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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士及有些头疼,原本心中还有那么一点投奔东宫、待到长孙无忌死后彻底掌控关陇门阀成为新一代“关陇领袖”的小心思,但是听了长孙无忌这么一番剖析,陡然觉得即便自己投奔东宫,似乎也得不到什么实质的利益。

    因为即便是东宫也很可能在政治上受制于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军事上被李勣、程咬金两边架空……

    这让他有些郁闷。

    难道区区一个“关陇领袖”自己都奢望不上?

    ……

    众人沉默少顷,令狐德棻担忧问道:“那可如何是好?如今高侃统帅大军就在山下,若是咱们拒绝,只怕顷刻间便会全力来攻,再加上驻守春明门外、居心叵测的程咬金,没有半分胜算呐。”

    之所以退至此地,并非心存反败为胜之念,而是试图借由东宫与李勣、山东、江南等等各方势力之间的争斗掣肘,从而获取一线生机。

    如今右屯卫与程咬金皆对他们这些关陇残余虎视眈眈,或许下一刻便发兵而至,将他们一网打尽……

    长孙无忌镇定自若,呷着茶水,淡然道:“简单,答允太子便是。担忧一个交换条件,那便是赦免吾之罪行,准许吾保留爵位,归于府中养老。”

    其余三人惊诧不已,独孤览迟疑道:“这个……可能吗?”

    举兵起事,意欲废黜太子,毁掉半个长安城,太极宫几乎夷为平地,整个关中遭受天灾兵祸民不聊生……这一切,长孙无忌皆是罪魁祸首,国法容不得他,太子更是恨之入骨。

    怎么可能宽恕他的罪行,准许他返回府邸颐养天年?

    长孙无忌笃定道:“他会的。”

    对于太子来说,能够得到关陇门阀数代积攒之财富充入国库,会使得皇权稳如泰山,又有关陇臣服助其对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可谓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他长孙无忌区区一条性命,如何与皇权相提并论?太子但凡有那么一丝半点枭雄姿态,也知道如何取舍……

    只要太子允准这个条件,程咬金自不会对此刻盘踞终南山的关陇残余出兵,右屯卫更会退兵,李勣纵然心有不甘,但鞭长莫及,等他回到长安之时大局已定,又能如何?

    他只要保持得住性命,即便幽居府邸,照样还是关陇领袖,足矣牢牢掌控关陇门阀,于将来各方势力倾轧的朝堂之中挣得一席之地,并不难。

    说不得,就能等到东山再起的机会也说不定……

    宇文士及仔细推敲一遍,惊讶发现长孙无忌绝不是在痴人说梦,只要太子以及身边的人能够以大局为重,很大可能会赦免长孙无忌,以换取关陇门阀的全面支持。

    如此一来,长孙无忌不仅逃脱生天,甚至还能继续掌控关陇门阀……

    这令他不知是喜是忧。

    喜的是长孙无忌无论权谋手段皆乃关陇之翘楚,无人能出其右,若他能够继续领袖关陇,关陇的前程自然一片明亮,绝境之中起死回生不在话下;忧的是一旦长孙无忌当真脱险,那自己心心念念的关陇领袖之地位便彻底告吹,即便投奔太子也不管用……

    难道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当领袖的命?

    *****

    濛濛细雨,刚刚经历一场长达大半年叛乱的长安城内混乱一片,雨水在街巷上肆意横流,人畜粪便被雨水冲刷到处流淌,昔日辉煌兴盛的天下第一国都,如今破败不堪、满目苍夷。

    东宫六率完全接管防务之后,东宫立即制定恢复城内秩序的计划,关陇勋贵被抓捕一空,各处府邸尽皆查封,其余王侯公卿、达官显贵们亦是闭门不出、战战兢兢,唯恐遭受波及。

    关陇门阀盘踞关中,实力雄厚根深蒂固,任谁都互有纠葛,难以完全撇清,更何况当初关陇门阀举兵起事之时,不知多撒后人依附其后摇旗呐喊,如今关陇兵败,东宫逆转获胜,谁知道太子会否老早给这些人家记了一笔账,眼下一并清算……

    战事虽然告一段落,但随着无数关陇子弟锒铛入狱,产业查封,长安城内风声鹤唳,紧张的气氛非但毫无削减,反而愈发紧绷起来。

    毕竟先前的叛乱只是针对东宫太子,战事局限于太极宫一线,城内他出少有波及,然而现在太子事后清算,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被涉及,自然战战兢兢、寝食难安。

    毕竟李二陛下大概已经驾崩,太子平定叛乱之后登基即位乃迟早之事,皇族之中再也无人能够危及其储君地位,这等时候谁敢触太子霉头?甚至不少人家早早准备了钱粮,只等着东宫的人上门,便立刻表忠心捐献出去,辅助东宫赈济关中百姓。

    京兆尹马周乃干吏,自东宫六率接管长安防务的第一时间,便出宫返回京兆府衙门,然后召回各级官员。京兆府衙门位于西市之北,先前右屯卫突入金光门之后与关陇军队在此地大战,房舍遭受波及,损毁严重,马周命人简单修葺一番便即刻将衙门运转起来。

    首要之务不是处理长安城内各项事务,而是因为关陇子弟尽皆锒铛入狱,使得京兆府衙门各级官员缺损严重,这些关陇出身的官员被抓捕一空,半个京兆府都瘫痪了……

    乱世用重典,马周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每多拖一日,京兆府治下百姓便会多受一日惊惶困苦,当即下令因出身关陇而入狱之官员,其下属依次递补,暂代其官职行使职能。

    一道令下,整个京兆府上下精神抖擞、喜气洋洋。

    身在仕途,谁不想更进一步、升官发财?只不过以往那些背景硬扎的关陇子弟占据各处要职,使得下属升迁无望,每每士气低迷、敷衍了事。如今看来,那些入狱的关陇子弟大抵是回不来了,即便回来也不大可能官复原职,所以现在若是顶替了上官在接下来复兴长安、重建关中的过程里表现优异,是极有可能将这个位置坐稳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谁都知道太子即将登基继位,而作为太子肱骨之臣的马周势必顺理成章进入中枢,地位提升,京兆府自然水涨船高,上上下下都将成为新君的班底……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谁敢不尽心任事?

    一时间,整个京兆府士气暴涨,所有官员脚不沾地、精神抖擞,面对马周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修葺破损坊墙倒塌房舍,疏通暗渠水道清理街巷,赈济孤寡维系治安,协助马周迅速将城内百姓安抚稳定,各项民生井井有条,之前因战乱带来的破败极快的开始恢复。

    高侃则率领右屯卫精锐陈兵终南山下,将关陇残余军队死死堵在终南山上,只等着东宫一声令下,便以猛虎扑羊之势发动猛攻,给予关陇残余致命一击。

    ……

    太极宫内连番大战,各处殿宇损毁严重,园林景致更是几乎荡然无存、满目苍夷。长安重建开始,与关陇的谈判也在进行,太子不能久居右屯卫大营,遂搬回太极宫,住进相对受损较轻的武德殿,作为临时办公所在。

    不过因为时局未定,太子妃以及一众妃嫔继续留在右屯卫大营,房俊为了避嫌连续多日宿在中军大帐,不敢入后军半步,否则万一有哪个胆子大的弹劾他一个“淫乱宫闱”,便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武德殿内,青铜兽炉里檀香袅袅,竹帘之外雨水潺潺,敞开的窗户可见外头院内的平地,原本的花树、假山、景致都已经毁掉,宫内宫女与内侍将院子平整了一番,尚未来得及栽植花树、布置景观,光秃秃显得有些破败。

    太子将目光从院子里收回,拍了拍书案上的奏疏,对面前房俊、萧瑀、岑文本、李道宗四人道:“马周实乃能臣也,短短几日功夫,便将混乱的长安城整治一新,各项民生相继恢复,再过几日东西两市亦可开市,功不可没。”

    房俊颔首道:“内务一道,马周不仅年富力强,更兼杀伐决断,区区一个京兆府尹不足以彰显他的能力,殿下还应给他多加一加担子才行,想来必不会令殿下失望。”

    李承乾缓缓颔首,此次兵变,马周从头至尾都跟在他身边,即便局势最危急之时亦不曾有半分胆怯、退缩,这等能力、忠诚兼备的臣子,他自然是要予以回馈。

    一旁,萧瑀似乎不愿就马周的问题展开实质性的讨论,沉声道:“关陇一直未对殿下之条件给于确切答复,老臣以为应当命高侃所部佯攻一番,以做威慑,逼迫关陇今早下定决心。李勣已经快要抵达长安,关陇拖得,咱们却拖不得。”

    岑文本挑了一下眼皮,看了一眼萧瑀,没有作声。

    李承乾蹙眉想了想,看着一旁房俊,温言问道:“越国公以为如何?”

    这种态度,令萧瑀、岑文本有些吃味……虽然皆知房俊此番于兵变之中的功勋堪称擎天保驾,可太子如此器重却还是令人感到嫉妒。



    房俊不以为意,随口道:“宋国公老成谋国,且对殿下忠心耿耿,他的建议自然是最为周全的,微臣不予置喙,殿下拿主意就好。”

    几人都略感奇怪的看了房俊一眼。

    自右屯卫突入金光门重挫关陇军队,将局势彻底逆转、反败为胜开始,房俊仿佛一下子从东宫核心淡出,以往无与伦比的威慑力忽然不见,这令东宫上下都有些不解……

    譬如房俊这番话。

    可以预见的将来江南士族将会大举入京,填补关陇门阀留下的权力空白,而山东世家因为有李勣这杆军方旗帜,将会掌控大唐军方。江南与山东一文一武,看似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不会触动对方的利益,只需通力协作,用不了多久便会将关陇门阀在朝中的残余势力一扫而空、连根拔起。

    大唐帝国的权力核心将会彻底洗牌成功……

    萧瑀的心思人尽皆知,他自己也并未有所掩藏,那便是尽可能的在东宫增强话语权,在以后与山东世家的合作之中占据主导,以便攫取更多的利益。

    而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的大举入京,彻底掌控大唐军政两方面权力,遭受损失最大的便是房俊……偏偏房俊却似乎对此不甚在意,即便李承乾公开表示对他的信任与重用,依旧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着实令人看不懂……

    岑文本在一旁捋着胡子,慢悠悠道:“殿下方才所言,老臣认为最是恰当,当下关陇之结局已然注定,绝无可能死起回生,即便英国公归来亦不可能公然偏袒其‘谋逆’之罪责。眼下恢复长安民生、重建关中才是重中之重,毋须将更多力量用在关陇残余身上。”

    随着局势已定、东宫反败为胜,他与萧瑀之间的通力协作也告一段落,原本彼此抱团对抗东宫军方的意义也已经不复存在。他本身已经决定待到东宫渡过这一段最难的日子之后便告老致仕,对于权力之执念几乎荡然无存,如此驳斥萧瑀,只不过是放平心态之后为了东宫之利益所着想。

    一旦萧瑀所代表的江南士族彻底掌控朝堂政务,这是比山东世家的代表李勣彻底收服大唐军方更为危险之事。军方毕竟不能干涉政务,等到太子登基即位,以李勣之性情也不可能起兵谋逆,而萧瑀则极有可能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架空皇权。

    所以他对于房俊的态度既不解、更不满,只能挺身而出……

    萧瑀沉吟一下,没有反驳。

    既然岑文本已经即将致仕,他所代表的势力全部由刘洎接收,那么自己就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与其公然反目,让他轻轻松松致仕即可,待他走后,自己再逐步掌控朝堂。

    至于关陇残余……且等着李勣回来,看看到底是何下场。

    ……

    自武德殿出来,萧瑀回到城中府邸,路上坐着马车见到东宫六率兵卒在京兆府官吏分派之下清扫街道,一堆一堆的脏乱杂物于雨水之中堆放在街边,自有兵卒推着大车一车一车的拉出城外掩埋,原本杂乱无章的街巷很快清洁干净。

    不少百姓被京兆府雇佣,挑着担子、推着砖石,这冒着小雨收拾那些破损倒塌的坊墙、房舍,长安城内一片忙碌,因着兵变战祸带来的混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恢复。

    萧瑀暗暗颔首,马周的确是一员干吏、能臣,平时在朝堂上不声不响、不争不抢,但论起办事,朝野上下没几个人比得上。

    马车进了府门,奴仆赶紧迎上来,服侍他下了车。

    虽然叛军占据长安几达一年,但关陇也还有一些底线,似萧家这样的朝廷重臣府邸都派兵守护,不至于被乱兵冲击,且按时供应米粮等生活用品,使得府中没有遭受什么损失。

    下了马车来到书房简单的洗漱一番,沏了一壶茶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生意盎然的花树,想起房俊那等对于东宫权力漠不关心的态度,萧瑀便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事有反常即为妖。

    此次兵变,东宫之所以逆转取胜,太子之所以死里逃生,皆可谓房俊之功劳,几乎以一己之力挫败关陇之叛乱,算是居功至伟,太子对其亦是信赖器重、倚为臂助。

    眼下局势未稳、方略未定,正是东宫内部各方争权夺利之时,除去岑文本那等已经即将致仕、对于权力全无半点觊觎的老臣,谁不是心急火燎、上蹿下跳?

    何以房俊却对此这般淡漠,毫不上心?

    当真飘然于尘俗权力之外,不食人间烟火?

    不对劲。

    萧瑀自认对房俊是有透彻之了解的,虽然房俊其人不揽权,更不恋权,但却是一个有心胸抱负的。但凡有抱负的人,就不可能对权力无动于衷,手中若是没有权力,满腔抱负如何施展?

    所以一定是自己忽略了的东西,使得自己与房俊在看待当下局势以及东宫内部明争暗斗之上有着不一样的认知,这才导致了对待事物巨大的差异。

    可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萧瑀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年纪大了啊……萧瑀叹息一声,喝了口茶水,想起当年南梁亡国之后,他作为人质被羁押于大兴城,身边虎狼环伺、刀光剑影,那等动辄万劫不复的局势当中,亦能头脑清楚、审时度势,从不曾错判任何事情,一步一步从一个亡国王族成为隋杨皇室信任、器重的人物,可谓风生水起。

    后来大隋破败、倾颓在即,又果断投奔唐国公李渊,入唐之后成为朝堂之上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及至李二陛下登基,无论深受李二陛下信赖的“房杜”,亦或是“贞观第一勋臣”长孙无忌,都不曾将自己真正压制,稳稳当当的把持大权,且担纲着“清流领袖”的地位,威望颇著。

    然而现在,却日渐感受到自己凝滞的思虑,已经满满跟不上瞬息万变的局势。

    或许等到太子登基,江南士族大举进入朝堂站稳脚跟,自己也应该学学房玄龄、岑文本,急流勇退、致仕还乡,悠游林泉之下享受天伦之乐。

    朝堂,已经快要成为那些年轻人的天下……

    *****

    自潼关而至长安的官道之上,车马辚辚泥水飞溅,数万大军慢吞吞的前行,旌旗被雨水打湿无精打采的垂成一绺贴在旗杆上,兵卒恹恹无神,起先因为即将抵达关中而引起的兴奋随着缓慢的行军而逐渐消磨殆尽。

    自古以来,当兵的不怕血战沙场,以命相搏大不了就是个死,左右是个痛快的,最怕的便是远征,那种无休止的行军能够将人的所有精力、体力全部耗尽,往往只能凭借咬着牙憋着一口气才能坚持下去,抵达目的地。

    然而自辽东撤军开始,预想之中的数千里急行军没有发生,大军晃晃悠悠有游山玩水一般,原本两个月的路程走了大半年,距离关中居然还有百余里……

    满无休止的行军,较之急行军对于军心士气的折磨亦是不遑多让。

    此刻潼关城楼之下的衙署内,李勣已经打点好了行装,大军陆陆续续开拔数万人,他这位一军之主帅却还未上路……

    李勣喝了口茶,将手中批阅完的军报放在一旁,揉了揉眉心,吁出一口气。

    尉迟恭坐在他下首,声音粗重,蹙眉道:“大帅,如今右屯卫突入金光门,联合东宫六率内外夹击,已经大败关陇军队,长安防务尽入东宫六率掌控之下,关陇残余退往终南山负隅顽抗,与右屯卫僵持不下……咱们何不赶紧挥师返京,平定乱局?”

    不止是他,军中上至将校、下至兵卒,哪一个不是对于返回长安心急火燎?

    原本东征高句丽被朝野上下、军政两方视作一次“镀金”之旅,区区高句丽断然不能抵挡大唐铁骑,更何况还是御驾亲征?各方势力都削尖了脑袋往东征大军里钻,希望在这一场终结一个时代、未来可预见的时间内再不复有此规模的战争之中攫取功勋。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东征开始的时候固然势如破竹,大军在高句丽境内长驱直入,但抵达平穰城下却遭遇了极为惨重的损失,非但最终“先登之功”被水师攫取,还使得陛下殁于军中……

    如此巨大之责任,东征大军当中将校各个都要背负。

    等到关陇门阀举兵起事,在关中掀起兵变,军中一干大将都红了眼,指望着能够赶紧回京平叛立下殊勋,再扶持太子登基变成“从龙之臣”,不仅能够抵消东征高句丽的毫无作为,还能得到东宫太子的嘉奖。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身为东征大军统帅、宰辅之首的李勣似乎对太子是否被废黜漠不关心,统御大军有条不紊的返京,两个月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大半年,显然坐视东宫覆灭、太子被废。

    其中对于李勣之用心多有揣测。

    但无论如何,既然眼下东宫已经转败为胜、起死回生,毕竟名分大义摆在那里,总得赶紧回京展示一下立场吧?

    可是现在看李勣的态度,依旧不紧不慢,这就令人难以理解了……

    李勣松开揉捏眉心的手指,看了一眼尉迟恭,道:“卢国公已然作为先锋返回长安,东宫与关陇一场大战各自损失惨重,关陇固然精锐尽失,东宫六率亦是损失惨重,右屯卫更是一年之内转战数千里,连续击破吐谷浑、突厥、大食军队以及关陇而并未得到任何补充,卢国公的右屯卫足矣应付任何局面,毋须担心。”

    尉迟恭无语,我是担心程咬金控制不住局面么?我是担心好处都被程咬金给捞走,太子将所有人情都记在程咬金身上……若是如此,那日太子登基之后,咱们这些人身为人臣如何自处?

    李勣好整以暇,透过窗户瞥了一眼衙署旁边那座院子,淡然道:“放心便是,本帅自由主张。”

    你以为我不想赶紧返回长安?

    可我现在说了不算呐……



    尉迟恭显然不愿被这样一句话便打发了,如今李勣是东征大军统帅,他必须听从李勣之军令,但却不代表他愿意跟李勣走上一条路,去承担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他追问道:“到底是何主张……大帅可否告知?”

    李勣收回目光,神色清淡毫无波澜,缓缓道:“事涉机密,无可奉告,汝只需听从军令即可,若有违逆,休怪军法无情。”

    面对此等强硬之态度,尉迟恭默然不语,却心有不甘。

    他想不明白,若李勣当初之行为可以理解为欲坐视东宫覆灭,之后统御大军返京荡平叛逆、另立储君,一达到掌控朝局、大权独揽之目的,那么眼下东宫已然起死回生、彻底将兵变挫败,李勣的意图已经彻底破灭,正该快速返回长安向太子表达忠心,以尽量弥补之前的过错,消除太子的怨愤,但为何李勣依旧对东宫视如不见、毫不放在心上?

    李勣一直宣扬陛下伤重病危,由贴身禁卫、内侍照料,不准许任何人觐见,但谁都知道陛下一定已经驾崩,那处院落里备好的那副棺椁说是以备不时之需,实则想必已经派上用场。

    待到那副棺椁返回长安,噩耗便必须昭告天下,国葬之后太子便可名正言顺登基继位,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挠的,右屯卫与东宫六率会誓死拥戴太子登基,若李勣敢率军入京阻止,那便是纵兵谋逆!

    等到太子登基,李勣眼下所做之一切,极有可能戳破太子的面皮,太子就算想忍都忍不了,否则君威何在?

    李勣敢谋反么?

    尉迟恭觉得不会。

    就算他敢,可军中上下又有几人会追随他去干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承担夷灭三族之风险?

    看不懂啊……

    *****

    细雨绵绵,山青如黛。

    房俊顶盔掼甲、策骑而立,身边亲兵以及一队东宫六率簇拥着站在皇陵之前,看着前方礼部、太常寺、宗正寺无数官员正在举行隆重的葬礼,对身边魏王李泰感慨道:“昔日曾见过徐妃几次,只觉此女钟灵毓秀、秀外慧中,仿佛将江南灵韵集于一身,寥寥几语,便使人心生亲切。却不料性情这般外柔内刚,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实乃奇女子也。”

    心里想得却是这女子如历史上一般用情至深,甘愿自尽以追随李二陛下于九泉之下,的确令人深感敬佩。

    但有些鲁莽了,也不知当徐妃的死讯传出去,会引来某人何等之悲怮感伤……

    李泰一身亲王袍服坐在马背上,不满道:“父皇的女人岂是你这等低贱之辈可以随意评论?当心被御史言官们听了去,弹劾你没完!”

    不过想到父皇此刻极大可能已经驾崩,心中顿时悲伤弥漫,没心思跟房俊说笑,叹息一声,定定的望着面前这蜿蜒蛰伏的九嵕山,回忆着少年时候与父皇、母后膝下承欢的美好时光,忍不住悲怮大增,眼中泛泪。

    房俊瞅他一眼,好奇问道:“当初长孙无忌寻上门去,意欲扶立你为储君,当时想必陛下遭遇不测的消息已经在长安城内流传,一旦成为储君,顺理成章便是新君……你为何拒绝了?”

    李泰吸了吸鼻子,将眼中泪花憋回去,不愿在旁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伤感,没好气训斥道:“在本王面前,要尊称‘殿下’!你啊我啊的,有没有点规矩?房相从小就是这么教导你的?不当人子!”

    房俊不以为然:“这不是重点,休要顾左右而言他,说说看你当时是何等心境?”

    虽然李泰这几年表现出对于大唐教育事业的无比热忱,全部身心都投注到建设乡学、县学等项目之上,立志将大唐的教育种子洒遍帝国每个乡村、每一寸土地,可曾经多年觊觎储君之位,甚至一度距离那个位置无比之近,当真有一朝彻彻底底的放下,房俊是不大相信的。

    更多还是因为见到那条道路很难,而且也着实不愿手足相残、兄弟反目,而后背负一个“弑兄谋逆”的骂名登上帝位,却良心难安。

    但当时关陇军队将东宫团团围困于太极宫内,胜利近在咫尺,无论李泰答允与否,东宫太子的下场似乎都难以挽回,那等情况之下,关陇势必要扶立新的储君,你魏王也好,还是晋王也罢,亦或是其他亲王,总归是有人会坐上那个位置的。道义上的谴责已经不复存在,谁坐都是坐,为何不能由我来坐呢?

    小雨淅淅沥沥,身上的袍服早已湿透,但值此徐妃葬礼之上,自然不能失礼的穿戴蓑衣、撑起雨伞。

    李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嗤之以鼻:“你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王的确曾经觊觎那个位置,但本王不认为自己有错,天底下任何一个人有机会坐上那个闻之的时候,谁敢说自己毫不动心?但自从本王意识到若有朝一日登上储位,即便成为皇帝也不能决定太子乃至整个东宫之生死的时候,本王便已经彻底放弃了那个念头。本王想坐上那个位置,但绝对不想踏着兄长、子侄的尸骸坐上去。”

    这番话语情真意切,看上去不似说着好听而已,但房俊却笑着摇头,不大相信。

    李泰左右张望一下,见到禁卫都离得远,这才压低声音道:“你这棒槌大抵是想说既然父皇当年能踩着兄弟的鲜血尸骸坐上皇帝的位置,为何本王却会这般大义凛然吧?”

    房俊自是不会承认,但脸上神情却予以肯定。

    “嘿!你这个无君无父的混账东西……”

    李泰骂了一句,前方皇陵响起哀乐之声,想必葬礼已经接近尾声,策马向房俊身边靠近了一些,这才说道:“非是身为人子为父亲狡辩,实在是当年形势大不相同……玄武门之变以前,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忌惮父皇功高震主,麾下天策府更是猛将如云、谋士如雨,大大威胁到其储君之位,所以亟待将父皇除之而后快,最关键是高祖皇帝也站在他们那一边。父皇当时是没有半分抵抗之心的,但他死了不要紧,秦王府上上下下哪里还能有一人活命?那个时候父皇决定在玄武门下实施兵变,看上去是为了他自己坐上皇帝之位,实则更多是在为吾等子嗣挣出一条活路,置诸死地而后生……”

    他顿了一顿,眼神透过雨丝望着皇陵,那里长眠着他的母亲,令他心情愈发低落:“但本王所面对的形势不同,若本王争储成功,太子与东宫上下都难得善终,相反若继续由太子坐稳储位,本王却不会有什么损失……当本王看清了这一点,便果断放弃了心中那一份奢望,你说本王假仁假义也好,说本王大义凛然也罢,总之这就是本王所想。”

    人心隔肚皮,房俊只是不知李泰所言真伪,但观其这两年之所行,兼且此番长孙无忌亲自上门游说却被其断然所拒,李泰还是有几分底线的。

    况且正如李泰所言,谁能对天下至尊的权力漠然无视呢?但凡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机会,绝大多数人都愿意倾其所有、拼死一搏。

    连李元景那样一个宗室亲王都觊觎皇位,更何况资格更甚于他的魏王李泰?

    这种事论迹不论心,心里怎么想不重要,更重要是看你怎么做,李泰没有被权力蒙蔽眼睛,顺水推舟的应诺长孙无忌的拥立,这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风格可称高尚。

    他又问:“那晋王又为何拒绝长孙无忌?”

    相比于李泰,李治显然对于储位更为热衷,当一个可以成为储君的机会放在眼前,房俊很难相信李治居然会严辞拒绝。

    李泰哼了一声,道:“你以为雉奴是老五那个蠢货?别人丢来一块骨头便奴颜卑膝的叼起来!雉奴的心思深沉着呢,若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断然不肯将自己丢出去成为长孙无忌掌控朝堂、慑服天下的工具。”

    说到这里,他瞅着房俊,似笑非笑:“你该庆幸关陇兵败,否则雉奴最终是一定会坐上储君之位的……等到雉奴登基即位,你就得小心了,他小子对你家那位武娘子觊觎已久,怕是定要寻个机会将你治罪,然后千方百计将美人纳入宫中,嘿!”

    房俊摊手,报以无奈。

    历史的惯性当真可怕,原本李治看中了武媚娘不顾她乃是李二小老婆的事实,亦要千方百计一亲芳泽,之后更是不顾朝臣反对将其立为皇后。如今武媚娘老早进了房家成为他的妾室,可李治却初见之下便惊为天人,从不掩饰其爱慕之心……

    两人说着悄悄话,前方葬礼进行得差不多,毕竟只是一个妃嫔,葬仪规制上有所限制,且眼下时局维艰,也不可能大张旗鼓的举行葬礼,自是一切从简。

    身后,一骑快马迎着风雨飞驰而来,到得近前,马上兵卒飞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启禀大帅,关陇那边已经给于答复,太子殿下请您即刻回宫,商议要事。”



    葬礼尚未完成,房俊与李泰辞别先行一步,带着亲兵策骑返回长安,抵达玄武门外亮出印信叫开城门,入宫之后直抵武德殿。

    细雨纷飞,太极宫内如火如荼的修葺工程暂时停止,处处放置着砖瓦、水泥、木料,类似于脚手架一般的设施搭建在不少宫殿外墙,少数内侍出出进进拾掇着各处殿宇,诺大的太极宫显得颓废杂乱,俨然一处大工地……

    来到武德殿外,早有内侍上前恭迎,细心的为他备好温水、手帕,房俊摘下兜鍪交给内侍,洗了把脸擦干,这才大步走入殿内。

    殿内人数不多,太子居中,左手边是萧瑀、岑文本、李靖、刘洎,右手边是宇文士及、李道宗等人。

    房俊入内,先上前于太子见礼,之后又拱手向在座一众大佬施礼,诸人纷纷起身,笑容温和、言语诚挚,一一还礼。没人敢于小觑这位刚刚过了弱冠之年的年青人,并非因为房俊的官职爵位,而是其硬生生杀出来的那份功勋。

    宇文士及看着面前这张英气勃勃的俊朗面容,感受到那份举手投足之间从容不迫的强大自信,心中感慨万千。

    谁能想到数年前横行长安、恣意妄为甚至被好事者讥讽为“长安一害”的长安第一纨绔,如今却是大唐帝国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一般的风云人物,手握重兵、威震朝野,外能抵御强虏、保卫疆域,内能震慑四方、擎天保驾,俨然一方诸侯……

    ……

    待到房俊入座,李承乾语气温和,先是命内侍给房俊奉上香茗,继而询问道:“葬礼可还顺利?”

    房俊接过王德奉上的热茶放在面前案几上,恭声答道:“有礼部、太常寺、宗正寺一干官员主持,一切顺利,只不过时局不稳、百废待兴,葬礼过于简陋了。”

    君臣默然,明白房俊的意思。

    自古以来,对于贞烈女子无论朝野上下皆是备加推崇,虽然尚不至于达到明清之时那等变态之程度,但终究是被视作极为高尚之事。徐妃青春貌美、钟灵毓秀,正是花一般绚烂的年岁,却能够如此贞烈,自绝而追随陛下于九泉之下,自当给予最为隆重之礼遇,显然眼下一切从简的葬礼过于慢待了……

    李承乾微微颔首,沉声道:“此事孤自由主张,必不会薄待了徐妃这份贞烈。”

    对于妃嫔来说,最高之礼遇自然是“陪葬皇陵”,眼下徐妃只是暂时在九嵕山皇陵附近下葬,待到父皇灵柩运回长安安葬,再将徐妃迁入皇陵,她也配得上此等礼遇……

    ……

    此事只能以后再办,李承乾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萧瑀便对宇文士及道:“不知关陇可是对太子殿下此前之条件有了取舍决断?”

    宇文士及正襟危坐,颔首道:“正是,”

    看向李承乾,说道:“此番兵谏,错在关陇,致使关中遭受战火荼毒、百姓受损严重,着实心中愧疚,愿意将各家产业之八成捐献出来,以作重建关中、赈济百姓之用,聊表心意。”

    之前李承乾的意思是要“罚没”关陇门阀八成产业,现在宇文士及提出“捐献”,性质不同,但结果一样。眼下关中破败、长城倾颓,亟需海量的钱粮支持重建,关陇门阀的产业实在是太过重要……

    所以李承乾只是略微考量,没有锱铢必较,颔首道:“可。”

    宇文士及续道:“关陇深感此次兵谏为关中带来之损害,故而愿意响应殿下之号召,彻底摒弃私兵,自今而后,除去爵位可获得之相应亲兵护卫之外,绝不豢养一兵一卒,愿为帝国之长治久安放弃各自家族绵延数百年之传统。”

    房俊摇头失笑,喝了口茶。

    分明都是东宫强制性的要求,关陇也知道非得答允不可,却偏要戴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名义上非是受迫,而是出自自愿……看似能够消弭一些负面影响,实则太过小家子气。

    李承乾自是不在乎这些:“可。”

    宇文士及略微松了口气,太子能够允可关陇门阀保留一些颜面,显然并非对关陇的兵变深恶痛绝、恨不能将关陇置诸死地,这对于最后一条想必也不至于太过苛刻……

    他说道:“最后,吾等商议,恳请殿下保留关陇勋贵之爵位,赵国公致仕,归于田园隐居。”

    殿内瞬间一静,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保留关陇勋贵之爵位,就意味着放弃对于此次兵变之追责,甚至那些已经抓捕的关陇子弟也要尽皆释放,否则法理之上说不通,总不能一边将那些关中子弟治罪发配边疆,另一边却将一众关陇大佬无罪释放吧?

    尤其是对于赵国公长孙无忌这位兵变的发起者、罪魁祸首,若既往不咎,影响实在是太大……

    李承乾紧蹙眉头,思忖半晌,看向萧瑀、房俊等人,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萧瑀沉默一下,正要说话,冷不防坐在对面的房俊已经说道:“微臣认为可以。”

    萧瑀:“……”

    这几天默不作声还让老子疑神疑鬼,果然是想要跟老子作对是吧?娘咧,咱萧家的闺女算是喂了狼嘴里,还是条人模狗样的白眼狼……

    他赶紧说道:“老臣认为不可,此番兵变,关陇上下目无君上、践踏律法,与谋逆何异?若不能予以严惩、以正视听,恐怕帝国威严将会荡然无存,使得天下人对皇权敬畏之心削减,影响深远,遗祸无穷,还请殿下三思。”

    即便现在关陇门阀已然遭受重创,可毕竟盘踞关中百余年,势力早已深入之朝野、市井的方方面面,只要长孙无忌以及一众关陇大佬还在,便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实力。江南士族想要大举入朝填补关陇空缺出来的职位、权力,就必须将关陇连根拔除,否则必定处处受制、举步维艰。

    李承乾没有做下决断,沉声道:“兹事体大,待孤好生思量,再做决断。”

    “殿下英明。”

    宇文士及自然知道攸关长孙无忌之生死,东宫内部反对声音一定很大,即便太子倾向于答允关陇门阀,也要私下里摆平反对者,免得东宫内部因此出现裂痕。

    只要能拖着,关陇自然无所谓……

    ……

    众臣散去,李承乾洗了把脸,正欲让内侍准备午膳,便有人来报,说是萧瑀与刘洎觐见……

    李承乾没有急着召见,而是在内侍服侍之下换了一身常服,这才将萧瑀、刘洎请到偏殿接见。

    见礼之后,两人落座,李承乾温言道:“两位爱卿有何要事?”

    萧瑀与刘洎互视一眼,后者微微欠身,道:“殿下明鉴,关陇此番兵变虽然已遭挫败,可其行可恶、其心可诛,若不能将其彻底剪除,空养虎为患,还请殿下三思。”

    李承乾看着萧瑀:“宋国公之意如何?”

    萧瑀道:“老臣亦是同样意见,关陇叛军关中百余年,根深蒂固、势力庞大,今日固然遭受重创势力受损,可其心已然不忠,一旦缓过劲儿来,势必野心勃发,实乃极大之隐患,还望殿下为了大唐江山社稷着想,莫要赦免长孙无忌等关陇勋贵。”

    太子显然有意答允关陇赦免一众家主的请求,这让萧瑀深感不安。

    关陇虽然失去了私兵,也尽皆致仕回家离开朝堂,但其强大的根基仍在,依旧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足以左右朝堂。尤其长孙无忌其人谋略深远、城府深沉,由其继续主导关陇门阀,必将成为江南士族掌控朝堂的绊脚石。

    自己当初于东宫危厄之际依旧不离不弃,算是一场彻彻底底的豪赌,结果如今赌赢了却还要与关陇争斗,如何能忍?

    原本凭借江南士族的底蕴,以后在科举考试之中必定渐渐崛起,越来越多的江南子弟进入朝堂,可一旦赌输了便彻底与关陇决裂,起码半个甲子之内江南子弟都将远离朝堂……

    李承乾略作沉吟,试图说服两人:“长孙无忌谋逆之罪,罪该万死。然而当下之局势看似稳妥,实则潜流汹涌,孤身为监国太子自当以大局为重,一时之权宜未尝不可。当务之急并非追究什么人的责任、夷灭谁家,而是重建关中、恢复民生,此乃大义,不容有失。”

    他又何尝愿意绕过关陇门阀这一遭?起兵谋逆,放在历朝历代都是不赦之罪,夷灭三族都是应该的!

    但他身为监国太子,在父皇已经驾崩的情况下就不得不以大局为重。夷灭关陇容易,但是之后自己却要独自面对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大举入京,攫取政权,实在是势单力孤。

    这个时候放关陇一马,无论关陇心里怎么想,都势必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紧紧拥护在他周围,助他掌控朝政。

    说到底,身为君王就不能不懂得“平衡”之重要,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共同进退,对他这个太子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李勣手握重兵的情况下,他必须扶持关陇予以对抗。

    况且关陇起兵虽然形同谋逆,但其只是“废除太子,另立储君”,非是谋朝篡位,本质上可以避开律法之威严,身为监国太子予以赦免,完全说得通……

    至于以后会否养虎为患,他却并不担心,经此一战,关陇于军中的根基已经连根拔起,数十年内不能染指兵权,族中私兵一扫而空,岂能威胁一国之君?

    没有了军队、兵权,门阀再是兴盛,也不过是一只纸老虎而已……

    自己只需通过房俊、李靖攥紧兵权,便可高枕无忧。

    萧瑀一颗心往下沉,他意识到太子对于江南士族的提防之心居然并不在关陇之下,这对于整个江南士族的雄心壮志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君王之道,首重平衡,显然太子欲以关陇为刀,来遏制江南士族之发展……



    萧瑀对于太子的答复显然是不满意的,面色不动,沉吟着说道:“关陇盘踞长安多年,自大唐立国便占据中枢,这么多年来根深蒂固,眼下固然一时倾颓,但根基未损。此战之后,中枢上下都以重建为重点,需要朝野内外各方人士通力协作,政令通畅、令行禁止,但关陇骤然丧失权力,岂能甘心情愿潜居府邸?且重建事宜基本都会牵扯到关陇的利益,他们势必从中作梗,导致朝廷政令寸步难行,殿下三思啊。”

    他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但这番话也不算是强词夺理,事实上这种可能的确存在,甚至一定会发生。

    关陇的势力盘根错节,利益更是无处不在,待到江南士族子弟大举入朝协助太子掌控朝政、开启重建,势必触动关陇门阀的利益。别看眼下关陇门阀摇尾乞怜,似乎只要留着一条命什么都肯舍弃,可一旦渡过了眼下的生死危机,再去触动他们的利益,也一样会翻脸。

    明面上或许不敢违逆太子政令,但以关陇门阀在关中的根深蒂固,暗地里作梗简直不要太容易……

    而这就会给江南士族子弟带来极大的阻碍。

    李承乾蹙眉,他明白自己若坚持宽恕长孙无忌等人,便等若触动了萧瑀及其身后江南士族的利益。萧瑀以及江南士族在此次兵变之中始终坚定不移的站在自己身后,眼下危厄渡过、形势大好,正是酬功之时,结果自己未能酬功不说,反而要损及他们即将到手的利益……

    沉吟良久,李承乾缓缓颔首,道:“兹事体大,待孤好生考量,再做决断。”

    萧瑀也不敢逼迫太甚,恭声道:“殿下英明。”

    ……

    待萧瑀走后,李承乾坐在殿中,愁眉不展。

    起身来到窗前负手而立,看着窗外往昔繁花锦绣的景致在雨水之中破败泥泞,新近砌好的墙垣新旧驳杂、分外扎眼。太极宫尚且如此破坏倾颓,长安城又是一副何等模样?受到关陇乱兵滋扰的关中呢?

    心情愈发沉重。

    “去玄武门外通知越国公,孤有事召见。”李承乾反身回到书案之后坐下,拿起毛笔。

    “喏。”

    一旁服侍的内侍躬身领命,匆匆退出,直奔玄武门外而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房俊脚步急促而来,进门施礼之后问道:“殿下何事召见?”

    李承乾放下毛笔,起身自书案之后走出,冲房俊招手,君臣二人一同来到窗前地席上相对而坐,内侍奉上香茗之后,被李承乾挥手斥退。

    房俊执壶斟茶。

    李承乾拈起茶杯呷了一口,重重吐出口气,放下茶杯唏嘘道:“往昔东宫老师们教我,说是为君之道大繁至简,宗旨便是‘平衡’二字。天在上,元阳照耀泽被万物,地在下,风行宇内涤荡四方,是为平衡;万物有阴阳,天地有四气,是为平衡。准正,则平衡而钧权矣……看似通俗易懂,然而知易行难,如今孤坐在这个位置,方知父皇之不易,亦知古今之帝王中贤者固然天资纵横,庸者亦未必见得便是昏聩。”

    道理摆在那里,是很容易弄明白的,但想要做到却难如登天。那些贤明英主自然是不世之人杰,万中无一,那些昏聩者也未必就是无能之辈,因为想要做到“平衡”这一点,实在是千难万难。

    身为天子,意欲掌控朝堂,“平衡”乃是重中之重,“权衡国政使得其平”,如此方能稳如泰山。

    可眼下历经一场兵变,关陇将整个关中卷入战火之中,非但东宫差点倾覆,连关中百姓也坠入水深火热,可谓罪孽深重、十恶不赦,按律当夷灭三族,以儆效尤。

    然而关陇覆灭,朝中却还是要有人维系机构运转,待到江南、山东两地的门阀子弟入朝,就当真比关陇做得好,一心为国、忠贞不贰?

    傻子才信……

    所以,如何在关陇、江南、山东等各方势力当中捋清脉络、权衡轻重,使得朝局达到平衡,让李承乾心力交瘁,颇感束手无策。

    在房俊探寻的目光下,将方才萧瑀的意思说了,末了忍不住又爆了句脏话:“娘咧!一个两个,门阀都不是好东西!”

    房俊笑道:“世人皆觊觎帝王掌握天下黎庶生杀予夺之大权、手执日月口含天宪,却甚少能够体会那至尊之位何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微臣不似那等饱读诗书之鸿儒可以引经据典的对太子予以引导,但却知道‘堵不如疏、因势利导’的道理。朝野上下,所有人都有着属于各自的利益,只要各方所需弄明白,而后分派利益,大抵也就平安无事。”

    李承乾想了想,不满道:“你这就是滑头啊,大而泛之,听上去有道理,实则半点建设性意见都没有。”

    房俊给他斟茶,苦笑道:“殿下自幼经历明师教导,当作储君予以培养,连您都弄不明白的事情,微臣又如何得知?站得位置不同,自是不能感同身受,也就说不上出谋划策。”

    他傻了才会教导太子做事……

    不过如此敷衍之语,李承乾显然不满意,蹙眉道:“此次兵变,二郎你居功至伟,又是孤最为信任之人,将来自然委以重任……权当作你现在就坐上了那个位置,总得要为君分忧吧?说说看,行得通行不通,咱们好生商量。”

    这话算是挑明了承诺:等我坐上皇帝之位,一定认命你为宰辅,身为宰辅自当胸有锦绣、绸缪天下,岂能推卸责任呢?

    只不过身为太子,要注重威严,没到那一步,就绝对不能说出那样的话……

    房俊只得说道:“殿下希望平衡,实则天地万物没有一刻是处于平衡状态的,月有盈亏、潮涨潮落,每时每刻都在从一个趋势向着另外一个趋势转变,看似平衡,实则总是在变化,只不过变化的目的是趋于平衡而已,然而永远也不存在真正的平衡……朝局亦是如此。殿下欲以关陇对抗江南、山东,可一旦关陇稳住阵脚,又岂会甘心成为殿下的马前卒去冲锋陷阵、死而后己?他们只是以退为进,有朝一日当真抵挡住了江南、山东试图掌控朝堂的企图,关陇也会死灰复燃,东山再起。何不答允萧瑀的谏言,让山东、江南、关陇相互牵制,不断斗争,去努力趋向平衡呢?”

    他有一句话想说:殿下您其实不必烦恼,因为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眼下的烦恼根本就算不上烦恼……

    他也有些郁闷,有些话他不能明着告诉李承乾,因为李承乾身边的人没有几个值得彻底信任,一旦泄露出去,自己就会有天大的麻烦,可自己已经暗示了数次,李承乾却完全没有领会……

    李承乾觉得有些道理:“如此倒也不失为权宜之计,且先让江南士族与关陇门阀针锋相对,孤居中调整,锄强扶弱。”

    谁弱了就拉一把,强了再打一下……

    朝堂中枢聚集了天下最大的利益,任谁置身其中,都难以清心寡欲。而各自背景、身份、立场之不同,又意味着各自追求的利益不同,一旦彼此追求的利益相互抵触,便会引发争斗。

    所以朝堂之上永远别指望一团和气,相互之间拉帮结派、孤立敌对实乃寻常,而君王所要做的便是别人其中一方将另一方彻底击倒……

    房俊又提醒道:“殿下还得当心山东世家,他们的根基、底蕴较之江南士族更为雄厚,岂能甘心只通过英国公掌控军队?势必要进入朝堂掺合一下的,所以他们也绝对不会坐视江南士族驱逐关陇、独占朝堂。”

    论起底蕴,以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等门阀为首的山东世家远远胜过江南士族,只不过由于南北朝以来中原、山东各地战火频仍、烽烟处处,这些门阀受到太大的创伤,故而入唐以来受到关陇门阀的压制,看上去实力不显。

    但经过这么多年休养生息,实力早已发展壮大,自然不甘于远离中枢之外,誓要激流勇进、入主朝堂。

    李承乾烦恼的揉揉脸,叹气道:“各方势力倾轧,稍有不慎便会掀起轩然大波,孤这个太子当真是难得很。”

    只要想想各方势力在朝中明争暗斗,各种阴谋诡计齐出,他还要居中帮扶弱者、打压强者,努力维持平衡局面,便一个头两个大。

    房俊倒是轻松,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殿下不必烦恼。”

    就算你想要这个烦恼,一时半会儿的轮不到你……

    李承乾觉得自己都快愁死了可房俊还是这样一幅不以为然的模样,心中不爽,闷哼一声道:“你也休想自在,如今朝局渐趋安定,嫉妒你功勋的大有人在,最好莫要跟长乐勾勾搭搭,否则被人捉住把柄弹劾起来,孤也护不住你。”

    说起这个,房俊非但没有半点尴尬,反而兴奋的搓搓手,小声道:“殿下英明,不过微臣尚有一事请示,您说若长乐诞下子嗣,该当以何等身份示于人前?”

    李承乾目瞪口呆,吃惊道:“你你你……居然这般大的胆子?”

    他一直以为这两人不过是露水姻缘,一方孤枕难眠、一方觊觎美色,反正碍于身份也不可能长相厮守,时间久了慢慢就会淡下去……可若长乐公主有孕,那可是皇室天大的丑闻!

    怎么得了?!

    太子怒目圆瞪,戟指怒道:“孤什么都忍得你,但唯独这件事万万不可!莫要依仗军功就敢恣意妄为!”



    房俊一见李承乾这般神情,顿时便知道对方误会,忙道:“殿下误会了,并无此事,只不过长乐殿下对微臣用情至深,于别的男人不屑一顾,碍于礼法却不能双宿双栖,难免孤苦无依,微臣心感愧疚……似养育子嗣此等大事,自然要获得殿下之首肯才行,也毋须殿下公然表态,默认即可,微臣与长乐殿下感激不尽。”

    “嘿!娘咧!”

    李承乾气得不轻,甚至爆了脏话,敲了敲面前茶几,怒道:“你还真实厚脸皮啊,合着长乐这位大唐帝国的嫡长公主已经沦为没人要的地步,除了你没法活是吧?还让孤默认……默认个屁啊!孤告诉你,既然你两个你情我愿,固然有伤风化、有悖伦常,但孤怜惜长乐故而不愿多管,可若是想要一错再错,绝无可能!即便孤容得你们,这满朝文武、皇族内外能容得你们?”

    当年父皇为了稳定朝堂、巩固皇权,故而将长乐下嫁于长孙冲,这其中固然有喜爱长孙冲、且亲上加亲的意愿,但说到底还是一桩政治联姻。政治联姻本没错,别说是皇族,就算是乡野之间的门第也借此来扩大影响、增强实力,但最终导致长乐和离,且在长孙家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这就不行了。

    旁人怎么想李承乾管不着,但他自己认为是亏欠了长乐的,所以发誓要予以弥补,只要是长乐想要的,但凡他有便一定会给。

    所以哪怕明知长乐与房俊暗通款曲,亦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是闹得太过火,便不愿插手……

    可诞下子嗣怎么能行?

    两人相互中意私下幽会,说白了也就是一场风流韵事,皇室名声受到指摘,但李唐皇室的名声从父皇那里开始就不怎么纯洁……但生儿育女的性质的截然不同,那是真真正正的丑闻。

    况且眼下长乐与房俊在一起开开心心,指不定哪一天“情到浓处情转淡”,便会生出找一个男人嫁掉的心思,一切又会回到正轨。可一旦诞下子嗣,这辈子就算是纠缠在一处了,再也没有后退之余地……

    房俊尴尬的笑了笑,心中腹诽:好像你自己能说了算似的,真当自己是皇帝了?还差得远呢……

    他只是试探一下李承乾的口风,只要李承乾不会激烈反对就好,至于旁人……眼下还未到时机,总得再等等。

    李承乾懒得搭理这个色胚,将王德叫进来,吩咐道:“即刻去往长孙无忌处,告知孤答允他的条件,让他即刻解散聚集在终南山的关陇残余军队,回城听候处置。”

    这种事只能口头答允,万万不能书写于纸张之上留下凭据,否则无论是否合理,最终都会成为巨大的祸端……

    “喏。”

    王德领命,转身出去,带上几个禁卫策马直奔终南山。

    *****

    春明门外,左武卫大营。

    程咬金大马金刀的坐在中军帐内,一手捧着茶杯,面容阴沉的看着面前的张行成。

    张行成一身常服,不似朝中官员更似市井之间的商贾,只不过面容清癯、两颊消瘦,较之年前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凌厉。

    不过此刻坐在程咬金面前,倒是笑容可掬,一团和气……

    “自隋末而始,咱们山东世家便遭受打压,及至窦建德雄扫荡河北、王世充雄踞洛阳,整个山东之地烽烟处处、战火频仍,更是使得山东世家深受打击,根基受损。二十余年休养生聚,今日咱们总算恢复了几分往昔实力,又适逢关陇起兵、祸乱朝纲,正当入主朝堂,秉持国政。”

    张行成喝着茶水,说话慢条斯理。

    后世之“山东”是指太行山以东的行政区域,而自战国开始所谓的“山东”是只崤山、函谷关以东的广大区域,战国七雄之中除秦国之外,齐楚燕韩赵魏皆在山东地区,故而又有“山东六国”之称……

    程咬金放下茶杯,听着张行成侃侃而谈,面无表情。

    张行成看着他,续道:“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只要关陇倾颓覆灭,咱们便可与江南士族一起入主朝堂,将关陇覆亡之后留下的空缺填补,辅助太子登基,开创盛世伟业……但眼下太子意欲放过关陇,借助其实力制衡咱们,将会导致咱们进入朝堂之后举步维艰,这是山东世家所有家主都不能容忍的。”

    窗外细雨潺潺,程咬金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这些与吾何干?英国公是你们选定的旗帜,代表了所有山东世家的意志,如今英国公手握数十万大军,反掌之间可令风云变色、江山跌宕,吾不足道也。”

    他岂能不知既然张行成出现在自己这里,就意味着山东世家与李勣之间出现了问题,显然是想要借助他以及他麾下的左武卫去做一些事,替山东世家谋求利益……这会给他带来极大的回报,但他不打算掺合。

    他名义上算是山东世家在朝堂之中的代言人之一,却从未真正成为山东世家的首选,那些蜗居于山东各处怕是早已腐朽的家主们宁愿选择一个娶了太原王氏女子为妻的李勣,也不愿全力支持他这个根正面红的山东子弟,这令他即不满又心凉。

    况且他如今私底下与东宫互有默契,只待太子登基便算是从龙之臣,何必跟着山东世家搅合在一起?

    若是眼下听从山东世家的吩咐阻碍谈判之进程,使得关陇门阀生路断绝,他么必定恶了太子,今后还如何在朝堂之上立足?

    怎么算都吃亏的事儿,他才不干……

    张行成依旧稳稳当当,笑道:“英国公身份特殊,焉能事事亲力亲为?倒是卢国公,在下认为还是应当多多参预山东各家的行动之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是越走越近,否则即便是手足兄弟也难免生疏。”

    程咬金蹙眉,这话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李勣与山东世家之间出现了分歧?

    张行成又道:“当然,这件事并非与卢国公商量,而是前来知会一声。”

    这话有些强硬……程咬金脑筋一转,便明白张行成放才那句“英国公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并没有什么隐喻,而是实话实说。

    李勣作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在太子注定登基的背景之下,自是不能让他与东宫产生摩擦,甚至公然决裂,那样损失太大了。

    所以他程咬金便被推出去干一些脏活累活,得罪人的事儿得他来……

    程咬金并未发火,脑子飞快转动,问道:“你们打算如何操作?”

    太子欲借用关陇对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意图非常明显,关陇想存留一线生机以待他日东山再起也必须配合太子,双方一拍即合,想要予以破坏难度不小。

    但关陇刚刚掀起一场“废黜太子”的兵变,打得东宫伤亡惨重几乎达成目的,随后又在东宫反扑之下功败垂成,门阀传承之根基几近断绝,彼此之间的仇怨恨意如山似海,很难精诚合作,若是找准契机,也不是不能弄得双方反目、彻底决裂……

    张行成叹口气,无奈道:“咱们在朝中的力量太过薄弱,于太子身边也没什么影响力,所以想要巧妙设计、四两拨千斤以达到目的,着实太难,也只能用笨法子了。”

    程咬金奇道:“什么笨法子?”

    张行成却不愿多说:“不必在意细节,自有吾等去操作,卢国公只需在恰当时候做出表示即可。”

    程咬金思虑飞转,颔首道:“可。”

    ……

    待到张行成离去,程咬金一个人坐在中军帐里,权衡轻重得失。

    显然,即便眼下太子需要平衡各方势力故而准许山东世家进入朝堂,但对与关陇、江南两方势力之下所得到的那一点利益,山东世家觉得还不够,所以将主意打到关陇门阀身上,欲将其一举倾覆、连根拔起,这样才能有更多的利益让山东世家去攫取……

    欲壑难填啊。

    程咬金摇头叹气,对于山东世家来说,眼下已经是近二十年来进入朝堂的最佳时机,亟待站稳脚跟,再试图争夺更多利益。但那些老家伙们大抵是隔绝中枢太久,对于权力之渴望已经到了贪婪无尽之地步,做梦都想着能够一步登天,彻底占据朝堂挟持天子,重现两汉之时的门阀荣光……

    而对于他来说,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背后山东世家的支持密不可分,虽然之前选择李勣成为山东世家之旗帜令他极为不满,但想要与其分割却是两厢受害、各有折损。

    只等着看看那些老家伙到底打算用何等操作去破坏东宫与关陇的谈判,若理由充分、反噬不大,他倒是不介意成为李勣之外另外一个被扶持起来的旗帜……

    “来人!”

    “在!”

    将亲兵喊进来,程咬金吩咐道:“将所有斥候的派出去,吾要知晓长安内外一切事宜,稍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喏!”

    亲兵快步离去,程咬金坐在书案后望着窗外,但见天际乌云弥补、滚滚而来,顷刻间遮天蔽日,天暗如夜。

    许是一场大雨正在酝酿,定有倾盆之势。



    在古长安,高于地面的广阔平坦台地都被称之为“原”,长安城周边内外黄土原不少,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四大名原”——白鹿原、神禾原、少陵原以及龙首原。

    而在少陵原西北,尚有一处小原,名为“凤栖原”……

    南对终南山,俯临潏河,北部平缓,南部高耸如山崖。因汉代此原在上林苑内,而凤凰集上林,故有此名。南麓景色佳丽,坡间林木苍翠,泉水涌流,为历代皇家园林。汉以后,原上广兴佛教,前些年凿塬为窟修建的华严寺便在此间……

    此地岩曲天深,地平木栳,陇云秦树,风高霜早,周台汉园,斜阳暮草,寺庙脚下的土原延展之初,景致秀丽、风水上佳,不少达官显贵于此修建庄园。

    一条雨水冲刷而成的沟壑东侧,庄园挺拔而立,夜色雨幕之中静谧闲适,雨声唰唰,溪水潺潺。

    一支骑兵自原下疾驰而来,铁蹄踩踏道路溅起泥水一片,隆隆蹄声敲碎沉寂的雨夜。

    犬吠声此起彼伏,庄园之中亮起灯光,有护院、家丁自房中奔出,人影幢幢。

    须臾,骑兵抵达庄门前,为首两骑自马背上掏出两支钩爪一般的东西,分别抓住大门两侧的把手,钩爪后边连着好几根长长的绳索,数骑上前,每人抓住一根绳索,齐齐夹着马腹催促战马往后奔跑,绳索瞬间拉直,巨大的力量将两扇庄门“轰”的一声拉拽得四分五裂。

    “冲进去,一个不留!”

    一员骑兵挥舞着雪亮的横刀,一马当先冲入庄内,碗口大的铁蹄踩踏门前石阶,发出隆隆声响。

    身后,数十骑倏忽而至,自残破的庄门一拥而入。

    庄内惊呼声、喝骂声、犬吠声响成一片,随着这支骑兵突入庄内,铁蹄奔踏之初见人便杀,哭喊声、惨叫声混杂一处。庄内的家丁、护院人数不少,但如何是这等装备精良、战力强悍的骑兵对手?雪亮的刀光在雨夜里翻转挥斩,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及至正宅附近,一人带着十余家丁全副武装前来阻拦,手握横刀怒目圆瞪,厉声喝斥道:“吾乃朝廷官员,刑部郎中崔余庆!尔等乱匪胆敢弑杀官吏、以身试法?”

    随着关陇兵败,许多关外门阀私兵以及关陇溃兵游散在关中各地,没有补给,只能四处掳掠、打家劫舍。但也只敢冲击寻常的村子、寨子,似这等官吏庄园等闲不会碰触,虽然已经是溃兵流寇,但到底都是出自门阀私兵,自然不会杀戮这些门阀子弟出身的官吏,说不定哪一天就把与自家瓜葛颇深的自己人给劫杀了……

    然而此刻,数十骑兵面对这位刑部侍郎的喝叱却是二话不说,纷纷催动战马冲刺上去,数十柄横刀高高举起,携带着风声呼啸斩下。

    那官员面色剧变,大叫:“御敌!”

    试图与身后家丁列阵抵御。

    然而眼前这支骑兵显然训练有素、实力强横,即便是冲锋之中亦能各自散开彼此保持严谨的距离,中间略慢、两侧略快,冲到近前的时候正好是一个半月形阵列,将官员与家丁包围其中。

    战马铁蹄扬起将家丁的胸膛踩碎,横刀飞舞刀光如练,残肢断臂四下抛飞,鲜血冲上天空与雨水一道溅落。

    只是一个照面,官员以及十余家丁便伏尸当场。

    骑兵冲锋而过,驶出数丈远的距离才止住冲锋之势,齐齐勒住战马,调转马头,其中一名骑兵飞身下马,来到地上残破的尸体前逐一辨认,而后将其中战死的官员翻找出来,仔细辨认之后,挥刀割下首级,手攥发髻拎在手中,也不顾鲜血淋漓低落,就那么翻身上马。

    数十人呼啸一声,打马向着庄门奔去,一路又斩杀了不少惊惶乱窜的下人,出了庄子沿着来路扬长而去,铁骑滚滚,转瞬消失在雨夜之中。

    只留下一庄子尸骸遍地、鲜血奔流,嚎哭之声在雨夜之中远远传开……

    *****

    小雨下了一夜,卯时依旧未停,屈突诠打着哈欠披着蓑衣从城楼出来,趴在箭垛上向下看了看,天尚未亮,昏暗的灯光下明德门前稀稀拉拉几支车队,行人寥寥无几。

    虽然长安战事告一段落,但不少关陇溃军以及之前关外门阀私军溃散之后四处游荡,因为缺乏补给遂四处掳掠打劫,加之水患严重百姓流离失所,整个关中动荡不安,局势依然紧张,东宫六率甚至来不及休整,不敢有丝毫懈怠。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屈突诠正欲回去城楼里睡个回笼觉,忽然耳畔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心中一沉,转回身眯着眼看向春明门下一直向南的官道,一骑自暗黑细雨之中陡然跃出,疾驰至城下。

    “城南凤栖原发生凶案,请速开城门,吾要入城至京兆府报案!”

    城下骑士行至吊桥之前勒马站定,坐在马上扯著脖子大喊。

    屈突诠转身向城下走去,吩咐身后的亲兵:“打开城门,放他入城。”

    “喏!”

    亲兵赶紧小跑着先行下城,告知守城兵卒,转动绞盘放下吊桥,然后打开城门,放那骑士入城。

    那骑士策骑驶过城门洞,便见到屈突诠已经站在门内路旁,招手将他叫住,问道:“到底是何情况?”

    那骑士翻身下马见礼,口齿伶俐:“下官乃长安县兵曹,昨夜正值休沐,回到城外家中歇息,半夜之时被马蹄声惊醒,有一支骑兵大概不足百人冲入凤栖原,血洗刑部郎中崔余庆庄子,阖家上下七十余口人死伤大半,崔余庆当场身死,惨遭枭首……还请屈突将军先行派遣一队兵卒前去保护现场、维持秩序,下官即刻赶往京兆府、刑部衙门报案。”

    长安城占地甚广,城内一百零八里坊纵横如棋盘,聚集了将近百万居民,其中大部分都是云集于此的“京漂……

    然而“京城居,大不易”,如此繁华锦绣的天下第一帝都自然寸土寸金、房价比天高,真正能够在长安城内拥有一处房产者,十不足二三。那些苦力、脚夫且不必说,辛辛苦苦一辈子也攒不下在城内购房的钱款,即便是外地州府调入京中的官员,等闲也很难在城内购房置业。

    好在长安自古便是帝都所在,即便是周边县镇也开发完整,寻一处风景幽静之初或买或建一处庄园,倒也轩敞阔亮,所以很大一部分中下层官吏是住在城外的,只不过夏雨冬雪,每日入城当值要辛苦得多……

    屈突诠浓眉紧锁:“崔余庆?”

    刑部侍郎官阶不低,除去吏部侍郎正四品上,其余五部侍郎皆正四品下,即便是达官显贵多如过江之鲫的帝都京师,也算得上是高官,所以崔余庆的名字他是听过的。

    此人出自博陵崔氏,其族兄为兵部左侍郎崔敦礼……

    即出身山东世家,又能够与东宫攀扯上关系,这样一个四品官员被盗匪流寇袭杀于自己的庄园之内,怎么想都势必会引发多方震荡,甚至由此使得当下局势愈发紧张。

    毕竟,眼下正值关陇与东宫谈判之时,万一凶手能够与关陇扯上什么关系……

    屈突诠颔首道:“你自去便是,吾这就派兵前去保护现场。”

    “喏!”

    那官员翻身上马,直奔京兆府衙门而去。

    屈突诠摸了摸下颌的胡须,正欲派人前往凤栖原,忽闻一阵马蹄声自城外奔弛而来,愕然之下回首看去,便见到一队骑兵风驰电掣一般狂奔而至。

    屈突诠大声道:“拦住他们!”

    当下局势紧张,他可不敢将这种身份不明的骑兵放入城中……

    十余骑被拦阻于城门之外,屈突诠牵过一匹战马出了城门洞,喝问道:“汝等何人,入城何为?”

    其中一人道:“吾等乃是左武卫兵卒,奉吾家大帅之命,入城前往刑部,方才军中斥候巡逻之时突袭一伙关陇溃兵,抓获俘虏,称其昨夜袭击了凤栖原一处庄园。”

    屈突诠愣了一下,这么快就破案了?

    好巧……

    而且左武卫驻扎于春明门外,在长安之东,这明德门乃是长安南门,左武卫的斥候巡逻居然都巡逻到这边来了?

    命亲兵验看了对方兵符印信,这才放行。想了想,觉得不太对劲,亲自率领一旅兵卒即刻出城直奔凤栖原崔家庄园,严密保存现场。

    等到他抵达凤栖原崔家庄园,才发现沿途路上皆是一队一队的左武卫兵卒,整个崔家庄园更是被团团围住,任何人不得进出……

    屈突诠简直莫名其妙,严格来说即便接管了长安防务的东宫六率都管不这凤栖原,左武卫作为代表英国公李勣镇守春明门外的军队,为何居然插手到这凤栖原上的一桩凶案之中?

    但旋即他便明白过来,崔余庆乃是博陵崔氏子弟,属于山东世家的嫡系,而程咬金出身济州程氏,同是山东一脉。而且眼下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联手,意欲挤占关陇门阀在朝中空缺出来的位置,崔余庆这个当口惨遭横祸,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什么人?站住!”

    当屈突诠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大对劲,正欲悄悄率人离去,却已经被左武卫斥候发现,一队骑兵疾驰而来,拦住去路。

    屈突诠在马上抱拳道:“吾乃东宫六率校尉屈突诠,先前有贵军斥候入城报案,言及流寇袭杀一处庄园,请吾率人前来封锁现场……既然贵军已经抵达,那吾不愿多事,还需回去守护城门,告辞。”

    一勒马缰,就待原路返回。

    孰料那一队骑兵为首的校尉却笑容可掬,伸手拦阻,笑道:“吾家大帅昨夜发现一股流寇,予以缉捕,不料半数逃脱,一路追赶及至此地,正好见到此间凶案现场,正在庄内勘查……既然屈突校尉来了,也不必急着离去,正好做个见证。”

    屈突诠吃了一惊,程咬金都来了?

    他哪里愿意留下做什么见证?只恨自己不该前来,拒绝道:“卢国公当世名将,有他勘查现场,末将哪里还敢置喙?不敢打扰卢国公,先行告辞……”

    “屈突校尉留步!”

    又是一骑自庄内驶来,马上兵卒远远便大声道:“大帅有请!”

    屈突诠叫苦不迭,却也不敢违背程咬金的军令,只得吩咐随行而来的亲兵在此等候,然后随着进入庄内。

    此刻细细缕缕的小雨已经停了,天空依旧阴沉,晨曦虽然被云层遮挡却也透过些许光亮,不必火把也能看清周边景物。

    在破碎的庄门前下马,刚刚踏足庄内,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向着庄内前行的路上不断见到倒伏路边、院中、门口的尸体,死状各异,但大多是被利刃杀害,鲜血被雨水冲刷有些淡,却丝毫未减惨烈之气……

    即便不曾有过刑侦之经历,但久历战阵的屈突诠也看得明白,这哪里是掳掠财货粮秣?

    分明就是蓄意屠杀。

    到了正房之外,绕着围墙站满了顶盔掼甲的兵卒,程咬金一身戎装负手立在门口,见到屈突诠过来,便招了招手。

    屈突诠上前至程咬金身后,不顾地上泥泞血水,单膝跪地:“末将参见卢国公。”

    这时才发现程咬金身前一丈,一具无头尸身倒伏在地……

    “免礼!”

    程咬金说了一声,将屈突诠叫到身边,正欲说话,远处一名军中书吏快步而来,手中捧着几页纸张,恭声道:“启禀大帅,方才对庄中幸存者以及昨夜抓捕的流寇予以审讯,都已经招认,这是供词,请大帅过目。”

    程咬金哼了一声,喝叱道:“本帅现在隶属东征大军,奉命驻守春明门,前来抓捕流寇已经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哪里有权对此案进行审讯?简直胡闹!不过屈突校尉隶属东宫六率,乃是太子近臣,又奉命掌管长安防务,这件事倒是可以移交给他。”

    屈突诠将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连连推辞:“卢国公乃国之柱石,国公之爵,正该处置此事,末将位卑言轻,岂敢僭越?当不得,当不得。”

    这种事哪有沾边的道理?沾上了就是天大的麻烦……

    “放屁!”

    程咬金转过身,瞪着眼,训斥道:“既然知道老子是国公之爵,还敢违背老子的军令,想死不成?再敢推诿,军法处置!”

    屈突诠心里委屈得不行,可当着程咬金的面哪里还敢多说半个不字?

    只得捏着鼻子认了:“末将遵命便是。”

    程咬金这才怒气消散,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道:“本帅听闻了你小子死守太极宫的事迹,死战不退、功勋卓著,没有丢你爹的脸,是个好样儿的……来人,带屈突校尉去提审人犯。”

    屈突诠面上挤出一个难堪至极的笑容:“多谢卢国公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心里将程咬金的祖宗都给问候了一遍……

    一旁的书吏为难道:“这个……人犯怕是不能提审了,方才审讯之时那几个人犯嘴硬的很,用了一点手段才招供,此刻怕是已经咽了气。”

    程咬金骂道:“一群窝囊废,没用的玩意!”

    骂完,将书吏手中的供词劈手夺过来,塞进屈突诠的手中:“人犯死了也不打紧,这不是还有供词么?你只需如实上报即可,总不会不信任老子,认为老子与那人犯勾结一气,胡说八道吧?”

    屈突诠心不甘情不愿的接着几张供词,心说你特么这根本就是死无对证,还说不是陷害我?

    程咬金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摆手,对周围兵卒道:“行了,此间移交给东宫六率,咱们继续向南追逐流寇!”

    “喏!”

    兵卒们轰然应命,整齐有序的撤离庄园。

    屈突诠吓了一跳,忙拦着程咬金,问道:“卢国公奉命镇守春明门,岂能随意率军四下走动?您请放心,既然此案移交给了末将,自然会仔仔细细侦查,必不让凶手逍遥法外。”

    左武卫驻守春明门外,既是李勣安插在长安的一只眼,又因程咬金山东世家的身份,亦是一颗火坑旁的震天雷,稍有不慎便会引爆,导致局势剧变,使得东宫陷入被动,岂能让他四处乱窜、为所欲为?

    程咬金当即沉下脸,喝叱道:“放肆!本帅行事,岂容你推三阻四?吾乃山东世家出身,与惨死的崔余庆同属一脉、沾亲带故,如今他惨遭枭首,吾又适逢其会,若不能手刃凶徒,他日还有何面目再见山东父老?此事非你所能参预,只管上报即可,毋须多言!”

    屈突诠一脸懵然,你这明摆着要坑我,还不许我反抗是吧?

    程咬金将他喝叱一顿,再不理会,带着麾下兵马迅速撤离,马蹄滚滚向南飞奔而去。

    “娘咧!就欺负人呗?将东宫六率牵扯进来然后给你作证杀害崔余庆的乃是关陇溃兵……可这都是你自说自话、死无对证啊!”

    屈突诠欲哭无泪,被这魔王给害惨了。

    心里大骂一通,将程咬金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却不得不赶紧命令随行而来的兵卒将这处庄园围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然后看了看手里的供词,交给亲兵,让他赶紧回城将此事上报,尤其是程咬金一定会以追捕凶徒之名义率军向南侦查关陇残余军队,请东宫多加注意,谨防局势有变。

    ……

    很快,此事便报到李靖面前。

    坐镇承天门的李靖听着兵卒转述屈突诠的话语,看着手中几分供词,清清楚楚显示着这队溃兵乃是关陇所属,冒充关外门阀私军之残余,奉长孙无忌之命突袭庄园袭杀,意图挑起山东世家之不满,破坏其与东宫正在进行的谈判,甚至于接下来双方的合作……

    纯粹扯淡!

    长孙无忌如今龟缩终南山,身边残余的关陇军队不堪一击,生死只在太子一念之间,岂敢在此等时候节外生枝,挑起事端?

    分明就是山东世家寻找一个理由逼着太子对关陇开战,将关陇彻彻底底覆灭,为此甚至不惜搭上一个刑部侍郎……这是山东世家在显示决心,一个刑部侍郎被他们如此轻易的放弃,可见其态度之坚决,若太子不予理会,将会遭受他们极度之不满,局势再生变化亦未可知。

    山东世家的旗帜乃是李勣,而李勣此刻手握大军正在逼近长安,如若太子与山东世家决裂,谁也不知道事态会向何等方向发展……山东世家这是算准了太子不敢公开决裂,所以用此等手段逼迫太子。

    其心可诛!

    但李靖也不敢自作主张,赶紧换了一身戎装,自承天门赶赴武德殿觐见太子,将供词奉上,然后说了自己的判断。

    李承乾刚刚用完早膳,穿着一身常服,于偏殿之内接见李靖,看着供词听着李靖的叙述,良久无言……

    将供词丢在面前书案上,愤然道:“卢国公太过跋扈,欺人太甚!”

    此等所谓之“证据”,简直有如儿戏一般,拿他这个太子当傻子呢?好歹你也操作得精致一些,而不似这般草率敷衍……

    李靖倒是沉得住气,肃容道:“左右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如论如何操作,效果皆是一样。山东世家显然不满足于掌控大唐军方,试图借此彻底覆灭关陇,进而大举进入朝堂,与江南士族分庭抗礼……关陇还有些用处,况且关陇之生死也攸关殿下之威严。”

    太子想保住关陇,凭借其残存的底蕴来抵抗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彻底掌控朝堂,若是此等背景之下关陇依旧被剿灭覆亡,太子颜面何存?

    或许,山东世家不顾太子之意愿,命程咬金一力剿灭关陇,也存着杀一杀太子威风、压一压太子威严的意思。

    太子尚未登基,先来一个下马威……

    李承乾也想到这一点,问道:“卫公以为如何?”

    李靖沉吟一下,道:“东宫六率负责京师防务,不敢擅离,毕竟关陇门阀实力尚存,万一有什么波澜起伏,要予以应对。殿下可让越国公给高侃下令,将左武卫挡在终南山下,不可使其突袭关陇残余军队。”



    李承乾从谏如流,当即命人前去玄武门外通知房俊……

    内侍换上一盏新茶,李靖执壶给太子斟茶,沉吟着问道:“殿下当真欲放过关陇一马,让长孙无忌回府潜居、致仕告老?”

    他理解太子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希望关陇能够成为东宫的帮手,毕竟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既要用、更得防,稍有不慎便会被架空,使得朝堂上下皆成为其党羽。

    但关陇经此兵变,叛逆之名无可推卸,若予以宽恕,可谓赏罚不明,那些为了帝国正朔浴血奋战而阵亡的将士如何交待?肢体残缺、身体受创而对关陇深恶痛绝的兵卒如何安抚?

    看似眼下得一助力,能够稳住朝堂,登基之后将皇权紧紧攥在手中,但后患太大了……

    李承乾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慢慢品味着茶水的回甘,良久才低声道:“孤知晓卫公之意,如此举措,与饮鸩解渴无异,短期内可以助孤掌控朝堂,一定程度上达成权力的平衡,但长远来看,帝王威仪不再、奖惩制度崩坏,遗祸无穷。”

    李靖奇道:“既然如此,殿下何必这般执意?以东宫六率加上右屯卫之战力,固然无法击破数十万东征大军,但若是谨守关中、护卫皇权正统,却并不难。”

    李承乾摇摇头:“孤担心的不止是李勣……李勣此番之行为颇为诡异,全然不似他以往之作风。有人说他意欲坐山观虎斗,只等着关陇将孤覆灭之后才挥军回京,一举荡平叛乱另立储君,达到大权独揽之目的……以前孤这么想,但是现在,孤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李靖一头雾水:“殿下何出此言?”

    虽然并未得到证实,但是这个猜测最符合李勣一系列行为,否则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

    李承乾看了一眼窗外颓废的院落,沉声道:“卫公可还记得当初父皇发动玄武门之变弑杀太子建成、齐王元吉,之后迅速平定太极宫、将高祖皇帝的元从禁军隔绝在外,一举控制高祖皇帝这才抵顶大局?”

    李靖颔首。

    他当年虽未参预“玄武门之变”,置身事外,但其间种种过程却是知之甚详,闻言蹙眉道:“自然记得,陛下当年运筹帷幄,迅速平定宫中更是远胜于玄武门下的那一场厮杀,堪称惊为天人。”

    杀李建成、李元吉并不难,以当年“天策府”的实力加上关陇门阀整齐站在身后,任谁都会一击必杀。最难的还在太极宫,毕竟当年李建成之所以暗中谋划袭杀李二陛下,正是得到了高祖皇帝的首肯,甚至相助。

    现在去看“玄武门之变”,乃是李二陛下及其麾下天策府众将不肯引颈就戮,故而奋死一战,可若是当年失败,那就妥妥的谋反未遂,秦王府上下以及天策府众将都将被夷灭三族,史书之中多了一桩“秦王谋反,诛之”的记载……

    所以杀掉李建成、李元吉是没用的,真正的决策者稳坐皇宫之中,那便是高祖皇帝。如今人人皆所大唐之所以逐鹿天下、并吞各路诸侯乃是李二陛下英勇无畏、用兵如神,打下了大半个江山,将高祖皇帝渲染成一个先靠着出身聚拢势力揭竿而起、后靠着儿子打天下的无能之辈……可那怎么可能?

    隋末乱世,群雄逐鹿,王世充、窦建德、杜伏威、萧铣、梁师都、刘武周、李密……哪一个不是当世人杰、一方豪雄?更别说域外尚有突厥、室韦、契丹等等兵强马壮的异族虎视眈眈,随时可以踏破边关、入寇中原,于此等群雄并起的乱世之中杀出一条血路,高祖李渊自然是雄才大略。

    不将这样一位皇帝彻底控制,即便玄武门下弑杀李建成、李元吉,只怕天亮之后,秦王府上上下下连带着关陇门阀都将被天下勤王之师团团包围、斩尽杀绝。

    故而当年李二陛下迅速平定皇宫的手段即快又稳,那是比玄武门下厮杀更为惊心动魄的较量,难度之大,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李承乾苦笑一下,摇头道:“没那么玄乎……其实当时父皇领兵尚未踏足内宫,整个太极宫便已经尽归父皇麾下,连高祖皇帝都被软禁在寝宫之内,等到父皇入宫,大势已定。”

    这倒是李靖不知道的,他好奇问道:“这又是为何?”

    李承乾也没什么好隐瞒,坦诚道:“高祖皇帝身边有一支内宿部队,掌管这支部队的是内侍王瘦石,而王瘦石老早便投奔父皇门下,太子建成、齐王元吉意欲袭杀父皇、高祖皇帝予以默许,亦是王瘦石通知父皇,所以‘玄武门之变’实质上是里应外合的兵变,父皇在玄武门下弑杀建成、元吉,太极宫内忠于高祖皇帝的部队也已经被清洗干净。”

    李靖目瞪口呆,没想到“玄武门之变”的背后还有此等秘辛……

    李承乾自己执壶斟了一杯茶,呷了一口,吐出口气道:“自父皇登基之后,王瘦石以及其属下的那些死士便不知所踪,孤亦多年未见,如今,‘百骑司’却发现了王瘦石的踪迹,此人一直身在东征大军之中,且数次派人潜入太极宫……孤怀疑他是奉父皇之命行事。”

    他说到这里,李靖马上明白过来:“那份所谓的遗诏当真存在?”

    李承乾颔首道:“应该是这样,最起码王瘦石也是奉父皇遗命行事,李勣之种种诡异行径也就有了不同的解读。”

    李靖的确不愿掺合政事,但他不傻。

    如果当真有李二陛下的心腹内侍统御死士,按照遗诏行事,且让李勣也不得不遵从,那么遗诏之中最主要的一条命令,一定是“废黜太子、另立储君”,所以当关陇门阀举兵起事,打着废黜太子的旗号,李勣统御数十万大军却隔岸观火,坐视叛军肆虐关中,一度将东宫逼入绝境,只等着东宫彻底覆灭,再挥师回京,另立储君。

    看似过程没有什么不同,但本质却天差地别。

    之前的猜测是李勣欲另立储君、大权独揽,如今则很有可能是陛下遗诏有命,临死都要废黜太子……

    李靖默然,不知如何安慰。

    被自己的父亲这般蔑视,临死之时宁愿中枢动荡、朝局倾覆,数以十万计的长安百姓卷入兵灾,亦要将太子废黜……对于太子来说,这是何等的悲伤与挫败?

    太打击人了……

    他也明白了太子执意留着关陇的意思,关陇门阀举兵起事、其罪可诛,如果太子在位他们还有几分利用价值,能够得以苟活,可若是太子下台、新君即位,为了整肃朝堂,势必要杀鸡儆猴,将关陇连根拔起,由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充入朝堂,尽在掌握。

    所以,关陇若想活命,保证传承不绝,就只能死死的站定太子这一边,即便将来遗诏流出,他们也得与太子并肩作战。

    李靖心神震荡,良久方才低声问道:“殿下……有何打算?”

    若是李勣、王瘦石等人当初拿出废黜之遗诏,太子是否甘心让位、眼睁睁看着即将到手的帝位拱手让人?

    这不仅攸关太子个人之生死,更攸关东宫内眷、文武官员、乃至于此次兵变之中完全忠诚于太子的军队。

    李承乾放下茶杯,挺直背脊,与李靖四目相对,眼中目光灼灼,一字字道:“这只是咱们的猜测而已,当时父皇于军中受创,李勣等人传回消息说是伤重昏迷,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留下遗诏呢?”

    李靖沉默一下,心中砰砰乱跳,好半晌,缓缓颔首道:“殿下之言有理,这份所谓的遗诏,未必存在。”

    遗诏到底存不存在?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肯不肯承认,更重要的是看谁拳头硬。如果东宫一盘散沙,太子毫无心气,即便没有这份遗诏,手握大军的李勣以及代表李二陛下最忠心力量的王瘦石亦可轻易易储。

    反之,只要东宫的拳头够硬、上下齐心,即便这份遗诏当真存在又能如何?

    法理从来都只能作为辅助,就好似当年的玄武门之变一样,太子建成名正言顺、大义所在,可李二陛下一朝反噬,将其党羽一并剪除、朝野上下杀戮肃清,堂堂正正坐在太极宫的御座之上,还有谁敢提一句“谋逆”?

    始皇帝驾崩之时,公子扶苏孤悬于外,胡亥矫诏送往扶苏面前之时,有谁不知其中蹊跷?扶苏之所以饮鸩自尽,与其说是“遵从父命”,更应该是身边的蒙恬不愿为了他挥师咸阳、匡扶国祚。

    但凡拳头够硬,什么圣旨、诏书都是一张废纸!

    李承乾双眉一扬,举起一只手掌,指天立誓:“孤于危难之中,得卫公之辅佐,匡扶国祚、维系正统,他日功成之时,富贵与共、必不相负!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李勣离席起身,单膝跪地,沉声道:“殿下宽宏慈爱,乃千古明主,老臣有幸追随殿下,自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君臣立誓,相视一笑。

    遗诏又如何?

    走到今时今日,乃是东宫上下浴血奋战换来,区区一份遗诏就想让他低头?

    绝无可能。



    假若蒙恬当真如史书之中所载一般力劝扶苏不要误信诏书,且给予全力支持,凭借他麾下几十万督工长城的大军,扶苏又怎会相信那封诏书,甘愿饮鸩自尽?

    只不过是没有得到蒙恬之承诺,眼看无望回到咸阳继承皇位,天下之大已然再无容身之所,绝望之下愤然赴死罢了。

    眼下李承乾得到李靖之承诺,这位“军神”手中除去东宫六率之外再无军队,但其名声却是响彻海内、威震域外,象征意义不啻于数万大军。其麾下东宫六率尽皆忠于东宫,再加上房俊的右屯卫,两支强军足矣拱卫长安、肃清关中,除非李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挥军强攻长安……

    以李承乾对李勣的了解与认知,大抵是不会那么做的。

    一旦挥军强攻长安,那便是“弑杀储君”,乃大逆之罪,即便手中有遗诏存在,也免不了史书之上留下“以下凌上”之千古骂名——毕竟任何诏书都有伪造之可能,只在这个可能性存在,李勣的污名便很难洗清。

    素来自持清正、珍惜羽毛的李勣,岂肯做出那等傻事?

    *****

    关陇门阀虽然此次兵变大败亏输,门阀势力遭受前所未有之巨大打击,但根植关中多年,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即便在长孙无忌等一众大佬退守终南山负隅顽抗、族中子弟尽皆被捕下狱的情况之下,依旧有隐藏的力量潜伏于暗处,将长安成里里外外各种消息、动向源源不断的传递给长孙无忌。

    所以当听闻刑部侍郎崔余庆于庄园之中被袭杀身亡,程咬金四处搜捕凶手,即便是素来城府深沉的长孙无忌也慌了……

    “咳咳咳……那程咬金该不会当真发了疯,不顾太子之意愿,起兵前来讨伐给山东世家一个交待吧?”

    今日难得一个好天气,但宇文士及却是心力交瘁、身体衰弱因而大病一场,听到长安传来的消息之后顾不得修养,拖着病体前来会见长孙无忌,商议对策。

    长孙无忌愁眉不展,手里下意识的婆娑着茶杯:“若是以程咬金的性格,自然是不会这么干的,虽然取悦了山东世家,却也恶了太子,得不偿失。可若这件事本就是山东世家所谋划,不惜搭进去一个刑部侍郎……只怕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咱们派人袭杀了崔余庆,程咬金起兵讨伐咱们名正言顺,太子固然不满却也不得发作,可能性甚大。”

    即便入唐以来山东世家屡屡遭受打击,不得不远离朝堂龟缩于各自本家默默发展势力、教授子弟,但没有人能够比一手打压山东世家十余年的长孙无忌更了解山东世家的力量。

    面对如今千载难逢大举进入朝堂的机会,山东世家自然野心勃勃,绝对不容许太子借助关陇之力对其予以限制,当下之局势,拥有李勣这杆大旗的山东世家已经无人可挡,根本不怕激怒太子,所以驱使程咬金剿灭他们这些关陇残余实是理所当然……

    宇文士及脸色极其难看,叹息道:“让尉迟恭回来吧,否则咱们关陇门阀倾覆在即。”

    一旦他们这些汇聚于此的关陇上层被程咬金一窝端了,那么已经被太子抓捕下狱的关陇子弟便全无利用价值,下场要么斩首示众、要么流放千里,曾经辉煌一时的关陇门阀就算是彻彻底底的覆灭,永无复起之日……

    故而将尉迟恭拖进来,亦要承担极大的风险。

    因为身在东征大军之中,尉迟恭的立场有些特殊,兼且与李二陛下之关系非同一般,乃是最为亲信的关陇将领,既然没有参预此次兵变之中,很大可能不会受到太多牵累。

    可一旦率军赶来驰援,就算是一脚踩进这个漩涡,再想置身事外绝无可能……

    长孙无忌沉思半晌,无奈道:“此举风险极大,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此时山下倒是有右屯卫虎视眈眈、堵住道路,可一旦程咬金率军抵达,右屯卫会否极力阻挡,不许其破坏太子之谋略?

    谁也不敢肯定。

    可尉迟恭若是赶来援救,等于同时激怒太子、李勣,日后岂有容身之所?

    宇文士及摇摇头,嗓音沙哑:“赶紧修书让尉迟恭前来驰援吧,此时生死关头,犹豫不得。”

    长孙无忌没说话,点点头,起身来到窗前书案处,研墨铺纸,执笔写就一封书信,吹干墨迹收入信封,点燃蜡烛融化一块火漆封在封口处,然后叫来自己的家将,吩咐道:“快马加鞭,送往尉迟恭处,定要亲手交给他,然后等着跟他一起回来。”

    “喏。”

    家将接过信封收入怀中,转身出去,叫了几个人策马离去。

    长孙无忌回到宇文士及面前坐下,良久才叹息一声:“此番兵谏之失利,不在吾之谋划,而在于天意也。”

    宇文士及默然不语。

    任何事但凡归咎于“天意”,都无异于推卸责任。此番兵谏之所以失败,最主要便在于对东宫所属军队之战力估计不足,尤其是右屯卫半年时间先后大战吐谷浑、突厥、大食人,之后数千里驰援一路从西域杀回长安,仍能够重创关陇军队,使得局势一举逆转。

    即便是整编不久、根本未曾被长孙无忌看在眼里的东宫六率,亦能死战不退,给予关陇军队极大之杀伤,两度杀入太极宫却依旧将其歼灭,错失良机,终至右屯卫攻破金光门,一败涂地……

    但这个时候反驳长孙无忌的话语,等若指责其在此次兵变当中的失误,局势依然沦落至此,说那些埋怨之语又有何用?

    *****

    即便长安兵变已然消弭,关陇退往终南山负隅顽抗,局势已然渐趋明朗,但除去程咬金麾下的左武卫快速抵达春明门外驻防以外,其余东征大军依旧在李勣指挥之下慢条斯理的逐渐开拔赶赴长安。

    军中一干将领自是各有谋算,早已心急火燎,却也不敢违背李勣的军令,只能一支一支军队的开拔,且要遵循军令每日行军不得超过三十里,往往是清早开拔,午间便要扎营。

    由潼关至长安的官道之上旌旗招展、遮天蔽日,无数军队密密麻麻、慢慢腾腾,蔚为奇观……

    ……

    夜幕降临,晚风微拂,却吹不散尉迟恭心里那一片焦躁……

    坐在营帐之内,遥望着星月之下影影幢幢的骊山,尉迟恭如芒刺背、坐立难安。

    身为关陇一脉,尉迟家却是早在入唐之时便与其他门阀有所区分,当几乎所有关陇门阀都削尖了脑袋往朝堂里钻,试图攫取更多政治利益的时候,尉迟家却在他的率领之下扎根军伍,默默培植势力,走出一条不同的道路。

    事实证明,即便长孙无忌之谋略关陇第一,但他尉迟恭的选择却是最为正确的——没有军权在手,再大的权力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一阵风雨袭来便七零八落、残破不堪。

    然而身为关陇的一份子,又岂是他说划清界限便能划得清?

    长孙无忌举兵起事、阴谋兵变,尉迟恭从头至尾不曾参预,可一旦关陇门阀因此遭受反噬,有破家灭门之危,尉迟家又怎能置身事外?

    关陇同气连枝,且不说根本割裂不了彼此纠缠甚深的利益瓜葛,即便是这次兵变他根本不曾参预也没人相信……

    正可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想躲也躲不掉。

    眼瞅着关陇门阀一败涂地、大败亏输,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届时朝堂之上势必对关陇势力大肆清洗,尉迟家必将遭受波及,应该如何应对才能置身事外,避免卷入其中?

    尉迟恭急得头发都白了一片,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却也一筹莫展……

    心头自是将长孙无忌恨得半死,即便陛下打压门阀、太子沿袭此政,可依凭关陇门阀之底蕴,起码百年之内依旧处于帝国高层,纵然权势略逊,照旧富贵至极,又何需“举兵起事、废黜太子”这般激烈的手段?

    如今谋划不成,反受其害,累及整个关陇门阀跟着遭殃,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正自郁闷焦躁之时,外头有亲兵带进来一个兵卒,一进门便说道:“吾乃赵国公家将,有书信一封,务必呈交鄂国公当面。”

    说罢,自怀中掏出书信。

    尉迟恭瞅着那封书信,眼角一阵抽搐,没有伸手去接。

    他知道长孙无忌此等关头送来信笺,必然没有什么好事……

    可是踟躇良久,还是伸手将信笺接过,验明火漆上的印鉴,这才取出一柄小刀挑开火漆,取出信纸。

    看过之后,面无表情的取过火折子吹燃,淡蓝色的火苗舔舐着信纸,转瞬焰火升腾,化为灰烬。

    “回去告诉赵国公,便说吾已然知晓。”

    尉迟恭面色阴沉得似能滴出水来,语气不善。

    那家将躬身施礼,为难道:“赵国公的意思,小的是与鄂国公您一同回去……哎呦!”

    话音未落,已经被尉迟恭一脚踹在胸口倒飞出去五六步跌倒在地,惨叫一声未等回过神来,便见到尉迟恭铁塔一般的身形站在面前,居高临下洒下一片阴影,语气阴冷暴戾:“老子想来说一不二,莫说是你,就算是长孙无忌此刻站在面前,亦是如此!再敢聒噪,信不信老子扒了你的皮?呸!长孙家的狗东西。”

    那家将胸口憋闷,一张脸血红一片,捂着心口不敢多言。

    “呼……”

    尉迟恭长出一口气,转身走向门口,口中道:“回去告诉长孙无忌,吾当率军赶赴终南山,让他将心放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