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率领一众关中高层将指挥所自延寿坊撤离,导致延寿坊兵力空虚,孙仁师率军在布政坊后身绕了一圈突袭至延寿坊东侧,与西市门前以及整个延寿坊西侧的重甲步卒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右屯卫本就战力强悍、装备精良,如今两面夹击,关陇军队腹背受敌,加上于遂古刚刚阵亡于军中,导致士气低迷、军心涣散,只坚持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兵败如山倒,彻底崩溃。
高侃策马疾驰,沿着长街直抵延寿坊,铁蹄踩踏着地面青石板疾驰入坊内,很快与东侧杀进来的孙仁师部汇合。
孙仁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来到高侃面前,道:“长孙无忌已经率领整个指挥所撤离,此间毫无价值。是否分兵予以追击?”
关陇指挥所临时撤离,大部分兵力都留在西市、延寿坊以及承天门、太极宫,随行兵力肯定不足,若是能够快马加鞭追得上,很有可能一举突袭获得意想不到之战果。
高侃看了一眼关陇指挥所仓促撤离之后留下的一地狼藉,没有犹豫,断然道:“不必追击,传令城外王方翼率军入城,收拢西市、延寿坊附近之残敌,将俘虏押解出城外看押。你我合并一处,直奔承天门!”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乡下来参军的傻小子,这几年跟在房俊身边担任副将,实则军中事务皆由他来处置,早已锻炼出不一样的眼界。明白这一场兵变虽然由关陇挑起,造成巨大损失、遗祸无穷,但各方掣肘又有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关陇门阀在丧失了几乎所有私兵之后,未必会被斩尽杀绝。
或许相互妥协的方案已经在各方大佬心中拟定……
所以这个时候就算追上长孙无忌又能如何呢?即便现在长孙无忌将脖颈洗干净让他砍,他也不能恣无忌惮的下手……
眼前可以收割的战果,还是太极宫内那万余关陇军队的精锐,只要将这支军队堵在太极宫内予以歼灭,便算是彻彻底底将关陇门阀的脊梁打断,无论以后是否还能存在于朝堂之上,都再无可能如以往那般把持朝政、左右朝局。
没有了私军的门阀,就好似没了牙的老虎,叫的再凶也只是吓唬人而已,咬不死人……
“喏!”
孙仁师领命,当即掉转马头,率领麾下兵卒浩浩荡荡出了延寿坊,越过太平坊,向着承天门杀去。
……
承天门外,关陇军队在此预留了军队准备接应太极宫内的军队,西市那边打得惨烈异常,长孙无忌又率领整个指挥所自延寿坊撤退,这些军队愈发心急火燎,只不过宫内军队被东宫六率死死咬住,脱身不得,一时半会儿根本撤不出来。
这些兵卒心中惶惶,只希望西市那边能够抵挡得久一些,给宫内军队争取一些时间,自己这边也好从容撤离,而不是为了固守宫内军队的退路与右屯卫展开一场死战。
时至今日,谁不知右屯卫战力之强悍冠绝所有大唐军队?
且不说其北征西讨先后击败薛延陀、吐谷浑、突厥、大食等各路强军,单只是当初高侃率领半支右屯卫便将玄武门守得固若金汤,柴哲威的左屯卫、李元景的皇族军队、以及长孙家的精锐军队皆在这半支右屯卫面前折戟沉沙,撞得头破血流,便足矣令人胆寒。
然而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怕什么来什么。
正当承天门外的关陇军队求神拜佛保佑西市那边能够多多拖延一会儿,便见到自太平坊那边一彪人马浩浩荡荡的冲破风雨袭杀而来,尚未至面前,那股浓郁至极的杀气便铺天盖地席卷而至。
关陇兵卒哀嚎一声,心生惧怕,却是退无可退,只得在各自将校的指挥之下硬着头皮列阵以待。
轰!
奔袭而来的右屯卫兵卒毫不迟疑,冲到近前便杀入关陇阵中,大战瞬间迸发。
骁勇的右屯卫兵卒只想着赶紧击溃面前这支叛军,而后占领承天门将宫内的关陇军队死死堵住予以围歼,所以一上来便毫不留手。孙仁师身先士卒,策马冲在最先,掌中横刀挥舞翻飞,狠狠冲入敌阵之内,短兵相接。
关陇军队咬紧牙关,堪堪抵挡。
然而未过多久,便听到远处一阵沉闷犹如滚雷也似的声响悠悠传来,一直留在城外防御侯莫陈麟杀一个回马枪的王方翼已经率领具装铁骑进入城中。承天门前与皇城之间的长街宽达数十丈,两侧有御沟,上覆青石板,遍植柳树,最是适合骑兵冲杀。
孙仁师指挥军队向南北两翼包抄,身后,王方翼率领一千具装铁骑呼啸而来,铁蹄践踏长街上的青石板发出沉闷如雷鸣一般的声响,奔腾犹如洪流,排山倒海一般冲杀而至。
轰!
浑身覆盖铁甲的具装铁骑挟冲锋之时挟带着巨大的动能,加以坚固的铠甲,硬生生撞入叛军阵列之中,所至之处叛军要么被撞得倒飞而出,要么被骑兵的长矛洞穿身体之后高高挑起丢在一边,继而被奔腾不竭的铁蹄踩踏成一团肉酱……
具装铁骑硬冲缺乏长矛、盾牌的步卒阵列,简直就好似狼群突入羊圈一般,恣意冲杀、随意收割,凶狠嚣张至极点!
承天门外的关陇军队原本就心惊胆战,唯恐与右屯卫对战,结果不仅事与愿违,到底没逃得掉这一仗,还对上了右屯卫最为精锐、天下无敌的具装铁骑……早已动摇的军心、颓丧的士气,在具装铁骑野蛮的冲撞与铁蹄践踏之下迅速瓦解、崩溃。
当王方翼一马当先手持长矛凿穿敌阵,长街之上、城墙一侧密密麻麻的叛军之中也不知是谁发一声喊,万余叛军丢掉兵器、脱下甲胄,不辨东西的溃散而逃,未等右屯卫追击,已经自长街东侧的延喜门以及一片废墟的皇城,向着各处里坊溃逃而去。
万余人的阵列,只一个冲锋便被右屯卫彻底击溃……
高侃不理会这些溃兵,杀破了胆的兵卒不堪再战,即便强行组织起来也耗尽了精气神,不足为惧。
“攻占承天门,切断宫内叛军退路!”
“喏!”
孙仁师得令,率军直扑承天、永安、长乐等各处城门,一番激战将守城叛军击溃,彻底攻占太极宫的南大门,死死堵住宫内叛军的退路。
……
长孙无忌等人坐着马车自明德门出城,未至圜丘,迎面便见到一支军队疾驰而来,吓得随行兵卒魂飞魄散,急忙停车列阵将数量载有关陇大佬的车驾护在当中,才发现来人居然是侯莫陈麟率领的侯莫陈家私兵……
且说侯莫陈麟奉命镇守金光门,结果被右屯卫的具装铁骑一举击破,急于保存势力的他没有率军死战,而是且战且退,任凭右屯卫兵锋直抵金光门下,窦德威那个孬种更是不堪,连一个时辰都没挡住便丢了金光门,尚未撤远的侯莫陈麟甚至亲眼看着右屯卫潮水一般涌入金光门。
侯莫陈麟知道这一场兵变算是彻底完蛋了,以右屯卫之战力,一旦没有了城墙阻挡,突入城中将肆无忌惮、所向无敌,没有人能拦的住他们,兵败只不过是迟早之事。
不过作为侯莫陈家的长子嫡孙,未来的家主人选,自幼便经受军事、政治等多方培养,具有一定的政治素养。思虑一番,便觉察到关陇固然兵败,但未必就穷途末路,未来无论谁掌控大唐权柄,关陇还有些用处。
于是他率军退到安全地带之后立即整顿军队,而后直奔城南而来,准备镇守明德门,接应长孙无忌等一干关陇大佬。
结果他没想到城内军队居然败得这么快,他这边刚刚看见明德门高大的城楼,长孙无忌等人便迎面撞上……
两队人马在圜丘附近走个碰头,都齐齐止步停在路上,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独孤览几人坐在马车里,看不清外边轻快不明所以,遂撩开车帘,问道:“发生什么事?”
车外亲兵道:“是侯莫陈麟,率部赶来增援堵住了道路……”
“娘咧!”
令狐德棻原本脾气火爆,这几年幽于府邸潜心著书似乎已经修身养性,但此番兵败如山倒,家族门阀即将面临灭顶之灾,那些浮于表面的修养便统统不见,愈发暴戾,听了亲兵的话语,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
“若非他畏敌怯战,右屯卫何以那么快攻陷金光门,导致咱们处处受制、满盘皆输?如今败局已定,他反倒跑回来说什么增援,难不成是跑去太子那边摇尾乞怜却被拒绝?来来来,你让那混账来到车前,看老夫一刀劈了他!”
“消停些吧!眼下城内军队一败涂地,能够随同咱们奔赴终南山死守以待李勣回京的军队已经不多了,侯莫陈家的私兵还算建制完整,战力不俗,正好派上用场,你这般喋喋不休有何意义?当真想将侯莫陈家推到东宫那边不成?”
宇文士及揉了揉眉心,苦心相劝。
右屯卫战力太强、突进太快,此刻相比已经攻陷延寿坊、太平坊,兵锋直抵承天门下,留在承天门外的万余军队看似人数不少,实则皆是乌合之众,只为了能够抵挡右屯卫一阵,给宫内军队足够撤出的时间。
然而当真依靠那些乌合之众挡住右屯卫的突袭?
谁都知道不可能,或许此刻那万余兵马已经在右屯卫突袭之下溃败……
正想着呢,后阵一骑快马飞驰而来,抵达车厢外,马上斥候大声道:“启禀赵国公,右屯卫已经击溃西市外的军队,攻占延寿坊、太平坊,与承天门下的军队战于一处。右屯卫将具装铁骑调入城内,对承天门外长街予以突袭,咱们军队损失惨重,四下溃散,右屯卫已经攻占承天门……”
四周闻听此消息者,一片哗然。
承天门失陷,就意味着太极宫内的关陇军队后路断绝,即将面对右屯卫、东宫六率的两面夹击,覆亡只在顷刻之间,绝无半分侥幸……虽然这等局势已经在大家的预想之中,可是右屯卫这般攻掠如火、狂飙突进,依旧令人震惊。
数以万计的关陇军队在右屯卫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此时此刻,无数人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如若早早知晓右屯卫至战力居然这般强悍,那么长孙无忌是否还会发动这场兵变?
这个念头一升起,便无法遏止。
因为随之而来的产生了另外一个不可忽视的质疑——在长孙无忌绸缪之下,裹挟着关陇各家举兵起事、施行兵变,却正因为长孙无忌对右屯卫以及东宫六率战力之低估,导致今日彻底落败,致使关陇门阀即将遭遇灭顶之灾,那么岂不是说这一切都是长孙无忌的责任?
心思难免浮动起来。
到了眼下这样一个境地,想要反败为胜已绝无可能,所倚仗的便是等到李勣返回长安,为了对抗即将涌入朝堂的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而从将关陇门阀收为己用,留有一线生机,不至于连根掘断杀得人头滚滚。
可兵变这么大的事情,影响极其深远、损失极其巨大,即便李勣默许,太子又岂肯善罢甘休?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太子在李勣的权威之下有所让步,可终究还是要有人站出来承担兵变之责任……
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
马车内,长孙无忌尚未感受到来自于身边那些叵测之目光,对亲兵道:“请侯莫陈麟过来。”
“喏。”
亲兵策马前行,须臾,顶盔掼甲的侯莫陈麟策骑来到车马一旁,甩蹬离鞍下马以示尊敬,在车窗外低头,诚惶诚恐道:“末将侯莫陈麟,不知赵国公有何命令?”
他虽然明知此刻关陇门阀损兵折将、实力空虚,不会对他这个掌握着侯莫陈家私兵的将领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是人的心思谁又敢保证摸得准呢?眼下关陇门阀一败涂地,长孙无忌早已输红了眼,万一心头冒火不管不顾让亲兵一拥而上将他擒杀,跟谁说理去?
长孙无忌挑开车帘,深深看了侯莫陈麟一眼,缓缓道:“此番金光门兵败,错不在你,皆因老夫事先轻视了右屯卫具装铁骑的冲击之力,也因窦德威畏敌怯战、擅自撤退。”
先给事件定性,以免侯莫陈麟东想西想,心中惶恐不肯用尽全力。
现在最是用人之际,犯下再大的错也可戴罪立功……
侯莫陈麟心里明镜,脸上感激涕零:“多谢赵国公体恤……不过吾乃败军之将,深知自己之责任,故而愿以一身血勇回报赵国公,拼尽全力,虽死无憾!”
态度还是要表明的,先有侯莫陈虔会被竖起来当作关陇领袖领导兵变,后有侯莫陈家不遗余力参预其中,时至今日便是想要脱离关陇门阀,人家东宫又岂会答允?
与关陇各家依旧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得拴在一起……
长孙无忌颔首,道:“承天门已然失陷,宫内的军队无法撤出,败局已定,咱们撤往终南山再图后续,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喏!”
侯莫陈麟领命,在马背上直起腰,拱手抱拳之后策骑赶回己方军阵之前,一挥手,大声道:“大军转向,让开道路,为友军殿后!”
数千侯莫陈家的精锐私兵令行禁止,避让路旁,让长安城内撤出的关陇军队前行。宇文士及在马车里将车帘挑开一角,看着路边军容还算整齐的侯莫陈家私兵,叹了口气,幽幽道:“这一番劫难,怕是难逃啊。”
眼下败局一定,唯一的希望便是退守终南山以待李勣回京,而后摇尾乞怜,自愿成为其马前卒,以供驱策。
然而即便李勣会利用关陇来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但由于关陇在关中、陇右等地根深蒂固,为防反噬,肯定还是会大刀阔斧的对关陇予以拆解,各家以往之荣耀皆成虚妄,还要面临种种限制手段。
即便躲过一劫还能存活于世,但想要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却难如登天……
马车摇摇晃晃,独孤览也轻叹一声,拍了拍大腿,道:“福祸两面,生死一线……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生与死,往往只相隔一线,福与祸,则很多时候是一体两面。
尽管最开始起兵的时候独孤家明确表态不会参预,但随着兵变的进行,在长孙无忌逼迫之下独孤家还是一半被迫一半主动的参预其中。无他,当初拒绝加入是因为独孤家觉得风险太大,但是看到关陇军队浩浩荡荡大局利好,眼瞅着莫大的利益唾手可得,谁人不眼红?
长孙无忌固然因为一时之贪念导致今日濒临绝境,自己又何尝不是?
人为利死,鸟为食亡。
马车内的气氛很是沉重,甚至有几分颓丧、绝望。
即便在座四人皆见过大风大浪,拥有无与伦比的阅历,站在这个帝国最高的权力巅峰,但是眼下所遭受之挫败,以及即将接踵而至的绝境,还是使得他们心神震荡、难以自已。
车外马蹄声骤然响起,几人同时心中一沉。
如今皆如惊弓之鸟一般,稍有风吹草动,便唯恐是右屯卫衔尾追来……
“启禀赵国公,刚刚接到消息,卢国公已经率领军队经过骊山之北,直奔春明门而去。英国公则统御大军,紧随其后。”
斥候在车窗外低声汇报,听到程咬金已经返回,心中一松。
这也就意味着李勣距离返回长安之时不远,无论当下局势对于关陇门阀如何恶劣,只需李勣返回,与其谈判,大抵还是会立刻阻止颓势,多多少少保留一些根基元气。
不至于让子孙后代在一片废墟、一无所有之中赤手空拳白手起家……
长孙无忌保持着冷静,喝令道:“传令下去,加快行军!”
待到车外斥候远去,这才对几人解释道:“李勣之倾向,至今依旧不明,不能将咱们的生死前程放在以往的猜测之上……程咬金虽然号称中立,从不介入储位之争,但其暗里还是支撑东宫,此刻李勣远在骊山,谁知道程咬金会否配合东宫劫杀咱们?况且,李勣的心思藏得太深,万一他此番回京如同自辽东撤军那般磨磨蹭蹭,而咱们却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从而放松警惕,被右屯卫追上……那可就麻烦了。”
其余几人深以为然。
关陇门阀经受此番失败,损失已经达到顶点,再也不能经受一丝半点的意外……
天色阴沉,细雨蒙蒙。
程咬金提槊纵马、一马当先,自骊山之北一路行至灞水,而后顺着河道折而向南,身后数千轻骑紧随而至,蹄声隆隆,于远山青黛、近水滔滔之中轰鸣而来、铺天盖地。
行至灞桥,程咬金勒住马缰,驻足桥头,身后兵卒亦齐齐止步,立于身后。
程咬金一手操缰、一手持槊,环目灞水两岸,只见柳树青青、浊浪滔滔,连通两岸的灞桥已被战火毁去,河道之上搭建着一座临时的浮桥,舟楫为基、上覆木板,以绳索加固,滔滔河水之中浮沉摇晃。
一时间心思浮动。
去岁东征之时由此发兵,关中父老箪食壶浆、夹路相送,希望大军开疆拓土、早日凯旋,握着家中从军儿郎的手隐隐叮嘱,泪眼涟涟。如今自己身为大军先锋返回灞桥,却已是桥毁人亡、满目苍夷。关中大地陷入天灾兵祸,繁华胜景不在,只余下遍地残垣、一片狼藉。
远处,屯驻于春明门下的关陇军队刚刚接到长孙无忌等人放弃宫城的消息,慌乱之下尚未来得及撤离,拥堵于城门之下兵荒马乱。
程咬金目光坚毅,手中长槊遥指春明门,大喝道:“过河,接管春明门!”
“喏!”
麾下左武卫将士轰然应喏,旋即整齐有序的渡过浮桥,列阵向着春明门直扑而去。
春明门外的关陇军队早已失了主心骨,指挥涣散、军心崩溃,起先以为渡河而来的这支骑兵是右屯卫,惊惶之下四处乱窜,等到发现乃是程咬金的左武卫,都长长松了口气,然后也不跑了,干脆都站在原地,丢掉兵刃脱去革甲,抱着脑袋蹲在泥水横流的野地里,就地投降。
左武卫呼啸而至,兵不血刃的接管了春明门防务。
程咬金下令收拢俘虏,驱赶至灞桥以东、骊山脚下暂且安置,而后将春明门防务梳理一遍,没有第一时间入城,而是派遣斥候入城打探城内战局。
实则一路上早有长安城内的各种消息传到他的耳中,对于当下城内局势有所掌握,只不过此刻正是右屯卫与东宫六率大举反攻之时,他每多拖延一刻入城,战斗便会继续一会儿,关陇军队亦能多削弱几分……
他素来表态中立,不介入储位之争,更没有什么明显的站队,可身在朝堂,各种利益纠葛一身,又岂能做到真正的置身事外?任谁都会考虑自己之利益以及局势之发展,心中都会有所喜恶。
……
太极宫内,士气正盛的东宫六率兵卒如狼似虎一般扑向叛军。
程处弼率领麾下部队自左侧向前穿插,一路突袭凝想阁、昭庆殿、凌烟阁、神龙殿、日华门、武德殿,兵锋直抵丽正殿。
李靖则统御中军自承香、延嘉、甘露等殿宇沿着攻城中轴线一路平推,另一路则由李思文、屈突诠率领,沿着右路突袭。东宫六率三路军队大举反攻,自叛军攻入太极宫以来步步后撤、压抑已久的兵卒们爆发出极强之战力,而叛军则因久攻不下兼且后路被断导致士气骤降、军心涣散,无心死战,在东宫六率反攻之下潮水一般向承天门退却,然而承天门此刻也被右屯卫攻占,叛军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彻底崩溃。
无数叛军在东宫六率冲到眼前之时丢弃兵刃、脱去革甲,就地投降,即便有反抗的部队也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在东宫六率如狼似虎的冲击之下迅速瓦解,屠戮干净。
傍晚时分,天下阴雨霏霏,李思文率军突破叛军聚集在太极殿南侧广场的阵地,直抵承天门下,与高侃率领的攻占了承天门的右屯卫胜利会师。
顿时,城上城下、宫内宫外,无数东宫六率与右屯卫兵卒将领皆爆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欢呼,有东宫六率的校尉脱下兜鍪丢上半空,冲上前去与右屯卫兵卒紧紧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喜极而泣。
自去岁关陇举兵起事,东宫六率先是封锁城门,继而城门失陷,撤入东宫,后来转移至太极宫内,便开始承受十倍于己的关陇军队潮水一般的攻势,日日不休、夜夜不眠,关陇军队采取车轮战术将所属军队轮番上阵,可东宫六率却只有那么些人,堪堪顶住叛军狂猛的攻势。
就连太极宫都两度陷落,整个东宫以及所属之军队面对叛军狂猛的攻势苦苦支撑,伤亡倒还在其次,那种被团团围困毫无胜利希望的绝望困境对于兵卒心理之摧残简直比死还难受。
时至今日,哪一个兵卒将校不是伤痕累累、形销骨立?
若非统帅乃是一代军神李靖,在其无尽的威望以及精妙指挥的加持之下,只怕早已崩溃……
然而此等绝望之中,却陡然云开月明、死处逢生,不仅张士贵投诚于太子麾下放开玄武门,使得东宫六率可以在最坏的情况下撤出太极宫,更关键在于右屯卫强悍至极的突袭金光门并将其攻陷,金光门外数万关陇军队在右屯卫冲击之下溃不成军、一泄如注,直接杀入城内,突进至承天门下。
这等局势之变化,给东宫六率注入极其强大的信心,万余兵卒爆发出猛虎下山一般的气势,将太极宫内军心涣散的叛军一鼓荡平!
败,即便不死亦要沦为囚徒奴隶,豚犬一般下贱低劣;
胜,则功勋赫赫、一飞冲天!
这可是从龙之功,只要他日太子登基即位,怎么可能忘记今时今日舍命死守太极宫的东宫六率每一个将校、每一个兵卒?
战殁者固然会予以丰厚的抚恤,生存者更是勋阶数转、加官进爵、钱帛良田无数!
自今而后,东宫六率之于太子,就好似当年“元从禁军”之于高祖皇帝、“玄甲铁骑”之于李二陛下,乃是禁卫之中的禁卫,堪称皇权之根基!
岂能不兴奋异常?
相比于全军上下欣喜若狂,李靖始终保持平静,叛军大举进犯禁宫沦陷之时他巍然不动,如今绝地逢生反败为胜他亦能平常待之。将指挥所从内重门重新迁回太极殿一侧,一道道命令下达。
首先将太极宫收复之消息告知玄武门外的太子,其次请右屯卫退出长安追击叛军,长安之防务由东宫六率接管,接着便是下令各部将太极宫里里外外、从前到后彻底梳理一遍,确定再无漏网之鱼隐匿其间,为迎接太子回宫做好准备。
很快,太子诏令自右屯卫大营发出,对李靖之提议一一允准,准许其率军接管长安防务,并且凡事参预此次兵变的关陇门阀,一律封锁门禁,阖家抓捕,男子十岁以上尽皆入狱,十岁以下则与女眷一同关入长安城内各处寺院予以羁押。
令马周返回京兆府,恢复城内治安、衙门运转的同时,协助李靖查封各家门阀名下之产业……
……
长安城内的百姓在兵变之初便出逃不少,后来关陇门阀封锁各处城门,百姓逃无可逃,只能窝在家中听着每日里坊墙之外厮杀震天瑟瑟发抖,求神拜佛保佑千万不要被战火波及。
等到叛军与东宫六率在皇城大战,战火纷飞之下不断有关陇军队调入城中支援,太多的军队无处安置,只能强行征用皇城以南太平、善和、兴道、务本等坊,予以屯驻军队,百姓则被迁往曲江池一带暂且安置。
其余里坊的百姓被困在坊中不得外出,时不时又要遭受兵卒偷盗抢掠之惊扰,早已有如惊弓之鸟、憔悴不堪。
先是关陇军队攻占皇城、杀入太极宫,百姓们以为战事终将结束,虽然代表着朝廷正朔的东宫遭遇覆灭,大家心底难免有一些唏嘘,可关陇门阀乃是当世第一等的豪族,根深蒂固势力庞大,长安百姓对其认可度非常高,由关陇来主导储位之更迭,倒也未尝不可。
所以百姓们只希望战事快快结束,生活能够恢复平常。
孰料陡然之间形势逆转,金光门外那场大火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看得清清楚楚,烧红了半边天的火焰窜到半空,也烧得长安百姓人心惶惶——难道兵强马壮的关陇军队居然要败于房俊之手?
这位房二郎先是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大败吐谷浑数万铁骑,继而马不停蹄直奔西域,将侵入国境的二十万大食军队打得灰飞烟灭,然后长途奔袭数千里驰援东宫,更将关陇打得节节败退、大败亏输……如此显耀之战绩,简直比当年李靖挥师突进漠北覆亡突厥更加令人震撼!
难不成大唐要再出一位“军神”?
等到右屯卫强势击溃金光门外的关陇军队,强攻金光门致使窦德威不战而逃,右屯卫杀入金光门一路突袭延寿坊,数万关陇军队前赴后继却不可阻挡,直至兵锋抵达承天门下,整个长安城的百姓才在懵然之中明白,东宫居然在最为紧要的关头绝处逢生、逆转取胜。
东宫获胜的确是长安百姓更容易接受的结果,但大家欢喜鼓舞之余,更为在意的却是要尽快恢复秩序,恢复民生。
然而接下来东宫六率接管长安防务,将无数关陇勋贵府邸尽皆查封,各处里坊大肆搜捕,但凡各家关陇门阀的嫡系子弟尽皆抓捕,连女眷与孩童都押赴各处寺院羁押,终于让百姓们明白,这场兵变还远远未曾结束。
……第一千九百六十七章肃清残敌
太子毕竟是帝国正朔,李二陛下出征之时又授予监国之权,此番挫败关陇兵变,自然名正言顺执掌朝纲,故而安民告示下发各处里坊,又着令坊卒大声诵读,让诸多不识字的百姓亦能知晓详情,由兵变而带来的恐慌迅速平稳。
然而如此大规模的兵变之后,和平岂能如此容易?只看如今长孙无忌等一众关陇大佬率领参军退守终南山,长安城全部处于军管之下,便可知距离恢复日常生活尚需时日。
等到如狼似虎的东宫六率官兵冲入各处里坊,砸开那些高大门槛朱门金锁,将以往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关陇勋贵、嫡系子弟戴上枷锁五花大绑的驱赶出来,就那么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使得这些贵人狼狈至极、颜面尽失,百姓们才终于意识到此番兵变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其更深层次的影响却无比震撼。
那些血统尊贵、地位尊崇的门阀世家尽皆沦为阶下之囚,其举兵起事企图废黜太子的谋逆之举必将遭受惨痛代价,不知多少人即将因此人头落地。尤其是各家门阀位于长安内外的各处产业皆遭查封,想必事后大抵都会被充公罚没。
而相对应的,东宫麾下属官、武将将一跃而取代之前大多关陇门阀的地位、权势。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此巨大的权力更迭哪怕是当年“玄武门之变”亦不过如此,要变天了。
帝都人民虽然识字的不多,但几乎家家都有几个场面上的亲戚,朝中大佬亦是沾亲带故,故而见识绝非乡野匹夫可以比拟,如今面对长安内外纷乱之势,百姓、官员、商贾皆感受到即将来临的霹雳雷霆,各个噤若寒蝉、集体缄默。
……
雨夜,右屯卫大营。
中军帐内,太子李承乾居中而坐,萧瑀、岑文本、李靖、房俊、李道宗、李君羡等一干东宫重臣分列左右,除去李靖、马周尚在长安城内缉捕关陇勋贵、恢复官署职能之外,李承乾的班底尽皆在座。
长安城内的关陇军队皆被肃清,“百骑司”再度掌握城内外消息,李君羡忝陪末座,正向太子以及诸人汇报城内情形。
“目前百姓还算安稳,除去临近太极宫的里坊遭受战火波及严重,诸多民房损毁坍塌之外,其余里坊还算保持完好。东宫六率全程锁拿关陇勋贵、查封产业,引起不小动荡,不过尚在可控之范围。只不过另有一事,还需殿下多多关注,不可轻忽视之。”
李君羡面色凝重。
李承乾问道:“何事?”
李君羡顿了一下,低声道:“关于陛下是否建在的传闻,早已在长安城内流传,民众甚为关切。”
这股汹涌湍急的潜流在长安内外、朝野上下不断酝酿、积蓄,表面看上去似乎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激荡。
而这股暗流之起源,便是一直流传于军伍、市井之间有关于李二陛下已经驾崩的流言……
帐内众人沉默。
事实上,直至此刻为止,所有人都不曾真正接到有关于李二陛下“驾崩”的确切说法,李勣将东征大军掌控得风雨不透,只说陛下重伤,不见外人,然而谁也见不到。
但所有人都知道,除非陛下已然驾崩,否则李勣岂敢做出那些举措?
贞观之盛世,乃是李二陛下十余年夙兴夜寐、励精图治而得来,早几年文德皇后还在的时候,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甚至为了节省一些修葺宫阙的用度不得不节衣缩食,就连皇宫内的每日膳食都有严格的控制,不能有丝毫浪费。
如此兢兢业业方才造就此等盛世,岂能坐视旁人破坏?
若李二陛下还在,关陇起兵的那一刻起,便会命令天下勤王大军大举进入长安,更会严令李勣加快速度返回关中,抵定叛乱,而不是任由李勣拖拖拉拉晃晃悠悠,耗时大半年方才抵达潼关,再次按兵不动……
同样的道理,若陛下仍在,即便关陇起兵企图废黜太子,但陛下又怎能任由东宫以叛逆之名将数百关陇勋贵、上前嫡系子弟一一抓捕?那可都是当年追随陛下打天下的功臣,百姓们可以恨其为一己之私致使整个关中陷于水深火热故而冷眼旁观,但陛下怎会任由东宫斩断他的羽翼?
陛下不断打压、削弱关陇门阀,是担心他们权力太盛,可以左右朝纲,但绝对不会将关陇门阀斩尽杀绝,因为他是他作为皇帝最稳固的基石。
关中百姓见多识广,自然明白这样的道理……
萧瑀揉了揉眉心,长叹道:“若陛下当真遭遇不忍言之事,消息传到长安,只怕民心动荡、朝局纷扰。”
关陇门阀几乎被连根拔起,这个盘踞关中百余年的庞然大物有着无与伦比的势力,一朝倾颓,势必引发剧烈的连锁反应,朝野上下,动荡不休。恰好这个时候陛下驾崩的消息传来,局势纷乱至极,想要彻底安抚,绝非一件易事。
后半句话他含而不露,是不愿让李承乾误以为他再替江南门阀提要求,但局势便是如此,想要彻底安抚关中百姓、稳固朝政运转,就需要有人对关陇取而代之。
最好的选择自然是江南子弟大举入朝,接管关陇门阀留下的空缺……
李承乾沉吟未语。
他自然听得懂萧瑀的潜台词,对于江南子弟入朝并不排斥。事实上,正是因为萧瑀的鼎力扶持,危难时刻不离不弃,这才稳定了东宫文官的情绪,没有因为叛军兵临城下而导致文官系统彻底崩溃,这份功绩较之房俊的力挽狂澜亦是不遑多让。
而且萧瑀将这句话隐下来,没有以“请赏”之姿态当众道明,给了他回旋的余地,这就令他很有好感。
即便是理所当然之事,也没有哪个君王乐意被臣下逼迫……
他为难的是如果整个关中当真因为父皇驾崩、关陇倾颓而导致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贸然将江南门阀引入朝中,是否会使得关中人士对此抵触,使得局势愈发不可收拾?
关陇门阀盘踞关中百余年,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绝非缉拿一众关陇勋贵便可一扫而空,那些依附于关陇门阀的各方势力一定会在暗处煽动民意、处处抵制。
这些人不仅与关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执掌着关陇上上下下的权力,岂是一直文书便能剥夺?
别的不说,但只说各个衙门的胥吏、杂役,没有这些人帮衬着去办理实事,那些长官就是睁眼瞎,什么事儿也办不了……
由此可见,关陇门阀实在是底气十足,知道就算兵变失败,东宫也不敢当真将其一扫而空、斩尽杀绝。
似关陇这等庞然大物,即便如今兵败,也拥有抵御对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力量……
“咳咳,”
一直沉默不言的房俊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注意,沉声道:“殿下实不必在意关中会否动荡,因为还不到那一步,眼下尚有长孙无忌等一众关陇大佬带着残兵退守终南山,奢望着英国公能够念在他们还有一些用处从而网开一面,咱们的当务之急还是肃清长安城内关陇余孽之后,立刻起兵直扑终南山,将叛军一举击溃,抵定大局。”
萧瑀颔首附和道:“越国公此言正是,关陇起兵谋逆,十恶不赦,殿下切不可心慈手软,当乘胜追击,将其彻底覆灭。”
江南门阀大举进入朝堂乃是必然,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太子上位,自然要重用忠于他的江南门阀。
其实最好的进入朝堂的机会,便是将关陇门阀彻底覆灭之后,与李勣身后的山东世家一道入主朝堂,分润关陇门阀留下来的权力空缺……
李承乾蹙眉看向房俊,房俊何许人也?堪称“掀须尾巴动”,最是通透有眼色,立即明白李承乾的意思,摇头叹气道:“宋国公想的简单了,想要一举覆亡关陇余孽,谈何容易?长安城内到处都是关陇子弟,势力庞大盘根错节,东宫六率务必确保城内不生乱子,不可能抽调兵力出城作战。右屯卫自去岁夏日开始便连番大战,每一个对手都堪称当世强兵,虽然侥幸一场一场的赢过来,但伤筋动骨在所难免,军械匮乏、减员严重。另外,关陇溃兵并非尽皆随着长孙无忌退守终南山,尚有许多溃兵正在关中各地乱窜,三五一伙打家劫舍,不仅祸害百姓,更严重袭扰‘皇家救援队’的救灾事宜,所以必须派兵予以清剿。更何况还要留下足够兵力护卫玄武门……如此一来,右屯卫可以抽调的兵力不过五千之数,想要一举将龟缩终南山的叛军剿灭,力有未逮。”
萧瑀捋着胡子,面色阴沉。
屁的力有未逮!
但凡不是瞎子聋子,谁不知右屯卫之战力冠绝天下,即便是大唐军队序列之中最精锐的左右武卫亦要逊色一筹,若肯全力清剿叛军,岂有不成之理?叛军建制完整、兵强马壮之时尚且被右屯卫打得落花流水,更何况眼下残兵败将、士气全无……
萧瑀脸色不好看。
说到底,太子也好,房俊也罢,还是在防备着江南士族若此刻大举入朝势必将关陇留下的权力空缺全给占了,尾大不掉。所以想着等到李勣回京,三方谈判过后,给关陇留下一口气,用以防御对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
萧瑀很是郁闷,但也明白关陇门阀空出的权力空缺实在太大,江南门阀根本吃不下,即便硬撑着吃下,也会成为即关陇之后又一个令帝王忌惮的门阀势力,面临皇帝、山东门阀以及关陇参预势力的联合剿杀,哪里会有好下场?
遂颔首道:“是老夫心急了一些,还是越国公稳重老成。”
众人神情怪异,你一个七老八十的几朝元老,称赞一个刚过了弱冠之年的后辈“稳重老成”,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偏还找不出毛病……
房俊哈哈一笑,道:“说到稳重,放眼朝堂谁能跟宋国公您相提并论?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这么多年屹立于朝堂之上,一身以挡关陇之汹涌大势,任凭风吹雨打,始终岿然不动,这份养气功夫,吾等着实敬佩。”
萧瑀蹙眉,疑惑的瞪了房俊一眼。
这话听上去是在夸赞他沉稳厚重,可听上去怎地好像再说他像个王八……
帐内气氛很是古怪,诸人的目光都在打量房俊,想要确认他这番话语到底有没有什么隐喻。
马周咳了一声,开口道:“还有一件事颇为棘手,如今长安城内叛军几本肃清,关陇门阀一一被抓捕羁押,但魏王府与晋王府应该增派重兵守护,以免发生意外。”
李君羡也道:“末将已经派遣‘百骑司’好手在两府周围设防,不过想要确保完全,必须进入府内接管防务,毕竟两府之前曾在关陇监控之下,府中上下难免没有关陇留下的后手,万一心忖歹意,实在是防不胜防。但若想入府接管防务,还需殿下手令才行。”
现如今,魏王与晋王的身份极为敏感。
先前长孙无忌先后拉拢魏王、晋王,意欲择选其一扶立为新的储君,以达到在废黜太子之后紧紧将政治先手攥在手中的意图,结果无论魏王亦或是晋王,均断然拒绝长孙无忌的拉拢,展现出极为坚定的意志与临危不惧的魄力,收割朝野上下一片赞誉。
这是好事。
但长孙无忌此举却也将魏王、晋王明确放置于争储的位置,万一在东宫六率接管长安防务其间这二位亲王殿下出现一丁点的意外,最大的嫌疑人自然便是太子……
关陇门阀叛军关中百余年,长安城内更是盘根错节、利益纠葛,几乎谁也撇不清与关陇门阀的关系,更无法得知谁会充当关陇门阀的死士,会否刺杀魏王、晋王以达到搅乱局势之目的。
很显然,李勣在明面上也是赞同废黜太子的,一旦这个时候魏王、晋王出现意外,等同于送给李勣一个把柄与借口……
此事非同小可,李承乾略作沉吟,道:“孤这就下发诏令,命‘百骑司’接管两府防御……自关陇兵变之日起,孤也有大半年未曾见到两位弟弟了,长安城内兵凶战危,想必两人也战战兢兢、受惊不小,不如干脆接到此地来,孤与兄弟好生亲近一番。”
岑文本当即颔首赞同:“如此甚好。”
还有什么地方是比将两位亲王放在身边最安全的呢?
眼下关陇门阀在整个关中的势力遭遇扫荡,人心惶惶乃是必然,等到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开,官民愈发彷徨无措,若是那个时候恰好魏王亦或晋王再出现什么意外……怕是整个关中都得炸锅。
尤其是对于太子的诋毁、诘难将会如潮涌起,难以遏止,时局会否因此产生不可预估之剧变,谁也没法保证。
只能将一切可能都压缩至最小,防范于未然。
……
翌日,太子亲自签署诏令,命“百骑司”抽调好手入驻魏王府、晋王府,接管两府之防务,同时派人持太子之手书交予两位亲王,信中言及太子担忧两位亲王之安危,更兼久未相见,甚是想念,故而请两位亲王前往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暂住……
接到太子手信,两位亲王心思各异。
魏王李泰心底无私天地宽,对此无可无不可,只是叮嘱入驻府邸的“百骑司”校尉:“府中上下,劳烦多多看顾。”然后将妻妾子女尽皆叫到眼前,严禁这段时期踏足府外,老老实实待在府中。
而后拎着王妃给拾掇好的行礼,坐着马车出府,自景耀门出城,赶往右屯卫大营。
与之相比,晋王李治便忧心忡忡……
……
晋王府内,看着面前标枪一般挺立、面无表情与其父河间郡王之气度迥然有异的李崇真,晋王李治眼皮子跳了两下,迟疑道:“按理说,太子哥哥相召,本王自当遵从……只不过这些时日城中兵凶战危,本王受了不少惊吓,近日雨水颇多有染了风寒,身子不大爽利,你看是否可以暂缓几日?”
魏王李泰心底无私,自然坦荡无忧,轻车简从便去往太子住处,可他李治却一直同关陇门阀纠葛一处、不清不楚,谋求储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关陇门阀虽骤然崩颓,但却将东宫打得残破不堪、损失惨重,太子心中岂能没有怨气?
说到底,自己的确是比魏王威胁储位更大的那一个,如今城中到处都在抓捕叛军余孽、捉拿关陇子弟,万一自己车驾行于街头,猝然冲出一伙叛军余孽……那可就冤哉枉也。
然而李崇真却根本不听他的理由,只是面无表情的将自己收到的命令重复了一遍:“太子殿下有令,请晋王殿下前去相见。”
态度极为强硬,大有李治若敢说个“不”字,便会当即将其绑缚起来,强行带去右屯卫大营……
李治气得不轻,没好气道:“咱们好歹也是族兄弟,何必这般咄咄相逼?”
李崇真面色不变,语气生硬:“职责在身,不敢或忘。”
自从进入“百骑司”那一天起,他便谨记“百骑司”的规矩,老老实实、尽职尽责的做一个帝王“鹰犬”,莫说此刻当着晋王李治不给情面,便是奉命去“请”自家老爹,他也照做不误。
事实上,当初李孝恭将他这个幼子送入“百骑司”的那一天,便是存着一份小心,想着万一有一天他这位河间郡王功高震主、受到陛下猜忌,阖府灭绝之时,尚能存留一条血脉。
所以李崇真的任务绝非经营人脉、建功立业,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只需好生当差,半点差错都不出,稳稳当当的活下去就好……
李治面对油盐不进的李崇真颇为吾乃,只得对一旁站着正对李崇真怒目而视的王妃说道:“本王也就未见太子哥哥,正好前去相会,也看看齐王……”
当初齐王莫名其妙的在府邸消失,后来确认是跑去房俊那里仕途请其在太子面前求情,但房俊将齐王送入玄武门之后便没了音讯,李治一直担心齐王是否还活着。
齐王与长孙无忌沆瀣一气企图争夺储位,甚至发布了一篇贬斥太子“德不配位”之檄文,若他依旧未遭太子毒手,那么自己的小命想必保得住,毕竟当初自己可是义正辞严的拒绝了长孙无忌。
可如果齐王已经不声不响的被太子处死,那自己的处境就未必稳妥了……
晋王妃虽然有些任性,但对晋王言听计从,且好歹也是大家闺秀,见识还是有一些的,知道眼下这等局势万万不敢惹得太子不满,所以即便对晋王此行忧心忡忡,却还是流着眼泪准备好了行装,泪花涟涟的送李治登上马车。
李治坐在马车上,瞧着妻子秀美的小脸儿沾满泪水,有些心疼,遂安慰道:“不必担忧,只是去见见太子哥哥而已,城内城外都是东宫军队,安全不必担心,去小住几日便即返回。你在家中勿要外出,无论是谁前来也不要相见,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他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唯恐这几日间有太原王氏的娘家人寻上门来,这个王妃除了有点任性,对于娘家的关照也令他颇为头疼,万一被人钻了空子,落下口实,自己就麻烦了。
晋王妃连连点头,脸颊的泪珠滑落,柔声道:“殿下放心,这等时候臣妾不会去管娘家的事。”
李治这才放心,点点头,对驾车的李崇真道:“走吧!”
“喏!”
李崇真驾车,前后左右皆有“百骑司”好手拱卫,直奔右屯卫大营而去。
李治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间心绪也动荡起伏,难以平静,遂掀起车窗向外看去,马车正巧行至延寿坊、太平坊之间,战火之后一片狼藉,不远处的皇城更是残垣断瓦、几成废墟,这令他心思阴沉,重重叹了口气。
这一场兵变,几乎将关中自贞观以来的建设彻底毁掉,意欲重建,非十年之功不可。
建设如今百业俱兴、百姓安居的关中用了二十年,但将其毁掉,却只需一场兵变……
马车自景曜门出,城门内外皆是顶盔掼甲的东宫六率,李治从马车内看出去,这些兵卒脸上难掩疲惫之色,身上更是创伤处处,但一个个树立门前、手摁腰刀,那么雄浑威武、那么杀气腾腾,这让李治非常眼热。
他素有大志,只恨生得比太子晚了些,那个传承帝国的位置便只能通过一些阴暗见不得人的手段去谋求,心中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够拥有一支忠诚于他的军队,愿意为了他的命令赴汤蹈火、战无不胜,成为他复制父皇“逆而夺取”之奇迹的基石。
然而他素来被认为能够辅佐他成就大业的长孙无忌,却是那般急于求成,甚至鲁莽无知,一朝起兵举事葬送了大好局势,非但争储的希望彻底落空,反而导致关陇兵败、自身难保。
马车晃晃悠悠前进,泥泞的道路两侧隐约可见大战过后的痕迹,不少残破的军械尚未来得及收拾干净,使得李治愈发感叹时运不济。
几乎可以想象,当太子被死死困在太极宫中,每日面对关陇军队潮水一般的凶猛进攻只能苦苦支撑,随时有倾覆之祸,房俊却在这长安城北、玄武门外,带着他麾下的精兵悍将左冲右突、浴血奋战。
未尝一败!
硬生生击溃数以十倍记的关陇军队,更屡次突袭,给太子杀出一条血路,杀出一片光明!
李治遍读史书,深知房俊正是每一个建功立业的帝王身边都不可或缺的那个肱骨之臣,遗憾的是即便他屡屡向房俊示好,可房俊却只是将他当作孩子,不予理会……
远远的,右屯卫大营在望,更远处便是巍峨高耸的玄武门,今日阴天,小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气,那高大的玄武门仿若神祗一般矗立于目光所及之处,就好似一道通往权力高峰的门阙……
大营门外的平地上野草滋长,随着微风起伏如浪,一队人马立于营门之前,太子仪仗随风飘扬。
陪在马车旁的晋王府亲随凑到车旁,低声道:“殿下,太子出营迎接!”
车里的李治先是一愣,继而忙道:“停车!”
驾车的李崇真也远远见到出营迎接的太子仪仗,听到车厢内李治的喊声,便将马车停驻。
不用旁人服侍,李治自己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向前看了一眼,便小跑着过去,清秀的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容,远远便叫了一声:“太子哥哥!”
一个孺慕兄长的幼弟那种急迫、亲切、欣喜的情绪,满满的流泻出来……
太子正与房俊并骑而立,低声说着话儿,陡然见到远处马车停下,而后李治跳下马车,提着衣衫下摆小跑过来,叫声中满含着亲切热烈。
房俊便笑着低声道:“瞧瞧咱们这位晋王殿下,当真是手足情深呐!”
太子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别这般阴阳怪气……小心思嘛,谁都会有,但有些事情论迹不论心,既然没做出来,只是想想没什么大不了。”
他岂能对李治一直以来觊觎储君之位没有半点怨言?只不过他明白,任谁有资格、有机会染指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恐怕都难以平常心对待,这不算大错。当长孙无忌威逼利诱之下,李治能够坚定的予以拒绝,没有成为长孙无忌用以攻击他这个太子的武器,李承乾心满意足。
有些事情只能论迹、不能论心,毕竟贪欲之念人人皆有,而只是想想却并未付诸行动,无伤大雅……
他甩蹬离鞍翻身下马,一瘸一拐的向前走了两步,脸上浮现真挚的笑容之时,李治已经冲到面前。
没有君臣之间的礼仪,李治扑到太子身前,双手抓住太子胳膊,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眼泪便流了下来,哽噎道:“弟弟身在王府之中,听闻叛军起事、太子哥哥危在旦夕,心焦如焚,奈何手无缚鸡之力,便是提刀上阵为太子哥哥宿卫宫禁亦是不能,死罪也!”
说着,便大哭着一揖及地。
李承乾嘴角跳了一下,论演技,他承认自己远远及不上这个同母胞弟,好在他并不在意对方的一些小心思,伸出双手将李治拽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欣慰道:“雉奴有这份心,愚兄便心中欣喜,至于叛军自有越国公等功勋之臣披荆斩棘、浴血奋战,何需雉奴以身犯险?反倒是愚兄担忧你与青雀,唯恐你们被逆贼所害,常常夜不能寐。”
这番话倒是情真意切,他是真的害怕长孙无忌企图以魏王、晋王来打击他的储位合法性遭拒之后恼羞成怒,对两位亲王猝下狠手……
房俊这时候也从马背下来,在一旁一揖及地,笑着道:“微臣见过晋王殿下,殿下宅心仁厚,这份手足之情,令微臣感动莫名。”
李治被李承乾拽起,脸上泪痕犹在,听了房俊这话,浮起一个略带尴尬的神情。
手足之情?
他曾对储位志在必得,多番谋略之下,可未曾在意过什么手足之情……
李承乾便拉着李治的手,温言笑道:“几位公主都在营门出等着迎接你,你过还要陪着愚兄站一会儿,等一等青雀。”
说着,不着痕迹的瞪了房俊一眼,责怪他小肚鸡肠,非要揪着陈年旧事不放。
房俊笑笑,不以为意。
真以为此番击溃关陇门阀,稳稳当当的占据了长安城,你身下那储君之位便稳如泰山了?
天真了啊我的太子殿下……
不过这些话是不能多说的,自己提点多次,太子似乎依旧未曾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也只能如此了。若自己一旦对太子挑明,太子的神情、态度、处事都会发生改变,那自己可就大事不妙……
另一边,兄弟两个执手聊天,颇为热情,李治的心神却全在房俊身上,难免有些幽怨不忿。
他始终认为自己的才能远远高于太子,是更适合成为一代明主的人选,而房俊之所以没有“择木而栖”,反而“明珠暗投”对太子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很大程度上是缘于太子对其与长乐之事非但不曾横加干涉,甚至听之任之、宽松纵容……
可自己分明也可做到这一点啊!
甚至于为了得到房俊这样一位当世人杰的鼎力支持,不仅可以容忍他与长乐勾勾搭搭、暗通款曲,即便再搭上一个兕子也未尝不可。
可这可恶的房二根本不给自己机会!
唉,这房二见一个爱一个,简直无耻之尤,可惜了冰雪聪明、妩媚娇俏的武娘子……想到这里,他已经控制不住的频频将目光瞄向不远处的营门,见到那里隐约有一大群人等候,不知其中是否有那一道魂牵梦萦的俏丽身影……
未几,远处蹄声隆隆,一队车马由远及近疾驰而来,到得近前停驻,魏王李泰宽厚的身形自车上跳下,几步来到太子面前,恭敬施礼:“臣弟觐见太子殿下!”
房俊也跟着施礼:“微臣见过魏王殿下!”
李承乾一手拉着李治,一手握住李泰,欣然道:“自家兄弟,何需多礼?来来来,咱们入营一叙!”
便扯着两个兄弟向营门走去。
李泰瞅了房俊一眼,与其交换一个眼神,见到房俊面带微笑微微颔首,心中登时一松……
房俊拱手道:“三位殿下请入营叙谈,微臣尚有军伍在身,暂不相陪。”
三人驻足,李承乾颔首道:“时局紧迫,劳烦二郎了。”
房俊躬身:“职责所在,不敢懈怠。”
看着三人执手走入营门,于营门处等候多时的几位公主、房家女眷相见寒暄,房俊担心了一下李治这个小子会否依旧对武媚娘心存觊觎,旋即摇头失笑,转身上马,带着亲兵绕着军营巡视一周,继而赶赴玄武门下,与张士贵商讨城中局势。
……
春明门外,程咬金率领左武卫已经抵达三日,扎下营帐,整肃附近关陇溃兵,关注着城内局势,得知高侃率领右屯卫撤出长安城,将防务尽皆移交东宫六率,而后向南追着关陇军队的尾巴直奔终南山,只能希望高侃动作快一些,莫要在意伤亡,尽快歼灭这一支关陇最后的军队。
程咬金非但不是政治白痴,相反看似粗豪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对于政治天生敏锐的心脏,总是能够随着朝中政治风向选择最佳的应对方式,屡试不爽。
所以他自然明白如今关陇看似一败涂地,面临破家灭门之危厄,实则却悄然成为东宫、李勣两方亟待争取之对象,希望将其彻底收服,以作为针对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快刀。
但这对于程咬金本身的利益来说却是不符的,且不说他身后的山东门阀会因此难以完成绸缪多年一举占据朝堂的大业,更会他站在与关陇争锋的第一线,而关陇身后无论是太子亦或是李勣,都是他绝对不愿去敌对的。
所以他希望高侃争气一些,在李勣抵达长安之前,将关陇门阀狠狠打散,即便留着一口气,也难成气候。
然而事与愿违,李勣虽然依旧不紧不慢的行军,但却一日数道军令送抵,不断催促他赶紧抵定长安乱局,将这场兵变彻底消弭。
目的其实也很简单,他程咬金不愿与太子敌对,李勣又何尝愿意?
所以坏事只能程咬金来做,等到他逼着东宫与右屯卫放弃彻底歼灭关陇门阀,李勣便会优哉游哉的回到长安,主持大局……
看着手边李勣派人送抵的手令,程咬金心中怒骂一句,都特娘的鬼精鬼精的,不当人子!
程咬金不愿出头去逼迫东宫放弃追杀关陇,但李勣的命令他不能不遵从,尽管心里骂娘无数遍,将李勣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还是得老老实实的写就书信,派人分别送去右屯卫大营以及终南山,请双方各派遣代表人物前来春明门外,商议停战事宜。
他现在是东征大军的先锋,麾下左武卫兵强马壮,威压东宫六率、右屯卫,关陇军队更是不在话下,他只要按照李勣的意思表达态度,无论多么客气,实则就是在警告关中各方势力——谁不听话,就打谁。
这也正是他不愿按照李勣的命令照办的原因,不管东宫还是右屯卫,都会在他这份强硬态度之下有所不满……
……
李承乾收到程咬金派人送抵的书信,沉默一下,便将几位重臣交到面前,商议对策。
萧瑀看完书信,蹙眉想了想,道:“如今英国公挟东征大军即将返回长安,声势正盛、威风凛凛,不可轻忽视之,不过殿下乃是千金之躯,坐不垂堂,还是让老臣代殿下去会一会程咬金,看看他们到底意欲何为。”
一旁的马周瞅了萧瑀一眼,借口道:“无论谁去参预会晤,下官觉得应当事先定好章程方略,照本宣科即可,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眼下局势明亮,咱们大获全胜,关陇兵败如山倒,但是如何收拾残局,咱们想要做到哪一步,关陇门阀到底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要先搞明白,统一方针,才不会自乱阵脚。”
他素来不拉帮、不结派,一心只在自身之职务,算是一个纯臣。眼下东宫大获全胜,各方势力邀功请赏、分润利益乃是理所应当,他并不会掺合其中,但这种事必须在东宫内部达成共识,不能任谁都跑出去宣扬自己的主张,攫取各自的利益。
萧瑀默然不语。
素来不掺合派系争斗的马周忽然开口,这让他心中有些警觉,关陇门阀倾颓败落,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大举进入朝堂之势不可阻挡,但显然已经引起很多人的忌惮与排斥。
他此番主动要求代表太子与李勣、关陇两方谈判,自然是想要将主动权操之于手,为江南士族争取更多的利益,但若是因此引起东宫内部各方派系之忌惮、不满,他决定立即放手,不应将这种矛盾加剧。
反正江南士族进入中枢已经不可阻挡,又何必锋芒毕露,成为众矢之的?
岑文本对马周之言甚为赞同:“可以预见,英国公对于关陇之下场,大抵是会予以维护的,这是他的利益所致。那么咱们是需要以强硬之态度毫不退却,务必将关陇叛逆连根拔除,还是在某些利益得到稳固的情况下,可以适当让步?”
众人皆沉默,仔细思量其中之利弊得失。
都是站在帝国权力最上层的人物,自然不会有人喊出类似“逆贼当乱刃分尸,破家灭门”之类的热血之言,大家需要考量的是整个东宫的利益与自身利益之间如何协调……
李承乾见到房俊坐在旁边慢条斯理的呷着茶水,半点意见也未曾发表,遂笑问道:“二郎有何高见?”
房俊放下茶杯,笑道:“殿下折煞微臣,微臣打打杀杀还行,这种运筹帷幄的事儿那里做得来?还是殿下与诸位贤达商议便好,无论如何应对,微臣皆无异议。”
身在朝堂,固然要锐意进取、展示才华,但最应学会的还是如何韬光养晦。此番兵变,包括之前吐谷浑兴兵进犯河西诸郡、平灭入寇西域的大食军队,他自己以及麾下右屯卫的表现堪称惊才绝艳,道一句“帝国柱石、居功至伟”毫不为过。既然已经攫取了最大的那份功劳,自然要给予旁人发挥之余地,否则好事都让自己拿了,岂能不引起公愤?
再者说来,无论坚持覆亡关陇门阀,亦或是有限度的给予关陇门阀一条生路,其间各有利弊,自是并无太大区别。
帝国承平、王朝兴盛,世家也好门阀也罢,总是会应运而生,这是随着阶级固化不可避免的结果。近日将门阀连根铲除,明日还是会有世家自草根之间崛起,大势不可挡。
但只要门阀再无私兵在手,并且在政治之上予以限制,使其不可垄断一地之政治、教育,便不足为虑。
李承乾颔首,对诸人道:“孤之意,给关陇留一条生路未尝不可,但一定要将其根基掘断,使之难以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但这个人情,必须是咱们东宫施舍于他,而非在旁人威逼之下不得不予以退让。”
众人连连颔首。
眼下李勣挟大军以雷霆之势返回长安,即便是东宫也不得不暂避其锋,予以妥协,这是事实。但东宫一定要以强硬之姿态给关陇门阀巨大压力,而后才略微松口,而不是让关陇门阀认为“活命之恩”乃是李勣所赐予。
见到众人赞同,李承乾续道:“所以,此番便由孤亲自前往春明门,会一会这些乱臣贼子吧。”
政治之本意在于妥协,但每一个人都是有血有肉,自有爱恨情仇,利弊得失之下予以让步乃是必然,可心中又岂能没有怨愤?
所以李承乾这一句“乱臣贼子”说出的时候咬牙切齿、恨意满满……
众人见他坚持,也就顺从其意,毕竟长安城内皆由东宫六率掌控,春明门外则是程咬金的左武卫,太子安全问题无虞,随着他便是。
……
自隋以来,佛教于关中地区迅速发展,信徒增多、寺院无数,不仅长安城内多处里坊皆建有佛寺,城外各处景色宜人、风水形胜之初亦是多不胜数,只不过终南山作为道门之福地,道观俯拾皆是,佛寺却没有几座。
终南山麓、浐水之畔的大云寺原是前隋吏部尚书杨玄感所建,以为避暑之地,贞观初年,李二陛下将此地赐予长孙无忌,几经修葺,逐渐恢复当年之恢弘繁盛,且于寺中增建别院,屯驻家兵。
阴云微风,山青如黛。
长孙无忌以及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等人坐在书斋之中,敞开着的窗户隐见远处树木掩映之后的流泉飞瀑,水声阵阵,清亮宜人。
待到令狐德棻最后看完程咬金送来的书信,长孙无忌放下茶杯,道:“都说说吧,如何应对?”
宇文士及端起茶杯,叹气道:“不过是东宫、李勣择选其一予以依附罢了,哪里还有什么应对之余地?”
喝了口茶,摇头不语。
眼下关陇为鱼肉,东宫、李勣皆为刀俎,关陇之生死皆操于对方之手,但想必这两方都愿意留得关陇苟延残喘,以便为己所用,所以生死之间不会有太大的变故,总是能够活下来的吊着一口气的。
左右逢源的可能根本不存在,要么依附东宫成为太子巩固朝政的马前卒,要么归顺李勣成为其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刀子,别无他途……
令狐德棻亦是心中感慨,谁能想到原本显耀煊赫的关陇门阀旦夕之间便沦落至此?
闷声道:“到底还是有区别的,眼下看来东宫固然不如李勣势大,很长一段时间内朝政都要被李勣所攫取,但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国之正朔,终有一日能够压过李勣,尽收大权。故而吾之意见,还是应当依附东宫,先苦而后甜。”
长孙无忌与宇文士及皆颔首,予以认同。
说到底,太子占据着大义名分,身边既有萧瑀、岑文本那等老成之臣,又有房俊、马周那些后起之秀,未来前程不可限量,李勣固然因眼下之大势占据主导,但未来极有可能被太子死死压制。
既然三位主要人物意见一致,旁人自然不会反驳,宇文士及道:“这一趟我去谈谈看吧,无忌不可露面。”
李勣的态度大抵已经明朗,挟大势以攫取朝政而已,不过由于关陇门阀未能复取得兵变之胜利废黜太子,所以李勣另立储君的盘算落空,到手的利益大打折扣。但程咬金的立场却不明,其人对于李勣的命令会遵从几分有待商榷,万一长孙无忌贸然出面被程咬金扣押,对于关陇来说将会是彻底的灾难,再无翻身之机。
长孙无忌颔首道:“也好,此番谈判不会一蹴而就,大抵还是要多番磨合,东宫与李勣之间相互试探、各自争取,而后彼此妥协,总要谈个三五次才能有一个大概的眉目,你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宇文士及应下,心中却无奈,除了静观其变又能如何呢?如今关陇门阀只能作为那两方意欲重用以冲锋陷阵的卒子,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书斋内沉默片刻,山风自窗户吹入,一片清凉。
良久,长孙无忌才幽幽说道:“若东宫执意想要一个交待,你可代我答允下来。”
宇文士及默然。
关陇门阀举兵起事,形同谋逆,不可辩驳,固然若东宫意图借关陇之余力对抗李勣、巩固朝政,一定会寻找一个理由抹掉关陇谋逆之罪,可一旦太子登基,这件事便攸关帝王威严,不可视如不见,所以关陇是一定要给予太子一个交待的。
将长孙无忌丢出去承受兵变谋逆之罪名,既能巩固皇家之威严,又能维护律法之公正,还能让关陇门阀承受最小之损失,是各方都能够接受的最佳解决方式……
山风自窗口吹入,远处水声隐隐,一片清凉,却难以驱散厅中几位关陇大佬心头的阴霾。
无论心中对于掌控关陇的渴望有多么强烈,任何一个关陇子弟都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长孙无忌之存在,才有关陇在贞观之后的辉煌煊赫、权倾天下,如果没有了长孙无忌这个真正的领袖,谁敢说有信心能够将关陇门阀带到此等高度,并且在群狼环伺的未来保住根基,甚至东山再起?
毫无夸张的说,长孙无忌不仅仅是关陇的领袖,更是关陇的脊梁。
一旦这条脊梁断了,曾经威风赫赫的关陇门阀,怕是要就此沉沦、跌落尘埃……
然而时局如此,谁能奈何?
之所以关陇门阀走到今时今日之地步皆乃长孙无忌一手造成,现在要有人站出去承担责任自然也得是他,旁人就算再是惋惜、再是担忧关陇之前程,也绝无可能以身代之。
好在长孙无忌亦是当世人杰,对于世事早看得通透,并未因诸人之沉默而有所失落,反而展颜一笑,婆娑着茶杯,缓缓道:“自当初绸缪起事之日,吾便已然存了失败之打算,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间岂有完全之事?如今落败,害得各家遭受牵连已是心有愧疚,若能以一死了却当下之危局,倒也死得其所。”
几人面面相觑,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此次兵变的确是长孙无忌一手谋划,可当他找上各家要求一齐出兵攻入长安之时,哪一个心里不是存着侥幸,试图谋求更多的利益?成功则大家一起跟着更上层楼,失败却要长孙无忌一个人承担罪责,这不公平。
当然,大家都清楚这不公平,但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替长孙无忌去承担责任。
所以,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
春明门外有霸陵亭,便在灞桥西侧不远,左依灞水、远眺霸陵,阴云细雨之下,远处草色青青、山峦如黛,依稀可见汉家陵阙。
亭前,左武卫的官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附近数十丈之内的警卫做得滴水不漏,远处更有轻骑来回游弋巡逻,任何人不得靠近。
无论东宫亦或是关陇,双方都有着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想法,程咬金可不想自己奉命撮合停战之时却又担负起双方某一位大人物遇刺被害所,从而引发轩然大波……
斜风细雨之中,一支车队由南而来,斥候早早见到马车上宇文家的家徽,快马报于程咬金,故而程咬金披着一件蓑衣出亭向南百余丈,立于道旁亲迎。待到马车临近,上前施礼,宇文士及则不拘礼节,笑呵呵请其登车,一同抵达霸陵亭。
对于宇文士及代表关陇而来,而非是长孙无忌,程咬金早有预料,也不以为意,长孙无忌的下场几乎已经注定,无论谈判能否达成、最终结果如何,总要有人对这次兵变负责,除却长孙无忌,旁人也没有那个资格。
而宇文家作为关陇门阀当中实力仅次于长孙家的存在,可以想见在长孙无忌陨殁之后,势必会顺势取代其关陇领袖的地位,执关陇门阀之牛耳,有他参预谈判,实则比长孙无忌更为适合。
至霸陵亭前,两人相携下车,正欲入内小叙片刻,便见到有斥候策骑疾驰而来:“太子殿下已经抵达春明门,请大帅准备迎驾!”
程咬金与宇文士及都吓了一跳,互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惊诧:太子居然亲自前来?!
当下长安之局势看似大局已定,但由于立场未明的李勣统御大军强势介入,处处都充满了不可预知之风险。尤其是对于太子来说,此番出城参预谈判,等同将自身曝光于所有人面前,东宫六率可以宿卫长安城内,却难以在长安城外确保太子的安全。
程咬金瞪着宇文士及,警告道:“眼下城外乃是吾的地盘,郢国公千万莫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否则休怪吾不讲情面!”
关陇门阀盘踞关中百余年,根深蒂固、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明面上虽然一败涂地、生死堪忧,但暗地里还有多少隐藏的实力,谁也摸不准。
即便是他一手打造的左武卫当中到底有没有关陇安插的钉子,他自己也不敢保证,万一趁着太子出城参预谈判的当口予以刺杀……只要想想,程咬金便浑身冒汗、心惊胆战。
同时也暗暗佩服太子的胆魄,就连长孙无忌那个必死之人都不敢前来,太子何以这般冒险?
宇文士及摇头叹气,无奈道:“卢国公多虑了,这场兵谏失败已然是确定之事,关陇上下都做好了接受失败的准备,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又岂会心生侥幸,使得局面横生波澜,再添变故?”
非是他忠君爱国,不忍伤害太子殿下,实在是大局已定,即便当真刺杀成功,于局势又有何益?为了将关陇收服,以之成为对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刀子,李勣依旧会对关陇打压到底,狠狠的削弱关陇根基,只给关陇各家留下一口气苟延残喘……
相反,东宫与李勣都试图掌控朝堂,即要筹备力量对抗江南、山东之门阀,亦要相互之间防备、对抗,此等对立局面之下,关陇才有可能争取到相对更好的条件,宇文士及是傻了才会在这个时候刺杀太子。
程咬金这才放心,吁出口气,感叹道:“非是吾小人之心,实在是太子安危干系重大,不敢有丝毫轻忽。”
宇文士及没说话,颔首表示理解。
李勣直至今日立场未明,实则种种举措皆不利于东宫,程咬金作为组织此次谈判之人,又受李勣节制,一旦太子在这春明门外有任何损伤,他都难以洗脱嫌疑,搞不好就要背上一口大黑锅,千秋万载的背下去,死都甩不掉……
两人站在亭前,极目远眺不远处春明门高大巍峨的城楼。
恰好此时,城门洞开,微风细雨之下,李承乾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马当先自城门驶出,李君羡、李道宗两人护卫左右,数十禁军紧随其后。一行人马驰过吊桥,马蹄踩踏桥板“隆隆”作响,有若滚雷,其势迅疾,旌旗飞舞之间,一股难以掩饰的意气飞扬蓬勃而出。
须臾之间,便风卷残云一般抵达霸陵亭前。
程咬金与宇文士及站在亭前,见到太子居于前,丝毫不介意将尊贵的身躯置于有可能存在的弓矢箭弩射程之下,显然是在表达对他的无比信任,遂开怀大笑起来,待到李承乾策马来到他的面前勒马站定,赶紧小跑上去伸手牵住对方马缰,服侍太子下马,而后才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一旁的宇文士及也赶紧一揖及地:“老臣见过殿下。”
李承乾上前一步,双手将其将人扶起,温和笑道:“不必多礼,快快起身!临行之时忽有事务需要处置,故而耽搁了一些时间,还望二位勿怪。”
“臣不敢。”
两人赶紧齐声说道,抬头看向李承乾的面容,见其以往白皙发胖的面容早已瘦削下去,两颊甚至有些凹陷,使得圆润的脸庞变得长了一些,发黑的眼袋有着难以掩饰的憔悴,但一双眼却极为明亮,笑容依旧温润宽厚。
李承乾抬眼看了看四周矗立的左武卫兵卒,含笑道:“卢国公麾下兵卒各个精壮悍勇,皆是东宫之功勋,孤这心中甚感欣慰。”
程咬金有些尴尬,此番东征虽然大获全胜,他本人也功勋不小,可最终抵定大局、攻陷平穰城的却是先前被排斥在外的水师,这让数十万东征大军尽皆面上无光,甚至还使得陛下于军中坠马……
他一时间摸不准太子这话是安抚还是讥讽,所幸不接话,微微躬身,道:“风雨渐大,请殿下入亭。”
李承乾这才颔首,居中而行,进了霸陵亭。
说是“亭”,实则是长安东侧一处极大的驿站,除去灞水之畔的亭子以外,尚有连绵屋舍数十间,住宿吃食一应俱全,规模不小。
亭子后边一处临河的精舍,便是此次会晤的主场地,室内陈设精致,不显奢华,早有红泥小炉燃着炭火煮沸了一壶泉水,咕嘟咕嘟冒着白气。
程咬金将室内侍者斥退,只留下三人在场。
宇文士及则将太子让到上座,自己跪坐一旁,取水沏茶。
敞开的窗子外有微风拂过,雨丝细细密密落在河道里,灞水奔腾流淌,隐隐有轰鸣之声。
李承乾瞅着水流滔滔的灞水,叹息一声,满眼忧愁:“这两年气候不佳,冬日大雪成灾、夏日水涝频仍,关中百姓日子难过。如今这场兵变更是耽搁了今年春耕,眼下百姓们已经食不果腹,若是到了冬日,到了明年开春,要怎么熬过去?兴盛繁华,抵不过兵灾一场,吾等皆要铭记于心,不可再犯。”
宇文士及没料到太子居然这般单刀直入,刚刚坐下便开始发动攻势,令他有些猝不及防,沏茶的手微微一顿,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毕竟作为这场兵变的发起者,整个关陇都要为关中百姓的现状承担责任……
略作沉默,他将沏好的茶水放在李承乾面前,沉声道:“关陇的错,关陇自然愿意担负起来。”
局势发展至此,不是一句推卸责任、死不认错的话语就行的,况且眼下关陇门阀的生死前程也并非全部在于是否背负责任、背负多少责任,而在于东宫与李勣之间的博弈。
早早将关陇的态度表明,大可以在一旁看着东宫与李勣唇枪舌剑、争来斗去,作壁上观。
然而太子却显然不打算让他置身事外,随即说道:“责任不是一句话就能够背负得起来的,空口白话最是无用,总要有点诚意才行。”
宇文士及不解:“殿下的意思……”
李承乾好整以暇,淡然说道:“关陇之豪富,天下侧目,便是国库亦有所不及,更何况连番东征与兵变之后,国库一贫如洗……不如将关陇各家之产业变卖八成,用以赈济灾难、救济百姓,既然关陇起于关中,亦当造福关中,让黎民百姓感念关陇之恩德,亦能洗脱兵变之罪孽,一举两得。”
宇文士及面色一变,心里咯噔一下。
如此锋芒毕露、毫无转圜的风格,与太子以往之性情大相径庭,可见东宫对于关陇态度。
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程咬金,见到这厮似乎对太子之言充耳不闻,捧起茶杯慢悠悠呷着茶水……
他一颗心登时沉下去。
来此之前,关陇的确做好了付出巨大代价的准备,譬如让出中枢权力,譬如承诺一干勋贵不再参预朝廷事务,譬如推出几个具有一定身份的关陇子弟背负责任……
可却绝对不包括将关陇门阀的家产双手奉上在内。
宇文士及略作沉吟,并未第一时间对太子之言做出反对,而是沉声问道:“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关陇各家?”
钱财乃关陇各家祖祖辈辈百余年之积累,更是日后赖以东山再起的根基所在,自是不肯轻易交出。但如果太子并无其他条件,亦或其余条件宽松一些,那么这一条倒也不是不能答允。
毕竟对于门阀来说,权力与政治地位才是最重要的,能够拥有足够的权力与政治地位,在未来帝国中枢的政治动荡之中左右逢源,失去再多的钱财也能重新赚回来……
李承乾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倒也不客气,直接将东宫底线抛出:“第一,解散取缔所有私兵,并且赞同修改《贞观律》中关于私兵、奴隶之条例,天下任意一家一任意形势豢养私人武装,皆视如谋逆,夷三族。”
程咬金在一旁面色凝重,这是打算对天下门阀的根基下手了,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
门阀豢养私兵,名义上依附中枢,实则割据一方,使得朝廷政令在门阀控制区域内形同虚设。朝廷委任之官员往往要仰望当地门阀之鼻息,否则要么遭受弹劾,要么倍受打压,连官衙之中的属下、胥吏都无法指使,谈何牧守一方?
尤其是门阀产业众多、势力庞大,直接垄断当地绝大部分的田地、商业,致使朝廷税赋难以收缴,长此以往,门阀愈富、中枢愈穷,强枝而弱干,本末倒置,国家不靖。
门阀凭什么敢无视中枢?就因为各家门阀皆豢养私兵,有的甚至数量庞大、战力强横,朝廷欲将地方权力收归中枢,便需派兵直接剿灭,由此引发的后勤靡费、兵员损失、民心恐慌,是每一个政权都不愿面对的。
每遇政局动荡,门阀便自成一体,窥视天下,择选一方势力以依附,浑然不顾家国之念、忠贞之义,更有甚者,干脆揭竿而起、啸聚一方,参预进逐鹿天下的军法混战之中。
此等殷鉴不远,譬如隋末之时的王世充、萧铣……
宇文士及沉思片刻,道:“老臣虽不能代表关陇各家给于准确之答复,但此事攸关帝国稳固,想来大家都会支持殿下。”
如今关陇大败亏输,除去侯莫陈家的私兵尚算建制完整,其余各家的精锐私兵尽皆死伤殆尽,活下来的都是乌合之众,即便是这些乌合之众,也还得指望他们以后耕种各家广袤的良田,那里还有人口编组私兵?
故而,太子这个要求明显是针对天下门阀,尤其是山东、江南两地的世家望族,兵变尚未收尾,已开始针对天下门阀进行布局,东宫不仅谋略深远,且态度坚决,可见一斑。
太子对宇文士及的回答不置可否,续道:“第二,自今而后,关陇勋贵一律下野,可保留爵位,但终生不可入朝,关陇子弟不可担任四品以上官职,但若以科举入仕,则不在限制之列。”
宇文士及心头一震,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
他自是不甘关陇门阀彻底退出帝国中枢之外,试图挽救:“殿下明鉴,此前种种,关陇上下已然认识到错误,悔恨不已,誓要痛改前非,愿意以死报效殿下,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诶诶诶,郢国公言重。”
李承乾笑着摆摆手,一脸温润笑容,不见丝毫火气:“彼此政见不同,相互攻讦,实乃常有之事,如今胜负即分,自当摒弃成见、共谋朝政,孤虽不敢自称明事理,但起码的信用还是有的,只需此番谈判达成,日后必将一视同仁,所以郢国公大可不必担忧孤会针对关陇,孤还不至于那般没担当、没气量……”
笑容温柔,语调和蔼,尽显温厚之风。
不过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颇感为难道:“但想必郢国公也深知如今门阀之痼疾,那便是子弟不肖、人才难出。其实倒也难怪小辈吃不得苦、没什么出息,家中钟鸣鼎食,成年即可授官,官场之上又尽是亲朋故旧相互维护,谁肯励精图治、开拓进取?故而父皇大礼提倡科举考试,以此简拔寒门士子入朝,希望能够刺激世家子弟一心向学、为国效忠。不然,让那些纨绔直抵充斥朝堂、把持朝政,大唐怕是亦要如秦隋那般盛极而衰。”
宇文士及心中对于太子的言语却不是太认同。
诚然,科举考试之初衷于国有利,乃是不争之事实,一旦寒门子弟陆续进入朝堂,甚至渐渐升上高位,对使得帝国人浮于事的现状得到极大之改善。但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不尽然。
自秦汉至今,最好的教育一直由世家门阀所垄断,最好的书籍、最佳的解读、最广阔的人脉,使得世家子弟自幼受到最优质的教育,这岂是寒门子弟区区一句“头悬梁、锥刺股”便能够企及?
在世家门阀一代一代所积攒的教育底蕴面前,寒门子弟再多的辛苦付出都是徒劳……人家祖祖辈辈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轻轻松松便被十年寒窗所击败?
所谓的科举,短期内的确能够促使世家门阀感受到危机,甚至一度被寒门子弟争夺权力。但长远来看,等到世家子弟感受到寒门学子的威胁,定下心钻研学问,任何考试都可以碾压寒门学子。
心中笃定科举未必能够给于世家门阀太多威胁,但眼下却是关陇最为困难之时,语气带着哀求:“还请殿下垂怜,关陇自代北崛起,入主关中近百年,早已枝繁叶茂、人口众多,若各家皆无人立于朝堂,岂非露富与外、引狼入室?则自今而始,关陇必将成为各方觊觎之美食,亟待分而烹之,子子孙孙永无宁日矣!”
这句话看似哀求,语气之中满是恐惧,没有一字半句的逾距之初,但其本意却充满威胁——若关陇子子孙孙永无宁日,岂肯甘为豚犬任人宰割?何妨奋力一战,死则死矣!
李承乾面上笑容渐渐收殓,看了宇文士及一眼,淡然道:“此乃东宫之底线,不会让步。”
语气强硬而坚定。
宇文士及心中暗暗叫苦……
这一条也不是不能答允,事实上就算太子网开一面,准许关陇各家依旧官复原职,经由此番起事之后兵败,势必受到各方势力之抵制,任谁也继续继续号令本衙,驱使属下……
但若无权无钱,关陇门阀凭什么存活于群狼环伺的关中,将来凭什么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权与钱,总得保住一样才行……
他看向旁边程咬金,以目光恳求程咬金帮助美言几句,以此来试探程咬金之立场。
孰料程咬金也不是省油的灯,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吾所受之军令,乃是尽快消弭兵变、止息战祸、稳定局势,使得中枢尽快恢复运转,至于东宫与关陇之间如何取舍进退,一概不管。”
宇文士及蹙眉,心中忧虑更甚,程咬金嘴上说着一概不管,但语气、做派明显偏向东宫,只不知这是他自己的立场,还是东征大军之中的主流倾向,亦或根本就是李勣的意向?
面对太子的强硬态度,宇文士及既不敢贸然拒绝,更不敢轻率答允,只能无奈道:“兹事体大,老臣不敢擅专,待回去之后向各家征询意见,再予以答复,还望殿下体谅。”
李承乾倒是没说什么,停战谈判攸关多方利益,岂能一言而决?自然各方都要经由试探、磋商,一点一点求同存异,才能向前推进。
即便他再是心焦如焚,也知道此事绝无可能一蹴而就。
程咬金执壶给两人斟茶,对宇文士及有所不满,大咧咧道:“郢国公既然什么也不能做主,那今日前来又有何用?当下局势紧迫,水患兵灾肆虐,朝廷中枢停滞,亟待各方止息兵变、达成一致,一遍尽快恢复朝廷运行,总不能堂堂帝国却要指望着人家右屯卫代替朝廷赈济百姓吧?”
这回,连李承乾都看了程咬金一眼,心中揣摩着这厮的立场……
宇文士及更是因为这番话压力骤增,心中亦是恨极,既然明知我说了不算还要这般揶揄嘲讽,有什么意思?
敷衍道:“吾自然做不得关陇各家之主,至于右屯卫奉殿下之命赈济关中百姓,关陇上下深感钦佩,稍后亦会鼎力相助,尽一份心力。”
李承乾自然不在乎关陇会否参预赈灾,事实上就算关陇对此表现得极为主动,他也会断然拒绝。
凭什么你关陇利欲熏心一手操纵兵变,致使关中百姓陷于兵连祸结、天灾危厄之中无家可归、死伤枕籍,后头却又要展示伪善之心,让关中百姓接受你虚伪的馈赠还要感恩戴德?
况且这也是东宫最好收割声望的机会,岂会拱手相让……
他不理会宇文士及的话语,而是言辞咄咄,追问道:“且不论关陇各家对于孤之条件有何取舍抉择,孤只问郢国公意下如何?”
宇文士及语塞,太子大异寻常的咄咄逼人令他大感意外,同时也被逼到墙角,再想敷衍了事、模棱两可却是不行了。
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太子之所以这般咄咄逼人之真实意图……
分而化之么?
宇文士及一颗心嚯嚯跳动起来,或许,这是宇文家一直以来都在梦寐以求超越长孙家领袖关陇的机会……
如何应对?
是做一个对关陇忠心耿耿,跟随关陇一起沉入深渊的盟友,还是当一个背弃联盟的“二五耦”,将关陇各家的利益当作自己的踏脚石,忠心归顺太子以达到取代长孙家成为关陇领袖之志向?
宇文士及不确定太子的用意,想了想,试探道:“臣已老迈,昏聩孱弱,虽心怀帝国,愿意为了殿下鞠躬尽瘁,唯恐不堪重负,难为殿下驱策。”
李承乾便笑起来,拍了拍宇文士及的手背,温言道:“郢国公何必妄自菲薄?您乃高祖皇帝之肱骨,更是父皇之心腹,大唐立国至今,您可谓功勋赫赫。如今虽然年纪渐长,不能似年青人那般夙兴夜寐,可阅历丰厚、见闻广博,都是年青人所不具备的,若能得您相助参赞军机,孤必然如虎添翼!至于您对孤刚才之条件如何见解,孤也不逼你,待回去之后与关陇各家好生商议,再给孤答复不迟。”
宇文士及心里就极为感慨,太子果然宽厚,知道自己为难,即便再是愿意依附东宫,也不好在此地明言,收到自己明确的意图之后果断收回逼迫表态之话语,免得自己为难。
对长孙无忌举兵起事试图废黜太子开始有了一些怨言,太子的确打算将来即位之后奉行陛下打压门阀之国策,但以太子宽厚的性格,即便打压关陇,也不会太过苛刻,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非得废黜太子、另立储君?
换一个人成为储君,即便受到关陇之胁迫,难道就能一心一意依附于关陇?皇权始终凌驾于一切之上,除非将新的储君死死压制一辈子,否则压得越狠、遭受反噬的程度便会越大,待到新的储君即位,若受到朝中其他势力之支持从而与关陇越来越分道扬镳之时,难不成还要再一次弑君?
门阀之于乱世,自可野蛮生长、茁壮发展,想法设法攫取一切利益。然而等到王朝建立、帝国兴起,皇权愈发稳固之时,世家之存在便成为阻碍皇权集中的绊脚石,双方势必爆发激烈的冲突。
这是大势,绝不会因为谁而改变,今日废黜太子、另立储君,看似将矛盾暂时消弭,但待到来日,矛盾依旧会爆发出来。
周而复始,永无宁日。
除非关陇能够推翻李唐,自立为帝……可想当年陇西李氏不也是关陇一脉么?一旦成为皇帝,便与其余门阀划清界限,为了各自的权力、利益针锋相对、争来斗去,换了谁当皇帝都一样。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依附于皇权之下自剪羽翼,老老实实的承袭富贵,与国同休。
待到将来皇朝倾颓、江山板荡之际,再度积蓄力量,问鼎天下……
……
正事谈完,程咬金命人将备好的酒宴呈上,三人分桌而食,气氛不复方才之紧张,宇文士及最是长袖善舞,程咬金也豁达开朗,太子温厚,彼此之间觥斛交错、推杯换盏,倒也颇为融洽。
席间,李承乾回敬宇文士及一杯酒,关切道:“听闻您老最近身子不大爽利,千万要好生保养,如今有了春秋切不可如以往年青之时恣意饮乐,即便不能再回朝堂,孤亦会请您老入东宫任职,辅助孤参赞军机,帝国需要你们这些元老继续奉献,以便稳定朝纲,参预重建关中之事。”
太子言辞恳切,宇文士及也认为太子之言出自肺腑,绝非装腔作势,但也正因为此,令他心中有些悲凉。
从始至终,太子亦未曾提及长孙无忌该当如何处置,显然对此早有腹案,且根本不给任何人予以说项、讨价还价的机会。
想当年,若非长孙无忌统一关陇内部,与“天策府”众将一同倾力辅佐李二,又于关键之时极力主张发动玄武门之变,焉有李二陛下之今日?所以李二陛下效仿先贤论臣下之功记叙于凌烟阁以为后世尚飨之时,叙功以长孙无忌为第一。
本应是大唐帝国第一功勋,荣宠备至、权势熏天,却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这等地步,着实令人唏嘘感慨……
然而又不能怪罪太子无情,太子肯坐在此间与关陇谈判,固然又李勣挥军而至之威胁,借关陇以抵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之意图,可终究还是宽厚仁慈,愿意放关陇一马。
若换了李二陛下,哪里还会给关陇这样一条生路?
“夷三族”都是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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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斜风,终南山流泉飞瀑、郁郁葱葱,马车行于密林山间,两侧烟雨濛濛、景色幽致,宇文士及却无暇观赏,心思重重的来到长孙无忌住处。
下车之后进门,见到令狐德棻、独孤览两人也在,遂将侍者斥退。
四人跪坐在窗前地席之上,令狐德棻亲手沏茶,独孤览有些沉不住气,问道:“太子那边如何说法?”
宇文士及面色凝重,道:“条件很是苛刻。”
三人没有什么惊异之色,此等情况本就在预料之中,此番兵变差一点将李承乾废黜,而一旦李承乾储君之位被废,东宫上下皆要遭受灭顶之灾,妻妾子女难得善终,心中之怨气岂能寻常?
如今人家逆转获胜,趁机发泄一番心中火气,也狠狠将关陇门阀扒下去一层皮,自然是情理之中。
令狐德棻给三人分茶,而后道:“说说看,若是不至于太为难,什么也可斟酌。”
宇文士及略一犹豫,将太子的要求详细叙述一遍。
令狐德棻一听,瞬间苦了脸,叫苦不迭:“其余也就罢了,吾等兵败,自然不敢继续觍颜驻留朝堂之上,可罚没关陇各家八成产业用以赈济灾民、重建关中,这就过分了啊!”
他如今幽居府邸、著书立说,说不上清心寡欲,但思想境界的确有一定程度的提升,对于仕途不再渴望。况且家中几个儿子也没什么能力才华,当不当官无关紧要,但要罚没八成产业,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没了这八成产业,家中上上千把口人拿什么去养活?
一辈子钟鸣鼎食、奢华无度的生活拿什么去继续?
独孤览倒是没叫屈,而是与宇文士及一同看向长孙无忌,说到底,长孙无忌不仅仅是关陇领袖,更是他们这些人的主心骨,关键时刻还是习惯听取长孙无忌的意见……
长孙无忌面色阴沉,端着茶杯呷了一口,良久才开口道:“太子到底还是年青了一些,房二那厮又不识政治之险恶,此等条件必然出自萧瑀等人之谏言。看似咄咄逼人,实则知晓吾等根本不可能答允,这是逼着咱们抵抗到底,给于东宫下死手的机会。”
顿了一顿,自己拿起茶壶将茶杯沾满,捧着茶杯续道:“一旦咱们拒绝太子的条件,即便李勣有心保着咱们也无台阶可下,总不能逾越君臣之名份,要求太子放咱们这些‘逆贼’一马吧?况且,程咬金显然站在东宫一边,加之其身后的山东世家作祟,信不信只要咱们前脚拒绝太子之条件,后脚程咬金便会尽起大军而来,与右屯卫一道在李勣抵达长安之前将咱们斩尽杀绝?”
太子是打算放关陇一条生路,而后收归己用的,但他轻信了身边谏臣之言,错估了关陇的顽强与底线,如此条件非但不能将关陇彻底收服,反而会将关陇逼上抵抗到底的死路。
关陇一旦彻底覆灭,得益最大的自然是山东、江南两地的门阀,这一点上,萧瑀与程咬金是一路的,太子显然被蒙蔽了……
令狐德棻狐疑道:“程咬金胆敢违逆李勣之军令行事?”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水,不以为然道:“违逆了又如何?只需将咱们灭了,程咬金就算是彻彻底底站在了东宫一边,待到太子登基即位,他便是从龙之功,其身后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大举入京进入朝堂,填补吾等留下之空缺,掌控朝政只在反掌之间,届时就连房二也得被排斥一旁,空有兵权却难以左右朝政,皇权更被架空,又何惧区区一个李勣?到那时,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为了对抗李勣,只能全力支持程咬金,士气成为大唐军方两大巨擘之一,将房二死死压在身下。而等到将来,山东、江南之门阀彻底掌控朝局,此消彼长之下,程咬金甚至有可能取代李勣成为大唐军方第一人!”
其余三人震惊不已,难以置信,就连宇文士及都没想那么多,惊诧道:“程咬金岂有此等谋略?”
东宫、李勣、关陇、山东、江南……各方势力混杂其间,皆极力运作己方之利益,他程咬金凭什么就能在各方势力环伺之下左右逢源,最终攫取到最大的一块利益?
长孙无忌叹息道:“军方一众大佬之中,程咬金或许功勋不及李勣,军事才能不及李靖,圣眷不及房二,但若论及政治智慧与手段谋略,无人能望程咬金之项背。”
一直以来,他对于程咬金的评价都极高,也一度怀有戒心,只不过程咬金平素以一种浑不吝的形象混迹于朝堂之上,一直未曾展露其野心,自然抓不到什么把柄。
现在,他认为程咬金就是一个游离于各方视线之外的隐藏大佬,但狐狸尾巴即将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