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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见尉迟恭怒气显现、杀气腾腾,那家将哪敢多嘴?赶紧恭声应下,转身边走……

    尉迟恭转身坐下,命人将副将叫来,吩咐道:“传令下去,即刻开拔,加快进度,沿灞水溯流而上,直奔终南山。”

    副将一愣,忙道:“大帅,怎可如此?吾等奉命赶赴长安,若是中途变道向南而下,便是违逆军令啊!”

    李勣治军之严谨,天下闻名,素来以铁面无私著称全军。当初东征之时意欲将女婿杜怀恭带在身边增涨资历,结果杜怀恭吓得避而不见,甚至称病不出,言必称“欲以军纪杀我”,由此可见一斑。

    即便是尉迟恭,胆敢违逆军令私自行军,也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尉迟恭显得甚为烦躁,瞪眼喝叱道:“吾岂能不知?然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速速前去传令便是,一切后果自有吾来承担!”

    副将不敢不多言,自去传令,只不过刚刚他出营帐门口,便听到身后传来摔碎茶杯的声音……

    ……

    到了傍晚时分,右侯卫数万人马整治停当、拔营而行,脱离官道上熙熙攘攘的大部队迅速沿着骊山脚下向东疾行,过了新丰城之后顺着官道折而向南,过灞桥径直南下,由灞水东岸一路疾驰,于蓝田地界直扑终南山。

    沿途所遇的各路大军见到右侯卫这般急行军,纷纷又惊又奇,全军都龟速行军,何以右侯卫却这般迅捷?

    难不成是长安局势有变,尉迟恭接到了李勣的军令故而先行一步?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尉迟恭策骑于中军向南疾行,忽然前方斥候回转,来到马前禀报道:“启禀大帅,前边灞水对岸发现一支军队,几乎与咱们一同行进!”

    尉迟恭心中一惊,赶紧加速向前,抵达一处河堤上树木稀少、河道狭窄之地,策骑向着对岸观望,便可见到对岸沿河栽植的树林之后一支军队擎着火把逶迤向南,此时也有几骑驶来对岸河堤上,向着自己这边观察。

    此处河道仅十余丈宽,虽然看不清对方面容,但影影绰绰之下依旧可以盔明甲亮、行进之间颇有军伍之风,心中一动,遂解下腰间强弓,自箭袋之中抽出一支狼牙箭,引弓搭箭,“嗖”一声放了一箭。

    箭矢飞跃河道落在对岸,距离那几骑距离颇近,吓得对方一阵吵嚷,一人扯着嗓子大骂:“对面可是尉迟老贼?特娘的突施冷箭,想要射死老子不成?”

    尉迟恭对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一听便知道是程咬金……

    他正欲说话,忽然耳边传来“咻”的一声空气震响,下意识策马往旁挪了一步,一支羽箭贴着自己身体飞了过去。

    气得他胡子都翘了起来,程咬金居然以言语使得自己分神,暗中施射冷箭,若非自己反应快,差一点就着了道,怒骂道:“程咬金你特么也太阴险了吧!来来来,有种过来与老子大战三百回合,让老子拧下你的狗头!”

    一边转头对身边亲兵道:“传令下去,最快速度向前,一定要赶在对方前头抵达终南山!”

    “喏!”

    亲兵掉转马头,直奔正在行进的军中传达军令,全军速度霍然加快。

    对面程咬金毫不退怯:“有种你过来!素闻你这老儿有‘空手夺槊’之能,正巧老子最擅长使槊,看看谁高谁低!”

    尉迟恭冷笑一声,大声道:“你这老东西平素锦衣玉食、好色无度,怕是身子骨早就给掏空了,还以为是当年勇冠三军的时候?来来来,老子让你三招,不打得你跪地求饶,老子跟你姓!”

    话说完,对岸却是没回应。

    尉迟恭眯着眼仔细去看,对岸依旧有几骑站在岸边……忽然醒悟,程咬金已经偷偷下了堤坝,留下几个兵卒应付自己……

    这奸猾的老东西!

    尉迟恭气得不轻,二话不说掉转马头下了堤坝,催促麾下右侯卫加快行军,一定要赶在左武卫前头抵达终南山。万一被对方先行一步猛攻大云寺内的关陇军队,将自己隔在身后,自己到底要不要与左武卫真刀真枪的干一仗?

    他不能任由关陇被程咬金剿杀,更不愿与左武卫白刃相向,那样一来自己可就半点退路都没有。

    想必程咬金也如此想法,意欲先行一步抵达大云寺,以便立即对关陇军队发动突袭,以免与右侯卫对阵……

    ……

    两支军队隔着灞水一路向南,一支隶属于山东世家,一支则归属于关陇门阀,前者意欲一举将盘踞朝堂多年的当权者扫灭剿杀,以便大举进入朝堂彻底攫取原属于对方之利益,一方则拼死自保,不肯步入覆亡之绝境。

    两军都将自己的速度提升至极限,点燃火把有如两条长龙一般自灞水两侧狂飙突进,都想着先对方一步抵达灞水、浐水两条河流源头之间的大云寺,虽未开战,但相互竞争的气氛却已经浓烈至极点。

    大云寺后山庄园之中的精舍内,长孙无忌正与宇文士及对坐饮茶,虽然已经半夜,但想起方才传回的尉迟恭已经起兵赶来的消息,两人毫无困意,默然饮茶,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轰隆!

    一声闷雷在窗外滚滚而来,宇文士及放下茶杯,抬眼瞅了一眼窗外,滚滚乌云不知何时已经铺天盖地,将漫天星月遮挡得无影无踪,黑压压如墨一般,眼瞅着就是一场大雨。

    不仅叹了口气,无奈道:“自去岁开始,关中这天气便诡异非常,夏日暴雨泛滥、冬日大雪成灾,如今整个关中的河道都盈满为患,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若非房二筹建那个所谓的‘救援队’,只怕早已是饿殍遍地、白骨盈野。”

    这话很是沉重。

    古人对于“天人感应”的那一套是非常崇信的,认为上天的一切变化都是对人世间的反馈,圣人出世自然霞光万道、风和日丽,而一旦遭遇极端灾害天气,诸如地震、暴雨、大雪乃至于瘟疫之类,皆是人间出现违反天道之事,上天降下惩戒予以示警。

    如此联系到此番关陇兵变,自然人人皆认为是关陇门阀有违人臣之道,导致兵连祸结、纲常失序,故而才有这等大雨大雪之灾害,荼毒关中百姓……

    这对于关陇威望打击之大,不下于右屯卫之连番挫败,更加动摇关陇门阀的根基。

    人心尽失。

    宇文士及痛苦的闭着眼,关陇门阀大多起于代北各部,以蛮胡之身入主关中,历经多少心血方才取得关中百姓之认可,其中之艰难不堪想象。结果破坏容易建设难,一朝野心勃发便做下这等悔之不及的错事……

    屋外脚步声急促响起,宇文节快步入内,急喘了两口气,咽了口唾沫道:“刚才斥候来报,程咬金率领麾下左武卫已经抵达距此五十里之处,两个时辰便可抵达。”

    屋内瞬间一静。

    宇文士及忙问:“尉迟恭现在何处?”

    宇文节道:“鄂国公率领右侯卫也正在赶来,与左武卫沿着灞水两侧齐头并进。不过他们由骊山向南,走得是灞水东岸,需要渡过灞水才能抵达此处,所以肯定要慢上一个时辰,而且这还是左武卫放任不管的情况下,一旦程咬金分出一支部队延阻右侯卫渡河,所需时间更长。”

    宇文士及张张嘴,说不出话,他想到程咬金有可能率军前来,但没想到这么快,山东世家这是铁了心不管不顾,宁愿冒着被太子记恨的风险,也一定要将关陇门阀赶尽杀绝。

    眼下唯一能够指望的,就只剩下此刻屯驻于山脚之下的右屯卫,寄希望于高侃能够拦住程咬金的左武卫。

    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大的可能则是高侃放开一条道路,任凭程咬金率军直接杀到山上……

    窗外,细细密密的雨点倾洒下来,空气一阵清凉湿润,却驱不散心中的焦灼。

    长孙无忌道:“传令各部,各自列阵准备作战,若战况不利,准许撤离阵地向后山撤离,重新组织集结。”

    “喏!”

    宇文节领命,却并未离去,他还要等着看看长孙无忌是否有其余吩咐。

    长孙无忌却已经看向宇文士及,语气诚挚道:“还是得劳烦你跑一趟右屯卫营地,面见高侃,说服其挡住程咬金的左武卫。”

    宇文士及无奈,苦笑道:“非是吾不肯,若能解此危机,纵然一身残骨尽付狼吻又有何惧?只不过咱们与右屯卫几次大战,彼此仇怨甚深,即便太子意欲保存吾等之性命,只怕高侃也不肯冒着得罪山东世家的风险来帮咱们。”

    当初李二陛下打压门阀、削弱关陇,房俊便是其马前卒,政治理念紧随陛下,对关陇积怨尤甚,恨不能一下子将关陇彻底打落尘埃,不帮着程咬金一起上就算好的了,怎么可能去挡住程咬金?

    长孙无忌倒是很自信:“自从关陇门阀撤离长安,东宫抵定大局,房俊的态度忽然之间变得有些莫名其妙,似乎对于那些关陇空缺出来的权力不屑一顾,完全不上心的样子,更不提什么关陇如何如何……谁知道那厮到底打什么主意?他派遣高侃堵住咱们下山之路,或许早已洞悉今时今日之场景,故意助太子保住咱们,以便咱们能够为太子效力。你去告诉高侃,自今而后,咱们关陇与房俊恩怨两清、井水不犯河水,一心一意辅佐太子成就大业,决不背叛。”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吾尚有一幼女,明年及笄,若房俊答允保住咱们这一回,则将此嫁于房俊为妾,两家永结秦晋之好。”

    宇文士及、宇文节两人目瞪口呆,前者失声道:“你疯了不成?即便咱们此战大败,甚至从此覆灭,那也得死得堂堂正正,岂能将嫡女嫁给旁人为妾,沦为笑柄?”

    长孙无忌的发妻已经去世,现任正妻乃是续弦,这个幼女便是这位正妻所出,那可是实打实的嫡女。似长孙家这等关陇豪族,家中嫡女便是最为尊贵的象征,除非嫁于皇帝、太子可为妾室,否则即便是给一个亲王做妾那也是自甘堕落。

    生死事大,可门楣坠落那是比生死更大的事!

    长孙无忌岂能不知这一点,心中又岂能甘愿?

    他叹气道:“除此之外,又能如何?此番剧变皆因吾之错估形势而起,关陇各家这么多年拥戴于吾,如今却遭受吾之连累有灭门之祸,万一局势发展至绝境,吾即便身于九泉之下,又怎能心安?吾意已决,你速速前去,莫要耽搁。”

    他觉得房俊之所以派遣高侃步步紧逼,然后堵住山下的路口,等得便是这一刻——关陇若没有真正陷入绝境,又岂会全心全意支持房俊?而房俊此刻挽救关陇门阀,不仅仅在太子面前又立下一桩大功,更会彻底收服关陇门阀……

    所谓的“城下之盟”,还不是任凭人家房俊提什么条件都得答应下来?

    而得到了关陇的鼎力支持,房俊才会稳稳的在东宫占据一席之地,即便江南、山东两地子弟涌入朝堂,也无人能够撼动房俊的地位……



    滚雷自天际传来,乌云翻涌,星月无光,细细缕缕的雨点便沙沙落下。

    大云寺山脚下的大营之中,高侃顶盔掼甲、大马金刀的坐在帐内,听取斥候汇报。

    “左武卫、右侯卫两支军队沿着灞水两岸齐头并进,双方都想要先一步抵达终南山,故而行军迅捷、全力前进,距此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

    听着汇报,高侃抬起头,将目光投注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上,仔仔细细产看一番自灞桥至此地的地形,心中估摸着两支军队的行进态势,沉吟不语。

    程咬金何以在太子明确保住关陇门阀的情况下已然倾巢而来、杀气腾腾?

    尉迟恭为何胆敢脱离大军序列,自灞桥一路向南奔袭?

    他现在对这两个问题没有收到丝毫消息,虽然心头有所揣测,却也不敢断定,万一事实与自己的猜测有所偏差,影响甚大。

    想了想,他问道:“这两支部队可有轻骑兵前出?”

    左武卫也好,右侯卫也罢,皆是唐军序列之中建制完整的十六卫之一,兵强马壮,各兵种完备。这样的军队人数达三四万之间,步卒与辎重会严重拖缓行军速度,再是如何急行军,速度也有限。所以一般情况下,军中骑兵会预先前出,或是袭扰敌军士气、或是劫掠对方粮道,为大军主力抵达之后的决战做好准备。

    斥候摇头道:“没有发现这等情况,两军的骑兵皆在阵中,与步卒一同行进。”

    高侃颔首,这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若两军轻骑尽出,会将灞水东西两岸的狭长区域之内控制起来,不利于各方斥候打探情报,由此可见,无论程咬金亦或是尉迟恭都不是死心塌地想要大战一场,而是在看似全力的行军之中,故意留有将消息外泄的余地,以此使得各方都有反应的时间,来阻止这场有可能到来的大战。

    显然,这两人如此急行军直扑终南山,皆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敢或者不能违背各自身后山东、关陇两大门阀的命令……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大不了自己给双方一个台阶,大家一起好下台。

    “传令下去,全军列阵,堵住山口,不准一兵一卒越过咱们的营地攻到山上!”

    “喏!”

    “将此间消息速速通禀大帅,请求指示下一步行动。”

    “喏!”

    一条条军令下达,整个大营瞬间沸腾起来,无数兵卒自营帐之内冲出,紧握兵刃,在各自队正、旅帅的指挥之下迅速聚集,与营地之内结阵,万余兵卒杀气腾腾的矗立于小雨之中,阵列俨然、有若磐石。

    高侃站起身负手于舆图之前,有亲兵自帐外入内:“启禀将军,郢国公求见。”

    “郢国公?”

    高侃浓眉一挑,这是害怕了啊……

    “请他入内相见。”

    “喏!”

    亲兵退出,高侃回到书案之后,须臾,宇文士及快步入内。

    高侃起身抱拳,朗声道:“末将见过郢国公,甲胄在身,未能全礼,恕罪恕罪。”

    宇文士及笑容温润,抱拳回礼:“高将军威震玄武门,乃吾大唐军中新一代之战将,如今更是为了太子殿下披荆斩棘、领军在外,老朽前来打扰已是不该,何谈恕罪?不敢不敢。”

    高侃亦是笑容憨厚,客气道:“国公请坐。”

    这位关陇门阀的二号人物一见面便将姿态摆得这么低,看来的确是惊慌失措乱了方寸……

    两人分别落座,高侃欲命人奉上香茗,却遭宇文士及婉拒:“时局紧迫,些许礼节毋须在意,免了吧。”

    高侃从善如流,将亲兵斥退,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这才问道:“郢国公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时间紧迫,宇文士及也不绕弯子,直言道:“如今吾等退守大云寺,正与太子殿下商议和谈之事,暂时未有定论。然朝中局势动荡,自有一些人狼子野心,意欲剪除太子羽翼、胁迫朝政,故而欲对吾等关陇勋贵不利,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能够阻挡逆贼,匡扶朝政。”

    高侃一张脸便冷了下来,淡然道:“若说逆贼,末将只知起兵反叛的关陇门阀,却不知还有旁人。况且末将驻扎于此,非是为了保护汝等关陇勋贵,而是在等待大帅军令,军令一到,便即起兵杀上大云寺,肃清叛逆、以正朝纲!念在郢国公非是主谋,不忍加害,还请速速离去。”

    大帅虽然下令追剿关陇残余,但从未有命令斩尽杀绝,显然关陇残余的存在还是有些用处的,自然不会任由程咬金统统给杀了。不过右屯卫与关陇连番大战,战死不少兵卒,这份仇怨很可能没法报仇了,总得狠狠的敲上一笔好处才行。

    宇文士及哪里知道高侃到底得到的是什么命令?

    虽然大抵猜测房俊是不会将关陇斩尽杀绝的,但两军打了那么长时间,相互之间仇怨甚深,万一底下的兵将压不住火气,故意放任程咬金率军上山那可如何是好?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宇文士及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压着心中焦躁,宇文士及笑道:“关陇与越国公素来不睦,这是事实,但正所谓冤家宜结不宜解,能够得到一个帮手,总好过多一个仇人。眼下关陇固然危若累卵,动辄有倾覆之祸,但越国公也未必便如看上去那么轻松自在……如今太子抵定大局,关陇撤出朝堂乃是必然,但诺大的朝堂中枢总要有人去运转,山东、江南两地的门阀大局入朝已经势不可挡。此等情况之下,手握兵权、战功赫赫的越国公自然会遭人妒嫉,被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所排斥在所难免。高将军千万不要小看这两地门阀,入唐以来正因为被关陇死死的压着,他们才偃旗息鼓、休养生息,可一旦进入朝堂,排斥异己、攫取权力简直有如洪水猛兽一般,到时候越国公势单力孤,连太子都有可能被架空,岂非满朝皆敌、郁郁而不得志?”

    身为关陇门阀的二号人物,长期以来一直以对外联络之身份存在,自是思维清洗、口齿伶俐,一下子便抓住房俊的命门。

    房俊所倚仗的除去军功之外,便只剩下太子的信重,若是有朝一日连太子都被架空,房俊又能有什么好下场?投闲置散、郁郁不得志都是好的,搞不好便会被栽赃陷害,惨淡收场。

    高侃默然。

    他自是清楚眼下朝局之关窍所在,而太子宁愿放着反叛的罪名也不予追究关陇,反而要将其收入麾下,也正是这个原因。

    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被压制得太久了,这份远离朝堂的怨气有多么重,将来重返朝堂的欲望就会有多么猛!

    喻为“洪水猛兽”,毫不为过。

    他觉得自己不是个笨蛋,但是面对宇文士及此等才智高绝、舌绽莲花之士,却难免有些忐忑,唯恐一时不慎便落入对方陷井,干脆不去听宇文士及剖析局势、痛陈利弊,直截了当道:“郢国公意欲何为,又肯付出何等代价?”

    我可以帮你当着程咬金,可你能我什么好处呢?

    饶是宇文士及见多识广,但面对这种直来直去的谈判方式,依旧感到十分不适……

    稳了一下心神,倒是觉得彼此开诚布公更好,彼此条件开出来,谈得拢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谈不拢……我这边再加码便是。

    总归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是一定要谈妥的……

    但他不能一上来便露出底线,反问道:“老朽希望高将军能够挡住程咬金,保护大云寺之平安,直至与太子之间的谈判出现结果之后。不知高将军想要什么样的好处?”

    高侃也不傻,摇头道:“既然是关陇勋贵有所求,自然是你们先开出条件,末将再看看是否合适。”

    宇文士及道:“所谓漫天要价、就地换钱,总得高将军开出加码,老朽思量之后再给于答复吧?”

    高侃脑袋有点大,这老东西太狡猾了……

    就不该跟他绕弯子,干脆道:“末将奉命驻守此地,没工夫跟郢国公磨嘴皮子,要么您给个价钱,要么末将恭送您离营。”

    宇文士及也无奈,面对此等“直男”,什么谈判技巧也是枉然……

    也别藏着掖着了,这高侃看似粗豪,实则粗中有细,大抵是不会跟着自己的套路来的,而且右屯卫从上到下皆是骄兵悍将,万一心中有所抵触,哪句话听了不爽犯了倔脾气,那可就麻烦了。

    直言道:“赵国公之意,两家以往之恩怨一笔勾销,凡长安兵谏之中阵亡的右屯卫兵将皆会奉上一份抚恤,聊表歉意。此外,赵国公愿意将嫡女嫁于越国公,以缔结秦晋之好。”

    高侃瞪大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长孙无忌将嫡女嫁给大帅?!

    这可是下了血本了,大帅尚高阳公主,正妻地位无可撼动,长孙家的闺女嫁过来就只能做妾……长孙家那是何等门阀?关陇第一家,大唐第一功勋府邸,更是文德皇后的娘家!即便如今陷入绝地、再不复往昔之荣光,可毕竟名份摆在那里,依旧是天下一等一的门阀!

    这样一个人家的嫡女给大帅做妾,对于大帅的声望将会是无与伦比的提升,毕竟这是最讲究阀阅的年代!

    但高侃眼珠一转,觉得宇文士及既然这般容易便将此等条件开出,显然还不是他的底线……



    高侃不懂什么谈判技巧,但他知道趁火打劫的道理……

    略一沉吟,他摇头道:“赵国公如此青睐大帅,吾等身为属下,亦是与有荣焉,但这还不够。”

    宇文士及没想到高侃的胃口这么大,如此条件还不满足,只得苦笑道:“非是吾等不愿多给,实在是如今城内城外的产业尽被查封,拿不出实质的东西,也只能以联姻之方式表达关陇之诚意。”

    他也不觉得房俊更在乎钱财,即便将那些传承久远的门阀囊括其中,又有几人比得上房俊的财富?

    房俊素有点石成金之能,“财神爷”之称号绝非浪得虚名,一个那么有钱的人,又岂能在意钱财?

    高侃想的却不是这些,他看着宇文士及,缓缓道:“听闻郢国公与前隋南阳公主和离之后,续弦寿光县主,育有几个儿女,最小的幼女刚刚及笄,尚未婚配……”

    “你什么意思?!”

    宇文士及温和的笑容倏然不见,一张脸有如锅底一般,若非此刻有求于人,他差一点就想踹翻桌案,拂袖而去。

    长孙家一个闺女还不够,居然还惦记我宇文家的闺女?

    简直岂有此理!

    “嘿!郢国公何必这般恼怒?宇文家的闺女嫁得,为何宇文家的闺女却嫁不得?”

    高侃嘿嘿一笑,安抚宇文士及:“非是末将贪得无厌,实在是长孙家前景不妙,此番兵变失败连累关陇各家,即便事后得到太子殿下之宽恕,赵国公是否仍能保持关陇领袖之身份,尚未可知。若其地位骤降,吾家大帅求娶其女出了受人诟病之外,又有何益?反倒是郢国公您身世高贵、德高望重,若能与吾家大帅联姻,岂非双剑合璧、各取所需?”

    他不看好长孙无忌的前景,犯下如此谋逆大罪,如何惩处都是罪有应得,固然太子因为当下之局势不得不借助其影响力掌控关陇门阀,以此对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可一旦局势稳定之后,太子很难不翻旧账。

    到那时长孙无忌不死也要脱层皮,还能有什么价值?

    一旦长孙无忌彻底倒台,取而代之的自然是宇文士及,太子借助关陇对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宇文士及必然依旧屹立朝堂……

    宇文士及气得胡子直翘:“吾妻乃大唐县主,小女自然是宗室之女,汝等居然想要她给人做妾,是何居心?”

    高侃可不怕他恐吓,幽幽道:“这罪名您可不能乱扣,末将只是提了一个建议而已,且不说您答允与否,大帅那边是不是答应还不一定呢。”

    真以为你家闺女金贵?

    还得看大帅愿不愿意呢……

    宇文士及脸上气得发红,心里却琢磨着这个提议的可行性,宇文家的闺女给人做妾的确有辱门楣,可若对方是房俊呢?这位太子登基之后必将圣眷优隆的当朝权臣,若是能够以联姻的方式予以捆绑,对于自己在长孙无忌之后掌控关陇门阀将会带来莫大助力。

    况且这件事虽然有些丢人,可之前萧瑀已经干了,将拥有南梁皇室血统的闺女送到房家做妾,而且长孙无忌也将要步上后尘……轮到自己的时候,大抵已经没人在意了吧?

    丢人的事儿一个人做下自然闹得沸沸扬扬招惹天下嘲讽,可若是做得人多了,大家想必也就习惯了……

    另外,高侃最后这句话说得也很有道理,即便是长孙无忌意欲将嫡女嫁入房家做妾,那也得看人家房俊是否愿意,何况他宇文士及?

    只不过他以往的打算是将闺女嫁入皇室的,怎么着也得嫁一个亲王做王妃,现在却要嫁给房俊做妾,落差有点大……

    心里权衡一番,颔首道:“将军言之有理,那老夫权且应下此事,待到与越国公相见之时,再做详谈。”

    高侃则起身,将笔墨纸砚放在宇文士及面前,笑道:“空口无凭,还请郢国公书信一封,末将派人呈递给大帅,恳请大帅决断,否则末将岂敢违逆军令替关陇勋贵们抵挡卢国公大军?”

    宇文士及愣了一下,旋即气得笑起来。

    谁说这高侃一根肠子没心机的?瞧瞧这一副奸猾模样,颇有房俊那种看似憨厚、实则奸诈的风范!

    毛笔握在手中,他有些踟躇难以下笔,这若是落纸成文,那便无可更改,想反悔都不成,到时候自己如果再想将闺女另嫁他人,人家房俊甚至可以直接派人上门抢亲,官司打到京兆府都是人家赢……

    可如果不写这封书信,高侃又万万不会挡住程咬金,到时候左武卫大军一举杀上大云寺,关陇剩下的这么点家底连同一干逃避至此的关陇勋贵将被一窝端了……

    长叹一声,将毛笔饱蘸墨汁,挥笔写就这封书信,大意便是长孙无忌与他一起愿意将嫡女嫁给房俊,结下秦晋之好……

    放下笔,宇文士及心思复杂坐在那里,看着高侃将信纸收起,吹干,装入信封,封上火漆,然后命人快马送去右屯卫大营。

    这才将麾下几个校尉叫进来,下令道:“全军集结,各自守住阵地,无论是谁不准踏入营地半步,但有擅闯者,格杀勿论!”

    “喏!”

    几名校尉退出,帐外传来呼喝之声,命令被下达至每一处阵地,所有右屯卫兵卒皆紧握兵刃,严阵以待。

    高侃这才返回,笑道:“郢国公放心,末将镇守此地,必然固若金汤。”

    宇文士及颔首,这一点他是确信的,左武卫固然精锐,可右屯卫这两年北征西讨,对阵者皆乃当世强军,却从无败绩,即便辗转西域数千里,亦能连克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等等强敌,驰援长安之后亦能将十倍兵力的关陇军队杀得节节败退。

    只要高侃愿意,固守此地自然谁也无法攻破。

    他起身抱拳道:“此间事了,老朽尚要回复赵国公,暂且告辞,阻拦左武卫之事便拜托将军了。”

    高侃正欲相送,忽然外头亲兵急步入内,大声道:“启禀将军,左武卫先锋轻骑已经抵达阵前,主力随后便至!”

    宇文士及心中一紧,这程咬金当真是铁了心为山东世家冲锋陷阵,居然来得这么快……

    高侃道:“既然强敌已至,郢国公不妨稍等,待末将挡住左武卫之后再回山上可好?”

    宇文士及想了想,颔首道:“如此甚好。”

    他也不放心,万一程咬金那边再给高侃许下一些好处,导致高侃变卦,那可就麻烦了……

    他将随行而来的家仆叫到近前,仔细顶住几句,命其将此间谈判之事回报给长孙无忌,而后与高侃一道,打着雨伞来到军前。

    ……

    黑漆漆的天空乌云密布,小雨淅淅沥沥。

    自右屯卫阵地向前望去,远方一条火把组成的长龙逶迤前来,阵地前一支千余人的轻骑兵部队距离两箭地之外,一匹快马排众而出,须臾抵达右屯卫阵地之前,马上一员校尉在一箭地站定,大声道:“吾乃卢国公帐下校尉孙恩,奉卢国公之命赶赴大云寺追捕凶徒,请贵军让开道路,左武卫上下皆领下这份情,容后图报!”

    高侃与宇文士及站在阵中,将话语听得清楚,介绍道:“此人乃是卢国公的妻弟,作战勇猛,素来受到卢国公信重,任其统御麾下骑兵。”

    宇文士及颔首。

    程咬金原配姓孙,早年病逝,之后又续弦“清河崔氏”之女,始成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之一,这些掌故他是清楚的,既然这位程咬金的妻弟姓孙,那必然是亡妻之弟……

    右屯卫阵中,一人趋前,回话道:“吾家将军有令,封锁山路不许任何人通过,无论贵军所为何事,吾等不敢违逆军令,还请速速回环,否则若敢冲阵,格杀勿论!”

    这人口齿伶俐,中气十足,语气更是十分强硬,骄横之气展露无疑。

    宇文士及心中稍定,整个大唐军队序列之中,敢这般明确拒绝程咬金麾下左武卫的,或许也就只有右屯卫。

    而右屯卫的这份骄横之气,却是通过一场又一场大胜所聚集起来,自然底气十足……

    那孙恩大声道:“关陇门阀谋逆在先,起兵作乱,祸乱朝纲、荼毒百姓,乃不赦之罪!汝等身为东宫所属,亦曾与其连番血战,自当仇深似海,何以甘心充当看门狗,为其撑腰?世人所不耻也!”

    此言一出,气得右屯卫阵中喝骂四起。

    不只是谁张弓搭箭便是一箭射出,箭矢掠过夜空落在那孙恩面前数丈之处,虽未能构成威胁,但强硬之态度尽显。

    “吾等所为,皆乃奉命行事,再敢口出恶言,定斩不饶!速速退去,莫要聒噪!”

    有右屯卫校尉大喝。

    孙恩也不废话,掉转马头奔回己阵,然后一队千余人的骑兵缓缓后退,退出一段距离之后静止不动,显然是派人去向程咬金请示。

    高侃遥望左武卫的骑兵退却,询问身边校尉:“右侯卫如今何处?”

    校尉答道:“正在东边三十里处,将欲渡过灞水。”

    高侃道:“派一队骑兵前去阻止其渡河,便说此地乃是吾右屯卫镇守,任何人胆敢踏足附近,令吾等感受威胁,必定予以雷霆打击!”

    “喏!”

    校尉当即飞奔而去,须臾,一队骑兵离开阵地,向东疾驰。



    细雨绵绵,夜色之下淅淅沥沥,这等天气非但未让兵卒感觉遭罪,反而于行军之中感受清凉,身体愈发兴奋起来。

    前方轻骑兵被右屯卫阻挡被迫返回,消息在军中传开,左武卫上上下下顿时群情激奋!

    “娘咧!这右屯卫吃错药了吧?先前还跟关陇军队打生打死呢,一转眼忽然护起来了?”

    “关陇反叛,谋朝篡位,十恶不赦,右屯卫这是助纣为虐啊!”

    “真以为打了几场胜仗,便是大唐第一强军了?敢拦住咱们左武卫的道路,简直找死!”

    “冲上去让他们看看水才是大唐第一军!”

    ……

    面对底下群情激奋的兵卒将领,程咬金坐在马背上倒是淡定得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道:“右侯卫现在何处?”

    身边将领答道:“就在咱们东侧,正在阻止渡过灞水,赶赴大云寺。”

    程咬金略作沉吟,下令道:“全军前出,直抵右屯卫面前列阵,距离一箭之地,摆出强攻的阵势,但无本帅之军令,任何人不得上前半步,更不准与右屯卫结阵!”

    将领们愣了一下,有人不忿道:“右屯卫欺人太甚!咱们此来是抓捕屠杀崔家村庄的凶徒,他们凭什么阻拦?若是被他们挡住,大帅您可没法交待啊!”

    “咱不必怕他右屯卫,末将请命,率本部突袭其阵地,若不能一举突破,提头来见!”

    “都给老子闭嘴!”

    程咬金怒目圆瞪,喝叱道:“老子是大帅还是你们是大帅?都给老子依令行事,谁若是违背军令,军法从事!”

    “喏!”

    一众骄兵悍将不敢再言,虽然心中不忿右屯卫之跋扈,也只能老老实实率领军队向前抵达右屯卫阵前一箭之地,然后列开阵势,虎视眈眈的与右屯卫对峙,随时可以发动突袭。

    一时间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程咬金遥望右屯卫军阵,心中却对高侃甚为满意:这小子心眼不少,摸不准左武卫虚实真假的情况下先阻拦这么一下,若是左武卫这边对关陇没有必杀之心,无论如何闹腾都不会当真发起进攻;反之,若即刻展开攻击,高侃则会放开道路,任凭左武卫上山。

    有前途。

    ……

    另外一边,尉迟恭心急火燎,他率领右侯卫自骊山南来,因为沿着灞水东岸行进,欲抵达大云寺便需要横渡灞水,而程咬金在灞水西侧,只需一直向南便可直抵灞水、浐水源头处的大云寺,所以双方所需行军的路程、时间皆不相同,若不能赶在程咬金前边,则退守大云寺的关陇残余危矣。

    可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与左武卫直接开战,那样一来局势便再无转圜之余地……

    麾下兵卒就近搜集渔船、木板,在灞水上游河道并不宽阔、但水流湍急的地方架设浮桥,而后军队踏上这道窄窄的浮桥横渡灞水,继续向大云寺方向挺进。

    只不过浮桥太窄,大军渡河速度太慢……

    尉迟恭策骑留守灞水东岸,看着麾下部队缓缓渡河,远处一名斥候疾驰而来,到得近前禀报道:“启禀大帅,左武卫已经抵达大云寺山脚之下,但是被右屯卫拦住去路。”

    尉迟恭精神一振,忙问道:“可是右屯卫主动拦截?”

    斥候回道:“正是,右屯卫已然结阵以待,且扬言无论是谁都休想越过他们上山,态度极其坚决。”

    尉迟恭长长吁了一口气,心放回肚子里。

    若是右屯卫能够拦阻左武卫,无论什么原因都是他愿意见到的,那样一来即保住了关陇勋贵们,又不至于同左武卫直接开战,被彻彻底底的冠以“关陇叛逆”之罪名……

    忽然,前方浮桥的另一端已经渡河的部队爆发一阵骚乱,正在渡河的部队也停下脚步。

    尉迟恭一惊,忙对身边亲兵道:“速去查看!”

    “喏!”

    亲兵策骑而出,没过多久便返回,回禀道:“右屯卫派了一支骑兵前来,挡住咱们去路,放言不可渡河以免产生不必要的冲突,请咱们留在灞水以东,否则将会阻挡咱们渡河。”

    附近右侯卫众将怒气勃发,纷纷喝骂。

    尉迟恭一摆手,将众将的喝骂声制止,抬头看了看浮桥,沉声道:“将渡河的部队全部撤回,咱们就屯驻在这里,待到局势变动,再做打算。”

    麾下众将虽然不忿,却也不敢违逆军令,齐声应下,去传令将渡河的部队撤回,而后就地安下营寨。

    尉迟恭下马,叫过来两个亲兵,吩咐道:“即刻向南潜伏渡河,赶往大云寺向赵国公禀报此间情况,便说右屯卫态度强硬,吾若率部硬冲,势必引发冲突,于右屯卫、左武卫之前,吾不敢言必胜,且恐激怒这两卫军队进而对大云寺不利,故而暂时扎营,下一步如何动作,请赵国公示下。”

    若是单纯挡在大云寺面前阻挡左武卫,他还能有几分肯定不会爆发大规模的战斗,毕竟在他看来程咬金也未必死心塌地听从山东世家命令,可现在再加上一个右屯卫,那就不得不小心谨慎了。

    三卫军队在灞水、浐水之间的狭长地域之内纠缠不休,稍有不慎都有可能引发误会进而混战一处。

    万一稀里糊涂的打起来,那可就彻底失控了……

    *****

    卯时初刻,天色蒙蒙亮,小雨淅淅沥沥未停。

    一骑自远处疾驰而来,马蹄声踏碎四周寂静,惊得林木之中的宿鸟顾不得雨水,扑棱棱振翅飞起。

    附近游弋的右屯卫斥候迅速汇拢而来,待发现这一骑乃是自己人,这才予以放行,任其直奔大营,将高侃的战报呈递至中军帐。

    房俊刚刚从营帐里的硬板床上醒来,穿好衣裳,打着哈欠刷完牙,手抚着酸痛的腰肌揉搓。

    东宫内眷皆在右屯卫大营之内,与高阳公主居住在一处,为了避嫌,房俊根本不敢回到住处睡觉,只能在这中军帐内将就着,床板太硬,且前方战报不断导致一夜没怎么睡觉,精神有些恹恹,浑身难受。

    来自高侃的战报呈递进来,连带着自然还有宇文士及的那封信,房俊一目十行的看过,差点惊得眼珠子瞪出来……

    高侃你个混账是要闹哪样?

    和着你在前线居然给老子张罗女人去了?

    这又是长孙家的嫡女又是宇文家的闺女……就不怕惹得高阳公主与武媚娘吃醋,让老子半年不能同房?

    你特么是要上天啊!

    虽然明知高侃此举乃是为了给他寻找一个强援,有了关陇的鼎力扶持必然在朝中不惧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挑衅、排斥、打压,可是这种“临阵媾和”的事情依旧让他心慌慌……

    想了想,起身穿戴整齐,拿着书信出了大帐,带着数十亲兵策骑赶赴玄武门,叫开城门之后直入太极宫,抵达武德殿觐见太子。

    李承乾正跪坐在桌案之后享用早膳,见到房俊入内失礼,笑呵呵道:“二郎可用了早膳?”

    房俊道:“尚未来得及,刚刚起床洗漱,便接到前方高侃战报,不敢擅专,故而前来请殿下定夺。”

    李承乾问道:“可是军情战报?”

    房俊摇头:“并未接战。”

    李承乾颔首,摆摆手道:“那稍等片刻无妨,来来来,给越国公添一副碗筷,与孤一同用膳。”

    一旁内侍赶紧送来碗筷,房俊谢恩道:“多谢殿下恩赐,臣却之不恭。”

    便坐在李承乾对面,一起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没怎么说话,用过早膳之后内侍奉上茶水,房俊这才将高侃与宇文士及的信笺取出,递给李承乾。

    李承乾一一展开读过,再抬起头来看向房俊的时候,难免眼神诧异,神情古怪……

    江南、山东两地门阀涌入朝堂,此乃不可避免之局面,除非他愿意朝堂中枢凝滞不动、无法尽快重建关中,全面且及时的将朝政过渡至父皇驾崩之后的新时代。

    但如此一来,房俊作为他最为器重、信赖的重臣,且又是军方巨擘之一,势必会受到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排斥、打压。房俊本身并非揽权之辈,但若是无权在手,自然处处受制、倍受打压,自己如何对得住这位于危难之中拯救自己,不离不弃、忠心耿耿的大臣?

    自己始终是要借助关陇勋贵以平衡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若房俊能够得到关陇的支持,也不至于遭受江南、山东的压制,其惊才绝艳的才华亦能得以伸展,最起码那神乎其神的敛财之术,便可以使得国库愈发充盈。

    但是以此等联姻之法得到关陇的支持,却是李承乾从未曾想过的……

    先前已经有兰陵萧氏的嫡女嫁入房家为妾,此时流传天下、褒贬不一,若是作为关陇门阀核心的长孙家、宇文家再将家中嫡女嫁入房家为妾,不知天下间将会引发何等波澜?

    世家门阀乃天下之主导,占据所有资源。

    而世家门阀最看重的便是门楣高低,最高级的门阀凭借无与伦比的阀阅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关陇门阀虽然一再受到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之抵触,认为其胡人血统不配天下一等之阀阅,甚至不愿将家中女儿嫁入此等“腥膻之家”以免血统玷污,但不可辩驳的是入唐一来关陇门阀权柄煊赫、政治地位举世无双,事实上早已经是门阀中的第一等。

    这样等级的门阀,居然将家中嫡女嫁给人家做妾,简直就是侮辱门阀之尊严……

    与此同时,房俊也将因为与江南、关陇之间的姻亲,使得身份愈发特殊,加上之前的赫赫战功,以及手底下右屯卫、水师这两支战无不胜的天下强军,成为朝堂之中坚若磐石的一方势力。

    甚至对东宫的根基造成一定冲击,一方面使得太子权威愈发稳固,一方面也容易引起太子的猜忌之心……

    所以这件事无论房俊答允与否,都不能自己擅专,而是要呈递至李承乾面前,由这位太子殿下来做决断。



    李承乾沉思半晌,没有妄下决断,而是反问道:“你自己怎么看?”

    房俊一脸淡然,随意道:“政治上的事,微臣懂得不多,其中之利弊得失实在是无法捋清,还是殿下乾纲独断吧,微臣无有不遵。”

    高侃在前方莫名其妙给他说了两门亲事,这的确不靠谱,但若说房俊不为所动却是不能。太子有意保住关陇门阀的情形之下,若能得到关陇门阀的鼎力扶持,房俊于朝中的地位将会愈发稳固。

    别看他军功赫赫,乃是大唐军方新一代的巨擘,甚至隐隐屈身李靖、李勣二人之下余者皆不足论,但文官方面一直没有足够的支持,算是他的弱点。虽然与兰陵萧氏联姻,但萧瑀地位太高、势力太大,有好处的时候愿意扶持房俊一把大家一起捞,可若是衡量得失之后觉得亏本,根本不会搭理房俊。

    关陇则不同,他们明知自己是被太子当刀子才得以存留,自然急于寻找一个真正靠得住的靠山,而用他们残余的力量扶持房俊走上更高的位置、揽取更大的权力,自然能够一荣俱荣。

    朝堂之上没有永远的恩仇,只有永远的利益。

    利益相悖,即便手足兄弟亦会反目成仇;反之,若利益一致,昨日的仇敌亦可化敌为友,携手并肩……

    但无论房俊怎么选,都会直接影响到太子将来的施政,所以只能让太子来做出决断,否则必生猜忌。

    李承乾沉吟良久,方才轻轻一叹,温言道:“按照本心来说,孤不想二郎与关陇纠葛太甚……可孤也知道,将来的朝堂之上必然斗争惨烈,无论孤对你如何器重,都很难避免你遭受江南、山东两地门阀之排斥与打压,而为了朝堂的稳定,孤却只能听之任之,不能强行干预,这对你不公。此番兵变之所以反败为胜,皆乃二郎你之功劳,孤谨记在心,永志不忘,自然不愿见你投闲置散、壮志难酬,所以答允关陇吧,借联姻来利用他们的力量去壮大你自己的班底,将来,助孤振兴百业、复兴大唐,君臣共谱一首名垂千古的佳曲!”

    说到后来,难掩激动。

    天下至尊的位置就摆在眼前,只要一切顺遂便会稳稳当当的坐上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坐到了那个位置上的人,谁还能没有几分指点江山、开天辟地的宏图霸业?

    他信任房俊的忠诚,更信任房俊的能力,但以目前的局势发展去看,即便他身为九五至尊也无法将房俊抬举到宰辅之首、万人之上的位置,所以他愿意见到房俊在关陇门阀的支持下屹立不倒,甚至开拓进取。

    至于房俊会否因此而导致权势大增、尾大不掉,他却是从未有过半分怀疑与忌惮。

    房俊心中感动,却苦笑摇头。

    想了想,还是没有明言,只是提醒道:“有些事后世事难料,希望越大则失望越大,微臣希望殿下能够以平常心对待万事万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而不是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导致心态失衡,做出错误判断。”

    李承乾蹙眉,奇道:“这话听得孤稀里糊涂,二郎可是意有所指?”

    房俊笑道:“殿下记得这番话就好,而且还请您相信,无论局势如何发展,微臣都会坚定的站在殿下身后,右屯卫数万将士永远忠于东宫、忠于太子,随时听候太子诏令。”

    ……

    待到房俊走了很久,李承乾依旧坐在地席上蹙着眉,思索着房俊的方才那番话语。

    肯定是话里有话、意有所指的,可到底所指为何?

    李承乾一遍一遍的捋,却怎么也捋不清……

    他这个太子即将坐上九五至尊的宝座,手执日月、君临天下,房俊自身亦是军权在握、权势熏天,有什么话能让房俊有所顾忌,不敢在他的面前明言?

    细思极恐……

    ……

    等到萧瑀等人前来议事之时,李承乾依旧愁眉不展,萧瑀奇道:“殿下可是有何烦心事?”

    李承乾叹道:“原本关陇撤出长安,退往终南山,局势已然明朗,可程咬金与尉迟恭先后奔赴终南山,置大局于不顾,导致形势陡然紧张,孤这心中岂能不担心?”

    自是不会将自己心中疑惑道出,论及信任,在他眼里没人比得上房俊,甚至连手足兄弟都不行……

    萧瑀不知究竟,听到太子的话语,顺势上眼药:“山东世家盘踞一方,不听朝廷诏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谓桀骜难驯,眼中只知门阀利益、全无为国之心,他日殿下予以驱策,当谨防变故。”

    岑文本在一旁入座,耷拉着眼皮一副神情恹恹的模样,不插话。

    刘洎眨眨眼,坐在岑文本身旁,正襟危坐,有如泥塑。

    这个目前东宫内部最大的文官联盟之间看上去并非一致对外,气氛略显诡异……

    李承乾摆摆手,道:“此乃后事,先解决眼前困难吧。”

    他看着三位大臣,问道:“孤欲对卢国公、鄂国公擅自出兵之事予以申饬,并且责令英国公率军屯驻于灞水之东,无调令不可过灞桥入长安,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三人思虑一番,齐声道:“可!”

    萧瑀一脸愤然:“事到如今,殿下不仅仅是监国太子,更将成为大唐新君,程咬金、尉迟恭之流却仰仗往昔之军功罔顾殿下之意,擅自于京畿重地调动兵马,更意欲剿杀关陇,若不能予以申饬,则恐人人效仿,皆是必生大乱!”

    刘洎也道:“英国公手握重兵,却一直对叛军肆虐长安置若罔闻,其心可诛!断然不能使其率军抵达长安,万一其包藏祸心,则很可能变生肘腋,令咱们防不胜防。”

    无论哪一方势力,对于手握大军、立场不明的李勣都极为忌惮,不准其返回长安是正确的,一则将危险阻拦于外,若有变故亦能从容反应,再则也可试探李勣之心思……

    李承乾颔首道:“如此,孤稍后便颁布诏令,下发于英国公、卢国公、鄂国公处。三位可还有别的事?”

    三人互视一眼,刘洎开口道:“殿下明鉴,如今城中关陇子弟皆被搜捕下狱,各家名下之产业亦在查封之中,难免人心惶惶、四处骚乱,单凭着京兆府很难面面俱到,若是人心不能迅速稳定,非但有碍之后的重建,更会影响殿下的威望……故而,微臣愿请缨协助京兆府处置城中各项事务。”

    萧瑀附和道:“马周是个干吏,能力卓越,但毕竟事关重大,刘侍中不辞辛劳予以帮衬,理所应当。”

    岑文本不说话,只低头喝茶,充耳不闻。

    萧瑀与刘洎都看向太子……

    事实上,对于眼下之局势,东宫文官系统是极为不满的。城中防务由东宫六率接掌,城外安全则在右屯卫控制之下,旁人根本插不进去手,而城中恢复秩序、缉拿关陇子弟、查封关陇产业,诸般事务尽在京兆府负责之下,其余衙门更是无权过问。

    眼瞅着大权皆被李靖、房俊、马周等人揽在手中,其余在兵变之中亦是出力不少的文官们却整日里围在太极宫无所事事,就连修葺、重建诸多宫殿之事都有少府监负责,这让三位文官领袖如何坐得住?

    李承乾沉思片刻,摇头道:“京兆府由马周掌管,上下一心、运转顺畅,若是贸然由旁人介入,反倒使得人浮于事、过于推诿。眼下长安局势渐趋平稳,东西两市的恢复乃是重中之重,一应招商、维修、税收之事务,便由刘侍中亲自负责吧。”

    长安乃是万国之都,西方诸国之货物由丝绸之路运输至此,再分发大唐各地,乃是巨大的货物运转中心,天下商贾云集于此,不仅带来庞大的财税收入,更使得打量钱帛涌入,催动大唐经济繁荣。

    东西两市之重要,无庸赘述,能够将这样一个影响巨大、且利益多多的项目交到刘洎手中,这也是太子以此展示自己的公正——但凡跟着我混的,有好处绝对不会忘记你。

    刘洎当即颔首:“殿下放心,微臣定然竭尽全力,令东西两市早日开市,不负殿下重托。”

    他的确眼馋京兆府的权力,但马周虽然平素不大参预朝堂斗争,却绝对不是省油的灯,而且背后还站在房俊、李道宗这两个军方、宗室之内都响当当的人物,想要从马周手中攫取一些权力,难如登天。

    退而求其次的话,将东西两市紧紧攥在手中也是不错的利益,毕竟这一块原本应当是房俊的地盘……

    相当于雨露均沾,对谁也不会薄待。

    李承乾笑道:“刘侍中办事,孤自然放心。”

    而后,他意味深长道:“眼下局势看似平缓,实则变数太多,谁也不知接下来会走向哪个方向。诸位爱卿皆乃孤患难至交,孤绝对信任,故而还请诸位助孤平靖朝局、振兴百业,将废墟一般的关中重建起来,也不往为官一任!”



    太子这句话看似在展示态度,告知跟随他的臣子们只要跟着他便能得到信任与权力,但也话中有话:还不到争权夺利的时候,都消停点吧,眼下当以大局为重……

    萧瑀赶紧附和:“殿下言之有理,吾等臣子定当竭尽全力辅佐殿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贞观盛世延续下去,直至千秋万载、永不凋零。”

    刘洎亦是心中凛然,表态道:“殿下宽厚仁爱,乃盛世明主,能够追随殿下实乃吾等之福份,微臣早已立志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辅佐殿下成就煌煌盛世、千秋伟业。”

    他明白,自己这几个人今日前来意欲夺权,已经惹得太子不满,故而才会出言敲打。他发现对于太子品性之估测出现了错误,以往太子的确是软弱一些,不似李二陛下那般眼里不揉沙子,大差不差的时候即便有些不满也大多忍下了,但是历经此番兵变,从生死成败的关头转了一圈,性子却变得有些凌厉。

    再不似以往那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老好人了……

    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虽然太子表达了不满,也出言敲打,但该给的好处还是给了,对待臣子依旧宽容,若是换了李二陛下,固然不会对萧瑀、岑文本这样的老臣怎么样,但是他区区一个侍中只怕已经被严辞申饬,甚至一撸到底。

    往后自己的言行举止一定要注意,不能咄咄逼人,否则一旦惹起太子反感,后患无穷……

    岑文本“哼哼呀呀”两句,不甚在意。

    他早已决定致仕归乡,只不过眼下东宫刚刚经历一场巨大危机,尚未稳住阵脚,所以才暂且逗留一些时间,但也绝对不会轻易掺合进萧瑀、刘洎针对马周的争斗之中。

    况且侄子岑长倩在此次兵变之中坚定站在东宫这边,辅助房俊于玄武门外大杀四方,功劳甚大,再加上他这个老臣的资历、情面,想来等到太子登基之后一定会授予官职。有太子器重,有房俊靠山,再有他这个叔叔的政治遗产,岑长倩的前途一片光明。

    所以自己临走的时候,怎么也得给太子留下一个好印象……

    *****

    李勣抵达骊山之北、黄河南岸的新乡,便接到太子送来的诏令。

    临时驻扎的营帐之内,一众将校尽皆在场,李勣恭恭敬敬的拆开诏令,读了一遍,脸上古井不波,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情。

    而后,李勣将诏令放下,沉吟未语。

    张亮询问道:“不知太子殿下谕令如何?”

    其余人也都看向李勣。

    李勣手指在诏令上敲了敲,淡然道:“太子言及之前门阀私兵溃败之后为祸关中,至今仍有数支溃兵四处流窜,打家劫舍、掳掠烧杀,为祸甚重,两天前还曾突袭凤栖原崔氏庄园,袭杀了朝廷刑部侍郎崔余庆,惹得朝野上下一片愤慨、关中百姓忧心忡忡……所以,太子诏令吾等不必返回长安,暂且驻扎于灞桥以东,出兵搜剿这一区域之内的流寇叛匪,协助‘皇家救援队’救助受灾百姓。”

    帐内一片沉寂,将校们都不说话。

    诏令说得头头是道,听上去全都是大道理,可是核心目的只有一个——不许李勣率军返回长安。

    这也很好理解,自关陇起兵而始,李勣率领东征大军视如不见,哪怕叛军围攻太极宫、东宫岌岌可危随时有倾覆之祸,李勣也一如既往优哉游哉的缓慢行军,颇有坐山观虎斗之意味。

    谁也摸不准李勣的立场、倾向到底为何,一时间猜测纷纷、流言纷纭,此等情况之下,太子岂敢让李勣返回长安城下?

    万一李勣有不臣之心,趁机率军攻陷长安,那可如何是好?

    李勣扫视一周,问道:“诸位以为如何?”

    一阵冷场,良久之后,程名振开口道:“太子殿下奉命监国,在眼下来说,便是一国之主,太子诏令等同于圣旨,不能不遵。况且诏令之中也说得明白,关中各地流寇成害,吾等军人自有剿匪之责,大帅应当听令驻扎于灞桥以东,指挥大军剿匪,而后只身入长安,向太子殿下禀明一切。”

    众人都看了程名振一眼,依旧不做声,心里却各有主意……

    让李勣只身入长安?

    以李勣自辽东撤军之后种种行为来说,太子怕是早已恨之入骨,手握大军的时候他太子自然不敢有什么动作,可若是李勣只身入长安,只怕进了城门就得给五花大绑下入大狱,然后三司会审、枭首示众……

    大家都知道你程名振的儿子乃是房俊亲信,此次长安兵变之中亦是功劳不少,算是东宫的铁杆心腹,可你这般给李勣出馊主意,就不怕李勣怒极之下拾掇你?

    李勣一脸淡然,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对程名振的话语充耳不闻,淡然下令:“便依从诏令,各军先后抵达灞桥以东,择地驻扎,吾军令不得擅自行动,违令者斩。”

    “喏!”

    众将听令。

    李勣又问道:“周道务现在何处?”

    张亮道:“昨日来信,已经率军过了洛阳,大抵今日傍晚便可抵达此地。”

    李勣微微颔首:“其所押送之俘虏如何?”

    辽东大战,撤军之前周道务奉命押送数万高句丽俘虏返回大唐,周道务沿着来路返回,正遇到辽东冬日的极端风雪天气,他没有继续行军,而是抵达辽东城一带驻扎,迟迟不肯上路。

    东征大军游山玩水一般从辽东返回长安走了小半年,结果周道务反倒落在后边……

    张亮顿了一下,道:“其押送之俘虏缺乏粮秣以及御寒衣物,暴雪肆虐之下无处栖身,大半冻死,如今只剩下不足五千俘虏,正随同周道务一起返回关中。”

    李勣不满,蹙眉道:“那数万俘虏原本是要押送回国,参预各地河道修缮、城池建造,如今却尽数折损于途中,周道务玩忽职守,其罪难恕!”

    众将默不吭声。

    事实上,其中到底发生何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数万俘虏缺衣少食,又正逢严冬,冻死一部分是必然的,毕竟没有谁会对俘虏的死活上心。但若说冻死大半却有些匪夷所思,大抵还是冻伤得多,但伤者不仅会拖累行军速度,更需要耗费很多的粮秣药材,所以将冻伤者丢弃,任其在辽东的冰天雪地里自生自灭,是很多将领都会做的事。

    这种事本身无关紧要,就看是否有人追究,毕竟也能按上一个“有违人道”的罪名,或者申饬其有失帝国体面……

    李勣没有多说,只是表态道:“待周道务归来之后,命其自去长安向太子殿下请罪。”

    张亮顿了一下,颔首道:“喏。”

    心中知道周道务算是完蛋了,等到太子登基,非但再无半分升迁之可能,甚至即将被投闲置散。周道务与房俊的矛盾,朝中略微有些地位的都知道,而今房俊乃是太子面前第一红人,只要太子问询如何处置周道务,房俊岂能不落井下石?

    只不过李勣这般轻易将周道务舍弃,也不知是心中对周道务不满,还是故意向太子、向房俊示好,试图挽救他东征路上迟迟不归所造成的恶劣影响……这位手握数十万大军的宰辅之首,立场、倾向依旧令人一头雾水、无从捉摸。

    将太子诏令收起,放入书案下的抽屉,李勣问道:“鄂国公违抗军令、擅自出兵赶赴终南山,诸位以为应当如何惩处?”

    军令如山,似尉迟恭这般忽然违背军令偏离行军路线,且赶赴终南山与左武卫对峙,随时都会大战一场,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军中与地方官府不同,上官命令下官的时候,是可以商榷审议的,若上官之政令有误,甚至可以越级奏秉,乃至于提起申诉,但军中绝对不允许出现此等情况。

    令之所至,即便面前是刀山火海,亦是一往无前。

    但尉迟恭出身关陇,家族门阀崛起于代北,与关陇门阀同气连枝、源出一脉,眼瞅着关陇门阀被东宫军队反击击溃而没有与丘孝忠等人一同掀起骚乱,已经殊为难得,此番违背军令南下解救关陇残余,亦在情理之中。

    况且本身程咬金便违逆太子之令,不顾东宫与关陇的和谈意欲斩草除根将关陇参预一网打尽,尉迟恭的行为也不是不可饶恕……

    但是眼下这等局势,谁敢胡乱说话?

    替尉迟恭求情,难免被认为同情关陇,后患无穷;落井下石一番,搞不好又会与山东世家有所瓜葛,被认为受到山东世家的收买,为其张目,事后说不准也要受到牵连……

    只能沉默不语。

    李勣看着张亮,道:“劳烦郧国公亲自前往右侯卫走一趟,向鄂国公传令,命其即刻率军返回灞桥以东驻扎,如若依旧不遵军令,一意孤行,休怪本帅不讲情面。”

    张亮苦着一张脸,心里大骂:关陇到了生死关头,尉迟恭怎么可能回来?这个时候让我去传令,分明是想尉迟恭将我给软禁了,李勣你也太缺德了……

    (本章完)



    听闻李勣只是对尉迟恭予以申饬,程名振蹙眉,不解问道:“大帅,鄂国公违抗军令,擅自出兵,极有可能导致当下长安局势出现巨大变化,岂能任其自作主张呢?末将建议当严令其返回中军,予以惩处。”

    人家尉迟恭既然敢违抗军令率军赶赴大云寺,又岂是区区一道申饬便可节制,令其乖乖撤回灞桥?

    而且眼下尉迟恭的右侯卫已经与程咬金的左武卫接触,再加上驻扎于终南山下的右屯卫,形势错综复杂,局势瞬息万变,说不定下一刻便大打出手,导致长安局势糜烂。

    为何不干脆将其召回,使得隐患彻底消弭?

    李勣瞅了程名振一眼,淡然道:“鄂国公乃统兵大将,更是帝国功勋,纵然违抗军令,也不能贸然惩处,否则何以安抚军心?此事本帅决意已定,毋须议论。汝等各部皆按照太子诏令行事,勿要出现差错。”

    “喏!”

    程名振不敢多言。

    待到出了中军帐,程名振正欲返回驻地,张亮从后追了上来,小声道:“将军稍等。”

    程名振放缓脚步,蹙眉看着张亮,等张亮追上来,方才并肩而行。

    他对张亮没什么好感,此人虽然功勋卓著,但江湖气息甚重,整日里拉帮结派、培植势力,且立场不定、有奶便是娘,是个不安分的,军中众将没几个跟他亲近。

    面对程名振的冷漠,张亮不以为意,一脸笑容道:“将军方才何必说出那句话呢?明知无用,徒惹大帅不满。”

    程名振不言语,等着他说出来意。

    张亮瞥了一眼左右,见到附近无人,这才奇道:“将军不好奇在下何出此言?”

    程名振脚下不停,淡然道:“吾只是尽属下之本分予以提醒而已,至于大帅如何取舍决断,又岂是吾等能够质疑?郧国公若是有话,但说无妨,吾还赶着返回驻地。”

    心里难免狐疑,这张亮到底要说什么?

    拐过一处营帐,四下无人,张亮这才低声说道:“令郎于右屯卫中颇受重用,一旦有事发生,必然身处前线,程兄还需告知令郎一声定要小心为上,尉迟恭与程咬金身后各自站着关陇、山东,这两大门阀争权夺利势必不肯罢休,只怕大帅也未必愿意见到长安平安无事,太子顺利登基……咱俩平常虽然来往不多,但袍泽一场、出生入死,总不能坐视令郎身陷险地而无动于衷……言尽于此,程兄多多在意。”

    言罢,他一拱手,转身自两座帐篷之间走远。

    程名振蹙眉看着他的背影,一脸莫名其妙……这算什么?你想巴结东宫,认定太子能够登基,自去太子面前告密便是,通过我将李勣的野心传播到太子耳中,岂不是多此一举?

    同时心中也暗暗警惕,张亮此人大本事没有,但察言观色的小心思却出类拔萃,必然在李勣处察觉到了什么,故而才会出言提醒,借着他将消息辗转传递给东宫。

    而李勣到底打着什么心思?

    眼下长安兵变已经平息,关陇门阀走投无路,只能奢望于太子欲借助其残余力量平衡朝政才能苟延残喘,只等着双方谈妥条件便可将局势彻底稳定,而后山东世家、江南士族大举入朝,填补关陇门阀空缺出来的诸多位置,将朝政大权攫取于手中。

    而无论李勣亦或是程咬金,背后站着的都是山东世家,此等情况之下违逆太子之意志试图将关陇门阀斩草除根,岂不是惹得太子恨之入骨?

    太子毕竟是太子,将来要登基为帝的,再是性格宽厚,可一旦触及其底线,小绵羊亦会化身食人虎……

    所以李勣此番操作,所图为何?

    心里琢磨良久,不得其法,便快速返回驻地,写就一封书信交给亲兵,命其趁夜赶赴玄武门外右屯卫大营,当面呈交给房俊。

    ……

    尉迟恭老老实实在灞水东岸扎营,关注着西岸的动静,右屯卫挡住上山的路口,与左武卫对峙良久,形势剑拔弩张,双方却又极为克制,一直未有引发冲突的动作……

    收到李勣军令的时候,尉迟恭紧蹙眉头,疑惑不解。

    军令之中的言辞极为严厉,但细细思之,却并未严令他必须撤回灞桥东岸,只要他心意坚决,这份军令形同虚设……李勣到底想不想自己撤回灞桥,彻底平息终南山下这一场危机?

    尉迟恭想不明白,他得好好捋一捋。

    作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李勣无疑代表着山东世家的利益,但是眼前这场危机却是因为程咬金以追捕流寇之名义擅自率军赶赴此地,意欲将关陇门阀一网打尽——这其中究竟是否李勣之授意,谁也不知。

    但尉迟恭作为关陇硕果仅存的武装力量,为了保住关陇最后一丝元气不惜违抗军令前来救援,明显是与山东世家的述求相背离,正常来说,随着李勣这份军令一同抵达的还应该有军中司马,将尉迟恭一并逮捕押送中军处置。

    但李勣却只是嘴上说说,实际行动全无,明显是纵容尉迟恭继续留在终南山下,与左武卫对峙,随时可能发动一场大战,甚至将右屯卫卷入其中,演变成一场三军混战……

    所以,李勣到底代表着谁的利益?

    身为山东世家的旗帜,却罔顾山东世家的意志,甚至纵容尉迟恭阻止程咬金剿灭关陇门阀……

    尉迟恭思虑半晌,半死不得其解。

    是李勣别有心思,暗中与关陇勾搭在一起,亦或是……李勣根本无法做主?这是两个可以解释李勣如此行事的理由,但无论哪一个,尉迟恭都觉得难以信服。

    以李勣之资历、权势、地位,关陇凭什么去收买他于生死存亡之际不惜背叛山东世家的利益?

    同样,以李勣之资历、权势、官职,数十万东征大军掌握手中,谁能让他无法做主,不得不背离山东世家的利益?

    尉迟恭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团浆糊,愁的掉头发,只能赶紧书信一封,将情况详细说明,命人送去大云寺,请长孙无忌定夺。

    ……

    灞水西岸、浐水之东、正与右屯卫对峙的程咬金亦是满头雾水,听着斥候回禀尉迟恭的右侯卫丝毫没有撤离之迹象,他心中疑窦丛丛。

    自己前来剿灭关陇残余,乃是山东世家全体之意志,代表着山东世家的利益,而山东世家越过旗帜人物李勣将命令下达到他这里就已经极不寻常,眼下身为东征大军统帅的李勣却任由尉迟恭违背军令前来救援关陇门阀,迟迟未能将尉迟恭召回,更显得整件事诡异难明。

    李勣已经背弃了山东世家,投入另外一股势力?

    江南、关陇、东宫……哪一方又能彻底收买李勣,让李勣俯首听命、背离山东世家?

    不对劲啊……

    帐外亲兵快步走进来,低声道:“大帅,有人求见。”

    程咬金看他一眼,见他微微颔首,已解其意,沉声道:“请他进来,另外沏一壶茶来。”

    “喏。”

    亲兵退出,须臾,将身着常服的张行成引入,又奉上香茗,转身掩好帐门,站在门外不许旁人靠近。

    程咬金请张行成入座,为其斟茶,张行成微微躬身谢过。

    饮了一杯茶,程咬金讥笑道:“你也算是山东各家这些年在朝中的体面人物了,怎地却好似斥候探马一般四处游走,深更半夜也不消停?”

    张行成捏着茶杯,不理会对方的揶揄,苦笑道:“你当我愿意这般神出鬼没、四下串联?眼下局势紧迫、岌岌可危,山东各家在关中的主事人已经乱成一团,动辄有倾覆之祸啊。”

    程咬金吓了一跳,放下茶杯,惊奇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也隐隐觉得山东世家内部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不然李勣的举措着实没法解释……

    张行成开门见山,直言道:“各家对英国公数次下达剿灭关陇的指示,但英国公置若罔闻,不为所动。无奈之下,才不得不请卢国公您率军前来,孰料英国公居然对尉迟恭率军援救关陇予以纵容,其意难明。”

    程咬金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是李勣出了问题……

    作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其实一般情况下李勣与山东世家的关系并不紧密,这个人城府太深、心思太重,很难掌握。但无论如何,李勣都代表着山东世家的利益,所以各家也只能对其听之任之。

    之所以关陇门阀兵败之后将会由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两地门阀大举进入朝堂取代关陇的官职地位,皆因李勣与萧瑀这一文一武两位代表着朝堂最大势力的大佬。

    如果李勣背弃山东世家,那么山东世家还凭什么进入朝堂、掌控朝政?

    程咬金瞪大眼睛,不能理解:“可就算李勣乃是军中第一人,没有了山东世家的支持,他凭什么在朝中与江南士族抗衡?难不成只搂着一个宰辅之首的职衔,当一个光杆大帅?”

    李勣这是疯了不成,谁能给他超过山东世家的支持?

    (本章完)



    面对程咬金的质疑,张行成一脸苦笑,摇头道:“英国公城府深沉、行事莫测,谁又能猜得到他的心思呢?”

    程咬金无言以对。

    一直以来,李勣都以一种谦逊、低调的形象示于人前,看上去无欲无求、不争不抢,似乎对于权势富贵全不在意,在朝中更多扮演一个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的绝色。

    但是与李勣交情甚厚、纠葛颇深的人却都知道,李勣城府之深,绝不在长孙无忌之下。

    只不过长孙无忌掌控关陇、横行朝堂,显得光彩煜煜、霸气十足,而李勣则低调隐忍、存在感极低,即便被陛下授予宰辅之首,依旧温和低调,全无首辅之气场……

    所以李勣这种人的心思藏得很深,等闲若想弄明白他的想法,简直难如登天。

    叹了口气,他问道:“所以你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张行成沉声道:“各家在关中的主事人商议之后,一致认为应当敦促卢国公用兵,剿灭关陇残余,绝不可使其死灰复燃,否则一旦东宫与关陇联合,咱们即便大举进入朝堂,只怕也难以占据有利之职位。”

    程咬金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惊诧道:“你们是不是疯了?前方右屯卫挡住去路,身侧尚有尉迟恭虎视眈眈,这个时候你们让老子进攻大云寺?你恨老子死得晚了,想要送老子一程?”

    他已经出离愤怒。

    老子冒着让太子记恨的风险悍然率军前来,已经算是给了山东世家交待了,然而如此尚且不行,还得将命也给搭上去?

    张行成连忙摇头:“卢国公何出此言?只不过关陇残余的力量太大,对于咱们日后的安排威胁极大……”

    话未说完,被程咬金摆手打断。

    他不满道:“你是文官,但也通晓兵事,右屯卫是何等样一支军队,想必你自己心中有数,那是能够连续击溃吐谷浑、突厥、大食人,然后转战数千里由西域驰援长安的铁军!吾麾下左武卫就算再是精锐,硬碰硬也是负多胜少,若是尉迟恭的右侯卫关键时刻在身后致命一击,老子就得是一个全军覆灭的下场!”

    他瞪着张行成,怒气勃发:“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对于那些隐在暗处、指手画脚的山东世家,程咬金极为愤怒,不是说他不能牺牲,可牺牲总得有价值吧?明知必死却还要往死路上走,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左武卫是他赖以立身朝堂的根基所在,断然不肯稀里糊涂的葬送在右屯卫与右侯卫的夹击之下。

    这一点没得商量,就算此刻李、崔、麓、郑、王等等山东世家的家主坐在面前,他也绝对不会答允。

    张行成见程咬金犯了倔脾气,只得苦笑连连,摇头叹气:“卢国公这又是何必呢?你乃山东世家的一份子,大家同气连枝,今日你所受之牺牲,他日自然会十倍百倍的予以补偿,断不会让你吃亏。”

    程咬金态度坚决:“你若是不将话说明白,非但这事儿老子不答应,今日你也走不出这军营。”

    明知凶多吉少还让他前去送死,这背后一定还有内情。

    张行成眉头紧锁,思忖半晌,才轻叹一声,无奈道:“事已至此,对卢国公你也没什么好隐瞒,其实并无你所猜想的所谓内情,只不过大家一致猜测,英国公之行为极为不妥,恐有变故。”

    李勣行为举止莫名其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无论是之前自辽东撤军之后一路拖拖拉拉不肯返回关中平定关陇兵变,亦或是眼下纵容尉迟恭拦阻自己剿灭关陇,任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中究竟。

    程咬金想了想,道:“所以你们打算让我进攻大云寺,不惜与右屯卫开战,就是为了试探李勣的立场到底是什么?”

    张行成颔首,沉声道:“正是如此,英国公的立场太过关键,但咱们从其举措上毫无猜测。既然他纵容尉迟恭,那么咱们不妨也直接一点,等到两军接战、甚至是三军混战,英国公总会有所动作,其立场也就水落石出。”

    程咬金沉吟不语。

    三军混战,胜负未知,李勣自然要有所动作,届时他的立场自然清晰可见,但左武卫因此所要承担的风险却极大——右侯卫不确定右屯卫会否死死挡住山路,为了确保关陇安危势必全军上阵,自己这边佯攻,右侯卫却是实打实的死战。只有一个右侯卫也就罢了,程咬金有信心将其挡住,可万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下,右屯卫也全力来攻呢?

    自去岁东征一来,整个大唐军队序列之中最为光芒闪耀者,莫过于右屯卫,一连串大胜每一次都是击溃当世强军,战功赫赫宇内无敌,即便只有高侃率领一部屯驻山口,程咬金也甚为忌惮。

    但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了一个机会——如若李勣当真别有心思,背离了山东世家,那么山东世家为了保证在朝中的利益,势必会换一个所谓的旗帜……

    只有他程咬金,才能取李勣而代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山东世家强横的势力与庞大的底蕴,当真得以进入朝堂有了伸展之地,那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关陇门阀也好,江南士族也罢,万万不能与山东世家相抗衡。

    而作为山东世家的旗帜,自己说不定也能染指“朝中第一人”的地位……

    思忖良久,权衡利弊,程咬金终于缓缓颔首,道:“吾会摆出摆出攻击阵势,而后以小股骑兵袭扰右屯卫,发动佯攻,借以试探李勣的反应。可一旦尉迟恭不顾军令袭击吾军后阵,吾会立即撤回春明门外,再不参预此次行动。”

    他愿意在山东世家要求之下冒一次险,试探李勣之反应,以之换取山东世家的支持。但绝对不会当真倾巢而出,与右屯卫、右侯卫实打实的打一场,相比于山东世家这座靠山,显然左武卫这个根基更为重要。

    如果将左武卫打残了,他程咬金凭什么在以后风波跌宕的朝堂之上立足?

    利弊之间,自有取舍,程咬金绝不会被眼前的利益所蒙蔽,从而做出后患无穷的事情……

    张行成很是为难,考虑良久,见程咬金态度坚决,只得妥协:“如此也好,关陇之生死固然重要,但还是比不过英国公的立场。那就请卢国公您妥善安排,吾这就回去禀明一切。”

    似程咬金这样的统兵大将、帝国元勋,即便是山东世家也只能予以笼络、加以利用,不能任凭驱策、视如附庸,一旦彼此种下嫌隙进而分道扬镳,便是两败俱伤之局。

    所以程咬金尽管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派兵袭扰右屯卫;而山东世家再是不满,也只能适可而止。

    待到张行成离去,程咬金召集麾下将校,指派一支两千人的轻骑部队,沿着浐水东岸向南迂回,直至右屯卫侧翼,忽然发动攻势。

    左武卫骑兵冒着小雨一路潜行,抵达右屯卫侧翼不足十里之处被其斥候察觉,果断发动突袭,两千轻骑将速度提升至极限,一举杀入右屯卫左翼。右屯卫没料到对面忽然发动攻击,仓促迎战,被冲散一旅兵卒。不过右屯卫久经战阵,虽然变起仓促,但应变极快,后阵的弓弩手结阵上前,远程施射,将左武卫骑兵的冲锋势头压制,而后刀盾手掩护,且战且退。

    中军帐内,高侃听着战报,看着舆图,一双眉毛紧紧蹙起。

    程咬金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得要逾越右屯卫的防线将驻扎于大云寺附近的关陇残余剿灭?

    谁给他的信心,敢于这般无视右屯卫的战力?

    “左武卫主力有何动向?”

    “正在紧急集结,但目前并无全体冲锋的态势,各军猬集一处,反倒更像是防御阵势。”

    “右侯卫那边有何动静?”

    “尉迟恭已经下令停止渡河,目前大军驻扎在灞水以东,暂无异常。”

    ……

    原本的对峙局面,急转直下。

    一道道消息汇集,高侃沉思半晌,下令道:“命令左翼军队向中军收缩,刀盾手防御、弓弩手辅助,具装铁骑于中军处集结,将所有斥候全部放出,吾要知晓方圆三十里之内任何风吹草动,不得有一丝遗漏!各军随时待命,未有吾之军令,不准许一兵一卒进行反击!”

    “喏!”

    一道道军令自中军帐下发至各处部队,万余人的军队有条不紊的运转起来,各部依令行事,全军收缩,摆出一副防御阵型。

    敌人动机不明、当下局势不明、身后尚有一个右侯卫陈兵灞水之左,高侃不敢贸然反击。

    与此同时,派人快马加鞭赶赴玄武门外,向房俊禀报此间情况,由房俊定夺是攻是守。

    战报刚刚送出,便有斥候飞奔入中军帐,大声道:“启禀将军,尉迟恭驱使右侯卫横渡灞水!”

    帐内先是一静,旋即沸反盈天。

    “娘咧!欺负人是吧?”

    “真以为咱们屯驻于此便是怕了他们?”

    “将军,下令吧,咱们立刻反攻,将这两伙狼崽子一举歼灭!”

    帐内将校群情激奋、士气暴涨,一个个摩拳擦掌,待要将目中无人的两支军队彻底击溃,维护右屯卫战无不胜的名誉!

    (本章完)



    军队的士气来源于胜利,右屯卫整编之后这几年北征西讨,即便屡次面对天下强军,亦有覆亡薛延陀、击溃大食人这样的煊赫战绩,余者诸如吐谷浑、突厥更是随意屠戮。

    与右屯卫齐名的左屯卫齐编满员发起突袭,依旧被半支右屯卫打得支离破碎、狼奔豸突……

    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使得全军上下自信爆棚,此刻左武卫悍然突袭,如何能忍?

    所有将校都叫嚣着即刻反击,给左武卫狠狠的教训。

    高侃没有被这股热烈的氛围所感染,冷静的训斥几声,沉声道:“咱们自是不怕左武卫,可眼下局势尚未明朗,左武卫只来了区区两千轻骑,明显试探意味更大,况且另外一侧还有正在渡河的右侯卫虎视眈眈,若全力攻略左武卫,岂不是给尉迟恭露出破绽?咱们不惧天下任何一支军队,但也不能莽撞冒失,导致不必要的伤亡,都给老子稳住!”

    左武卫也好,右侯卫也罢,这两支军队的举动实在是不合常理、太过诡异,未能弄明白程咬金、尉迟恭的真实意图之前,他自然不肯全力迎战,必须留有余地应对变局。

    在右屯卫军中,高侃威望很高,喝叱之下将校们不敢多言,只得乖乖的赶赴各自部队,依照军令向着中军附近聚拢集结,对左武卫的挑衅视如不见,但同时也做好了随时大举反攻的准备。

    *****

    武德殿内,即便夜半三更,依旧灯烛通明,内侍、书吏、文臣、武将出出进进,气氛紧张。

    终南山下三军对峙,随时可能引发一场混战,使得刚刚稳定的长安局势再度出现变动,这使得长安内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那边的形势,一道道军令自太极宫传出,东宫六率加派兵马巡视城内各处,加强城墙守备,剑拔弩张。

    ……

    李承乾将擦脸之后的手帕放入铜盆,摆手让内侍端走,这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吐出一口气,看着面前李靖、马周、萧瑀、刘洎、李道宗、以及一直协助马周稳定长安局势的崔敦礼,对后者温言道:“家中丧事可还顺当?”

    崔敦礼一身麻衣,神情憔悴,闻言颔首道:“劳烦殿下挂念,微臣感激不尽……一切事宜都还顺遂,过几日便可出殡。”

    李承乾道:“令弟惨死,孤亦是心痛不已,只不过此刻局势紧张,孤对你仰仗之处甚多,还望节哀顺变,以大局为重。”

    话中之意,直白简单。

    崔敦礼听得明白,恭声道:“殿下放心,微臣乃大唐之臣,更是殿下之臣,自是以国事为重,绝不会因私废公。”

    刑部侍郎崔余庆遭遇“流寇”袭杀,惨死凤栖原庄园之内,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两大门阀怒不可遏,直接促成了程咬金率军奔赴终南山意欲彻底剿灭关陇门阀的后果,使得长安局势骤变。

    谁都知道关陇门阀退至终南山生死一线,垂死挣扎之际焉能节外生枝派人袭杀崔余庆?其中必然别有缘故。可对于山东世家以及两大崔氏门阀来说,真相如何、凶手何人其实并不重要,此等情况是附和自身之利益的,无论背后主使的真正目的为何,趁机剿灭关陇残余乃是重中之重。

    但太子自然不愿见到这一幕发生,故而此刻提醒崔敦礼,多多规劝山东世家莫要一意孤行,即便劝不动山东世家,崔敦礼亦要站在东宫这一边,太子对他极为重视,莫要自毁前程……

    崔敦礼也表达了自己的忠诚,一切以东宫利益为重。

    李承乾欣然颔首,笑道:“这几年崔侍郎辅佐越国公管理兵部,可谓兢兢业业、功劳甚大,越国公不止一次在孤面前对你褒奖有加,孤也想着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也该给崔侍郎压一压担子,帮衬着孤将朝堂治理得更为稳当一些。”

    其余几人看向崔敦礼,说不上艳羡,毕竟崔敦礼的官职、地位比这几人都低得多,即便再进一步也影响不到他们的利益。但可以想见,得太子青睐、又有房俊这个靠山,本身又是山东子弟,才能卓著……平步青云只不过等闲事耳。

    假以时日,定然能够与他们平起平坐。

    李承乾这才看向李靖,问道:“大云寺那边局势如何?”

    李靖沉声道:“高侃率领右屯卫驻扎山下,挡住上山的道路,左武卫气势汹汹,右侯卫伺机而动,局势并不明朗。”

    没人料到程咬金忽然率军直扑大云寺,意欲将关陇残余一网打尽,连春明门外都只是留下了不足千人看守大营,孤注一掷。尉迟恭的反应也有些出乎预料,毕竟作为关陇门阀最后的军事力量,自当想方设法予以保全,而不是在右屯卫抵挡左武卫的情况下依旧开赴大云寺,与右屯卫、左武卫三军对峙。

    右屯卫这几年北征西讨,败尽番邦劲敌,隐隐有“大唐第一强军”之誉,左武卫东征之时在程咬金麾下攻城掠地、长如直入,横行辽东如入无人之境,战力强劲,与这两支军队混战一处,只怕右侯卫一溃千里、尸骨无存,尉迟恭之举措殊为不智。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这其中究竟有几分真情、几分谋算,谁也不知……

    正在这时,门外有内侍疾步而入,手里捧着一份战报,来到李承乾面前道:“启禀殿下,越国公遣人送来战报,请殿下过目。”

    李承乾心中一紧,赶紧将战报接过,仔细阅读。

    深更半夜房俊有战报送抵,必然不会是小事……

    果然,看完战报,李承乾面沉似水,将战报递给身边的萧瑀,摆手让大家传阅。

    殿内一片寂静。

    大家将战报穿越过后,萧瑀捋着胡须,一脸疑惑:“局势好像不大对劲啊,李勣与程咬金皆代表着山东世家,按说利益一致,为何赶赴大云寺剿灭关陇残余的是程咬金,而不是手握大军的李勣?尉迟恭不顾右侯卫之存亡,悍然抵达大云寺欲救助关陇,明显是与程咬金敌对,为何李勣不严令将其召回,反而有意纵容?另外,右屯卫虽然奉殿下之令维护关陇,但是其本身与关陇血战连场,仇恨怨气如山似海,为何面对左武卫、右侯卫两支军队咄咄逼人之态势依旧寸步不退,死命挡在前头,替关陇门阀玩命?”

    屁股决定脑袋,利益决定行为,可是眼下对峙于终南山下的这几方势力却完全背离了各自的利益,局势一片混乱,令人一头雾水……但无论是哪一方,既然做出这般不合常理的举措,那必然有其理由,可这理由又是什么呢?

    李承乾面皮抽搐一下,前几个问题他也弄不明白,但右屯卫为何替关陇玩命他却是清楚的,但高侃于两军阵前替自家大帅张罗娶亲这种事,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宣扬为好,否则房俊必成众矢之的,东宫内部各方势力对会加深对房俊的忌惮……

    干咳一声,道:“右屯卫乃是奉孤之命而行,忠心耿耿可昭日月,毋须有所怀疑。”

    萧瑀狐疑的看了太子一眼,颔首道:“右屯卫的确忠心可嘉,即便举止诡异,也不能予以怀疑……但程咬金与李勣之间是否意味着山东世家内部出现了巨大分歧,进而导致各自为政?”

    这是他所关心的,在江南、山东两地门阀注定会入主朝堂的情况下,彼此既要守望相助、携手并肩,又会天然的成为对手,相互抵触、处处留心。

    如果山东世家在这个当口爆发内乱,对于江南士族来说将会是一个极好的消息……

    马周、刘洎乃是文官,此等军事话题他们两个很少参预,李道宗身为宗室,一般也不会发表具体意见。

    唯有李靖,沉思半晌之后,忽然叹息一声:“李勣不对劲啊。”

    他这一生感慨让李承乾与萧瑀都下意识的翻了个白眼,你才知道李勣不对劲?从东征大军撤出辽东开始,李靖一举一动便全都不对劲了好吧……

    孰料李靖接着说道:“老臣与李勣共事多年,也曾一同统兵纵横漠北,对其为人行事、军事素养极为熟悉,眼下李勣之所为给老臣的感觉,就好似……一个傀儡,很多事根本就不是他的性格能够做得出来。”

    萧瑀眨眨眼,心底泛起一股没来由的惊悸,却捉摸不定,想了想,试图推翻自己的猜测:“或许是因为遗诏的存在?”

    如果那份猜测之中的遗诏当真存在,李勣也许只是依令而行,自然不符合他自己的风格。

    李靖摇头道:“李勣何等样人?说一句惊才绝艳绝不为过,即便那份遗诏当真存在,李勣也会以他的方式去做出决断、进而付诸行动,而不是一味的遵令而行……更何况就算陛下留有遗诏,也只会指示达成何等目的,岂能一步一步都予以规划?”

    众人齐齐颔首。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性情、风格,同样的一件事,不同的人去办便会呈现不同的效果,即便最终的结果一致。

    李承乾默然不语,一双眉毛紧紧蹙起,他想起了那些原本应该在太极宫内隐迹藏形不为外人所知的死士们,以及死士的领袖王瘦石……

    为什么王瘦石会出现在东征大军之中?

    是当初父皇出征之时便跟随在身边,还是后来自长安潜出,赶赴军中?

    若父皇已经驾崩,作为父皇最忠心耿耿的死士是在遵从父皇的遗诏而行,还是自行其是?

    ……

    良久之后,李承乾沉声道:“给李勣去信吧,孤要出城赶赴灞桥,迎接父皇回宫!”

    萧瑀等人吃了一惊,忙劝道:“殿下三思,眼下长安局势未定,处处留有变故,该当一心一意将各方处置妥当才行。”

    一旦李勣将李二陛下遗体、棺椁护送回长安,整个长安都必须立刻开始运作国丧之事,所有事情都得为此让路,将会错失稳固朝局、大权独揽之良机,后患无穷。

    (本章完)



    天亮之后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小雨随风飘荡,空气清新而湿凉。

    玄武门外右屯卫的中军帐内,房俊顶盔掼甲、一身戎装,正与程务挺、岑长倩、王方翼等人议事。

    程咬金接过岑长倩斟的茶,颔首致意,而后转头对房俊说道:“家父除去信中所言,还派人特意叮嘱,让大帅小心英国公,他认为英国公种种举措为夷所思,已经丧失了对于东征大军的掌控,随时都可能引发内部的分歧与动荡,而一旦数十万东征大军失去节制,军中各方势力为了各自的利益势必引发剧烈的冲突,有可能对关中局势产生极大之影响。”

    程名振身在东征军中,对于军中气氛之变化自然无比敏锐,李勣虽然以铁腕政策约束全军,但种种举措却早已使得各方势力生出抵触之心,很难将统帅意志贯彻下去。

    高压之下看似风平浪静,使得潜流湍急,稍有不慎便会掀起惊涛骇浪……

    房俊却不以为然,呷了口茶水,随意道:“告知令尊,东征大军乱不了,让他安心待在军中,无论是谁想要兴风作浪,都要离得远一点,以免收到波及。”

    程名振奇道:“大帅何以这般肯定?之前丘孝忠等人意欲脱离东征大军返回关中,虽然被英国公一举剿灭,但军心未必稳定,所为压迫愈大、反抗愈大,英国公固然大权在握,可若想将数十万大军稳稳压制,却难如登天,或许只需一丝半点外因,便会引发其内部的惊涛骇浪。”

    李勣威望高、资历高、权势高,眼下可称之为“朝中第一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二陛下驾崩,即便是太子也得仰望李勣之鼻息……可若说李勣能够一直将麾下数十万大军死死压制,却是妄想。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朝堂之上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物张国计闭口民生,整日里附庸风雅志向高远,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实则谁不是给各种各样的利益羁绊其中?

    利益将这些人推到帝国最高权力阶层,自然也就需要这些人在那个位置上去谋求利益予以回馈。

    这是权力的制约,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风险与大收益越大的道理说都懂,眼下东征军中各方势力觉得冒犯李勣不值得,可一旦那些势力觉得冒犯李勣与可能获得的收益之间是一个正向的比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予以反抗,将李勣的威望彻底撕碎。

    房俊依旧不为所动,只是淡淡说道:“这一点你如需担心,即便英国公失去掌控,东征大军也乱不了。”

    程名振等人疑惑不解,但房俊显然不愿再说,对王方翼道:“给高侃送信,命其约束麾下兵卒守住驻地即可,卢国公看似鲁莽实则极为谨慎,断然不会大举进攻吾军驻地,鄂国公的任务只是保住关陇,只要咱们挡住左武卫,他便不会擅动刀兵。”

    对于程咬金,他自然极为了解。

    这是一个看上去形似猛虎、实则心思细腻的人,外表粗豪,内有锦绣。他与李勣同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人物,但此番赶赴大云寺剿灭关陇残余却不是李勣出兵而是程咬金前往,其中必然有着程咬金不能舍弃之利益。

    但利益不仅与风险挂钩,更需要与付出相互权衡,剿灭关陇残余只不过能够使得山东世家在往后的朝局之中掌握更多的主动、攫取更多的利益,却不能帮助山东世家一举成为曾经的关陇门阀那般大权在握、主导朝政的地步,那么给予程咬金的利益也就极为有限,顶了天也不过是将程咬金树立为山东世家在朝堂之中的代言人,顶替李勣。

    可若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攻击右屯卫,将右屯卫彻底击溃之后剿灭关陇残余……这是何等巨大的损失?

    山东世家给予的利益再多,也多不过左武卫对于程咬金的重要性,所以一切有可能眼中削弱左武卫战力的行为,程咬金根本就不会去考虑。

    既然程咬金不会猛攻大云寺,尉迟恭又怎么可能悍然攻击左武卫呢?

    所以眼下大云寺看似局势险恶、风波跌宕,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但也只是大家相互做做样子,或是攫取利益、或是有所交待,仅此而已,绝对不会出现三军混战的局面……

    门外,有亲兵快步入内,将宫内送来的书柬呈递给房俊:“刚刚太子殿下的禁卫自玄武门送来的,呈递给大帅阅览。”

    房俊起身,双手将太子书柬接过,打开来看了一遍,面色有些凝重。

    岑长倩好奇问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房俊沉默以下,将书柬收好,深思少顷,这才说道:“太子信笺之中,言及三日之后将会率领朝中百官出春明门,至灞桥桥头,迎接陛下圣驾回京。”

    帐内陷入沉默。

    虽然直至此刻仍未有陛下驾崩之官方文书予以确认,但长安局势乃至整个关中的形势发展到眼下这一步,谁都相信李二陛下早已驾崩——否则李二陛下岂会任由关陇门阀谋逆废黜太子,更使得锦绣关中陷入战火之中,贞观以来十余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既然明知陛下已经驾崩,太子却还要亲自出城至灞桥迎接圣驾,摆明了就是让李勣将李二陛下之生死告知天下,将所有的阴谋算计都挑开了示于人前,让天下人都不得不进行李二陛下的国葬,然后——登基继位。

    关陇门阀为什么敢举兵起事?

    就因为太子仅只有监国之权,还不是一国之主,可若是李承乾登基之后,关陇门阀的行为便是彻头彻尾的谋逆,没有任何理由予以搪塞,李承乾自身便获得了法理上的不败之地。

    岑长倩吁出一口气,赞赏道:“太子殿下有魄力啊,这是让朝中各方都放弃当下觊觎的利益,老老实实拥护皇权,哪怕因此引起各方之争斗也在所不惜。”

    只要李承乾登基继位,所有人都只能偃旗息鼓,即便庞大的利益即将吃到口中,否则便会被视作“谋逆”,即便是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也只能猥琐起来,不能大张旗鼓。

    但这是破坏“默契”的。

    李承乾想要掌控朝堂,真正将皇权树立起来,离不开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支持,不然这两大门阀完全可以龟缩在各自的领地对朝廷政令不闻不问,割地称王,甚至揭竿而起……虽然李承乾不曾与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言明,但大家彼此之间早已有了默契,那便是山东与江南尽可能的攫取关陇门阀留下来的利益,等到都吃饱喝足,再由李承乾登基为帝,一切重归正轨。

    结果半路上李承乾忽然不玩了,在关陇门阀被死死压制之后意欲即刻登基,利用关陇门阀之反弹反过来制衡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真以为这两地门阀是吃素的?

    利益面前,父子尚且反目成仇,所为的忠诚更是不堪一击。

    搞不好此举会激怒两地门阀,使得局势愈发险恶……

    但李承乾敢于这么做,却是将当下的所有矛盾全部挑开,大家生也好死也罢一并解决,成败各安天命,然后迅速重回正轨。

    这需要极大的魄力。

    房俊微微颔首,算是认同岑长倩的话语,心里却只是想笑:真想看看李勣此刻的脸色啊……

    他对程务挺道:“留下三千人固守大营,其余人马做好准备,届时与太子一并赶赴春明门外参预警戒,以免那些门阀们闹什么幺蛾子。”

    “喏。”

    程务挺恭声领命。

    *****

    太子欲出城迎接陛下圣驾的消息自太极宫传出,在长安城内引起巨大震荡,所有人几乎都已经认可了陛下已经驾崩的事实,那么此时太子出城迎接,其真实意图昭然若揭。

    这令萧瑀极为恼怒。

    宋国公府之内,萧瑀与张行成对坐,阴沉着脸沉声道:“殿下此举,无异于过河拆桥,眼下关陇未灭,吾等对于朝局之掌握刚刚开始,远未到尘埃落定之时,绝不能任由殿下任性行事,当予以阻止。”

    张行成一身布衣,相貌清癯,这些日子往来奔走又要耗费心神,使得他看上去很是憔悴。

    闻言,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吐出一口气,淡然道:“殿下乃是大唐太子,负有监国之责,迟早都是要登基继位的,此刻吾等违背殿下的意志,必遭记恨,得不偿失啊。”

    神情淡然,似乎对太子这般“逼宫”的做法不以为然。

    萧瑀蹙眉,心念电转,冷笑道:“此事攸关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利益,咱们合则掌控朝堂、一人之下,分则争斗不休、两败俱伤,老夫希望你们考虑清楚,莫要打着让江南士族冲在前头,你们山东世家渔翁得利的主意。”

    对于门阀来说,“利益至上”这四个字几乎可以适用在任何时刻,只要有利可图,门阀不在乎做出任何匪夷所思之事。什么道德礼法,什么忠君爱国,只要有利益,统统都可以抛进臭水沟。

    所以门阀之间的合作一定会伴随着猜忌,从来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并肩协作、互通有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