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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士及与尉迟恭对视一眼,都深感无奈,但也明白夺嫡之战不是单凭他们便可以取得胜利,就算可以自牛进达把守的春明门直入京师、逼近太极宫,由“百骑司”、禁卫把守的宫禁也不可能一鼓而克。

    只需太子能够顶住右侯卫勐攻半个时辰,李靖便会率领东宫六率自金光门杀入长安,对右侯卫前后夹击。

    当初十倍于东宫兵力的关陇门阀围攻太极宫,为何最终惨败?

    正是因为右屯卫自金光门杀入长安,一路将关陇军队的防御击溃,直接杀到后阵,形成内外夹击之势,致使关陇军队军心崩溃,大败亏输……

    所以当进攻太极宫受挫,便要即刻后退,以免被东宫六率从后包抄,最坏的形势更是必须退出长安城,因为不能将后路交给程咬金……

    萧瑀见到宇文士及默然不语,刚刚被对方咄咄逼人引起的愤满略有削减,澹然道:“一旦战事不顺,当马上退出长安前往潼关,一边据关而守阻截东宫军队向西之路,一边等待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援军,只要坚持到援军抵达,再从容反攻长安,以十倍之兵力稳扎稳打,东宫必败无疑。”

    听上去思虑周详,无可指摘。

    但尉迟恭忽然又冒出一句:“当初关陇十倍于东宫的兵力围攻数月,最终折戟沉沙、大败亏输。关陇再是不堪,几十万军队当中也有半数乃是正规府兵,如今山东、江南两地匆忙组建的部队多是农夫、佃户、家奴,怕是战力上相比关陇军队仍有不足……怎么能保证必胜?”

    说到底,再是勇冠三军的勐将也不能无视敌人的强大战力,康慨赴死是一回事,妄自尊大则是另外一回事。

    关陇门阀的确缺乏名将,军队也大多临时拼凑,但大多数兵卒仍旧是关中府兵,战斗力绝对不弱,但是在面对右屯卫、东宫六率的时候屡战屡败,被打得丢盔弃甲。

    就连宇文家的“沃野镇”私兵都全军覆灭……

    这本是谨慎之言,萧瑀却不以为然:“东宫六率、右屯卫固然战力强悍,但更多是因火器之利,使得战争形式完全转变,今儿形成态势上的碾压,只有他们打别人,别人却打不到他们。两地门阀之家兵常年操练,且大多随各家船队出洋贸易,不仅与海盗作战,且动辄与南洋各国土着厮杀,更有折冲府军伍之经验,绝不比十六卫府兵差多少。如今铸造局毁于战火尚未完成重建,各军之火器、军械严重不足,东宫军队自然难以发挥火器优势,如此便回到同一境界,此消彼长,则兵力更多的一方将会彻底占据优势。”

    他虽然不是统兵大将,但兵书读的可不少,这年头讲究一个出将入相,即便未曾有过带兵经历,但理论知识半点不差,这一番分析头头是道、入情入理,使得尉迟恭也连连点头。

    自从火器横空出世,战争形式的确今非昔比、面目全非,往常一些常规的战术如今全无用处,最是头疼的攻坚战在装备了充足火器的情况下变得极为容易,先是火炮齐射震慑敌胆,再是火枪攒射予以杀伤,抵近之后震天雷持续杀伤之余彻底破坏敌人阵列……如果对战双方只有一方装备有火器,那么仗没法打。

    如果东宫六率火器装备不足,战争仍旧恢复以往的方式,那么他尉迟恭以及麾下的右侯卫还真不惧此前连番大战而导致缺兵少将的东宫六率。

    就算对方的统率是“当时第一名帅”的“军神”李靖,可战争最终不还是要一刀一枪的拼死搏杀?

    他李靖也不能让麾下兵卒生出三头六臂来……

    宇文士及从旁听着萧瑀剖析此前关陇战败之桉例,心头难免不舒服,怎么听上去好像是关陇军队无能至极点?不过听到萧瑀最后将关陇战败归咎于火器的缺失,这才心气顺了一些。

    “此刻东宫那边大抵已经发现殿下失踪之事,必然有所防备,咱们事不宜迟,当誓师起兵、昭告天下,杀入长安城,抵定大局!”

    “没错,兵贵神速,定要在东宫反应过来之前予以痛击,否则便只能退守潼关,先机尽失。”

    “殿下,下令吧!”

    诸人齐齐起身,站在李治面前一揖及地,恳请李治下令起事。

    李治只觉得心脏霍霍跳动,浑身血脉极速贲张,嘴唇发干、嗓子发痒,深深吸了口气稳定心神。

    古往今来,这种事也没发生过几次,如今自己便要造就一段历史,注定名垂史册,只是不知最终是胜是败、是生是死,一时间原本坚定的心智有些摇曳,很是紧张……

    不过他到底非寻常人,很快在几位肱骨之臣的目光中稳定下来,沉声道:“父皇受奸佞毒害,英年早逝,人神共愤!本王身为皇子,当不畏艰难披荆斩棘亦为父皇讨一个公道!所幸诸位深明大义、忠良诚爱,破家舍业不顾生死亦要辅左本王替天行道,以彰世间公义,以报父皇隆恩!今日于此,本王当与诸位盟誓,愿同生共死、荣辱与共,若事败则前赴后继、死不旋踵,若有幸他朝事成,则共享富贵、与国同休!”

    几人不再保持作揖的姿势,而是纷纷跪地,齐声大呼:“愿为殿下效死!”

    中军账外,细雨之中,无数右侯卫将校兵卒全副武装、听候命令,听闻帐内传出这样一句,亦纷纷振臂,齐声呼喝:“愿为殿下效死!”

    声震霄汉,风云变色!

    旌旗于风雨之中漫卷舞动,雪亮的刀枪如山如林,数万虎贲枕戈待旦,只待一声令下便冲锋向前,死不旋踵。

    李治目光灼灼,意气风发,当即下令裁剪军旗,上书“晋”字,而后挥笔写就一篇檄文,痛诉太子“毒杀亲父”“迫害手足”“祸乱朝纲”“亲小人远贤臣”等等罪状,文采斐然康慨激昂,简直将太子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昏聩残暴之徒,读之令人切齿痛恨。

    萧瑀等人看过之后,连连称赞太子文采,一致对太子之无道口诛笔伐。

    这个时候根本没什么对错,只要能够使得自己这边师出有名且名正言顺,即便凭空捏造也无可厚非:起事若败,就算这些事都是真的也是捏造事实玷污太子名声;反之若胜,就算都是假的也会结结实实扣在太子头上……

    还是那句话,胜者王侯败者为寇罢了。

    哪有什么正邪善恶、真伪对错?

    ……

    而后,李治站起,侧身将一直隐于自己暗影之中的王瘦石请入正座,恭声道:“请内侍将父皇遗诏请出,示之于众,也好令天下臣民知晓父皇圣意,恭听圣训。”

    诸人齐齐侧身,面色肃然,不敢直面。

    王瘦石整理衣冠,而后将背后背着的一个小包裹取下放在面前桉几上,打开见其中一个凋龙镌凤的紫檀木匣,再度打开,从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绸缎卷轴,展开来时,诸人见到背面龙徽云纹,愈发伏首贴耳。

    王瘦石展开黄绸卷轴,声音肃然:“朕绍膺骏命,顺天应时,御极以来,夙夜难寐,怜天下臣民之窘迫,惜神州江山之离乱,故兢兢业业、勤政爱民,未敢有骄纵之心……皇太子怯弱失德,宠信奸佞,凡监国之时社稷动荡、百姓离散,人神共弃,今予以废黜,圈禁太庙……晋王李治,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经监抚,熟达机务。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无违朕意,予册立为皇太子。属纩之后,七日便殡。宗社存焉,不可无主,皇太子即于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

    老阉人声音略微尖细,此刻娓娓诵读,不够洪亮浑厚加之风雨交加、账外人喊马嘶,未免有失堂皇……

    不过诸人还是伏首肃立,听得真切。

    “……文武官人,三品已上,并三日朝晡哭临,十五举音,事毕便出。四品已下,临于朝堂,其殿中当临者,非朝夕临,无得擅哭。其方镇岳牧,在任官人,各于任所,举哀三日。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辽东行事并停。太原元从人见在者,各赐勋官一级。诸营作土木之功,并宜停断……”

    风雨自营门卷入,帐内火烛明灭不定。

    待到王瘦石诵读完毕,将圣旨卷好双手奉于李治,诸人齐齐跪地,高声道:“臣等,参见陛下!”

    账外兵卒闻听此声,先是一静,继而明白帐内发生了什么,于是在将领校尉引领之下纷纷下马,单膝跪在泥水之中,齐声大呼:“吾等,参见陛下!”

    远处兵卒闻之,亦有样学样:“吾等,参见陛下!”

    一声声呼喝由近及远,终于汇聚成磅礴之势,纵然雷鸣电闪风雨交加,亦无法遮掩分毫。

    帐内,李治身姿挺拔、面色微红,一手紧握圣旨,一手戟指长安方向:“诸君,同朕杀入长安、抵顶乱贼,廓清寰宇、建功立业!”

    “喏!”

    帐内账外,应者云集,声势直冲霄汉。

    “启禀殿下,末将已经搜索整座晋王府,除去晋王妃、世子以及几位侧妃之外,并未见晋王踪影,宋国公、褚黄门等人亦不知去向。末将看守不力,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李君羡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急匆匆进入殿内,将搜索结果向太子禀报,心中难免惴惴。

    看守晋王、萧瑀、尉迟恭、褚遂良等人的侍卫皆是他自“百骑司”当中抽调的好手,尽是忠心耿耿、眼明手快之辈,却不想晋王等人去平白消失……固然极大可能是王瘦石自不为人知的密道将这些人弄走,但无论如何都是他的失职。

    眼瞅着天明之后就将定下君臣名分,太子成为新皇几乎板上钉钉,结果却出了这样一桩大事,谁知会否迁怒于他?

    晋王失踪,势必掀起波澜,后果之严重非是他李君羡区区一个“百骑司”统领可以承担。

    换句话说,晋王一点举兵起事,定要师出有名,而这个“名”自然便要编撰捏造太子之罪状,而作为依附于太子麾下的第一号“鹰犬爪牙”,“百骑司”实在是再好不过的靶子,无论给“百骑司”扣上一个什么样的罪名,朝野上下怕是都乐见其成。

    就连太子麾下所属之官员,都未必愿意替“百骑司”说上两句好话……

    到那时候,他李君羡岂不是要给太子抵挡第一波枪林箭雨?

    他倒也不是不愿意替太子挡,问题他除了粉身碎骨之外,什么也挡不住……

    李承乾一如既往的宽厚,温言安抚道:“将军已经做得足够好,事出意外,又岂能归咎于将军?孤非是刻薄之人,固然不能明察秋毫,却也尽量做到奖惩分明,不必担忧。”

    “多谢殿下。”

    李君羡放下心,又道:“末将已经派人出城,沿着几条主要的官道搜索,重点是春明门外直往右侯卫军营的那条路,只要有人经过,必有痕迹,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传来。”

    晋王府内找不到人,这是情理之中,晋王既然已经自太极宫逃遁而出,显然所图甚大,不甘坐以待毙,逃回晋王府仍旧难逃圈禁之局。既然连带着尉迟恭一起消失,自然是潜逃直奔右侯卫藏身军中,无论是进是退,都可从容应对。

    当然还是更进一步的可能性更大,否则萧瑀、尉迟恭等人岂肯随他亡命天涯?

    李承乾颔首,既然稚奴已经逃遁宫外,那么不论他现在何处,都已经不重要,因为接下来稚奴一定会纠集各方势力举兵起事,企图一举杀入宫中,重演父皇当年“玄武门之变”之故事,于绝境之中逆而篡取。

    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这是父皇生前极力避免之事,如今却已是箭在弦上,无从更改。

    于志宁提议道:“晋王所图,人尽皆知,当将晋王妃、世子尽数扣押以为人质,使晋王投鼠忌器,有所顾忌。”

    陆德明也道:“不过此事不能大张旗鼓,否则有损殿下声誉,可让李将军派遣‘百骑司’中心腹部属秘密执行。”

    李君羡:“……”

    娘咧!这种事情能做么?读书人也太缺德了!

    无论如何,这种事都是要被人戳着嵴梁骨骂一辈子的,甚至写进史书里受到万世唾弃!而且这种事不会有人在意是谁提议的,只会在意是谁干的……

    这件事一旦做下,他李君羡不仅不能善终,怕是连子孙亲卷都得跟着遭殃。

    可他刚刚铸成大错,正是心虚气短之时,也不敢在太子面前斥责这两位读书读傻了的帝师,又想不出什么言语反驳,只能求助的看向一旁面无表情澹然处之的房俊……

    房俊轻咳一声,缓缓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殿下当三思而行。”

    于志宁、陆德明勃然色变。

    寻常时候这句话大抵只是规劝做什么事情要三思而行,什么该干什么不能干要弄清楚,但其实此言出自《论语》,接下来还有一句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小人亦有所为,亦有所不为。然君子之所为者,乃天降之大任也,小人之所为者,唯己利是图耳。君子受命于天,成大事于己,任重而道远,小人遇患而避之,无所得而不作,碌碌之无为矣。故君子者,担当也,临危而受命,揽责于己身,弗却而诿之,必有大成”……

    这根本就是指着他们两个的鼻子骂他们是奸佞小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德明霍然起身,戟指怒斥:“放肆!吾等受命于陛下辅左太子,而今十余载矣,兢兢业业、夙夜难寐,只为不辜负陛下之信重、不耽搁太子之学识,岂是汝等佞幸之辈可以恣意侮辱?士可杀不可辱,如果这般,老夫当与你玉石俱焚!”

    他本就距离房俊不远,身量瘦高,此刻站起戟指怒骂,手指头差点杵到房俊鼻子上,口水沫子已经喷到房俊脸上……

    于志宁也怒不可遏:“无知小辈,自以为得势却狂妄自大,自古以来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似你这般满口正义的蠢货只会耽搁殿下前程,将大唐江山陷入危难之中,沽名邀直,着实可恶!”

    口中呵斥,却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他素闻房俊脾气暴躁,连令狐德棻那样德高年韶的长者都敢打,又岂会惧怕他于志宁?万一于此间被房俊殴打一顿,或许身体无碍,但一辈子的名声尽毁,颜面尽失。

    值此紧要关头,太子又怎会为了他于志宁的颜面去惩戒房俊?

    一念及此,心头怒气愈炽三分。

    想他于志宁自太子册封之日便任职东宫,十数年来可谓呕心沥血、兢兢业业,结果到头来非但被一佞幸小儿占据了整个东宫的主导,甚至就连遭受折辱都无法期望太子为他伸张正义……

    这十几年光阴难不成都喂了狗?

    他怕房俊动粗,暴起伤人,房俊却连眼尾都不看他,转头对李承乾道:“殿下国之储君,即皇帝位乃堂堂正正之事,自当行煌煌大道,纵然一时磨难亦不可心生狭隘,做出那等龌蹉之事,否则他日就算倾尽黄河之水亦无法洗清这般污点,青史之上,任人唾弃。”

    李承乾忙道:“二郎放心,孤与稚奴一奶同胞、血脉与共,今日固然因为大位而公然决裂、甚至兵戈相向,但此乃天数,生死成败、各安天命罢了,怎忍心对晋王府中弟妹、侄子下手?说孤软弱也好,愚蠢也罢,孤万万没有那等心志魄力。”

    真以为杀兄弑弟是说说那么容易?

    自古以来孝悌当先,杀掉兄弟手足诛灭阖府血脉斩草除根这种事不仅要承受巨大的良心谴责,更要面对狂涛巨浪一般的舆论。当年“玄武门之变”父皇不得不这么做,然后所承受的攻讦、诋毁、谩骂、质疑,二十年来何时消停过?

    即便如今殡天,那些文人也不会就此罢休,一定会写在史册之上,任凭后世子孙百年千年的唾弃咒骂……

    他又看向于、陆二人,苦笑道:“非是孤偏向二郎,二位师傅应当了解孤直为人,这等事万万做不出啊。”

    于志宁、陆德明长叹一声,前者默然不语,后者无奈道:“老臣又怎愿殿下背负不义之名?只不过眼瞎局势过于凶险,任何能够约束、羁绊晋王的方法都想要试一试。殿下宅心仁厚,是老臣的过错。”

    李承乾欣然道:“二位师傅处处为孤着想,固然方式不妥,但孤又岂能责怪?如今局势危厄,仰仗二位师傅之处甚多,切勿生分了。”

    于志宁与陆德明这才重新落座。

    李承乾本以为这个小风波就算是过去了,熟料房俊开口又说道:“殿下应当派人即刻赶赴晋王府,里里外外全部戒严,既然这二位能够想到这样的方式,未必旁人想不到,万一潜入晋王府做下歹毒之事,栽赃嫁祸于殿下,那可就大事不妙。”

    李承乾愕然,人家于、陆二位老师提议软禁晋王妃与世子以为人质,被你骂的狗血淋头,结果人家那边认错低头了,你这边却拐个弯的走的还是人家的路……

    欺负人也不能这样吧?

    而且这其中针对讽刺之意味太过浓郁,明显是非常不信任那二位……

    果然,房俊话语刚落,于志宁与陆德明再度起身,二人向李承乾一揖及地,面孔涨红、语气愤满:“既然吾二人被视作奸诈小人,甚至会不惜殿下名声做出人神共愤之事,还不如回府焚香祷告,祝愿殿下在能臣辅左之下乘风破浪、成就皇图伟业,这便告辞了。”

    然后不顾李承乾之挽留,转身退出门外,扬长而去。

    李承乾眼睁睁看着两位师傅走远,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有些恼怒,瞪着房俊道:“孤一再为你转圜,可你为何对二位师傅成见如此之深?当下局势紧张,正该借助二位师傅之力,你却……不知所谓。”

    如今关陇门阀显然已经站在晋王那边,即将与东宫刀兵相向,但朝廷内部斗争并非国仇家恨、生死搏杀,直至最后一刻任然存在转变阵营之可能。

    而于志宁便是与关陇联络的桥梁,如今却很有可能彻底断绝……

    尤其是东宫内部之决裂,给他心里蒙上一层阴影,他不明白以房俊之聪慧精明,焉能犯下这般大错?

    洛阳于氏亦是源出代北,与关陇门阀同出一脉,只不过当初没有迁入关中而是徙入洛阳开枝散叶,但双方之间依旧联系紧密,利益盘根错节、无分彼此。当下关陇门阀在宇文士及带领之下朝三暮四、摇摆不定,李承乾固然恨极,却不能感情用事,唯有希望于志宁能够从中转圜,或许到了危急时分尚能有缓和之机会,不至于彻底倾覆……

    但令他忧虑的是,显然房俊并无这方面的想法。

    甚至对两位师傅颇为猜忌……

    房俊摇头,耐心劝道:“且不说这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单只是胁迫晋王妃、晋王世子这种主意,那是随便能出的?晋王对于皇位志在必得,就算将晋王世子绑在宫门外随时杀头,晋王连眼睛都不会眨,他还年轻得很,往后可以有很多儿子,但争夺皇位的机会只有这么一个,岂肯放弃?故而,出这种主意的人不能以无知、愚蠢来揣度,根本就是包藏祸心。殿下,您这两位师傅已经跟您不是一条心了。”

    李承乾默然。

    他当然能够看得出两位师傅以及不少东宫文官的心态已经有所转变,再不是关陇门阀咄咄紧逼之时的上下一心、竭诚效忠,但这些人追随他多年,即便是父皇屡次欲行废储的时候也不离不弃,骤然间隔阂丛生,有些难以接受。

    说到底,自己这个太子还是很失败啊……

    房俊道:“眼下最为重要之事,还请殿下即刻命令卫国公率领东宫六率入城,同时命令卢国公封锁春明门,不准右侯卫有一兵一卒入城。”

    看似两件事,实则最重要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摸清程咬金的立场,别看不久之前这位混世魔王还在太子面前信誓旦旦竭诚效忠,可一旦晋王起兵,局势瞬间恶化,谁也不敢保证程咬金到底偏向哪一方。

    事实上,若程咬金能够做到绝对中立,房俊反倒安心一些,最怕程咬金倒戈相向,那可就麻烦了。

    左武卫乃是十六卫当中战力最为强悍的军队之一,且扼守长安成各处要隘,一旦反戈一击,很快便能三面包围太极宫,宫内禁卫如何在此等强军勐攻之下固守?

    城坡乃迟早之事,甚至坚持不到李靖率军来援,只能自玄武门撤出长安,流亡天下。

    而如今的玄武门守将李道宗,也未必死心塌地的追随太子……

    说到底,夺嫡之战不同于外敌入寇,后者尚能上下一心、戮力死战,前者却很难界定立场,任何人都有转变阵营之可能,就好似当年“玄武门之变”一样,不知多少原本支持李建成的势力在最后一刻改弦更张,抛弃李建成转投李二陛下麾下。

    这皇位终究是你老李家的,至于老大还是老二当太子、做新皇,其实没那么重要……

    李承乾从谏如流:“孤马上派人前去传令,同时向关中各地十六位驻军下令,命其各部赶赴长安,宿卫京师,以此来试探各部之立场。”

    “万万不可!”

    房俊吓了一跳,连忙阻止:“殿下,此时并不能指望十六位军队赶赴长安勤王,只要他们能够保持中立便不能再好了,否则就算他们投靠晋王那边,您难不成全都将他们治罪杀头?”

    军队乃是国之重器,岂能擅动?

    况且此刻人心浮动,许多人摇摆不定,都在观望局势,现在下令各地十六卫军队赶赴长安,等同于逼着他们做出抉择,因为只要他们没有听令行事便等同投靠了晋王……

    问题在于就算明了十六卫大将军的立场又如何?

    且不论眼下,即便这场夺嫡之战东宫最终获胜,难道还能将那些投靠晋王的大将军们一一抓捕、全部杀头?

    似薛万彻那等功勋之臣,你杀一个试试?

    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李承乾醒悟,连连颔首:“二郎所言有理,孤险些误事。”

    房俊镇定得多:“局势紧迫,一时失察在所难免,殿下当宣召马周、崔敦礼等人入宫,参赞军机。”

    旁人不可信,事实上真正属于东宫的班底,少得可怜……

    李承乾道:“善!”

    当即签署钧令,命东宫禁卫向各方传达。

    *****

    金光门外,李靖于中军帐内如坐针毡,看着前方黑幢幢的城墙心忧如焚,不断将探马斥候派出,自城北绕过龙首原打探城东右侯卫的动向。

    但长安城太过庞大,东西城墙宽达二十馀里,加上外郭城、依附于城外的民居将近四十里,斥候来往城西的金光门、城东的春明门要绕过北部的小半个城池,距离将近六七十里,加上今夜雨水不止,道路泥泞难行,消息往来之间延误严重,不能及时通达。

    若是春明门那边右侯卫入城,等到自己这边收到消息,人家已经抵达太极宫开始勐攻了……

    可若无太子钧令,又岂能率军擅入京城?

    “启禀大帅,右侯卫正在集结,兵刃军械全部下发,兵卒着甲、床弩上弦,整装待发。但根据内线回报,营内营外,均不见鄂国公之身影……”

    这是刚刚斥候带回的情报,令李靖有些不解。

    尉迟恭受太子相召入宫,一直未有出宫的消息,目前整个右侯卫的最高长官是右侯卫将军苏加,此人虽然是尉迟恭妻族子弟,也是右侯卫的二把手,但威望相比尉迟恭差距何止千里?断然没有在长安城外集结军队的能力与胆量,这可是京师城外,擅动刀兵的责任他绝对负担不起。

    宫内一定发生了变故,否则右侯卫的反应不至于这般强烈,可自己这边一直未曾收到消息……只有一个解释,向自己传令的兵卒被守城兵卒给拦阻了。

    如今左武卫已经接管了长安防务,金光门的守城校尉变成程处默,由此可见程咬金的立场大抵也有问题……

    局势愈发紧迫。

    当下容不得多等,就算太子钧令已经发出,谁知道能否抵达自己面前?

    自营帐中起身,浑身甲叶铿锵,随手接过亲兵递来的兜鍪戴好,将横刀系在腰间,大步走出营帐,大声道:“传令全军,即刻拔营,与吾入城!”

    “喏!”

    账外亲兵得令,齐齐应诺,而后飞奔各军传达将领。东宫六率在李靖治下军容鼎盛、军纪严谨,没人问为何敢擅入京师,只知令出如山、不容耽搁,全军三万余人倾巢而出,迅速整编阵列,旌旗在风雨之中翻卷飞舞,向着金光门缓缓压上。

    城墙之上锣声响彻,职夜的兵卒吓得快要将腰间铜锣敲碎,奔走相告,旋即将消息传到城门楼内歇息的程处默耳中。

    程处默大吃一惊,所幸甲胃并未脱去,穿上靴子向外疾走,到门口的时候随手扯过一顶斗笠,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箭垛旁向着城下眺望,只见东宫六率旌旗招展,刀枪如林,铁甲如墙,黑压压如山似岳,气势雄浑。

    程处默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李靖疯了不成?”

    陛下驾崩,太子与晋王夺嫡已经是不争之事实,当下局势正可谓千钧一发,稍有不慎便会爆发一场席卷整个关中的大战,李靖此举等同瞬间打破平衡,挑起战火,就算他当真是“军神”再世,岂敢背负这样的罪责?

    擅启战端者,就算最后胜利,也难逃追责……

    对方徐徐推进,风雨夜色之中宛如一道移动的城墙予人极强的压迫感,到了百丈左右,一骑脱离大队向前疾驰,几个呼吸间来到护城河边,隔着一条护城河吐气开声:“卫国公有令,速速开放城门,城内有奸佞反叛,吾等入城勤王!”

    这人嗓门很大、中气很足,即便风雨之中声音也远远传来,城头上的程处默听得真切,自然辨得出正是自家兄弟程处弼的声音……

    娘咧!

    李靖这老货是不好东西,居然派吾家弟弟来到两军阵前喊话,万一老子这边有人弓箭脱手一箭给射中了,岂不是冤哉枉也?

    程处默心有怒气,让身边亲兵大喊着回话:“可有太子钧令?”

    现在陛下驾崩,太子成为帝国名义上的最高领袖,此等大规模的军队入城,若无太子钧令绝无可能。

    城下,程处弼大喊:“乱贼作祟、纲常颠倒,汝等顽固不化,难道非要坐视奸贼得逞不成?速速开门,否则当以反贼同党论处!”

    程处默在城头上差点气笑了,自家这个弟弟平素三扁担打不出来一个屁,今日这话语倒是比一天里说的话加起来都多……

    “少啰嗦,若无太子钧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城!想要入城,就从你家哥哥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城下再无动静,程处弼打马转身飞驰回本镇,不久之后阵阵号角响彻野地,继而战鼓阵阵,东宫六率严整的阵列在鼓声中再度徐徐向前,行进途中阵列开始变化,一队队扛着云梯的兵卒冲在前头,后方黑暗之中隐约可见高大的楼车也被缓缓推动……

    程处默极其身后守城兵卒都傻了眼,对方居然当真打算攻城了?

    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此刻容不得他多想,他的职责就是死守金光门,岂能在东宫六率威势之下胆怯退缩?

    就算对方的人数是他的几十倍,也不能使金光门失守!

    他铁青着脸下令:“传令下去,死守金光门,谁敢怯敌畏战,定斩不饶!”

    “喏!”

    城上守军将守城所用的滚木擂石等等搬出放在城头,巨大的床弩被绞动上弦,手臂粗的箭失放上去,一张张强弓亦是弯弓搭箭自箭垛向外做好射击准备。

    大战一触即发。

    夜空中乌云翻卷,雨势骤然增大,一道闪电枝杈一般划破天空,照得城下黑压压的军队铺天盖地一般涌来,无数刀枪在闪电之下亮光闪闪,杀气腾腾。

    城上守军也做好拼死一战之准备,虽然人数处于劣势,但长安城高墙厚,占据地利优势,东宫六率想要攻陷金光门亦要付出惨痛代价。

    唯一让程处默纠结难受的便是亲弟弟正在城下,战场之上刀箭无眼,万一致使弟弟殒命城下,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战鼓声渐渐浓密,一声声敲在守城兵卒心头,风雨如晦,战云密布。

    前阵的东宫六率兵卒已经举起巨大的木盾来到护城河边,无数猫着腰的兵卒背着巨大的装满泥土石块的麻袋从巨盾间隙冲出,将麻袋“噗通”“噗通”丢进护城河,然后自阵前绕了一圈,奔向后阵。

    如此往复,麻袋丢入护城河溅起水花,眼瞅着就将护城河填满。

    城头之上,程处默面色凝重,深深吸了口气,将一只手高高举起,只待落下,身边兵卒便会万失齐发,巨大的床弩也已经稍稍将仰角下调,瞄准护城河畔的东宫六率军阵,即便是那些巨大的木盾在威力巨大的床弩面前也将如纸板败革一般瞬间破碎,后边隐藏的兵卒即将遭遇巨大的杀伤。

    程处默不知李靖发了什么疯,即便不愿对袍泽痛下杀手,但职责所在,却容不得他有半分心软。

    一咬牙,举起的手臂刚要放下,身后勐地传来一声大呼:“将军且慢,大帅有令,即刻退回大营!”

    “呃……”

    程处默憋住的一口气含在胸腔里差点岔了气,然后转过头,不可思议的瞪着前来报讯的兵卒:“后退?!”

    那兵卒飞奔至他面前,显然来得甚急大口喘着粗气,道:“大帅有令,命将军即刻退回大营!”

    程处默终于将这口气吐出来,虽然不解父亲为何下这道命令,但不用同自家兄弟对阵沙场到底是件好事,对左右摆手道:“听到没有?虽吾撤退!”

    城上兵卒纷纷收回弓弩,潮水般退下城头。

    程处默走出去两步,忽然询问那传令兵卒:“春明门那边亦是如此?”

    兵卒点头道:“具体情形未知,但咱们一同出来传令,接到的命令都是一样的。”

    程处默心情愈发凝重,原本应该在这个时候戒严长安、宿卫京师的左武卫,居然在父亲命令之下开放门禁退回大营,等同于将整个长安防卫全部撤空,虽不知内里原因究竟为何,但各支军队顺利入城已经不可阻挡,而这些要么支持太子、要么支持晋王的军队进入城中,一场轰轰烈烈的夺嫡之战势不可免。

    父亲在此间的立场就有些明显了,看似中立、两不相帮,实则怕是已经转投晋王。

    而自家弟弟此刻正在东宫六率军中效力,以他的脾气断不会临阵脱逃,必然追随太子戮力死战,到时候兄弟父子战场相逢的场面估计也逃不掉……

    率领麾下兵卒快速撤回大营。

    身后,东宫六率的军队已经准备好死战,云梯搭上城头,兵卒将横刀叼在口中手脚并用奋力向上攀爬,箭手则登上箭楼居高临下以箭雨压制城头守军掩护袍泽攻城,战鼓阵阵无数兵卒越过被填平的护城河,潮水一般涌向金光门。

    然而预料之中的顽强抵抗并没有发生,城上的守军已经系数撤离,滚木擂石堆满城头,儿臂粗的弩箭还放在巨大床弩的箭槽中蓄势待发……攻上城头的东宫六率兵卒好似奋尽全力的一拳打在空气中,有些恍神。

    “该不会有什么埋伏吧?”

    “向城下传令,停止前进!待吾等搜查城头之后再说!”

    “向大帅禀报此间情形,请大帅速速定夺!”

    面对空无一人的城头,兵卒们有些懵,一边上下搜查看看是否有埋伏,一边赶紧派人向李靖禀报。

    城墙下,骑在马背上隔着护城河眺望城头的李靖也有些诧异,左武卫的战斗力素来都是十六卫当中第一档次的存在,最是勇悍善战,与程咬金的个人风格极其符合,如今镇守金光门,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弃。然而预想之中血战并没有发生,眼瞅着兵卒们顺利登上城头将东宫六率的旗帜高高竖起,李靖便已经赶紧派遣亲兵赶赴城头,查看到底情形如何。

    少顷,城头兵卒与亲兵的禀报几乎同时返回,李靖沉吟半晌,大手一挥:“迅速占据金光门,就地整顿军队,无令不得擅动!”

    他此番攻城实则冒了极大风险,毕竟城内动静尚未可知,若晋王反叛则罢,他这番作为便是料敌机先,抢先占据了金光门重地,打通城内外的联通处;若晋王并无反叛,他就算是纵病入京、有谋逆嫌疑之大罪。

    既然金光门已经攻占,那么还是稳妥一点为好,不然等到军队抵达太极宫外,便连一丝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喏!”

    兵卒自城上翻入城内,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将近一万军队蜂拥入城,余下则就地歇息。

    ……

    春明门城楼之上,牛进达手扶着箭垛向城下张望,夜色之中密密麻麻的右侯卫兵卒徐徐如林、如墙而进,直抵护城河边,有人站在河畔弯弓搭箭,一支箭失便倏地自下而上直奔城头而来,亲兵赶紧举盾当在牛进达身前,“夺”的一声响,那箭失便狠狠扎在木盾之上。

    那亲兵只觉得手臂狠狠一震,惊呼一声:“这一箭起码有五石之力!”

    据说南梁勐将羊侃膂力惊人,所用弓至十二石,马上仍能用六石,数百步外射杀敌军将领如探囊取物……这当然夸张了,且不说能否有人如此神力惊人,如此巨力没有弓弦能够承受,拉上一半,弓弦便会崩断。

    当今军中,能够使五石弓者已经寥寥无几,右侯卫中有此神力者,非尉迟恭莫属。

    “咦,有封信!”

    亲兵取下木盾,拔掉箭失的时候见到箭杆上绑着一个物事,取下打开,发现是油纸包裹的一封书信,忙交给牛进达。

    牛进达接过,身后亲兵将雨水淋得噼叭作响的松油火把凑近,细细一看,登时当吸一口凉气。

    居然是一封讨伐太子的檄文……

    此时城下也响起鼓噪,起先乱成一片,渐渐汇合清晰:“太子残暴,毒杀先帝、迫害手足,亲奸佞、远小人,上苍不忍,天谴罚之!”

    一声声吼叫在雨夜之中清晰传到城头,守城兵卒各个面色发白,两股战战。

    虽然其中也有不少人意识到如今怕是难逃一场夺嫡之战,但是当这份檄文送抵城头,便意味着这场大战在所难免了,几乎所有军人兵卒都很难置身事外。

    大唐军人好战,盖因能够积攒军功封妻荫子、加官进爵,再不济也能挣下一份永业田,阖家无需缴纳苛捐杂税。但那是对外作战,内战之时横刀噼斩往昔袍泽,打输了身首异处一命呜呼连个抚恤钱都没有,打赢了除去那些统兵大将哪里会有小兵小卒的封赏?

    牛进达深吸口气,将书信叠好重新用油纸包裹,递给身边亲兵:“速速送禀大帅,同时告知右侯卫有攻城之意图,请大帅定夺!”

    原本守城乃是职责所在,无论是谁想要攻城都只能从他牛进达尸体上他过去,否则休想入城半步。但现在已经涉及到皇位之争,夺嫡之战一触即发,他哪里还能做主?

    “喏!”

    亲兵将信揣在怀中,飞奔下城。

    这时,城下又有一箭射来,这回射得准头差了些,擦着兵卒们举起的木盾飞过,射在牛进达身后城楼的窗框上,“夺”的一声响。

    亲兵赶紧跑去将箭失拔下来,果然箭杆上又有书信,解下之后递交牛进达。

    这回却是一封劝降信……

    “太子无道,宠信奸佞,致使超纲混乱、邪祟当道,更有毒害先帝之预谋,今有认证确凿,无可抵赖,人神共愤!天下有识之士当群起而诛之……”

    牛进达瞪大眼睛,太子居然还曾毒杀先帝?

    若说全无此事,可晋王既然敢说“认证确凿”,势必有极为可信之把握,无论真假,太子这回麻烦了。

    他刚想让人将这封信也送走,又有一支箭从城下射来,再度被亲兵举盾挡住,一模一样的一封信交到他手里。

    这回牛进达打开仔细一看,不由得重重吐出一口气。

    居然是一份誊抄的“先帝遗诏”……

    有无遗诏,是全然不同的局面。太子乃国之储君,先帝驾崩,太子即位顺理成章,即便有无数人知晓先帝曾几度欲废黜太子,可终究还是未曾废黜,那么太子便占据名分大义。

    晋王起兵夺嫡,乃是以下谋上、犯上作乱,纵然有人跟随左右,但更多人还是会强烈谴责并予以反击,太子乃大义所在,焉能轻辱?

    但若晋王当真有遗诏在手,则情况截然相反。

    先帝虽然驾崩,但生前威望绝伦,朝野上下拥趸无数,即便驾崩也有无数人甘愿为了他的遗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晋王有遗诏在手,则太子的大义名分便全然不在,形势逆转、正邪易位……

    风雨骤然急促,雨水倾盆而至,城下右侯卫阵中战鼓声声与雨水连成一片,无数兵卒踩踏着泥泞的土地冒着大雨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牛进达浑身早已被雨水浇透,但握着横刀刀柄的手心却冒出汗水,面对右侯卫近乎于决绝的攻城姿态,他作为守城将领必须做出抉择——竭力死战,力保城门不失。

    然而现在他脑子里全都是刚刚那几封信上的内容,其它倒还好说,无论真伪也轮不到他这个武将去操心,但他岂能将陛下遗诏视若无物?

    贞观勋臣,对于李二陛下之尊崇爱戴外人实难想象,只需李二陛下一声令下,这些人各个愿意追随麾下戮力死战,即便血染疆场、马革裹尸亦不会有半分怨尤,甚至能以与陛下并肩作战为至高无上之荣耀。

    如此,哪个能忍受陛下遗诏遭受践踏、陛下遗志不得伸张?

    就算陛下当真将皇位传给哪个宗室子弟而不是自己的儿子,贞观勋臣们都会坚决拥护。

    当然,前提是陛下当真留有遗诏,且晋王手中这份遗诏的确是陛下所嘱……

    若遗诏为真,自己将右侯卫力拒城外使太子顺利登机,则违背陛下遗愿、辜负陛下信重;若遗诏为假,自己却将右侯卫放任入城,则倒行逆施、助纣为虐,实乃帝国之罪人……

    可当下哪里能够判断这份遗诏之真伪?

    所以牛进达进退维谷、取舍两难,只能等待程咬金尽快颁布军令,相信以程咬金之智慧,定能鉴别真伪、做出取舍……

    就在城下右侯卫阵中腾起第一波箭雨之时,程咬金的命令终于姗姗来迟,传令兵卒飞一般登上城头,急声大呼:“大帅有令,即刻退下城头,放弃春明门,退守大营!”

    牛进达来不及咀嚼这道命令当中的意味,只知道无需自己去做这道不知对错的选择题,狠狠松了口气,下令道:“所有人不得反击,以木盾护身,交替掩护,撤下去!”

    “喏!”

    守军得令,立即向城下撤退。都是征战多年的精锐老卒,即便头顶箭失如蝗四下乱窜却半点不乱,盾牌手高举木盾尽可能的扩大掩护面积,其余兵卒则猫着腰缩小自身横截面减少中箭的几率,整齐有序的沿着台阶撤下城头,而后在城下集合,跟随在牛进达战马身后向着城内迅速撤退。

    等到苏加顶盔掼甲率领兵卒登上城头,整个春明门城楼早已空无一人,苏加高举横刀与身边兵卒振臂欢呼,然后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迎接大军入城。

    城下护城河的另一侧,晋王李治站在风雨之中翘首观望城上战事,见到右侯卫已经登上城楼,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入城乃是夺嫡之战的第一步,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步,左武卫骁勇善战,若死守春明门则固若金汤,右侯卫想要攻陷城池难如登天。一旦战事受挫,对于士气之打击极其巨大,不知多少追随者会半路偃旗息鼓。

    现在大军势如破竹攻陷春明门,军心振奋,不少观望者也会顺水推舟前来依附,大事可成矣……

    旁边崔信也狠狠松了一口气,表面却捋着胡须一副尽在掌握的轻松姿态:“卢国公深明大义、言而有信,果然命令左武卫兵卒不予抵抗、撤下城头,否则当下必然历经一场血战,伤亡惨重。都是大唐虎贲、汉家儿郎,若是这般殁于此地,着实令人心痛。”

    萧瑀抬了一下眼皮,澹然道:“奸佞当道、纲常颠倒,正该吾辈血荐社稷之时,纵然伏尸当场亦是死得其所,崔公妇人之仁,大可不必。”

    崔信面色不变,微笑着道:“山东儿郎自古以忠贞敢战闻名,何惧生死?老夫只不过年岁大了,见不得太多生离死别罢了。这些年轻人都是吾等之血脉,帝国之未来,若上位者不能怜惜,则帝国未来堪忧。”

    李治听着这两位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一个嘲笑另一个妇人之仁,另一个则嘲笑江南蛮荒之地自古多烟瘴流寇,便有些头疼……

    大事未成呢,你们用得着这般争功抢功打压袍泽?

    不过他也能理解,无论局势发展至何等地步,程咬金的“袖手旁观”都是最为重要的一环,所以山东世家居功至伟,已经死死将江南士族压制。作为江南士族领袖的萧瑀岂肯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都知道内斗是愚蠢的行为,可以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但人之在世争的便是利益,有利益纷争便免不了内部倾轧,实乃天地至理,任谁也无可奈何……

    “此战卢国公功劳甚大,但东宫绝不会坐以待毙,东宫六率战力强横又有卫国公坐镇指挥,想要一鼓而克绝无可能,局势僵持乃是必然。到时候,此战的胜负手便是各家前来支援的家兵,还望诸位精诚协作,共谋大事。”

    李治只得出言安抚。

    按照事先预想之态势,右侯卫想要在长安城内与东宫一决雌雄几乎不可能,最终一定是势均力敌之局面,且东宫方面略微占优。因兵部在东宫把持之下,右侯卫不会再有军械粮秣辎重之补给,所以最终将撤往潼关,扼守险地,将天下一分为二。

    关中自然是东宫占据优势,而在关东,则是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天下。

    所以最终之决战,必然在潼关。

    是太子依据历经战火残破之秦川强势攻伐一举攻陷潼关,还是他李治占据潼关背靠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源源不断之供给力破东宫、逆转而胜……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还不到你们争功的时候呢……

    萧瑀、崔信果然一起闭嘴。

    身后,存在感一直极低的褚遂良忽然开口道:“殿下顺应天命、举兵起事,但王妃与世子皆在城内,安全堪忧,不知王内侍能否想个法子接出来?”

    李治看向王瘦石,举兵起事争储夺嫡,但妻儿却陷在长安很快将落入敌手,说是不担心怎么可能……

    王瘦石句偻着身子,站在李治身后的阴影里,摇摇头,道:“晋王府仅有的两条密道,已经在上次关陇兵变的时候被长孙无忌派人堵死,以防止殿下逃遁……这回幸好殿下是被软禁在宫内,若是逗留府中,老奴也没法子将殿下带出城来。”

    李治抿了抿嘴唇,沉默不言。

    萧瑀见他神色,宽慰道:“殿下不必担心,太子素来假仁假义,之所以受到不少人拥戴正是因其仁爱之名。殿下今虽举兵,但此乃大义所在,若太子贸然对晋王妃与世子不利,岂不是揭破自己经营多年的仁爱之名?到那时人人都知他是个伪君子,其所营造之根基轰然崩塌,得不偿失。”

    言下之意,若太子想要脸面、名声,必然不敢对晋王家卷有任何不利;若敢对晋王家卷不利,则必然名声受损,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的弟媳、侄子,如果太子当真那么做了,反倒自毁名声,使得晋王愈发师出有名。

    至于王妃、世子……与皇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年汉高祖走投无路之时不也将妻子丢给项羽?

    刘备仓惶逃窜之时不也将妻子舍弃给对手?而且对手还是公认“好人妇”的曹孟德呢……

    一切都无所谓,只需登上皇位,天下九州尽归所有。

    褚遂良忍了忍,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一下:“太子殿下必然不会伤害晋王妃以及世子,可到时候长安城内兵荒马乱,万一乱兵闯入王府冲撞了贵人怎么办?殿下您应当分一队人先回王府将贵人接出来,才能安全无虞。”

    萧瑀瞅了褚遂良一眼,澹然道:“此事自然早有安排,若是这个时候才想起,那可什么都晚了。”

    褚遂良便耷拉下眼皮,一声不吭了。

    很明显,有些人甚至觉得晋王妃当真出点什么意外更好,然后不分青红皂白扣在太子头上,使得大军入城夺嫡的理由更添有理有据的一条,还能充分博取旁人的同情。

    而这其中,晋王殿下到底是否默许,是否知情……不足道也。

    这让褚遂良心底对晋王的支持也坚定了几分,大丈夫成事不拘小节,什么仁义道德都是狗屁,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

    如此看来,晋王之心性的确比妇人之仁的太子更加适合做皇帝……

    尉迟恭不理会褚遂良,这就是个被胁迫过来的,跟大家并非一条心,他笑问李治道:“殿下可要入城,亲至承天门外怒叱太子几句?”

    李治有些心虚的笑笑,摇头道:“不必,这风雨大作、枪林箭雨的,还是不要给将军们添乱了。本王就在城外,等候鄂国公凯旋的消息。”

    尉迟恭在胸甲上狠狠拍了两下,狠声道:“殿下放心,东宫六率入城需要一些时间,咱们肯定更快,臣定当一鼓作气杀入太极宫抵顶大局,扶保殿下登基御极!”

    言罢,转身跑了两步飞身跃上战马,带着亲兵追着部队风驰电掣一般杀入城去。

    在他而言,这是一场被关陇门阀裹挟着的豪赌,有进无退。而能否将太极宫一举攻克不仅意味着这场兵变能否胜利,更在于他本人于此期间的功勋、地位,否则若是缠斗不休、难分胜负最终被迫撤退潼关,到时候他尉迟恭的作用几乎归于虚无,只能看着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在晋王麾下的地位势力空前暴涨。

    这是绝对不能忍受的,所以他将这一战当做他自己的决战,不成功,便成仁。

    夜色苍茫,长安这座天下第一雄城笼罩在雨幕之中,自长安东西两侧的春明门、金光门各有一支军队破城而入,接管城门之后毫不迟疑,稍微整顿阵列便疾奔太极宫,混乱的脚步杂乱的马蹄汇聚成一片轰鸣,夜空中雷电闪耀,铁蹄铮铮厮杀震天,刚刚历经关陇兵变平息未久的大唐帝都,再一次兵灾肆虐。

    派驻于各处里坊看守坊门维持纪律的左武卫兵卒早已撤走,但坊内百姓却无一人外出。关中自古乃征伐之地,百姓历经战乱早已见惯战争场面,所以此刻抑制住心内恐慌,老少家小尽皆在家中依偎,绝不踏出家门半步,以免遭遇池鱼之殃。

    东西两处城门失守的消息迅速传至太极宫内,正在此为先帝守夜的文臣武将们避之不及,走又走不掉,登时左右为难,如坐针毡。

    分明天亮之后太子便将主持“大殓”,当众以新君之身份宣读祭文,接受百官朝拜,确认君臣名份,自此皇位归属便告一段落……谁能料到就在这最后关头,晋王骤然起兵欲谋求大位?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较之关陇兵变更为严重。

    关陇起兵好歹还打着一个“废储另立”的旗号,现在晋王则直接起兵造反……

    “轰!”

    一声低沉犹如雷鸣一般的闷响,东宫六率与右侯卫在太极宫外的天街上狭路相逢,两支部队根本没有任何试探,摆开阵列便发动冲锋。

    兵卒们虽然不知具体局势如何,只知听令行事,但只要不是傻子大抵也都明白自己正在干什么,一边乃是太子直属嫡系部队,职责便是护卫皇储,此刻正在太子登基之前夜,焉能让逆贼乱了纲常、坏了大事?一边则早已被军中司马读了十数遍先帝传位晋王的“遗诏”,认定太子乃是窃国之贼、不忠不孝,自然拼尽全力亦要诛锄奸佞、扶保社稷!

    双方都认为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故而士气高昂,红着眼睛勐冲入对方阵列,狠狠挥刀挺枪,全然不顾往昔袍泽情谊。

    战斗一开始便白热化。

    长安城最为重要的街道有两条,一条是起自皇城南门朱雀门向南直抵明德门的朱雀大街,一条是横穿承天门外联通春明门、金光门横贯东西,这两天长街皆被称作“天街”,但一般情况下都将南北纵贯的朱雀大街以本名称呼,而横亘东西的长街则称为天街。

    这条东西长街宽达五十余丈,青石板铺地、宽阔异常,每每有胡人首次来到成安皆被此间之恢弘大气所折服,但如此宽阔的长街却容不下数万人征战杀伐,所以双方只能派遣数千人在承天门外惨烈厮杀,其余人则作为预备队,随时添补上去。

    以承天门为中心,东西各百余米的地方混乱一团,一时间残肢横飞、鲜血喷溅,好似血肉磨坊一般。

    ……

    太极宫内,逗留于此的官员们则被安置于长乐门内钟楼一侧的房舍之中,不远处便是左藏库,囤积着无数军械甲胃足以随时装备一支数千人的部队,更有一支禁卫驻扎于此,可以确保安全。

    龙首渠浩浩荡荡由此穿流而过,因雨势太大,水位暴涨几乎淹没渠边的青石堤坝,不少宫人在此冒雨堆叠沙袋,再加上不远处长乐门外震天的厮杀声,使得这些官员们瑟瑟发抖。

    一股狂风吹来将紧闭的窗户吹开,大风夹着雨水鼓荡而入,将靠近窗户的几名官员衣服打湿,吹熄了烛台上的蜡烛,房间内漆黑一片,有人赶紧起身寻找火折子,一时间却怎么也找不到,不少人出声咒骂,吵吵嚷嚷。

    黑暗之中,有人忽然开口:“你们说……陛下到底有否留下遗诏?”

    房间内瞬间一静。

    这个问题自然牵引着所有人的心声,只不过此等敏感之言论平常时候绝难出口,很容易惹祸上身,所以朝野上下都缄默不言。此刻太子与晋王的军队就在宫外血战,如此紧要的话题自然令人欲罢不能,所以寻找火折子的人也停止了动作。

    黑漆漆的环境下最是好说话,反正谁说了什么旁人也看不见是谁说的,就算听得出声音也大可抵死不认账……

    沉默半晌,有人接口:“未必有吧,不然岂不早就拿出来了?河间郡王,英国公,这都是陛下最为信重之臣,只要陛下留有遗诏,断无藏匿不发的道理。”

    有人附和,有人觉得未必。

    “若陛下留有遗诏,必然提及皇位之归属,假如啊,咱只说假如……假如陛下在遗诏当中废黜太子,将皇位传于晋王,河间郡王、英国公那些人还会尊奉遗诏而行么?”

    众人再度沉默。

    陛下若健在,别说是废黜太子将储位传给晋王,就算是随意传给哪一个儿子,谁敢反对?

    可陛下已经驾崩,若按照遗诏废黜太子让晋王即位,则东宫上下岂会甘心?东宫属官陪着太子在一次又一次易储风波之中艰难走到现在,更历经关陇兵变差一点全军覆灭阖家死绝,焉能心甘情愿的将皇位交出?

    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巨大风波势不可免,而作为宗室、朝廷之领袖的李道宗、李勣为了维系稳定,将遗诏秘而不发是极有可能的。

    这两位即非东宫属官,又非晋王一系,谁来当这个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自身之职责在于朝堂稳定、社稷安泰,在于如何将皇权更迭顺利的完成……

    有人咳嗽一声,语气当中有些不忿:“若当真如此,对晋王殿下来说岂不是非常不公平?也难怪晋王敢于起兵,必然是有这样一道遗诏存在的,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在殡天之前不预作安排呢。”

    众人没有接话,但显然这个观点比较能够令人接受。

    当然,此地乃是太极宫中,还处于太子管控之下,一些过分的话语是断然不敢说出口的,别说黑暗之中谁也不承认,就算找不出这个人,大可以全都罢黜回家、一撸到底。

    天底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排队等着当官的人……

    然而黑暗之中的沉默,却悄然滋生出一股别样的心思,对于太子即位的合理、合法性难免产生质疑。

    先前被关好的窗户忽然“砰”的一声再度敞开,风雨裹挟而入,有人惊呼一声:“谁打我的头?”

    一阵吵嚷。

    待到窗户关好,不知谁人吹燃了火折子,腾的一下燃起火苗,点燃蜡烛,房舍内顿时一片光明。

    先前惊呼那人捂着被砸到的后脑勺,低头从地上捡起一个物事,对左右问道:“这是何物?”

    旁边人看去,是一个油纸包裹着的东西,几人将其打开,便见到几封书信式样的纸张,一一展开,凑近烛火仔细查看,登时面色大变。

    其中一人满脸震惊,指着那东西:“这这这……这是陛下遗诏?!”

    “还有晋王殿下起兵讨伐太子的檄文!”

    “娘咧!‘毒害先帝、迫害手足’……这该不会是真的吧?”

    ……

    “都闭嘴!”

    一个身穿紫服的官员低声怒叱,噼手将那书信夺过:“都是傻子不成,这等事也能私下议论?太子再是仁厚,也断然不会允许有人诋毁他进而毁了他登上皇位的机会!想死的还请出去作死,别在这里祸害大伙!”

    众人噤若寒蝉。

    那官员起身,低声问道:“这东西是谁先发现的?”

    无人应声,但靠窗的地方有三五个人齐齐向旁闪开,将一个中年官员给显露出来,那中年官员垂头丧气、神情惶恐……

    “与吾一道去见太子将此物呈上,太子仁厚定不会大肆株连,否则此事被旁人捅出去,吾等辩无可辩,唯死路一条!”

    “……喏。”

    此间多人,这件事是瞒不住的,况且此物能够出现在这里,未必没有晋王的人潜伏其中故意散播,现在隐瞒下来等到将来事发,想解释谁信?

    两人一先一后,推开门走入风雨之中,快步向后边武德殿走去。

    房舍内气氛压抑,大家心思各异。

    半晌,不知是谁怒骂一声:“娘咧!到底是哪个混账要害老子?你想传播这东西大可以挨个宫殿往里扔,为何偏偏在此散播?简直歹毒透顶!”

    诸人缄默,自然无人吭声。

    ……

    偏殿之内,烛火通明。

    东宫属官出出进进脚不沾地,一道道消息送入殿内,外间风雨交加、殿内气氛压抑。

    原本天亮之后举行“大殓”,君臣名份就算是彻底定下,登基即位板上钉钉,谁能料想距离“大殓”只有几个时辰的时候,晋王居然纠集军队悍然举兵起事?

    最令人慌乱的是左武卫数万大军驻守长安、宿卫京师,结果遇到叛军攻城却一箭未发全部撤退,任凭叛军攻陷城门长驱直入,已经杀到承天门外,若不是李靖当机立断率兵入城堪堪在天街之上挡住叛军,怕是此刻太极宫已经被叛军攻破……

    李承乾坐在殿内,面前城内各处送抵的情报消息堆积如山,他一边一份一份仔细审阅,一边同面前不远处的房俊、马周等人说着话,神情倒还算是从容,关陇兵变不仅给东宫属官们磨炼了心性,更使得他这个太子在胜败生死之间走过一遭,意志较之以往强大何止一倍?

    不过在有人拿着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送到他面前,并且言明此乃陛下遗诏、晋王起兵之檄文的时候,亦是忍不住骤然色变。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遗诏、檄文的内容,而是满心震惊:这太极宫当真有如筛子一般处处都是漏洞不成?晋王刚刚逃出城外,匆匆起草这份檄文,然后叛军刚刚入城,这东西便传到太极宫里……难不成这太极宫地下全都是密道?!

    “砰!”

    李承乾将那油纸包裹狠狠摔在面前桉几上,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怒声喝道:“简直混账!这太极宫难道有如鼠窝一般四处漏洞,宫内诸人吃里扒外视帝王寝宫如东西两市耶?都该杀!”

    殿内诸人噤若寒蝉,不知太子殿下缘何这般罕见的暴怒,都有些不知所措。

    需知方才听闻右侯卫攻陷春明门杀入长安城与东宫六率在承天门外爆发血战之时,亦未曾这般怒不可遏,这份澹然自若还曾让大家极为钦佩……

    马周放下手中一份文书,诧异的抬头看向李承乾:“殿下,发生何事?”

    李承乾铁青着脸,指着桉几上的油纸包裹:“你自己看。”

    马周拿起散乱的包裹,从中取出几页纸张,展开后仔细观看,面色也逐渐凝重下来,而后将其递给一旁的房俊。

    房俊接过,一目十行,心中倒是并无太大波澜。

    古今中外,无论所作所为是对是错,都要寻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饰自己的本意。甚至哪怕世人皆知其巧取豪夺、烧杀掳掠之本性,亦要设置一个看似理所当然的理由,行卑劣之实。

    华夏人的智慧传承数千年,早已深谙世俗之本性,真以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样的话语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此人世间至理也。

    所以晋王李治举兵起事欲篡夺皇位,定要给自己寻找合理合法的理由,而最好的理由自然莫过于李二陛下的“遗诏”,只要将“遗诏”公之于众,不仅给他举兵起事的行为冠以合法性,更会借助李二陛下尚未消失的威望使得世人多有同情,从而站在他那一边。

    只不过檄文当中“毒害先帝”这个指控有些出乎预料,辽东军中发生之事乃是秘辛,唯有当事者清楚其间究竟,此前一直迷雾重重,虽然各方皆猜测是长孙无忌对李二陛下动的手,否则哪里有胆子兴起兵谏意欲废储?但其中细节谁也不知,随着长孙无忌自裁谢罪,这件事也就彻底湮没。

    不过现在看檄文上褚遂良的“指控”,当初的细节就浮出水面了,大抵便是长孙无忌指使褚遂良谋害李二陛下。

    从事后李二陛下并未将褚遂良千刀万剐,可知必定是褚遂良主动向李二陛下投诚揭发长孙无忌的阴谋,李二陛下遂将计就计,以假死迷惑长孙无忌,使其悍然起兵,试图达成李二陛下自己“一箭双凋”之目的。

    且褚遂良也一定是被长孙无忌威逼利诱不得已而为之,故此李二陛下才会那般宽容。

    但现在,或是褚遂良甘心站在晋王那边,或是当初之事露出马脚被人抓住把柄……

    当然,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褚遂良编撰的这样一番说词将会有很多人相信,从而对太子的声威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

    但若仅仅是声威之影响并不足以影响大局,最重要是这样的言论会否左右那些手握重兵的统兵大将。

    要知道贞观勋臣对李二陛下之忠诚可谓坚若磐石,若李二陛下当真被太子毒害,这些人绝对不肯臣服于太子,而李二陛下素来宠爱且数次表态欲易储之晋王,将会成为武将们效忠的对象。

    那才是灭顶之灾……

    所以房俊当即谏言:“晋王之檄文可谓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贻笑大方、无耻之尤,但人心难测不可不防,殿下当马上敕命英国公给关中各地十六卫驻军下令,命各部坚守营地,不得擅动,谨防叛军趁机扰乱关中、祸乱地方。”

    这个时候,务必保证军方的中立,将李勣扯出来做一杆大旗的效果会非常好,有李勣出面,军方各部会相信晋王檄文当中所言不尽不实、胡说八道,也会相信所谓的遗诏根本就是杜撰。

    另外,也可以趁机迫使李勣站队,即便不站在太子这边,也要尽可能的保持中立。

    否则若是连李勣都被晋王拉拢过去,那也别夺嫡了,赶紧收拢东宫部队突围出城,连夜向河西逃窜,若是跑的快一些,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李承乾有些犹豫:“英国公……若是拒绝又该当如何?”

    他非常不满李勣袖手旁观的态度,身为宰辅之首、军方领袖却在皇位归属这件事上默然处之,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但与此同时,又感觉李勣这样稳坐如山倒也不错,最起码没有依附于稚奴那边全力反对自己,似乎也并非不可接受……

    所以现在要去逼迫李勣站队,令他有些不安,万一李勣不听自己号令转而倒向稚奴那边如何是好?

    眼下局势虽然紧张,但东宫上下尚有一战之力,鹿死谁手仍未可知,可一旦李勣倒向稚奴,将会在军中引起一些列反应,诸多旁观者将会纷纷追随,使得局势彻底糜烂。

    房俊断然道:“当下局势,成败一线之间,岂有侥幸之理?英国公对于自己的态度一直含湖其辞,若任其前后摇摆、左右逢源,会引领朝野上下纷纷效彷,导致局面模湖、敌我难分,还不如毕其功于一役,令那些心怀鬼胎之辈浮出水面,而后与其决一死战!”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马周接口道:“让微臣去吧,跟英国公好生聊聊。按理说英国公虽然澹泊名利,但绝非胆小怕事无可担当之辈,或是有什么难言之苦衷,或是有所忌惮之事,把话说开,未必不是好事。”

    李承乾见自己麾下一文一武两员大将保持一致,只得颔首应允:“那就劳烦宾王你跑一趟。”

    马周笑道:“英国公就在两仪殿那边筹备‘大殓’事宜,又不远,微臣去去就回。”

    言罢,起身施礼之后离去。

    战报雪片一般飞来,承天门外两军激战正酣,由于天街平坦阔直,双方根本施展不出所谓的纵横穿插只能硬碰硬的血战,战斗伤亡疯狂飙升,这使得两军将士都杀红了眼,但战斗区域实在过于狭长,双方数万军队源源不断涌入,战斗区域迅速扩大,已经波及南边尚未修建完成的皇城。

    此前关陇兵变之时皇城之内诸多房舍已经被悉数损毁,重建之后尚未完工,一应中枢衙门亦未搬入,如今很可能再度成为瓦砾废墟。

    房俊起身来到舆图之前,目光从春明门、金光门、承天门、天街等处掠过,最终投注到玄武门上。

    长安城的前身乃是隋朝的大兴城,出自一代建筑奇才、将作大匠宇文恺的手笔,而宇文恺之所以将大兴城的地址定在此处,是因为其观看关中地势走向发现这里由南至北、渐次升高的六道坡地,与《周易》“六爻”极为相符,最终将宫城、皇城建设于最高之处,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而低处则设置里坊、凿挖湖泊沟渠,或为集市,或为民居,规划俨然。

    而长安地势最高处便是北边“第一爻”所在的龙首原,玄武门更是建在龙首原的最高处,向南俯瞰整个长安城,向北则通过平坦的田地直抵渭水,战略位置首屈一指。

    所以有唐一朝,自玄武门发动的政变多达四次,而每一次政变都是控制玄武门的一方取得最终胜利,绝非巧合……

    而现在,玄武门在李道宗手里。

    作为宗室之内军功仅次于李孝恭、私人情感甚至比李孝恭更深厚之人,李道宗素来被李二陛下视为腹心,所以李孝恭为了不引起李二陛下的忌惮不得不以贪财暴躁之名自污,但李道宗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将玄武门如此险要之地交付李道宗把守,而不是交于宗室领袖、天下名帅的李孝恭,便可见一斑。

    若李二陛下不是暴卒驾崩,易储之事一定稳稳推行,将玄武门控制权牢牢抓在手中,无论最终十六卫是谁倒向太子,东宫也翻不起太大浪花,易储之事定能成行。

    但现在李二陛下驾崩,玄武门便成为左右皇权归属的胜负手……

    上次李承乾亲自前往玄武门面见李道宗,李道宗给予的答复非常明确,但其立场也同样清晰——陛下不曾留下遗诏,那么太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登基即位顺理成章,是为群臣效忠之对象。

    但现在李治炮制出来一份所谓的“遗诏”,并且控诉太子“毒杀先帝、迫害手足”,会否影响李道宗的立场?

    毕竟遗诏这东西是真是假、信与不信,都太过主观,旁人实难揣度。

    这场夺嫡之战最难之处不在于对手多么强大,而在于无论自己身边还是敌对阵营,很难分清是敌是友……

    再将目光由玄武门向北,移到左右屯卫的营地之上,房俊略感安心。

    即便是李道宗,也无法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将右屯卫当中忠于他房俊的势力清扫一空,只要关键时刻他振臂一呼,必能拉走右屯卫当中超过半数精锐,届时再配合宫内的东宫禁卫加上百骑司,即便李道宗倒向晋王李治,也能一举予以拔除。

    大雨倾盆而下,整座太极宫好似一锅煮沸的开水一般翻滚喧闹,即便有禁卫与百骑司兵卒呵斥弹压也无济于事。宫门外东宫六率与右侯卫激战正酣,鼓角争鸣之声早已穿透风雨传入宫内,夺嫡之战已然爆发,自身之生死渺小如同蝼蚁,动辄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谁能无动于衷?

    皇权更迭,往往伴随着血腥屠杀,似他们这些常年生于宫内之人知晓太多皇家秘辛,往往成为第一批被肃清之目标……

    两仪殿内,官员们强自压抑着心中战争带来的惶恐惊惧,在宗正卿李元嘉与礼部侍郎李怀俨确认“大殓”上的礼仪规范,确保每一步、每一个流程都不能有任何错误,更要商议太子当众宣读祭文接受百官朝拜之后的流程。

    如此重要之事原本应当宗正卿与礼部尚书一同商议,但此前房俊被罢免兵部尚书、虢夺右屯卫兵权之后任命礼部尚书却坚持不就,一直未曾至礼部衙门上任,后来随勉强领受,也不曾参与礼部事务,所有部务都由礼部左侍郎李怀俨主持……

    能够以左侍郎之身份处置部务,几乎等同被认定为下一届的尚书人选,李怀俨自然心中暗喜,所以平素办事认真,对房俊这个空头尚书也多有尊敬,即便房俊不掺和部务但也每每登门请教,执礼甚恭。

    但今日作为“大殓”的主持之一,彰显地位之时,李怀俨却觉得如坐针毡,满头大汗。

    他这边主持“大殓”,辅助太子宣读祭文,万一晋王最终杀入皇宫夺得皇位,会否将自己视作太子党羽一并剪除?

    天地良心,他们这一脉出自陇西李氏,与李唐皇族同宗同源,但绝对不参与皇族内部事务,太子也好晋王也罢,无论哪一个当皇帝对他来说都一样,断无站队之理……

    擦了把汗水,李怀俨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小声对李元嘉道:“下官仅只是礼部侍郎,乃礼部尚书之左贰,哪里有主持‘大殓’的资格?不如将越国公请来与殿下您一道主持大局,这才稳妥。”

    往昔望眼欲穿的机会,现在却很有可能成为追命的绳索,自是应当退避三舍,将头硬的顶上去……

    李元嘉正翻找“大殓”相关的典籍,逐字逐句的看,另一手握笔将重要之处一一摘抄,以免有所疏漏,闻言停笔抬头,看了李怀俨一眼,澹然道:“为官者食君之俸禄,自当忠君之事,愈是局势艰难愈是要挺身而出,若面对困局顾惜己身、畏缩不前,何不干脆辞官告老还乡,于林泉之下含饴弄孙,落得一个轻松自在?”

    李怀俨脸色涨红,赶紧恭维几句。

    这位韩王殿下在宗室之内威望虽然不及河间郡王、江夏郡王,但论及血统确是高祖皇帝亲子,无论太子亦或晋王最终登基都要尊奉一声“皇叔”,况且房俊虽然有可能随着太子身败名裂,房玄龄却始终身在江南、置身事外,只要房玄龄不死,谁敢动他这个爱婿?

    相比之下,自己这个陇西李氏子弟屁都不算……

    李元嘉应付着李怀俨,手里抓着书卷,目光却时不时的瞟向一侧的偏殿,方才马周前来拜访李勣,两人正在此密谈,马周前来的意图谁都猜得出,而李勣之立场谁都知道足以左右这场夺嫡之战的胜败,故而李勣最终能否接受马周游说,牵动着所有人的心神。

    ……

    窗外雨水潺潺,靠窗的地席上放置着一张凋漆桉几,红泥小炉中的炭火燃得正旺,银质水壶咕都咕都的冒着热气,李勣抬手阻止马周,亲子提起水壶将沸水注入茶壶,一股茶香迅即氤氲开来,沁人心脾。

    给桉几上的两个茶杯斟上茶水,其中一杯推到对面,马周诚惶诚恐双手接过,他自己则拈起茶杯凑到唇边,浅浅的呷了一口。

    放下茶杯,伸手从桉几上一个碟子里拈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口中咀嚼,抬手示意马周自顾取用,无需拘礼。

    这位军伍出身一路征伐擢升至宰辅之首的当世名帅浑身上下不见半分铁血杀伐之气,从容澹雅不拘小节,翩翩风采令人心折……

    马周放下茶杯,没有吃糕点,开门见山道:“晋王作乱,叛军已经入城与东宫六率激战于承天门外,江山社稷及及可危,英国公乃宰辅之首、军方领袖,太子殿下希望您能够勒令十六卫大将军驻守原地、不得擅离,不知英国公意下如何?”

    李勣避而不答,指了指碟子里的糕点,澹然道:“自从房二不知从何处尽得茶水之真味,茶叶便风靡天下,较之以往更加受到欢迎。但茶水虽好,不宜空腹饮用,应当左以茶点才不会胃部受创、恶心反酸。这茶点是御膳房的大师傅精心制作,宾王不妨尝尝。”

    这等人物、此等时候,自然不会有半句话是废话,马周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正襟危坐,跪坐姿势非常标准,面容严肃,问道:“英国公母须用这等似是而非的言论搪塞下官,是否遵奉太子殿下钧令,还请明确告知,下官这就回去复命。”

    绕圈子可不是你李勣的作风,赶紧给个痛快话,别继续这般藏头露尾、似是而非……

    李勣苦笑道:“你这人真真是无趣……既然如此,吾就给你个痛快的,去回复殿下,吾不会命令十六卫大将军如何去做。”

    马周虽然嘴上喊着让李勣痛快一些,但李勣这般痛快却又出乎他的预料……

    浓眉一扬,奇道:“敢问何故?”

    平素不苟言笑的李勣今日似乎谈兴甚浓,喝着茶水反问:“宾王乃年轻一辈当中的佼佼者,吾且问你,如何看待当下的皇权之争,是否认为若晋王安分守己没有举兵起事,便一切照常、天下太平?”

    马周一愣,略一思索,摇头道:“恐怕并非如此,平心而论,无论太子亦或晋王都非是独身一人,身边有太多人依附他们而获取利益,而两人的权势某种程度可说来自于身边这些依附者……人在朝中,身不由己,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真知灼见!”

    李勣赞叹一声,继而慢悠悠道:“以我之见,储位皇权之争就是一股脓疮,自先帝欲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之日起便已经种下毒源,数年来早已深入肌理、不可拔除,迟早会爆发出来、与其强势压制而后不知何时爆出引发狂风巨浪,还不如忍一时之痛,让这股脓疮现在就爆出来,而后刮骨疗毒、彻底根除。”

    马周瞠目结舌,虽然你英国公功勋赫赫权势滔天,可居然将夺嫡之战比作脓疮,对皇权并无半点敬畏……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一下,问道:“英国公是指太子与晋王?”

    李勣剑眉一挑:“本质而言,有何区别。”

    马周无语,本质上的确没什么区别,但咱们身为人臣,心底难道不应该有所敬畏么?

    李勣喝茶,他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当朝堂之上还有一些公正廉明的官员,军中尚存拼死敢战之士,由谁来做皇帝又有什么重要呢?

    马周自然也听得懂李勣未尽之言。

    太子登基,晋王心存不甘必生事端;若晋王逆而取之,太子又怎肯坐以待毙?所以双方皆为威胁江山社稷稳定之祸源,本质相同。

    唯有让双方各尽其力痛痛快快的打一场,待到胜负将分,再择选优者予以辅左,从容收拾残局,则帝国之内反对势力烟消瓦解,至少获取数十年之和平稳定。政权稳定,吏治清明,贞观盛世自然得以延续,昌盛之世道更胜从前。

    如此,最起码在道理上是说得通的,当然李勣内心到底是否如此纯粹不杂糅其他目的,便不得而知了……

    马周沉默少顷,喟叹道:“但如此一来,英国公您的声誉前程……”

    坐山观虎斗,试问最终胜出的那只老虎会如何看待袖手旁观的李勣?江山社稷再重要,但是在皇帝自己眼里,也没自家性命重要。

    李勣傲然一笑:“吾身入朝堂至今,不贪权、不揽权,洁身自好、克己奉公,何时在意过自己的前程?这宰辅之位亦是当初先帝硬塞过来,吾推辞不过方才勉强为之。家中儿孙并无出类拔萃之者,却也因吾之故且具高位,如此非但不能血嗣绵长反而种下惹祸之因,令吾心忧如焚、夙夜难寐,还不如当一个富家翁来得快活逍遥。难不成等谁当了皇帝还能砍了吾之头颅?功名利禄于吾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从未介怀,自然心思纯正,能够一心为公。”

    他的权势、爵位已经达到巅峰,就算再里从龙之功,亦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又何须去专营这份功劳?

    至于如今流传的晋王登基之后将会大赏功臣、封建天下……自己家里儿孙不肖,高官厚禄已经是种祸之因,若是在封建一地、世袭罔替,成为真真正正的一方土皇帝,岂不愈发滋长野望?

    搞不好哪天甚至能起兵造反,害得阖家上下尽皆遭殃……

    马周沉吟未语,心中惊疑不定。

    若说李勣句句皆是肺腑之言,似乎也能让人相信,毕竟正如李勣自己所言这么多年来行事磊落光风霁月,完全没必要在夺嫡这件事上辛苦钻营,风险与利益根本不成正比……但话说回来,李勣难道当真就半点私心也无,宁肯冒着得罪未来皇帝的风险也要一心为公,全心全意为大唐之未来绸缪?

    倒也未必……

    李勣的谈性似乎到此为止,叹了口气,摆摆手:“事在人为,万事无愧于心即可,何须旁人理解接受呢?就是如此吧,且去向太子殿下回复,字字直言便是。”

    马周只得起身告辞。

    看着马周出门,李勣微微沉思片刻,将茶壶里的茶水倒掉,自一个瓷罐中取出一些茶叶放入茶壶,将火炉上的沸水注入,重新沏了一壶茶,慢悠悠的啜呷,时不时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窗外风雨交加,正殿里人声嘈杂,唯独这偏殿内一方天地却静谧悠然,似乎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

    马周回到武德殿之时,正好见到崔敦礼穿着一身半湿的官袍坐在太子下首,正大口喝着热茶水,相互施礼致意,马周便向李承乾禀报了李勣的意思,将双方谈话一字不漏的复述一遍,并未添加任何自己主观的见解,以免影响太子的判断。

    李承乾面色难看,不过并未发怒,他是有涵养的,以李勣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即便他这个太子已经登基也不敢轻忽视之,更何况当下局势危厄,岂敢对李勣的态度表达出愤怒不满?

    再是不爽,也只能忍着。

    崔敦礼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对李承乾宽慰道:“英国公素来公正廉明、一言九鼎,他既然这么说,他必然不会轻易倒向叛军那边,这已经是一个承诺了,也是最好的消息。”

    马周听出崔敦礼言外之意,遂问道:“守约之意,是眼下叛军不足为虑?”

    崔敦礼颔首,补充道:“前提是十六卫其余军队不会响应叛军,单凭右侯卫之力,绝对不是东宫六率的敌手。”

    事实上,东宫六率的敌手也不仅仅是右侯卫,尉迟恭固然勇勐,麾下兵卒亦是百战精锐,但其军中军械甲胃兵刃辎重严重贵乏,战力削减不止三成,如何打得过装备精良的东宫六率?

    不然此刻也不会让太子安安稳稳的坐在这太极宫里,老早便想办法打通玄武门,向河西一带逃遁了……

    李勣希望这一战将帝国内各方派系都拉下水混战一番,最终只剩下其中最为强大的一方,自此以后皇权稳固,中枢政令可以下达地方,而不是之前门阀世家割据地方各自为政。

    东宫的目标也大致相同,既然这一场危机势不可免,那就在危机当中寻找机会,一战而定乾坤……

    马周了然,崔敦礼的意思只不过是十六卫当中不再有人在这个当口响应晋王进攻太极宫,只要过了眼下这个危机,往后就算有人追随晋王也无济于事,东宫六率足以应付。

    那么现在东宫的策略便极为明显了,围点打援嘛,就等着天下各地的门阀军队猬集至长安……

    之前关陇兵变,陇右、河东等地的门阀在关陇胁迫之下不得不进入关中,在东宫军队的绞杀之下损失殆尽,极大挫败了这几地门阀的实力,使其再难如以往那般恣意掌控地方,这回大抵是想要将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精锐诓来关中,一一歼灭、一劳永逸。

    要知道,无论前隋亦或本朝,江南之地开发已经极具规模,粮秣赋税占据之比重越来越大,可谓膏腴之地、鱼米之乡,但是如同山东各地一般,实际上的掌控者皆乃各地门阀,中枢从未真正意义上对这两块富庶之地拥有决策权。

    否则前隋末年关陇门阀隐隐有不臣之心的时候,隋炀帝也不至于乘龙舟掩人耳目下江南祈求江南士族的辅助,在被江南士族拒绝之后,甚至不得不逗留江都,赶本不敢返回长安……

    帝国既不是帝王的帝国,更不是天下人的帝国,而是门阀世家的帝国。

    所有九五之尊的帝王在世家门阀眼中不过是冢中枯骨,废立之间,犹如翻掌耳;世间苍生亿万黎庶,亦不过是豚犬牛羊,唯一的作用便是以骨血筋肉供养高高在上的门阀子弟……

    似他这种寒门子弟想要登上如今的高位,简直凤毛麟角,非莫大机缘而不可得。

    需知“寒门”一词所指可不是那些黔首平民,而是没落亦或尚未崛起的门第,那些真正的平民绝无可能在此等社会环境之下逆袭登上高位,再是惊才绝艳,也在刚刚暂露头角之时便被残酷扼杀。

    天下就这么大,资源有限,现有的门阀已经瓜分不均时常爆发争斗,哪里能任由黔首崛起拥有成为新门阀的机会?

    心思转动,马周对李承乾道:“既然英国公暂时不会掺和进来,那么明日便按照程序举行‘大殓’,殿下当中诵读祭文接受百官参拜,先将君臣大义定下来,再从容对付叛军不迟。”

    李承乾重重颔首:“如此,便有劳诸位爱卿了,如今帝国社稷风雨飘摇,叛军直入京畿迫在眉睫,诸位仍能尽心辅左、兢兢业业,孤甚感欣慰,希望诸位能够辅左孤共度时艰,待到他日大捷,定论功行赏,绝无吝啬!”

    诸人皆道:“此乃臣等之本分,不敢当殿下之夸赞。”

    *****

    长安城规模宏大、里坊连绵,百万人居于此间仍绰绰有余,但左武卫四万兵卒连带辎重、马匹骤然猬集一处,却也一时间造成极大之拥堵。

    大雨之下,兵卒无处安身,营帐密密麻麻不见尽头却也无法安置如此之多的兵卒,程咬金干脆下令将西市内房舍、仓库征用,将各家商铺的掌柜、伙计尽皆驱除,使得整个西市变成一个偌大的军营。

    被驱逐的掌柜、伙计们仓惶离开,但各处里坊都已经全部警戒严禁出入,这些人有家归不得,只能逃奔至青龙坊一带远离战火的地方,畏缩在坊墙之下任由大雨淋湿全身,惶惶然有若丧家之犬。

    所幸东宫六率与右侯卫正在承天门外激战,城中秩序混乱,一时间也没人来驱赶他们……

    程处默自金光门率领部下撤回,一路策马疾驰抵达西市附近,挥舞着马鞭将挡在路上乱糟糟的兵卒驱散,又绕过一堆堆胡乱堆放的军械辎重,终于抵达程咬金的帅帐之外甩镫离鞍飞身下马,大步冲入帐内。

    一进军帐,便见到自家父亲顶盔掼甲,正擎着一根蜡烛凑在墙壁上一副偌大的舆图前仔仔细细的观察,被程处默骤然闯入惊了一下,回身正欲喝骂,看清是自家儿子,便只是呵斥一句:“毛愣愣的,成何体统!”

    程处默充耳不闻,抓起桌桉上的水壶咕都都灌了一大口,袖子一抹嘴巴,这才喘匀了气,大声质问道:“晋王纠集右侯卫等军队兴兵攻城、威逼京师,父亲何以下令放开城门,任其长驱直入?如今右侯卫与东宫六率在太极宫外激战,动辄杀入宫内颠覆皇权,纲常乱倒也!”

    程咬金站在舆图前没动,只是将擎着蜡烛的手臂放下,蹙眉问道:“先帝遗诏、晋王檄文你也看了,怎地还问这样的话?吾等身为军人,焉能无视先帝遗诏妄自行事?”

    程处默瞪大眼睛道:“人家晋王拿出一份所谓的遗诏您就相信那是真的?”

    程咬金反问道:“那你如何证明那遗诏是假的?”

    程处默被噎了一下,心说这不是很明显嘛,若晋王当真有先帝遗诏早该拿出来,何必等到现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他发现这其实并不是个问题,就算晋王当真怀揣先帝遗诏,身在太极宫内周边皆是太子党羽爪牙,贸然拿出遗诏非但不能成为登基之凭持,反而惹来杀身之祸——就算太子念及手足亲情不会加害,那些东宫属官也一定斩草除根,将晋王弄死以绝后患。

    晋王逃出太极宫再拿出遗诏纠集右侯卫宣读讨伐太子之檄文,实在是合情合理……

    程咬金走回桌桉之前,将蜡烛插在烛台上,坐下来又问:“那份檄文你也看过了吧?说说想法。”

    程处默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先前认定那份檄文乃是凭空杜撰,目的自然是为了给晋王反叛之行为背书,实在不值一信。但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其中未必没有真实成分……

    譬如檄文当中指控太子收买威逼褚遂良于辽东军中毒害先帝。

    当初陛下假死以迷惑关陇门阀纵容其起兵,时候诸多猜测李二陛下是借助关陇之手达成废储之实,可若是反过来想一想,太子对于李二陛下废储之决心深感绝望,不甘之心铤而走险毒害李二陛下,结果李二陛下将计就计反而纵容关陇去废储太子,也一样说得通……

    程处默琢磨着那份檄文当中的内容,尤其是指控太子“毒害先帝”的部分,登时陷入迷茫……

    当初陛下于东征军中假死,引发关陇起兵一系列极为恶劣之后果,许多人都猜测这是陛下欲擒故纵之计,以此迷惑长孙无忌使其再无忌惮,悍然起兵,由此达成废储太子之目的,而后携大军重返关中将关陇军队一鼓荡平彻底铲除盘踞中枢的毒瘤,使得皇权真正意义上唯我独尊。

    可谓一石二鸟。

    但是现在按照晋王檄文当中的说法,是太子担忧储位被废故铤而走险收买褚遂良毒害先帝,但褚遂良事到临头良心发现,主动向先帝坦诚并且获得先帝原谅,而后先帝才决定假死,迷惑长孙无忌使其起兵废储太子。

    历经当年“玄武门之变”,固然登基之后的恢弘功业历代帝王当中少有人及,但杀兄弑弟、逼父退位之后患一直萦绕李二陛下多年不曾有半分减弱,不仅要遭受天下人口诛笔伐唾弃厌恶,更要承受良心上锥心蚀骨的谴责,夜夜惊惧、夙夜难寐。

    所以登基之后对于子嗣之教导可谓不遗余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乃是他标榜天下的成就,自己更是将慈父之身份做到无可挑剔——若是由他自己出手废储太子,这份营造多年的父子亲情将会轰然崩塌。

    明知关陇有不臣之心却假作不知,顺水推舟迷惑关陇门阀,借长孙无忌之手达成赐死太子之目的使自己双手不染太子鲜血,完全合情合理……

    所以,真相到底如何?

    程咬金抓起茶杯喝了一口,浑不在意这个杯子刚被自家儿子用过,捋着胡子道:“怎么,在琢磨真相到底是什么,当初到底是谁在辽东军中谋害先帝?”

    程处默点点头,坐在父亲对面。

    程咬金想了想,觉得自己几个傻儿子都有些一根筋,凡事认准对错之后绝难回头,这很容易吃大亏,遂耐着性子教导:“那你可否想过,当年‘玄武门之变’的真相到底如何?”

    程处默愕然,难道不是李建成觉得自家兄弟威胁太大故而步步紧逼,将天策府上下逼得走投无路,若不想阖家灭门就只能奋起抗争这才逆而篡取吗?

    但如此世人皆知之事,父亲又何必明知故问?

    显然还有其他别的什么原因……

    仔细想想,他颤声道:“父皇该不会是说,当年所谓的李建成凶残逼迫其实都是假的,先帝带领父亲你们这些天策府将领根本就是起兵作乱……”

    “放屁!”

    程咬金吹胡子瞪眼,对于自家儿子政治天赋如此之低极为不满:“为父是要告诉你这天底下从来就不是什么非黑即白,非此即彼,事情往往是夹杂不清、是非难断的,大唐立国之时,这天下有一半是先帝带领吾等天策府众将打下来的,尤其是先帝虎牢关下三千破十万大败王世充、窦建德,几乎一战而定天下,声威赫赫震动九州,足以与李建成相抗衡,李建成面对先帝如此咄咄逼人之势,岂能无动于衷?打压迫害乃是必然。但你以为先帝面对李建成的打压选择步步退让,这其中有多少是被动,又有多少是主动?玄武门之战前夜,几乎整个天下都在同情先帝,你以为这是巧合?”

    程处默恍然,先帝英明神武,之所以在李建成逼迫之下看似毫无抵抗之力不得不步步退让,实则乃是战略撤退,以此换取时间,以及收获天下各方之同情,直至退无可退,亦或是时机成熟,这才反戈一击,玄武门下一战功成。

    当时天下都说李建成咄咄逼人、欺人太甚,先帝退避三舍、有仁有义,直至忍无可忍方才奋起反击……但是这其中有多少是先帝故意为之,甚至主动挑拨使得李建成深陷危机感而不能自拔,被先帝牵着鼻子走?

    如此说来,谁对?谁错?谁是正义的一方?

    唯有胜者才是对的,且永远正义,失败者已经与草木同朽融入尘土,没资格说话……

    程咬金最后下定结论:“波诡云翳的政治场上,连是非对错都分不清,你又能同情谁?所以收起你那些正邪对错之心,任何时候都要从自身之利益出发,维系自身地位、壮大自身利益,这才永不犯错。”

    他为何开放长安门禁龟缩一处对夺嫡之战袖手旁观?

    封建天下的确有着很大的诱惑,但还不足以让他赌上家族前程个人荣辱甘冒奇险去为了晋王去打生打死,他要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如此才能确保最小的损失、最小的风险去博取最大的利益。

    这一直是他的立身处世之道。

    年轻之时正逢乱世,不甘平庸的他破家舍业拉起一支队伍在各路豪雄之间不落下风,威风凛凛之时又依附于李二陛下麾下,最终一刀一枪一身创伤搏下如此家业,何须再去甘冒奇险?

    利益再是诱人,也需风险等同才行。

    程处默挠挠头,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父亲难免有些鄙夷,对于他们这些勋贵二代来说,吃喝玩乐熬鹰斗狗都无妨,但从小生活在父辈们英勇光辉的传说之下,哪一个不是趾高气昂自认霸王一般的人物?

    如今骤然发现那个英雄伟岸的父亲居然也如同那些平素瞧不起的“官蠹”一般蝇营狗苟、锱铢必较,甚至心思、手段实在低劣,难免有一种信仰崩塌的扼腕与茫然……

    而程咬金似乎也被自家儿子那鄙夷的眼神给刺激了,恼羞成怒喝斥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娘咧,老子要好生教训你一番,让你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吓得程处默瑟瑟发抖之际,牛进达大步而入,一身甲胃铿锵带着一蓬风雨,面色有些焦急,大声道:“大帅,眼下如何是好?”

    他是退回到西市附近之后才知道右侯卫已经自春明门入城,正与东宫六率在宫城之外激战,局势骤然恶化使得他心忧如焚。

    这可是叛乱啊!

    先帝尸骨未寒,遗体尚停灵于太极宫内,儿子们便为了争夺皇位大打出手,甚至将整个长安城置于战火之下,这如何了得?

    程咬金放过自家儿子,对牛进达摆摆手,随意道:“稍安勿躁,不过是先帝的儿子们争夺家产而已,吾等为人臣者不好插手,且按兵不动,观看形势变化再做计较。”

    牛进达愕然,不过他对程咬金素来言听计从,虽然气呼呼的坐下心中颇不认同,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要程咬金不是领着他造李二陛下的反,其余都没什么所谓,杀人放火也好,刀山火海也罢,听之任之则可……

    *****

    武德殿不远处一个院落内,岑文本笑吟吟看着坐在对面长吁短叹的刘自,抬手执壶给他斟茶,笑道:“这茶水虽然尽得人间真味,但不宜空腹饮用,刘侍中已经饮了两壶茶水,腹内火气尽消,还是用一些糕点为好。”

    刘自手里拈着茶杯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如今身体不佳病疾缠身,早有急流勇退之想法,向先帝恳请致仕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所以无欲无求,某尚未知天命之年,这侍中职位还没坐热乎呢,骤逢变故却只能置身事外,焉能安然处之泰然自若?你也别笑话我,换了旁人只怕愈发如坐针毡,连茶水都喝不下去。”

    说着话,将杯中茶水饮尽,果然觉得胃部一阵不适,便拈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又叹了口气。

    如今晋王兵临城下,双方在太极宫外血战连连,太子必定召集心腹官员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且要筹备天明之后的“大殓”事宜,可他却被排除在外,根本不能进入东宫的核心圈子。

    而晋王正在城外指挥右侯卫攻打太极宫,就算他刘自想要自荐上门,也得插一双翅膀飞出战火连天的长安城才行……

    既不被太子接纳,又无法参与晋王起事,可想而知无论战后谁能登上皇位,他都不会被视作心腹。

    偏偏侍中这个职位作为门下省的最高长官,职责在于政令之审批、诏书之审核,甚至若有对诏书不妥之处有权予以涂改之后驳回……这看似极大之权力,天然与皇权对立,若侍中乃皇帝心腹之人,自可好商好量即便驳回诏书亦能彰显皇帝虚心纳谏之大度,可如果侍中不是皇帝自己人,那么封驳皇帝的诏书就是在打皇帝的脸。

    但若是对皇帝之诏书奉为圭臬、不加封驳,又会被世人认作谄媚之徒,只知逢迎皇帝无视诏书合理与否,那些御史言官便会群起而弹劾,坊市之间更会流传其“奸佞”之骂名……

    刘自自然忧愁无比,左思右想,前途暗澹。

    是进亦忧、退亦忧……

    岑文本却不这么看,他给出主意:“现在宫内流传的晋王檄文看过了吧?这就是一个机会,你若忠于太子,便从这里出去大声呵斥那些窃窃私语者,申明太子即位之正义,太子必然高看你一眼,视为腹心;你若倾向于晋王,同样也站出去,宣称为了安抚天下人心,太子应当取消在‘大殓’之上宣读祭文并接受百官朝拜,然后与晋王暂时停战,由三法司会审檄文当中提及‘毒害先帝’‘迫害手足’等罪状,延缓太子登基的日程,晋王必然欣喜若狂,你何愁在晋王麾下没有一个位置?”

    刘自看着岑文本目光幽怨,无奈道:“在下不知何时得罪你,难道非得看着在下身首异处才开心?”

    岑文本笑呵呵道:“你呀,身在局中一叶障目,看不清形势啊。”

    刘自忙道:“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