立解其意,向左一拽马缰:“金光门下汇合,不必恋战!”

    只要凿穿敌营直扑金光门下,眼前这些关陇军队起码溃散大半,等到突袭一个来回,怕是就得跑光了,何必非要彻底击溃斩杀殆尽?

    “喏!”

    王方翼大声应诺,回头冲着身后兵卒大喝:“随吾来!”

    操控战马向右转向,与高侃一分为二,在这支结阵的关陇军队阵前一左一右狂飙而去,两人具装铁骑头顶的红缨在雨水之下跳跃鲜艳,铁蹄踩踏大地泥水四溅,犹如山巅崩落的滚石一般自关陇军队面前驶过,然后绕过这片阵地,一头冲进后边那些散乱仓惶的乱军之中。

    铁骑铮铮,钢刀闪烁,两千铁骑排山倒海一般狂飙而至,在乱军阵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所过之处尸骸遍地鲜血成河,关陇兵卒被杀破了胆,纷纷丢弃兵刃鬼哭狼嚎狼奔豸突,没头苍蝇一般向着四面八方溃散奔逃。

    侯莫陈麟目眦欲裂,他知道这些关陇军队互不统属战力低下,可也绝对想不到居然这般不堪一击,被具装铁骑一个冲锋便杀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眼瞅着两股具装铁骑直扑金光门下,他急得连连大吼:“随吾向后撤,挡住他们!”

    城外大营数万兵马被人家一个冲锋便杀得落花流水,他哪里敢指望金光门上的兵卒能够悍不畏死的守城?而一旦让右屯卫从容不迫的强攻金光门,只怕一个时辰都挨不住……

    麾下兵卒刚刚亲身感受了一番具装铁骑的冲锋之威势,当真犹如山崩地裂一般令人心胆俱寒,但不敢违逆军令,只得勉力转身,试图在此结阵,推到金光门下阻挡右屯卫。

    然而刚刚转过身,便有斥候自身后策骑狂奔而来,远远的便在马背上大呼小叫:“敌袭!敌袭!右屯卫轻骑兵马上就到,重装步卒也就在不远,还有火枪兵数千……右屯卫已经倾巢而来!”

    关陇军队阵中登时就炸了锅,一个个面如土色两股战战,这可是右屯卫所有的精锐了!那是可以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可以堵住大斗拔谷重创吐谷浑铁骑,更可以奔袭数千里击杀二十万大食军队的无敌之师!

    自己这边拿什么打?

    拿头打啊!

    侯莫陈麟嗓子哑了一般,坐在马上第一个浮现脑海的念头居然是——老子这会儿若是直捣玄武门外,能否一举攻陷右屯卫大营?

    但这个念头只是刚刚升起,便被侯莫陈麟摇摇头甩出脑海之外,哪怕右屯卫营地之内当真兵力空虚,可只要还有那些火炮在,谁特么活腻歪了敢去正面攻打?

    连柴哲威整整一卫之军都折戟沉沙溃不成军,关陇军队就算人数再多又能如何?

    火炮之威,足以毁天灭地,无人敢掠其锋芒。

    镇定一下心神,侯莫陈麟知道除非自己将麾下这些兵马尽数搭进去,或许才能阻挡右屯卫攻略金光门之步伐,可如此一来,侯莫陈家最后的家底就算是打光了,往后如何在关中立足?

    即便此次起事失败之后各家门阀再不敢保留私军,这些人化而为民也不过是反掌之间,本来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侯莫陈家的仆役庄客,专心种地,还能为侯莫陈家保留一分底蕴,可若是全部死光了,侯莫陈家那几万亩地只怕都没人去耕种……

    恍惚之间,北边已经有右屯卫的轻骑兵跃入眼帘,侯莫陈麟不敢耽搁,再次下令军队转身,面对着北边冲来的轻骑兵:“阵列不变,前后一致,向西撤退!”

    右屯卫自北向南席卷而来,长安城在东边,这若是向西撤退,就等于脱离战场,将金光门毫无防卫的呈现于右屯卫面前……

    麾下兵卒巴不得赶紧撤离战场,眼瞅着具装铁骑已经快要冲到金光门下,等会儿若是再冲杀回来,再加上迎面而来的轻骑兵还有即将接踵而至的重装步卒火枪兵,到那个时候想跑都没机会!

    整支军队前所未有的运转流畅,所有人尽量保持阵型的同时向东移动,避开迎面而来的右屯卫轻骑兵,向着东边的山岭快速撤退。

    两千具装铁骑分成两股,一左一右在战场上掀起狂飙,冲锋之势犹如热刀入黄油,无可阻挡。铁蹄践踏横刀挥舞,无数关陇兵卒哭爹喊娘四处逃窜,具装铁骑根本不管不顾,好似牧羊犬一般在满是羊群的野地上恣意奔袭,等到压力一松眼前一亮,已经凿穿敌阵,抵达金光门下。

    高侃与王方翼在此会师,两人抬头看了一眼巍峨矗立的金光门,默契的同时打马转身,率领麾下铁骑再次提速,向着来路杀去。

    等到他们将敌阵凿穿一个来回,与追赶上来的轻骑兵汇合,才发现唯一那一支结阵的敌军正缓缓向着东边退去,显然已经被杀破了胆,试图脱离战场,逃逸而去。

    而此刻金光门下漕河两岸,数万关陇军队已经被具装铁骑势如破竹的攻势打得落花流水狼奔豸突,无数兵卒混乱着向后逃离,偶尔有些将校试图止住颓势组织结阵以拱卫金光门,但破了胆的兵卒哪里还听得军令?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一个劲儿的撒丫子狂奔,转瞬将将校湮灭在溃兵之中。

    战场之上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漫天小雨纷飞之下,恍若人间地狱,数万关陇军队顷刻之间便被彻底击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