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门上,面色白皙的窦德威趴在箭垛上向下眺望,纷飞的雨水淋在身上头上,顺着兜鍪往下滴落,一张脸愈发惨白。
金光门原本的守将是侯莫陈麟,其升任城外数万大军主将之后,便由窦德威接任,扶风窦氏虽然如今名声不显,不如高祖皇帝在位之时那么显赫,但底蕴颇深,即便算不得关陇中坚,但与关陇门阀亦是同气连枝利益纠葛。
此刻,只见原本营帐连绵人喊马嘶的军营早已一片狼藉,数万人马挡不住两千具装铁骑,好似牛羊被狼群追赶驱逐一样在城外广袤的野地里撒腿狂奔逃命,两支黑色洪流不断穿插突袭,一直凿穿关陇军队抵达城下。
为首两员大将驻足城下,隔着护城河向城上望过来的时候,窦德威正好与其对视,只觉得一股凶残之气扑面而来,其身后两千铁骑更是杀气冲天!当年被房俊斩杀战马压断的伤腿开始隐隐作痛,后背冷汗涔涔而下。
他出身高贵钟鸣鼎食,注定要继任神武郡公的爵位,成为窦家下一代的家主,政治仕途富贵皆是天下第一等,前程似锦。然而自从当初年少轻狂轻薄了武媚娘被房俊还得断腿,他的人生就好似被房俊那个棒槌给笼罩起来,一片阴霾不见光亮。
待到城下具装铁骑在此掉头又将溃散的关陇军队突袭蹂躏一遍,迅速向着远方而去,他略微松了口气,猜想这群杀神会否就此退去,便见到远处目光所及之处,右屯卫兵卒满山满谷铺天盖地而来!
完了!
窦德威心理最后一丝侥幸破灭,右屯卫显然打算趁着金光门外兵力空虚战力不足的机会攻陷城门,然后突入城内。
至于金光门究竟能否挡住右屯卫大家狂攻……窦德威想都没想,拖着伤腿在亲兵护卫之下一瘸一拐的走下城墙。右屯卫攻城手段他虽未亲见,却屡有耳闻,别人攻城都是架起云梯那命去填,右屯卫则直接在城下抠个坑埋上火药点燃,轰的一声将城楼城墙直接炸成一堆瓦砾。
他可不想站在城上瞪着被炸上天,变成一捧灰,即便不炸死,被砖头瓦块埋起来还能活?
城上守军见到窦德威二话不说下了城,尽皆面面相觑一脸懵然,难不成这位新任守将乃是想要在城下衙署之内遥控指挥?
有人大着胆子追了两部,大声问道:“将军欲往何处?”
窦德威头都不回:“本将伤创发作,疼得难受,在城下衙署坐镇指挥,诸位当思虑眼下关陇之危难,尽心竭力不畏伤亡,定要将右屯卫挡在城下!”
言罢,带着亲兵一头钻进城下不远处的衙署值房,打定主意远离战场,一旦局势不妙,立即撤走。
至于他这个新任主将远远蹲在衙署之内却不亲临一线,会否导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情况发生,进而使得指挥效率大大降低给予敌人可乘之机,他是完全不在意的。
自己身娇肉贵,乃是一等一的贵族,总不能跟这帮子豚犬一般的兵卒战死城头吧?
再者说了,这天底下就没有右屯卫攻不下的城池,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弃城逃跑,已经算是勇气无敌了好吧……
自己乃是太穆皇后一脉,正儿八经的后族,跟脚比之长孙家扎实多了,即便兵变彻底失败,谁又敢对他怎样?等到太子即位,窦家的地位依旧稳如泰山,顶了天便是空顶着一个神武郡公的爵位不入中枢不掌实权,那也比现在丢了命强啊……
所以他根本不管金光门到底能否守住,能够坚守到城破一刻才撤走,已经算是勇气可嘉勇担重任了好吧?
谁不服,谁就来跟右屯卫打一场,若当真胜得过,自然怎么说我都行,可若是没那个底气,凭什么就来指责我呢?
……
右屯卫上下自然不知道他们在城外一阵乱杀不仅将数万关陇军队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几万人溃不成军狼奔豸突,即便是城上的守军也已经给杀得两股战战,连主将都避而不战,随时等着逃跑。
王方翼率领具装铁骑亦步亦趋的追逐着侯莫陈麟部向东挺进,以免被其杀个回马枪破坏攻城进度,高侃则策马而立,指挥随后赶到的步卒开始攻城。
负责搭建舟桥的辎重营数百人一拥而上,没人都扛着一块木板,来到护城河前“噗通噗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然后扛起木板浮在水上,用一根根铁钉螺丝将这些木板连接起来,很快便在护城河上搭建出数座浮桥,后边的兵卒扛着云梯快速自浮桥越过护城河,来到城墙之下,顶着城上的箭雨檑石架设云梯。
云梯刚刚搭好,身后的兵卒便将横刀叼在口中,身形矫健的跳上云梯,飞快向上攀爬。
与此同时,火枪兵弓弩手抵达城下,鼓声隆隆之中,一排排火枪一支支箭矢齐齐射上城头,对守军予以火力压制。
攻城的兵卒顺着云梯攀爬,头顶滚木檑石箭矢如雨,不断有兵卒爬到半途惨叫着坠落下去,身后的兵卒则一言不发继续攀爬。
守军自箭垛露出身形,挥刀将爬到箭垛高度的右屯卫兵卒斩落,同时城下射来的铅弹箭矢纷纷射中他们的身体,惨嚎着或是跌落城下,或是就地死伤,狂暴的火力压得城上守军不敢露头。
将是兵胆,一个勇冠三军的主将往往能够最大限度提升麾下军队的战力,若能身先士卒,更是众志成城士气高昂,许多以弱胜强以寡击众的战役都是如此而获取最终之胜利。
相反,“将熊熊一窝”,若主将胆怯畏战,谁还能指望着麾下兵卒悍不畏死?
右屯卫不仅要攻下金光门,还要尽可能快,所以没有什么试探,一上来便是全力以赴发动猛攻,打得城上守军一片懵然,心生惧意。
“窦将军呢?”
“在城下值房内坐镇指挥……”
“坐镇个屁呀!他厮就是怕死!”
“他那条腿当年就是被房二给打折的,如今对上房二的军队,他岂能不怕?”
“娘咧!他怕了就跑去值房,见机不妙撒腿就跑,咱们吓得胆子破了却还得守在这里?”
城头之上怨声载道,随着右屯卫压制火力越来越猛,攻上城头的兵卒越来越多,这份怨气逐渐转化为畏战之心,原本的恐惧被扩大无数倍,士气越来越低迷。
窦德威站在值房之内来回踱步,时不时的推门看看不远处的城楼,嘴里嘀嘀咕咕:“不对劲啊,火药呢?为何不埋设火药炸塌城墙然后蜂拥而入,反而要不计伤亡的硬攻?”
自从火药问世,并且被右屯卫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应用到战场之上,尤其是其无与伦比的威力用在攻城战中无往而不利,使得政事堂不止一次的商讨过天下各州府县的城池是否还有继续耗费巨资加固修缮的必要?因为即便最坚固的城池也挡不住火药轰击,只要将火药的份量无限度的增加,就算是一块磐石也能给炸碎了,城墙的防御功用几乎彻底失效……
窦德威猛地一拍大腿,振奋道:“娘咧!铸造局被毁,右屯卫的火药生产作坊夷为平地,其军中火药就算储存再多,又是河西又是西域这一圈打下来,还能剩下多少?这是火药用光了啊!”
如果没有火药这等大杀器,金光门未必不能守一守!
就算守不住,只需拖延时间,延寿坊那边一定会调集重兵前来,只需将城上密密麻麻的排满兵卒,凭借城高墙厚,应该能挡得住右屯卫吧?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窦德威又等了一会儿,城头上的厮杀声愈发激烈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猜测没错。
登时他腰杆也直了,底气也足了,觉得自己又行了!
一摆手,推门而出,大声道:“吾乃一军之主将,即便身份尊贵,焉能临阵脱逃,将麾下兵卒丢在战场之上?汝等不必不说,今日即便战死,亦要与袍泽们死于一处!”
屋内亲兵面面相觑,是我们叫你从城上下来且做好随时逃跑准备的?是吗?不是吧……
值房外的兵卒一听,登时恍然:原来是窦家的亲兵害怕窦将军有所损伤,毕竟战阵之上刀枪无眼,窦将军又身份尊贵,可以理解。可现在窦将军显然是将亲兵们喝叱了一顿,意欲再上城头与兵卒们浴血奋战,真是有名将风范啊!
无不露出钦佩的目光。
恰在此时,城头不知是谁发一声喊:“完了!挡不住了!”
“跑哇!”
无数兵卒潮水一般自城头狼狈跑下来,许多人慌不择路甚至从几丈高的城墙被袍泽战友挤得掉下来,半空中手脚挥舞试图抓住什么,哇哇惨叫……
窦德威刚刚冲出去几步,愣神的功夫便被潮水一般败退的兵卒所湮没,甚至被溃兵撞得脚下一个趔趄,幸好身后亲兵冲上来将他扶住这才没有摔倒,否则倒在乱军之中,随时有可能被踩上去一百只脚,踩成肉泥。
窦德威稳住脚步,伸手拽住一个慌乱奔逃的溃兵衣领子,将其拽到面前,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那溃兵见到是窦德威,吓得面色发白、两股战战,哀求道:“将军息怒,非是吾等不肯力战,实在是右屯卫太凶了,根本挡不住啊!”
窦德威眉毛都竖起来了:“敌军攻上城头了?”
溃兵连连点头:“马上就打进来了!”
窦德威松手,然后转身就一瘸一拐的往城内跑:“快快快,护住我,咱们回府!”
身后一众亲兵:“……”
说好的与麾下兵卒死战一处,死守城门呢?
“轰!”一枚震天雷从城头落下,掉在城门内侧,炸起一片泥水飞溅,也炸碎了关陇军队的胆,所有人慌不择路,丢掉所能丢掉的一切只为了跑的更快……
右屯卫兵卒自城头纷纷翻入城内,一部分追着溃兵厮杀不休,一部分冲到城门之下。
“吱嘎嘎”巨大的铁门闩被拔掉,厚重的城门从内缓缓打开,黑盔黑甲全身武装到牙齿的重装步卒犹如潮水一般自城门涌进,稍作停留,组织阵型,便迅速向着城内杀去,犹如滚滚铁流,势不可挡。
窦德威瘸着一条腿行走不便,被亲兵背在身上,裹挟在人群里向着城内溃逃,眼瞅着过了西市距离延寿坊不远,窦德威猛地反应过来,连连怕打亲兵脑袋,叫道:“蠢货,去延寿坊找死么?往南往南,咱们赶紧回府!”
金光门之重要无需赘述,他身为守门将军却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便丢了城门,导致右屯卫长驱直入,此等严重之失职将会导致整个长安局势发生翻天覆地的逆转,原本正在狂攻太极宫的关陇军队甚至有可能遭受东宫六率与右屯卫的前后夹击……这个时候去延寿坊,即便他是窦家子弟,怒火万丈的长孙无忌怕是也能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但只要回府承受窦家的福泽庇佑,谁能奈他何?
亲兵也反应过来,背着窦德威自西市与延寿坊之间的街道拐了过去,一直向南过了光德坊、延康坊、崇贤坊,再向东由崇德坊、怀贞坊之间穿过,抵达窦家所在的安业坊……
此时未末申初,因着长安城鏖战连连,各种生活物资极度匮乏,即便是扶风窦氏这样的功勋贵戚之家也只能吃两顿饭。神武郡公窦招贤刚刚用过午膳,正坐在偏厅里喝茶,忽然闻听外头一阵纷乱吵嚷,不由蹙眉对一侧的仆役道:“去看看怎么回事儿,还有没有点规矩了?就算这长安城打得翻了天,咱们家也不能乱了规矩,若无大事,打杀了吧。”
“喏!”
仆役颔首应下,大步出了门口,未几,又折返回来,一脸吃惊:“启禀家主,少郎君回来了……”
窦招贤以为是长子窦德藏,这个庶出的长子过继给了兄长为嗣,但平素往来频繁,感情亲密,遂蹙眉道:“这兵荒马乱的,瞎溜达什么?告诉他若是无甚要事,赶紧回去府中,莫要四处走动。”
仆役便明白家主是误会了,忙道:“不是大郎君,是少郎君。”
窦招贤一愣,心说我只有两个儿子,老大过继出去,老二正在金光门带兵镇守,乃是扶风窦氏的千里驹,啥时候又出来一个“少郎君”?
紧接着才反应过来,问道:“是德威回来了?”
仆役道:“正是。”
窦招贤放下茶杯,捋着胡子,一脸疑惑:“他不是被认命为金光门守备,正率军镇守金光门么?”
没等仆役回答,门口脚步声响,盔甲歪斜的窦德威呼哧带喘的一瘸一拐走进来,一见到父亲坐在上首,便大叫一声:“父亲,大事不好!”
窦招贤蹙眉,喝叱道:“好歹也是一方统兵之将,怎能还如以往那般毛躁?为父时常教导你每遇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才能有出息,你看看你这个样子,简直莫名其妙!”
窦德威往前走两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疾声道:“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教训我?城外数万大军被右屯卫击溃,金光门失陷,房二那厮已经率领右屯卫杀进城里来了!”
窦招贤目瞪口呆,一回手将桌上茶杯打翻,,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窦德威一脸颓丧,唉声叹气:“右屯卫太强悍了,我虽然亲冒矢石、身先士卒,可怎奈麾下兵卒实乃乌合之众,哪里敌得过右屯卫百战之师?死战之下依旧丢了金光门,此刻不敢去延寿坊唯恐长孙老儿拿我祭旗,只能先躲会家里,看看风向再说。”
“娘咧!”
窦招贤暴跳而起,戟指大骂:“你个废物东西!你可知让你接任金光门守备,老子在长孙老儿面前陪了多少好话,拿出多少钱财让那些关陇勋贵们帮着说话,就指望着你能出息,好光宗耀祖。你可倒好,上任没两天,便直接丢了金光门?”
窦德威懒得理他,一瘸一拐坐到他父亲的椅子上,拿起茶壶抽了一口,一抹嘴巴,道:“反正你得护着我,长孙老儿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到时候来家里要人,你可得顶住了!”
“放屁!”
窦招贤气得七窍生烟,骂道:“老子怎地就生出你这么个窝囊废的东西?金光门失陷,右屯卫自可长驱直入杀进城内,长孙无忌火烧屁股了,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你?”
窦德威也知道事态严重,这回算是闯了大祸,无奈道:“我亦不想如此,奈何右屯卫着实强悍,两千具装铁骑一个冲锋便凿穿数万人的军阵,来回两下,城外大军便散了,溃兵漫山遍野夺路狂奔,金光门直接暴露在其兵锋之下,您是没看到右屯卫兵卒攻城时候的模样,那可真实悍不畏死,也不知道房二那厮到底给这些兵卒灌了什么迷魂汤……”
窦招贤那还有心思听他狡辩?
在厅中不断转圈圈,良久才站住,摇头道:“不行,长孙老儿睚眦必报,即便眼下顾不得你,事后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对你不利。吾这就前去寻郢国公讨个人情,总得将这桩祸事消弭了才好。”
他素知长孙无忌为人,最是睚眦必报,如今窦德威坏了他的大事,事后必然猝下杀手方消心头之恨,唯有请宇文士及出面说项,才能免去这一遭祸事。
窦德威点点头,满不在意道:“那父亲便快去吧,待会儿右屯卫杀进来,您可就出不去了,我在家歇一歇。”
“你……唉!”
窦招贤气得指了指儿子,旋即无奈叹气,赶紧出门让仆役牵马,带着几十个家兵出了府门赶赴延寿坊求见宇文士及。
今年关中多雨,前两日连续倾盘大雨之后,又改为阴雨绵绵,这种潮湿阴冷的天气对于身体虚弱、根元耗损之人来说是极大的折磨,长孙无忌凭借毅力披挂上阵督战一天,便着实难以坚持,只得回到延寿坊内居中指挥。
此时承天门一线、整个东宫已然攻陷,东宫六率全部收缩太极宫内,步步为营,每一座殿宇、每一处院落皆浴血死战,但失去城防优势之后,关陇军队凭借兵力上的优势潮水一般不断冲击着整个太极宫,优势一步一步扩大,胜利已然在在望。
长孙无忌也终于能够歇一歇……
沏了一壶热茶,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坐在窗前书案两侧,关切道:“你这身子可熬不得,该歇的时候就得歇着。如今这整个关陇,一个个的心思叵测,战局顺利还好,一旦不顺,危厄重重。咱们两个总得有一个能够顶得起,可不能一起倒下。”
以前,关陇勋贵内部他最为忌惮、防备的宇文士及,因为唯有宇文家有可能超越长孙家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关陇领袖。
但现在“沃野镇私兵”在城外连续遭受重创,仅剩下的一点兵力也调入城中冲锋在猛攻太极宫的第一线,这对于宇文家根基之损伤无可估量。如今的宇文家只能依附于长孙家之后,竭尽全力的促成此番兵变之成功,否则一旦长孙家倒下,宇文家亦再无复起之日。
简而言之,如今两人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休戚与共、一损俱损……
宇文士及喝了口茶水,摇头道:“辅机放心,吾的身体吾自然有数,这些年养尊处优根元耗损得利害,平素犹不自知,到了此等耗费精力的时候,才发觉已经快要被掏空……歇了一日,已经大有好转,若想恢复至以往的体力,非修身养性个三五年不可。”
这个时候,他怎么敢将战局全数撇给长孙无忌?
人皆有私心,此刻看似与宇文家同气连枝,可若是到了必须要的牺牲的时候,自己不再,长孙无忌很可能将宇文家最后一点家底一股脑的丢出去……
长孙无忌颔首,道:“你有数便好,吾不多啰嗦。眼下战局顺利,攻陷太极宫只不过是早晚而已,东宫六率已经不可能反败为胜。唯一可虑者,便是张士贵的倾向究竟如何,他若死心塌地执行陛下之遗诏,死死封锁玄武门,则太子插翅难飞,咱们大功告成;若他倒向太子一边,开放玄武门放任太子出城,则太子可在右屯卫护卫之下逃出生天,往后的麻烦还多得是。”
一旦太子撤出玄武门,在右屯卫护卫之下向河西撤退,关陇军队是绝无可能趁胜追击以竟全功的,右屯卫的战力强悍,只要想想都让他胆寒。
“倒也未必,若太子撤往河西以储君之名号令天下,准备反攻长安,正好可以牵制关中,李勣也投鼠忌器,不得不倚重咱们,咱们的损失或许能够降到最少,且有一些额外的收获。”
宇文士及的观点正好相反,现在最为重要的不是覆亡东宫,而是借助覆亡东宫助关陇门阀占据一个主导地位,一遍接下来与李勣的谈判之中占得先机。有太子在河西予以牵制,李勣岂肯覆灭关陇,他自己扶立新君之后顶上去与太子打生打死?
关陇门阀正好可以作为他手里的那把“刀”,非但不会对关陇赶尽杀绝,反而会想法设法的网开一面,以助关陇恢复元气,去跟太子以及右屯卫死磕……
长孙无忌想了想,颔首认可,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苦笑道:“吾素来自傲,以为天下大势尽在掌握之中,反而此番举兵起事,过程破折重重,才意识到不仅己身不足,更难窥天意,一手将关陇门阀推到生死存亡之边缘,动辄全盘皆输、尽皆倾覆。房俊在金光门外那一把火,差点烧掉了吾一条命……不过好在终于云开月明,重新主导了局势,只需稳扎稳打,胜利唾手可得,该是时候谋划一番如何与李勣谈判的事宜了。”
宇文士及深以为然。
金光门外囤积的粮秣被房俊神兵天将一般一把火烧个精光,直接导致关陇门阀不得不彻底放弃那些进入关中的各地门阀私军,就连自己的军队也陷入粮荒,上下一片哀嚎,士气将至最底。
那个时候,即便最乐观的关陇勋贵也无法想想缺乏粮秣的军队如何夺取最终的胜利……
然而兜兜转转之间,局势忽然就柳暗花明,尤其是长孙无忌调“沃野镇私兵”入城的这一神来之笔,直接攻陷了固若金汤的太极宫防线,使得战局彻底逆转,胜利似乎已经唾手可得。
迈过了这一道坎,关陇上下信心倍增,开始琢磨如何与李勣展开谈判,尽可能的在其麾下数十万大军压迫之中保存自身之实力……
然而正在两位关陇大佬畅想之后的一步步进程,不仅仅是在绝境之中反败为胜,更要在与李勣的谈判之中尽可能多的保存实力,甚至攫取利益,房门便被“砰”的一声推开,宇文节两步冲入厅内,惨白的一张脸上满是惊惶失措与难以置信。
两位大佬同时扭头看去,宇文士及蹙眉不悦,正欲喝叱几句“每遇大事要有静气”之类的言语,长孙无忌不好多说,拿起茶杯喝茶。
便听得宇文节已经抢先一步,说道:“刚刚送来的消息,房俊尽起右屯卫之主力,具装铁骑在前突袭,重装步卒随后掩杀,开远门外大营已经失陷,右屯卫直扑金光门外,侯莫陈麟正在组织军队结阵,双方已经接战!”
“噗!”
长孙无忌刚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喷了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满脸通红,好不容易缓过气,面色极其难看。
宇文士及张张嘴,终究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掉“沃野镇私兵”入城这一步,长孙无忌看来非常自得,效果也的确很好,但此刻房俊居然抓住“沃野镇私兵”入城之后金光门大营的战力空虚,悍然起兵来袭,这就很麻烦。
一旦侯莫陈麟挡不住右屯卫的突袭,金光门便会彻底暴露在右屯卫兵锋之下。
而一旦金光门失陷……
两位大佬终究是历经过无数风波跌宕,即便面对这般剧变,也仅只是一瞬间的慌乱,旋即便镇定下来。
长孙无忌顺过气,沉声道:“盯紧金光门的战事,再探再报!”
眼下太极宫的战事如火如荼,关陇军队全凭着兵力优势才将东宫六率死死压制,若是这个时候贸然调兵赶赴金光门增援,会使得太极宫内的战事发生转折,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况且侯莫陈麟虽然资历尚浅,但也算是关陇门阀的后起之秀,素来沉稳干练,统御金光门外数万关陇军队即便不能击溃来犯之强敌,总也能死死守住营地吧?
退一步讲,即便城外军队被具装铁骑冲垮击溃,还有一道金光门呢,窦德威同样算是关陇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怎么也能守得住金光门一天两天吧?
毕竟攻城可不比野战,没有巨大的伤亡、长时间的消耗,很难一鼓作气予以攻克……
宇文节颔首道:“卑职这就去。”
他转身出去,厅内两人一时间都不说话,宇文士及是在斟酌着怎么开口,毕竟调“沃野镇私兵”入城乃是长孙无忌的主意,原本就是孤注一掷,希望这个防守漏洞不被房俊查知,孰料天不遂人愿,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自己若是言语不当,怕是会引起长孙无忌尴尬不满……
长孙无忌则是不知说什么,调“沃野镇私兵”入城的确完成了他的战略意图,承天门防线被一鼓而下,胜利在望。分明长安城四面围困,消息绝对传不到房俊那边去,城外防御留下的漏洞未必会被抓住,但偏偏这一切就发生了。
本是奠定胜局的神来一笔,转眼之间,便有可能是掘开关陇坟墓的昏招……这让长孙无忌情何以堪?
沉默良久,就在宇文士及张口欲言之时,门外脚步声再响,宇文节几乎是冲进厅内,一张脸满是惊惶:“城外军队已经被击溃,四散奔逃全数溃败,右屯卫正在猛攻金光门!”
“咣当”宇文士及失手打翻了茶杯,失声道:“怎么可能?”
宇文士及失声道:“怎么可能?”
倒不是他对侯莫陈麟以及城外数万乌合之众有着多么大的信心,认为他们会坚守阵地甚至击退来犯之强敌,而是好歹几万人在那里,怎么也应该抵挡个一天半天吧?
到时候金光门在抵挡两日,太极宫早已经被攻陷,太子是死是逃已经无关大局,房俊也只能撤军。
可这才多长时间?
数万大军便被彻底击溃……
宇文节抹了一把冷汗,道:“千真万确!右屯卫具装铁骑突袭,冲垮了城外军队的阵地,侯莫陈麟自知不敌,已经率领麾下部队向东撤退,将金光门暴露在右屯卫面前。”
“砰!”
宇文士及怒不可遏,将翻倒的茶杯抓起狠狠丢在地上,骂道:“这个孬种!数万人马一击即溃,他若肯战死沙场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带着麾下兵卒撤走,简直混账!”
一贯温文尔雅的宇文士及都这般盛怒,长孙无忌是何等暴跳如雷可想而知,不过这个时候非是问责之时,宇文节疾声道:“右屯卫主力倾巢而来,金光门怕是未必能够固守,还需赶紧增派军队,毕竟窦德威那人……不堪大用。”
这个时候不是讲究人情的时候,虽然这一句“不堪大用”肯定将扶风窦氏得罪了,可危急关头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若不能固守金光门,一旦右屯卫突入城内,以其部队装备之精良、训练之有素、士气之高昂,只怕会立即直插延寿坊,断了此刻正在太极宫内浴血奋战的大军后路。
到那个时候,局面简直不堪设想……
到底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迅速冷静下来,前者问道:“当下谁在承天门一线作为后备?”
宇文节道:“是建平县公。”
长孙无忌微微蹙眉。
建平县公于遂古乃是北周“八柱国”之一燕国公于谨之后,中书侍郎、太子詹事于志宁之侄,娶房陵公主与窦奉节之女为妻,算是关陇门阀当中少有的少壮派。
于志宁与东宫关系匪浅,整个洛阳于氏内部因为家族大方向而一分为二,一部分站在于志宁这边支持东宫太子,谴责关陇门阀大逆不道之行径,另一部分便是以长房长孙于遂古为首,紧跟关陇门阀之决策,试图覆亡东宫,攫取更大之利益。
但一笔写不出两个“于”字,叔侄之间固然一时意见分歧,可根本的利益还是一致的,这个时候让于遂古前往金光门增援,会否出现眼见形势不妙干脆放开金光门欢迎右屯卫入宫之情况?
宇文士及明白长孙无忌的顾虑,低声提醒道:“越是这等时候,越是要对大家予以信任。”
长孙无忌悚然一惊,颔首道:“正是如此!”
关陇内部原本就裂痕处处,早已处于崩溃瓦解之边缘,只不过被长孙无忌以强硬手腕予以捏合,而后又以举兵起事之因素将各家捆绑在一起,这才相安无事,看似同舟共济。
但只要局势出现反复,尤其是濒临绝境之时,各家难免各怀心思,如果这个时候长孙无忌表露出怀疑洛阳于氏的意图,会立即让其余关陇门阀感受隔阂,进而心生龌蹉。
没有一个团结一致的关陇门阀,这一仗还怎么打?
他对宇文节道:“即刻命令于遂古率部赶赴金光门增援,告诉他,只要挡住右屯卫,此战之后他居功至伟,老夫亦要敬他一杯酒!可若是挡不住,那当下局势彻底逆转,关陇门阀生死垂危!”
宇文节应下:“喏!”
赶紧转身出去,让兵卒牵来战马,亲自赶赴承天门寻于遂古传达军令。
待他走后,长孙无忌道:“将各家家主都请来此地吧,生死存亡之际,大家当同舟共济、无有藏私,将最后一分力量都拿出来尽快攻陷太极宫,否则等到房俊破城而入,大家就一起一杯鸩酒、三尺白绫,黄泉路上结伴而行。”
宇文士及颔首道:“正该如此。”
来到门口,喊来一个书吏,命其派人赶紧赶赴关陇各家,将各家家主全部请来此地。
回到椅子上坐好,宇文士及看着地上茶杯碎片,沉吟道:“长安城被团团围困,咱们调‘沃野镇私兵’入城的消息,按理说房俊并不会知晓,即便知晓也未必清楚各种内情,他怎么就敢尽起主力突袭金光门?”
关陇内部泄密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沃野镇私兵”调入长安这件事即便是关陇各家也不甚了解,即便知晓,难不成还有谁会背叛自家利益将消息透露给房俊?
长孙无忌蹙眉,道:“会不会是李勣?”
长安局势之变化,自然绝无可能瞒得过李勣,起码就在现在,关陇门阀之中只怕已经半数暗中联络过李勣。
宇文士及想了想,不大确定:“若李勣不愿见到东宫覆亡,早早班师回朝平息战乱岂不更好?还能落得一个‘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好名声,妥妥的盖世之功!何必这般偷偷摸摸,一边将太子往死里得罪,一边又偷偷通风报信?说不通啊。”
长孙无忌一双眉毛紧紧蹙起,半晌无语。
谁能弄明白李勣的心思呢?他从东征军中偷偷潜返长安,只以为只要足够快的解决掉东宫、废黜太子,大局便会完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即便统御数十万大军的李勣也只能俯首称臣,除非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然而李勣的行事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非但没有急着赶回长安底定乱局、攫取大权,反而优哉游哉走了小半年,对长安之连番鏖战不闻不问,似乎认定关陇军队不可能那么快的击溃东宫。
事实证明东宫的强硬的确非同寻常,将长孙无忌的计划撞得支离破碎,局势一步一步滑向未知的境地……但李勣凭什么就敢那么笃定?
他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为“忠”,自当千里奔袭返回关中平定乱局,扶助太子登基即位;若为功,要么为太子抵定乱局立下从龙之功,要么坐视东宫覆灭一举荡平关陇另立储君……然而坐观李勣之举措,却似乎与这两项皆不沾边。
“砰!”
房门再次被人撞开,巨大的声响将沉思的两人吓了一跳,抬眼看去,又是宇文节……
宇文士及蹙眉道:“不是让你去给于遂古传信么?其麾下军队集结于承天门外,只需传达军令,便可即刻开拔,这会儿应该到了金光门吧?你应该在旁边看着一点的,毕竟……你怎么了?”
话说一半,本想训斥几句,可是见到宇文节一脸大汗,不停的咽唾沫,登时大感奇怪。
长孙无忌也盯着他。
宇文节大喘了几口气,这才颤声道:“金光门,破了……”
长孙无忌、宇文士及倏然愣住,瞪大眼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右屯卫突袭城外大军,将数万军队击溃直抵金光门下就已经够快了,然后这才过了多长时间,居然连金光门都破了?
右屯卫的确强悍,可他也不是闪电啊!
长孙无忌沉声问道:“会不会是消息有错?窦德威镇守金光门,就算不敌,可至始至终连一个求援都没有,怎么会就破了?”
窦德威的确远远比不得房俊的惊才绝艳,可到底也是关陇年青一代当中的头面人物,家学渊源、聪明伶俐,自幼也有带兵之经历,就算守不住金光门,又怎么可能这么快便被右屯卫攻陷?
宇文节语速飞快,一脸焦急:“卑职通知了于遂古,率军尚未抵达西市,便见到金光门守军败退而回,吾上前询问,才得知右屯卫兵临城下之时,窦德威畏敌怯战已经先一步下了城墙,而后右屯卫刚刚攻上城头,他便率军逃跑……听兵卒说,窦德威弃城而逃,已经返回府中。”
长孙无忌张张嘴,想要说话,忽然心口一痛、眼前发黑,赶紧伸手捂住胸口,深深吸了口气。
原本一片大好的局面,眼瞅着就将彻底攻陷太极宫,所有绸缪大功告成,怎地忽然之间便变了天?
晴天霹雳!
“噗!”
长孙无忌喉咙一甜,胸腹之中血气翻滚,忍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宇文节大惊,忙道:“卑职去叫郎中!”
“叫个甚的郎中!”
长孙无忌怒哼一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血渍:“老夫还死不了!即刻通知于遂古,在西市附近列阵以待,一定要死死的堵住右屯卫!另外向春明门外长孙嘉庆下令,命他即刻抽调精锐入城,协助于遂古!”
此时可谓千钧一发,一旦被右屯卫突进之延寿坊,甚至攻占延寿坊,将会一举断绝正猛攻太极宫的军队后路,关陇军队本就缺乏训练,此刻全凭着顺风仗鼓着一口心气儿,一旦后路北端,恐怕顷刻之间犹如金光门外那几万大军一半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宇文节犹豫一下,提醒道:“右屯卫四万大军,据金光门撤下来的兵卒述说,攻城的部队大抵只有万余,另外还有两万左右随着房俊镇守大营,万一那厮再分出一支部队突袭春明门……”
若是金光门、春明门尽皆沦陷,这局势将会彻底颠覆,之前是关陇军队三面围困太极宫,之后怕是反过来要被东宫军队三面围攻。东宫六率有李靖那等“军神”一手调教,且坐镇指挥,尚能够顶着巨大压力死战不退,可关陇军队一旦陷入那等境地,只怕右屯卫一个冲锋就给打散了……
长孙无忌脸色煞白,摆手道:“眼下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若不能挡住右屯卫,一切皆休,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只希望能够将右屯卫挡住几天,前边的军队尽快攻陷太极宫、覆亡东宫,如此才有回圜之机会。”
只不过眼下的局势,主动权早已不在关陇手中,想要覆亡东宫不仅需要关陇军队速战速决,更需要张士贵予以配合,能够继续封锁玄武门。不然若张士贵放开玄武门,任由太子撤出长安进入右屯卫大营,届时进可攻、退可守,关陇门阀猝灭在即。
正可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关陇之生死,皆系于上苍之属意……
当然,束手待毙是肯定不行的,长孙无忌觉得还能再挣扎一下。
宇文节不敢再多说,赶紧转身退出,前去传达军令。
宇文士及看了看地上那一滩刺眼的血渍,担忧道:“你身子可还好?”
长孙无忌虚弱的叹口气,一手摁着左胸,摇头道:“一时半会儿的还死不了,若不能将关陇起死回生,吾死不瞑目啊!”
宇文士及默然,自然是不能瞑目的。
关陇门阀之所以有入唐之辉煌荣耀,皆因长孙无忌而起,是他拉着关陇门阀全力支持当时尚为秦王的李二陛下,一路过关斩将、逆而夺取,这才造就了今时今日的关陇集团。
但之所以关陇陷入此等死地,亦是长孙无忌一手造成。
若非他不甘被李二陛下一点一点将门阀势力打压剪除,便不会逼迫褚遂良毒杀李二陛下;若没有毒杀李二陛下,又岂能绸缪关陇门阀举兵起事,意欲废除太子、另立储君,达到大权独揽之目的?
成也长孙,败也长孙……
只是事到临头,埋怨之言最是无用,务必团结一致、共度难关。
有书吏门口禀报:“令狐家、于家、侯莫陈家、独孤家等等各家家主都已经来了……”
长孙无忌道:“让他们稍候,来人收拾一下。”
书吏应下,回身去通知,又派了两个书吏入内将地上的血渍、茶杯碎片收拾干净,这才退出。
未几,一众关陇勋贵联袂而入,各个面色凝重,显然已经知晓金光门陷落之事。
未等诸人开口,长孙无忌已经沉声道:“局势紧迫,存亡之际,还望诸位摒弃成见、团结一致,再不要有所保留,尽快击溃东宫六率,抵定大局!”
言罢,他死死的盯着侯莫陈家家主,一字字道:“吾希望侯莫陈麟之事,再也不要发生。否则,吾就算兵败身死,也一定要拉上几个陪葬!”
一众大佬在长孙无忌阴狠的话语之下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怎地一眨眼的功夫,局势便已糜烂至此?
*****
内重门。
天下雨水纷飞,内重门里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关陇军队攻破承天门一线之防御,已经杀入宫内的消息早已传遍,宫人们惊慌失措、忧心如焚,再听到太子殿下传令集结所有人退出太极宫的消息,更是使得一股悲怆哀伤的气氛笼罩此地,不少内侍、宫女、甚至嫔妃都已经哭出声来,一片愁云惨雾。
谁也不知道太子撤出城外能够逃出生天,即便当真能够在右屯卫护卫之下前往河西,他们这些人又何去何从?
要知道,此间绝大多数人都是太极宫的内侍、宫女,妃嫔们更是李二陛下的人,若跟着太子撤往河西,必将引起天下非议,到时候一身清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虽然这时候尚未到达明清之际“贞节高于一切”的地步,可名节依旧重要。
尤其是关陇兵变至今,长安鏖战不休,到了现在这一步,之前诸多有关于李二陛下很可能已经驾崩于军阵之中的谣言几乎已经可以证实,更让那些妃嫔们伤心彷徨,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
李承乾顶盔掼甲、一身戎装,在一众禁卫、百骑、重臣的簇拥之下从居所走出,天上细雨纷飞,看着乱糟糟的人群汇聚在空地上,禁不住紧紧蹙眉。
内侍总管王德快步走到李承乾近前,看了看四周围拢的众人,又往前凑了凑,俯身在李承乾耳边,低声道:“徐婕妤饮鸩自尽了。”
李承乾登时浑身一僵,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道:“孤去看看。”
“喏。”
王德躬身在前引路,李承乾只带了几个禁卫,在一众东宫属官莫名不解的目光中,向着不远地方一处房舍走去。
屋内,内侍、侍女跪在地上低头垂泣,床榻之上,秀外慧中、温柔秀美的徐婕妤静静的躺着,唇角尚残留黑色血渍,手掌放在身侧,指甲已经变成黑色,显然是剧毒已然袭遍全身。
此等剧毒服食之后必定饱受折磨、痛苦非常,但是此刻,这位对李二陛下用情至深的妃子却一脸平静,看不出死前曾有过半分后悔,更不曾对剧毒侵蚀肌体感到痛苦。
花一样的美人,已经彻底凋零,香消玉殒。
李承乾站在床榻前静立良久,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对王德道:“时间紧迫,不容耽搁,给徐婕妤简单收拾一下,用马车运送跟在孤的车驾之后。待到将来,无论何等局势,定要将徐婕妤葬在九嵕山陵寝。”
“昭陵”这个词这个时候是不可能出现的,皇帝陵寝的名字与谥号一样,都得等到皇帝驾崩之后、盖棺定论,才能拟定。
而“昭陵”的名字史书之中并无准确的定义,大抵是与“谥法”的解释相同,“圣文周达曰昭,昭德有功曰昭”。
王德躬身领命:“奴婢谨记在心。”
他明白,此刻玄武门尚被张士贵封锁,东宫上下能否顺利撤出更是未知,一旦不能撤出,则甚有可能太子战死内重门,到那个时候,就需要他这个内侍总管在未来尽皆全力的向朝中文武、李唐皇族去努力争取将徐婕妤葬入九嵕山陵寝。
毕竟,能够陪葬帝陵,乃是无上之荣耀,区区一个婕妤,很有可能达不到这样的待遇……
李承乾言罢,再也不多看一眼,转身走出屋子,早有禁卫牵来战马,李承乾在禁卫服侍之下反身上马,一挽缰绳,率领一众禁卫、百骑、大臣、内侍、妃嫔,浩浩荡荡向着玄武门进发。
而此时玄武门上下早已接到风声,严阵以待。
细雨纷飞之下,太子策骑来到玄武门下,抬头仰望高大巍峨的城楼,心中感慨万千。当年,父皇由此入宫,袭杀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及其党羽,逆而夺取、登基为帝。
今日,这早就父皇无上荣光的城阙,却要决定他李承乾的生死命运,当真是讽刺……
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李承乾气沉丹田,大喝一声:“虢国公何在?”
阴云如铅,细雨纷飞。
太子的喝声在玄武门内空荡荡的空间里激越回荡,声势滚滚,城上城下所有“北衙禁军”面面相觑。
“北衙禁军”起源于高祖皇帝的“元从禁卫”,衍变至今日成为宿卫玄武门的武装力量,直接效忠于皇帝,按说应该对圣旨唯命是从。但所有人都已经从张士贵处得知,眼下大家执行的已经不是圣旨,而是遗诏……
都是皇帝的命令,却有着天壤之别。
此刻站在城下细雨之中的太子,本应登基即位,成为新皇,亦是所有“北衙禁军”宣誓效忠的对象,可如今却不得不遵从皇帝遗诏封锁玄武门,将太子逼死在这里……
士气难免低沉,军心有所动荡。
到底要不要死守玄武门,将太子的生路断绝,眼睁睁的看着叛军涌入内重门,在他们面前弑杀储君?
所有人都感到茫然,目光皆锁定身躯挺拔、顶盔掼甲的张士贵。
……
张士贵站在城楼之上,手抚着箭垛望着城下策马而立的太子,心中亦是激荡纠结、难以委决。
明显感知到身边兵卒的彷徨无措,这让张士贵有所促动。
目光从太子身上移开,投注到风雨之中鏖战不休的太极宫,关陇军队在那里发了疯一般凶猛进攻,将东宫六率一步一步逼退,即便是李靖这样的一代“军神”,也难以在此等局面之下坚守宫阙,更遑论反败为胜。
毋须他多做什么,只需在此继续封锁玄武门半日,想必叛军便能彻底击溃东宫六率,将太子分尸于这玄武门之下……
自己完成了遗诏之中的敕命,可未来怎么办?
背负“弑杀储君”之罪名,坐视叛军抵挡皇宫窃据中枢,然后天下烽烟四起、战火连天,将陛下十余年夙兴夜寐、励精图治的煌煌盛世毁于一旦,甚至帝国根基动摇、覆亡在即?
他从来认定自己是一个忠臣,不曾有半分私心。
可到底应该对陛下尽忠,陷太子于绝地,致使帝国风雨飘摇、百姓水深火热,还是应当对帝国尽忠,将遗诏弃之不顾,力保太子撤出玄武门,保存帝国正朔,不让叛逆得逞?
城下,太子端坐马上,再次大喝一声:“虢国公何在?请与孤城下相见!”
“北衙禁军”默然无声,都在等待张士贵的决断。
张士贵纠结许久、权衡无数,最终只能长叹一声,一撩战袍,自城楼之上大步走下。
城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张士贵高大的身躯之上,随着他走下城墙、抵近太子,沉重的脚步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大家的心尖上,让人有一种等待宣判的紧张与无助。
张士贵的决断,将会决定太子的生死,东宫的存亡,以及他们所有皇帝妃嫔、东宫属官的命运……
尽管心中纠结,难以委决,但张士贵的步伐沉稳有力,没有一丝一毫的滞涩,快步来到李承乾马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老臣张士贵,觐见太子殿下!”
左右禁卫手摁刀柄,虎视眈眈的盯着单膝跪地的张士贵,只要太子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扑上前去将这个封锁玄武门、与叛军沆瀣一气的“逆贼”乱刀分尸,而后死冲玄武门,定要以血肉之躯为太子杀出一条生路。
李承乾当然不会这么干……
且不说他素来尊重张士贵的忠诚,从不认为张士贵坚定执行父皇的遗诏有什么错,单只是对于“北衙禁军”之了解,他便不会使出这等昏招。杀了张士贵有什么用?此刻“北衙禁军”或许还有几分迷茫、几分不知所措,不知到底何去何从,可一旦杀了张士贵,非但不会使其军心溃散,反而会坚定其死守玄武门之决心。
李承乾甩蹬离鞍,自马背上翻身而下,只不过他腿脚不便,落地之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挥手直至身边禁卫上前搀扶,丢开缰绳,上前两步,双手扶着张士贵的肩膀将其扶起,口中温言道:“虢国公快快请起!”
张士贵顺势起身,抬起头,与太子四目相对。
李承乾语气诚挚,略微一叹,道:“虢国公乃父皇忠臣,孤唯有敬佩,不曾有一丝怨言。只不过眼下叛军肆虐,一旦被其杀入内重门,父皇之妃嫔、孤之家眷恐怕尽遭乱军凌虐!国体受辱,皇家颜面无存,虢国公当真忍心?”
张士贵张了张嘴,但未等他说话,李承乾已经续道:“孤不知父皇如今之生死,从未有人将事情告知,更不知传闻之遗诏是否存在,也不知虢国公是否见过……孤只想恳请虢国公,可否开放玄武门,放任父皇妃嫔、东宫家眷、属官出宫避祸?孤不会走,愿与东宫将士死守太极宫,血战到底,谁若能取得孤项上人头,谁便自立下一任的储君,乃至于登基继位!”
他语气铿锵,展现出平素极为缺乏的果敢之气,整个人白皙微胖,却让人感觉到那股子有若刀枪剑戟一半的锋芒!
身后东宫属官纷纷大惊失色,“呼啦”一下涌上前,萧瑀失声道:“殿下何必如此?您乃帝国储君,万不可陷于军阵、以身犯险!”
马周等人也道:“殿下欲将吾等至于不忠不义之地乎?若殿下不走,吾等皆不走,愿与殿下死战!”
最后,所有人的话语汇聚成一句:“臣等愿与殿下死战!”
百余人齐声大呼,跪伏于地,声势浩荡充满决绝凛然之气,令人心潮激荡、血脉贲张!
张士贵终于长叹一声,再次单膝跪地,大声道:“殿下万金之躯,自当秉承国祚、继往开来,万不可有轻率之心!老臣恭送殿下出宫,愿以此躯为殿下断后,死不旋踵!”
太子乃名分所属、大义所在,他又岂能一意孤行?
此乃大势所趋……
东宫属官纷纷大喜,岑文本老泪纵横:“虢国公深明大义,世人之楷模也!”
张士贵被太子拉了起来,苦笑一声,抱拳道:“吾对帝国忠诚,却对陛下不忠……不谈也罢。还请太子即刻出宫赶赴右屯卫大营,想必越国公已然恭候多时,此间自有老臣负责殿后,殿下勿忧。”
对于一个忠臣来说,选择对帝国忠诚,却将对帝王的忠诚抛在一边,心中如鲠在喉、彷徨不安。
他已经心生死志,打算死守玄武门,以血肉之躯阻挡叛军,一心求死……
李承乾还想再说,他刚才那番话绝非做作,乃是肺腑之言,只不过左右大臣也明白他的心志,纷纷跪伏于地,大声哀求:“还请殿下看在江山国祚、帝国传承的份儿上,赶紧出宫,勿使叛军得逞!”
李承乾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长叹一声,选择随波逐流……
当即,张士贵下令放开玄武门,打算亲自护送太子出宫,然后死守此地。
一匹快马自太极宫内疾驰而来,马蹄踩踏在石板地上犹如骤雨打芭蕉,嘚嘚声连成一片,惹得众人纷纷回头望去。
马上一个校尉疾驰而至,尚未至近前,已经在马背上放声大叫:“右屯卫已然击溃金光门外叛军,攻陷金光门,现在已经杀到西市!”
所有人都呆愣当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可能?
张士贵甚至下意识的再度回头,看了看洞开的城门远处依稀可见旌旗招展的右屯卫大营,他镇守玄武门,与右屯卫大营一墙之隔,并未发现右屯卫有半点动静,怎地忽然就杀入长安城了?
愣忡之间,那快马已经到了太子身前,被禁卫挡住这才勒住马缰,未等马匹站稳,那兵卒已经飞身下马,隔着禁卫单膝跪地,大声道:“启禀殿下,右屯卫将军高侃率军攻陷金光门,已经杀入城中,眼下正与叛军激战于西市!卫公已经组织东宫六率稳住阵脚,策动反击,与右屯卫前后夹击,誓要歼灭宫内叛军,反败为胜!”
富士山,加油呀!
(本章完)
玄武门下,传令兵大声将右屯卫突破金光门、杀入长安城的消息禀报太子,城上城下所有人一时间鸦雀无声,唯有雨水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地面上清晰可闻。
继而,东宫属官、皇宫妃嫔内侍、所有的禁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本以为已然是必败之局,只能跟随太子仓惶出逃流亡天涯,可眼下忽而绝处逢生,其间的巨大反差,使得萧瑀、岑文本、马周这等素来沉稳的重臣都禁不住心潮澎湃!
张士贵更是心中庆幸,若他依旧拒绝放开玄武门让太子出城,将会是何等局面?
他挡住玄武门,太子猛攻试图出城,关陇军队在后冲击东宫六率,右屯卫又杀入长安城劫杀关陇军队后路……最重要的是,若自己挡住太子,致使太子亡于关陇之手,而后右屯卫又击溃关陇,那他张士贵又算什么?
抹了一把脸上雨水,张士贵谏言道:“殿下,既然右屯卫已经杀入长安,还请殿下速速出城,由老臣镇守玄武门,与东宫六率、右屯卫一道,前后夹击,抵定叛乱!”
东宫属官也急忙附和:“虢国公此言正是,还请殿下速速出城!”
无论如何,内重门此刻都是危若累卵,万一关陇军队在右屯卫抵达太极宫之前便彻底击溃东宫六率,岂非功败垂成?
眼看李承乾迟疑不定,马周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乃国之储君,身系帝国正朔、皇位传承,断不可身临险地。您此刻赶赴右屯卫大营坐镇指挥,定能稳定军心,或许吾等在右屯卫配合之下能够击溃叛军、反被为胜也说不定。”
这个时候,不能说太子“撤出”玄武门,而是要太子赶赴右屯卫大营“坐镇指挥”,一国之储君,焉能被叛军打得舍弃皇宫狼狈逃窜?
果然,李承乾一听,马上道:“如何甚好!”
他并非喜好颜面之人,但国体颜面却不能不顾及,之所以不愿撤出内重门,欲死战太极宫,也有这方面的顾虑。
但现在形势却全然不同,这个时候一力死战才是蠢不可及,况且赶赴“右屯卫大营坐镇指挥”与狼狈逃离太极宫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当即,张士贵命令麾下“北衙禁军”放开城门封锁,恭送李承乾出宫,东宫禁卫、属官再加上皇宫妃嫔、太子内眷,车马辚辚声势浩大,自玄武门鱼贯而出。
太子策马在前,刚刚走出玄武门宽大阴暗的城门洞,迎面便见到一支骑兵由远及近疾驰而来,马蹄践踏地面泥水,狂飙而至,旌旗招展之间见到斗大的“房”字,太子便心中一暖,勒马站定。
须臾,这支骑兵疾驰至眼前,为首一人顶盔掼甲、身形矫健,未等战马停稳便飞身下马,惯性使得他落地之后向前急冲几步这才稳住身形,而后大步来到太子马前,单膝跪地,大声道:“微臣前来接驾!”
然而李承乾却不等他施礼,已经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脚下踉跄两步,在房俊单膝跪地之前用力扶住他两边肩膀,颤声道:“此地乃是军前,爱卿一军之主将,何需如何大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房俊想要完礼,但李承乾用力甚大,明白这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自己礼遇,也便顺势起身,抬头正好与李承乾四目相对。
李承乾眼圈儿有些泛红,极力压抑着心中激荡。
他是个感性的人,没有太多的君臣之别,在他看来,房俊不仅仅是自己的巩固之臣,更是自己的生死至交。
若非房俊临危受命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击溃吐谷浑数万铁骑,此刻长安城已经被蛮胡兵临城下、社稷动荡;若非房俊击溃吐谷浑之后马不停蹄直接赶赴西域,恐怕大食军队已经侵占大半西域,兵锋直抵玉门关;若非房俊数千里驰援长安,眼下叛军早已攻克太极宫,东宫覆灭,他这个太子饮恨收场,东宫眷属尽遭屠戮……
于国,房俊南征西讨、功盖当世。
于己,房俊鼎力扶持、不计生死。
尤其是当自己身在玄武门下等待命运的宣判,陡然闻听右屯卫已经击溃金光门的数万叛军,且攻陷金光门、杀入长安城,那种绝处逢生的感触足以令他心神激荡、恍若重生!
此时四目相对,李承乾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重颔首,重重在房俊肩膀上拍了几下,大恩不言谢,更何况是此等对大唐社稷之恩,对东宫再生之恩,岂是一番言语便可倾述心中之激动?
一切仅在不言中。
房俊面露微笑,目光在李承乾身后转了一圈,与萧瑀、岑文本、李道宗、马周、张士贵等人一一颔首致意,而后对李承乾道:“微臣恳请殿下坐镇右屯卫大营,指挥吾等反攻长安城,抵定叛军,整肃朝纲!”
房俊身后千余兵卒尽皆在马背之上齐声大喊:“请殿下率领吾等反攻长安城,抵定叛军,整肃朝纲!”
声势浩大,声震四野,士气昂扬!
李承乾一扫倾颓,意气风发,攥紧右手高高举起:“孤今日于此立誓,请诸君随孤抵定叛军、整肃朝纲,待到功成之日,所有功勋加升一倍,战殁者,其功顺延其子!帝国正朔,煌煌天威,自当涤荡寰宇、傲立天下!”
所有人皆喜动颜色,齐齐大呼:“愿为殿下效死!”
此番关陇反叛,东宫危厄重重,社稷飘摇、江山动荡,可谓立国以来最大之危机。能够追随太子反败为胜,于决死之地逆而反击,一旦最终剪除叛乱、获取胜利,所有人的功勋都不可忽视。
而如今太子又承诺在此基础上之上加升一倍,战后最起码也要官升三级,爵位也不止晋升一等,尤其是“其功顺延其子”,使得所有将士再不惧战死,自然肯奋力征战。
李承乾看着张士贵,道:“玄武门还需虢国公镇守,望国公以江山社稷、李唐国祚为重。”
张士贵单膝跪地,郑重道:“殿下放心,老臣自当死守玄武门,绝不让叛军一兵一卒自此突围!”
之前,他封锁玄武门断去东宫退路,关陇军队正面猛攻,东宫上下前门驱虎、后门进狼,退无可退;如今形势却陡然逆转,玄武门将会挡住关陇军队的前进,右屯卫则突入长安城中从后袭杀,关陇军队反倒成了瓮中之鳖……
只需他死死守住玄武门,自可一战歼灭关陇军队,彻底消灭叛乱。
当然,若任由叛军冲出玄武门,或是冲击右屯卫大营,或是崩溃逃窜散于四方,则这场战事还会拖延下去,关中不靖、朝纲不稳,迁延日久,恐怕还要再生变故。
毕竟尚有李勣率军屯驻潼关,倾向不明、立场不定,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意欲何为……
……
西市。
右屯卫突破金光门杀入城中,高侃率军占据城池,将此区域之内的关陇军队彻底清空,而后坐镇城门指挥,由王方翼率领重装步卒、火枪兵、弓弩兵突入城中,追着溃军的屁股衔尾追杀。
溃军已经破了胆,士气崩溃,偶尔有将校试图组织兵卒进行抵抗,也很快被身覆重甲的右屯卫兵卒击溃,愈发全军崩溃、一泄如注。
王方翼率军一路掩杀,直至西市之外,才遭受到迎面而来驰援的于遂古部阻击,进攻势头略有放缓。
于遂古奉命前来堵截,满以为自己麾下万余人马扼守住长街,就算拿人命去填,也一定能够将右屯卫死死拖在此地,以便给太极宫内猛冲猛打的关陇军队争取足够的时间去歼灭东宫六率。
然而两军于混乱之中甫一接阵,于遂古便后悔了。
右屯卫冲在最前的乃是重装步卒,这些兵卒虽然冲锋挺进的速度不快,可全身上下几乎武装到牙齿,进攻之时阵型完整、有条不紊,行进之间好似一堵铜浇铁铸的墙壁一般缓缓推进,所有试图阻挡其前进的军队都好似一头撞在礁石上的水浪一般,除去溅起漫天血花,根本不能阻挡其分毫。
于遂古傻眼,这仗要怎么打?
于遂古指挥着家中私兵列阵冲向迎面而来的右屯卫重装步卒,两军在西市门外的长街上迎头碰撞,气势汹汹的于家私兵就好似浪花拍在礁石上,鲜血迸溅、残肢横飞,敌人巍然不动,依旧步履沉稳缓缓推进,自己麾下私兵却伤亡惨重、气势受挫。
于遂古几乎发疯,自己麾下兵卒横刀砍在对方覆盖全身的铁甲上,只见火星迸射,却无法伤敌分毫,而敌人的横刀却能轻而易举的破开麾下兵卒的衣裳革甲,割碎肢体。
这仗要怎么打?
于遂古一时间有些傻眼,以往关陇军队面对右屯卫从无胜绩,被打得灰头土脸,他一直认为固然右屯卫战力不俗,毕竟是横扫薛延陀、吐谷浑的强军,可也未必如同表现出来那么,还是绝大部分关陇军队乌合之众、更加不堪。
若是换了他率领麾下兵卒上阵,定能遏制右屯卫之气势,何至于处处受制、导致战局糜烂?
然而此刻,于遂古才终于认清不是关陇军队无能,实在是右屯卫太强……
房俊担任京兆尹之时,将西市修葺一新,如今临街的地方也开设无数商铺,虽然将近一年来家家户户都上这夹板打了烊,但恢弘气度却是不减分毫,如今,两军人马便在这天下第一等的繁华之处展开血战。
固然麾下兵卒伤亡惨重,眼瞅着家族私兵犹如飞蛾扑火一般被右屯卫重装步卒剿杀、撕碎,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兵卒,下一刻便变成敌军脚下的一滩鲜血、一堆碎肉,可于遂古还是咬着牙,挥舞着横刀,不断催促麾下兵卒向前、向前!
他太明白一旦被右屯卫攻占西市,进而挺进至延寿坊,会产生何等严重的后果,届时便不得不撤出太极宫中的军队回援,使得目前已经濒临覆灭的东宫六率获得喘息之机。
尤其是对于全军士气之打击简直无可估量,一旦长孙无忌被迫自延寿坊撤离,极有可能导致兵败如山倒……
到了这个时候,于遂古虽然心疼每一个家族私兵的阵亡,却也不得不顾全大局,希望用兵卒的血肉之躯阻挡敌人钢铁一般的前进阵列。
……
延寿坊内,气氛极其紧张,就连天空的阴云都似乎黑湫湫的压在人心头,纷飞细雨非但没能让人感受到一丝清亮,反而黏稠阴凉的缠在身上。
临街的商铺之内,书吏、兵卒出出进进,所有人面色凝重、步履急促,战局的陡然变化令所有人都感受到深沉的压力,更明白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全盘皆输,以及所衍生的严重后果。
那是关陇门阀所绝对无法承受的……
偏厅之内,一众关陇大佬气色阴沉、商议着如何解决当下局势。
令狐德棻手里捧着茶盏,却是半晌都没有喝一口,沉吟着道:“右屯卫战力强悍,单凭于遂古怕是无法抵挡,还需再从城外调集军队支援才行。”
右屯卫的名声是打出来的,薛延陀、吐谷浑、突厥、大食,一个个当世强敌一一匍匐于右屯卫刀下,那种横行当世、威盖八荒的气魄,即便再是对房俊有所成见,也不得不承认绝非关陇军队可以匹敌。
宇文士及摇头道:“如何使得?如今玄武门外到底是何情形,吾等一概不知,否则也不至于右屯卫兵临金光门下才骤然发现。眼下再想调兵入城,只能从春明门外调派,可万一房俊留有后手,再次突袭春明门可怎么办?”
之前还觉得长孙无忌孤注一掷调金光门外军队入城乃是神来一笔,因为风险固然很大,但实则谁都不认为房俊会察觉到这一点,从而抓住金光门外战力空虚的机会予以突袭。
但现在偏偏右屯卫神兵天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金光门防御杀入城中,谁还敢保证房俊不会故技重施,等到春明门外军队入城之后,再度派遣骑兵予以突袭?
一旦金光门与春明门双双失陷,关陇军队也别想着先一步击溃东宫六率、覆亡东宫了,在座大佬只能赶紧收拾行李自南边明德门撤出长安城,然后隐姓埋名、流亡天涯……
令狐德棻对于军事不甚了解,听着觉得也有道理,遂不再发言。
长孙无忌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后放下茶杯,正欲敲打这群关陇大佬一番,让大家将所有家底都拿出来奋力一搏,置诸死地而后生,忽然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将他打断,蹙眉看去,间便到宇文节快步入内。
这让长孙无忌心里“咯噔”一下,他以前很是欣赏宇文节,但是最近几乎每一次宇文节进门都没什么好消息,但愿这一次有所不同……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有些喝凉水塞牙缝的时候,你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宇文节快步入内,眼神在诸位大佬身上转一圈,略作沉吟,但觉得消息根本瞒不住,故而干脆道:“刚刚宫内传出消息,张士贵开放玄武门,太子已经率众出城抵达右屯卫大营,房俊亲自至玄武门迎接……”
厅内落针可闻。
张士贵开放玄武门放任太子出城,这几乎是最坏的结果,结果还是发生了。
难道当真是天要亡关陇?
连张士贵这等对李二陛下忠心耿耿之辈,都已经放弃执行李二陛下之遗诏,默认了太子继承帝位之事实,这对于朝野上下的风向将会有着极其巨大之影响,所有人都会将太子放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而连带着,关陇“叛逆”之行径将会得到无尽谴责……
长孙无忌最先反应过来,问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张士贵如何表态?”
宇文节道:“张士贵要为太子固守玄武门,挡住咱们的进攻。”
“……”
一众关陇大佬恨不能将张士贵撕碎了蘸酱生吃,这厮号称陛下之肱骨,最是忠心耿耿,如今不仅违背了陛下遗诏,更于太子面前卑躬屈膝、誓死效力,简直欺世盗名、可恶至极点!
但除去忿恨之外,更让大家感到悲观的是最坏的情况终于出现。
玄武门城高墙厚,“北衙禁军”各个剽悍、战力不俗,龟缩死守之下意图攻破玄武门难如登天,绝非一日之功,而东宫六率残而未败,尚能一战,再加上右屯卫已经杀到西市,于遂古麾下的洛阳于氏私兵不知能够抵挡几时,稍有不慎便会被右屯卫将此刻猛攻太极宫的军队死死堵住,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所有人都看向长孙无忌,这么多年来,无论主动被动已经习惯了由长孙无忌来掌控方向、主持大局,“关陇领袖”之地位实至名归,无可置疑。
而到了此等生死存亡之时刻,作为领袖要在艰难之局势当中做出抉择,长孙无忌亦是当仁不让。
他沉吟良久,权衡左右,沉声道:“以吾之见,此刻撤兵非但不能保存实力、稳定局势,反而完全丧失主动,被东宫六率与右屯卫衔尾追杀,以咱们军队的军心士气打顺风仗还可以,可一旦后撤面对袭杀,极易导致全盘崩溃。”
这话并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大家都对各自家族的私兵战力有着清晰的认可,即便以前没有,如今历经数次鏖战,被右屯卫肆意虐杀、在东宫六率面前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可能记吃不记打。
若死死顶住,尚可一战;只要后撤,势必军心浮动、士气暴跌,兵败如山倒并非不可能。
宇文士及问道:“继续猛攻太极宫?”
长孙无忌颔首道:“只能如此了,东宫六率只剩下一口气,若能一鼓作气见其完全击溃,咱们的军队势必士气大振,玄武门也未必挡得住咱们。只要突破完全占据太极宫,无论是出城追击太子,亦或是凭借太极宫防御死守,都还有机会。当然最重要是赶紧派人前往潼关,请李勣挥师入京。”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满嘴苦涩。
自己绸缪许久、耗尽精力,更搭上整个关陇的家底才发动这一场兵变,最终却不得不含恨忍辱恳请李勣回京搭救,将胜利果实拱手相让,实在是郁闷得令他差点再次吐血。
可局势至此,关陇败局已定,不想全军覆没就只能指望着李勣为了平衡朝堂出手搭救,不让山东、江南两方联盟涌入朝堂,攫取大权……
对于长孙无忌这等野心勃勃之辈,不啻于心头割肉!
当下局势,对于关陇门阀来说危如累卵,动辄有倾覆之祸,想逆转此等局面,最重要莫过于两点:其一,尽快东宫六率彻底占据太极宫;其二,则需要李勣以平衡朝局为重,对关陇门阀采取扶持之策略,以此对抗山东、江山两方门阀。
两者缺一不可,所以极难达成。
但这优势关陇门阀唯一生机,即使明知希望渺茫,也不得不全力施为。
所以汇聚此间的关陇大佬纷纷颔首,对长孙无忌的对策予以肯定,事实上所有人也都明白,这等时候长孙无忌已经红了眼,大家对他的策略予以赞成便罢,水若是敢反对,只怕会马上被长孙无忌开刀……
长孙无忌环视一周,对诸人的表态感到满意。
虽然只要宇文家跟随他的步伐,余者谁敢抵触他的策略都会遭到他的疯狂打压,也肯定能够将任一门阀彻底击垮,但若非必要,他并不想那么做。
既然所有人都知情识趣,关陇门阀就还是坚若磐石,未必不能一战。
*****
当关陇军队将所有的预备队都投入战斗,太极宫弹丸之地几乎挤满了双方将士,所有人在各自督战队的催促之下发动疯狂进攻,几乎每一刻都有无数兵卒战死,鲜血流淌在地上被雨水稀释流入沟渠湖潭,尸体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每一处都经由双方反复争夺,每一寸土地之上都浸满鲜血,战斗激烈至天地变色、山河悲啸!
东宫六率面对关陇军队发疯一般的攻势只能负隅顽抗,节节败退,大半太极宫已经尽皆沦陷,气势上被叛军死死压制。
李勣的指挥所已经从太极宫旁边数次向后迁移,目前设置在两仪殿,但叛军攻势犹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东宫六率勉力抵挡,想必不久之后就要再度向后迁移,放置于甘露殿附近。
军中已经开始有恐慌情绪滋生,但李靖却安之若素、处之泰然,每一次有麾下将校请示亦或者传令兵传达信息,都能见到李靖大马金刀坐在指挥所内,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气度。
这对于稳定军心是非常重要的,将乃兵之胆,只要主将稳得住,军心便稳定,即便濒临绝境,亦能奋起而战。
浑身多处包扎好似粽子一般的李思文不解问道:“大帅为何不将右屯卫已经突破金光门杀至西市的消息传递下去?此刻贼军势大,气势汹汹,咱们的兵卒难免军心涣散,该当放出消息稳定一下才是。”
李靖依旧坐得稳稳当当,拈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缓缓说道:“稍安勿躁!你也算是出身军伍世家,当知晓令尊行军打仗多年,亦曾多次经历险境,可即便情况再坏,你可否想象令尊彷徨无措、进退失据之模样?”
“这个……”
李思文想了想,摇头道:“非是末将不逊,家父从来都是镇定自若、智珠在握,若让他失了方寸,几乎不可能。”
李靖道:“可带兵打仗,哪里有真正的常胜将军?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从来没有必胜之仗,身为统帅每时每刻都要做出最坏之准备。一个统帅的素质,不仅仅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更在于温若磐石,成为全军之砥柱,任凭强敌之攻势犹如狂涛巨浪,亦能巍然不动!即便此刻敌军已经杀到眼前,举起钢刀,也不要眨一下眼皮!”
这是他多年从军所累积、感悟出来的经验之谈,对于麾下这些年青将领,他愿意倾囊相授。
就比如他近些年专注于著书立说一样,相比于军功、权力,他更在乎传承。
若能将自己生平所学尽皆传承下去,即便百年之后归于尘土,但自己的思想、学识、军略却依旧活跃在世间,被人们口口相传、传诸于后世,那是比官居一品、大权在握更为光辉荣耀之事。
李思文蹙眉想了想,迟疑道:“也就是说,哪怕心里怕的要死,也得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用意震慑敌胆之同时,也可安抚军心?”
“……娘咧!”
李靖一口气憋在胸口,气得破口大骂:“屁的怕得要死!大丈夫行于人世间,不过匆匆数十寒暑,任凭帝王将相终有一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有甚好怕?你个孬种!”
李思文一脸委屈,却不敢反驳……
一个校尉从外快步而入,脸上露出喜气,来到李靖近前施礼之后道:“启禀大帅,方才内重门送来消息,太子殿下亲自策骑抵达玄武门下,与虢国公相见,虢国公已经率领麾下‘北衙禁军’全部投诚,且开放玄武门任太子殿下通过,越国公率军于玄武门外接应太子殿下至右屯卫大营。虢国公更向太子殿下立誓,愿意率部死守玄武门,绝不让叛军越雷池一步!”
“好!”
李思文骤闻喜讯,大叫一声拍案而起,将一旁正欲开口说话的李靖吓得一哆嗦……
气得李靖大骂:“你特娘的什么毛病?你爹英雄盖世,怎地生了你这么个一惊一乍的怂玩意儿!”
李思文毫不在意,喜动颜色道:“太子殿下出了玄武门,咱们最大的负担没有了,终于可以放手一战,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什么了不得?”
这话李靖倒是赞同。
他虽然背负“军神”之名,却并非爱惜名声之辈,可以坦然接受失败,即便以他的性命为代价。什么身死名裂,什么一切成空,他根本不在乎。
胜固可喜,败亦欣然。
这就是他这些年幽居府邸所领悟的人生境界……
但若是胜败之间攸关太子之生死、东宫之存亡、甚至国祚之传承,那却是他所不能承担。
此刻太子撤出玄武门,由右屯卫负责护卫,即便东宫六率全军覆没,又能如何?
当可放开手脚大战一场!
他霍然起身来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之前,仔仔细细产看一番,略作斟酌,便下令道:“传令各军,继续先前之战略,步步为营、诱敌深入,未有本帅命令之前,所有军队不可擅自与敌死战!”
“喏!”
校尉得令,赶紧出去向各部军队传达军令。
李思文站在李靖身后,好奇问道:“既然太子已经撤走,咱们当可放手一搏,右屯卫已经杀入城中,咱们趁势反击定能取得战果,可大帅却命各军诱敌深入,如此又有何用?”
李靖微微一笑,手指在舆图之上点了点:“这张舆图标记了当下之局势,敌我之分布、动态一目了然,可若是身为一军之统帅,目光却不能紧紧放在这张舆图上。”
李思文一脸懵然,很配合的捧哏:“那应该放在哪里?”
这个配合让李靖感觉很是舒爽,他用手绕着舆图外围画了一个巨大的圈,将整张舆图包裹在内,傲然道:“统帅的目光,要专注于战场、最终更要脱离于战场,上升至整个天下。”
“天下?”
李思文愈发不解,眼下只是长安城内的一场兵变,顶了天波及整个关中,天下局势之变幻动荡,又如何能够决定长安这场兵变的胜败?
李靖捋着胡子,将当初从房俊处听来的那句话教训李思文,神情自然毫无“剽窃”之难为情:“战争,从来都是政治的延续,不能掌握政治之变化,又如何取得一场因政治而生的战争?”
李思文瞪大眼睛,脑门儿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李靖好为人师,循循善诱,手指放在西市附近:“右屯卫已经攻到此处,以右屯卫战力之剽悍、装备之精良,任何一支关陇军队都不可能挡住其势如破竹的攻势。”
手指又移到太极宫:“这个时候,所有突入太极宫的关陇军队得知右屯卫杀入城内,势必军心恐慌,眼下看似攻势如潮,但只要占据稍有变动,局势立马发生转变。你自己说说看,最直接的转变会是什么?”
李思文看着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听着李靖的询问,脑海里飞快旋转,半晌之后试探着道:“关陇军队最怕的应该便是攻略太极宫的主力被右屯卫切断退路,所以一旦局势变化,关陇会立即将太极宫的军队撤出,或是火并右屯卫,或是干脆自春明门撤出,承认兵变彻底失败,但同时积蓄力量撤向某一处防守险要之据点,极力防御,等待变故……”
什么变故?
自然是坐镇潼关却对长安兵变隔岸观火的他爹……
忽而,他脑中灵光一闪,道:“关陇叛军很有可能不敢继续猛攻太极宫,唯恐被右屯卫抄了后路,所以他们大抵会承认失败,干脆聚集军队撤出长安城!”
李靖赞许颔首,看着舆图,又轻叹一声:“正是如此!关陇虽然目前败局已定,但实力犹存,一旦撤出长安,择选一处易守难攻之地猬集起来坐等局势变化之时,则会躲过一劫,安然脱身。”
“不会!”
李思文脸孔涨红,因为涉及到自己父亲之立场、名声,即便面对最为尊敬的李靖,也已然梗着脖子竭力反驳:“末将不敢言家父之忠,但家父岂会同叛军同流合污?大帅此言过于轻率,末将不敢苟同。”
“嗬!”
李靖冷笑一声,一巴掌拍在李思文后脑勺,骂道:“刚刚本帅说了那么多,你都左耳听右耳冒根本没上心?你爹不是军中一匹夫,而是大军之统率,更是帝国之宰辅,他眼中没有胜败、没有对错、甚至没有善恶,唯有政治!他要的不仅仅是自身之利益,更要兼顾朝局之平衡,眼光早已放在这场兵变之胜负本身,岂能因一己之善恶,将朝局平衡弃之不顾?关陇门阀执掌朝廷中枢多年,上上下下势力雄厚、盘根错节,一旦悉数被驱逐出朝堂之外,这些空出来的位置势必被山东、江南两地之门阀趁虚而入,而这两地门阀遭受关陇排挤压迫多年,彼此之间亦是纠葛颇深,一旦进入朝堂,肯定同气连枝,抱着膀子将你爹作为对手。你爹的性子你还不知?最是谋虑深远,从不肯赤膊上阵,与其让他将来与山东、江南两地之门阀对阵,何不拉一把苟延残喘的关陇,将他们放在前面替你爹低档火力?”
李靖与李勣虽然并无太多私交,但作为帝国如今最声名显赫的两大统帅,彼此之间可谓知根知底,相互的脾气、秉性、习惯极为熟悉。以李靖对于李勣之认知,此人一贯闷声发大财,论心思之深沉,比之长孙无忌有过之而无不及,最爱干的事儿便是隐身于幕后,操纵傀儡掌控全局。
然而李思文觉得这已经涉及到“污蔑”父亲的人品,极力抗争道:“大帅谬矣!家父对大唐赤胆忠心,光风霁月、胸襟宽阔……那个啥……”
在李靖戏谑的眼神中,他自己红着脸,说不下去。
说李勣赤胆忠心可以,能力卓越也合适,但若说什么“光风霁月”,那可实在是太扯了……
到底是当着人子之面评论人父,着实不妥,李靖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也结束了自己的“谆谆教诲”,直接下令道:“占据危厄,即便右屯卫有可能截断叛军之后路致使其彻底崩溃,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你虽然身负重伤,但此刻生死关头,亦当披挂上阵,尽心竭力、谋求胜利!待到战后,本帅自会着重为你叙功,予以嘉奖。”
“喏!”
李思文虽然纨绔,却也是个硬汉,笑着拍拍肩上伤创,疼得脸色发白,哈哈大笑道:“身为帝国军人,面对社稷之存亡、国祚之延续,自当向死而生、奋不顾身!”
李靖嘉许的看着他,温言道:“眼下不求退敌,而是力求诱敌深入,让叛军断去撤退之心,使其步步深入,等咱们退到玄武门下之时,想必右屯卫也已经突破至延寿坊,那时候,便是咱们大举反攻、彻底歼灭叛军奠定胜局之时!”
“喏!”
李思文应命,之后转身大步走出指挥所,呼喝着带着自己的亲兵迅速离去,奔赴自己军中,组织军队后撤。
李靖回身重新立于舆图之前,查看着舆图之上标注的种种信息,分析着敌我双方之势力、分布、态势,而后脑海之中琢磨着如何一步一步诱敌深入,最终如何一举反攻,反败为胜。
*****
西市之外,战斗惨烈至极。
洛阳于氏虽然如今名声不显,但当年亦是“八柱国”之一,蛰伏多年却依旧底蕴深厚,家中私兵实力不俗,当初跟随李二陛下为大唐平定四方、乃至后来逆而夺取帝王宝座,都曾立下汗马功劳。
如今数千兵卒在于遂古驱策之下向着武装到牙齿的右屯卫重装步卒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即便伤亡惨重,却依旧悍不畏死的猛冲猛打。
只不过无数兵卒在重装步卒阵前撕心裂肺的惨叫、迸溅的血花、倒伏的尸体,却让于遂古一颗心无时无刻不在抽痛,牙根都差点咬碎。
这可是洛阳于氏最后的家底!
等到这些私兵战殁,洛阳于氏便等同没了牙的老虎,即将随同关陇门阀一起沉沦、任人宰割……
但他却不敢退却半步。
一旦右屯卫突破西市,兵锋抵达延寿坊,将会对长安占据造成翻天覆地之影响,如今正在太极宫内发动拼死一搏的关陇军队面临后路被断之危险,士气骤降、军心崩溃,恐怕彻底战败将成定局。
那是他绝对不能承担之责任。
然而向死之心易起,慨然赴死难行,看着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家族私兵被他的命令送到右屯卫绞肉机一般的钢刀之下、战阵之中,心中之煎熬笔墨难以形容其万一。
“速速前往延寿坊,告知赵国公,请其立即增派援军!”
于遂古红着眼睛,狠狠将身边亲兵赶走,这已经是他派出的第十个亲兵赶赴延寿坊救援,然而距离西市仅只一墙之隔的延寿坊,却至今未曾增派一兵一卒,这让他甚至生出“莫不是那帮老家伙故意借此来消耗于家实力”之心……
然而此刻延寿坊内,长孙无忌早已焦头烂额、进退两难。
西市那边于遂古一次接一次的求援,无论其中是否有保存实力之心思,但右屯卫势如破竹、难以抵御乃是事实,一旦洛阳于氏的私兵伤亡殆尽,右屯卫兵锋直抵延寿坊,将对占据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可现在长孙无忌却纠结于到底应该征调春明门外长孙家仅余的私兵入城增援西市,同时继续猛攻太极宫力求覆灭东宫六率,亦或是赶紧将太极宫内的军队撤出,所有军队自春明门撤出……
太极宫内的战报也一次一次送抵,东宫六率一改先前之顽强,步步后退,关陇军队已经攻至甘露殿附近,半数宫阙尽皆在手,眼看着就将彻底击溃东宫六率、占据太极宫,达成初步的战略目地。
然而这一切也有可能是东宫六率故意为之,目的就在于诱敌深入,给右屯卫争取足够的世间……
到底是进是退?
长孙无忌难以委决。
此刻偏厅之内只剩下宇文士及,忧心忡忡对长孙无忌道:“李靖谋略出众,带兵更是天下第一,如今太极宫内咱们军队却进展顺利,东宫六率节节败退,这又些不符常理,小心李靖使诈。”
长孙无忌揉了揉眉心,叹息道:“吾倒是不怕他使诈,战局至今,双方已然没有任何回圜之余地,谁也别想诈谁。吾难以委决的是东宫六率到底尚存多少战力,咱们能否在右屯卫突破西市之前攻陷太极宫?”
只需彻底攻陷太极宫,主动权便彻底掌握在关陇手中,届时只需死守宫阙,静待李勣自潼关发兵回京即可。
李勣一定就等着长安占据有所突破,然后他率军回京抵定乾坤……
到那时候,关陇自可与李勣谈判,愿为其抵御山东、江山两地门阀占据朝堂的马前卒,想必李勣也一定愿意顺水推舟,独揽大权坐视关陇与山东、江南争斗不休,让他坐收渔翁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