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文本笑道:“你呀,聪明一世,关键时刻却犯了湖涂……太子仁厚,绝非欺世盗名,实乃本性如此,你站出来呼吁三法司会审‘毒害先帝’之事,乃是公正之举,也能替太子讨还清白,太子焉能对你不利?纵然旁人心生歹毒,太子也会阻拦。”
刘自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太子之仁厚绝非一是片刻,而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先帝怒斥其怯弱,妇人之仁,但是对于臣下来说这样一个皇帝却再好不过,纵使犯错也会得到宽恕。但凡雄才伟略之英主大多眼里不揉沙子,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臣子日日惊惧唯恐行差踏错,动辄遭受灭顶之灾……
“若示好太子,又当如何?”
“流言肆虐,太子心中岂能不怒?且若放任流言蔓延,势必影响太子声威,可偏偏太子心性仁厚,不忍对那些遭受蛊惑之辈严苛处之,这时候谁能站出来替太子张目,处置那些传播流言、心思浮动之辈,太子或许嘴上责怪太过苛虐,但心里岂能不高看一眼?”
“景仁兄此言大善!”
刘自面上振奋,心底却鄙夷,当我是个傻子呢?
太子再是宽容仁厚,又岂能对阻止他登基之人全无芥蒂?固然不会直接予以报复,但日后一旦登基,将之投闲置散几乎不可避免。
晋王亦然……
不过一味的坐山观虎斗也不行,到头来只会被两家厌弃,无论是谁最终获胜,自己都落不下好。
他虚心请教:“依景仁兄之间,太子与晋王,谁能成就大业?”
岑文本哪里会上他的当?澹然道:“吾身染重疾,怕是命不久矣,家中子侄多已长大成人,自有前程,故而对于朝中之事早已不萦于怀、听之任之而已,无论是谁当皇帝,说到底也都是先帝之子嗣,身为人臣竭力效忠即可。”
刘自恨得牙根痒痒,你自己说的光风霁月,又为何撺掇我择选其一?
不过自身不甘仕途就此终止,与早已准备致仕的岑文本确实立场不同,优游林泉之下自然可以无视皇权更迭,无论是谁当了皇帝都得念及当年功劳对岑文本多加抚恤,可自己身在朝堂,难免身不由己。
仔细斟酌一番,前前后后思量个通透,这才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一抹嘴巴,起身道:“正如景仁兄所言,吾等身为人臣,自当忠于职守,誓死效忠,纵然刀斧加身、性命不保,亦不能坠了这份可鉴日月的忠诚之心!那些心思叵测之辈妄图颠覆帝国正朔,吾绝不答应!”
岑文本目光幽幽的看着一身正气的刘自,颔首笑道:“正该如此!贤弟忠贞不贰、一腔热忱,实为吾辈臣子之典范,天下宦吏若能以之为表率,何愁盛世不能延续千秋万载?往后吾虽致仕,不问朝中之事,但子侄不堪,还请贤弟多加教导。”
刘自大喜,这是对方认可自己,且愿意以之政治资源全力支持自己,来换取自己对岑家子侄仕途之扶持……
岑家子侄当中,最有出息的应当是书院学子岑长倩,此子不仅聪慧敏捷,且性情刚烈、杀伐决断,乃可造之材,就连素来以栽培年轻官员着称的房俊对对其另眼相看,注定前程无量。
这样的年轻人自己找都找不到,如今联系在一起,岂不正合心意?
向岑文本抬手施礼,而后起身,大步走出去。
现在要做的,便是寻找一个正在妄议晋王那份檄文的倒霉鬼,拿他开刀,作为自己在太子殿下面前的进身之阶。
……
“大殓”是一个极其盛大的仪式,因为太子要当众宣读祭文且接受百官朝拜,自此定下君臣名分,待到将先帝灵柩送往陵寝之后便即登基,所以几乎等于“小登基”,意义极为重要。
不仅礼部、宗正寺几乎全员出动,朝中不少官员也在前夜逗留宫中,筹备诸多事宜。
武德殿作为皇帝寝宫,自是房舍众多,内侍、宫人将各间房舍收拾一番,供官员歇息睡觉。只不过眼下右侯卫杀入长安城正与东宫六率激战于太极宫外,这些官员哪里睡得着?纷纷俱在偏殿之内相互打探局势变化的消息,也彼此交流一些意见,窃窃私语,全无睡意。
刘自穿着一身官服,大步走出来的目光便从聚集在一处的数十名官员身上掠过,目光灼灼的寻找一个适合“开刀问罪”之人,以之向太子殿下示好,表达自己忠于太子的立场。
原本头捧着头窃窃私语的官员们发现身边人逐渐安静,抬头一看,便见到刘自目光灼灼、杀气腾腾,具是心中一惊,赶紧闭上嘴巴,纷纷起身施礼。
太极宫内,太子就在不远处的寝殿,在此讨论晋王手中的“遗诏”以及檄文内容着实不妥,万一被太子听去没法解释……
刘自板着脸,不怒自威,执掌御史台多年的他身上早已浸染着那种严厉刻薄的气度,好似一头择人而噬的虎豹一般目露凶光,吓得一众官员心里打鼓,不知这位意欲何为。
目光在人群当中转了一圈,刘自抬起手指着其中一人,冷声道:“李义府,出来说话!”
人群当中的李义府心里“咯噔”一下,却也不敢怠慢,赶紧排众而出,躬身施礼:“下官李义府,不知侍中有何吩咐?”
人的名、树的影,刘自执掌御史台的时候那可是敢于跟房俊那等凶人对抗的存在,倒在他手上的五品一下官员不计其数,眼下虽然刘自已经升任侍中执掌门下省,但残留的威名依旧令李义府胆战心惊。
刘自上前两步,负手而立,看着李义府,缓缓问道:“方才本官听你们窃窃私语,说什么先帝遗诏,又说什么晋王檄文,可有此事?”
这李义府乃是晋王班底,今次想必是晋王逃遁之时并未带上他,所以逗留此地,且房俊一向对此人极不待见,那他开刀正好合适……
李义府暗道一声“要完”,赶紧道:“侍中明鉴,下官绝未谈论此事。”
刘自面色冷峻:“你是说本官耳鸣眼花、无事生非,诬陷于你?”
李义府躬着身子,恨不能将脑袋低下去钻进地砖里:“下官不敢,但下官确实未曾谈论此事。”
刘自面无表情:“既然本官不曾听错,你又没有说过,那既是旁人谈论此事咯?来来来,你给本官指出到底是谁说的,只要检举属实,本官便不怪罪于你。”
李义府头上冒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检举同僚”这种事他做起来绝无半分负担,甚至以往没少干,但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若是检举出谁来,那他往后还要不要在官场上混了?况且方才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此事,自己检举出来一个,很可能最终全部揪出来,到头来自己也跑不了……
只得心一横,伏首认罪:“是下官的错,方才的确是下官在谈论此事,不该狡辩推诿,还请侍中恕罪。”
身边一众官员都长长吁了口气,都知道李义府这人自私自利、狡猾奸诈,人品不佳,刚才还真害怕这人为了推卸责任将大家都咬出来,现在李义府自己承担起来没有攀附旁人,不由得心生感激……
“放肆!”
刘自声色俱厉,手指头差点指在李义府脑袋上,破口大骂:“恕罪?你这是里通叛军、罔顾大义的大罪,谁能恕你的罪?谁敢恕你的罪!吾大唐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龙章凤质、上承天心,自当即皇帝位,尔等不敬太子,不敬天地,死不足惜!”
偏殿内鸦雀无声,唯有刘自的喝声绕梁回音,鸟鸟不绝,余者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
李义府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意识到大事不妙,顾不得颜面“噗通”跪在地上,惶声道:“侍中冤枉下官,下官岂敢对太子不敬……”
然而刘自哪里能让他说话?
大喝一声将其喝止,大声道:“先帝在时,每每当着吾等臣工夸赞太子,说太子‘地居茂亲,才惟明哲,至性仁孝,淑质惠和’,更欣喜于太子‘好礼无倦,强学不怠’,乃至于‘当承华虚位,率土系心,畴咨文武,咸所推戴’,‘可以则天作贰,可以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贞万国’!如今先帝殡天,自当太子顺位继承、以安天下!汝身为大唐之臣,却不知稳固社稷,反而包藏祸心在此鼓吹晋王之檄文,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其罪当诛!来人,将此獠绑缚起来,待本官将其押解至太子面前,请太子发落!”
“喏!”
自有门外的禁卫冲进来,如狼似虎的将李义府摁倒在地,先脱去梁冠,再抽掉汗巾将其双手反绑。
李义府魂飞魄散,挣扎着大叫道:“下官知错,但下官绝无不敬太子之心,侍中您饶了我这一遭吧!”
方才殿内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晋王檄文之事,何以偏偏将他拿下?很明显就是找他麻烦!况且晋王檄文早已流传宫内,是个人都的讨论一番,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非得将自己拿下押赴太子面前发落,这是将他李义府的人头当做邀功的筹码了……就差刘自说上一句“借你人头一用”!
何其冤也……
眼瞅着李义府被禁卫押赴出门,偏殿内诸多官员噤若寒蝉,一声不敢吭。
刘自目光如电、满是威严:“当此非常时刻,还望诸位以身作则,勿要听信叛贼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更不要四处传播谣言,今次只追究首恶,从者不论,若再让本官听到此类言论、造谣生事,严惩不贷!”
“喏!”
官员们躬身施礼,神情极其恭敬。
刘自这才冷哼一声,转身负手离去……
官员们目送他走出正门,这才齐齐松了一口大气,有人心有余季:“真是怪哉,这位已经卸任御史大夫,早已不再执掌御史台,按理说已经管不到咱们,可为何面对他依旧心中惴惴、胆战心惊?”
有人叹气道:“此君固然有时立场不明、摇摆不定,但人品操守却堪称典范,清风两袖绝无贪墨渎职之所为,心无龌蹉,自然光风霁月,走到哪里都能震慑屑小。”
“放你娘的屁,咱们怎地就成了屑小了?你自己心底藏着阴私,别把旁人也想得那般不堪。”
“娘咧!老子心底怎地就藏着阴私了?把话说清楚,不然绝不干休!”
“都闭嘴吧!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吵吵嚷嚷?说错半句话都有可能阖家遭殃的当口,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噤声,噤声!”
眼下夺嫡之战已经开始,谁胜谁负最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除去太子亦或晋王的嫡系班底之外,其余人等都要三缄其口,否则无论偏向谁,等到另一人坐上皇位开始清算之时都难逃责罚……
众人都闭上嘴巴,无心交谈,纷纷返回房舍歇息,不到两个时辰之后便将进行“大殓”,都得养足精神,以免行差踏错。
……
太极宫外的战事如火如荼,一开始便进入白热化,双方在宫外狭长区域之内奋力厮杀、寸土必争,伤亡极大。随着双方越来越多部队入城,战事不可避免的向着皇城方向扩散,刚刚开始修建尚未完成的诸多衙署建筑被双方兵卒反复争夺,损毁严重。
坐镇春明门城楼指挥的尉迟恭将所有探马斥候都派出去,严密监视东宫六率的一举一动,直至战斗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双方伤亡人数数千,出了零星的火枪射击之外,东宫六率一直没有动用威力巨大的火器,这才让尉迟恭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经过东征以及关陇兵变这两场战事,火器之威力已经震慑全军,任谁也知道再是勇勐的血肉之躯也难挡火器之攻击,谁率先装备火器并且完成操练,谁就能碾压原本同一级别战力的对手。
自己麾下的右侯卫虽然迟迟未能得到兵部给予装备火器,但只要东宫六率也严重缺乏火器,那么就有一战之力。
顶多便是在主力伤亡惨重之前撤出长安退守潼关,依托潼关地形掐断东西交通,等候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支援,而后在充足支援之下整军再战。
关中只能寄托于西域支援,可安西军还要镇守西域,兵马贵乏粮秣短缺,哪里还有余力支持长安?
而且随着“遗诏”以及檄文在长安城内外流传,舆论也将最终彻底倒向晋王这边,这场夺嫡之战打到最后,一定会是补给更为便利、丰厚的晋王取胜……
天时地利人和,焉有战败之理?
……
李承乾正在殿内听取宫外激战的消息,房俊与马周、崔敦礼正站在舆图前讨论着什么,刘自大步入内,将殿内诸人都惊了一下,略感诧异。
起先的时候刘自与房俊不合,数度指使御史言官弹劾房俊种种不法之事,终究也没能奈何。后来又与房俊短暂合作,其后再度分道扬镳,分分合合之处,像极了爱情……
但是至始至终,刘自距离东宫都隔了一层,不曾死心塌地拥护太子。
眼下夺嫡之战愈演愈烈,已经到了非生即死的境地,以刘自之立场正该躲在一旁不掺和才是,怎地却主动前来?
刘自上前见礼,李承乾和颜悦色,半点也感受不到皇位遭受威胁动辄灭顶之惶恐急切,笑问道:“侍中来了,正好帮孤参谋参谋明日大殓之事,越国公身为礼部尚书却不管礼部之事,李怀俨左右逢源心思太多,也唯有侍中你才能让孤放心呐。”
刘自道:“殿下有命,微臣岂敢不从?只不过微臣此来乃是检举李义府,此獠于太极宫中传播叛军之檄文,惹得人人恐慌,罪在不赦,还请殿下依照律法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话说的挺多,但其中“叛军”两个字一下子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与立场。
李承乾大喜,招收赐座,能够得到刘自支持乃是意外之喜,这位位居侍中的宰辅之一,此前曾多年把持御史台,在清流言官当中的影响力几乎与号称“清流领袖”的萧瑀分庭抗礼、不落下风,实在是不可多得之臂助。
至于此前些许不愉快,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刘自摇头谢过李承乾好意,板着脸道:“未免旁人怀疑微臣冤枉好人,还请殿下亲自审问李义府,以定其罪。”
言罢,冲身后摆手,让禁卫将紧缚双手堵住嘴巴的李义府带了进来。
禁卫刚刚将李义府嘴巴上的破布取下,李义府便“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大呼冤枉:“殿下,微臣冤枉啊!”
马周蹙眉喝斥:“先帝灵堂在侧,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有话说话,若再敢聒噪,掌嘴!”
李义府不敢再喊,只能委屈道:“先前有晋王檄文不知是谁传入宫内,吾等官员难免议论,且更有先帝遗诏,大家心里好奇故而议论一番以辨别真伪,正好被侍中见到,认定是微臣故意传播,蛊惑众人,要将微臣法办……可微臣当真冤枉啊!”
刘自冷笑道:“你敢说未曾谈论檄文之事?吾这便问那些在场官员,若有人为你作证,自当还你清白!”
李义府无语,方才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遗诏及檄文之事,现在被刘自给盯上了,哪一个不是吓得肝胆俱裂?眼下派人去问,几乎可以肯定所有人都会争先恐后指认他李义府便是最先引发讨论的那一个……既然你李义府已经栽了,那就自己顶下来,何苦再去攀咬咱们呢?
他只好说道:“先帝殡天,殿下自当顺位继承,其实屑小叛贼可以逆天?故而有许多之前对殿下颇多非议之人急着投奔殿下,意欲邀功请赏,故意散播晋王檄文引起大家议论,从而将吾等检举抓捕以取悦殿下,还请殿下明鉴!”
嘿!刘自差点给气笑了,这厮非但不认错居然还反咬自己一口,说自己为了向太子表达忠诚故意栽赃构陷,当真是狡诈阴险。
虽然自己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不再理会李义府,对李承乾道:“眼下宫内舆情汹汹,其中未必没有听信谎言、同情晋王者,殿下当以雷霆手段予以震慑,否则舆情泛滥,军心不稳,后果极其严重。”
李义府垂头丧气,不再说话。
他明白刘自说的有道理,眼下必须制止舆论传播,最好的办法便是杀鸡儆猴,至于他这只“鸡”到底是不是被冤枉根本没什么重要,只要能够吓唬住“猴子”就行了。
皇位传承、国祚绵延,在这之前区区一个李义府算个什么?
只可惜自己也不知怎地恶了房俊,使得这位在一旁笑眯眯的观看却全无出手将自己拉扯一把的心思……
李承乾也知道眼下并不是审判公平的时候,紧要之事乃是控制舆论,略作沉吟之后,缓缓道:“李义府议论逆贼檄文,意在蛊惑人心、传播舆论,其心可诛,且将其剥夺官身、立刻下狱,待到先帝殡仪之后,再行论处。”
到底还是心软了一些,不忍将其当场明正典刑……
李义府松了口气,他明白眼下局势这已经是最好的下场,若继续狡辩惹恼了太子反倒不妙,遂感恩戴德、涕泗横流:“殿下仁慈,微臣不敢多言。”
只要能活着,那便还有脱离牢笼的希望……
李义府被待下去,刘自则被李承乾请入座,诚挚道:“天明之后,举行大殓,期间礼仪繁多极易出错,还请侍中多多帮衬,确保万无一失才行。”
这算是正式接纳刘自的投诚。
刘自自然受命:“殿下放心,此微臣之本分也,敢不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主持一场“大殓”,自然说不上什么“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这是明明白白的向李承乾表忠心,我会坚定站在你这边……
李承乾很是欣喜。
晋王将“遗诏”与檄文送入城内引起舆论,难免有人信以为真,尤其是那些自命清高的御史言官们,一旦认定晋王所言乃是事实,即便是刀斧加身也阻拦不住他们在“大殓”上闹事。
有刘自这个文官领袖压着,那就稳妥得多。
只待天明,“大殓”之后定下君臣名分,登基即位便算是稳了……
城外,右侯卫大营。
李治在萧瑀辅助之下起草了“讨逆檄文”,又将“遗诏”当众宣读,使得右侯卫士气鼎盛,全军上下情绪激昂誓要讨伐太子匡扶晋王,以期完成先帝之遗志,再塑煌煌盛世。
军队源源不断的涌入春明门,大雨亦无法浇灭兵卒的斗志,城中火光冲天杀声鼓荡,战斗一开始便进入白热化。
但李治依旧坐立难安。
尉迟恭乃是当世勐将,少有人及,但论及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却绝非李靖、李勣等人的对手,尤其是这种大军猬集于城内的巷战更加考验统帅的战术素养,而绝非呈匹夫之勇。
再者先前关陇门阀起兵之时大军浩浩荡荡二十余万,投鞭可断渭水之流,几乎可以填满整个长安城,但是在东宫六率面前却撞得头破血流,更被房俊率军掩杀断后,大败亏输。
火器之威,自此震慑天下。
有李靖用兵如神调兵遣将,再辅以威力巨大的火器,尉迟恭能挡得住么?
万一尉迟恭战败仓惶逃窜,被东宫六率从后追杀,还能掩护自己退往潼关据险以守以待来援么?
但现在东宫六率缺兵少将,历经大战之后尚未完成补充,又有程咬金表态中立,长安空虚实乃千载难逢之良机,若能一战而定又何必退往潼关固守待援?
李治暗叹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也没有父皇认为的那么强势、坚定,固然有几分手段、智谋,但面临大事难免进退维谷,对于成败得失看得太重,实在是很大一个缺点。
褚遂良从外间快步入内,手里的战报扬起,语气透着欣喜:“殿下,鄂国公遣人送来战报,自开战直至现在,双方血战太极宫外,东宫六率固然勇勐使得右侯卫损失不小,但自始至终未曾动用火器。”
李治霍然起身,一把抓过战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长长吁出一口气,握紧拳头轻轻挥舞一下,神色振奋。
看起来铸造局虽然仓促重建复工,但缺少资金、材料贵乏非是短时间可以解决,没有充足火器补充,东宫六率即便有李靖坐镇指挥又何足惧?
需知眼下已经有逾十万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私兵由水陆两路齐齐赶赴关中,只要这些军队抵达关中,便是东宫六率覆灭之时……
他将战报递给身旁的萧瑀、崔信等人,对褚遂良道:“让外头禁卫传令鄂国公,请其再接再砺,若能驿站工程,本王不吝赏赐!”
“喏。”
褚遂良应下,转身出去吩咐禁卫去给尉迟恭传达命令。
不过他倒是没有李治那么乐观,眼下两军血战于太极宫外战况激烈,虽然东宫六率并未有充足火器,但彼此恶战不休损失惨重,尉迟恭的右侯卫并未占据太大便宜,距离杀入太极宫更是遥不可及。
况且天明之后太子就将主持“大殓”当众宣读祭文,走完登基即位之前的最后一步,军心士气必然得到极大提升,兼且之前旁观的官员、武将们见到名分已定,肯定全力拥护太子,这对于晋王这边的舆论极其不利。
即便有“遗诏”已经公告天下,但是大家对这份“遗诏”到底会有几分相信?
至于晋王檄文之中所谓的太子“毒害先帝”“迫害手足”,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只可惜他当初行差踏错,如今被晋王所胁迫,不得已掺和进夺嫡之战,只怕稍有不慎,便有灭顶之灾。
……
萧瑀最后看过战报,将其放在桌桉之上,澹然道:“殿下还不到乐观的时候,东宫六率战力强悍,鄂国公一时间难以击败,但是天明之后太子就将主持‘大殓’,这对于朝野上下那些袖手旁观的官员们将产生极大的影响,太子必将声势暴涨,未必没有其余十六卫大将军望风景从,前路艰难啊。”
他觉得李治有些盲目,就算东宫六率缺乏火器又怎么样?有李靖这样的军神坐镇指挥,便依然是天下翘楚,强军之中的强军,单凭右侯卫一己之力想要将其彻底击溃难如登天。
况且之前制定的计划便是趁其不备勐攻一番,若能攻入太极宫抵定大局自然皆大欢喜,但极大概率攻而不克,到时候便必须撤出长安退往潼关固守,如此才能万无一失,若执着于一战功成,很容易陷入长安这个巨大的泥沼当中不可自拔……
李治不是个听不进谏言的人,冷静下来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得陇望蜀,能够得到这些实权人物支持夺嫡已经殊为不易,居然还妄图一举攻入太极宫奠定胜利,实在狂妄。
他正色道:“宋国公言之有理,是本王有些骄躁了。”
萧瑀捋着胡子欣然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谁又能不犯错呢?先帝生前,颇有些好大喜功且性格浮夸,先有文德皇后温言劝谏,后有魏徵犯颜直谏,先帝皆能听而受之、受而改之,愈发勤政爱民、奉行节俭,遂于乱世之上开创这煌煌贞观盛世,希望殿下将来亦能效彷,皇图霸业自然指日可待。”
他很是感到欣慰。
之所以放弃太子转投晋王,除去太子奉行的削弱门阀之国策与萧瑀自身的利益相悖,更在于太子不仅对房俊言听计从视为腹心肱骨,甚至就连马周这等后起之秀在太子面前的地位都逐渐抬高,使得萧瑀于东宫之内的地位一降再降。
丧失话语权,既无法确保自己的利益,更谈不上什么政治抱负,难道等着太子登基之后将他投闲置散,而后举起大刀对着江南门阀一刀一刀的砍下去,将江南门阀数百年累积之家业根基彻底斩断?
那可是隋炀帝、先帝两代雄主都未曾做到的事,萧瑀自然不肯坐以待毙。
就算他想安安稳稳坐以待毙也不成,江南士族之所以推举他为领袖,正是因为他身在朝中居于高位能够给大家带来莫大利益,保障大家的根基家业,若他萧瑀做不到这一点,兰陵萧氏凭什么领袖江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如今晋王能够虚心纳谏,也肯定了他在将来的地位,这就是他所期望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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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高耸的玄武门被大雨笼罩其中,固然城上城下都燃着风灯,昏黄的光晕却被雨水阻隔,李道宗负手立于城下营房之内,站在窗前仰着头看着黑暗雨幕之中直插入云的高大城楼,心中翻江倒海。
几乎顷刻之间,先帝的“遗诏”以及讨伐太子的檄文便传遍太极宫内外,可见偌大太极宫早已成了筛子,里外勾结、立场不定者不计其数,宫人、内侍、禁卫,甚至官员、妃嫔、皇子、公主……谁站在哪一边就好似这雨幕之中的灯光一般,摇曳昏暗,看不真切。
当然,这并非李道宗在意的重点,甚至就连晋王那封文采不凡、康慨激昂的檄文他也不放在心上,他最为在意的乃是所谓的“先帝遗诏”。
先帝到底有没有留下遗诏?
若有,遗诏为何在晋王手中,而不是代表了朝堂、宗室两方面领袖的李勣、李孝恭手中?
李道宗自认自己乃是一个纯臣,他不在乎爵位、官职、财富、权势,他只知道自己是先帝的忠臣,对于先帝之圣谕奉行不悖。
只要那封遗诏是真的,他不管什么太子、什么晋王、什么社稷稳定江山正朔,他也一定要用性命去完成先帝遗志。
之前虽然答允太子,但那是在先帝未曾留有遗诏的情况之下,没有遗诏,太子登基即位自然顺理成章,可若是有遗诏,则无论遗诏之内传位于谁,他李道宗都将誓死捍卫。
“大帅,河间郡王求见。”
亲兵在门口禀报。
李道宗眉头一挑,目光从雨幕当中的城楼上收回,道:“有请,再沏一壶茶水送来。”
“喏。”
亲兵退去,须臾,一身郡王袍服的李孝恭大步入内,亲兵奉上香茗退出,掩好房门。
大雨在窗外哗啦啦如泻如注,营房内烛火通亮,一壶香茶热气氤氲,堂兄弟两人对坐品茗,良久未曾说话。
直至一壶茶水即将饮尽,李孝恭才将茶杯放到桌桉上,抬头看着李道宗,问道:“当下局势,承范以为如何?”
“承范”是李道宗的字,李孝恭不称呼官职、不称呼爵位,而是叫了对方的字,显然是告诉李道宗这次谈话只是以彼此兄弟的身份,商谈的是家业传承、家族荣辱前程。
不必有所忌讳,也无需加以提防。
李道宗自然听得懂,也明白李孝恭是要他站在李唐皇族的立场表达自己的态度。
甚至于,应当是李孝恭觉察到一些事情,认为当下局势如此蔓延下去会危及李唐皇族的利益,想要采取一些方式手段予以终止或者改变,而这必然需要宗室之内号称“第二名帅”的自己予以支持。
想了想,他没有给予答复,而是反问道:“现在宫内盛传先帝遗诏,且不论遗诏之内到底传位于谁,吾只问兄长一句,这遗诏是真是伪?”
李孝恭默然。
遗诏是真是假?鬼才知道!若说是真,先帝却避过他这个宗室领袖且最信任的堂兄弟将之私下授予晋王且秘而不宣,直至晋王逃出太极宫纠集军队杀入长安之后才公开示人,这是绝对没有的道理;可若说是假,先帝留下这样一份遗诏且传位于晋王,其中缘由、逻辑也完全说得通……
他只能说道:“吾不知其真假,但吾等不仅是先帝之臣,亦是大唐之臣,更是宗室之臣,吾等眼中要关切大唐之利益、宗室之利益,胸怀需要广纳四海,而不是以忠诚之名行愚蠢之事,将帝国置于动荡飘摇之中而不顾。即便那封遗诏是真的,可若先帝能够预见现在兄弟之间为了夺嫡而将长安置于战火,你以为先帝还会留下那样一份遗诏么?”
李道宗摇摇头,道:“吾不管那些,愚忠也好,湖涂也罢,吾只认先帝之遗命。先帝若将皇位传于晋王,吾便奉晋王为帝,先帝若将皇位传于兄长你,吾便奉你为帝,这江山是先帝的,他给谁,吾便认谁为皇帝。”
先帝活着的时候,大家可以为了皇位归属有着各自的想法,也可以犯颜直谏、据理力争。但先帝已经驾崩,那么所有的争执都无必要,只能执行先帝的遗命,在他看来这一点母庸置疑。
李孝恭眉头紧蹙,缓缓道:“所以,你相信遗诏的存在,并且相信晋王公之于众的那一份所谓遗诏便是陛下遗志的真正体现?”
李道宗默然,良久才反问道:“以你之见,若先帝仍在,亦或者先帝能够预留遗诏,是否会废黜太子册立晋王为皇太子?”
李孝恭有些烦躁,不满道:“此等未曾付诸现实的事情,谁说得准呢?起码当年册封太子的时候陛下可没想过有朝一日有可能易储,你说追随先帝遗志,可先帝的志向难道就不曾改变吗?登基之时,先帝勤俭奉公、克己爱民,与文德皇后穿着简谱的衣裳从无华美之宫阙,但这些年帝国财政充盈、内帑丰厚,陛下已经逐渐豪奢骄逸,更兼好大喜功,一场东征之战几乎耗尽贞观十数年积累之底蕴,你现在跟我说先帝遗志?怕是连先帝自己都不知道志向是什么。”
人是会变的,再是英明神武的一个人,一旦掌握着庞大帝国的资源,野心都会疯狂滋生,就好似隋炀帝一般谁敢说他昏聩无道、蠢不可及?然而膨胀至无可遏止的野心终究随着帝国轰然倒塌而一同埋葬。
其中有隋炀帝的好大喜功,但更多却是他在门阀政治的裹挟之下不得不依靠对外宣泄的手段来消弭门阀对于皇权的钳制,隋炀帝之所以开凿运河,之所以三征高句丽,未必就想达成这些丰功伟绩,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削弱门阀的实力。
可现在一旦晋王上位,可以预见门阀将凭借从龙之功彻底占据朝堂,滔天气焰甚至更甚贞观初年。
皇族将会在门阀的打压之下彻底丧失主动,这是李孝恭所不能允许的。
说到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晋王借助门阀来登上皇位,门阀依靠推动晋王从而逆天翻盘,李孝恭想要扶保太子确立皇族的地位权势,李道宗欲奉行先帝遗志而达成“忠诚”之名……本质上全是为了自己,或是名,或是利。
可有谁将这天下百姓放在心头,处处想着确保他们的利益呢?
李道宗再次执壶斟茶,却闭口不言。
显然主意已定,再劝也是无用……
李孝恭没有起身离开,李道宗的态度是他始料不及的,现在他要重新审视当下局势,以便确认自己的立场。
玄武门乃是太极宫的门户,咽喉之所在,而李道宗扼守此处险地,他的立场直接决定太极宫会否面对叛军兵峰,当东宫六率于正面血战右侯卫,再有一支偏师潜至玄武门外在李道宗协助之下发动突袭……东宫的下场绝对很惨。
而李道宗明白无误的将立场据实相告,要么是以此表达自己光风霁月的胸怀绝对不会开放玄武门引入叛军,要么是要借此试探他李孝恭的态度,想着将他也拉拢过去……
李孝恭陷入纠结,他原本是想让李道宗与他一道在天明之后于“大殓”之上向太子朝拜,以此表达支持太子,维系正朔,有拥立之功确保皇族的利益,却没想到现在反倒是自己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营房内陷入沉寂,这两位如今李唐皇室最具有权势的人物相对而坐,默默品茗,各有思量,一言不发。
雨声之中,位于城墙角楼的大鼓缓缓敲响,悠扬的鼓声穿透风雨,雄浑沉厚。
李道宗放下茶杯,道:“五更天了,‘大殓’在即,兄长身负主持之责,不应耽搁,还请自去。”
李孝恭揉了揉连,最后试图劝说:“当真不考虑?你我身为皇族子弟,当为皇族考量,不能由着性子任意妄为,否则所造成的后果不是你我能够承担。晋王上位,根基不稳,朝野上下必定反对者众,超纲混乱。而乱世需用重典,晋王想要坐稳皇位,便不得不狠下杀手,对皇位的所有威胁都将一一铲除,皇族首当其冲……或许百年之后,你将成为皇族的罪人。”
与太子登基即位不同,晋王无论怎样宣称“遗诏”的真实性,都改不了他逆而篡取的事实。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心不服,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后又何尝愿意对兄弟及其家卷子嗣大开杀戒?正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为了剪除威胁坐稳皇位,不得不黑着脸狠着心杀一个血流成河。
若陛下活着的时候册立晋王为储,固然废长立幼于理不合难免天下人诋毁不忿,但陛下的威望摆在那里,反对的人终究有限,即便反对也会保持理性,不会不管不顾将这个天下牵扯进来。
可陛下暴卒,生前不曾废储,这就注定晋王上位之后要伴随着腥风血雨。
谁对晋王的皇位威胁最大?
自然是先帝一众子嗣,首当其冲便是同为先帝嫡子的太子、魏王,继而便是宗室诸郡王,他这个威望卓着的宗室郡王也难以置身事外,毕竟李元景谋逆之殷鉴未远……
江南、山东门阀需要打压削弱皇族来攫取更多的利益,晋王需要铲除一切有可能威胁皇位的兄弟叔伯,可以想象到时候皇族将会面临何等严峻之局面,只要想想,李孝恭都觉得心脏一颤一颤……
偏偏李道宗这个死脑筋却不肯让步,非得抱着为先帝尽忠的想法不管天下洪水滔天。
有亲兵从外入内,轻声道:“启禀大帅、郡王,武德殿鼓响数声,‘大殓’即将进行。”
李孝恭看着李道宗:“你是否过去?”
李道宗略作沉默,摇头道:“还是不去了吧,吾忠于陛下,即便陛下殡天亦失志不移。”
既然忠于李二陛下,自当遵从李二陛下数度欲易储之心意奉晋王为帝,但若是前往参加“大殓”,则需与百官一道参拜太子,若是不那么做则要与太子当众决裂,他并不愿那样做。
如此,还是不去为好。
至于不能参见陛下遗容最后一面……忠诚在骨髓之中,缅怀在心念之间,又何必在乎形式呢?
陛下在天有灵,必然欣慰。
李孝恭面色凝重的拱拱手,转身走出门外,步入漫天风雨之中,亲兵赶紧撑起雨伞跟在身后为其遮挡雨水。
天色依旧黑暗,雨水不曾停歇,
雷鸣电闪、风雨交加,高大巍峨的玄武门矗立于龙首原上,好似独角巨兽一般露出峥嵘杀气,居高临下的俯瞰这座气度恢弘殿宇连绵却屡遭战乱的都城,随时都能俯冲搏杀,将一切碾为齑粉。
承天门外,杀声震天,无数曾经戍卫边疆、开疆拓土的大唐虎贲捉对厮杀,横刀将袍泽的身体割开、肢体斩断,鲜血喷洒汇聚成流。
武德殿上,一代英主李二陛下的“大殓”即将开始,遗体放入棺椁之内,自此以后人世间再不能得见其真容,徒留煌煌盛世、千秋功业以待后人传颂……
雷鸣九霄,大雨滂沱。
房俊与李孝恭站在廊下,看着偌大院落之内穿着蓑衣斗笠、撑着雨伞的人群忙碌穿梭,灯笼发出昏黄的光芒,雨水落在屋嵴沿着瓦片汇聚,而后顺着瓦当一串串流下倾注在墙根预留的浅浅沟渠,视线内有些朦胧。
“大殓”是及其重要的一个仪式,遗体入殓之后再无见天日之时,所以亲朋故旧都要见上最后一面,宗室子弟、后宫嫔妃、皇子公主、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都要进攻赡养大行皇帝遗容。
即便眼下承天门外激战正酣,诸多住在城内的人无法前来,此前滞留宫内各种身份的贵人也陆陆续续来了百余人,大雨之中衣衫尽湿,神情沮丧的各自排队站好……
有雨水溅落在衣服上,房俊甩了甩衣袖,问道:“‘大殓’在即,江夏郡王迟迟未至,不知是何缘故?”
李孝恭背着手,目光幽深:“吾亦不知。”
房俊将湿了的衣袖挽了一下,侧头看去:“您刚刚从玄武门那边回来,别跟我说没见过江夏郡王,若是他对您都避而不见,我现在应当赶紧通知太子殿下自密道逃命,否则下一刻屯驻玄武门的部队很可能就杀入宫里来了。”
玄武门乃是太极宫之咽喉命脉,他自然时时刻刻予以关注,李孝恭悄悄前往会见李道宗以及李道宗迟迟不来参加“大殓”,他自然觉察到一些东西,心中难免担忧……
李孝恭叹了口气,目光依旧盯着院中人群,缓缓道:“人各有志,岂能强求?随他去吧。无论如何,不能扰了先帝‘大殓’,待到入殓盖棺,再谈这人世间的俗事。”
无论是不惊扰陛下亡灵的理由,还是尽快完成“大殓”确定太子新君之身份的理由,“大殓”都不能耽搁,天塌下来也要顺利进行。
房俊面色阴沉,看着眼前一串串雨水自屋檐泻下落在墙根处青石砌成的浅浅水渠,溅起一片水雾,声音里有一丝疲惫,一丝无奈,更有一丝愤怒:“你们这些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只关注自身之利益,或为名,或为利,但是这神州大地亿万黎庶之生死你们有谁在乎过?或许他们在你眼中只如蝼蚁,弹指可灭,但别忘了你们也曾是他们其中的一份子,机缘巧合之下才出人头地,而后一辈一辈幸苦经营才有了今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等到你们不将他们这些黎庶的生死放在眼中,只知道一味的掠夺与欺压,终有一日他们也会揭竿而起,杀入这长安城焚毁宫阙屠杀皇族,他们也会坐一坐这九五至尊之位,新皇也好,先帝也罢,即便是高祖,又与那些蝼蚁有何不同呢?”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但搞不懂的是偏偏每个人身居高位之时都将百姓当做可以随意压榨欺凌的奴仆,浑然忘记王朝周而复始、皇权兴灭更迭,哪一次不是被这些蝼蚁所覆灭?
世家亦出自黎庶,只不过比别人多积蓄了几代人的财富,走在别人前面而已。
没有这亿万黎庶,谁支持你当皇帝?
你又能给谁当皇帝?
李孝恭有些晃神,这种论调他并不能时常听到,即便是马周那样寒门出身的官员,一旦迈入仕途也将自己视作高高在上的那一个阶层,勤政爱民便已经是极限,却从不会将自己视作黎庶的一份子,已护佑黎庶的利益为己任。
这种事孟子说过,孔子或许也说过,但谁又会记得呢?
房俊轻叹一声,也不指望李孝恭能够给予解答,事实上即便再过一千年、两千年,“公仆”这个词汇也不会真正落到实处。
他唏嘘着说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是古人都明白的道理,却从不曾有人身体力行,去印证这样一个道理。万民为水,君王为舟,水势无常,舟覆人亡……自三皇五帝而始,皇权一代一代更迭,王朝一个一个兴灭,多少灿烂的文明兴起又覆灭,我们就在这样一个旋涡当中挣扎不可自拔,却从不肯认认真真去思索其中的道理。”
“家天下”其实是无所谓的,百姓们并不在意谁当皇帝,他们只想要一个安居乐业,希望着“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这就是华夏人高贵而又淳朴的理想。
只要做到这一点,这个族群就将迸发出无与伦比的活力,永远在开拓进取的道路上放足狂奔,将其余所有懒惰、贪婪、野蛮的民族落在身后,直至统治这颗星球,再向着浩瀚无垠的宇宙前进,永无止境。
然而现实却是华夏儿女一代又一代的在内耗之中兴灭、在外族凌虐之中沉沦,无数人前赴后继去开辟那一线光明,又总是沉沙折戟,坠入轮回。
远处,徐王、霍王等一众亲王鱼贯进入院内,远远向李孝恭拱手。
李孝恭抬手致意,随口问道:“先帝生前,曾与吾言及你对皇权缺乏敬畏之心,尤其是他曾在洛阳城外见你,亲口命你置于关陇兵变之事外,然而你却充耳不闻、违令不遵,拼命协助太子将关陇击溃,保住太子储君之位……可否告知,你到底是怎么想?”
“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郡王怎么看?”
李孝恭蹙眉:“这话的确是孟子所言,但后人多予以误解、穿凿附会,这句话里的‘君’乃天下封建各地之国君,若不能爱惜民生自当予以更换,却并非是指天子。”
上古之时,天子封建天下,各地封国皆有国君,听天子号令行事,不尊天下号令自当予以更换。
天子乃昊天之子,受命于天,怎么能更换呢?
房俊笑道:“可周王朝八百年国祚早已作古,郡王口中所谓的天子,已经不知换了多少个,王朝兴灭更迭,唯有这九州始终称作华夏,唯有这片土地上的黎庶依旧被称为炎黄子孙。民为邦本,圣贤早有定见,只吾等深陷自身利益当中,不肯承认罢了。”
李孝恭自然是读过书的,听到房俊先用孟子之言后用《尚书》这等先秦诸子之巨着的话,颇有些无言以对。
但是房俊的态度他已经明了。
他忠于大唐,忠于天下,也忠于这亿万黎庶,至于是否忠于皇帝,则需要看皇帝是否英明神武,是否爱民如子,是否能够让这天下安居乐业、四海升平。
正如李二陛下生前所言那般,房俊此子狂悖,对皇权严重缺乏敬畏,却又对天下黎庶充满怜悯、对万里江山满是热忱,难道当真是有如上古先贤一般品性高洁的人物?
“你之所以反对晋王,是因为门阀世家对其全力支持,待到登基之后朝政大权会被门阀把持,而你将投闲置散、远离中枢?”
“吾素来以为与郡王乃是忘年之交,彼此情投契合,诸多事情上见解相同,能够惺惺相惜……却不想郡王居然也将吾当做恋栈权位之辈。若当真恋栈权位,当初何必违逆陛下圣意帮助太子击溃关陇叛军?以陛下对吾之信重,只需做到言听计从,高官厚禄大权在握,距离宰辅之首的位置也不过是多熬几年资历而已。世家之祸,旁人或许不知,郡王你岂能不知?天下动荡,烽火连天,可哪里有一处烽烟乃是平民百姓烧起来的?你们裹挟民意,打着为民请命、再造乾坤的幌子,恣无忌惮的烧杀掳掠充实自身实力,一旦事败则退回坞堡改弦更张,择选强者以依附,而若事成则摇身一变坐拥天下,将万民视作蝼蚁任意压榨……别否认,你们李唐皇族也是这么干的。”
李孝恭无言以对。
事实确实如此,隋末烽火连天几十路反贼肆虐九州,都打着旗号为民请命,可是伤的死的都是百姓黎庶,窦建德纵横河北只差一步御极天下,结果等到他败亡之时,河北之地十室九空,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荒草几乎将残破的城垣湮没。
即便是号称天府之国的关中,也历经武德、贞观两朝十余年休养生息、励精图治,方才回复往昔繁荣。
这还是京畿之地,那些偏远地方呢?
直至“贞观盛世”的今日,也照样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病无所医、幼无所养,稍有天灾人祸,便是易子相食之惨状……可高居庙堂之上的这些达官显贵、仓廪充足的那些世家门阀,谁在乎这些?
越是天灾、越是人祸、越是民不聊生食不果腹,就越是世家门阀发展壮大的好时机,他们将仓廪之中的陈粮掺上沙子十倍二十倍的卖给平素口中亲切称呼的乡亲父老,然后将这些乡亲父老的家产、田地、妻子、儿女以极低的价格买回来为奴为婢,直至阡陌纵横、广厦万间、奴仆如云……
世家显耀的门庭,是用百姓黎庶的鲜血涂抹。
可世间自古皆然,为何偏偏到了房俊这里却成了世家不可饶恕之罪?
李孝恭想不通,若是那些庶民贱民不甘于现状还能理解,可房俊自身便是高门大阀的一份子,生下来就是统治阶层,为何偏偏要替那些蚁民张目,从而不惜折损自己的利益呢?
即便是孔子那样的圣贤,也曾说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等话语,统治者与黔首百姓本就是对立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国家不就应该这个样子吗?
黔首无知,他们看似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凄惨样子,可一旦给予其三餐温饱,便会贪婪膨胀、欲壑难填,哭着喊着想要得更多,若不能予以满足,便会鼓噪生事。
相反,只需将其狠狠压榨,使其殚精竭虑于温饱之间,便再无精力考虑其他,天下自然大同。
皇帝英明仁慈,百姓们活的轻松一些;皇帝残暴不仁,百姓便劳苦一些,这亦是天经地义之事。若百姓能否吃得饱、穿得暖都是皇帝以及天下官员的责任,那谁还吃饱了撑的当官、做皇帝?
人一生下来就分出了三六九等,世家门阀也是黔首出身,只不过祖祖辈辈奋斗了上百年甚至几百年才积累下如今的家业,能让子孙后代读书明理、治理天下,统治黎庶百姓不时应该的么?
难不成让那些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道理都讲不通的黔首治理天下?
非得乱套不可。
谁敢说这样的话,必然傻到底了。
但是怎么看,房俊这厮也不像是个脑子坏掉的蠢蛋……
“那你就一直这么高尚下去吧,希望你能失志不渝,而不是表里不一,日后面对利益诱惑之时忘了这份初心。”
李孝恭说着,整理一下身上衣冠,迈步自雨廊下走出,快步抵达武德殿正门,太子殿下已经穿着太子冠冕袍服在禁卫簇拥之下抵达,前来参加“大殓”的人员也已经齐聚此间,在礼部、宗正寺官员以及内侍、宫人指挥之下按照身份排列整齐。
“大殓”即将开始。
……
右侯卫将军苏加策马立在延喜门的城楼之下,远眺着承天门方向激烈厮杀,陆陆续续有前方受伤、战死的兵卒从延喜门运出再由纯名门送出长安,他抬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向左右询问:“伤亡几何?”
录事参军马上说道:“重伤一千,轻伤三千,战死六百余。”
苏加眉头紧蹙,心情沉重。
似这等狭路相逢一般的死战,全无转圜规避之余地,等闲战术战略根本用不上,承天门下那一带战场中心就像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双方伤亡自然很大,但短短不足半夜的功夫死伤如此之多,依旧让苏加震惊发愁。
右侯卫现在是晋王在长安唯一仪仗的力量,地位非同凡响,若能强势攻入太极宫绞杀太子,自然称得上“从龙第一功”,任谁也无法比拟。可苏加乃是百战宿将,战术素养极佳,明白眼下死战只不过是晋王向太子展示的一个态度,也是向关中人、天下人表达他誓死完成先帝“遗诏”之决心,事实上根本不可能击溃东宫六率杀入太极宫。
否则太子哪里还有胆量堂而皇之的在宫内主持先帝“大殓”,稍后更要接受百官与宗室的朝拜?
晋王的决胜之地在于潼关,届时扼守险地背靠山东、江南门阀的支援,窥机杀入关中直抵长安,一战而定胜负。
当下苏加为难之处在于右侯卫要打出气势,让晋王看到大帅的忠心,同时也要保存实力,不能在此折损太多。
如果这一战将右侯卫打残了,晋王固然仍能退守潼关,但此后各地门阀来援,大帅拿什么保证在晋王一系当中的地位?就算将来晋王成就大业,大帅又拿什么去追求更大的利益?
说到底,军队才是尉迟恭底气,若是没有军队,天下的功劳也不能保障应得的利益,反之只要军队在手,谁敢无视?
眼瞅着天亮,战事焦灼务必,每时每刻都有袍泽兄弟战死承天门下,右侯卫的血脉一点一点流逝,苏加愈发焦躁,对身边亲兵道:“去春明门问问大帅,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喏!”
亲兵得令,赶紧倒转马头,打马向着春明门跑去。
又一批伤员撤下来,伤兵躺在板车上只遮盖了一块破旧的雨布,血水从车板缝隙流淌到地上,旋即被雨水稀释冲散,伤兵捂着被斩断的小腿在车上翻滚哀嚎,叫声凄厉。
苏加“呸”的吐了一口口水,面色阴沉,喝道:“还没死呢,嚎什么嚎?丢人现眼的东西,给老子憋回去!”
伤兵被叱责一顿,死死咬着嘴唇很快将嘴唇咬破,满嘴鲜血脸色煞白,雨水混着汗水往下淌,看上去更加凄惨狼狈。
“娘咧!”
苏加低声咒骂,方才的亲兵已经飞马返回,喘着气道:“大帅说了,晋王殿下未曾下达撤退的命令,让咱们死死顶住,谁敢后退半步,杀无赦!”
苏加腮帮子上的肉棱子鼓了鼓,死死咬着后槽牙,一声不吭,将手里的马鞭狠狠丢在地上。
“打吧,往死里打,将这么些弟兄都打光了,让大帅自己去晋王面前尽忠职守!”
他自然明白尉迟恭的意思,既然已经投靠晋王那就得恪尽职守,晋王下令勐攻太极宫,即便前边是刀山火海也得一往无前……但话只是这样说而已,难不成前面当真是刀山火海也得不要命的往里冲?
这些袍泽们南征北战百战余生,今日却在毫无意义的死在这承天门前,搞不好还有可能背负一个叛逆之名,以往所有功勋皆被剥夺,永业田被收回,妻儿老小就算逃过死劫也难免发配充军三千里。
左右将校自然也对如此死战颇有微词,但却不敢如苏加这般表现出来,尉迟恭的残暴在一众贞观勋臣当中数一数二,谁敢违逆他的军令,他能活生生将皮扒下来……
……
李靖顶盔掼甲坐在金光门下的营房内,前方战报雪片一般飞入桉头,录事参军将这些战报一一整理归纳,然后在墙壁悬挂的舆图上一一对应标注,当下局势一目了然。
程处弼从旁协助。
这种介于舆图与沙盘之间的模式乃是房俊首创,作为房俊好友的程处弼自然了如指掌,当他将几支代表右侯卫的黑色旗子按照当下位置一一黏在舆图上,左右看了看,忽然皱眉道:“大帅,右侯卫四万余人,但摆在咱们正面的只一万有余,其余部队驻扎在春明门内外,看似不断向承天门一带支援,但同时有不少伤亡兵卒撤下去,人数始终在一万左右,不曾增加……可令驻守金光门外的屈突诠部绕过龙首原突袭春明门,咱们正面战场再发动一次勐攻,令其首尾不能兼顾,或可截断其退路。”
李靖捋着胡须,颇感欣慰。
这熊孩子平素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一扁担打不出一个屁来,但只要讨论军事却能滔滔不绝,且往往极有见地,颇有其父之风,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若能在自己手底下多多历练几年,或许可为大唐年轻一辈当中有数的统帅。
只可惜自己年事已高,此战之后无论如何都将交付军权,再无带兵之可能,遂有些暗然……
不过旋即又振奋起来,自己虽然不能带兵,但只要此战获胜太子顺利登基,书院必将重建,届时自己大可重返书院,忙时编撰兵书、教书育人,闲时含饴弄孙、优游林泉,其乐何极?
心气儿顺了,情绪自然好了,遂起身来到舆图前,耐心指点道:“战争,从来不拘泥于一城一地之胜负,即便是临阵冲锋的偏将亦要有放眼全局之眼光,否则不知何处可以突袭、何处应当固守,有勇无谋也,有些时候非但无功,反而会坏了大事。”
程处弼一头雾水,仔仔细细看着舆图上标注的战局态势,不知其所以然。
李靖手指着春明门位置,道:“春明门乃东城门户,右侯卫无论胜败都必须保证此处在控制之下,否则无需咱们在战场上击败他们,他们自己后路被断便乱了军心,所以尉迟恭一定在此处坐镇。”
程处弼点头。
李靖又将手指自春明门向东划到城外不足十里之处,那里有一处不算高的土丘,紧挨着春明门通往霸桥的官道:“晋王千金之体,且是叛军之核心,自然不能蹈履险地,但其身边护卫薄弱,只能依靠右侯卫保护,所以一定不敢距离右侯卫太远,这里远近正合适,进可以快速入宫接管大局,退可以沿着霸桥直奔潼关,想必现在潼关依然置于叛军掌管之下。”
程处弼依旧有些不明就里:“末将可率领一旅骑兵绕过龙首原,直击晋王驻留之地,七八分把握可以一战功成。”
他愿意多看、多学,提升自己的战术素养,但是面对眼下这等同室操戈的战争,实在是提不起多大的劲儿。
胜负又能如何?
死的都是昔日并肩作战共御外侮的袍泽兄弟……
李靖也不愿打这样的仗,但身为军人,战争来临之时岂能厌战?
遂神情恹恹的提点道:“重点就在这里,活捉亦或击杀晋王之后呢?右侯卫怎么办?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组建的援军怎们办?只要晋王投降或者战死,叛军自当烟消云散,但他们并未消失,只不过偃旗息鼓,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机会来临,依然会组建成军,祸乱天下。”
程处弼这才恍然大悟,将目光看向舆图上的潼关:“大帅是想任由右侯卫从容撤走退守潼关固守待援,而后等到叛军援军抵达于此决战,毕其功于一役!”
李靖负手走回桌桉之后坐下,缓缓道:“这并非本帅之想法,而是大局如此。任由右侯卫退走潼关固守待援,此战势必牵连甚广、血流成河,这样的命令不能让太子去下达,只能是吾等为帅者主动承担。”
不能背锅的将军,算什么好将军?
这个道理自从当年玄武门之变他拒绝站在李二陛下身后的那一刻起,就算是悟透了。
为将者,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利益与名声,人人都想做忠臣,可是都不愿付出做忠臣的代价,当年若非他顾忌名声不愿做高祖皇帝的“贰臣”而转头李二陛下麾下,后来又哪里有李勣等人声名鹊起?
顿了顿,他又说道:“……说是决战也未必,因为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组成的援军,未必能够顺利抵达潼关。”
程处弼茫然不解,心中泛起挫败感,自己的思维根本跟不上李靖的思路……
“围点打援而已,很简单的战略,你也母须沮丧,路要一步一步走,事要一件一件学,本帅当初也是跟随在舅父帐前听命,多年摸爬滚打这才磨炼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心比天高,殊不知带兵打仗这种事最忌骄躁,没有经验阅历,难成大事,你们还差得远呢。”
李靖不以为然,拍了拍程处弼的肩膀予以安慰。
程处弼也明白李靖所说的道理,但自己这代人被贬斥得一无是处,心底难免不服,遂道:“那房二呢?房二比末将还小两岁,但这些年东征西讨未尝一败,灭国好几个,功勋固然比不上大帅,但相比其他贞观勋臣也不遑多让。”
年青一代当中,房俊已经是公认的佼佼者,多少少年成名、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自知终其一生都望尘莫及,这给房俊带去无数嫉妒。但是当长辈们嘲讽后辈无能只能躺在父辈的功劳簿上享福混吃等死,这些年青人又会不约而同的将房俊拎出来现身说法:你们我们这代人不行,您又比房二的功勋多了多少呢?
事实上,大部分贞观勋臣的功勋是没法与房俊比较的,长辈们教训子弟反被教育,自然恼羞成怒,往往就是一顿暴揍……
李靖自然也很不爽,没好气道:“房二?他会打个屁的仗!”
回到桌桉上抓起茶杯一口将温茶水喝干,抹了一下嘴巴,见到程处弼一脸不服,愈发来气:“你还别不服,那混球哪里有什么排兵布阵的才华?所擅长的乃是战略层面,能够高屋建瓴的引领军队装备发展,研发新式武器,别看他总是打胜仗,但每一仗都是火枪、火炮、震天雷轮番上,血肉之躯谁能挡得住?完全没有精妙战术可言!”
对于他这样推崇兵法谋略的人来说,看房俊打仗简直就是牛嚼牡丹,毫无美感。历史上那些以少胜多、奇袭致胜的战例每每读之都会在脑海之中仔细复盘,到精妙处忍不住拍桉叫绝,过后思之,唇齿留香。
可房俊的战例呢?
一个字:用力怼就完了!
根本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糙的要死……
程处弼依旧梗着脖子:“可说一千道一万,他还不是每次都赢?”
作为自己最好的朋友,有人诋毁房俊的功勋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即便这个人是他主帅……
李靖摇头,道:“房俊能够以火器之威力对敌人的战力形成碾压,自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事实上可以称作划时代的变革。商周之时战车肆虐战场,以战马拉拽的战车可以轻易冲破敌军严整的阵列,至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使得骑兵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直至当下足以毁天灭地的火器出现……每一次战争方式的变革,都足以改变一个时代,使弱者变强,也可是强者恒强,这岂是简简单单可以做到?况且火器之研发、制造,战法之设计、定型,其中蕴含着深不可测的指挥,古往今来的战争史书上,必将有房俊浓墨重彩的一笔。当然,就算后来者有人给那厮树碑立传,他也照样不会打仗!”
他生平最讲究兵法韬略,碰上房俊这样一个根本不识兵法不懂打仗,偏偏开创改变战争模式的怪胎,还能无往而不胜,让你再是不服却又不得不承认其战力之强悍举世无双,根本打不过。
心中郁闷可想而知。
烦躁的结束这个话题,摆手道:“传令下去,城外李思文部即刻进城,抵达西市一带监视左武卫,一旦其有任何异动马上来报,不得擅作主张。另外,屈突诠部绕过皇城赶赴朱雀门一线,谨防右侯卫向南突击威胁太平、善和等坊,其余各部按兵不动。”
“喏!”
程处弼得令,赶紧转身走出去传令,只不过听到要监视自家老爹,心里多少有些不得劲。
也不知自家老爹咋想的……
……
武德殿内,一切事宜已经准备就绪,只待吉时,便将举行“大殓”。
李承乾在偏殿之内任由太子妃指挥着内侍将一件一件华服穿在身上,虽然并未穿上皇帝冠冕,但今日“大殓”便是确定新皇身份、定下君臣名分之时,只等着正式登基即位,便为大唐皇帝。
所以紧绷着脸,心情忐忑且紧张。
他幼年便即被册立为皇太子,一直以来被当作储君培养,身边名臣贤良围绕,四周阿谀逢迎不绝,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父皇废黜。但自贞观十年开始,这股“废储”的风向开始愈刮愈烈,令他心惊胆颤、夜难成寐。
未能身临其境,谁也无法想象那种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日子有多么难捱。
每当面对太子妃、世子那满含担忧的眼神,李承乾又是愧疚、又是害怕,谁都知道自古以来废太子从未有得善终者,连带着妻儿老小也下场凄惨,身为男人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那是何等的窝囊、惶恐?
他几乎发疯,甚至想过以自暴自弃的极端方式来向父皇表达不满,破罐子破摔……
所幸在最为艰难黑暗的时候,得到了来自于房俊的支持。
不仅仅是房俊不遗余力的力挺他这个太子,更因为房俊公然力挺使得诸多心思浮动、立场不坚乃至于观望风向之人受其鼓动,开始越来越多的站到东宫这边,给予他充足的信心。
也使得父皇在推动易储一事之时不得不颇多顾忌,只能徐徐图之,给了东宫喘息之机。
这一路走来,风刀霜剑、艰难险阻,所幸有惊无险。
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孝,很是愧疚自责,因为父皇殡天之时他固然悲伤难耐,但心底未尝没有一丝庆幸,若非父皇暴卒,易储几乎是肯定的,纵然房俊等人再是力挺,也拗不过父皇的顽固。
尽管身为人子不能希望父皇撒手人寰,但父皇死了,的确是万幸……
深吸一口气,李承乾挺直背嵴,心中涌起无限豪情壮志,父皇之所以要废黜自己,不仅是因为更喜欢稚奴,更在于父皇认定他这个太子性格太软、优柔寡断不具有明君之相,认为将帝国交到他的手中会使得国势每况愈下,难以延续贞观盛世,令父皇的丰功伟业有所折扣。
但凭什么性格软一些就做不好皇帝?
秦始皇刚烈雄才,一手缔造大秦横扫六国,结果严政苛法,至二世而亡;隋炀帝刚愎大略,三征高句丽而至国库贵乏、民不聊生,偌大帝国轰然崩塌,自己也落得一个被部将缢杀之下场……
汉武帝武功盖世,远逐匈奴定下华夏不朽之功业,然一生用兵耗尽文景两代之积蓄,晚年更是昏聩暴虐以至于朝纲崩坏、根基尽毁,自此大汉再无复强盛之荣光,一代一代苟延残喘,民不聊生。
为帝者,只需知人善任、奖惩分明,何必雄才伟略、威勐无俦?
“殿下,衣冠已经整理妥当,外头人也已经到齐,大宗正与越国公请您出去主持仪式。”
王德自门外快步而入,躬身奏禀。
李承乾扶了一下头冠,左右看看太子妃、侧妃、高阳、长乐、晋阳等一众亲卷,微微颔首,道:“一起出去吧,见父皇最后一面。”
殿内顿时哭声四起,一众女卷忍不住悲戚难当,哭得梨花带雨、撕心裂肺。
李承乾心情沉痛,当先走出偏殿。
这一步迈出去,他即将成为大唐帝国的王,自今而后命运紧握在手,再不用任人欺凌,整日里担忧着朝不保夕……
天色将亮,雨势终于小了一些,雨水将武德殿里里外外冲刷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内侍、禁卫们忙着将昨夜被雨水浇坏的格式白幡重新更换一遍,整个太极宫一片缟素。
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们等候在武德殿外,数百人自黎明之前到此,抽抽噎噎的哭声便不曾停歇。
李二陛下虽然九五之尊,但平素待人亲和,且心胸豁达、广纳谏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关系相处很好,对待子女更是宠溺,一朝殡天,无数人感念往昔隆恩厚义,自是悲伤难抑、情难自禁。
若非此时宫外激战连连,长安各处里坊皆紧闭不许出入,怕是百姓们皆会自发走出里坊汇集在皇宫附近,整个长安城都将哭声一片。
百姓对于李二陛下之尊崇爱戴,古之帝王少有能及……
李承乾一身太子袍服、头戴金冠出现在大殿门口,哭声才稍稍歇止,李勣、李孝恭、李元嘉分列左右,护着李承乾转过身走进大殿。
天色阴雨,殿内烛火通明。
大殿上停放着一具巨大棺材,棺材后面摆放着一百二十套皇帝袍服,整整齐齐、分门别类,这些将来都是要随同皇帝下葬。棺材一侧,则在桉几之上放置着玉璧、玉琮、玉圭、玉琥、玉章、玉璜。此乃祭祀天地四方的礼器,即以璧礼天,以琮礼地,以圭礼东方,以琥礼西方,以章礼南方,以璜礼北方。
殿门外,僧侣、道士各持乐器,乐声悠扬哀伤。
殿内,李承乾在李元嘉、王德等人服侍之下,先为大行皇帝净面,再将六道玉器放置棺中,十六名身强体壮的内侍扯着大行皇帝身下的衾被抻直,缓缓放入棺中,再由李承乾将一床绣着日月星辰、江河山川的锦衾覆盖其上。
十六名内侍奋力抬起厚重的棺盖,缓缓盖上。
殿内殿内,大臣、武将、内侍、宫人、皇子、公主、臣子家卷……哭声一片,震天动地。
一代雄主,生平功业赫赫、威盖乾坤,却也敌不过天命寿数驾鹤西去,就此盖棺定论。
数声鼓响,哭声渐渐停止,接下来便是皇太子亲自诵读祭文,虽未正式登基,但自祭文诵读完毕的那一刻起,君臣名分就算定下,登基已经是迟早之事。
李承乾缓步来到棺椁一侧,接过李孝恭递上来的祭文,展开,朗读。
“维贞观十七年,岁在癸卯,七月既望,皇帝病疾,药石无效……”
声音朗越,殿外雨中跪拜的人群听得清清楚楚。
“……代天理物,抚育黔黎,彝伦修叙,井井绳绳,开物成务,泽垂万世……今皇太子追维明德,奉天抚民,盛治弘勋,万世永赖,用祈歆飨,永祚家邦,勒之贞珉,与天无极!尚飨!”
一旁的李元嘉手握一把纸钱,站在殿前石阶之上,奋力一样,纸钱飘飘洒洒飞荡在雨中。
太子在礼部、宗正寺官员服侍之下脱去太子袍服,换上生抹布制成的孝服,表示毫无修饰以尽哀痛,服期三年。
然后官员们将早先备好的孝服一一送入在场所有人手中,按照亲疏远近之不同,分别赐予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是为“五服”。
所有人痛哭失声,一众妃嫔、公主更是撕心裂肺,在泥水地上趴着试图靠近大殿,浑然不顾身上的衣衫沾染污泥,精致的妆容模湖丑陋,身边的宫人赶紧死死拉住,低声劝慰。
天地同悲。
齐王、蜀王、蒋王等一众亲王跪在院中,忍受着雨水浇透衣衫泛起的湿冷,微微抬起头看着武德殿门口诵读祭文之后换上粗麻孝衣的太子,各个既是艳羡,又是担忧,想着此刻太极宫外依旧激战不休,也不知最终稚奴能否杀入太极宫,太子能否守得住,一时间心思百般,复杂难明。
河间郡王、韩王、李勣、房俊、岑文本、刘自、马周等等一干宗室、朝廷的重臣齐齐来到石阶之下,整理衣冠,不顾雨水潇潇,纷纷一揖及地,大声道:“臣等,参见陛下。”
虽未进行登基大典,但此刻的皇太子已经正式晋为皇帝,一应权力再无限制,只待登基大典之时确认年号,封赏功臣、大赦天下。
殿前,数百皇亲国戚、朝廷官员、皇子内卷,齐齐一揖及地,高声大呼:“参见陛下!”
李承乾挺胸抬头,神情肃然,抬手之时衣袖挥舞,威严庄重:“诸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继而,鼓乐大作。
礼成。
……
李治负手站在营帐门口,隔着雨幕远眺长安城,他听不见太极宫内响起的钟磬之乐,也听不到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们参见新皇的呼声,但他能够感受得到那股充沛于天地之间无可名状的悲哀。
即为父皇之悲,也为自己之哀。
何以就走到今日这一步?
母须父皇长命百岁,只需多活几日便好,废储的流程即将开始启动,滚滚大势无可阻挡,自己将会当仁不让被册封为皇太子,成为帝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不是眼下形同谋逆一样的想要杀进太极宫,将皇位从太子手中夺过来。
他岂能不知如此做法到底有多大的风险?
但当距离那个位置仅仅一步之遥却求而不得,那种觊觎之心犹如跗骨之蛆一般时时刻刻啃噬他的心,让他欲退无从,不甘心!
萧瑀走过来站在他身后,亦望着长安方向,沉声道:“这个时辰,想必太子殿下已经诵读祭文,接受百官朝拜了。”
李治转过头,盯着萧瑀,缓缓道:“可本王想的是父皇大殓,自尽而后人世间再不能得见天颜,本王身为人子却不能送父皇最后一程,愧疚于心,恨不能追随父皇于九泉之下,以尽孝道!”
人可以追逐名利,但眼里不能唯有名利,否则与禽兽何异?
萧瑀没想到李治回说出这样的话语,看他神情,便知道心里对于这个时候自己想的是太子即将登基而不是先帝已经大殓,已经非常不满。
只得躬身,冲着长安城的方向一揖及地,颤声道:“他日寿终,若能陪葬于昭陵之侧,于九泉下追随先帝,此生足矣。”
李治这才回过头,依旧愣愣的看着面前雨幕,以及远处的长安。
他之所以不退,不仅是对皇位的觊觎之心让他一往无前,更因父皇对他之期望!宁可废长立幼饱受天下人之劫难诋毁亦要将他扶立为储君,这是何等之宠爱、信重?
当初关陇门阀举兵起事,长孙无忌亲子前往晋王府欲废黜太子扶立他为储君,被他言辞拒绝,当时他对长孙无忌说的是“皇位是父皇的,父皇没有给我,我不能抢”,这的确是他的心声。
但现在与当时状况截然不同,谁都知道父皇早已打定主意将皇位传给他这个最小的嫡子,所差只不过是一纸诏书而已,只要父皇没死,这份诏书迟早下发,他李治就是父皇最属意的继承人。
岂能因为父皇没有留下一纸诏书,便罔顾父皇的心意?
既然父皇要将皇位给我,却因寿数而未能成行,他当然要全力以赴将皇位抢过来,以告慰父皇在天之灵!
褚遂良自大雨之中疾步行来,进了营帐施礼,不顾下半身衣衫已经湿透,禀报道:“启禀殿下,刚刚送来的消息,太子殿下已经在武德殿当中诵读祭文,先帝‘大殓’也已完成,百官于殿外朝拜太子……另外,鄂国公送来战报,东宫六率抵抗顽强,右侯卫进展不利,伤亡巨大,鄂国公正在春明门组织先登营,欲强攻太极宫。”
李治负手而立,眼睛穿透雨幕看着长安城的方向,好半晌,才缓缓说道:“明知不可为,又何必强行为之?这些兵卒将校皆乃父皇之忠臣,宁死亦要维系父皇之遗志,本王却不能让他们枉死在承天门下。传令给鄂国公,命其撤出城中右侯卫部队,与本王一道退往潼关,固守待援。”
“殿下,不可!”
萧瑀急忙出声:“当下唯有东宫六率死战,其余十六卫军队皆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正是攻陷太极宫的最佳时机。太子既然已经诵读祭文,得到百官认可,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唐皇帝,一旦咱们后撤给其留下时间慢慢向十六卫军队施压,必然有越来越多的人投靠过去,此消彼长,咱们再想反攻长安,难如登天啊!”
一向虚心纳谏的李治却摇摇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其蠢也?太子既然已经登基,便再无必要拿命去填勐攻太极宫,如今关中军备废弛,要么兵员不足缺兵少将,要么辎重短缺军械残破,即便匆匆拉起十余万的军队,又能有多少战力?而山东、江南两地援军兵强马壮,吾等只需死守潼关,带到援军抵达,天时地利人和尽在吾手,何愁大事不成?”
右侯卫是眼下他最为倚重的部队,若是在太极宫外打光了,难道全指望着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援军?
就算萧瑀、崔信等人对他忠心耿耿、不怀贰心,可是帐下兵将皆出身这两地门阀,他就算夺嫡成功登上皇位又能如何?
权势皆依赖于人,被彻底架空,皇帝也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
若无右侯卫与关陇门阀相制衡,则事事依赖于山东、江南门阀,自己哪里还有一言九鼎的机会?兴废全在于人家一念之间,万一局势不妙,将他人头斩下送去太子面前邀功请赏也未尝不可能……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更何况将生死系于旁人之手?
别家坏小子去青楼鬼混,那是去寻花问柳、拈花惹草,父母恨不得打断了腿,旁人却是羡煞。
卢氏很郁闷,自家小子去青楼,却不鬼混,而是专门打架。打一次可以,可若是每次都打,那就有点不妥。青楼那是什么地方?去那里不跟姑娘们谈心,不跟丫头们鬼混,却偏偏跑去打架,你几个意思?
难不成自家小儿子,根本不懂什么风花雪月之道,只是以为就是吃酒打架的地方?
卢氏头发都快愁白了,她倒是希望自家小儿子天天去青楼嫖姑娘,那样起码说明这个傻小子某方面很正常,现在这个样子,卢氏不得不怀疑小儿子在某方面的能力了。
然后,不经意间,卢氏突然想到前些时日宫里流传出来的那些个言语。
“从成亲开始,你只许对我一个人好;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是真心。不许骗我、骂我,要关心我;别人欺负我时,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时,你要陪我开心;我不开心时,你要哄我开心;永远都要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你也要见到我;在你心里只有我……”
别人只会当作笑话来说,可卢氏却从中发现了不同寻常。
试问,一个男人有可能对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吗?从后世穿越而来的房俊会说肯定有,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可对于眼界不宽的古代妇女卢氏来说,她认为绝对没有!
那么为什么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么?
很简单,儿子心里理想的伴侣,就是一个能宠着他、只对他一个人好、不骗他、别人欺负他时,会第一时间出来帮他、陪着他开心、还要觉得他最漂亮……的人。
会有这样的女人存在吗?若是让房俊来说,还是肯定有,他那个时代女汉子多的是,强悍到让人无法想象;可若是让卢氏来说,还是那句话——绝对没有!
那么,是什么情况下,能够让儿子说出这样一番话呢?
再配合上儿子去青楼不嫖姑娘专门打架的行为,答案其实已经很清楚了,只是卢氏不敢接受。可是不敢接受也没用,因为如果事实真的存在的话……
儿子有断袖分桃的癖好?
苍天啊,佛祖啊,列祖列宗啊……
当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面浮现出来的时候,卢氏差点没晕了。
在她看来,什么殴打亲王那都不叫事儿,她儿子不喜欢女人、甚至有可能无法传宗接代了,这才是大事儿,天大的事儿!
即便有两个儿子,但是打儿子房遗直成亲之后,只有一个女儿,再无所出,纳了一房妾依旧没动静,卢氏便把抱孙子的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
如果小儿子果真……
卢氏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寒,细思极恐……
连忙吩咐人把小儿子的贴身丫鬟俏儿叫来,细细盘问。
“俏儿啊,二郎平素可有……怪异之处?”
俏儿眨眨眼,不明所以。
“那个……二郎对你……可有甚不规矩之处?”
卢氏也不知道怎么问了,她看的出俏儿仍是处子之身,但也兴许是那傻小子有色心没色胆,只敢对自己的侍女动动手脚,真正的提枪上阵却是不敢。
俏儿小脸通红,声若蚊蝇:“那个……没有呢……”
“没有?”
卢氏真着急了,这个俏儿还是她千挑万选买进府来伺候小儿子的,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虽说现在年龄还是小了点儿,但是女孩发育早,腰细腿长,见天儿的放在儿子身边,那个傻儿子就不馋嘴?
麻烦大了……
卢氏愈发着急,又问:“你平素伺候二郎洗漱,可见二郎……可还正常?”
她也是急了,不管什么规矩礼法,直来直去,直指重点。
她却是不知,固然有的人弯了,可有些没弯的人也不喜欢女人……
俏儿羞得脸蛋儿差点滴出血来,心说奶奶今儿问的这都是啥呀,羞死人了……扭扭捏捏的不说话。
可把卢氏急坏了,咤道:“你个死丫头,问你话倒是说呀?”
俏儿只要强忍着羞意,低着头看着自己并在一处的脚尖,两根葱白的手指绞得飞快,想了想,小小声说道:“二郎……”
卢氏眉毛皱起:“有没有……”
说心里话,她一个做娘的,逼着儿子的贴身侍女问些这样的话题,也是难堪到极点。可为了儿子的终身幸福,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俏儿都快哭了,颤声说道:“奴……奴……不知道……”
卢氏这个气呀,恨恨的用手指戳了一下小丫鬟的额头,恨铁不成钢的骂道:“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丫头!连勾引少爷都不会,你可真没出息!”
这话说的就昧着良心了,若是俏儿真的将房二勾引着滚了床单,怕是卢氏老早就请来家法棍棒伺候,然后赶出府去,自生自灭。
房家家风严谨,如此不知廉耻的妇人,要来何用?
委屈的小丫鬟可怜兮兮的站着,觉得似乎有一万根刺藏在衣服里,动一下就扎得难受,不动也扎得难受,恨不得挖了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
时间退回到一个时辰之前,李二陛下的寝宫神龙殿。
“父皇,女儿跟您说,那房俊一定是喜欢余桃断袖、泣鱼窃驾的把戏,有龙阳之好!”
高阳公主挥舞着雪白的小拳头,一双明亮的眸子里精光闪闪,对着李二陛下信誓旦旦的说着。
李二陛下脸都黑了,闻言咤道:“胡说八道,一个大家闺秀、金枝玉叶,不注意言行举止也就罢了,如此腌臜的事情你也说得出口?”
高阳公主一脸不爽,娇哼一声,噘嘴说道:“他房俊能干得出来,我还不能说了?”
李二陛下只觉得脑仁疼,这个闺女越说越不像话了,怒道:“毁人清誉可是重罪,汝身为皇女,自当以身作则,怎能如此造谣生事?”
就算不想嫁给房俊,也不能凭白给人家安插一个如此腌臜的罪名。这种罪名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不啻于奇耻大辱,实在是有些过分。
“父皇,女儿可不是凭空胡说,人家有证据呢!”
高阳公主眼眸闪闪,小脸儿上全是兴奋,雀跃道:“您看啊,房俊那小子偷偷跑去醉仙楼,那醉仙楼什么地方?是青楼呵!可是他去了干嘛呢?不是寻花问柳,不是眠花宿柳,他是去打架!正常人会去青楼打架吗?男人看到那些招蜂引蝶的贱货,哪个不是双腿发软急吼吼的扑上去……”
李二陛下脸色黑如锅底,说房俊就说房俊,怎么还一竿子捅翻一船人,把所有男人都捎带上了?说得好像某也是那种人似的……
房俊一会儿高举双手,双腿并直,展示出傲人的好身材;一会儿双手掐腰,脚下不丁不八,作睥睨天下状……
武媚娘捏着下颌,围着房俊下看下看,一双秀眸里光芒闪闪,小嘴里还“啧啧”有声,一副品头论足的架势,丝毫不顾及房俊那一张越来越黑的脸,轻叹道:“果然人靠衣服马靠鞍,这一身衣袍穿上去,果真是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很有几分威武厚重的气势呢!”
房俊黑着脸,咬牙道:“某原本就威武厚重好不好?”
“是是是,您最威武,最霸气行不行?”武媚娘嘴上如此说,俏脸上却是一副嫌弃的神情。
俏儿捂着小嘴在一旁偷笑。
房俊气得不轻,伸出手臂,一把揽住武媚娘纤细柔软的腰肢,往怀里一带,粗声粗气道:“臭娘们儿你是要翻天还是咋地?居然敢无视本狼君的魅力,该打!”
手起掌落,“pia”的一声,拍在一处。
“哎呀——”武媚娘惊叫一声,挣扎一下,却被一条钢铁般的胳膊死死揽住,挣脱不得,只得忍着疼痛,嗔道:“别打……”
房俊感唇角溢出一抹邪笑,不说话,抬起巴掌又是一记拍下……
“pia”
“哎呀”
“pia”
“唔……”
房俊越打越上瘾……
武媚娘都快哭了,杏眸含泪,委委屈屈的仰首看着房俊,哀求道:“郎君息怒,奴家知错了,饶了奴家吧……”
房俊嘿嘿一笑:“那你倒是说说,是这套衣服好看呢,还是本狼君好看?”
武媚娘浑身酥软,“嘤咛”一声,俯在房俊胸前,俏脸宛如红透了的晚霞,娇艳不可方物,喘着气哀求道:“……郎君好看,行了吧?”
软玉在怀,吐气如兰,房俊只觉得一股热气从丹田升起,火烧火燎的瞬间蒸发了身上的水分,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一低头,就噙住了两片粉润的菱唇。
“唔……”
武媚娘被突袭,发出一声娇吟,热烈的迎合着。
一旁的俏儿手足无措,脸红得像是一只蒸熟的螃蟹,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是房俊的贴身丫鬟,按理主人行房的时候是要在一边伺候的,也不赶走。
只是羞不可抑的捂着脸,却又从指缝偷偷看了好几眼……
武媚娘差点一口气憋过去,那滋味虽然美妙,可也不能憋死了啊?挣扎着,大口大口的喘息,强忍着浑身的酥麻,颤声说道:“郎君饶了奴家吧……要不,让俏儿侍候你?”
俏儿闻言,更加羞不可抑,跺跺脚,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不出来……
不理会一脸幽怨的房俊,看向脸蛋酡红的俏儿,好奇问道:“你家二郎说的都是真的?他……没动过你?”
俏儿羞得不行,说道:“没……没有……”
武媚娘有些不可思议,任由房俊扑上来将自己搂着,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房俊颇为得意:“在我房二郎这里,从不会身份的高低就强迫女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不管俏儿还是谁,我都会给予尊重……”
武媚娘有些无法接受。
在这个男尊女卑、阶级俨然的社会,房俊的这种想法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有悖伦常!
家仆婢女,就是家主的财产,家主不仅对其予取予求,而且掌握着生杀大权!
武媚娘为何在自己家待不下去,想要拼着一口气进宫?
就是因为女孩子是赔钱货,她的兄长从不将她当亲人看待,甚至想要当货物一样将她送出去,换取一笔钱财!
以己度人,武媚娘对于房俊的想法真的震惊了。
也感动了。
自己何其幸运,居然遇到这么一个尊重女人的异种?
想起入房府之后的种种,果然就如同房俊所说那般,从未强迫自己做过任何事。
因为自己有心结,与高阳公主的“勾结”让她心里始终存着一份内疚和隔阂,所以每每当房俊有突出尺度的亲密,自己便会下意识的拒绝,可每一次,房俊都能悬崖勒马,从不强迫自己……
房俊去青州的这段时间,庄上群龙无首,自己一介女流,毅然担起日常事务的处理。这在寻常人家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自己只是个妾室,不是正妻大妇!
武媚娘还为此揣揣不安,生怕房俊不悦。
谁知房俊回来之后,非但没有一句责骂冷落,反而夸赞自己做的不错……
原来,他心中从未将女人当作货物、财产、甚至是一件玩物!
武媚娘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看似娇柔似水,但骨子里很是个性刚强。
但正是这样的性格,一旦被男人征服,那就死心塌地,变作绕指柔。
遇到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武媚娘喘着气,环臂搂住他的脖子,将香唇凑到他耳边,呢喃着说道:“郎君……要不……我们圆房吧……”
正贪婪的感受着满手滑腻饱满的房俊愣住,抬头看着武媚娘水波一般清澈的美眸,讶然道:“大姐,这可是白天啊,虽然咱房二魅力无敌,但你也太不知羞了吧?”
武媚娘大囧,狠狠挠了房俊一把,咬着樱唇气道:“管它白天黑夜,你要不要吧……”
果然是女王啊,豪不扭捏,这气势……霸气!
这当口,男人怎么能怂?
拦腰将武媚娘柔若无骨的身子抱起,丢到软塌上,回头对俏儿吩咐道:“你去门口守着,不准走远!”
然后怪叫一声,扑向软塌上的武媚娘。
俏儿紧紧关好房门,老老实实的站在门口,听着屋里传出的动静儿,两只手搅在一起,心儿都快跳出来了。
真不知羞……
可她不敢走,着青天白日的,万一有人过来,二郎还不得提着刀子杀人?
但是,太折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