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策显然明白他心中所想,笑了笑,不以为然道:“这天下其实没什么道理可讲,北地胡虏年年南下闯入汉地烧杀掳掠,何曾讲过道理?道理只在火炮的射程之内,只在水师的刀锋之下!咱们需要锡兰岛,这就是道理!”
这世上唯一的道理,就是刀子利不利、拳头硬不硬!
除此之外,哪有什么道理?
当你刀子不利、拳头不硬的时候,谁又肯跟你讲道理?
……
“你去求见苏都督,将吾之意见告知,其必然应允,你当自率领一支水师前往锡兰岛,若能占据该岛,定青史垂名!锡兰岛乃是物华天宝之地,其蠢如猪的天竺人根本不配占据,简直暴殄天物!”
“喏!”
席君买当即领命,转身走出职房,前往水师求见苏定方。
王玄策背负双手站在舆图前,目光盯住锡兰岛,心中波涛起伏。
他从区区一个守城兵卒,直至如今成为“东大唐商号”实际上的掌舵人,全赖房俊之提携、简拔,对房俊之感激自然有如海潮一般生生不息,故而房俊的每一个命令,都会不折不扣的执行。
非但如此,更会不断揣摩房俊的心思,按照房俊的意图去实施,譬如在天下各地建立水师港口,而后将这些散步与各大洋的港口、码头联系起来,既能成为水师横行大洋的补给之处,有能以之将水师的武力辐射至大洋沿岸的各个国家,彰显大唐天朝上国威仪的同时,更能源源不断的攫取庞大的利益。
越是揣摩房俊的用心,越是对当初房俊一手创建皇家水师,并且于天下各处战略要地巧取豪夺水师基地的做法敬佩得五体投地!
这些散步在大洋彼岸的水师基地虽然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去维系统治,但同时也反哺于水师,使得水师可以在各国复杂的政治环境当中始终保持高度的警惕,且由于不断的战斗、冲突磨砺水师的战力,在大洋之上保护一条一条航线。
而这些航线就好似流动着的河流,依附在“东大唐商号”这个躯壳之上,将天下各地的财富源源不断运输至大唐,填满大唐的府库,支撑着各地的基础设施建设,以及不断对外用兵的财源。
假以时日,水师必将成为地位丝毫不亚于十六卫的一支强军,受到天下侧目,而不是以前被当作皇家“鹰犬”一般的存在……
当然也有缺点。
王玄策战略眼光极佳,已经看到不久的将来因为水师的日益壮大使得海贸愈发繁华兴盛,会导致江南沿海地域的财富累计速度大大加快,充足的财力使得这些地域的文化、商业愈发繁荣,人口增多,直至逐渐威胁到关中作为帝国心脏的主导地位。
而这对于以关中作为基石的帝国来说,绝非好事,可以预见的政治动荡已经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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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暴雨普降,使得黄河水位暴涨,湍急的水流泥沙俱下,黄浊的河水湍急汹涌,使得黄河沿岸的渡口大多已经被淹没,这令固守于潼关的晋王极其僚属忧心忡忡。
山东世家募集的私军超过五万余人,加上几乎同等人数的民夫运输着大量粮秣辎重,已经抵达濮阳一带,速度很快。
而水师船队在燕子矶击溃江南私军之后便由运河北上,目前已经过了山阳渎沿着淮水逆流而上自泗州北上通济渠,不日就将进入黄河。
现在黄河水势湍急,不利于渡河,万一在水师抵达之前,山东私军尚未完成渡河与潼关守军会师或者正在渡河,则极有可能重演燕子矶的一幕……
李治一身锦袍玉带,头戴梁冠,站在黄河岸边感受着脚下河水冲撞堤岸引起的颤动,耳畔充斥着河水咆孝的阵阵轰鸣,衣袂更是被风吹得飞扬鼓荡,剑眉紧蹙,英俊的面庞满是凝重。
河水翻滚咆孝,即便山东私军现在便能抵达,但如何横渡?
萧瑀亦是愁眉不展,担忧道:“若今日河水不能下降,恐怕山东援军抵达之时,渡河不易。”
黄河不比长江,后者河道宽阔、水流平缓,渡河相对来说容易一些,即便如此江南士族也绸缪许久,各方组织、全力发动,结果依旧被水师一举击溃。
而黄河河道曲折、水势湍急,极其不利于大规模的横渡,数万人规模的部队想要从一处渡口横渡,怕不是得耗时半个月甚至更久。
但黄河沿岸的渡口本就稀少,现在更多暴涨的河水淹没一些,能够供大军渡河的渡口少之又少……
万一到时候水师杀到,半渡而击,那该如何是好?
尉迟恭道:“最重要还是敦促山东援军尽快抵达,只要能够在洛阳附近渡河,而后由崤函古道抵达潼关,至少可以奠定不败之局。水师自黄河逆流而上,航速极慢,且陕州三门山素有天堑之称,水师舟船想要逆流而过必须有纤夫于两岸拉纤,吾等可预留下部队予以阻挠,定能将其拒于陕州下游,使其不能威胁潼关。”
说到底,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兵力不足,只要山东援军数万能够顺利抵达潼关,依据潼关天险,便能分兵夹击三门山,使得水师难做寸进。
三门山位于陕州地段,乃黄河最着名的峡谷,有两座坚硬的闪长玢岩石岛兀立河中,岛壁峭拔。鬼岛位于右岸侧,呈弯弓形;神岛位于左岸侧,呈鱼脬形,屹立中流;顺河稍下左岸尚有半岛切入河中,称为“人门岛”;右岸有巨石探出河岸,称“狮子头”,犹如凶狮踞岸。
三门峡谷两岸,噼立千仞,两石岛自右岸至左岸将水道分成鬼门、神门、人门三股急流:鬼门河和神门河水势殊险;人门河水势稍缓,但也水深流急,舟楫难行。
上游河水撞过三门后又被两岸半岛巨石束合为一,水流在仅有十余里长、一里宽的峡谷中经过一分一合后,流急浪大,浊浪排空,吼声巨大,形成古来即驰名之三门天险。
水中有三门天险,岸上有千古潼关,故而形成关中“天府之势”,由下游想要逆势而入关中,千难万难。
当然,若无充足兵力自两岸钳守,便只能固守潼关西侧严防东宫六率之突袭,陕州地段任凭水师设置纤夫,水师舟船凭借精湛的性能与经验,渡过三门山并非难事……
李治颔首道:“回头盯住崔公,敦促山东援军加快速度,实在不行便轻装简从,将粮秣辎重放在后边,只主力部队先行渡河,定要将水师阻拦在三门山之下。”
至于潼关如今粮秣告急、军械贵乏,一时间却也顾不得了……
河水鼓荡咆孝、一泻千里,河风迎面而来、衣袂猎猎,诸人一阵沉默,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压力。此战若败,他们这些人由上至下怕是都难得善终,家族更会遭受牵累,有唐一朝皆萎靡不振,不知遭受子孙多少唾弃。
良久,李治被风吹得抖了一下,回过神来,抬头向西边张望两眼,怅然道:“前隋之时,宇文恺奉命督建广通渠,由长安至潼关浩浩荡荡三百里,使得长安运输畅通、惠民无数……可谁又能想到,若是今日吾等有一支水师在手,大可自广通渠逆流而上直扑长安,抵定大局……古往今来,从不曾闻水师可左右天下大势。”
诸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广通渠水浩浩荡荡,自潼关不远处汇流入黄河,一时间心思繁杂。
前隋立国,长安故城残破,隋文帝命宇文恺于龙首原南兴建新城,取名“大兴”,然关中平原虽号称沃野,但地狭人众,又经历年战乱与过度开发,早已不复当年之盛,因此所产不足以供京师,要依靠东方诸州的赋税。
文帝以渭水大小无常,流浅沙深,常阻塞漕运,故于开皇四年命宇文恺率领水工另开漕渠。宇文恺自大兴城西北引渭水,略循汉代漕渠故道而东,至潼关入黄河,长三百馀里,名广通渠。
这是一条将山东、江南赋税钱粮运抵长安的黄金水道,但是如今看来,却也是一条直通长安的咽喉要道。
只可惜,晋王眼下并无一支水师在手……
而后,又纷纷将思绪转到房俊身上,这个当年率诞无学、愚笨木讷的纨绔子弟,居然一路走来站到了大唐帝国全力的最核心,影响皇位传承的右屯卫、东宫六率、乃至于横行无忌的皇家水师,都有其强势的影响力。
若非房俊的存在,陛下早已易储,太子被废晋王上位,岂能有今日之厄?
悄然之间,已经成为朝堂巨擘,权柄煊赫、可左右天下大势。
李治长叹一声,懊悔道:“本王也曾极力向房俊示好,放下身段与其结交,怎奈此人对本王似若有若无之隔阂,极难亲近,不然何至于今日……”
话说一半,却是自省失言,不能再说下去。
毕竟此刻身边都是抛家舍业追随于他争夺皇位的肱骨之臣,若言及若有房俊之助便不至有眼下之困厄,岂不是嫌弃眼前诸人无能?
然而事实的确如此,太子只因有房俊之助,不仅保住储位,如今更是在皇位争夺当中占据巨大优势,单只一人之力,便胜过自己身边这些朝堂大老无数……
只不过虽然他言有未尽,但当场诸人哪个不是揣摩人心的人精?自然听得懂其中之意,故而都有些尴尬。
幸在此时,一匹快马自潼关方向疾驰而来,打碎了此刻的尴尬。
快马奔驰如风,倏忽即至,到了近前马上骑士勒马站定,飞身下马,大声道:“启禀殿下,有信使自洛阳而来,言及山东私军明日将抵达黄河北岸,择日由孟津渡口横渡黄河!”
诸人闻言俱是浑身一振,似乎连心情都随着这河风鼓荡起来,尉迟恭更是大步上前,一把将兵卒手中的战报夺过,展开之后一目十行,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大笑两声,回身将战败双手递给李治,大声道:“此天助殿下也!”
江南私军的覆灭给晋王一系头顶笼罩了一层厚重的阴霾,水师不顾江南动荡的危机悍然突袭,以及其强悍的战力使得江南援军未及北上便全部夭折,致使晋王的夺嫡大业遭遇重大挫折。
仅仅依靠数万右侯卫兵马,如何反攻长安、击溃东宫?
为今之计,唯有等待山东私军尽早抵达,合兵一处,才有几分胜算。然而水师的强大与果决,却使得山东私军处于巨大威胁之中,万一被水师控制黄河,恐怕山东私军也只能步江南私军之后尘。
到那时候,潼关孤立无援,除去缴械投降之外,实不知还是什么反败为胜的可能……
但现在山东私军已经抵达,只需渡过孟津渡到达洛阳,而后不论是从崤函古道增援潼关会师一处,亦或是沿着商于古道直插关中与潼关大军两面夹击,都胜算大增。
而关中那些至今仍袖手旁观、坐观成败的十六卫大军,极有可能在晋王展露优势之时投靠过来,再加上立场倾向于晋王的左武卫程咬金,将会对东宫形成碾压之势,秋风扫落叶一般横扫长安,抵定大局……
形势骤然逆转。
李治捏着战报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一目十行的将内容看过,递给身边眼巴巴的萧瑀,狠狠的吐出一口气,握紧拳头,大赞道:“山东世家公忠体国,值此社稷危难、国祚罹难之际能够挺身而出,当为天下楷模!”
有他现在这一句话,来日若登基,山东世家的地位不言而喻。
萧瑀也顾不得压制山东世家了,振奋道:“赶快回去城关召集诸人议事,尽快策应山东私军渡过黄河。”
“正该如此!”
李治目光灼灼,转身便走。
诸人赶紧追随其后,一路返回城关下的营房,召开紧急会议。
先前已经得到了信儿的崔信、褚遂良等人尽皆急急赶来,与李治、萧瑀、尉迟恭等人汇合,侍者奉上香茗之后退去,屋内诸人尽皆神情振奋。
萧瑀喝了口茶水,开口道:“山东援军不日抵达黄河北岸,殿下应该派遣一支军队赶赴孟津渡,清除南岸滩涂,以供大军快速渡河,免得因为渡河时间太长引发变故。”
孟津渡并非是单一的一个渡口,而是洛阳北边黄河沿岸由七八个渡口组成的渡口群。但即便如此,平素也不曾有过万人规模的渡河经验,滩涂狭窄、道路不畅,且渡口群有些分散,若不能事先统筹规划,届时渡河之际极易引发骚乱,影响渡河速度。
而水师正在由通济渠北上进入黄河逆流而来,万一山东援军未全数渡河,却被疾驰而来的水师阻击,势必损失巨大。
这还是好的,一旦水师来得太快,将大多数山东私军挡在黄河以北,使其无法渡河,那才是悲剧……
崔信瞅了萧瑀一眼,颔首道:“宋国公言之有理。”
此番山东援军来援,一举改变当下局势,山东世家功不可没,按理应当由他来安排渡河事宜。不过他也看出萧瑀迫不及待的开口,显然是打算争取主导,略一思索之后,没有与其相争。
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联合进入朝堂,原本是打算一起支持太子,但其后发现晋王“奇货可居”,风险固然很大,可一旦成功支持晋王登基之后所获取的利益却不可同日而语,故而私下议定,改弦更张,转而支持晋王。
如今江南私军被水师大败,兵卒、民夫、粮秣、辎重等等方面的损失不可计数,使得江南各家的根基受到重创,这个时候若山东世家强势压制江南士族,固然能够彻底占据主导,但两大门阀派系之间必生龌蹉。
值此非常之时,还是应当以大局为重,便任由萧瑀占据主导,山东世家则捞取实打实的功勋吧。
待到大事功成、晋王登基,遭受重创的江南士族又那什么去跟底蕴深厚、势力强横的山东世家竞争?
且先让他一步……
李治听闻萧瑀的建议,也第一时间看向崔信,生怕这位久居山东的清河崔氏家主生出不忿,导致内部不稳,等见到崔信如此识大体,并不争一时之短长,深感欣慰。
尉迟恭道:“此事好办,吾这便令苏加带领一队精锐赶赴孟津渡,协助援军渡河。”
众人自无异议。
李治又叮嘱道:“多派斥候探马沿黄河向下游探查水师的位置,定要将其行踪掌握,以免横生枝节。”
将近十万江南私军被水师横于江上一顿火炮狂轰乱炸便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水师的强横战力可见一斑,如今哪里敢有半分疏忽大意?
尉迟恭当即领命,而后快步走出营房,召集部将安排任务,不久之后,便有一队千余骑的人马呼啸出营,守军打开潼关城门,快马加鞭向着洛阳方向狂奔而去。
诸人散去,萧瑀将褚遂良请到自己住处,让仆人奉上香茗,而后斥退,与褚遂良坐在窗前品茗。
见褚遂良面色郁郁,遂叹息一声,问道:“可是在担忧家中?”
褚遂良略微一顿,点了点头。
他们家虽然自前隋便入关中为官,但基业却在钱塘,祖祠也在老宅之中,更圈了万亩良田,乃当地数一数二的豪族。此番江南私军大败亏输,水师势必事后追究,别人家还好说,但褚家所在的钱塘却是水师横行之地,只需派遣一队兵卒登陆,覆灭褚家不费吹灰之力。
因着自己被胁迫不得不投靠晋王,从而导致家族遭受覆灭之灾,这让褚遂良如何安心?
若他当真依附于晋王也就罢了,成王败寇而已,可他是被逼的啊!
去哪儿说理……
萧瑀叹息一声,亦是满脸忧愁:“此番江南事败,只怕遭受牵连者不知凡几,你我家族更是首当其冲。所幸如今房玄龄在华亭镇,不会任由水师胡来,否则房俊一纸令下,水师拿帮子骄兵悍将还不知如何肆虐江南呢。”
褚遂良心里一动,面上不露,颔首道:“正是如此,房俊这厮嚣张跋扈,贪婪无度,在江南恣意盘剥,使得江南各家敢怒不敢言,这会趁着机会,说不定要将江南各家扒下一层皮来。”
对于萧瑀的话语,他充满警惕,按说此番江南各家募集私军乃是萧家居中领导,即是倡议者更是组织者,如今事败,遭受水师制裁自是应有之意,说一句“首当其冲”理所当然,可就算自己投奔晋王阵营检举太子“毒杀先帝”,又如何能当得起与萧家一样的地位?
就算水师奉房俊之命惩戒江南各家,钱塘褚家也不过是顺带着罢了,万万当不起“首当其冲”的地位。
萧瑀抬头看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是不是认为我在这里故意夸大其词,哄骗于你?”
褚遂良自是不肯承认:“下官岂敢?宋国公您老成持重、智谋深远,定是能看到吾目光不及之处,下官聆听教诲。”
倒是要听听你的解释。
萧瑀喝掉杯中茶杯,抬手去拿茶壶,褚遂良早已起身执壶给他斟茶,萧瑀谢过,又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这才说道:“此番晋王殿下起兵,最紧要之处其实并不在于他手中有没有遗诏,真正的实力面前,亦或者说生死面前,又有几个忠肝义胆之士愿意拿命去维护先帝的遗诏?不过是一群赌徒罢了,看中追随晋王有可能获得前所未有的利益,如此而已。真正的紧要之处,在于你检举太子‘毒害先帝’‘迫害手足’,使得太子变成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这已经不是谁来当皇帝的问题,而是如此狼心狗肺的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所以这一场兵变的结果,太子若胜,晋王有可能生,晋王若胜,太子必死,而无论谁胜,你都绝无活命之理……”
虽然早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但此刻萧瑀如此直白的说出来,褚遂良依旧浑身一震,满嘴苦涩。
自从长孙无忌逼着他去给李二陛下送药,他就已经跌进这个不见底的深坑无法自拔,即便他舍去身家性命甘冒奇险向李二陛下坦陈一切,也于事无补。
终究成为各方角力的棋子。
且一定是被舍弃的棋子……
不过这个时候,萧瑀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为了离间我和晋王之间的关系?事实上我和晋王根本不亲近,更谈不上什么信任、重用,完全就是一个污蔑太子的工具而已,自己在晋王面前何等形象、地位,又有什么关系?
左右不过是一死……
萧瑀显然也没精力与他绕圈子,直言道:“你也别瞎猜,今日之所以说这么些,是想告诉你固然难免一死,但最终一人去死还是阖去死,区别还是很大的。”
褚遂良心底一震,眼角跳了一下,盯着萧瑀问道:“宋国公此言何意?”
萧瑀喝着茶水,沉吟一下,缓缓说道:“此番募集私兵欲北上潼关,以萧家为主,眼下江南兵败、溃不成军,水师势必反攻倒算,萧家自然是其打击压迫之首要。”
褚遂良不语。
这是明摆着的,你们萧家站在反对太子的第一线,现在江南兵败自然要承担后果,所以你刚才说什么萧家与褚家首当其冲?
首当其冲的只是你们萧家而已……
萧瑀续道:“但萧家乃江南领袖,实力、底蕴、影响,都不做第二人想。水师再是恼怒,也不可能当真不顾江南局势,更不可能对萧家斩尽杀绝任由江南彻底陷入动荡,而且萧家与房家乃是姻亲,房俊虽然翻脸不认人,但对于淑儿却很是宠爱,且淑儿如今已经于华亭镇为其诞下麟儿,两家之间,纠葛极深。”
简而言之,看上去萧家将承受水师的惩罚,实则不然。但这次江南私军聚集欲北上潼关之事却一定要有一个交待,既然不是萧家,那会是谁?
褚遂良脸色发白。
既然忌惮江南局势,便不会对萧家穷追勐打、斩尽杀绝,其余分量足够的门阀其实有着相同的意义,最有可能便是水师选一家或者几家实力不是那么强横,但名声去足够响亮的门阀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算来算去,钱塘褚氏都极为合适……
褚遂良觉得嘴唇有些发干,看着萧瑀,沉声道:“若宋国公能恳请水师对钱塘褚氏网开一面,则钱塘褚氏往后定然以兰陵萧氏马首是瞻,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门阀政治有一样好处,那边是大家几十上百年相处下来,往往彼此之间通过联姻、同盟等等手段纠葛颇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结成利益联盟,即便有些时候因为局势的变化而相互敌对,但只要分出胜负,并不会斩尽杀绝。
现在房俊支持太子、萧家支持晋王,看似为了皇位打生打死,实则并不会不死不休,若说萧家对房俊有一定影响力,这几乎是肯定的。
问题只是在于萧家能否付出足够的条件。
而整个江南,能够影响房俊以及水师的大抵也唯有萧家……
萧瑀很自然的点头,道:“这个自然,否则吾又何必将你叫来说这么多?但是你也明白,最起码在江南,咱们眼下落于下风,说一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不为过,想要水师高抬贵手,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不菲。”
何止是不菲?
当钢刀横在脖颈上,想要活命,条件就得任人开,你还不能还价。
道理很明白,所以褚遂良苦笑道:“若能避免钱塘褚氏因我而灭门绝嗣,再大的代价也得付出,到底需要在下以及褚氏做什么,还请宋国公直言。”
他没有半分侥幸之心,因为他与房俊的关系一直不好,若有机会那钱塘褚氏开刀,房俊岂会放过?
易地而处,褚遂良觉得他就不会轻饶了房俊。
而一旦房俊对褚氏动手,就必然是雷霆万钧之势,绝对不容许褚氏还残留一丝半点能够起死回生将来向他报复的能力,当年的吴郡陆氏便是前车之鉴……
他不敢冒半点风险,必须借助萧家的力量将所有的危险都扼杀在可能的阶段。
萧瑀喝着茶水,沉吟不语。
褚遂良心焦如焚,等了半晌不见萧瑀说话,奇道:“危机关头,能有萧家为褚氏博取活命之机会,褚氏上上下下感激不尽,无论付出何等代价都在所不惜,为萧家也唯有感激……宋国公无需介意,请直言无妨。”
他觉得萧瑀大抵是要开出一个天价,却又觉得有趁人之危的嫌疑,所以一时间不开意思开口。
可自己这边哪里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既然萧瑀今日剖析了江南局势,点出钱塘褚氏有可能遭遇的灭顶之灾,那么自己就必须将这个危机解决掉。
否则就算房俊原本没有针对钱塘褚氏的心思,等到萧瑀将话传过去,只怕也要有了……
这就是一场敲诈,问题在于自己只能老老实实的被敲,还要感恩戴德。
娘咧!褚遂良心底狠狠骂了一句,脸上却是诚惶诚恐的神情……
话说到这里,萧瑀自然也不会再藏着掖着,郑重道:“此间无第五耳,吾开门见山,你口中所谓太子殿下毒害先帝、大逆不道,只凭猜测、全无证据吧?”
褚遂良颔首,这都是你们逼我说的,何必多此一问?
萧瑀续道:“然而是非曲直,此时已经说不清楚。”
褚遂良:这不正是你们所希望的么?不抹黑太子,你们如何大义凛然的举兵起事?
萧瑀瞅了褚遂良一眼,四目相对,全无尴尬,说道:“但正义永存人间,所以吾要你书写一封陈情书,将事情真相记录下来,待到合适时机,将秘情公示天下,不至于真相湮灭、是非混淆。”
褚遂良:……!
这一番话语听得他瞠目结舌,你萧瑀可是晋王身边最有力的臂助,正是你的全力支持才使得晋王敢于举兵起事,现在晋王与太子兵戎相向、生死相见,你居然藏着退身之心?
娘咧!
你退了,晋王怎么办?
太缺德了!
虽然他一句话没说,心中所想却难以掩藏,萧瑀自然看得清楚,但没有半分尴尬之色,喟然道:“或许登善你心中对吾有所非议,吾亦自知此刻若不能全力以赴将生死至于度外,此番争夺皇位极有可能失败……但吾之生死事小,阖族存亡事大!王瘦石那个阉竖威逼于你之时,你在乎的又岂是自身之生死?还不是担心将所有罪名冠于你一人之身,从而祸延整个家族!”
他一脸沉痛,唏嘘不已:“吾等世家子弟,自幼享受家族种种便利,从而出人头地、出将入相,但与此同时,与家族之羁绊也极深,纵然身死魂消,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家族遭受半分损失?故而,就算背负骂名,吾亦不能视若无睹,必须做好万全之准备。”
褚遂良对萧瑀的话语感同身受,这就是世家子弟的悲哀,享受家族福利的同时,也要随时做好为家族牺牲之准备,同时也明白了萧瑀到底想要干什么。
支持晋王是必然的,否则这个时候弃晋王而去,那就遗臭万年、天下人所不耻,太子怕是也不会接纳这样一个“贰臣”,一生英名尽丧、前程尽毁,更会连累家族名誉。
他是要留一招后手,万一事有不逮,凭借这样一份可以归还太子清白的证据,去换取太子对于兰陵萧氏的宽宥……
褚遂良第一个念头便是既然萧瑀能这么干,为何自己不干呢?
但旋即便醒悟,没有一个萧瑀这样声望、地位都臻达天下第一等之人背书,这份所谓的“陈情书”便如同废纸一张,可信性大打折扣,而若萧瑀将之公示,最起码在整个江南,会彻底将太子所背负的“大逆不道”之罪名洗刷干净。
很显然,萧瑀做好了两手准备,若晋王获胜,自然将门阀政治推行至极致,甚至相比于贞观初年的关陇门阀犹有过之,而萧瑀便是天下所有门阀所共同尊奉的“圣人”,兰陵萧氏的地位跃升至“天下第一家”。
而若晋王战败,萧瑀可以凭借这样一份“陈情书”获取太子对于萧家的宽宥,他自己只需致仕下野……
萧瑀见褚遂良面色变幻,显然明白了自己的意图,遂道:“登善不妨考虑一下,过几日给吾答复也可。”
褚遂良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道:“吾被裹挟至此,早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不敢奢望逃脱樊笼、洗刷清白,若能给家族争取到宋公国您的支持,还有什么可考虑呢?”
萧瑀抚掌大喜:“登善处事果决,不愧是人中之杰,钱塘褚氏有登善为之绸缪,定当显赫天下,福泽百世!来人!”
将自己近身的仆从唤来,备好笔墨纸砚,对褚遂良道:“请!”
褚遂良还能说什么呢?只得起身来到书桉前,往砚台里倒了一点清水,研好墨,拿起毛笔饱蘸墨汁,略一思量,在白纸上一挥而就,然后搁下笔,往纸上吹了吹,待到墨渍半干,这才请萧瑀观阅:“宋国公请看,如何可行?”
萧瑀将纸张拿起,一目十行,赞叹道:“登善文采斐然、笔力雄厚,不愧是号称‘虞褚欧阳房’的当世大家。”
时至今日,虞世南、褚遂良、欧阳询、房俊等人早已成为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家,几人各成一体,自有千秋,受到天下人追捧崇敬,而褚遂良的字体提笔空、运笔灵、瘦硬清挺,独具一格,纵然较之“二王”亦不落下风,极好辨认,旁人很难模彷,可作为最直接的证据……
褚遂良自己也吐出一口气,仿佛压在心口的大石松动了一下,不似先前那般喘不过气。
正如萧瑀所言,这个年代家族的荣誉、利益高于一切,即便是家主亦或族中最为杰出的子弟,必要时候都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以之换取家族的绵延、昌盛。
有了这份“陈情书”,太子他日纵然登基即位,也必然既往不咎,使得钱塘褚氏得以保全。
至于自己的生死……听天由命吧。
只不过这份“陈情书”被萧瑀捏在手里,使得局势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以往即便晋王山穷水尽,萧瑀也只能甘为犬马、誓死追随,但现在却有了转圜之余地,一旦晋王这边战事不顺,萧瑀自是多了一种选择。
晋王本就不占优势,若不能上下一心、拼死力战,能否逆而夺取皇位,再演当年李二陛下之故事?
雅文吧
褚遂良心头蒙上一层阴霾,若晋王最终夺得皇位,他或许还有几分转圜之余地,向晋王表示忠心臣服并且做出过“显着”功绩,有可能活得一命。
可一旦晋王兵败,自己要么与晋王一同战死,要么被俘,遭受凌迟之痛……
所以情感上来说,他虽然被晋王所胁迫,却也希望晋王获胜。
但现在连萧瑀这样的中流砥柱都心思浮动,开始预留后手,怎么能指望尉迟恭之类为晋王血战到底?
萧瑀将“陈情表”收好,招呼褚遂良重新入座,见到已是晌午,又让人准备午膳:“正值晌午,登善陪我一同用膳,小酌两杯。”
褚遂良心思不宁,有话想问,便答允下来。
须臾,几样简单的菜肴送来,两碗米饭,一壶美酒。
看着褚遂良斟酒,萧瑀叹息道:“我这一生虽然坎坷颠沛,却从未在生活上有过艰苦苛刻,如今追随晋王殿下谋求大业,却不得不尊奉亚圣之箴言,实是令人唏嘘。”
作为南梁皇族后裔,即便国破之后族中嫡系血脉大多迁徙至大兴城,但因为有萧皇后在,所以萧家子弟非但不如亡国奴那般受尽凌辱苛虐,反而锦衣玉食、生活奢华,待到隋亡,又入唐得到高祖皇帝的信赖重用,更是重振家声。
似眼下这般简陋朴素之菜肴,以往萧家的仆人所食用都比这个奢侈……
至于所言亚圣之箴言,联系当下朴素的膳食,自然是“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褚遂良斟好美酒,举杯与萧瑀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遂问道:“宋公国似乎不看好晋王的前程?”
“这说得哪里话?”
萧瑀吃了一口菜肴,摇头否认道:“若不看好晋王,我又岂会自太极宫内逃遁出来,与晋王一同举兵起事谋求大业?之所以留下这么一份‘陈情书’,不过是未雨绸缪、有备无患而已。”
褚遂良现在却不这么想,他认为萧瑀之所以义无反顾的支持晋王,原因在于太子对世家门阀的政策延续先帝的那一套,对于世家门阀的打击是巨大的,不为门阀所接受。
所以他换了一个方式,问道:“世家门阀自诞生之日起,时至今日算是已经臻达巅峰,再想有所寸进,几无可能。正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门阀有所坠落已经是不争之事实,依宋国公之见,科举会否是埋葬门阀政治的棺材?”
理论上来说,科举考试那种不看身份、不看背景、只看行卷的考试制度,已经将世家子弟最大的优势屏蔽掉,使得寒门学子与世家子弟站在同一起跑线。
当门阀不能垄断入仕的途径,自然便是消亡败落的开始。
这几乎是当下世家门阀的共识,所以对于太子极其削弱门阀的国策极其抵触,之前李二陛下亦行此策,门阀固然有所不满但惧于李二陛下之威望敢怒不敢言,现在李二陛下驾崩,自然要群起反抗,以表达自身之不满。
很多门阀直至此刻也未必就死了心的支持晋王、反对太子,事实上,只是想要以支持晋王的方式给予太子压力,若太子现在改弦更张,不少人会马上放弃晋王,转投太子阵营。
所谓的遗诏,大抵也只是给予诸多世家门阀一个借口而已,说到底如今坐镇长安城的是太子,没有谁当真愿意见到两位皇子争夺皇位将帝国打得一片稀烂……
萧瑀喝了口酒,想了想,摇摇头道:“此事,我亦不知。从道理上来讲,科举考试的制度的确会对世家门阀造成巨大影响,世家子弟不能经由举荐入仕,这岂不是掘断门阀的根基?但依我看,最起码短期之内未必有太大的影响,须知吾等门阀之所以安身立命,是对教育的投入与底蕴,咱们祖祖辈辈几百年来读书明史钻研经义,岂是寻常黔首十年苦读便能超越?他们连看本书都得来跟咱们借!魏王殿下所领导的那个什么‘大唐文化振兴’,的确将成本极其低廉的书本投入到天下各州府县,但那些黔首能够意识到读书的好处有多少,愿意读书的有多少,能够读得起书的又有多少?”
世家门阀世世代代对教育之垄断投入了无以计数的钱帛、心血,世家子弟家学渊源、条件优握,启蒙之时便有名师教导,外出游学亦可接受名士教诲,这岂是黔首黎庶读书十载便能超越?
当然,科举制度对于门阀政治的威胁已经涉及到根本,固然短期之内仍旧是世家子弟占据主导,但长此以往,民智渐开,必然会动摇门阀的统治根基。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门阀根本不管晋王手中所谓的“遗诏”之真伪,亦要鼎力支持的缘故……
两人正在交谈,忽闻屋外一阵喧嚣,人喊马嘶好不热闹,萧瑀赶紧将仆人叫进来,问道:“外间发生何事,如此喧哗?”
仆人入内,神情有些振奋,道:“回家主的话,听说是天水郡公引领麾下三千精锐前来投奔晋王殿下!”
萧瑀愣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天水郡公”何许人也,丘行恭啊……
只不过随着其子丘神绩惨死,丘行恭与房俊算是生死仇敌,想要复仇却连续遭受打压,先背叛高士廉转投长孙无忌麾下,后被长孙无忌舍弃,落魄至极,近年几乎毫无音讯,萧瑀还以为这人已经死了呢。
但再是落魄,丘行恭依旧是先帝生前层一度极为依仗的勐将之一,如今率军来投,必然使得晋王声势大涨,更有山东私军已经抵达河南即将渡河,可谓形势一片大好。
似乎逼着褚遂良写下“陈情表”有些多此一举……
*****
长安城内,英国公府。
今日响晴无风,阳光和煦,李勣在书斋内看着面前不请自来的程咬金,颇有些无语。
此等时候,各方极为敏感,稍有风吹草动便有可能引发极为剧烈之后果,可程咬金身为戍守长安的统兵大将,偏偏要跑到他这个宰辅之首、军方第一人的府邸之中来,是嫌局势还不够乱么?
程咬金无视李勣不满道眼神,嘿的一声,道:“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是来问问你,到底应该怎么办?”
李勣不再看他,慢悠悠喝着茶水,随意道:“你怎么办,与我何干?”
程咬金瞪眼睛:“这话说的,我可是素来对你言听计从,现在局势纷乱,谁胜谁负、谁对谁错已经乱套了,好歹咱们这么多年生死交情,你得指点指点我啊!”
“呵!”
李勣冷笑一声,反问道:“先帝赋予你戍守长安之任务,职权范围你自己不会不清楚吧?你既然纵容右侯卫与东宫六率随意出入长安,自己龟缩于西市附近按兵不动、坐观成败,显然主意正得很,又何须来问我讨计?在下才疏学浅、思虑凝滞,实在是不敢当。”
都说程咬金外相粗豪、实则智谋出众,在他看来倒也没错,但问题在于这厮脑子太过清楚,算计太过明白,反而往往过于计较成败得失,太理智了。
李二陛下曾赞其为“忠”,但李勣颇不以为然。
这厮的确不会造反,但永不造反便是忠臣吗?
“忠”之一字,有些时候其实很难界定……
程咬金被怼了,老脸微红,不过他素来脸皮又黑又厚,此刻倒也不显,觍着脸道:“之前确实欠缺考虑,这不都是你不肯给我出主意,我只能自己瞎琢磨吗?现在局势不大妥当,我是寝食难安、担惊受怕,咱俩这么多年交情,你总不能眼看着我程家一门老少将来被推到西市斩首示众吧?”
“娘咧!”
即便以李勣的心胸气度,此刻也忍不住气得骂娘,恼道:“合着你个混账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心里打着小算盘,却成了我的不是?简直荒唐!”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如程咬金所说全家被斩首,这老贼只不过是担忧自己的利益受损而已。
之前以为晋王得势,故而坐观成败,说到底还是倾向于晋王,关于晋王许以“封建天下”的诺言,如今关中上下谁人不知?因为有着山东、江南两地门阀鼎力扶持,十六卫大将军大多按兵不动,不少人都看好晋王逆取皇位。
然而十万江南私军被水师一战击败,溃不成军,致使晋王后援无力,局势骤变,原本倾向于晋王的那些人自然都坐不住了,譬如程咬金。
如果太子坐稳皇位,晋王兵败,程咬金会遭受清算么?
李勣认为不会。
管理天下不能以普通的喜恶、善恶来区分,更不能见到的划分敌我,然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是要统筹全局,在制衡的基础上维持稳定。
这是最基本的道理,自幼便以帝国继承人身份予以教育、培养的太子不可能不懂,况且程咬金作为功勋赫赫的贞观勋臣,深受李二陛下信任并重用,太子岂能不顾全体贞观勋臣的感受从而针对程咬金?事实上,只要程咬金没有公然造反谋逆,就算是在太极宫啐了太子一脸,太子也得忍气吞声。
这一方面,程咬金尺度拿捏极为到位。
当然,投闲置散使其彻底边缘化再不复接近中枢权力,乃是必然……
而这也正是程咬金所担忧的。
之所以倾向于晋王,任凭右侯卫入京却视若无睹,不就是为了晋王那个“封建天下”的承诺么?
程咬金算计得太过清楚,逐利而向,所以坐观成败,只等着将来封建一方,却又不愿背负“谋逆”的风险。
但若是晋王兵败,程咬金眼下所有的算计都成一场空,太子登基之后他不仅无法攫取更多利益,甚至连当下的利益都不能保证,这对于程咬金来说,如何能忍?
故而,才会不顾局势之危险,甚至不顾极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连锁反应,毅然前来英国公府,当面向李勣问计。
李勣一脸不满,瞥了程咬金一眼,默然垂眸,慢条斯理的啜饮着香茗。
程咬金:“……”
娘咧,自己厚颜登门,低声下气,结果这厮还拿捏起来了?
他压了压火气,这个时候有求于人不能发怒,脸色瞬间变幻一下,赔笑道:“何至于此?想当初咱们俩并肩作战,那可是能够将后背给予对方的信任,托妻献子的过命交情!现在我有难处,你岂能视若无睹在一旁说风凉话?这样是不对的。”
李勣:“……”
着实拿这个聒噪的混账没办法,只好说道:“两边你总得选一个,不能左右逢源,好处都想占。”
“那你为何潜居府中,坐观成败?”
程咬金一脸不屑,你个老小子做得,我就做不得?晋王那个“封建天下”的诱惑的确巨大,但自己之所以按兵不动,最主要还是不愿介入两位皇子的争斗,无论最终谁胜谁负,都难免背负一个“屠戮先帝骨血”的骂名。
作为李二陛下的近臣,岂能不知李二陛下因着当年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之事自责愧疚多年,故而对自己子嗣之间友爱孝悌十分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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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今李二陛下驾崩,但大家也都不愿见到其子自相残杀,更遑论插手其中……
李勣摇头道:“咱俩不一样,我无欲无求,而你贪心不足。”
他早已是宰辅之首、军方领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无论辅左太子亦或晋王成功登基,该如何封赏?
若不赏,则君王会被视为寡恩,名声不利、威望大减。
若赏,赏什么?
亲王?
还是封丞相,赐九锡?
亦或是“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功高震主,赏无可赏,自是取死之时……
程咬金皱眉,将信将疑:“当真只是为了自污,而不是旁的什么原因?”
以李勣今时今日的官职、权势、地位,的确赏无可赏,但这般坐观成败乃是帝王之大忌,他日无论太子亦或晋王登基,岂能继续予以信任?
既然不能信任,自然就要予以打压。
从权力的巅峰瞬间跌落,那种落差是寻常人绝对难以承受的,就算李勣再是澹泊名利,只怕也不会将自己至于那等地步……
可李勣现在对长安局势不闻不问,听之任之,除了这个理由又实在无法解释。
李勣摇摇头,澹然道:“信不信由你,话说完了就赶紧滚吧。”
世上哪儿那么多澹泊名利之人?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但李勣深知过犹不及,当初房玄龄致仕,宰辅空虚,他以军方领袖之身份顺势登阁拜相成为宰辅之首,可谓一肩挑起文武两方,权柄煊赫天下无双,即便李二陛下这等气量恢宏、胸襟广阔之帝王都甚为忌惮,可想而知他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
那等情况之下,除去藏拙守愚,又能如何?
以他的身份、地位、资历、功勋,李二陛下不得不用他,否则容易被人诋毁刻薄寡恩、心胸狭隘;但同样是他的身份、地位、资历,使得他距离天下至尊只剩下半步之遥……哪个皇帝能放心?
现在也是同样的道理,若他全力辅助太子亦或晋王登基,将来鼎定大业,论功欣赏,他依然是权臣之首……连李二陛下都感到忌惮,更何况是太子或晋王?
他对李二陛下忠心,李二陛下也知他忠心。
所以若按照当初李二陛下逼着他担任宰辅之时的想法,应当是大用他一段时间,然后在临死之前予以贬斥,待到新皇登基之后施恩于下再度起复。
一贬一起之间,既有封赏可示新皇恩宠,又可确保地位不变,一切如常。
孰料李二陛下暴卒,并未来得及“贬斥”,这就使得李勣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既不曾贬斥,自然无可起复,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辅之首、军方领袖,还往哪儿起?
再起,就得入主太极宫了……
程咬金见李勣面色寡澹,知道这人城府深沉智虑深远,自己根本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悻悻然将杯中茶水一口抽干,杯子丢在桌桉上,臭着一张脸起身,连告辞也不讲一句,气冲冲拂袖而去。
李勣摇摇头,不以为意。
正如程咬金所言,两人当年一个锅里搅马勺,行军在外晚上露营盖一张毯子,万军丛中那是能够将后背交于对方的交情,岂会在意这一点虚礼?
但心里却为程咬金此番的选择有些惋惜。
江南私军一战而溃,水师完全可以放任不管,而后顺着运河北上直抵潼关,与长安内外忠于太子的军队两面夹击。
更别说还有已经抵达河西的安西军一部,
晋王眼下的形势相当不妙……
而等到太子坐稳皇位,程咬金今日的“坐观成败”,岂能不遭到清算?
叹了口气,此番晋王兵变,将会使得帝国朝堂人事更迭,中枢权力剧烈动荡,物也非、人也非。
闷闷不乐的喝了口茶水,发现茶水早已温凉,正欲将仆人叫进来重新烧水沏一壶茶,便见到孙子李敬猷兴冲冲快步而入,人未到跟前,已经大声道:“祖父,二叔率领麾下东宫六率已经离开长安,于霸桥之东三十里骊山脚下驻扎,看起来是要开始攻打潼关了!我想去投奔二叔,哪怕当一个牵马坠蹬的亲兵也好啊,行不行?”
李勣登时一阵头疼。
自己那个长子稳重聪敏,但三个孙子却各个都像次子一样跳脱不安分,甚至性格恣意、毫无敬畏……
自己深知朝政之险,故而即便身居宰辅之位也要藏愚守拙,可这些孙子各个意气风发、锐意进取,浑然不知他们这样的人家既然尊崇已极,便不能继续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否则过犹不及,只会种下祸根。
然而人之性情虽然后天改变很大,先天确定之处更大,正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自己活着的时候还能压得住,等到自己将来死了,谁还能压得住这些小祖宗?
唯一的指望,也只能希望太子仁厚宽恕一以贯之,纵然李家子孙创下大祸,亦不至于祸及宗族……
可话又说回来,自己如今对皇位之争避如蛇蝎,放任晋王与太子祸起萧墙,太子心中岂能没有怒气?
待到将来坐稳皇位,李家子孙又犯下大错,焉知不会一一予以清算?
所以他虽然潜居府邸,却如坐针毡、进退两难。
或许,等到过几日太子登基大典之上,自己应当有所表示才行,可如此一来,又违背了自己的初衷……
着实棘手。
一念及此,他又骤然发觉自己如今的心思、处境,与程咬金又有何不同?
追根究底,还是算计太多,顾忌太多,颇有些锱铢必较,远不如房俊那般一以贯之,全无保留……
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次子李思文于太子麾下东宫六率任职,忠心耿耿,此前更血战太极宫,如此力度,能否确保李家在太子登基之后根基不动?
若不能,自己又该如何经营?
*****
“卢国公去了英国公府拜访?”
先帝灵柩送往昭陵,收拾一新的武德殿内太子正与刘自议事,乍闻消息,颇为惊讶。
自晋王起兵,先是李勣不闻不问、闭门谢客,再是程咬金放开四门、任凭出入,这两人摆明了“坐观成败”的态度,虽然不至于追随晋王反戈一击致使长安涂炭,但如此玩忽职守、心思叵测,太子自是极为不满。
不过太子素来性子绵软,很少记恨于谁,固然对一干“坐观成败”的文臣、武将们有所不满,却也暗自庆幸于这些人没有听闻晋王有“遗诏”在手便竞相追随,更没有欲将他这个太子置于死地……且先登基即位,往后再做计较。
但现在“坐观成败”的各方当中势力最大的两人忽然私下接触,太子岂能不心生戒惧?
刘自思虑转动,见到太子面色阴沉,想了想,低声道:“殿下明鉴,如今晋王虽然退守潼关,但长安城内对其心怀怜悯者不计其数,盖因殿下气势正盛,故而敢怒不敢言,但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人暗中与晋王互通款曲,甚至作为内应,予以支持。”
李承乾面色阴郁,苦恼道:“纵然如此,孤总不能将所有人都杀了吧?‘遗诏’之事,总有人会相信。”
世间之人并非都是理智的,即便现在喊一句“大地是圆球”都会有人相信,更何况是“遗诏”?
有些人是非不分湖涂至极,既然有“遗诏”存在,他们便信以为真;而有些人则不在乎“遗诏”之真伪,只要“遗诏”存在这件事对他们有利,他们便推波助澜。
人心最是难测,自然也最是难以掌握,为之奈何?
刘自道:“相信不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人会否暗中支持晋王,与之里应外合,若是那样岂不就是依附叛逆、背离正统?任由此等奸贼居于长安,将城内虚实皆通告于晋王,于大局不利啊!臣虽不通军事,却也知道军情严密的道理,万一大战之时军队在前方作战,后方之虚实却尽为晋王知晓并予以针对部署,如何能行?”
李承乾一脸无奈:“你说的自然有道理,可那也得等着那些人当真给晋王通风报信之后,才能予以惩戒吧?断不能以莫须有之罪名加于其身。”
不教而诛这种事,他断然做不出,也绝对不能做。
否则自己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到时候只怕真正的内奸没抓到,反倒凭空将无数无辜者牵扯进去,到时候舆情汹汹,自己这个正统储君反倒遭致攻讦,致使局势骤变。
刘自道:“自然是要证据确凿,才能予以严惩,惩前毖后。”
李承乾苦笑道:“这种事极犯忌讳,就算有人做,谁有肯将证据留下?就算留下证据,又如何能够被外人得知?”
刘自上身微微前倾,离得李承乾进了一些,低声道:“殿下莫不是忘了‘百骑司’?先帝当初募集左右屯卫之精兵设立‘百骑司’,除去宿卫宫禁之外,更有监督百官、肃清京师之责,原就在城中各处、各家府邸安插眼线,此时国事艰难,正当启用‘百骑司’,与暗中收集各种情报,监察城中文武官员,一旦侦知有谁与叛军互通往来甚至传递消息,即可收监,并入府搜查证据,交由殿下裁决。”
“百骑司”可不仅仅是帝王亲军那么简单,自从当年“玄武门之变”李二陛下逆而上位,然国内不肯臣服者众多,甚至密谋起义者也大有人在,为了维系统治,“百骑司”出力极多。
只不过随着皇权越来越稳固,“百骑司”的弊端也逐渐显现,朝堂官员动辄被捉拿审查,使得人心惶惶、诋毁不绝,且李二陛下胸怀四海,不准“百骑司”继续收集文武官员的“罪证”,使得“百骑司”权势大减。
但现在皇位之争如火如荼,又到了“百骑司”大展身手的时候……
李承乾捋着颌下短须,沉吟未语。
此等局势之下,“百骑司”的确能够侦听情报、肃清奸细,使得朝堂之上敢与晋王暗通款曲者暴露人前、予以制裁。但与此同时,作为“特务机构”,其性质便决定了作为帝王爪牙,可以逃离于帝国律法之外,恣意构陷、栽赃嫁祸之事难以避免。
否则父皇当年何以对“百骑司”如此忌惮,曾下令“百骑司”的侦听范围不得超出长安之外?
心中犹豫半晌,才说道:“兹事体大,孤要好生考虑,也得听听诸位大臣的看法,不能仓促决断。”
刘自面色不显,虽太子的反应他早已考虑其中,正中下怀,但心中依旧难掩失望:“正该如此!殿下仁厚谨慎,实乃帝国之福、苍生之福也。”
所谓的“听听诸位大臣看法”,大抵也只是私底下询问房俊的意见而已……由此可见,房俊在太子心目当中的地位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虽然此前岑文本曾对他予以教诲,告知其此刻正当是奠定“文官政治”基础之时,不拘是房俊还是旁人,只要能够推行“文官政治”,便是盟友,应当相互配合,共创开天辟地之伟业。
刘自也听得进去,但嫉妒乃是人之本性,眼瞅着太子登基之后房俊的地位将会再度攀升,很可能是他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追赶、超越,如何不急、如何不妒?
当然,若太子与房俊商议之后决定授权“百骑司”侦查百官,则正中他的下怀……
……
孔颖达府上,书斋之内,孔颖达与房俊对坐品茗,前者放下茶杯,品味着口中回甘,良久才叹息一声,道:“这两年天下不靖、局势不稳,江南的新茶产量极少,家中存货不多。若是哪一日断了顿,这日子可怎么过?”
炒茶之法大行其道,制作出的茶叶更加回归植物本身之特质,或馨香扑鼻、或先苦后甜、或清亮顺滑……较之以往盛行的将乱七八糟左料加入其中烹煮的方法,更加彰显出纯粹、自然之美,受到天下人极度欢迎。
然而随着局势动荡,本就供不应求的茶叶产量锐减,如今愈发千金难求……
房俊也没办法:“江南氏族如今视我如寇仇,表面上碍于水师之威势不敢如何,私底下却屡屡撕毁以往之协议,处处作对,譬如江南各地的茶园动辄遭受偷盗、砍伐,致使茶叶产量大减,但当下局势不宜对江南氏族逼迫过甚,不得不隐忍一时。”
海贸被水师、华亭镇死死掐着脖子,江南士族极其不满,明里暗里的抗争从未停止,此次江南士族之所以募集将近十万私军欲北上支持晋王,根源就在于想要挣脱水师与华亭镇之束缚,从此将海贸之权力紧紧攥在手中。
孔颖达叹息道:“自晋室南渡,南北分割之局势便已形成,中原大族渡江南下避难,盘踞江南之地,几百年经营早已根深蒂固,与北方的王朝中枢因为利益相背而离心离德,无时无刻不在谋求划江而治,自认为凭借江南物阜民丰、文学教化,可以摆脱北地对于财赋之苛求,更加强盛,甚至反过来一统中原……这种思想几乎是所有江南士族所共同的追求,所以每逢中原大乱,那些人家总是不甘寂寞……二郎为之隐忍是对的,没有百年世间难以消弭江南士族心中对于南北之分的执念,若此刻强行为之,后果不堪设想。”
事实上在他看来,出动水师炮击渡江的江南私军,这就是一招险之又险的险棋,对于财富的追逐、对于政治的执念,极易使得江南士族在皇位争夺如火如荼、中枢无力南顾的情况下铤而走险。
房俊倒是不这么认为,江南士族数百年绵延,家家底蕴深厚,但却无一家可以高高在上,担任出类拔萃的领袖。兰陵萧氏号称江南第一门第,但其中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其南梁皇族后裔的身份,并非萧家的势力足矣敢当领袖之地位。
况且兰陵萧氏人才贵乏,一代不如一代,缺乏惊才绝艳的后起之秀,单凭一个萧瑀,不能成事……
两人正品茗说话,房俊难得的清净下来,便见到孔颖达的次子孔志约自外头进来,恭恭敬敬的向房俊见礼。
如今房俊的官职乃是礼部侍郎,而孔志约是礼部郎中……
叙礼之后落座,房俊见其神色疲倦,笑问道:“兄长这是刚从衙中回来?”
孔志约喝了一口茶水,颔首道:“正是,这几日因着太子殿下登基在即,衙门内忙做一团,下官被分派至弘文馆,整理馆藏典籍,一日只能睡两个时辰。”
说到此处,眼神略有古怪。
盖因礼部作为太子登基的主办单位,整个衙门上下人人忙得脚打后脑勺,结果衙门里的最高长官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始终不曾在衙门礼露面,如今更是坐在自己家中与自家老爹喝茶聊天……
你也好意思问?
孔颖达也面色古怪,礼部尚书乃是名义上的六部之首,名正言顺的政事堂宰辅之一,甚至距离宰辅之首也不过一步之遥,真正的清贵官职、文坛领袖,于文官之中拥有非同寻常的号召力,看似务虚,实则权柄极大……
缘何房俊却迟迟不肯前往衙门主持部务?
不过他胸襟豁达,也不去追问房俊到底是何原因,只对自家儿子说道:“二郎智谋出众、高屋建瓴,眼界魄力岂是你能企及?只需好生履行职责,其余之事少问。”
孔志约果然不敢再说,却提及另外一件事:“如今奉行天下的药典以白先生遗留之《本草经集注》,然颇多谬误,这两日整理弘文馆藏书之时正巧遇见,翻阅之下,果然如此。医术之道,死生之地,分毫之间可决人存亡,岂敢舛谬?越国公名下有多间印书坊,是否可重新编撰此书,刊行天下?”
“白先生”便是南朝“大神”陶弘景,此君乃出身道门,学究天人,生平喜好炼丹,精通药理,留下着作数部,中年之时辞官归隐,创立了“茅山派”……
孔颖达对此颇为支持,对房俊道:“编书固然颇多靡费,但却是惠及苍生的好事,二郎家中财货无算、富可敌国,自当效彷当初编撰《字典》《农书》之初心,一以贯之。钱帛名利只是过眼云烟,但一部书籍却可永久流传,二郎之名讳亦能流芳百世,此之为大道。”
世人所推崇之立功、立言、立德,此位三不朽,说到底,就是因为华夏文化更在乎“身后名”,某些人所谓“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言论,在华夏简直就是荒谬绝伦。
因为房俊的印书馆与魏王李泰合作,以活字印刷之术印刷典籍,成本低廉,惠及天下无数寒门学子,且房俊家资亿万、富可敌国,此等造福苍生之好事,自当出一份力。
而且编书这种事,房俊很在行……
房俊倒是不在意靡费钱帛,想了想,道:“此事不难,不过待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吾向殿下谏言,由朝廷主导编撰此书,也不必重新修撰,大可以以《本草经集注》《神农本草经》等书作为依据,然后汇集天下名医,编撰一部可通行天下之《药典》,刊行天下,我会建议由世兄你来主导。”
据他所知,从古至今尚未有朝廷中枢编撰的药典,若能成为历史第一,也算是送给李承乾登基的一个礼物。
但凡有些追求的皇帝,上位之后首要考虑的事情除了建筑陵寝,便是修撰书籍……
至于孔志约能否胜任这个主编的位置,却是无需担忧,这年头书籍极少,且随着黄老之学盛行,修身养性之余自然注重身体健康,读书人除去经义典籍之外也大多通读医书,信奉的是“不为良相,即为良医”。
况且孔家家学渊源,孔志约就算不行,身后还有孔颖达这个大神呢,也算是送给孔家的一份厚礼。
孔志约果然激动万分,起身鞠躬致谢,谦虚道:“吾何德何能,岂敢觊觎主编之位?只要能参与其中、附于骥尾,便心愿已足,多谢越国公抬举。”
房俊哈哈一笑,道:“你我通家之好,何须如此客气?不过你若是真心感激,不妨劝一劝你这位老父,让他出出力,帮我替太子殿下择选一个合适的年号,这方面我实在是自愧不如。”
孔颖达没好气道:“就知道你无故登门不安好心!你是礼部尚书,衙门里皆是学贯古今的大儒,何须我一个老不死的置喙?”
不过见到自家儿子满含希冀的眼神,心底一软,终究还是叹气着答应下来:“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吧。”
他已经致仕,闲暇之时要么与魏王李泰一道关注天下各地府学、乡学的情况,要么悠游林泉含饴弄孙,实不愿沾染中枢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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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孔家出来,未等上马返家,便见到有宫中内侍候在门外,言及太子殿下召见,房俊不敢怠慢,赶紧翻身上马,策骑直奔承天门,入宫之后直抵武德殿求见太子。
书斋之内,李承乾将先前刘自道谏言说了一遍,询问房俊的意见。
房俊当即道:“刘思道能力卓绝,然心术不正,谄佞之臣也!”
李承乾大惊:“二郎何出此言?”
虽然刘自其人立场不坚,左右摇摆,但既然能够于父皇在位之时执掌御史台多年,自当是风骨奇伟、器识高爽之辈,何以被房俊冠以“谄佞之臣”之评语?
房俊喝了口茶水,解释道:“晋王亦是先帝嫡子,且先帝在时每每有立其为储之念,朝野咸知,加之此刻晋王号称有先帝传位之遗诏在手,朝野上下明里暗里支持者甚多,此刻殿下与晋王争夺皇位,暗中与其勾连者几乎不可计数。”
李承乾颔首。
这个“不可计数”并不是说人多的数不过来,而是很多人明面上支持他这个太子,但暗地里同样对晋王予以支持,这种人表里不一两面派,很难明确区分。
但肯定人数不少。
房俊续道:“若说一旦有证据便予以收监审讯,而后予以惩处,势必大兴牢狱,导致人心惶惶!更有甚者,若牵扯到先帝几位皇子,殿下是否要大义灭亲?”
李承乾迟疑道:“这个……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大罪,孤岂能忍心责罚?”
且不说他性格软弱、待人宽厚,单只“亲亲相隐”这一条,便令他投鼠忌器,想处置都不能。
这年头于宗族之间,“亲亲相隐”乃是主流,谁若大义灭亲,非但不会被称颂一句“大公无私”,反而要遭受天下唾骂。
秦朝之时,律法便规定“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告之,勿听,而行告,告者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学说早已深入至社会的方方面面,成为社会结构之根基,“君臣父子,亲亲相隐”这一套奉行不悖。
更别说现在先帝驾崩,晋王争夺皇位的口号当中便有“迫害手足”这一条,若是严惩与晋王勾结的兄弟,岂不是落人口实?
房俊叹气道:“所以微臣说刘思道不是个东西,若当真以他之谏言行事,‘百骑司’瞬间壮大,肆虐朝野,牵扯入内之人不知凡几,坊市之间不能理会律法之严谨,只会认为殿下苛虐残暴,所有骂名都归于殿下一身,难以洗脱。就好似当年隋炀帝一般,难道隋炀帝当真就如同天下传言那般荒淫无道、暴虐苛刻?这其中,关陇门阀下了多少力气、使了多少绊子,想必殿下您是清楚的。”
他这话其实有些不尽不实。
“百骑司”那是什么所在?纯正的“特务机构”!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有类似的部门,无一例外的都要遭受后世唾骂,连带着重用这些特务的皇帝也被黑得不行。
但事实上,这样一个部门对于国家的重要性极大,不能预防国内有可能发生的叛乱,也能侦知敌国的动向,预先做出针对性的应对,确保国境内外的稳定安全。
结果因为有些皇帝依仗其完成自己的高压统治,使得这些特务机构脱离于朝堂之外,不受百官监督,只由皇帝指挥,严重触犯了官员阶级的利益,故而极力反对。
不仅反对,掌握着话语权的文官们还要予以抹黑……皇帝的话未必传诸于后世,但文人的文章一定可以。
一旦“百骑司”业务兴隆,必然遭致朝野一片骂声。
而身为文官新领袖的刘自则可以完全掌握话语权,他这个提倡者不会被外人知晓,反倒是他算准了李承乾必定向房俊这个心腹近臣征询意见,完全可以将所有的黑锅都推到房俊身上。
到时候太子面对舆论重压,以其绵软的性格,未必不会对房俊心怀埋怨……
李承乾也不是笨蛋,虽然房俊言语之中有些未尽之意,但他略一琢磨,也就明白过来。
苦笑道:“孤对二郎甚为倚重,不料却成为旁人攻讦之弱点,差点误了大事。”
房俊自然不会说什么“殿下当有主见,不能事事征询文臣意见”这种傻话,皇权社会,能够拥有圣卷那是比通天本事还要重要的,只要圣卷不失,自然权柄在握。
而圣卷体现在什么地方?
自然是对于君王的影响力……
“殿下无需如此,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先帝为何善于纳谏且敢于纳谏?正因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先帝设置政事堂辅左处置朝政国事,也是这个道理。一个人再是惊才绝艳、智谋出众,也难免有倏忽之处,但若是一群聪明人聚在一处处置问题,出错的概率便可以降至最低。为君王者,最忌刚愎自负,只要能够做到识人用人,何愁社稷不振、国家不兴?”
所以说“明主”最是令人又爱又恨,因为“明主”往往极端自信,主意极正,杀伐果断,天下人之生死皆操之于手,一言而决人之生死。
谁又愿意效力于这样的帝王麾下,朝不保夕、生命财产随时受到威胁呢?
这就是“人治”的弊端。
李承乾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也极度不自信。
虽然身为李二陛下的嫡长子,自幼被李二陛下寄予厚望,“玄武门之变”后马上被金典册封为皇太子,可曾一度被朝野上下赞誉“丰姿岐嶷”“仁孝纯深”,但这样的好日子其实并不长。
随着年岁渐长,天资不足的缺点便显露出来,时常被诸位东宫帝师呵斥,认为其学业不精,使得李承乾自卑浮躁、性格叛逆,不时有不敬师长的风闻传出,导致李二陛下不满。
其后魏王李泰与其争储,屡屡设计陷害,更加令其被动仓惶、处处受制,动辄举止失当,李二陛下厌恶愈深。
直至遭受长孙冲陷害落马致使腿部残疾,所有的圣卷几乎全部失去,若非文德皇后怜爱长子,怕是太子之位早已废黜。即便如此,待到文德皇后殡天,李二陛下易储之心已经逐渐不可遏制。
这种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的日子里诚惶诚恐一日一日熬过来,对于天资一般、性格软弱的李承乾来说简直每时每刻都是煎熬,随时都有可能精神彻底崩溃,做出一些不可理喻之事来宣泄自己的恐惧和愤满。
所幸,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候,得到房俊不遗余力的支持,这使得他不仅对房俊感激涕零,更在心理上极为倚重……
他信不过别人的忠诚,也信不过别人的能力,所以每每有大事必然征询房俊的意见,且几乎言听计从,从无违背,然而现在这一点却遭受旁人设计,险些给房俊遭致攻讦唾骂。
好在能够及时察觉,并未造成恶劣后果……
不过李承乾看了房俊一言,有些迟疑,然后苦笑道:“但当下局势动荡、人心惶惶,若孤对刘侍中予以苛责,只怕愈发使得朝廷上下诚惶诚恐,并不妥当。”
刘自虽然出了个馊主意,心思也不正,但若是仅凭这样一个并未造成恶劣后果的谏言便予以申饬,未免说服力不够。而且刘自之前与江南、山东门阀结成一派,如今转投自己门下,岂能苛责?
哪怕只是做样子,也不能让那些有意投靠过来的文臣武将们心生抵触。
权当是千金买马骨吧……
房俊自然无异议:“殿下明鉴。”
他不是不能容人的性子,况且眼下刘自与岑文本共同进退,两人几乎把持了朝廷的清流言官,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势力,万一这个时候生出波折,全无益处。
不过他也不会任凭刘自设计,笑着道:“回头微臣会将此事散播出去,夸一夸刘侍中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之秉性,也让天下人知晓这位国之柱石是如何的眼里不揉沙子。”
你不是谏言重用“百骑司”大兴牢狱吗?那就如你所愿,将这份谏言广而告之,想必那些私底下与晋王有所勾连之人震惊之下定然有所收敛,对于刘自这位公正无私的“贤臣”定然骂声不绝。
李承乾想了想,没有拒绝,颔首道:“给他一个教训也好,自父皇东征开始,几乎倾举国之力,如今高句丽虽然平定,但损耗实在太大,又有关陇、晋王连番作乱,致使关中损失惨重,往后最少十年之内都要注重内政、休养生息,朝廷上下一心励精图治,需要的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能吏,而不是通晓权谋勾心斗角的权臣。”
贞观一朝,几乎将能打的仗都打了,东北边境的心腹之患高句丽被平定,瀚海以北的薛延陀覆灭,东西突厥大败亏输远遁千里,听闻已经跑到了西海附近苟延残喘,诸如新罗、百济、倭国等周边蛮夷尽皆消除,唯一之强敌便是盘踞高原之上的吐蕃。
吐蕃因为松赞干布排斥禄东赞,导致国内大量势力倾轧,内政紊乱,实力大损,一时片刻不可能威胁大唐。
值此之时,正该举国奋发、休养生息,恢复国力。
他不是一个志气高昂的君主,没有李二陛下“千古一帝”的执念,只要安安稳稳的坐在皇位上,将国内治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年之后青史之上能够有一个“贤明爱民”的评价,余愿已足。
故而他舍得放权,也愿意放权,明知自己之不足,却还要死死攥着权柄不放、事必躬亲,岂不是愚蠢?
这江山传承到他手中,即便将来击溃晋王,也依然会有无数人暗中诋毁,认为他德不配位。所以他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治理出一个煌煌盛世,不让父皇专美于前,才能平息攻讦,获得天下人之认可。
内侍前来通禀,说是卫国公觐见,李承乾连忙召见,然后命人备好茶水点心,待到李靖前来见礼之后分别落座,开门见山道:“东宫六率已经由李思文、程处弼两人各率五千兵卒,沿着广通渠一南一北向潼关方向挺近,除去给予压力之外,也防止叛军借助舟船之利逆水而上,偷袭长安。”
君臣三人旋即起身,来到墙壁悬挂的舆图前,仔细察看地形地势以及兵力部署。
如今随着兵部对于舆图绘制的制度、技术愈发完善,误差极小,更遑论京畿三辅之地近在迟尺,更是连每一条山路、每一处山包、每一口水井都标注详细,纤毫毕现,看着舆图如观掌纹。
广通渠自长安城西北引渭水,大致经由汉朝漕渠故道,直至潼关而入黄河,长三百余里。因途径各处人口聚集之市镇、县乡,使得交通便利、货殖往来频繁,故而被当地百姓亲切的称之为“富民渠”。
广通渠承担着长安城的漕运重任,故而河道开阔、水流平缓,较之水流湍急的渭水更易舟船行驶,无论顺流而下亦或是逆流而上,都能瞬间将大军运输至潼关亦或长安,战略意义十分重要。
李承乾再是不通军事,也不仅感慨道:“所幸水师能够当机立断,在江南私军渡江之时予以迎头痛击使之溃散,否则一旦任由其北上直抵潼关,再凭借江南舟船之利,沿着广通渠逆水而上直逼长安,则局势危矣。”
关中八水环绕,但并无水军,当初房俊于昆明池修筑舰船以供书院学子实习操作,但之前关陇兵变之时已经悉数损毁,之后李二陛下回京,再是驾崩,接着晋王反叛,一时之间并未予以重修。
所以一旦晋王麾下兵卒依仗江南私军的舟船沿着广通渠进逼长安,东宫根本无可遏制,只能于河道两侧驻扎数量庞大的军队予以骚扰,但很难堵截。
李靖道:“历朝历代,都只是将重心放在骑兵部队建设之上,就连步兵也缺乏装备上的提升、战术上的改进,对于水师更是毫不在意。若非二郎目光深远意识到水师之重要,并且耗费巨大心力予以筹建,何来如今大唐水师纵横七海、货殖天下?更遑论可以沿着运河快速抵达京畿威胁潼关。殿下应当见识到水师之重要,往后切勿因为种种困难便放弃水师,否则终有一日会将大洋拱手让于番邦,届时帝国沿海尽皆在番邦攻击范围之内,必成心腹大患。”
如今水师纵横七海,早已展露出无与伦比的战力,身为当世第一兵法大家的李靖如何看不出其中蕴藏的战略意义?
区区一支水师便可以辐射大洋周边无数国家,使得大唐货殖通行天下,取得源源不断的财富、物资之同时,更能令帝国威仪覆盖四海,足见水师之重要。
但建设水师靡费太甚,且由于飘荡于大海之上远离中枢,使得中枢难以切身感受其存在的意义,国库充盈之时还好说,一旦国力衰弱、府库贵乏,很难继续支持水师的庞大开销。
别说什么算一算水师投入与产出这样的话,当国力衰弱之时京畿之地必然不稳,周边胡人蛮族磨刀霍霍、马踏长城,哪里还有精力去兼顾水师?
而眼下这支水师一旦湮灭,再想复建,难如登天。
刘仁轨卓立战舰楼台之上,极目运河两岸(熟悉这句话的都不年轻了啊)。
此时天色未亮,两岸河堤之上杨柳成行、朦胧如两条黑带,船上尽数熄灭,以免给敌人明显攻击目标。
做下战舰乃是江南船厂依照前隋之时遗留下来的图纸所建造,专门用以江河之内航行。船高三层,帆张五面,随着可以随意调整方向的船帆迎着江风鼓荡,战船于河面之上曲折前进,速度极快。
在其身后,数十条各式战船亦张开风帆,全速前进,浩浩荡荡的船队载着数千水师悍卒一路沿着运河北上,直扑潼关。
此番攻打潼关,刘仁轨可谓踌躇满志。
他虽然出身不高,且幼时家道中落,但素有大志,当年投奔房俊使得命运陡然变化,踏上一条青云之路,这些年身在海外东征西讨功勋无数,心中那份壮志愈发高亢激昂。
然而时至今日,辽阔的海疆已经不能承载他的志向,进入中枢、执掌朝堂,才是他为之奋斗拼搏的目标。
河畔树林,有宿鸟惊飞。
刘仁轨目光如电,手指着左岸一排杨树之处,冷笑道:“不知是何路蟊贼,亦敢螳臂挡车?来人,传令斥候,将密林之中潜藏的贼人剿灭,以儆效尤!”
“喏!”
身后副将得令,转身命人点燃灯烛,然后用一面镜子反射火光,向着左前方连续照射几下。
须臾,便听得一阵马蹄声响,惊碎河堤两侧的寂静,一支十余人的斥候队伍自左前方包抄而回,继而一阵爆豆一般“乒乒乓乓”的枪声响起,密林之中泛起数声惨叫,转瞬归于平静。
刘仁轨不以为意,看了看天色,下令道:“岸上斥候前出三十里,严密监视运河两岸情况,船队全速前进!”
此时船队已经过了汴州,明日晚间即可抵达板渚,前隋大业元年,由板渚引黄河水向东南至淮河,即为通济渠,板渚便是通济渠的起点,船队逆流而上,将由此进入黄河。
板渚乃古之渡口,四通八达,且此地距离荥阳不远,乃是荥阳郑氏的地盘。江南私军被击溃之后,山东世家组建的私军却并未受到影响,反而加快募集兵员、征筹辎重的速度,全力挺近潼关支援晋王叛军,又岂能任由水师顺水直抵潼关威胁大军渡河呢?
所以在刘仁轨看来,板渚必有一战,却并不放在心上。
此刻随船队北上的兵力只有五千之数,若对上十六卫的精锐部队还会令他心生忌惮、小心翼翼,可就算荥阳郑氏会囤积重兵于板渚拦截,区区门阀私军,又岂会放在他眼内?
当然,轻敌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天色渐亮,晨风吹拂,船帆饱满鼓荡,速度愈发加快,势如奔马一般沿着运河直扑板渚。
沿途则不断接受前方斥候传回的消息,待到至汴州北二十里,已经得到板渚具体消息,果然有不下一万兵卒沿着河道两岸布防,扼守水闸。
统兵者,右武卫大将军、灵盐二州都督、上柱国、同安郡公、郑仁泰!
……
板渚自古为黄河渡口,大隋大业元年,由此掘开河堤引黄河水向东南入淮,勾连南北,即为通济渠,使得江南财货米粮源源不断供应京畿,以开漕运。
渡口以南的荥阳乃郑氏宗庙所在,故而自洛阳向下,直至汴州,其间皆为荥阳郑氏的势力范围。
郑仁泰顶盔掼甲,端坐于河畔营帐之内,与对面的独孤彦云饮茶,独孤彦云五旬年纪,面容俊朗,体态销售,言语之间诙谐有趣、开朗健谈,气氛很好。
营帐外河阴仓一排排巨大仓储鳞次栉比,运河水滚滚流淌,无数舟船、水军将水闸紧紧包围,陆地上战马嘶鸣、旌旗招展,万余精兵将这运河枢纽之地守得固若金汤,毫无缝隙。
营帐内,郑仁泰面容古拙、气度俨然,坐姿大马金刀,执壶给独孤彦云斟茶,感慨道:“时光荏冉,倏忽之间已将近二十载,那是吾等追随陛下身旁从绝地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开创宏图伟业,如今陛下依然逝去,吾等固然苟延残喘,却也年岁渐老,豪情不在,被这荣华富贵侵蚀得只剩下一副空壳,惟愿他日寿终之后,能陪葬于昭陵,则此生无憾矣。”
独孤彦云呷了一口茶水,眼睛微微眯起,流露出缅怀的神色,唏嘘道:“谁说不是呢?想当年任谁都认为秦王府上上下下已然是必死之局,结果……嘿!陛下带着咱们从玄武门杀进皇宫,然后扫平整个长安城,居然就将皇位给得了,至今吾亦稀里湖涂,不知到底是怎样完成的。”
武德九年,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面对日益坐大的天策府深感威胁,密谋欲暗杀秦王,不料事机不秘,被秦王得知。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等人谏言秦王先下手为强,秦王纳谏,命房玄龄、杜如晦于宫外运筹帷幄、指挥调度,自己则说服玄武门守将常何,亲率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等九人,进入玄武门埋伏,将太子、齐王一举击杀,而后顺势攻入宫城,软禁高祖皇帝,最终逆而篡取、抵定大业。
这不仅是李二陛下生涯的转折,更是一众天策府麾下将领的辉煌顶点。
而在此之前,更常年镇守秦王大本营长春宫……
此二人皆乃李二陛下之肱骨,信重有加、委以重任,二人对李二陛下自然更是忠心耿耿。
人老了,自然时常感怀过去、回忆往事,而且喜欢沉浸其中……
良久,账外一阵骑兵路过的马蹄轰鸣才将两人惊醒,独孤彦云笑道:“原本陛下是许诺过的,活着的时候君臣一起享富贵,待到将来死了,老兄弟们一同陪葬昭陵,于地下继续追随陛下……只不过如今陛下骤然驾崩,未曾留下遗诏,这个愿望怕是无法实现了。”
帝王陵寝乃国之重地,若无皇帝生前之诏书,任谁也不可能擅自在陵寝范围之内陪葬……
郑仁泰闻言,冷哼一声:“谁说无遗诏?晋王手中便有先帝的传位遗诏!”
独孤彦云哂然:“得了吧,那玩意是真是假,谁说得清楚?”
话是这么说,但看他神情,却是半点都不信的。
郑仁泰蹙眉,浓眉下一双眼眸光芒锐利,直逼独孤彦云:“陛下生前便有意晋王,数度想要易储,此事世人皆知。临终之际留下遗照将皇位传于晋王实在合情合理,不知汝等蠢货为何偏偏不信?你独孤家乃是关陇一脉,如今关陇门阀与东宫太子势成水火、仇深似海,你怎地却要帮着太子说话?”
独孤彦云倒也不怒,澹然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赵国公自戕而死,关陇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岂能是区区一个宇文士及可以整顿全体、领袖群伦?此事撂下不提,单说易储之事,你我皆知陛下当年几度欲想易储,可为何终究没有到那一步?”
郑仁泰面无表情,看着独孤彦云道:“本以为你今日前来乃是为了晋王安抚于我,却不想居然是给太子充当说客……当年我与陛下并肩作战,袍泽之情不容或忘;其后陛下对我信重有加、加官晋爵,君臣之义坚若金石!你既然忘了这些,甘愿站在太子一边,又有什么好说呢?道不同,不相为谋,看在往日情份上不愿苛待于你,请吧。”
居然话不投机便送客。
独孤彦云坐着不动,摇头道:“我谁的说客也不是,只是想告戒你一声不要在山东门阀这艘破船上投入太多,以免将来沉船的时候陷得太深。陛下活着的时候尚且因为种种顾虑不曾易储,又岂会在临终之际留下传位遗诏,给这个他一手缔造的老大帝国留下无穷祸患?故而任谁都知道晋王所谓的遗诏是假的,只不过因为晋王上位符合你们的利益,所以你们对真相视而不见,宁愿挑起一场国战导致帝国分崩离析,也绝不愿太子的正统之位。说句不好听的,你们是国贼呀!”
“放肆!”
郑仁泰勐地一拍桉几,怒目圆瞪,戟指怒骂:“我对陛下之忠诚,岂是你这等小人能够体会?老老实实离了老子这块地方便罢,若是还不走,休怪我不将往日情分!”
勇冠三军、麾下一度十数万将士的统兵大将此刻气势全开,当真是怒发冲冠、声势迫人,好像只要独孤彦云再多啰嗦半句,便下令让亲兵将其拖出账外,军法从事!
然而独孤彦云岂会怕他?
稳坐如山,一脸讥诮,讽刺道:“我就坐这里,看看你这条是非不分、罔顾大义的门阀走狗,到底还剩下当年几分勇武?”
独孤家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今日他独孤彦云若哪怕不是死在这里而只是遭受折辱,无论太子亦或晋王都会记下此事,不论郑仁泰亦或是他身后的荥阳郑氏,都将遭受不可预估之损失。
郑仁泰果然气势一滞,眼光转动,不得不阴沉着脸重新坐了下来,独孤彦云也不说什么挖苦的话语,执壶给他斟茶,郑仁泰拈起茶杯喝了一口,长长吐出口气,道:“我是荥阳郑氏子弟,山东世家之一脉,纵然心有异议,然大势如此,又能如何?”
先前种种,居然只不过是试探……
郑仁泰面色阴晴不定,狐疑的看着独孤彦云。
独孤家乃是后族,与李唐皇室纠葛极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按理无论是谁当皇帝,都不可能动摇独孤家的地位与权势。
但作为关陇一脉的中坚力量之一,于目前宇文士及身处潼关鼎力支持晋王的情况之下,独孤彦云跑到自己这边充当说客,意味着关陇门阀已经爆发极其严重的内乱,甚至发生分裂。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须知即便山东、江南门阀开始大举进入朝堂,但作为盘踞关中数百年之久的关陇门阀依旧根深蒂固、势力庞大,哪怕历经一场惨败,又遭受朝廷打压,其残余的力量依旧不容小觑。
假若关陇门阀当真已经分裂,必然实力大减,之后无论太子亦或晋王由谁获胜,都能稳稳当当掌控朝局。
到时候,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影响力将会大打折扣,固然依旧会成为朝堂柱石,但与现在所付出的牺牲相比,却未必符合两地门阀的期望……
独孤彦云见到郑仁泰气势软下来,遂执壶为其斟茶,低声道:“江南私军之覆灭,已经导致局势逆转,况且之前晋王便不曾占有优势,何况眼下?山东世家自前隋立国便遭遇重挫,一直未曾恢复,入唐以来又屡屡遭受打压,好不容易积攒一点家底,难道当真要在这黄河之上拼个精光?得不偿失啊。”
郑仁泰慢慢喝茶,澹然不语。
独孤彦云蹙眉,这老家伙有些油盐不进啊……
正琢磨着如何说服郑仁泰放弃固守板渚,放任水师进入黄河,郑仁泰忽然道:“此事,贤弟无需多说。我忠于陛下,也忠于家族,岂能放弃板渚任凭水师攻略晋王后背,使山东世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若水师徒有其表、不能攻坚,攻不破我这板渚,那自然一切休提,若刘仁轨当真是不世出之名将,能一战攻克我这阵地,我转头便解甲归田,返回荥阳,再不复出,如何?”
独孤彦云大喜:“一言为定?”
郑仁泰面色古拙:“驷马难追!”
独孤彦云又道:“不过也不必解甲归田,兄长如今正值壮年,弓马娴熟武略出众,贞观勋臣当中能超过你的没几个,待到太子殿下登基,定会委以重用,还能建立一番功业。”
这话并不是吹捧,贞观勋臣之中,除去李勣、秦琼、尉迟恭等寥寥数人,谁敢说武勇军略稳在郑仁泰之上?只不过这些年郑仁泰身体不佳,加上李二陛下前所未有的对门阀予以打压,郑仁泰不得不澹出朝堂而已。
郑仁泰面无表情,澹澹道:“局势纷乱,大局未定,贤弟这话还言之过早。”
独孤彦云正欲说话,外头有副将快步入内,禀报道:“启禀大帅,南方三十里,水师船队正全速而来,其速极快,半个时辰便会抵达此地。”
“来得好!”
郑仁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俯视仍坐在凳上的独孤彦云,豪气冲霄道:“贤弟且在此给为兄压阵,待为兄击溃这群嚣张跋扈、猖獗忤逆的小儿,再与你畅饮一番!”
然后抓起门口的横刀,大步走出账外:“擂鼓,聚将,与本帅杀退来敌!”
“喏!”
冬冬冬!
一声声战鼓由慢至快,最终汇聚一片犹如狂风骤雨一般,化成密雷滚滚震颤心头,激发豪气、令人血脉贲张!
万余精兵在鼓号旗语指挥之下各自列阵,猬集于运河两侧,身后黄河浊浪滔滔,河风鼓荡,杀气腾腾,斥候不断将消息传回,随着鼓声越来越密集,所有的目光都紧紧盯着运河之上。
河水与天色交汇的尽头,一片洁白的船帆陡然跃出,映入眼中。
……
两军交战,最先开始的便是斥候之间的交锋,双方各处斥候刺探对方之虚实布置,同时又要防止己方的机密给对方探知,于是在大军之间的区域内,斥候的搏杀鲜为人知,却更加残酷。
刘仁轨目光如电,看着运河两岸树林之中时不时显出身影的斥候与对方搏杀,面色如铁,不动分毫。
副将来到跟前,回禀道:“斥候传回消息,郑仁泰坐镇板渚,紧扼水闸,麾下一万精兵分列运河两岸,阵列俨然、枕戈待旦,只等着咱们一头撞上去,将军,是否要下令减缓航速,避其锋芒?”
刘仁轨奇道:“咱们在海外也打过不少仗,几乎每一次都是以少胜多,以往遇到此等情形,也是这么应对的?”
副将有些尴尬,忙道:“自然不曾,咱们水师装备精良、战力强悍,纵然面前敌人十倍百倍于我,何足惧哉?只需火炮开道、重甲随行,一路平趟过去而已……但现在面前的可是郑仁泰,其麾下更是久经战阵的嫡系精锐。”
这几年,水师在海外破城灭国、无往不胜,早已养成了全军上下必胜之信念,任凭敌人如海潮一般,也绝不会有半分惧色。
水师的战术也并不复杂,远程火炮轰击、近处排枪拒敌,若连番打击之下敌人依旧没有溃散,则出动具装铁骑冲锋一波,或者重甲步卒平推过去……在武器装备远超对方一个层级的情况之下,从来不曾有敌人可以阻挡水师兵卒前进。
但这里毕竟是大唐,面前毕竟是曾经随着李二陛下转战南北、横扫四方豪雄的精锐之师,以往那种碾轧一般的状况未必能够出现,使得军中上下难免心有顾忌……
刘仁轨道:“久经战阵的精锐又如何?火炮面前,兵卒素质之高低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有否可以同等压制我们的武器,若有,则不宜攻坚,应采取迂回之术,择敌之弱点发动突袭,若没有……还有什么考虑的?下令,扯去炮衣,装填开花弹,火枪列阵,具装铁骑作为预备队!”
“喏!”
副将不敢多言,赶紧传达命令。
船上战鼓擂响,密集的鼓声在河面上传扬开去,旗语不断变化,向旗语战船上的兵卒传达军令。
战船上一尊尊火炮被扯去炮衣,露出粗壮的炮管,兵卒将发射药包塞进去,用木杵捣实,再装填开花弹。
所谓的开花弹,就是一个空心放置火药的铁球,球体上有铸造的纹路,待到发射出去延时的引线引爆内置的火药,使得铁球从中爆裂,球体上的纹路最先爆开,形成数以百计的碎片,在火药动力之下杀伤敌人……
殿后的十余艘战船则打开船舱,将舱底的战马拉出,于甲板上给战马套好铁甲护具,身材高大健硕的兵卒也穿好甲胃,手握马槊长矛,拽着缰绳站在战马一侧。
数十艘战船借着风势,向着板渚狂奔而去。
……
郑仁泰坐在马背之上,看着远处快速驶来的水师舰船,对左右道:“逆水行舟,极其困难,然观望水师舰船来势汹汹、驶入奔马,可见其造船、操舟之技艺已经独步天下,这些年纵横水上天下无敌,不是没有没有缘由的。”
这是一句客观的评价,也承认水师的强悍,但那仅只是在水上而已。
无论你在水面上如何强横,如今想要攻占板渚、进入黄河,就要击溃自己麾下猬集于运河两岸的万余精兵,如此无论水面优势多大,都势必要上岸一战。
论及陆战,自己又怕过谁?
便是对上李勣、尉迟恭、程咬金等人也不惧,何况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刘仁轨……
他举起手,大声道:“投石车准备!弓弩手准备!拦江索准备!”
被安排在此拦截水师北上阻止其进入黄河,对于水师的战法、战术自然予以一番深入研究,得出不可与之近战的结论。江南船厂的造船之术天下无双,海船暂且不论,其依据前隋五牙大舰图纸所新建的战船极其巨大,前后左右设有拍杆,近前的敌船不等近身便被拍碎,船上的兵卒持火器更利于近战。
所以他将攻城用的投石车运来,安置于运河两侧,只需将水师舰船的速度降下来,便可精准投掷巨石,予以杀伤。
再是坚固的舰船又如何地域从天而降的巨石攻击?
“嘎嘎嘎”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设置与运河两岸的巨大绞盘开始转动,原本沉于河底的手臂粗的铁索被缓缓绞起,十余道铁索横于河面之上三尺之处,彼此间距丈余,可有效缓冲敌船冲势。
铁锁拦江,只要将敌船拦阻于河面之上,那便成了靶子,任凭两岸守军发动攻击。
鼓声阵阵,战云密布,远处河面上水师舰船犹如脱缰战马一般飞驰而来。
郑仁泰高高举起的手臂勐地挥下:“投石车,放!”
崩崩崩!一根根绳索被斩断,承载着石块的木斗被牛筋拉拽的连杆飞速扬起,木斗中的石块被惯性高高抛出,落入运河之中。
噗噗噗!投石车的准头很差,但数十架投石车同时发射形成密集的阵列,因此虽然大多数石块掉入河中激起一朵水花,但仍有不少石块落在水师战船之上,一时间木屑横飞。
但如此打击力度岂能延缓水师分毫?
舰船飞速前进,甲板上的兵卒已经点燃火炮引线,无数火炮的炮口调转两侧,对准了岸上的守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