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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孙无忌纠结许久,难以下定决心,这对于素来杀伐决断的他来说极为罕见。踟躇良久,询问宇文士及道:“你认为东宫六率尚有几许战力?”

    宇文士及也感受到长孙无忌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毕竟一个决断之间,便将彻底决定关陇的生死存亡,这份压力非常人能够承受哦。

    沉吟一番,谨慎道:“按道理,东宫六率已然是强弩之末,若非张士贵开放玄武门使得太子逃出生天,给东宫延续了希望,只怕此刻东宫六率早已崩溃,只需强攻下去,胜利唾手可得。”

    就在长孙无忌连连颔首之时,他又说道:“但最重要还是于家私兵能不能挡住右屯卫,若能挡住,又能挡得住多久,能否挡到咱们的军队彻底攻陷玄武门之后?若能,自然胜券在握,即便房俊突破西市兵临承天门下,咱们也可固守太极宫,等待李勣率军回京;若不能,咱们就必须撤离长安,放弃太极宫,因为眼下东宫六率的节节败退更似诱敌深入,一旦咱们深陷其中,很可能被右屯卫抄了后路,全军覆没。”

    长孙无忌颇为失望,本想听到宇文士及有一些建设性的意见,却不想依旧是老生常谈,无甚用处……

    他站起身,负手走出偏厅进入正堂,来到墙壁前站定,看着墙壁上悬挂着诺大的舆图,心中忽然有所感触。

    行军舆图自古以来有之,但是如眼前这张舆图这般比例精准、细致入微,将长安城内、周边之地形地势、道路建筑事无巨细囊括其中,足不出户便可将这一切如观掌纹,却是房俊一力为之。

    自其担任兵部左侍郎起,便开始绸缪运作,不仅派遣书吏、学子、商贾收集大唐国内城池图纸、山川水文,更在周边国家收集情报、实地测绘,绘制出无数价值巨大的舆图,对大唐军事实力之增涨立下殊勋。

    其中所耗费的人力物力,除却房俊,无人可以承担。只此一项,房俊对于帝国之功勋便少有人能够企及。

    只是可惜,此子坚定的站在陛下身后,甘愿成为陛下挥向关陇门阀的刀枪,与关陇门阀势不两立,否则他定要付出一切代价将其拉拢过来,甚至于他在萧瑀之前便意欲择选一女许给房俊为妾,丝毫不顾及自己关陇领袖的身份……

    暗叹一声,将目光汇聚至舆图之上,仔仔细细的产看太极宫内局势,推敲着关陇军队到底有几分彻底击溃东宫六率的可能;若可以击溃东宫六率,又需要多少时间。

    其间,战报不断送抵此处。

    洛阳于氏损失惨重,难以抵挡右屯卫重装步卒之兵锋,西市之外尸山血海,战况惨烈;东宫六率且战且退,关陇军队连续攻陷太极殿、两仪殿,大军长驱直入,正在猛攻甘露门,距离甘露殿一步之遥……

    结合着战报,长孙无忌拟算着局势推演,一旦关陇军队攻略甘露殿,太极宫内的宫阙殿宇十之七八便已经尽落于手中,兵锋直抵内重门、玄武门一线,留给东宫六率的纵深已然不多,最后的决战便会在内重门里、玄武门下展开,即便不能击溃东宫六率与玄武门上“北衙禁军”,也将彻底占据太极宫。

    而右屯卫的重装步卒虽然战力强悍,但毕竟只有两千余人,且长安城内里坊相连、处处防御,右屯卫最为精锐的具装铁骑难以展开冲锋,所以不会投入战斗,以关陇军队目前的兵力来说,想守住很难,但拖延时间却不难。

    长孙无忌盘算许久,觉得关陇军队先一步攻陷太极宫的可能性很大,然后便可以死守太极宫……最重要的自然是李勣会否如他所想那般不愿见到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取关陇而代之,在此战之后大举入侵中枢、占据朝堂?

    一名兵卒急步入内,来到长孙无忌身后禀报:“启禀家主,独孤家、令狐家已经派遣各家私兵入城抵达西市,与右屯卫战在一处,右屯卫冲锋之势已被遏止。另外,侯莫陈家有族老自春明门出城,绕路赶赴城西,意欲解下侯莫陈麟的统兵之权,将其押会族中处罚,侯莫陈家的私兵则会自明德门入城,赶赴西市增援。”

    长孙无忌默然不语,心中思量。

    这乃是侯莫陈家对他的交待,毕竟侯莫陈麟引兵后退致使右屯卫突破金光门使得局势陡然糜烂,这件事他们绕不过去。

    而侯莫陈家没有为了表达“愧疚之意”死战金光门,而是绕路城南明德门入城赶赴西市参战,这是极为明智的做法。右屯卫野战无敌已经是关陇上下的统一认知,唯有在长安城内借助里坊构筑防御,才能抵挡右屯卫势如破竹的攻势,为关陇军队攻陷太极宫争取足够的时间。

    同时,侯莫陈家的参战也会对西市一带关陇军队的战斗力得到极大的提升,毕竟除去长孙家、宇文家,其余门阀之中以洛阳于氏、侯莫陈家的私兵战力为最。在长孙家、宇文家相继损兵折将、实力大损的局势之下,侯莫陈麟试图保存自家实力,意欲战后在关陇门阀当中占据一个更为重要的位置,其做法虽然令长孙无忌不可接受,但能够理解。

    “给侯莫陈家送信,就说其心意吾已然明了,值此门阀存亡之际,大家当砥砺奋进、同力协心,待到他日功成,共谋一醉,恩怨抵消!”

    这是给侯莫陈家一颗定心丸,让他们放心大胆的去投入战斗,万一侯莫陈家只是以此来试探他长孙无忌是否因为侯莫陈麟之举措心怀怨愤,见他恼羞成怒、不依不饶,说不定转身便投入东宫阵营……

    “喏!”

    兵卒领命而去。

    长孙无忌因为侯莫陈家的幡然醒悟而下定决心,大声道:“来人!”

    “卑职在!”

    有堂内数位校尉急忙上前。

    长孙无忌面色冷峻:“传令于遂古,要其不惜一切代价抵挡右屯卫之突袭,只要他能够将右屯卫挡在西市,此战之后,吾保举他兵部尚书之职,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喏!”

    一名校尉转身疾步而出,赶赴西市传令。

    长孙无忌侧身,对从偏厅走出来的宇文士及道:“为了关陇根基永固,还请仁人兄披挂上阵、督战太极宫,务必于右屯卫突破西市之前攻陷皇宫!”

    宇文士及明白长孙无忌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行险一搏”执行到底,不仅要赌关陇军队可以在右屯卫突进至承天门之前结束太极宫内的战斗,能够全力以赴死守太极宫,更要赌李勣一定会率军返回长安,阻止右屯卫继续突袭关陇军队。

    风险很大……当然一旦赌赢了,收益同样巨大。

    宇文士及慨然笑道:“你我自幼相识,相交莫逆,又同朝二十载,惺惺相惜,我以你马首是瞻大半生,也因此才有了这二十年的尊贵荣华、家族兴盛。眼下生死存亡,自当依从旧例,愿意听从调遣,刀山火海,决不退缩!”

    长孙、宇文两家早已俱为一体、荣辱与共,之前他还有取而代之的心思,可宇文陇率领宇文家的精锐在城北一战当中损失殆尽,连宇文陇自己都兵败被擒,往昔威名赫赫的“沃野镇私兵”只剩五千余人,待到太极宫之战过后,只怕连这五千的半数都没有……

    野心被现实打击得粉碎,眼下出了鼎力支持长孙无忌之外,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

    当即,重病在身的宇文士及拖着病躯穿上甲胄,在亲兵簇拥之下冒着小雨抵达两仪殿,将临时的帅帐设于此地,指挥关陇军队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不计伤亡的向着且战且退的东宫六率猛攻不止,誓要在最快时间内击溃东宫六率,彻底占据太极宫,扭转局势。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冒着微风细雨疾驰入潼关之下的大营之内,将长安消息送抵李勣面前……



    夜漏更深,细雨潺潺,李勣手捧着战报凑在灯烛之下逐字逐句的看过,这才抬起头来摇了摇,微微叹气。

    长安局势逆转、东宫绝处逢生……房俊于纷乱局势之中敏锐捕捉到“沃野镇私兵”调入长安之后的防御空档,果断派兵突袭,一举攻陷金光门,这一手有如神来之笔,彻底将长安战局再度翻转至对东宫有利之境地。

    尤其是张士贵临阵反水,非但将太子放出玄武门,且公然表态为太子死战玄武门挡住叛军。

    彻底将关陇门阀逼入绝境……

    眼下看来,自己统御东征大军继续屯驻潼关已无必要,危急关头还是得拉关陇门阀一把,否则一旦关陇门阀被东宫军队彻底击溃,其势力被剪除之后逐出朝堂,势必造成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蜂拥而入。

    这是无法避免的现象,中枢需要运转,关中需要重建,每一个职位都不能空缺,科举制度刚刚起步,虽初见成效,但远不能给帝国各级官衙提供足够的合格人才,门阀子弟在这一方面的优势太大,不是寒门学子可以取代。

    被关陇门阀打压二十年,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暗地里纠葛颇深、抱团取暖以对抗关陇,此番若关陇彻底湮灭,这两地门阀一起涌入朝堂,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共同进退,自己这个宰辅之首怕是有苦日子了,只要想想整日里与那些多年以来被隔绝于中枢之外存满怨气的老家伙打交道,他便一阵头疼。

    关陇经此一战,实力大损,但底蕴依旧深厚,只需拉扯一把,依旧能够成为最称手的那把刀,以之对抗山东、江南,他只需坐镇中枢、幕后运作,使得双方达至平衡,这才是最为理想的朝廷生态。

    只不过若想此刻起兵返回长安,他说了不算……

    ……

    门外,王瘦石整个人好似飘着一样走进来,足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好似猫儿一般轻敏……

    烛火摇曳之间,李勣回头便看见无声无息走进来的王瘦石,蹙眉不悦:“此地乃是中军节堂,任何人入内都要事先通禀,汝乃帝王近侍,焉能不知此等规矩?往后还请注意一些。”

    王瘦石对于李勣这种趁机发泄心中不满的做法视如不见、充耳不闻,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空洞毫无生气的盯着李勣,一字字问道:“房俊为何会知晓‘沃野镇私兵’已经入城,金光门外防御空虚,所以敢出动主力奇袭金光门?”

    正如长孙无忌之所以敢调“沃野镇私兵”入城的理由一样,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四面封锁的长安城已经将消息禁锢其内,这一调遣看似搏命一击,实则风险未必如看上去那么大,因为房俊几本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得知这些详情,等到他反应过来或者收到消息,想必关陇军队已经一鼓作气攻陷太极宫、击溃东宫六率。

    于是乎,房俊出兵时机之精准、调动主力之决心,在此次变局之中有如神来之笔,使得战局逆转、攻守易位,濒临绝境的东宫硬是被他以一己之力给捞了回来,更令攻入太极宫的关陇军队有可能面临前后被击之险地,动辄全军覆没……

    然而这一切的惊艳背后都表露着一个巨大的疑惑——房俊是怎么得知金光门防御空虚的?

    最大的嫌疑人,自然便是陈兵潼关的东征大军。

    几十万人猬集在一处,成分复杂、心思各异,自然有许多心向东宫者,但整个军营都处于戒严状态,等闲兵卒想要私自出营一次难入登天,一经发现便是死罪,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消息送给房俊,唯有军中寥寥数人做得到。

    也难怪王瘦石有所怀疑。

    李勣蹙着眉:“您该不会以为‘百骑司’那帮人都是吃干饭的吧?他们能在关陇军队腹心之地刺杀数位宗室郡王,自然也有渠道侦查关陇军队之动向,这不足为奇。”

    王瘦石摇摇头,不会轻易被糊弄过去:“那为何张士贵会临阵反水,彻底站到太子那边去?”

    相比于房俊的“神来一笔”,张士贵投诚东宫带给这位统御李二陛下麾下最神秘力量的内侍更大的震撼。谁都知道张士贵对李二陛下的忠诚可鉴日月,绝无背叛之可能,如果当真不愿手刃太子,顶了天便是放任太子出宫不闻不问,却绝对不会背叛李二陛下遗诏公然投诚太子。

    这背后若是没有一些事情发生,怎么可能?

    李勣面对王瘦石的诘问,则毫不客气的回怼:“这就得问问你自己,若非你自作聪明派出死士先刺探张士贵之忠诚,后刺杀房俊,张士贵又岂能对你心灰意冷,生出逆反之心,进而彻底投诚东宫?我提醒你多次,即便在不见天日的阴沟里待得久了,也不能处处以阴暗龌蹉之心去看待。人心,经不得试探。”

    王瘦石也不恼怒,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李勣,不放过他脸上丝毫表情,希望能够寻到破绽端倪。

    但李勣何许人也?

    论心思之深沉,恐怕还要在长孙无忌之上,面上神情郁闷之中夹杂着愤慨、惋惜,毫无异样。

    深吸口气,王瘦石目光幽深,依旧觉得李勣很有可能在他背后搞了小动作……

    “沃野镇私兵调入长安,英国公可曾受到战报?”

    “自然是有的。”李勣颔首。

    关陇拼死一搏,完全放弃金光门权力攻击太极宫,如此重要的变故岂会没有战报送抵?

    王瘦石道:“可否让咱家看看这份战报?”

    李勣答应得痛快:“当然可以。”

    微微俯身,在书案之上堆积如山的战报、公文之中繁复翻找,却遍寻不见,无视王瘦石愈发浓厚的疑惑,他侧头想了想,将一名书吏喊进来,询问道:“昨日是谁送来长安战报?”

    书吏恭声道:“斥候交给卑职,卑职亲手送来。”

    李勣看着他:“当时你将战报放于何处?”

    书吏不明所以,指了指书案道:“就放在这书案之上。”

    李勣又问:“可有外人进入此间,见到这份战报?”

    书吏摇头道:“卑职不知是否有人见过那份战报,只不过当时卑职送战报进来,卢国公正好在。”

    ……

    王瘦石面无表情,眼眸却专注的从两人面上反复扫过,听到此处,死鱼一般的目光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卢国公?”他问道。

    书吏道:“正是。”

    李勣默然不语,看着王瘦石。

    王瘦石也不多说,略微颔首,转身走出去。

    书吏被王瘦石身上那股阴仄仄的死气吓得不轻,忐忑的看向李勣:“大帅……”

    李勣摆摆手,道:“与你无关,日后这件事无论是谁问起,就是这般回答,出去吧。”

    “喏。”

    书吏心中丝毫不见轻松,但也不敢多问,只得施礼之后退出。

    李勣坐下来,手掌捋着颌下美髯,目光深沉,静静坐在书案之后沉思许久,一言不发……

    ……

    程咬金披着一件中衣,露出胸口黑森森的毛发,打着哈欠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耷拉着眼皮无视面前的王瘦石,不耐烦道:“深更半夜的,有话快说,说完快滚。”

    对于这个地位崇高、行踪神秘的内侍,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王瘦石站在营帐之中,目光闪烁,涩声问道:“昨日有长安战报送抵中军,忽然失窃,卢国公可曾见过那份战报?”

    程咬金蹙眉,战报他自然是看过的,可却不曾偷走,为何又失窃?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长安那边可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王瘦石想了想,没有隐瞒:“长孙无忌调沃野镇私兵入城,房俊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查知,但他偏偏就知道了,且及时做出部署……显然是有人将沃野镇私兵入城的消息告知了房俊,而这个人很可能是从那份失窃的战报之中得到详情,所以还请卢国公坦然,莫要隐藏。”



    “隐藏?瞧不起谁!”

    程咬金瞪大眼睛,一副受了冤屈的模样,扯着嗓子嚷嚷:“咱一辈子直来直去,从来不会耍弄心机,为此不知吃了多少亏,可时至今日还是那副样子,这辈子也改不了啦!”

    王瘦石就有些头疼,这明显跑题了啊,谁在乎你的人品?

    再者说来,谁不知你浑不吝的名号朝堂之上排名第二,第二的就是房俊,你们两个平素嚣张跋扈,有个屁的人品!

    赶紧将话题转回来:“还请卢国公仔细想想,到底是否见到那份战报,以及当时的详细情形。”

    程咬金看似粗豪,实则心思细腻,是那种“面带猪相心中嘹亮”的典型,心中顺着王瘦石的话锋一琢磨,便琢磨出味儿来。

    那战报自己只是看了一眼,便放归原处,而李勣却告知王瘦石战报“忽然失窃”,这明显是在坑他……

    他开始打岔:“恕我冒昧,敢问一句,这算是怀疑我偷了那份劳什子战报,故而登门质询么?”

    王瘦石耐着性子,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头道:“自然不是,只不过那份战报事关重大,无故失窃,所以咱家要调查清楚经过,还请卢国公如实相告。”

    程咬金点点头:“也就是说并未怀疑战报是我偷的?”

    王瘦石:“当然没有。”

    “哦,那就好。”

    程咬金吁出一口气,拍了拍毛茸茸的胸膛,如释重负的样子:“只要不是怀疑我就好,那你走吧,我什么也不知道。”

    王瘦石:“……”

    这耍无赖耍得也太不要脸了吧?

    他沉下脸,冷声道:“此事事关重大,牵连甚广,还请卢国公莫要自误。”

    程咬金面色一整,马上一本正经道:“那日英国公有军务相召,我前去之时刚好英国公去茅厕,有书吏送战报入内,我随口询问一句是何要事,书吏言及乃是长安战报,我便没再多问。待到英国公回来,见到坐在节堂之内,大发雷霆,说什么军纪森严、不可践踏,我心中不忿,顶了几句,便被轰走……那战报失窃,是否与英国公有关?来来来,我跟你说,这件事我觉得英国公有着很大的嫌疑,老早就看他不满了,整日里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必有蹊跷,而且他那天将我轰走更是有些莫名其妙……”

    王瘦石没好气道:“咱家只是前来闻讯一番,哪里就怀疑英国公了?”

    程咬金豪爽大笑:“你都这么问了,还不是怀疑英国公?哈哈,别怕别怕,我又不是那等背后说人坏话的,定然不会将你今日之怀疑告知英国公,安心便是。话说那厮看似文质彬彬、沉稳厚重,实则满肚子坏水儿,若被他察觉你在调查他,定要处处当心,指不定走路的时候都会从路旁树林子里射出一支冷箭。”

    这番话语看似胡搅蛮缠,且有落井下石之嫌,却令王瘦石悚然一惊。

    如果整件事当真是李勣向东宫以及房俊示警,那么自己此刻这般调查那份战报,说不定李勣当真会杀人灭口……

    那样一位当世名帅、朝中勋臣、当朝宰辅更手握重兵的大人物若是对他存心不轨,他区区一个内侍就算有死士护身,只怕也难逃毒手。

    心里想着,口中道:“若卢国公此番言语句句为真,自然最好,否则恐怕有严重之后果,非你可以承担。”

    他觉得应该给程咬金施加压力,使其别到处乱说。

    可他却忘了程咬金的脾气,那是区区一个内侍可以威胁的?

    “嗬!”

    程咬金冷笑一声,瞬间变脸:“简直笑话!吾追随陛下南征北战、立下不世之功业,除却陛下与国法之外,余者谁敢在吾面前猖狂?王内侍不过一个阉人,没卵子的东西,莫非欲效仿张赵夏郭之流,加中常侍之印,把持朝纲、残害忠良不成?”

    “张赵夏郭”指的是张让、赵忠、夏恽、郭胜等汉灵帝之时的宦官集团,亦被称作“十常侍”。这些阉人自己横征暴敛、卖官鬻爵,他们的父兄子弟则遍布天下、横行乡里、祸害百姓,朝野怨愤四起,被作为阉人乱政之典范。

    王瘦石一张惨白的脸愈发面无人色,双眼阴仄仄的瞪着程咬金,尚未说话,便见到程咬金往前凑了凑,上身前倾与他四目相对,眼睛瞪得有他两个大:“怎么,跟老子瞪眼?来人!”

    “呼啦!”

    帐外亲兵一拥而入,虎视眈眈的将王瘦石围在当中,只待程咬金一声令下,就将这个阉人大卸八块!

    程咬金愈发盛气凌人,看着王瘦石,叫嚣道:“不服?来来来,你敢将方才威胁老子的话语再说一遍,老子今日就将你剁碎了喂狗。老子骂你没卵子,难道骂得不对?你若当真是个有卵子的,便再威胁老子一遍,老子剁了你之前,当你是个人物。”

    “呛啷”

    亲兵纷纷抽刀在手,刀光闪闪,杀气腾腾。

    王瘦石气得几欲发狂,他最初乃是高祖皇帝身边贴身内侍,之后又襄助李二陛下夺取江山、承继帝位,受到李二陛下信任与器重,地位崇高,何曾受到这般折辱?

    但他明显感受到程咬金那一股冲天而起毫不掩饰的杀气,只要自己当真将方才威胁之言说一遍,这浑人当真就敢下令将自己剁碎……

    王瘦石微微颔首,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佝偻的身躯似乎也挺直了一些,凶狠的目光犹如择人而噬的毒蛇,盯着程咬金看了半晌,终于还是压抑着怒气,冷声道:“还请卢国公勿要忘记今日对咱家之羞辱,来日定十倍报之,望卢国公好自为之。”

    程咬金嚣张的抬起下颌:“吓唬谁呢?不过是仗着陛下遗诏狐假虎威的阉人罢了,再敢聒噪半句,老子就剁下你的狗头!”

    王瘦石果然再不说话,转身自林立的横刀之间穿过,走出大帐。

    亲兵看了看王瘦石消失在帐门口的背影,问程咬金:“大帅,杀不杀?”

    程咬金纠结少许,摇摇头,叹道:“这阉人隐忍的功夫不错,居然不给咱发飙的机会……杀个屁啊杀!”

    抬脚将亲兵踹了一脚,骂道:“整日里打打杀杀的,能不能有点出息?给老子将大营各处好好看住了,这阉狗手底下死士不少,各个都是高手,可别让老子稀里糊涂睡觉的时候被人割了脑袋。”

    他的确有心干脆结果了王瘦石,这老阉狗好似毒蛇一般,倚仗着陛下的遗诏搅风搅雨,迟早是个祸害。

    只不过权衡利弊,他还是忍着没有出手……

    想起今日王瘦石前来之缘由,不由得狠狠啐了一口,咬牙骂道:“徐懋功这个阴险小人,简直不当人子!娘咧,你要给东宫送信只管去送便是,却将老子蒙在鼓里替你背了一回黑锅,特娘滴!”

    那李勣故意将那份战报放在自己面前,就认准了自己一定会看,且一定会向房俊告知。如此,李勣保存东宫的目的达到了,却将通风报信的责任推给他,这才被王瘦石给盯上……

    烦躁的挠挠头,回到椅子上坐下,思虑着当下局势。

    他虽然从不曾妄自菲薄,但也认识到自己的智慧距离李勣还有一些差距,所以才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

    但事已至此,即便被王瘦石盯上他也不怕,正如刚才冲王瘦石叫嚣那般,普天之下谁能治得了他?李二陛下若在,即便赐下一杯斟酒他也得喝下去,可如今陛下驾崩,能治他的只剩下国法。可若没有真凭实据,国法又能奈他何?

    长安的局势他已经知晓,房二这小子从来不曾让他失望,得了他的消息便当机立断,半点犹豫都没有便尽起精锐攻陷金光门,一举扭转局势,将关陇门阀逼入绝境。

    以李勣的立场,想必是不愿意见到关陇全军覆没的,大抵用不了多久,便会拔营启程,挥师长安。

    一切,都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



    李勣坐在节堂之内呷着茶水,瞅着舆图,脑海里将当下局势一一捋清,然后一遍一遍的推演,每一处细节都无所遗漏,推算出各种各样可能引发的情形,以及每一种情形最终有可能衍生的利弊得失。

    然后不经意间一抬头,便见到王瘦石再一次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门口……

    娘咧!

    即便以李勣之涵养,这一刻也差点脱口骂娘!知道你是个阉人,与常人身体、心理皆迥然有异,可总是这般不声不响神出鬼没算是个什么东西?回头必须提醒一下自己的亲兵,即便王瘦石身份特殊,以后前来也必须事先通禀,否则指不定哪天就能被这个阉人吓出个好歹……

    放下茶杯,没好气道:“军营之内,讲究一个令行禁止、阳刚利落,王内侍又非是见不得人,何必这般鬼鬼祟祟?”

    心中不满,连让座的礼仪都给免了……

    “王内侍可是查明那份战报被何人盗取?”

    王瘦石摇摇头,目光幽深的盯着李勣,正欲开口,李勣摆手将其打断,而后正襟危坐,面容严肃,沉声道:“本帅尊重王内侍的身份,但有一言也务必告知王内侍,此地乃是军伍之中,任何事情、任何消息都讲究一个效率,有事说事,坦率直接,否则极易导致贻误军机,谁也担待不起。将你们作为内侍的那一套风格收起来吧,本帅看不惯。”

    固然是陛下身边的近侍,地位极高、圣眷优隆,可他李勣也不是什么小猫小狗,犯得着整日里被这一套阉人的做派恶心得不行?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总是这般阴暗做作、阴阳怪气的,谁受得了?

    王瘦石被噎了一下,没想到平素温文尔雅的李勣居然话语这般犀利,不过他是阴柔惯了的,总喜欢躲在背后搞事情,似这般当面锣对面鼓的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干脆也不绕弯了了,直言道:“眼下长安局势混乱,咱家认为可遣一支劲旅直扑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此刻右屯卫主力正在长安城内激战不休,东宫六率伤亡殆尽,右屯卫大营势必空虚,只要兵行神速,当可一剂奏效,击杀太子。”

    节堂内忽然一静,李勣目光灼灼紧盯着王瘦石,一言不发,窗外细雨敲打窗户,啪啪轻响。

    烛火明灭之间,一股浓烈至极的杀气从李勣身上蔓延开来,双手摁在书案上,似乎只要轻轻抬起,门外的亲兵便会蜂拥而入,将王瘦石斩杀当场。

    王瘦石整个人愈发佝偻,毫不退缩的与李勣对视,整个人好似盘缩的毒蛇,下一刻便能够闪电般发动攻势,直噬猎物咽喉!

    李勣气势迸发,一字字道:“此地乃是军中节堂,吾乃大军主帅,你在教吾做事?”

    王瘦石一滞,即便他乃是陛下身边近侍,往昔功勋卓著,不将朝中文武放在眼中,可是一军之主帅气势全开之时那种扑面而来的威武之气,依旧让他心脏一跳,有所惊悸。

    摇摇头,道:“英国公误会了,咱家只是谏言而已,听与不听,全在英国公决断。”

    李勣见他服软,这才收敛气势,问道:“这是谁的主意?”

    王瘦石道:“是咱家的主意。”

    李勣哼了一声,毫不客气:“愚蠢!你便是陛下之代表,你的主意,便是陛下的圣意……以父杀子,你欲将陛下置于何地?”

    陛下对太子早有不满,易储之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迟迟未能易储的原因除去太子这些年根基越来越稳固,贸然废黜会引发巨大动荡之外,不愿背负一个“以父逼子”的骂名更为关键。

    在太子未有明显错误、疏漏的情况下予以废黜,天下人会如何评价陛下?当年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逼父退位,如今又废黜长子、另立新储……

    易储这件事势在必行,但任谁动手都可以,譬如关陇,绝对不能是陛下以及代表了陛下意志的李勣与王瘦石。

    隔岸观火是一回事,亲自下场又是另外一回事,否则这数十万大军又何必大费周章?

    直接自辽东撤军挥师长安,平定叛乱废黜太子,有谁能够抵挡?

    王瘦石却面色淡然,缓缓道:“吾乃阉人,没卵子的废物,不似英国公心系权柄、志存高远,即便面对陛下旨意亦有所为、有所不为……吾之贱命,乃陛下所有,只要能够完成陛下意志,纵千夫所指、不得善终又能如何?吾自会承担所有罪责,一切与陛下无关。”

    李勣怒极而笑:“你来承担?你也知道自己只是一介阉人,豚犬一般的东西,你拿什么去承担?!此事毋须再言,即便陛下圣旨放在本帅面前,本帅亦不会派兵袭杀太子!身为臣子也好,家奴也罢,遇乱命当直言犯谏,而非一味愚忠,你之所为可能令陛下威名有损,无可弥补,蠢不可及!”

    他是真的气到了,有些事不是一句你承担就行了,你算个屁的,你拿什么去承担?

    你承担得起么?

    这阉人在宫里不见天日的地方待得久了,脑子已经与那些在阴沟里爬来爬去的虫子同化,蠢不可及……

    王瘦石面色铁青,再好的涵养、再深的心思也经不住李勣这般不留余地的叱责,他点点头:“英国公好自为之。”

    转身拂袖而去。

    李勣面色阴沉的坐在书案之后,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凉了,随手放下茶杯,起身负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细雨纷飞,点点灯笼火把摇曳在夜幕雨水之中,心情极为沉重。

    王瘦石所言要他派兵奔赴玄武门北袭杀太子,当真只是他的主意?

    未必。

    自己从辽东撤军的那一日起,一些行为贯彻的便是陛下“废黜太子,却要假手于人”的意志,既想要另立储君,又不愿背负“以父逼子”的骂名,将一切都推到关陇门阀身上。

    待到东宫覆灭、太子被废,这才从容挥师长安,抵定叛乱、另立储君。

    然而东宫之顽强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关陇军队绝对数量优势的猛攻之下看似岌岌可危,随时有倾覆之祸,却总能够在最为危险之时坚持过来,并且接连逆转战局,将局势一点一点的翻转回来。

    这就使得李勣不得不一再拖延行军速度,慢慢悠悠的等着关陇军队重整旗鼓,击溃东宫六率。

    等他到了潼关,关陇军队居然还没覆灭东宫,这就逼得大军只能屯驻潼关,隔岸观火,即便朝野上下对他心怀叵测也无法顾及……

    李勣忧心忡忡。

    按理来说,到了眼下这一步,置身事外等着长安决出胜负还算可以,但若是直接派兵刺杀太子,则万万做不得。

    无论是他李勣亦或是李二陛下,一旦做出这件事,遭受天下骂名乃是必然,为人臣者难得善终,为人君则也将尽失人心,殊为不智。

    可王瘦石既然能够提出这样的建议,就意味着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这是最令他不解之处,局势至此,几乎大局已定,又何必非要执著于易储?自关陇举兵起事,太子的表现几乎堪称完美,非但处置得当、能力不俗,且风骨强劲、意志坚定,已经有了明君之雏形。

    即便换一个其他皇子担任储君,难道还能比太子做得更好?

    况且经此一番兵变,围绕在太子身边的东宫班底愈发紧密,且逐步壮大,意欲易储,就势必要将这一部分剪除,所涉及到的包括萧瑀、岑文本、马周、李道宗、李靖、房俊等等一干重臣,难不成全部逐出朝堂?

    尤其是房俊,这厮如今声威赫赫如日方中,更有军权在手,俨然军中大佬、一方豪雄,根深蒂固实力雄厚,废黜太子之后对他要如何安置?

    牵一发而动全身,废黜太子容易,但此后朝堂之动荡、影响之深远难道视如不见?

    时至今日依旧不改易储之心,着实令人费解……

    思虑半晌,李勣才在门口抓起一柄雨伞,徒步走入漫天风雨之中,前往不远处那座跨院。

    雨水溅落在他的鞋面,淅淅沥沥,心情异常沉重。



    潺潺夜雨之中,右屯卫中军大帐烛火通明,靠窗的地方铺了地席,一张茶几放置其上,热茶一壶,点心几碟,君臣二人相对跪坐,品茗夜谈。

    李承乾呷了一口茶水,啧啧嘴,品味一番回甘,感慨道:“此番当真是死里逃生,每每思之,皆有劫后余生之感。”

    他是那种心思极为细腻敏感之人,虽然这些年时刻笼罩在“易储”阴影之下,阖家性命常常朝不保夕动辄有倾覆之祸,却依旧未能将他的神经锤炼的强韧粗大。

    不久前亲赴玄武门下那一刻,可谓生死操于张士贵之手,只要张士贵固守城门乱箭齐发,他这位太子就得万箭穿心,一命呜呼……

    生死成败,顷刻而决。

    实在是太刺激了……

    房俊给他斟茶,温言道:“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番关陇叛乱,兵力十倍于我,形势岌岌可危,东宫数度濒临败亡,却一次次反败为胜,如今更是成必胜之局,可见殿下天命所归,自当否极泰来,开创一番宏图伟业。”

    人有鸿运,国有国运,这是一件玄之又玄之事,看不见摸不着,但谁也不能否认其存在。

    尤其是对于自然规律极度缺乏认知的古代,区区“天命所归”四个字所意味的能量,有时候甚至远超十万大军。

    李承乾哈哈一笑,难得的慷慨激昂:“此番遭遇兵变,一日三惊、夜不成寐,若无二郎以及一众东宫属官竭力相助,孤早已兵败被废、且身首异处。孤从来不是志存高远之人,以往也只是想着萧规曹随,好生守住父皇创下的这一番基业,问心无愧而已。然而今时今日,孤却感慨丛生,若不能励精图治、夙兴夜寐,将大唐盛世延续下去,甚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何对得住你们这些贤良之臣?”

    他举起茶杯,道:“今日以茶代酒,敬二郎一杯,并于此立下誓言,只要二郎不负孤,孤亦永无相负!”

    这句话乃是他肺腑之言,身在内重门里面对叛军咄咄之威,随时皆有倾覆之祸,那种内心之煎熬简直无可描述。一朝逃脱生天且局势逆转,巨大反差所带来的感慨令他唏嘘无限。

    他自然清楚今时今日这一切都是自房俊当初自西域数千里驰援长安而来,正是房俊风雪兼程数千里,不眠不休返回长安连续击溃关陇军队之进攻,之后又火烧粮秣、大破金光门,这才将局势彻底逆转。

    自当初表明态度支持东宫而始,直至今日为了东宫、为了他这个太子殚精竭虑、血战连场,一步一步将他从“废太子”边缘推到即将即位这个境地,他心中自然感激涕零。

    他非但不是寡情之人,相反情感极为丰富、心内极为敏感,谁对他好,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房俊亦举杯,沉声道:“自古以来,王朝更迭乃不变之规则,纵然鼎盛之时威服四海、纵横八荒,可盛极而衰却是王朝宿命。殿下仁厚慈爱,当知每逢王朝更迭,最苦最难便是天下百姓,王朝两三百年创造的文明大多毁于战火,无可传承,此乃天下最悲哀之事。微臣不才,愿竭尽全力,襄助殿下破除此等王朝宿命,将吾大唐传承千秋万载绵延下去,使吾华夏文明生生世世延续不断!如此,方不负此生!”

    “啊?!”

    李承乾都惊了,举着茶杯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自有史书记载以来,夏、商各五百年,周朝八百年江山,而自始皇帝创立帝位以来的统一王朝,秦不过区区十五年便二世而亡,大汉御极四百年,却被王莽篡位懒腰截断,两晋百五十年,兴盛一时的大隋不足五十年……每一位开国帝王于荆棘之中创立宏图霸业之初,都畅想着一家一姓绵延万世,然则由古至今,无论秦皇汉武,都不曾达成此等地步。

    历朝历代,不少有识之士皆深研其因,大抵皆是不求甚解,只归咎于“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等笼统之言。

    却没料到房俊之志向居然如此高绝……

    房俊见他这般震惊,笑了笑,道:“想要王朝永续、传承不绝,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易”在只需将权力下放,将皇权束之高阁,起码也能如周朝那般坐拥八百年江山,不至于难逃两三百年之桎梏。

    “难”在权力之巅峰极难有人可以舍弃,那种杀伐决断、众生操之于手的快感,一旦享受,便无法挣脱……

    或许,明朝末年的“内阁制”算是一个破局的好办法。

    当然,仅凭一个“内阁制”还远远不够……

    君臣二人呷着茶水,吃着点心,恣意指点江山、畅想未来,待到话题转到这场兵变之后长安所需面临的重建,李承乾唏嘘道:“这场兵变不仅耗尽了贞观以来继续的国力,更使得关中百姓遭受劫难,若非二郎心怀天下、以仁爱为本施以援手,只怕到了明年开春,关中百姓十不存一。”

    他听闻了房俊抽调麾下兵卒组建“皇家救援队”一事,曾与萧瑀、岑文本、马周等人大家赞扬。

    房俊跪坐在地席上,双手放在腿上,上身微微前倾,垂首道:“微臣还要向殿下请罪,未得殿下之允准,便私自命人以‘皇家’之命组建救援队。只是当时情况危机,关中受灾百姓无可计数,为了取信于百姓,也为了规避有可能引发的由关陇军队带来的威胁,不得不冠以‘皇家’之名。”

    “二郎何罪之有?”

    李承乾摆手,正色道:“孤不敢自诩明君,但也不会妄自菲薄,较之那些个昏聩之主还是要强上不少。二郎之所为不仅不是为了谋私利,更让关中百姓感受皇家之恩德,实乃大功一件,孤唯恐赏无可赏,又岂会怪罪?”

    这件事收益的是关中百姓,得到名声的是皇家,操心受累的却是房俊,如此忠心耿耿的臣子正该加以封赏,断然不会怪罪。

    房俊赶紧送上阿谀之词:“殿下心胸气度,颇有陛下之风,实乃万民之福也!待到此战之后,‘皇家救援队’当移交东宫,由殿下亲自掌控,今后还应拨付钱粮继续救援天下灾民,则万民皆感叹殿下之恩泽。”

    “皇家救援队”这件事皇家是跟着收益的,但并非收益了就要给房俊功劳赏赐,毕竟对于皇家来说,这种“先斩后奏”将皇家声誉作为推广手段的做法,是极难接受的。

    门外敲门声响起。

    君臣二人停止了谈话,房俊开声道:“进来!”

    帐门打开,岑长倩快步入内,上前见礼之后低声道:“启禀殿下、大帅,高侃将军率领重装步卒已经突破西市,抵达延寿坊,正欲前来增援的叛军死战。另外,卫国公率领东宫六率步步为营、诱敌深入,已经退到内重门一线,刚刚卫公派人传信,只要高侃将军突至承天门一线,他即刻率领东宫六率反攻,将所有进入太极宫作战的叛军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李承乾精神振奋,抚掌道:“好!高侃将军果然神勇,只要突破至承天门与东宫六率前后夹击,此战可终结矣!”

    关陇军队的精锐全部放在太极宫内,一旦被包围歼灭,关陇的脊梁便算是断了,再无挣扎反抗之余地。

    将近一年的叛乱终于濒临终结,他岂能不喜?

    房俊却蹙眉道:“殿下不要高兴太早,别忘了还有英国公统御数十万大军驻守潼关,直至此刻依旧立场不明。”

    他并不知程咬金给他送的信乃是李勣故意为之,就算知道,也不会对当下局势保持乐观,认为李勣会理所当然的站在太子这边。

    因为李勣看似乃东征大军之统帅,但眼下东征大军之中做主之人却并非李勣……

    (本章完)



    李承乾道:“英国公或许有别样心思,但若是大局已定,他难不成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以李勣自辽东撤军之后的种种举措去猜想,很容易得出“借刀杀人”的结论,李勣想要东宫覆亡、太子被废,从而扶立一位储君上位,达成大权独揽之目的,却有自珍羽毛,不愿背负“叛逆”之名,所以坐视关陇军队行谋逆之举却无动于衷。

    这样做一定会遭受诟病,被天下人指责其心怀叵测、不似人臣之相,可毕竟未曾亲手参预废黜,此等诘难与到手的大权相比,可以接受……

    故而李承乾认为只要李勣返回长安,一定出手抵定叛乱,不会亲自出手覆亡东宫。

    有些话房俊不能说,甚至连暗示都可一不可再,只能说道:“咱们怎能将主动权交予别人,将生死寄托于他人之手呢?还是应当趁胜追击,猛攻延寿坊,而后直抵承天门下,与东宫六率、北衙禁军一起合围太极宫内叛军,将关陇根基一举歼灭。”

    关陇门阀的心思也昭然若揭,一方面猛攻太极宫希望能够彻底占据,将主动权操之于手,若是未能攻占太极宫,则稳扎稳打等着李勣率军返回长安制止兵变,然后予以投诚,希望得到李勣的庇护。

    李承乾明白了房俊的意思,一旦李勣对关陇予以维护,意欲借其成为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刀子,那么自今而后再难对关陇予以惩罚。

    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做事情,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太子?

    遂颔首道:“一切任凭二郎决断。”

    房俊也不客气,当即下令:“命高侃率部击溃西市阻挡之敌,快速攻陷延寿坊,挺进至承天门一线,堵住太极宫、东宫之退路。另外,派人入玄武门告知卫公,请其即刻反击,与高侃部两面夹击,歼灭太极宫内之叛军,顺势攻略关陇残余,不可姑息。”

    “喏!”

    程务挺得令,转身而去。

    帐外呼喝几声,继而马蹄声骤响,迅疾远去。

    *****

    西市之外的长街上,即便细雨纷飞,战斗亦不曾歇止。

    右屯卫重装步卒排列成阵,面对海潮一般迎面扑来的关陇军队沉着应战,坚固的铁甲、锋锐的横刀组成一股钢铁洪流,将叛军剿杀吞噬,步履虽然缓慢,却坚定向前,无可阻挡。

    于遂古站在西市与延寿坊结合处,遥遥望着前方惨烈至极的战场,抬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湿漉漉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每时每刻,洛阳于氏私兵前赴后继英勇无比,但是武装到牙齿的重装步卒就好似海岸的礁石一般,任凭风急浪猛,依旧巍然不动。无数家族私兵被搅碎、吞噬、杀戮,于遂古的心不断滴血。

    每一个门阀传承下来,历经两晋南北朝那黑暗动荡的年代,都发展出精锐的私兵,护卫家族产业的同时,也凭借这些武装部队在乱世之中搅风搅雨,成为家族攫取利益的武器。

    想要培养出如此规模、且具有相当战力的私兵部队,哪一个家族不是历经几十甚至上百年?

    结果这一场兵变,便将关陇门阀数十年来积攒的家底几乎折腾得空空荡荡,更别说那些被长孙无忌威逼利诱前来关中助阵的门阀私军,更是几乎全军覆没,只余下三三两两的溃兵游窜在关中各地,不成气候……

    由春明门外增援的部队终于赶到,这让于遂古长长吁了口气,赶紧以麾下私兵“久战疲累”“损失惨重”为由撤下,将增援而来的关陇军队派上去。

    数千生力军的加入,使得关陇军队气势更盛,但右屯卫的重装步卒依旧坚定沉稳的向前推进,速度不快,却无可抵御。

    这让于遂古心中一寒,意识到一个可能……

    他急忙拉过身边的亲兵,疾声道:“速速返回延寿坊向赵国公告知,就说右屯卫明显拖延战局,不肯全力而为,一定是房俊觉得胜券在握,故意吸引咱们增援,怕是留有后手,恳请准许吾等撤出西市,整军再战。”

    “喏!”

    亲兵急忙领命而去。

    于遂古四下瞅瞅,干脆让人蹲在一截坊墙底下,让他踩着肩膀爬到坊墙上,居高临下远眺前方的战场。

    只见远处西市正门区域战斗最为激烈,重装步卒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缓缓向前异动,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将汹涌而至的关陇军队缓缓后退,而关陇军队看似气势汹汹,实则不能奈何其分毫。重装步卒倚仗铁甲之坚固、横刀之锋利,凡冲到近前的关陇兵卒皆被砍杀碾碎,坚定不移的向前移动。

    于遂古愈发感到不安。

    右屯卫分明有实力强行突袭,西市附近猬集的关陇军队很难阻挡,却始终不紧不慢、稳扎稳打,很明显是“围点打援”的战术,其目的或许根本就不是救援东宫六率、增援太极宫,而是最大限度的消耗关陇军队。

    当下局势,即便随便拽来一个普通的校尉也知道太极宫对于整个战局的重要,一旦关陇军队攻陷太极宫、覆亡东宫六率,大可以坚守不出,只等着李勣挥师回京即可。

    最起码,关陇门阀也有谈判之底气。

    右屯卫拼了命的突破金光门,又怎么会对太极宫之安危不闻不问?很明显,右屯卫认为东宫六率守得住太极宫!亦或者,卫国公李靖一直在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关键时刻定有后手……

    从墙头下来,于遂古愈发惶惶不安,但前去传信的亲兵不久之后返回,只带给他一个命令——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将右屯卫堵在西市,给其余军队尽量争取攻陷太极宫的时间。

    并且随之而来的还有长孙无忌身边的亲兵,对于遂古训斥道:“西市乃关陇门阀死生之地,望汝不惜兵力,竭力死战,务必将敌军挡在此处,万勿心生怯意致使功败垂成,成为关陇门阀之千古罪人!”

    娘咧!

    于遂古气得差点吐血,若非忌惮长孙无忌以往之积威,他定然要破口大骂。

    我挡不住右屯卫就成了关陇门阀的千古罪人?

    你长孙无忌自己欲壑难填,做下弑君之举,而后裹挟整个关陇举兵反叛欲废黜太子、另立新君,这才导致今时今日生死存亡之境地,此刻居然反咬一口,将黑锅甩在老子头上?

    简直无耻之尤!

    但即便心中愤懑不甘、怒火冲天,却也不敢不听军令,近日她若敢撤出西市,回头长孙无忌就敢砍了他的脑袋,且将所有罪责归咎于洛阳于氏……

    只能红着眼睛不断催促麾下兵卒冲向重装步卒,任凭关陇兵卒的尸骸层层叠叠堆满长街,任凭鲜血喷溅汇聚成流被淅淅沥沥的雨水稀释之后流入路边、墙角的阴沟水渠……

    ……

    相比于遂古的痛不欲生,高侃却是好整以暇,重装步卒胜在覆盖全身的铁甲,这些厚重的铁甲拖累了兵卒的敏捷与速度,野战之时不太管用,机动性太差,但是这般用于巷战之中,却几乎刀枪不入,堪称无敌。

    攻破金光门乃是逆转战局最为重要的一步,眼下既然攻陷了金光门突入城内,便毋须急迫。

    虽然突袭西市直抵延寿坊不费吹灰之力,但高侃依旧稳扎稳打,没有过于急切,以免狂飙突进之下彻底击溃了关陇军队的士气,使得此刻猛攻太极宫的军队士气骤降撤出太极宫,与城内军队汇合一处向城外撤离。

    离了太极宫这个大“瓮”,再想最大限度歼灭关陇军队势必难度增大,且李勣一定已经开始率军回京,稍稍拖延个一日两日,关陇便可从容退却,保存实力。

    将半座长安城打得几乎成为废墟,往昔巍峨庄严的太极宫夷为平地,东宫上下死伤无数,岂能任由关陇撤军,而后在李勣庇佑之下堂而皇之的重返朝堂?

    所有东宫军队都憋着一口气,誓要将关陇军队彻底歼灭才肯罢休!

    (本章完)



    眼下看似焦灼的战局实乃高侃有意为之,一方面可以“围点打援”,更多的消灭前来增援的关陇军队,一方面可以让东宫六率的“诱敌深入”更为彻底一些,一旦将关陇军队引到内重门附近,自己这边即使加快突袭速度,关陇军队想要撤出太极宫也来不及。

    高侃镇定自若的指挥军队缓缓向前,一边剿杀着关陇军队,一边等着来自于房俊的命令。

    雨水纷飞,落在兜鍪之上缓缓流下,高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中火热。

    这是一场决定帝国政权走向的兵变,当太子被逼在内重门里苟延残喘,等待叛军蜂拥而上钢刀加颈的时候,对于身边依旧不离不弃的每一个人都充满感恩,太子本就是一个厚道人。

    而现在,当右屯卫与东宫六率拼死搏杀,终于将局势逆转,太子死里逃生的感激将会是何等强烈?

    毋庸置疑,每一个曾为了东宫流血奋战不离不弃的兵卒,都会得到一生都受用不尽的回报。

    右屯卫尤甚。

    可以想见,此战之后太子即位,房俊势必进入中枢执掌大权,或许三五年内仍要平衡各方势力与各方大佬共同执政,但五年之后,房俊一定会成为宰辅之首,礼绝百官。

    身为房俊麾下最为器重的武将,高侃也一定会得到独掌一军的机会,甚至有可能继任右屯卫大将军!

    一旦执掌这一支天下最强之军队,建功立业岂在话下?

    与此同时,所有“房俊系”的文臣武将都将一飞冲天,尤其是军中势力将会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为了避嫌,右屯卫是一定会调离京畿奔赴边疆的,到时候山河高远纵马驰骋,开疆拓土之宏图伟业等着他高侃呢!

    身后,一骑在雨中自金光门方向疾驰而来,背后插着的小红旗使他得以在右屯卫军阵之中长驱直入,直抵高侃面前。

    “大帅有令,即刻加快速度攻陷西市延寿坊,直抵承天门下,堵住太极宫内叛军撤退之路,予以歼灭!”

    “喏!”

    高侃得令,大声应喏。

    而后端坐马上,大喝道:“擂鼓!”

    咚咚咚!

    雄浑的战鼓敲响,密集的鼓点在雨中远远传出,震荡着大半个长安城。

    前方正有条不紊稳扎稳打的重甲步卒听到鼓声,这是全力进攻的战鼓,登时一改之前稳重作风,队伍之中的校尉开始大声呼和,指挥着各自部下兵卒向前突进。

    几支百余人组成的“锋失阵”在长安街之上迅速集结,而后动作迅猛的直插进迎面而来潮水一般的叛军阵中,铁甲铿锵横刀闪闪,凶狠的开始突袭。在他们身后,两千袍泽阵列不变,铁甲聚成一线,横刀如墙而进,小跑着紧随其后发动冲锋。

    战鼓声中,西市战局陡然生变,右屯卫重甲步卒犹如下山猛虎一般对蜂拥而至的叛军予以迎头痛击,杀得叛军猝不及防,一时间人仰马翻鲜血迸溅,鬼哭狼嚎。

    于遂古见到重甲步卒骤然加强攻势,心中一紧,连忙下令:“所有人顶住,分出一部绕至波斯胡寺后边,袭扰敌军后路,后阵列于延寿坊坊墙之外,不得后退半步!”

    同时派人前往延寿坊:“告知赵国公,敌军忽然加强攻势,意欲突进至延寿坊,请赵国公撤出延寿坊,同时增派援军前来,吾这边顶不住!”

    他不是不催促麾下兵卒以死相抵,可即便是洛阳于氏的精锐私兵也不过是一些横行乡里的货色,如何比得上右屯卫那些百战悍卒?更别说对方身披重甲横刀锋锐,装备较之关陇军队胜出不止一筹……根本挡无可挡,被突破防线乃是迟早之事。

    双方与西市之外大战,附近几处里坊皆被卷入战火之中,无数百姓四散逃离,半个长安城乱作一团。

    关陇军队也明白一旦西市失陷,右屯卫兵临延寿坊,几乎就意味着关陇门阀的彻底失败,所以此刻也奋不顾身的冲上前去,死命抵挡右屯卫的突袭。

    战斗的激烈程度骤然跃升一个等级,双方在西市之外鏖战不休。

    *****

    延寿坊。

    西市之外震天的喊杀声时不时响起的震天雷轰鸣,在细雨之中传过来,使得坊内人心惶惶,不断有兵卒将各方战报送抵此地,也有书吏带着各种命令奔赴各处,人嚷马嘶,一片仓惶。

    偏厅之内,长孙无忌默默听取于遂古派人送来的战报,良久无语。

    一旁的宇文士及挥手将传令兵斥退,低声对长孙无忌道:“无论如何,此地凶险万分,还是应当转移为好。”

    右屯卫已经突进到西市之外,以右屯卫重甲步卒的强悍战力,于遂古是万万挡不住的,只能拖延右屯卫突袭的脚步,溃败乃迟早之事。一旦西市防线被突破,延寿坊将直面右屯卫之兵锋,或许沦陷也在顷刻之间。

    如果连这场兵变的指挥中枢被一锅端了……那可真真是完蛋大吉。

    长孙无忌沉默良久,将宇文节喊了进来,问道:“太极宫内战事如何,吾军打到什么地方?”

    宇文节信口道来:“刚刚有战报送回,已经攻陷甘露殿,东宫六率全面后退,李靖更将指挥所撤到内重门里,背倚玄武门,指挥作战。不过想要歼灭东宫六率攻克玄武门,却难如登天。”

    况且这不仅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突入城内的右屯卫根本不会给予关陇军队足够的时间,一旦右屯卫突袭至延寿坊甚至承天门下,那么此刻太极宫内的所有关陇军队就必须撤退,否则极易被前后夹击全军覆没。

    宇文士及也提醒道:“不要被眼下局势所蒙蔽,东宫六率固然损兵折将,却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一旦右屯卫突进至承天门下,李靖很可能率军反击,到时候咱们的军队前后受敌,动辄有覆灭之祸。”

    眼下,原本盘踞于长安城东西两侧的关陇军队几乎全部调入城内,一部分在太极宫内奋勇拼杀试图攻占太极宫,另外一部分则陈兵延寿坊布政坊西市一线,阻挡右屯卫的突进。

    这几乎是关陇门阀最后的武装力量。

    一旦右屯卫突进至承天门下,而太极宫内的军队又来不及撤出,极有可能导致关陇军队一战便全军尽墨……

    长孙无忌沉吟未决。

    局势他自然看得懂,更清楚关陇军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时,少有疏忽便会酿成大错。可时局至此,关陇门阀几乎拼上了百余年来积攒的家底以及所有的政治资本,让他下令放弃攻占太极宫撤出长安城,彻彻底底的承认失败,如何甘心?

    宇文士及心急如焚,疾声劝道:“辅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咱们撤出长安城依托终南山据险而守,总能坚持到李勣率军赶回长安。到时候与他谈判一番,未必不能保持一些政治资本,还有机会在朝堂之上积蓄实力,默默发展。可若是将关陇军队尽皆葬送于此,即便吾等战后依旧居于朝堂之上,却也是没牙的老虎,还能有什么作为?辅机,三思啊!”

    正在这时,一名书吏自门外疾步而入,手里拿着一份战报,大声道:“启禀赵国公,英国公已经率领大军自潼关拔营,认命卢国公为先锋,率领五千轻骑先一步直奔长安而来!”

    长孙无忌将战报接过,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而后递给宇文士及,颓然长叹一声,整个身躯都佝偻下去,一瞬间似乎苍老了十余岁……

    兵变之事,已不可为。

    宇文士及一目十行的将战报看过,涩声道:“辅机,下令吧。”

    随着李勣率军拔营西进返回长安,右屯卫为了防止李勣包庇关陇门阀,也势必随之加强攻势,这个时候若不将太极宫内军队撤出,很可能就再也撤不出了……



    第一千九百六十二章枭雄末路

    长孙无忌沉吟不语,心中纠结难决。

    窗外雨水潺潺,厅内厅外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决定……

    良久,长孙无忌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甚至带着微微的颤抖:“传令,太极宫内的军队尽数撤出,自明德门出城,休整之后奔赴终南山。告知于遂古,让他拼却一切也要挡住右屯卫突袭,关陇之生死皆在他之手,吾亦坐镇延寿坊,他若挡不住右屯卫,那就任凭敌军将吾乱刃分尸,也将太极宫内的军队悉数围杀。”

    他一手缔造了关陇前所未有之辉煌,使得关陇各家名列“氏族志”之一等,力压山东、江南那些传承逾千年的世家大族,荣耀无比。但也是他一手策划了这一次兵变,试图将关陇从倾颓的态势之中扭转回来,力挽狂澜,却将关陇推入几乎覆亡之深渊。

    如今让他亲口下达撤退之命令,承认这一次兵变失败,那种巨大的打击与挫败转化为难以遏止的颓丧与悲观,满腔雄心壮志,尽付东流。

    尤其是往昔繁荣昌盛的长孙家子嗣凋零,最争气的几个孩子先后战殁,再加上兵败之责任长孙家首当其冲,曾经声威赫赫、烈火烹油的“关陇第一家”,几乎看不到未来……

    他是长孙家的功臣,也是长孙家的罪人。

    已然萌生死志……

    宇文士及大惊,劝阻道:“辅机岂可如此?咱们撤出长安,前往终南山驻扎,待到李勣率军回京之后与其谈判,未必不能争取机会,无论将来是谁掌握朝政,都需要咱们去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只要保住关陇传承不失,总有一日能够东山再起!辅机,你是关陇领袖,关陇各家还需你来带领走出倾颓低谷,万万不可意志消沉,一了百了。”

    时局至此,包括宇文士及在内所有关陇勋贵心中都难免对长孙无忌心生怨愤,若非长孙无忌裹挟,谁人愿意甘冒奇险举兵起事?然而事已至此,再多埋怨亦是无用,想要从即将到来的酷烈严寒之中保持传承不断,甚至积蓄实力、东山再起,只能依旧让长孙无忌担纲领袖。

    除了他,旁人没有那份在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以及东宫的围剿之中全身而退的能耐……

    长孙无忌惨笑一声,手掌婆娑着椅子扶手,眼神望向窗外漫天风雨:“这场兵变,总是要有人站出来去承担责任的……除了我之外,又有谁能担得起这份责任?”

    没有人愿意死,即便穷途末路、回天乏术,也都会梦想着能够苟活下去。

    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总归有一些东西是要凌驾于生死之上的,譬如家族传承,譬如子孙繁衍……只要长孙无忌死了,担起责任,再加上关陇门阀可以成为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快刀,以太子宽厚仁慈的性格,大抵不会继续对长孙家斩尽杀绝,李勣亦是如此。

    宇文士及张张嘴,也明白无论如何,长孙无忌怕是难以幸免……

    只得说道:“未到最后时刻,谁知局势是否再生变化?无论如何,辅机乃关陇之领袖,不可轻言放弃。”

    长孙无忌拍了拍椅子扶手,沉声道:“放心,若有一丝可能,谁又愿意赴死?只要李勣答允咱们的条件,就算是太子一心想要鸩杀于我,也不是那么容易。”

    东宫即便翻转战局、反败为胜,实力也大手折损,李勣则挟数十万东征大军挥师入京,更有陛下遗诏在手,势必战局主动,主导朝堂。只要能够与李勣达成谈判,不仅可以保住关陇门阀之根基,亦无需长孙无忌承担罪责。

    一个活着的关陇领袖,远比死掉的长孙无忌更为有用……

    *****

    内重门。

    关陇军队潮水一般涌入太极宫,席卷大半个宫阙,向东宫六率发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几乎每一个关陇将校都知道当下之局势,唯有彻底攻占太极宫才能保住在接下来与李勣谈判之中的主动权,这不仅意味着每个人的功名利禄,更意味着关陇门阀的前途。

    所有关陇将校都身先士卒,不断催促着麾下兵卒发动猛攻,誓要在最快的速度之下彻底战局太极宫。

    然而东宫六率虽然无力抵挡关陇军队潮水一般的攻势,只能且战且退,却能够保持退而不乱,此刻推到内重门里,依托厚重的城墙组织防御,在关陇军队的攻势之下巍然不动。

    关陇军队上上下下都红了眼,眼瞅着就要将东宫六率击溃,最不济也将其逐出玄武门,可以彻底攻占太极宫,却在这最后一步面前强攻不下、难作寸进,如何甘心?

    “进攻!进攻!”

    “只差最后一步,大家一定要拿下来!”

    “生死存亡,在此一战!”

    无数关陇兵卒嚎叫着红着眼睛发动悍不畏死的冲锋,尤其是冲在最前的“沃野镇私兵”各个彪悍,入宫以来每一场战斗都担当主力攻坚折损严重,但依旧是关陇军队当中最为精锐的存在,每至一处都奋勇向前。

    东宫六率却毫不慌乱,背倚高墙、组织有序的顽强抵御。

    内重门里,李靖与张士贵并肩而立,听着门洞外铺天盖地的厮杀声,张士贵有些紧张:“应该差不多了吧?叛军攻势猛烈,咱们的消耗也不少,万一伤亡过重难以反击,那可就麻烦了。”

    自叛军起事之日,东宫六率一直站在最前线,与叛军轮番上阵相比,只能以单薄的兵力苦苦支撑,减员严重。尤其是这等长期处于被动挨打之局势,会使得兵卒心理、士气受到极大的考验,动辄有崩溃之虞。

    李靖却对自己一手组建的东宫六率充满自信,缓缓道:“放心,儿郎们已经做好了准备,都憋着一口气呢,再等一等,只要叛军开始撤退,咱们即刻展开反击。”

    这样龟缩着任由叛军猛攻自然风险极大,但越是拖得时间长一些,右屯卫那边便能突袭得更靠近承天门一些,唯有右屯卫彻底堵住承天门,才能将这些攻入太极宫的叛军予以全歼。

    张士贵抬头看了看内重门的城楼,抹了一把脸上雨水,再不多言。

    心底对李靖是极为钦佩的,率领东宫六率苦苦支撑这么久,损兵折将伤亡巨大,到了这一步依旧沉着稳健,这等心理素质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

    重甲步卒犹如巨大的绞肉机一般将西市外长街搅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关陇兵卒的尸体层层叠叠,缓慢但坚定的向着延寿坊挺进,无数关陇军队潮水一般涌来,试图阻挡重甲步卒的脚步,却好似浪花撞击礁石一般,洒下漫天血沫,不能撼动分毫。

    一支奇兵忽然自北侧波斯胡寺后边绕出,一头扎进重甲步卒后阵,试图将重甲步卒拦腰截断。

    镇守后军的孙仁师当即亲率麾下刀盾兵杀出,与叛军交战一处。右屯卫的战力之所以远超一般军队,除去平常时候训练有素、兵卒将校连续参加大战经验丰富之外,精良之装备更是冠绝全军。

    即便最普通的兵卒亦穿着革甲,以铁板遮挡重要部位,等闲不会给击中致命要害。手中横刀更是采购自房家铁厂,含碳量适中,即锋锐又坚韧,即便是穿着革甲的为数不多的叛军将校,也能被这种横刀轻而易举的割开,予以重创。

    更别说右屯卫采取的是“募兵制”,是发饷的,与寻常军队的“府兵制”截然不同,军心士气本就高出一等,兵员素质更是傲视群伦,眼前这些看似英勇实则毫无章法的叛军根本不够看……

    忽然钻出的奇兵未能给重甲步卒带来威胁,前锋部队依旧踏着叛军的尸体奋勇向前,所至之处鲜血飞溅、残肢处处,迅速向着延寿坊挺进。



    于遂古站在后阵,眼看着自己麾下的家族私兵犹如豚犬一般被重装步卒斩杀,心头滴血、目眦欲裂,只想赶紧撤下去,保住家族私兵最后一点元气。但来自于长孙无忌的命令非常坚决,甚至再一次将整个关陇门阀的生死存亡都压在他的肩上,任他心中大骂,却也无可奈何。

    只不过任凭他不断将麾下军队投入战场,重甲步卒依旧坚定向前、无可阻挡,眼瞅着便冲锋至西市与延寿坊的相接之初。

    眼见已经冲到面前,于遂古心里大骂长孙无忌,抽刀在手,大吼一声:“随吾杀敌!”带着自己的亲兵便冲了上去。

    然而他的身先士卒并未给麾下军队士气带来太多的提振,冲上去左冲右杀一阵,便被湮没在重甲步卒的浪涛之中。

    ……

    “不好了!”

    “怎么会是?”

    “西市那边已经挡不住了,右屯卫杀了过来,眼瞅着就到延寿坊……”

    “哎呀,那可如何是好?”

    “咱们赶紧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

    厅外议论纷纷,吵杂非常,厅内的长孙无忌蹙眉,将宇文节叫进来,问道:“发生何事?”

    宇文节道:“右屯卫势头太盛,不可阻挡,刚刚西市那边传来消息,于遂古身先士卒,率领亲兵冲入战场,已经被乱军裹挟,生死不知、无影无踪。”

    厅内气氛压抑。

    刚刚抵达此间的令狐德棻白眉一挑,喝叱道:“愚蠢!他身为主将,焉能逞匹夫之勇?战事不利,是他无能,自当求援以增加军队,若他此刻身殁乱军之中,对于军队士气之打击何等严重?蠢不可及!”

    宇文节张张嘴,没说话。

    人家于遂古不是没求援,数次求援长孙无忌并未派去多少军队,眼下洛阳于氏私兵死伤殆尽,于遂古悲愤之下亲自上阵,是死是活都应嘉奖其英武,岂能以“愚蠢”两字相加?

    只不过涉及到长孙无忌,他不能多说……

    长孙无忌也尴尬,他知道右屯卫战力强悍,单凭洛阳于氏私兵挡不住,所以也抽调了春明门外不少兵力前来增援,虽然算不上精锐,可人数上起码战局绝对优势,就算不敌,也不至于这么快便溃败吧?

    所以他以为只是于遂古叫苦,不忍麾下私兵伤亡太重……

    结果人家亲自提兵上阵,生死不知。

    要知道,于遂古乃是洛阳于氏的长子嫡孙,将来是要继承家主之位的,连于志宁这个叔叔将来都要尊称其一声“家主”,如今却折在这西市之外的战场上,缘由还是他长孙无忌不肯及时增兵,更不肯将于遂古撤下来。

    这个仇算是结大了……

    可这个时候不能任由西市战局彻底崩溃,否则太极宫内的军队便无法撤出,只能继续增援。

    “从春明门外调集一支军队入城,赶赴西市增援,一定要在太极宫内军队撤出之前堵住右屯卫。”

    “喏!”

    待到宇文节出去传令,长孙无忌看看宇文士及、令狐德棻,轻叹一声,道:“咱们也撤吧。”

    关陇门阀盘踞关中数十年,产业处处,终南山中更是无数庄园,其中多处背山面水、易守难攻,可以作为临时的据点,即使东宫军队猛冲猛打,也能坚持到李勣返回长安之时。

    宇文士及、令狐德棻尽皆唏嘘不已,摇头叹气。

    今日撤出长安,可不仅仅是战局不利、避其锋芒,这一撤,也意味着关陇门阀执掌大唐政权的时日告以终结,以后只有李唐皇族,再无关陇门阀。想要保持门阀传承都要费尽心力、仰人鼻息,再想东山再起、重新执掌朝堂,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这一撤,代表着关陇在这次兵变之中彻底失利,多年累积之底蕴一朝丧尽,只能苟延残喘……

    令狐德棻拍了拍腿,感慨道:“今日你我固然多有不忿,但其实这一日也不过早晚而已。科举制度之兴起乃是不可抵挡之大势,越来越多的寒门士子依靠科举进入朝堂、进入中枢,门阀世家以往垄断政治的格局必然打破。每一个寒门士子在数十年宦海浮沉之后,只要能够历经磨砺,积攒底蕴,便会成为新兴之士族……门阀,终将被这些士族所取代。”

    一个门阀的诞生,需要祖祖辈辈无数杰出之士励精图治、集腋成裘,更要配合时势、运气,方才成型,这至少需要百年时间。故而门阀一旦形成,便底蕴深厚,即便是王朝更迭、政局激荡亦难以撼动,甚至于乱世之中成为可以左右天下归属的强悍力量,即为君王所倚仗,又为郡王所忌惮。

    然而士族不用。

    一个杰出之士的风生水起、平步青云,子孙两代耕读不辍、仕途顺畅,就能够成就一个士族。崛起太快,难免根基浮浅,难以抵御政局动荡往往随波浮沉,朝灿云霞,暮已黄花……

    但是对于皇权来说,门阀之存在所能起到的稳定局势之作用,远远低于皇权集中所带来的利益,所以君王在利用门阀攫取天下权柄之后予以排斥,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士族则因其浅薄的根基,想要传承富贵荣华只能寄托于皇权,很容易成为皇权的附庸,自然为皇权所喜。

    一者成就困难,为君王所忌,一者平步青云,为皇权附庸……可以肯定,一旦科举制度全面兴起,将会有无数士族诞生,取代门阀之地位,成为皇权集中的最佳辅助。

    此消彼长,说是门阀末日不远,亦不为过……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甚至远比眼下这场兵变之失败更为沉重。今朝兵败,明朝尚可卷土重来;可门阀式微,渐被士族所取代,却是任谁手眼通天亦难当这股大势……

    举凡朝野上下的有识之士,都能够看得见一件事实——科举,已经悄然掘断了门阀之脊梁,所等待的不过是潜移默化之间,将门阀最后一丝底蕴消耗干净,之后彻底扫入历史的灰烬之中。

    ……

    内重门里。

    “启禀大帅,叛军已经减弱攻势,正在彼此掩护、有序撤离。”

    一身伤势皆被甲胄掩盖的李思文兴冲冲跑到李靖面前奏秉军情,眼巴巴的看着李靖,等待反击的命令。

    李靖蹙着眉,上下大量他一番,担忧道:“身子可还受得住?年纪轻轻的切莫逞强,大好功业都得依靠一副强健的体魄去完成,若是受创严重损及根元,得不偿失。”

    年青人总是精力充沛,敢打敢杀无所畏惧,却不明白轻重缓急之分,往往用力过猛,待到日后悔之莫及。

    “大帅放心!”

    李思文拍了拍胸甲,咧嘴笑道:“咱可不是那等敷粉插花弱不禁风的娘儿,这身子骨打熬得铜皮铁骨,区区皮外伤,能奈我何?您就下令吧,末将甘为先锋!”

    雄心勃勃,意气风发。

    李靖起身,拍拍李思文的肩膀,赞许颔首,心中倒是羡慕起李勣来。他自己身为大唐“军神”,论功绩、军事能力较之李勣亦要高出一筹,然而两个儿子却不谙战阵,尤其长子整日里喜好钻研奇技淫巧之学,将房俊视为偶像,梦想着加入铸造局一展平生所学……

    若是自己也有一个儿子能够继承衣钵,岂不快慰?

    “去吧,由你率领预备队作为先锋,让程处弼、屈突诠一左一右协同突进,展开反击!记住了,莫要恋战,更不可与叛军纠缠,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承天门下与右屯卫汇合,彻底将叛军冲垮!内重门这边毋须担心,稍后本帅会撤到玄武门,与虢国公一道镇守城门,将叛军死死堵在太极宫内!”

    只要右屯卫突袭之承天门下,整个太极宫便是一个大“瓮”,万余叛军精锐将成为“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潼关。

    漫天风雨之中,各路大军齐齐拔营,程名振、尉迟恭、阿史那思摩三支军队整装待发,程咬金作为大军先锋已经先行一步,率领麾下左武卫风雨兼程直扑长安,李靖则带领大军殿后,明日才会开拔。

    节堂之内,李勣站在窗前看着外头车马辚辚、一片忙碌,心头有些沉重。

    王瘦石再一次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后门口。

    对于这个犹如隐藏在草丛之中择人而噬的毒蛇,李勣绝无半分好感,转过身,蹙眉道:“此地乃军中节堂,机密之地,内侍还是不要总是这般肆无忌惮过来为好。”

    这阉人持有陛下印信,普天之下,无人敢拦……

    王瘦石似乎听不出李勣言语之中的不满与威胁,面无表情,淡淡道:“英国公为何派遣程咬金为先锋?此前泄露关陇调兵入城之机密尚在嫌疑之中,此番又令他担任先锋,若其返回长安之后心向东宫,坏了大事,该当如何?”

    时局发展至此,兵变已然接近尾声,现在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谁胜谁负。

    此番兵变,关陇咎由自取,若最终获胜也就罢了,可如今大败亏输,正所谓成王败寇,所有责任都得背负起来。

    即便关陇根本背负不起。

    不说别的,单只是被战火毁掉的大半个长安城,以及整个关中地区一年的耕种、更长久的商业影响,即便将所有关陇门阀的家产充公,也无法弥补这巨大的损失。

    所以,关陇是否承担罪责其实已经不重要,如何展望战后朝堂权力之分配,才是重中之重。

    事实上,无论最终朝堂的掌权者是谁,都有必要保留关陇的一席之地,不止是将关陇连根拔起对于帝国根基的损伤有多么巨大,更在于面对战后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蜂拥而入,会造成朝堂上下一派、与掌权者分庭抗礼的局面,矛盾会加剧、动荡会加深,因为利益的纠纷是不可调和的。

    此等局面之下,关陇的存在便是最好的缓冲。

    没有什么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朝堂之上永远都是利益为先,大臣们如此,门阀如此,即便是帝王也是如此。

    当真快意恩仇、恣意而为,下场就只能如秦皇、隋炀一般,朝局割裂、众叛亲离……

    执政,就是不断的妥协,向政敌妥协,向利益妥协。

    当真锐意进取、锱铢必较,下场都不会太好……

    所以王瘦石的担忧不无道理,万一程咬金心向东宫,先行一步返回长安之后对关陇悍然出手,固然表达了对东宫的忠诚,太子也会将其引为肱骨,却坏了大局。

    李勣眉梢挑起,看着王瘦石:“汝不过一内侍而已,倚仗陛下之信任,故而能够出入吾之节堂。但汝还需谨记,无论何时,汝也只是一个内侍,仅此而已。军国大事,何处有汝置喙之余地?”

    不待王瘦石说话,他转身自书案之下摸出一个盒子,打开取出虎符“砰”的一声随意丢在书案上,冷然道:“要么你让陛下将这枚虎符收回,吾卸去大军主帅之军务,可由你来主导。要么,站在一旁不要对军国大事指手画脚,再敢肆意闯入中军节堂,以军法论处!”

    自古以来,任意文臣武将都对宦官阉人报以极强之戒心,这些阉人因为身体残缺,导致心志偏激,眼中唯有自身利益,毫无家国之念,祸国殃民之事坐起来毫无负担,更不在乎自身名声。

    况且阉人祸乱朝政必然染指权力,由此与大臣形成冲突,都是历经仕途浮浮沉沉一路爬上来的,谁愿意屈身于阉宦之下?

    这番话说得半点不客气,较之前日那番言语愈发刻薄,王瘦石却也只是瞪着眼白过多的眼睛,满是怨毒的看了李勣一眼,再不多言,转身走出去。

    正如李勣所言,他再是受宠也不过是一阉人而已,地位与重要性如何与宰辅之首、当世名帅的李勣相提并论?

    李勣望着王瘦石远去的背影,目光幽暗阴沉。

    这阉人看似无官无职,实则极得陛下之宠信,且手中握有一支实力强悍的死士队伍,如若予以狙杀,后患太大,否则以他之心性,焉能让这阉宦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

    走到门口,目光看向那座风雨之中幽暗静寂的院落,微微叹了口气。

    大唐立国已久,朝廷早已步入正轨,前隋余孽要么战死、要么老死,随着时间推移已经逐渐凋零,不成气候,再也翻不起风浪。贞观以来朝野上下励精图治、百业俱兴,盛世已经悄然降临,府库丰盈、百姓安居,边疆稳固、外邦慑服。

    如此一片大好的局面之下,储君是否英明果敢、具有明君之相其实已经不太重要,只要性情沉稳、有守城之风足矣。

    何苦折腾这一遭呢?

    且不说这几年太子的表现已经算得上优秀,即便略差一些,与此番关陇兵变导致整个关中几成废墟相比,也没什么不能忍受……

    话说回来,即便换了魏王亦或晋王上位,难道就一定会比太子做得更好?

    陛下这恼人的执念啊……

    李勣再叹一声,将亲兵叫进来,传令下去,命尉迟恭、程名振、阿史那思摩三人各帅本部开拔奔赴长安,接应程咬金。

    至于王瘦石所担心的程咬金担任前锋会否在先行一步抵达长安之后对关陇不利……那又怎样?

    他李勣身为宰辅之首、大军统帅,文武两方面都已臻达人臣之巅峰,所拥有的资历、地位、权势,足够承担这样一个后果。

    莫说区区一个阉宦,即便是陛下站在他的面前对此予以指责,又能如何?

    *****

    太极宫内,风雨交加、战火纷飞。

    攻入太极宫的万余关陇精锐部队接到长孙无忌的命令,立刻认识到局势之不利,唯恐右屯卫突袭至承天门堵住后撤之路,登时无心再战,之前奋勇争先的士气一泄如注。

    所幸一路强攻至内重门下颇为顺利,军心还算稳固,此刻接到撤退命令尚难保持理智,知道不能一股脑的全部后撤,各路将校指挥麾下部队交替掩护、有序撤退,退而不乱。

    然而李靖早就等着这个时刻,焉能让关陇军队从容撤离?

    一声令下,万余憋了许久的东宫六率将士放弃防御阵地,全面发动反攻。无数兵卒自城墙后、宫阙下涌出,汇聚成强大洪流,猛然冲向正在阻止撤退的关陇军队后阵,关陇军队没想到被打得龟缩不出的东宫六率居然如此悍勇坚决的展开反击,顿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伤亡惨重。

    尤为重要的是东宫六率衔尾追杀,使得关陇军队再难从容撤退,刚刚调拨一支军队企图阻挡东宫六率,可一转眼就被疯狂反攻的东宫六率湮没……

    关陇军队没法,只得再度抽调一支军队回头拦截东宫六率的反攻之势,然而东宫六率法反攻犹如潮水一般,分出一支部队与关陇军队纠缠,其余部队自两侧包抄而上,始终死死要在关陇军队屁股后头。

    关陇军队急于撤出太极宫,但身后东宫六率紧追不舍,若是不闻不问,则被其追上一点一点的咬死,未到承天门便只剩下残兵败将。明知停下来予以阻击就正中东宫六率下怀,却也不得不咬着牙暂缓撤退脚步,阻止军队稳住阵脚,与从后杀来的东宫六率战在一处。

    ……

    高侃率领重甲步卒自金光门入城,沿着长街一路突进,于西市之外迎头撞上前来增援的关陇军队,重创洛阳于氏私兵之后,将于遂古斩杀于乱军之中,叛军士气大跌,军心涣散。

    右屯卫趁机加强攻势,高侃派孙仁师率领一军自波斯胡寺与布政坊之间向北疾行,再从布政坊北侧向东突进,于皇城西侧顺义门折而向南,直扑延寿坊东侧,与高侃所部形成东西两侧夹击之势。

    延寿坊遭受攻击,西市之外的关陇军队腹背受敌,兵败如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