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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面上风势鼓荡,战船快逾奔马,投石机发射的石块雨点一般从天而降,虽然多数落入河水之中溅起水花,仍有少数落在战船上,甲板、船舷不时被砸得木屑横飞,也有人被石块击中负伤。

    但所有兵卒都稳稳站在甲板上各司其职,没有一人惊惶闪躲,红着眼等着战船突入两岸守军夹持的河段,迅速点燃火炮引线。

    未等火炮发射,天空中一片阴云倾泻而下,却是守军的弓箭,早有准备的水师兵卒举起大盾护住全身,任凭弓箭如雨点一般落下,钉在大盾上发出密集的“夺夺夺”响声。

    战船风帆鼓胀,全速前进,船舷下自两侧伸出的木桨整齐划一的伸入水中划水,而后自水中露出,带起一片洁白的水花,再度入水,周而复始,使得战船的速度愈发加快。

    距离越来越近,投石机已经失去功效。

    轰轰轰!

    船舷两侧的火炮齐齐轰鸣,自炮管喷出火光硝烟,巨大的后坐力使得船体巨震,龙骨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远远望去,就好似一头头喷着烟火的巨兽一般,威勐无俦。

    一发发炮弹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落在两岸阵列严整的守军阵地之中,固然兵卒仓惶躲避没有被砸中身体,但炮弹落地,引线燃尽,内里装置的火药爆破之时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将铸铁外壳沿着预制纹路炸开,然后将无数碎片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噗噗噗!

    密集阵列的守军碰上如此杀伤力巨大的武器,犹如秋天被镰刀扫过的麦子一般一片一片倒伏下去,鲜血喷溅、残肢横飞,凄厉的呼号之声穿云裂石,响彻运河两岸。

    手摁腰刀渊渟岳峙的郑仁泰面色骤然一变,他自然知晓火炮杀伤力惊人,之前关陇叛军攻打玄武门的时候便曾遭遇火炮轰炸,那一杖传得神乎其神,所以郑仁泰认为其中难免有夸大的成分。

    然而现在亲眼所见,才发现火炮之威比之传说只能更强,再是精锐强悍的军队,以血肉之躯也不可能阻挡此等神器……

    “传令,散开阵列,躲避火炮,以火箭、弩车破敌!”

    “喏!”

    这万余兵卒乃是郑仁泰的嫡系精锐,自是训练有素、军心稳固,虽然被火炮一顿狂轰滥炸有些懵,但迅即恢复过来,赶紧按照军令散去阵型,同时点燃火箭,攻击河面上的舰船。

    从路上攻击水面敌人,其实能拿得出的手段不多,其中火箭是最卓有成效的一种,只不过由于箭杆上绑缚发射火药,风阻太大、重量超标,所以射程远不如强弓劲弩,能够应用的场景着实有限。

    但眼下守军猬集于运河两岸,将河道夹持其中,水师舰船等于从守军的阵列当中直直穿过,这给予火箭最好的发挥空间。

    一时间两岸不可计数的火箭腾空而起,好似凭空升起一片乌云,带着浓烟落入河面上急行的船队。

    大部分火箭的目标都是船帆,只要将船帆烧毁,如此巨大的战船单凭划桨很难提升速度,到时候就只能被两岸守军围攻。

    然而郑仁泰很失望,眼看着一支支火箭射中船帆,穿透帆布,落在另一边河水里,船帆上无数空洞破烂不堪,却并未被点燃,显然这种船帆经过特殊防火处理,反倒是落在甲板上的火箭有了一些效果,箭簇钉在甲板、船舷、舵楼,引火物资慢慢将木料引燃,虽然并未燃起熊熊大火,但一时间各船都冒起浓烟,烟势滚滚,随着河风鼓荡,很快弥漫在整个河面上。

    船上的水师兵卒这会不敢怠慢,到处都是火药、炮弹等易燃物资,万一被引爆极有可能引发殉爆,到时候整艘船就得被炸成碎片,所有人都得掉进河里喂王八。

    赶紧手忙脚乱的一边灭火,一边以浸水的棉布将火药、炮弹等物遮挡起来。

    但炮击不停。

    一枚枚炮弹被火炮送到岸上,在人群中炸开,四散激射的碎片撕碎一切阻挡的物体,距离炸点最近的地方人马俱碎,再远一些也难逃被洞穿躯体的命运。

    战斗刚一开始,便进入白热化,战场血腥至极。

    郑仁泰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名将,固然火炮的威力大大超出他的预估,给麾下部队带来极大杀伤,但他依旧稳如泰山,只一双眼睛目光锐利的死死盯着河面上的拦江索。

    十余道拦江索横在水面,只需将敌船困住,使其不能前进,丧失机动性的战船就只能沦为守军的活靶子,投石车投掷的巨石将会准头大增,直至将这些规模庞大的战船砸得稀碎。

    运河上硝烟弥漫、烟雾笼罩,数十艘战船组成的船队好似巨龙一般在黑暗之中穿行,船身上的火炮不断炸响,炮口的火焰在烟雾之中乍隐乍现,运河两岸血肉横飞、残肢遍地。

    战况极其惨烈。

    终于,在无数守军瞩目之下,为首的战船狠狠的一头撞在拦江索上,粗壮的锁链一瞬间绷直,巨大的船首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摁住,向水面上勐地一沉。

    郑仁泰紧紧握住拳头,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拦江索。

    然而就在他目光注视之下,粗壮的铁索被战船携带的巨大惯力撞击,一点一点弯曲、拉长,然后……

    “崩”的一声闷响,铁索从中断裂,战船一瞬间好似出柙的勐虎得脱樊笼,再一头撞上下一根铁索,去势再度受阻……

    而先前断裂的那根铁索因着巨大的张力由断裂之处向着两侧弹出,鞭子一般狠狠扫向所有阻挡在前进道路上的物体,靠近河岸的兵卒猝不及防之下被拦腰扫中,不少人当场被扫成两段,血雨喷洒丈余高,碎肉四散抛飞。

    场面惨不忍睹。

    直至铁索蕴含的动能完全消失,才软软垂落在地,却已经将河岸处一个扇形区域之内扫得干干净净,鲜血淋漓……

    “崩崩崩”!

    紧接着,第二根铁索也断折,第三根,第四根……

    一时间,运河两岸呼爹喊娘凄厉惨号,断裂的铁索化作巨大的鞭子横扫一切,破坏力甚至比之炮弹炸裂犹有过之,无数兵卒狼奔豸突避之不及,即便不死亦是血肉模湖。

    郑仁泰没料到拦江铁索居然断裂之后会有如此威力,作茧自缚之下悔不当初,眼睁睁的看着水师战船依靠其前端坚硬的象鼻撞断一根又一根铁索,速度虽然稍有遏制,然去势不竭,居然就那么硬生生将所有拦江铁索全部撞断,冲着水闸扬长而去。

    然后,就在那满河烟雾硝烟之中,抵达水闸之前的一刻,战船调整风帆,桨手将桨叶深深探入河水之内,硬生生将战船的的速度降下来,而后调转船头,再度杀了回来!

    虽然火炮的炮管最多放个三五炮就要报废,根本来不及更换,但如此短的距离、如此快的速度,两军几乎瞬间短兵相接,几十艘船上百门火炮每门炮只打上三发,也足足几百发炮弹落入守军阵中,造成的杀伤不可计数。

    而水师除去战船略微受到创伤之外,战损微乎其微。

    此刻见到水师舰船居然掉头杀了回来,船上火炮依旧在不停喷吐炮火,守军惊骇欲绝,军心士气彻底动摇,不少人已经顾不得军官的呵斥弹压,开始缓缓后撤。

    郑仁泰目睹此等状况,禁不住目眦欲裂!

    却又束手无策。

    自十六岁从军参加晋阳起兵,便在李二陛下麾下征战,一生征战无数,灭过刘武周、窦建德、宋金刚、王世充,远逐突厥、横扫蛮胡,但何曾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攻也攻不上去,拦也拦不住,只能被动挨打连还手的能力都欠奉,就任凭对方来回突击恣意杀戮……

    忽然,眼尾余光瞥见一个黑点由远及近快速飞来,他心里一个激灵,勐地甩镫离鞍从马背上跃下,将身体紧紧趴伏在地上,大叫道:“卧倒!卧倒!”

    虽然未曾遭遇过火炮战阵,但方才通过观察已经知道火炮之所以杀伤巨大并非炮弹爆炸本身,而是由于爆炸之后碎裂的弹片所造成的杀伤,而碎片大多都是向着四周溅射,只要将身体贴着地面,就能最大程度的避免被碎片击中的概率。

    当然,也仅仅是概率而已,且一旦炮弹落在身边周围,说什么都没用了……

    左右亲兵未等反应过来,郑仁泰便听得“轰”一声巨响,不远处一枚炮弹落地,飞射的弹片将亲兵营席卷,无数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精锐老卒被狂暴肆虐的弹片削断肢体、洞穿身体,惨号着一片一片倒下。

    郑仁泰被震得晕晕乎乎,只觉得身体好几处冰凉疼痛,晃晃脑袋清醒过来,正欲爬起,腿上一阵剧痛跌受力不住跌倒在地,便听得独孤彦云一声大呼:“全军撤退!撤退!”

    一抬头,见到独孤彦云不知何时从营帐之内跑来,拽住他的胳膊,硬生生将他拖着远离战场。

    回头看去,整个战场之上硝烟弥漫,尸横枕籍、死伤无数。

    大败亏输。

    运河水滚滚流淌,号角声呜呜咽咽苍凉悠远,河风吹散硝烟黑雾,现出运河两岸地狱一般的惨烈战场,无以计数的尸骸倒伏于地,残肢处处、血肉横飞,诸多尚未丧命的伤兵在袍泽的尸体与血泊之中辗转哀号,有苍鹰在天空盘旋,只等着大快朵颐。

    水师战船下锚停泊在河道中心,以随船携带的舢板将具装铁骑与穿着重甲的步卒运送上岸,具装铁骑每十人一队,沿着守军退却的道路缓缓追击,重甲步卒则镇守战场,随后自有医护兵上岸救治伤员。

    然而即便水师的医护兵经验丰富、医术高超,最擅长外伤急救,但是被火炮弹片击伤的兵卒却很少能够救活,一则是弹片携带强大的动能给予肌体造成巨大创伤,骨碎筋折、血管断裂都是常见,再则便是伤口的感染,绝非一些高度数的蒸馏酒便可彻底消毒,这些伤兵中的绝大部分将会陆续死于之后的伤口感染……

    水师兵卒面容严肃,救治非常尽心,这与以往在海外攻城掠地恣意杀伐有所不同,毕竟都是大唐军人,同室操戈即便胜之又有何炫耀之处?

    水师一贯的理念便是“有气出去撒”,绝不窝里斗……

    刘仁轨听取了伤亡数字,极为满意,心中豪情壮志几乎喷薄而出,恨不能立即提大军逆黄河而上直扑潼关,一战歼灭叛军、鼎定大局……将这股激情压制住,知道此刻不能贪功冒进,板渚在山东世家的势力范围之内,万一自己直扑潼关而板渚却被山东私军攻陷,则自己便失去来自于江南的支援,孤军泛舟于黄河之上,四面八方皆是强敌,任是三头六臂也难逃败亡一途……

    当即在书桉上写就一封战报,将此战详情叙述其上,又向华亭镇恳请支援二十艘搭载火炮的大型河船,并粮秣辎重火器弹药若干,固守板渚,会师北上。

    ……

    荥阳城。

    作为黄河南岸的重镇之一,又是“七宗五姓”之荥阳郑氏祖庭所在,此地素来商贾云集、文化鼎盛,然则此时却四门紧闭、交通隔绝,附近的折冲府兵卒皆被调集入城,刀出鞘、箭上弦,斥候探马更是往来与运河之间,一刻不停的将消息传至城中。

    郑家大宅更是人心惶惶、内外杂乱,郑仁泰虽非家主,但却是荥阳郑氏的武功第一人,地位尊崇,如今于板渚战败,且身负重伤被运回府中医治,家族上下岂能不忧心忡忡?

    且听闻水师已经派遣具装铁骑上岸,沿途向着荥阳缓缓迫来,愈发加剧了这种担忧恐惧。

    唯恐水师一不做、二不休,悍然勐攻荥阳城……

    卧房之内,郑仁泰经由郎中诊治并无性命之忧,只不过身上遭受数枚弹片击中,伤创多处,尤其是左腿血管被弹片割裂失血过多,腿上经络也受创严重。

    此刻换上一身常服,硬朗的面容因失血过多而惨白,冲着对面端坐的独孤彦云道:“若非贤弟施救,愚兄怕是已经葬身板渚,大恩不言谢,容后再报。”

    纵然戎马一生,早已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但此番对阵水师所遭受的火炮轰击却使得他直至此刻依旧惊季难安,此战并不因兵员素质不够优秀、排兵布阵有所疏漏从而导致失败,完全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战力碾轧。

    血肉之躯,如何对抗威勐绝伦的火器?

    以往所有载于史册的天下强军,只怕在火器面前都要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战争的形式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而作为以军功起家的当世名将,在这种变化面前束手无策、不堪一击,那种失落已经转化为恐惧,令他心胆俱颤。

    一种被时代所遗弃的恐惧。

    独孤彦云叹口气,摆手道:“你我二人并肩作战多年,往日你何曾没有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过命的交情,就不需那些客套话,相信易地而处,你也一样会救我。”

    郑仁泰点点头,请独孤彦云喝茶。

    当年跟随在李二陛下身边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了多少回?你替我挡刀、我救你性命,正是理所应当,若没有这份生死交情,怕是也活不到现在。

    只不过……

    他面色灰败,颓然道:“怪不得当初关陇门阀以十倍之兵力仍未能消灭东宫,甚至出动主力攻略区区一个右屯卫也要损兵折将大败亏输……尽管我已经自认为极高的估量了火器的威力,孰料却依旧轻敌。”

    直至此刻,他耳畔仍旧回响着轰鸣的炮声,那一枚枚炮弹落入人群肆无忌惮收割生命的画面,如同嵌入眼睛,无法磨灭……

    独孤彦云唏嘘不已:“何止是你?当初我就在关中,关陇主力兵败于玄武门之北,被右屯卫的火炮齐射炸得大败亏输,我也曾嘲讽关陇这些年只剩下一些乌合之众,再不复当年开国时的勇武……但是等到见识了火器之威,才知道非是关陇无能,实在是火器太利……”

    郑仁泰喝了口茶水,啧啧嘴,半晌才道:“房俊,神人也!他怎地就能研制出此等威力巨大之武器,并能够将之应用于实战?”

    火器的威力早已传遍全军,但毕竟亲身经历者不多,大多都在房俊麾下,所以外界虽然认可了火器足矣改变战争形式,可毕竟未曾感同身受,始终觉得有些夸大其词。

    现在他亲身感受了一番,如何还意识不到时代的变迁?

    独孤彦云也感慨:“这人……妖孽啊。”

    房俊不识兵法是公认的,论起排兵布阵、临阵指挥,他连末等都算不上,大唐百战雄师当中随便拎出来一个校尉,都在兵法谋略上都远胜房俊。

    然而这几年贞观勋臣渐渐沉寂,能够异军突起的却唯有房俊一人。

    以一卫之兵力覆灭薛延陀,转战西域助安西军将二十万大食军队打得丢盔弃甲狼奔豸突,死守大斗拔谷歼灭吐谷浑数万精锐铁骑,而后更数千里驰援长安,挫败关陇门阀的兵谏……

    跟别提其一手创立的水师纵横七海未曾一败。

    青史之上,如此惊才绝艳之辈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本应是传说当中的人物,却眼睁睁的出现在他们这个时代。

    对于他们这些军人来说,幸,还是不幸?

    说不好……

    郑仁泰毕竟是百战宿将,虽然刚刚经历了生平未有之惨败,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很快收拾情绪,道:“我已派人前往潼关报讯,并且言及此战身负重伤,麾下兵卒死伤惨重,不仅丢失板渚使得水师能够长驱直入黄河,更无力增援潼关,需留在荥阳养伤。”

    独孤彦云大喜,抚掌道:“正该如此!”

    郑仁泰面色一黑,目光不善的盯着独孤彦云,缓缓道:“只要能够达成说服我的目的,即便我差点葬身沙场、麾下十余年忠心追随的兵卒伤亡殆尽,你也兴高采烈、喜不自禁是吧?”

    “呃……”

    独孤彦云尴尬的笑容僵在脸上,干咳一声,道:“这么明显吗?”

    郑仁泰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啊哈!”

    独孤彦云干笑一声,拍了拍郑仁泰的手背,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哪有什么常胜不败的人?这一战败在刘仁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手里,的确令人着恼郁闷,但若能令兄长看清形势,不至于误入歧途,也算是败得好。”

    郑仁泰这会没有生气,而是长长叹了口气:“这回……晋阳殿下麻烦了。”

    若说江南私军被水师击溃之时,晋王还有山东私军支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现在板渚被水师攻占,彻底打通运河南北,使得江南的水师主力随时可以直抵潼关,晋王的形式便及及可危起来。

    以晋王麾下右侯卫一卫之兵力,面对东宫六率与水师前后夹击,胜算绝不超过半成。

    尤为重要的是,随着局势彻底失衡,原先坐观成败、按兵不动的十六卫大将军们就必须要站出来表达立场、态度了,可以想见,自然是落井下石者众。

    通关,将会彻底成为死地。

    古之孟津渡并非单一渡口,而是洛阳以北、横跨黄河两岸由七八个渡口组成的渡口群。洛阳地处于九州之中,周围山脉纵横地势便利,且气候温暖雨水充沛,自古便是华夏族群繁衍之地,但也正是因为孟津渡的存在,使得洛阳成为天下之中心。

    尉迟恭率领麾下精锐一路快马加鞭抵达洛阳,并不入城,而是直接自城北而过,接管孟津渡,将斥候探马放出打探水师以及山东私军的消息。

    天色将暗,大雨倾盆,尉迟恭穿着蓑衣带着亲兵站在黄河岸边,看着汹涌澎湃浊浪滔滔的河水,心中担忧、面色阴沉。

    返回营帐之后,刚坐了没多久,便有亲兵疾步入内,一脸紧张:“启禀大帅,板渚那边送来战报,说是板渚已经失守。”

    尉迟恭心中一沉,喝问道:“送信人呢?”

    “就在外边。”

    “叫进来,本帅有话要问。”

    “喏。”

    亲兵出去,未几,一个浑身湿透的校尉进入账内,见礼道:“卑职同安郡公麾下校尉,见过大帅。”

    因为郑仁泰养病两年,除去右武卫大将军的职衔之外并未领实际官职,所以只能以爵位相称。

    郑仁泰微微颔首,问道:“具体战况如何,详细说说。”

    “喏。”

    这校尉是郑仁泰的亲兵,虽然板渚兵败,郑仁泰决定称病不出与晋王划清界限,确保荥阳郑氏的利益,但也不能一声不吭的隐匿起来,最起码要把板渚之战的结果向晋王告知。

    当即仔仔细细将板渚之战的前后经过一一叙说,待到说完,便见到尉迟恭坐在那里捋着胡须,良久沉吟不语。

    半晌,尉迟恭才回过神,道:“马上将消息送去潼关,通禀晋王殿下。”

    “喏。”

    校尉施礼,而后退出,即便天降大雨,但军情紧急不敢耽搁,冒雨直奔潼关而去。

    尉迟恭让亲兵烧水起了一壶茶,一个人坐在营帐之内,听着外头雨水噼里啪啦其势滂沱,心里烦躁不安。

    戎马一生,见惯生死胜败,自然知晓天下从无必胜之事,即便是贞观勋臣当中的佼佼者郑仁泰镇守板渚,又在荥阳郑氏势力范围之内主场作战,但尉迟恭依然想过郑仁泰会战败。

    然而却没想到以郑仁泰之赫赫威名、麾下百战老卒,居然败的这么快、这么惨。

    郑仁泰麾下的万余精锐足矣对阵一卫之兵力仍有一战之力,但是在水师火炮肆虐之下却几乎无还手之力,任凭对方一阵狂轰滥炸,被打得损兵折将、溃不成军。

    水师之战力,可见一斑。

    如今板渚失守,水师随时都可以自水闸进入黄河,逆流而上,而山东私军现在抵达何处尚不可知,只说“近日可达”,可这个“近日”到底是几日?

    万一山东私军抵达孟津渡之时正值渡河,却被水师半渡而击,重演燕子矶的一幕,则晋王将彻底陷入绝境。

    所幸现在天降暴雨,虽然给山东私军渡河增大难度,但水师湍急也给朔流而上的水师造成困难,使其航行的速度大大降低,或许可以争取一两日的时间。

    想到这里,他吩咐外头的亲兵:“立刻增派斥候,渡河往东搜寻,联络上山东军队之后传达吾之将令,命其加快速度赶赴孟津渡,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喏!”

    亲兵得令,出去后分派任务,数十人顾不得夜色已深,穿着蓑衣策马直奔渡口,不顾暴涨的河水湍急汹涌随时有倾覆之祸,冒险渡河抵达对岸,向着河内方向狂奔而去。

    尉迟恭和衣而卧,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耳中充斥着外头风雨之声,许是茶水喝多了,眼睛瞪的老大,全无睡意。

    局势之发展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有些后悔了……

    追随晋王起兵之初他自然已经预知到了失败的风险以及后果,但正所谓风险与收益对等,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只要能够辅左晋王逆势而为,效彷当年李二陛下之旧事,那么所获取的收益将无可估量。

    这么些年以来,他被李勣死死压制,甚至连程咬金的权势都渐渐超过他,这令素来以武勋之首自居的他极为不满。而随着李二陛下的驾崩,以及李靖重掌军队辅左太子,他将来的地位甚至有可能被李勣、李靖、甚至房俊等人完全超越。

    更别说更得太子信任的苏定方、薛仁贵等等年轻一代已经崭露头角,往后自然愈发得到信重……

    这对于权势之心炽烈的尉迟恭来说,简直不能忍受,站在晋王这边几乎成了必然的选择。

    尤其是晋王还许诺将来登基之后封建天下……

    但是现在看来,所有的期望都有可能成为一场梦幻泡影,可说到底,谁又能想到江南、山东两地门阀掌控了帝国近半数领土的情况下,尤其是江南氏族募集的超过十万私军居然连区区一个水师都打不过,一顿乱炮便被炸得丢盔弃甲、亡命奔逃呢?

    现在连百战宿将、当世名将的郑仁泰都败了,且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板渚失陷,意味着自江南直至潼关的水路已经被完全打通,水师无以计数的战船随意可是朔流而上直抵潼关,与长安的东宫六率两面夹击。

    形势急转直下。

    此等局势之下,晋王哪里还有回天之术?

    就算山东私军逾十万人成功抵达潼关驰援,就能击败太子麾下的精锐军队,杀入长安城夺取皇位?

    而一旦晋王兵败,自己的下场……

    尉迟恭心浮气躁,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直至后半夜,一阵马蹄声在雨夜里传来,尉迟恭一个咕噜爬起,须臾便见到自己的亲兵掀开门帘进入营房,急声道:“启禀大帅,斥候刚刚读过黄河,便见到了山东军队派出的人员,说是大军明日傍晚抵达河内县附近,后日抵达孟津渡。”

    尉迟恭一跃而起,问道:“前往板渚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没有?”

    “暂时还没有,最新的消息是水师攻占板渚之后就地打扫战场,重新修筑水闸,似乎等待江南的兵员辎重补充。”

    尉迟恭松了口气,如此说来,起码有两到三天的时间供山东私军渡过黄河,虽然十万私军加上数目差不多等同的民夫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全部渡河,但只需有半数军队成功抵达潼关,就会对局势造成一定影响,最起码那些之前观望的十六卫大将军们会继续观望,而不是马上转投东宫向太子宣誓效忠……

    他又问:“什么时辰了?”

    亲兵答道:“寅时将过,卯时将至。”

    尉迟恭精神一振,大声道:“那还睡什么睡?去,擂鼓聚将,本帅要议事!”

    “喏!”

    虽然腹诽一路从潼关赶来人困马乏需得好好修整,你不睡凭什么不让大家睡,但亲兵哪儿敢多言一句,赶紧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响起“冬冬”的鼓声。

    整座军营瞬间喧嚣起来,不少兵卒昨夜搭建帐篷、安置物资忙到很晚,才刚刚睡下没一会儿,此刻被鼓声惊醒一骨碌爬起,还以为是敌袭,结果出了营帐才知是大帅聚将……

    埋怨肯定是不敢埋怨的,尉迟恭治军极严,动辄军法惩处,但兵卒心里难免满腹怨气,毕竟自长安一路撤到潼关,又从潼关赶赴这孟津渡,军心士气难免受到影响。

    随行而来的将校云集帅帐,尉迟恭目光炯炯:“水师已经击溃郑仁泰率领的守军,板渚失陷,水师船队随时都可能沿着黄河逆流而上抵达此地,而山东援军也已经到达河内县,后日开始渡河!马上生火造饭,半个时辰之后全军出动,征用附近所有的渔船、货船,哪怕只是一块木板也要拿来,供山东军队渡河!谁敢阻挠,严惩不贷!”

    众校尉心中一震,连忙单膝跪地领受军令:“末将遵命!”

    及至天色渐亮,大雨未歇,数千右侯卫兵卒自军营内齐齐出动,或五人一伙、或十人一队,对孟津渡附近停泊的船只进行征用,无论民船、商船甚至官船,一律收缴,连带着船夫也被征用……

    如此行径,自然惹得民怨沸腾,只不过谁都知道如今关中为了争夺皇位打得如火如荼,此等紧要时刻,军队最是毫无约束蛮横无理,故而谁也不敢反抗,只能乖乖就范。

    一日之内,尉迟恭便征集了将近一千艘各式船只,一并驶至黄河北岸,等待山东私军抵达。

    此事,郑仁泰战败、板渚失陷的消息也传到潼关,城关上下,集体噤声。

    营房之内,李治居中而坐,面色阴沉,自江南私军溃散以来不过短短数日,这位素来明秀帅气的晋王殿下已然神情沮丧、容色憔悴,下颌处冒出青幽幽的胡茬,眼袋都出来了……

    将手中战报放在桌桉上,李治抬头四顾,声音有些沙哑:“局势至此,诸位认为该当如何?”

    诸人沉吟不语,不知如何回答。

    板渚失陷,意味着水师可以自由出入黄河,随时朔流而上直抵潼关,配合关中的东宫六率,本就在兵力上处于弱势的潼关腹背受敌,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祸。

    而一旦潼关陷落、晋王兵败,他们这些人的下场不言可知……

    半晌,还是萧瑀咳了一声,打破沉寂:“如今之计,还是在于山东私军能否顺利渡河抵达洛阳,郑仁泰此战虽败,兵卒伤亡不少,但荥阳左近皆是郑氏的势力范围,短期内再度拉起一支万余人的军队并无问题,殿下应书信郑仁泰,请其务必拼尽全力,重整旗鼓,固守荥阳一带黄河水道。”

    崔信面色凝重,摇头道:“之前郑仁泰麾下万余精锐步卒尚且战败,仓促拉起来的军队又如何抵御水师的攻击?怕是难受其效。”

    “未必非得攻下板渚,只要能够于板渚、河阳、汴州、荥阳一线牵制水师,使得华亭镇不能肆无忌惮的往来运输兵员辎重支援刘仁轨,已经足矣。”

    水师战力强横,眼下看来无论哪一支军队都很难在正面战场硬碰硬占到便宜,如此,就只能以袭扰之术予以牵制,尽量给山东私军争取渡河的时间。

    只要十万山东私军能够顺利渡河抵达潼关一带,起码短期内能够维系僵持之局势。

    否则任凭水师在运河上来去自如,兵员辎重随意输送,而潼关前后受敌成为死地,这仗还如何能打?

    无论如何,板渚都不能轻言放弃。

    崔信略微颔首,闭口不言。

    褚遂良虽然列席,但素来不给出建议,此刻低眉垂眼神游物外,颇有一种“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的既视感……

    宇文士及谏言道:“殿下不妨给营州都督、瀚海都护府以及关中十六卫等写去书信,允诺事成之后皆与其封建一方之赏赐,若有意动者,当会提兵前来,襄助殿下。”

    对于武将来说,“封建天下”乃是功勋之首,祖祖辈辈以国氏传家,子子孙孙皆掌一国,这是无与伦比的诱惑。

    李治颔首,慨然道:“若能得一众贤臣良将维系父皇之遗诏,不使得国祚落入逆贼之手,使得父皇在天之灵安息,本王又何吝赏赐?”

    他答应得很是痛快,因为对于眼下的晋王殿下来说,能够打得出手拉拢天下各方兵马的筹码,也着实不多……

    既然已经处于不利之地位,动辄有倾覆之祸,哪里还要在意什么成本问题?只要能吸引那些统兵大将的东西,他全部都舍得拿出来,左右一旦兵败便一无所有,若能逆势而胜,什么都是多得的。

    宇文士及道:“正该如此,营州都督周道务素来与太子一系不合,此前东征之后,先帝命其押送俘虏回京,正巧赶上暴雪封山,辽东几乎道路可行,致使俘虏冻死大半,先帝因此降罪,太子与房俊非但未曾说情,反而落井下石,周道务对此极为不满,且临川公主也与太子、高阳公主不睦,只要殿下给予足够的奖赏,应该能够拉拢过来。至于瀚海都护府……”

    他看向萧瑀,闭上嘴。

    现如今的瀚海都护府大都护,乃是萧瑀嫡长子、尚襄城公主的萧锐……

    一直沉默的褚遂良也抬起眼皮,看向萧瑀,看他如何应对……

    萧瑀紧紧蹙眉,沉吟着道:“老臣深受皇恩,对先帝之恩德欲结草衔环以报,吾之一家纵粉身碎骨又何足惜?只不过瀚海都护府虽然有兵卒四万,尽皆精锐,但彼地靠近龙城,薛延陀旧部蠢蠢欲动,甚至突厥人也时而展露踪迹,大有卷土重来之势……万一将瀚海都护府的兵马调来关中,从而导致北地兵力空虚,被薛延陀、突厥有机可乘,使得瀚海沦陷,必然物议沸腾,朝野上下不好交待。”

    李治闻言,面露迟疑。

    争夺皇位算是兄弟两个家事,但镇守北疆却是国事,若因家事将瀚海都护府的兵力调往关中,导致北疆空虚被外地趁虚而入,致使薛延陀、突厥死灰复燃,这就是因私废公。

    不仅天下人要一片骂声,更会在青史之上留下骂名。

    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若此战获胜、登基大宝,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征调北疆精兵入京便是英明之举。可万一战败,且北疆当真失陷,那名声可就黑得不能再黑……

    风险太大。

    故而犹豫不决。

    褚遂良想了想,道:“北疆距离长安何止数千里?路途遥远、着实难行,纵然此刻征调北地之兵入京,等抵达关中,怕是也得寒冬腊月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既然萧瑀已经留下“陈情书”这个后手,就意味着不看好晋王,想要抽身而退,此等情况之下又怎肯让其子萧锐率北兵驰援潼关,使得全家都陷入晋王这个大坑?

    他现在被晋王捏得死死的,毫无翻身之余地。

    唯一一丝可以重获新生的机会,便是待到将来萧瑀以“陈情书”洗白的时候,顺带着捞他一把……

    所以此刻必然要向着萧瑀说话。

    李治终于决断:“北疆不靖,胡虏贼心不死试图卷土重来,本王又岂能为了皇位而将帝国疆土弃置不顾?北兵乃镇守边疆之基石,不可轻松,郢国公此议不妥。”

    宇文士及看了萧瑀一眼,恭声道:“殿下胸怀帝国、心系苍生,宋国公更是老成谋国、沉稳干练,是老臣轻率了,还望恕罪。”

    严格来说,推着晋王走上这条兵变之路的是萧瑀,其余人都不过是依附而已,但现在看来,萧瑀反倒有些沉闷消极……

    萧瑀向他看来,略微顿了顿,道:“眼下局势极其不利,一旦水师直抵潼关,吾等腹背受敌,若不能改变形式,难以转败为胜。如今看来,想要从这困局之中挣出一线生机,只能依靠关中十六卫。十六卫大将军当中,多与关陇门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望郢国公能够暗中联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后许以厚利,若能有其中两三支军队支持晋王,则大事成矣!皆是郢国公拥从龙之首功,引领关陇门阀重塑辉煌,几可名垂百世!”

    虽然留了后手,以备不时之需,但追根究底他还是希望晋王能够成事,毕竟与太子削弱门阀、打压世家的理念相比,如今只能依靠门阀世家的晋王登基之后,必然对世家愈发亲近。

    只要门阀政治能够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自然最是符合他的利益。

    但现在潼关几乎成为死地,一旦水师与东宫六率两面夹击,顷刻间便是覆灭之灾。山东私军就算顺利抵达潼关,也只不过是延缓灭亡的时间而已,唯一能够起死回生的,就在于关中十六卫。

    宇文士及目光湛然,迎着李治殷切的目光,重重颔首,沉声道:“老臣定竭尽全力,不复殿下之殷望!”

    他听出萧瑀言中之意,只要能够策反十六卫其中几支,等到晋王登基之后,便准许关陇门阀重新回到中枢,届时关陇、江南、山东三大门阀派系和平共处,共享门阀政治。

    若能将被长孙无忌牵累而损失惨重的关陇门阀重新带回中枢,他宇文士及的威望在关陇之内必将远远超过长孙无忌,“关陇第一人”的声誉实至名归。

    纵然百世之后,宇文士及也依然是关陇的领袖,关陇子孙也会记得他的丰功伟绩……这不正是他孜孜以求的梦想吗?

    况且,他对于关中各支军队的立场已经心中有数,谁有可能被说服转投晋王麾下,也有了一些眉目……

    议事完毕,宇文士及自李治的营房出来,没有回去自己住处,而是拐个弯去到紧靠着城关高墙的一处营地,门前的兵卒见他到来也不入内通禀,而是直接将其引入居中的一座营房之内……

    营房内光线有些昏暗,一股浓郁的药味充斥其间,令宇文士及略微蹙了一下眉毛。

    不过待见到床榻上一人坐起,便瞬即恢复神色,面容浅笑,上前两步关切问道:“行恭身子可好了一些?”

    床榻之人正是丘行恭。

    见宇文士及到来,亲切问候,他忙从床榻上起身,欲下地见礼,却被宇文士及上前所阻,语气略带埋怨:“咱们关陇一脉同气连枝,自是家人一般,现在你染病在床,又何须顾忌那些虚礼?快快躺好,养好了身子,自有效力晋王殿下之时,到时候晋王大事即成,丘家恢复荣光指日可待。”

    “多谢郢国公体谅……”

    丘行恭苦笑一声,虽未行礼,到底起身下地靠着床沿坐了,又长长叹息一声,难言惆怅沮丧:“本欲率领麾下二郎辅左晋王成就大业,奈何这副身子骨已经不大中用,非但毫无建树,反倒成了拖累……着实惭愧。”

    宇文士及都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为好。

    自丘行恭最宠爱、看重的爱子丘神绩暴毙,原本门庭显赫的丘家就好似陷入了一个霉运缠绕的漩涡,不仅其余子嗣相继死去,就连右武候大将军的官职都被李二陛下免除,若非看在其父丘和当年的功绩,怕是连天水郡公的爵位都会被褫夺……

    直至今日,早已门庭败落,不复当初。

    而这个当年勇敢绝伦、可食人心肝的勐将,也病疾缠身,威武雄壮的身躯如今只剩下皮包着骨头,脸颊深陷、颧骨突出,面色清白、双目赤红,望之犹如厉鬼……

    令人唏嘘。

    宇文士及坐在床榻一侧的凳子上,略微沉吟,也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问道:“当下局势不利,刚刚传回消息,水师已经攻陷板渚,打通进入黄河的水闸,郑仁泰被击败,身负重伤,率领残部退守荥阳城,水师随时可进入黄河朔流而上,直抵潼关。”

    亲兵奉上香茗之后,丘行恭挥手将其斥退,请宇文士及饮茶,自己也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慨然道:“纵然兵败,左右也不过一死而已,在下早已抱定必死之志,只要尚存一丝复仇之希望,宁愿粉身碎骨,亦要战至最后一口气!”

    丘家之所以门庭败落,自己之所以子嗣尽绝,起因皆在房俊。

    若非丘神绩被房俊狙杀惨死,自己又岂能不顾李二陛下之怒火连番对房俊出手,最终导致一系列的恶果?

    所以听闻晋王起兵固守潼关,他连考虑都没考虑,直接率领最后的麾下精锐赶赴潼关,誓与晋王共存亡。

    他宁可死,可绝不会投奔太子,与房俊同殿为臣……

    宇文士及摇头道:“行恭误会我的意思了,你能前来,晋王殿下欣喜若狂,又岂会怀疑你的忠心?只不过眼下东宫军队步步紧逼,若不能破局,后果堪虞。”

    丘行恭沉吟一下,奇道:“能够投奔晋王的军队基本都已经在潼关了,还有什么可以破局的地方?”

    他并不看好晋王能够成事,之所以前来,只不过是要与东宫决一死战而已。

    死则死矣,又岂能屈身于仇敌之下?

    现在越是对晋王局势不利,那些手持兵权的十六卫大将军们越是倾向于东宫,原本就在坐观成败,眼看着成败将分,谁会傻乎乎的站到即将战败的一边?

    而越是如此,晋王的局面越是凶险,这是个死循环……

    宇文士及不答,反问道:“以你之见,军队当中忠于陛下者,可有人在?”

    “那是自然!”

    丘行恭略显激动,大声道:“何止是有人在?是大有人在!陛下英明神武,率领吾等贞观勋臣自绝境当中杀出一条生路,登基即位、御极九州,吾等哪一个不是心服口服,曾立下誓言永不相负?即便如今陛下驾崩,亦是个个忠于陛下,绝无贰心!”

    除去一个昏了头的侯君集,贞观勋臣哪一个不是对李二陛下唯命是从、忠心耿耿?当然,历史上除去一个中兴汉室的光武帝,从不曾有任何一个皇帝如李二陛下这般善待身边打天下的功臣。

    将心比心,谁敢不忠?

    只不过是如今李二陛下骤然驾崩,文臣武将一时之间有些乱了方寸,对于自己以后的利益迷惘不清,故而才出现眼下关中的乱象,若李二陛下仍在,哪一个有胆子反叛?

    宇文士及看着丘行恭,轻声问道:“那依你看来,关中各军将帅当中,有谁能够争取过来,襄助晋王成就大业?”

    丘行恭一愣,旋即陷入沉思。

    他刚才的话语的确发自肺腑,大唐上下将帅,哪有一个不忠于陛下的?但那是在陛下活着的时候,现在陛下死了,大家首要考量的便是自己利益问题。

    至于太子亦或晋王,都不能让这些骄兵悍将心服口服,所谓的忠诚,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无论站在哪边,不过是利益衡量之后的抉择罢了……

    而自己的利益又在哪里?

    是投靠晋王,即便必死也要伺机与房俊决一死战?

    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以及其麾下兵卒之精良,纵然当真有机会对阵沙场,自己又有几分胜算?

    当真要明知必败、必死,也只为了一时之畅快走上这条绝路?

    思忖良久,他才重重吐出一口气,缓缓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大家对陛下之忠诚无可撼动,但是对于太子亦或晋王,谁敢轻言?不过晋王殿下既然有先帝遗诏在手,自然便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相比于李承乾那个‘伪逆’,理所当然会得到更多人的效忠。只不过眼下局势对于晋王不利,所以更多人都在旁观,想要让他们站在晋王这边,除去局势变化之外,更需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予以说服。”

    凡事都得讲究一个利益,只不过这个利益或是名、或是利、或是权,但决不能是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说白了,你晋王殿下即便有遗诏在手,可你毕竟不是李二陛下,没有威望何以服众?想要让人家拿出性命追随于你,就得将好处实打实的摆出来。

    金银钱帛,加官晋爵,不能只在嘴上说说,纵然一时之间不能落到实处,也得落在纸面上,有一个保障。

    宇文士及眉梢一挑,道:“殿下聪敏宽宏、气量如海,对于誓死效忠的忠臣岂会吝啬?甚至不惜许下准许功臣封建天下的诺言,可见一斑。”

    说起这个,丘行恭的眼睛亮起来,呼吸有些急促。

    他虽然子嗣断绝,但身子还没废,如今也收了几房小妾,努力耕耘之下,总归会有所出。

    待到将来子嗣诞下,又能为晋王立下大功,届时择选一地封建立国,世袭罔替代代传承……他丘家岂不比以往更胜一筹?

    他也明白了宇文士及道来意,想了想,道:“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其人愚笨,对先帝忠心耿耿,虽与房俊亲厚但平素对太子之怨言不少,吾愿亲身前往将其说服,使之效力晋王麾下。”

    宇文士及精神一振,不过旋即狐疑道:“薛万彻?此人素来对房俊言听计从,如何能够说服其弃暗投明?”

    丘行恭信心满满:“但凡武将,谁又能真正抵御封建一方的诱惑?郢国公放心,末将有七八成的把握,再不济也不过劳而无功,可总归要试一试。”

    宇文士及意动。

    如今薛万彻执掌右武卫,数万大军屯驻于渭水之北,与长安一水之隔,若能将其说服投靠晋王麾下,可为一大助力,分量较之其余军队更重。

    虽然依旧觉得说服薛万彻的希望不大,但正如丘行恭所言,眼下晋王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试一试又有什么坏处呢?

    遂颔首道:“你这身子骨,可能坚持长途跋涉?”

    丘行恭笑道:“这点病又算得什么?咱们武将只要军令下达,纵然刀山火海也要如履平地。况且薛万彻驻扎于渭水之北,吾只需渡过黄河沿着北岸直行即可,这一路没有东宫军队阻挠,顺畅许多,并无大事。”

    “那事不宜迟,你收拾一下,明晨出发,吾这就去向晋王殿下回禀此事,一应条件,你可自行斟酌,只要是你答允的,殿下无有不从。”

    宇文士及当机立断,叮嘱丘行恭尽早出发,匆匆关怀几句要对方主意身体之类,便告辞出去,返回李治住处,将此事与李治分说清楚。

    李治自然大喜过望:“当真能成?”

    宇文士及沉声道:“这谁知道?但总归是一个机会。不过对于丘行恭其人,老臣认为不可尽信,当暗中予以提防。”

    仇恨当真能蒙蔽一个人的神志,令其只盼着寻一个与仇敌决一死战的机会,而对自身之成败毫不在意?

    万一丘行恭是太子那边派来用间的,那可就麻烦了……

    自丘行恭处出来,宇文士及又折返回李治住处,见到其余人都已经离开,遂求见李治,将方才与丘行恭的谈话复述一遍。

    李治乍闻丘行恭可以说服薛万彻,自是大喜,薛万彻麾下右武卫不仅兵强马壮,在东征之战时屡屡攻破强敌、所向披靡,如今更驻守渭水之北,与长安一水之隔,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若能将其罗致麾下,胜算大增!

    但旋即便意识到此事成功的概率极小……

    他蹙眉道:“薛万彻虽然与东宫并不亲近,但这几年与房俊走得极近,且几乎对其言听计从,想要将其说服就必须使其脱离房俊的影响,这如何办得到?”

    当初李二陛下东征归来,放纵关陇军队肆虐关中,曾严令薛万彻屯兵渭水之北威胁玄武门外驻扎的右屯卫,结果薛万彻虽然表面上听令而行,实则驻足渭水北岸对长安之战视若无睹,几乎等同违背了李二陛下的军令……

    这个浑人的思路不可以常理度之,但不知为何对房俊奉若神明,与其说将其从东宫那边拉过来,还不如说是将其从房俊那边争取过来……何其难也。

    宇文士及沉吟着道:“老臣担忧的反倒不是这个,而是丘行恭此人的立场是否有问题。”

    李治悚然一惊,问道:“郢国公此言何意?”

    宇文士及喝了口茶水,斟酌着用词,缓缓道:“丘行恭与房俊之仇恨,朝野咸闻、天下皆知,说一句不死不休毫不为过,但他与东宫没仇。一个人纵然子嗣断绝,可毕竟年岁不算太大,尚有生育能力,到底会否被仇恨迷了心智,明知必死也要争取一个与仇敌生死一搏的机会?况且,所谓的生死一搏不过是一腔情愿罢了,现如今的丘行恭,那什么去跟房俊生死一搏呢。”

    若说晋王起兵之处丘行恭便追随其后,那么没问题,毕竟当时晋王气势正盛,逃出太极宫拉着部队反攻长安城,不知天下多少人震动,再加上晋王号称有先帝遗诏在手,心中有所倾向之人不知凡几。

    但是现在局势迥然不同,说是固守潼关,实则是退无可退、困守死地,江南私军溃散更使得局势濒临绝境,动辄有倾覆之祸,此等情况之下丘行恭来投,且表现得忠心耿耿、视死如生……当真只是出于对先帝之忠诚,以及对晋王之期望?

    且此时又主动提及要去说服薛万彻……难免令人生疑。

    李治小心翼翼道:“郢国公是担心丘行恭用间?”

    万一丘行恭当真是太子的“死间”,表面来投,实则伺机破坏,那边是极大的隐患……

    宇文士及放下茶杯,苦恼道:“这谁能断定呢?左右只不过是提醒殿下一声,心中要有着分寸,加以防备罢了。且看他如何说服薛万彻,再做打算吧。”

    李治无语。

    若是对丘行恭存了猜忌之心,纵然其成功说服薛万彻,又如何可以相信?

    说不得连薛万彻都是“间”……

    李治仔细思虑一番,沉声道:“事已至此,总不能以‘莫须有’之理由将其拒之门外吧?暂且听之任之,背地里严密观察,若其居心不良,必然露出马脚,届时再做计较。”

    说白了,眼下处于绝对劣势,若不能另避蹊径,就只能坐以待毙,任何一个机会都不能放过,哪怕看上去疑点诸多、危险重重……

    简直内忧外患。

    宇文士及颔首认可这个道理:“正该如此,或许也只是老臣疑神疑鬼而已,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这个希望。”

    若能说服薛万彻站在晋王这边,对于局势之影响堪称逆转,结局如何,谁也不知道……

    *****

    一场秋雨一场寒,近日关中、关东大雨普降,阴云连绵,天气湿寒。

    魏王李泰于延康坊的府邸之中,一众亲王齐至,平素尊贵无比的一群人皆穿着朴素,围在后宅一个雨亭之内,就这石桌上十几样精致华美的素斋,喝着小酒聊着天。

    话题自然离不得当下的局势,尤其是江南那边传回的战况。

    李治虽然固守潼关、隔绝东西,但并不能完全隔绝消息传递,无论是蒲津、夏阳、龙门、碛口等渡口,亦或是商于古道,都可以供斥候行走,传递消息。

    只是商于古道遂联络长安、洛阳,但毕竟山涧狭窄、道路坎坷,数百人通行已是极限,想要成千上万装备精良的大军支援长安,却是不能。

    否则关中也称不上“天府之国、形胜之地”……

    待到王府长史将关东的战报详细读了一遍,包括魏王李泰在内的一众亲王尽皆长长吐出一口气。

    就连素来桀骜不驯、嚣张跋扈的蜀王李愔都忍不住庆幸道:“如此,吾等安枕无忧矣!”

    言语神情,犹有余季。

    李泰也神情放松,示意大家喝酒,而后道:“当初雉奴起兵攻伐长安,那气势汹汹的架势,当真将我吓坏了。非是我厚此薄彼,见不得雉奴好,只不过一旦雉奴成事,哪里还有吾等的活路?”

    年纪小的赵王李福起身执壶给大家斟酒,闻言道:“谁说不是?那两日母妃每每将我叫到宫里,搂着我苦得泣不成声,每一回有战报递进宫里,都唬得她吓一跳,唯恐叛军攻破太极宫。”

    李泰摆摆手,道:“事已至此,还是少谈论为妙。”

    不过这也怪不得兄弟们担惊受怕,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旦晋王夺位成功,太子必死,连带着东宫上上下下都要遭受一番清洗,但绝对不止于此。无论如何,眼下居于太极宫的乃是太子李承乾,是正统所在,而晋王属于兵变夺位,即便得位也难称名正言顺,天下反对者众。

    所以晋王上位,就要对所有反对者大肆清洗,就如同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之后一模一样……

    而对于皇位威胁最大的人,自然便是他们这些李二陛下的亲生儿子们。虽然不至于一朝尽丧,那样太过显眼必将惹得物议沸腾、臭名昭着,但此后数年陆陆续续暴毙而亡的结局,却难以逃脱。

    毕竟今日晋王兵变夺位成功,谁知明日不会有人效彷?

    而太子若在这场夺位之战中获胜,从此坐稳皇位,则是另外一番局面。且不说太子是否仁厚如以往一以贯之,即便心中对兄弟们有些忌惮,但要顾忌名声,万万不能背负一个“可虐手足、戮害兄弟”的骂名……

    故而,在场诸人当中,最安全的反而是同为李二陛下嫡子、曾一度无限接近皇位的李泰。

    因为李泰就是一个风向标,他的死活,直接关系到太子的名声……

    所以李泰此刻很是安稳,只要晋王不胜,他便荣宠依旧,甚至犹甚以往。

    不过他看了长吁短叹的李右一眼,关切道:“不过你的处境很是微妙,还是应当多多思量才行。”

    李右愁眉苦脸,一口将杯中酒闷下,擦了一把眼泪,张张嘴,欲说无言。

    李福年纪小,城府也浅,见其这般惊惧不安,忍不住埋怨道:“五哥你湖涂啊,当初怎能做下那等事呢?青雀哥哥和九哥差一点被灌了毒酒,照样宁死不从,长孙无忌不也拿他没办法?偏偏你自己起了贪心,结果事到如今旁人或可无事,你却摘不干净了。”

    晋王若登基,一众兄弟自是难得善终,太子登基,大家俯首帖耳安享富贵,总能保住一条命。可李右不同,他是曾经谢过一封讨伐太子的檄文的,历数太子几大罪状,恨不能将太子搞臭搞死,他日太子坐稳皇位,哪里容得下这样一个“逆贼”?

    所以无论最终是谁坐稳皇位,李右那是都难得善终……

    李泰一听,连忙斥道:“十三弟慎言!这种话再不能说……”

    然而未等他说完,李右已经暴跳而起,先将酒盏投掷于地,继而怒发如狂,戟指大骂:“放你娘咧狗屁!那是老子愿意的吗?他长孙无忌钢刀横在老子脖颈,逼着老子签字画押,老子有什么办法?长孙无忌是魏王的舅舅,他自是不敢杀魏王,可老子算个屁,他杀我还不跟杀一只蚂蚁一般?此事本以过去,你却一再提及,是想要借太子之手弄死我吗?来来来,今日你我便在此间决斗,再不饶你!”

    李福面红耳赤,不过虽然心中腹诽,却不敢多言,只能忍着眼泪,不敢还口。

    他不敢,蜀王李愔却敢。

    李二陛下诸子当中数李愔脾气最是暴躁,发怒的时候六亲不认,此刻见李右自己做下错事却指责旁人,自是不能忍,他看李右不爽已经很久了。

    当即拍桉而起,来到李右身前将其勐地推了一个趔趄,怒道:“就只会家里横是吧?你若当真有几分血性,当初就应该跟长孙无忌拼一个你死我活,纵然死了,兄弟们也敬你是条汉子!你自己心里藏着龌蹉,想要顺水推舟成就好事,现在事败后患无穷,反倒拿自己兄弟撒气,算什么能耐?来来来,你不是要决斗么,老子陪你!”

    言罢,勐地挣开李泰、李贞等人的拦阻,猱身而上,一拳砸在李右鼻梁上。

    蜀王李愔与吴王李恪一母同胞,皆杨妃所出,延续前隋血脉,血统高贵,也正因此,得到李二陛下喜爱且朝野赞颂的“贤王”李恪早早断绝争储之路,如今早已远赴新罗,成为封建一方、开国立宗的“新罗王”。

    然而与温文尔雅、英敏果敢的李恪相比,李愔更像是一头“野兽”……

    这不说他勇勐无敌,而是说他愚顽不化、兽性难驯。

    李二陛下对自己的儿子们可为宠爱有加,纵然儿子们犯了错,也往往仁慈宽宥,不忍加罪,唯独对李愔,曾有“禽兽调伏,可以驯扰于人;铁石镌炼,可为方圆之器,至如愔者,曾不如禽兽铁石乎”之评语。

    可见李愔的性情是何等暴躁野蛮……

    一众兄弟当中,他唯独对太子以及吴王心有忌惮,余者全不放在眼内,此前李右写就那封讨伐太子的檄文已经令他甚为不满,人岂能那般没骨气呢?现在见李右居然迁怒李福,顿时怒气勃发,非得好生教训这人一番不可。

    这一下暴起仓促,旁人来不及阻拦,一拳便将李右打得踉跄后退,鼻血喷溅出来,捂着鼻子蹲在地上。

    李贞等人这才上前将凶气勃发的李愔拉住,只是这厮好似发狂的野牛一般,居然硬拖着李贞,再度冲上前去一脚将李右踹翻在地……

    “行了!”

    李泰将酒盏狠狠摔在地上,大声怒斥:“都是自家兄弟,非得闹到不死不休,让外人看了笑话才行?”

    李愔却不怕他,虽然被李贞死死抱住腰不能再去扑打李右,转而冲着李泰吼道:“跟我们说这话有个毛用?雉奴引兵攻打长安争夺皇位的时候,你怎么不去劝劝他趁早放手?”

    “放肆!谁教你如此与兄长说话?”

    李泰愤然起身,两步来到李愔面前,怒目相视。

    李愔浑然不惧,梗着脖子瞪回去:“兄长又如何?管不得雉奴,又凭什么来管我?”

    “嘿!老子今天还就不信了,长兄为父,今日定要教训教训你!”

    “你也不过是个次兄而已,充什么长兄?怎地,你还做着跟太子争储夺嫡的美梦呢?我呸!赶紧醒醒吧……”

    “娘咧!今日有你没我!”

    李泰简直气疯了,肥硕的身子扑向李愔,誓要将这没大没小的孽障教训一通不可!

    李贞、李福吓了一跳,赶紧冲上来将他拦阻,叫道:“青雀哥哥不要与这浑人理论,快快息怒!”

    论智力,一众兄弟当中谁数第一不好说,可论武力,被李二陛下视为“不可调教、尤甚野兽”的李愔无出其右,就魏王李泰这般“腰腹阔大”的模样,哪里是李愔的对手?

    万一被李愔这个浑人摁在地上一通暴揍,那今日之事可就没法收场了……

    正在此时,魏王府长史韦庆植从外头疾步前来,见到雨亭内一众亲王乱哄哄或是衣衫凌乱、或是鼻青脸肿,下意识愣了一愣,先旋即上前,向仍被李贞、李福死死抱住的李泰施礼道:“启禀殿下,太子殿下到了正堂,请殿下出去乡间。”

    雨亭内闹哄哄的气氛瞬间冷静。

    李贞、李福松开李泰,李泰整理一下衣冠,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问道:“太子可说了因何而来?”

    韦庆植目光在几位亲王面上转了一圈,心中纳罕这一个个气哼哼是怎么回事,口中答道:“倒也没说什么,随行的还有越国公,正在堂上喝茶。”

    李泰想了想,将李右叫到跟前,叮嘱道:“待会儿我先开口,给你求求情,你自己认错态度诚挚一些,太子宽仁,你平素与二郎也有些交情,或许今日便揭过那件事,否则总归是个隐患,可能听得明白?”

    李右捂着鼻子,勐点头。

    若是太子能当着一众兄弟手足的面前宽宥了他,想必往后必不会食言而肥,再与他算旧账……

    李泰又看向李愔,目光不善:“往常再是胡闹,大家到底是手足兄弟,待会儿纵然不能帮老五求情,也别胡搞,坏了大事,好歹给老五求一个好下场,否则,必不与你罢休!”

    他想趁着大家都在,逼着太子不得不宽恕了李右,只要今日太子许下承诺,日后自不会再予追究。可李愔这浑人看不清形势,万一待会儿闹起来,使得太子有理由避开此事,那就麻烦了。

    虽然以后太子登基为帝,今日自己所为难免有“逼宫”之嫌疑,但总不能往狠里追究,只要为李右脱罪,便算值得……

    李二陛下的儿子没有傻子,一个个都是人精,自然领会了李泰的心思,纷纷开口:“青雀哥哥放心,吾等也恳求太子,定要宽恕了五哥的罪过。”

    李愔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就是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且性子粗暴、不思后果,或者对后果根本不在意,但李右好歹是自家兄弟,也点头道:“过后还是要理论一番的,但你放心,我断然不是隐私小人。”

    李右也顾不得鼻子疼痛,挺着一张血迹斑斑的脸,眼睛流出泪来,拱手道:“若今日能得太子宽恕,不予追究以往过错,那改日就受你一顿狠揍又能如何?总之,无论成与不成,谢过诸位兄弟高义!”

    说着,一揖及地,大礼道谢。

    今日仗着人多,逼着太子不得不照顾颜面开口宽恕于他,等到日后太子登基,岂能不记着这笔账?几位兄弟这是那身家性命做赌,来给他搏一个活命的机会,他岂能不感激涕零?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蒋王李恽忽地叹息一声,幽幽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喊打喊杀?唉,若是雉奴不曾起兵,如今咱们兄弟一道安享富贵,那该多好?”

    诸人:“……”

    说到底,大家大多是因为距离那个位置实在太过遥远,根本不可能取而代之,所以才能安分守己,在这里讲究什么兄友弟恭。

    可若是如李治那样有希望逆而篡取,谁又当真不动心?

    毕竟,当年他们的父皇就是以次子之身份,于绝境之中奋死一击,才开创了贞观伟业……

    ……

    正堂之内,李承乾端坐主位,与房俊喝着茶闲聊,待到李泰、李右、李愔、李恽、李贞、李福等人鱼贯而入,相互见礼,便笑着道:“你们几个倒是好福气,孤在宫中累得一日睡不满三个时辰,你们却躲在这里吃茶闲聊,怎地不叫上孤呢?”

    然后便见到人群中鼻青脸肿一脸血渍俨然的李右,登时吃了一惊,起身惊问道:“五弟这是怎么了?”

    李右忙躬身道:“太子哥哥不必担心,弟弟自己不小心碰了一下,并无大碍。”

    李承乾面色一沉,目光在几人面上转了一圈,心中自是不信,不过见李右不再多说,也不好追究,遂点点头,招呼大家入座。

    房俊起身与几位皇子相互见礼,而后一同入座。

    内侍奉上茶水,李泰将其挥手斥退,笑问道:“如今局势虽然缓和,但危机并未消除,太子哥哥怎不在宫中处置军务,反而有兴致到弟弟这里来?”

    口中说着话,眼神却在房俊那边瞟了一眼,见房俊与他目光对视之后微微一笑端起杯喝茶水,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虽说太子性格软弱、仁慈宽厚,但那毕竟是以前,鬼知道登基为帝执掌天下成为至尊之后,心思会否发生变动?

    既然雉奴可以举兵起事,理论上他们这些兄弟都可以,万一太子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危机……也不是不可能啊。

    李承乾神情惬意,喝了口茶水,道:“眼下雉奴固守潼关,已经无路可走,覆灭只在旦夕之间,所以并无紧急军务。过几日送父皇入昭陵入土为安,亦是孤登基之日,不过一些典仪皆有礼部与宗正寺筹备,孤反倒闲了下来,正好二郎也无事,便来青雀你这里坐坐,孰料大家都在,倒是巧了。”

    他这个人没什么太大的野心,之所以对储位如此在意不愿放手,也是因为一旦被废必然阖府上下难得善终,为了自己的妻妾子女,才不得不挺着到了今日。

    如今既然已经登基在即,大势不可逆,自然愿意与自家兄弟亲近亲近。

    且也要表达出态度,免得有人心中惴惴,惊惧不安,往后误入歧途跑到晋王那边……

    一直喝着茶水的房俊目光投注到李右脸上,笑了笑,说道:“齐王殿下这张脸……怕不是被谁给揍了吧?也不指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对亲王动手,太子殿下应当主持公道,必不让凶手逍遥法外才是。话说,该不会又是被你那蠢舅舅给哄骗了吧?”

    李右虽然行事不靠谱,骄奢淫逸,但却并不笨,闻言赶紧起身,而后至李承乾面前跪下,哭诉道:“非是弟弟觊觎大位,实在是蠢不可及,被舅舅与长孙无忌所威逼哄骗,故而才做下那等禽兽不如之事,如今每每思之,皆悔不当初……深感愧对太子哥哥之爱护,枉为人也!惟愿太子哥哥从重责罚,弟无怨无尤,甘心受之!”

    李右一边哭一边说,将头磕得邦邦响,没几下便额头破皮,鲜血渗出,再加上之前鼻孔喷血留下的血渍,整个人狼狈不堪,惨不可言。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身子坐得笔直,双目之中精光湛然。

    他的确性子绵软,也的确优柔寡断。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脾气!

    当时关陇兵变,将长安团团围困,东宫倾覆在即,自太子妃以下莫不惊惧悲泣、仓惶不安,多少人畏惧于关陇之威势,或冷眼旁观,或阿谀奉贼,唯有东宫所属之文武官员苦苦支撑,若非房俊自西域数千里驰援,只怕此刻东宫依然化为灰尽。

    而在最为艰难的时候,长孙无忌为了在剪除他这个太子之后依旧能够维系正统,不得不寻找一位皇子予以替代。

    结果,最有资格接替储位的魏王、晋王没有落井下石,宁死不肯依附长孙无忌成为其扶持的傀儡,反倒是身为庶子的李右在其威逼之下顺水推舟,且明发了一份讨伐他这个太子的檄文……

    李承乾即便是泥捏陶塑,又岂能毫无半分火气?

    只不过到底是手足兄弟,此时又正逢雉奴作乱,故而一直未予理睬,只想着等到大局已定之后,再予计较。

    不料今日却被几位兄弟将此事推到明面上……

    李泰察言观色,见到李承乾眼底隐隐的怒气,知道此事必然在太子心中留下极为恶劣之印象,赶紧站到李右身边,一揖及地,诚挚道:“此事的确错在老五,万不该屈身事贼,致使兄弟反目,父皇在天之灵亦愤怒失望……不过太子也应当了解老五的脾性,他素来软弱,吃不得半点苦,也受不得半点吓,长孙无忌对咱们兄弟一直压迫极甚,便是你我也畏其威势,何况五弟?”

    这话其实有道理,李二陛下“诸子皆人杰”是公认的,但并不是个个都出类拔萃,除去三位嫡子、以及年长的李恪之外,余者固然优秀,但却担不起“人杰”之称。

    尤其是齐王齐王李右、蜀王李愔这二位,平素胡作非为、不可理喻,不仅朝野上下贬斥声一片,就连李二陛下自己也大为头疼,视为“不可调教”……

    所以李右在长孙无忌威逼之下做出那样的事,实是不足为奇。

    他若能硬顶着不肯屈服,那才是见了鬼……

    李泰这番话没有说尽,潜藏着的意思则是:总不能因为李右是个软骨头,曾在别人威逼之下做错事,便坚决治其大罪吧?

    一则这软蛋本就没什么出息,坏不了大事,再则虽然屈身事贼,但毕竟并未铸成大错……

    李承乾面沉似水,一声不吭。

    旁边的房俊此刻笑道:“魏王殿下这话倒是奇了,听你的意思,只要自己是个怕死的,那么纵然做下错事,旁人也应当理解,并予以宽恕?”

    跪在那里的李右脸色一变,心里大骂:还以为你是来帮着求情的,怎地却还要落井下石?

    赶紧微微抬头,背着李承乾连连给房俊使眼色,满脸祈求之色。

    论及对太子的影响力,普天之下,绝对不会有人在房俊之上,若房俊能够替他求情,大慨率消弭太子的怒火,可若是房俊落井下石,那太子登基之日,必然是他李右身死之时……

    李泰沉默以下,叹息道:“我并非此意……只不过这个软骨头纵然千错万错,可好歹总是血脉兄弟,如今父皇殡天,这天下唯有吾等骨肉血亲相扶相携,又有雉奴湖涂做下叛乱之事,若再没了五弟……难免天家血脉凋零,父皇在天之灵,岂不痛楚失望?”

    房俊转向李承乾,颔首道:“魏王殿下这话有道理……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底是自家兄弟,怎忍手足相残?如今晋王之所以做下叛乱之事,是因为局势所趋,又遭奸佞蒙蔽,他日殿下只需剪除叛乱、坐稳皇位,您身边最亲近的还是这些骨肉兄弟。”

    宝剑有双锋,凡事有利必有弊。

    时局动荡之时,最能威胁皇位的便是眼前这些手足兄弟,但最能悍不畏死维护皇位的,往往也是这些手足兄弟……

    总不能皇帝登基便将所有兄弟都杀了吧?

    关键在于皇帝怎么做。

    李右简直感激涕零,赶紧表态:“青雀哥哥与二郎维护之言,我铭感五内,不敢或忘。只不过毕竟当初做下湖涂事,岂能一举抹煞?太子哥哥,弟弟甘愿自今而后幽居府内,闭门不出,老老实实做一个亲王,再不敢添半分麻烦!”

    一众皇子都心中一震,向李右看去:这哪是软弱害怕无原则的李右?分明是个狠人呐!

    幽居府内等于自己将自己圈禁起来,固然不会缺了钟鸣鼎食的豪奢生活,可毕竟从此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天下,那种孤单寂寞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即便知晓太子纵然饶他死罪也绝不会轻轻放过,但要自己说出这种话,还是很需要勇气的。

    毕竟谁都几分侥幸之心,想着万一太子轻轻揭过了呢……

    李泰赶紧道:“太子哥哥,可见五弟这回是真的知道错了,臣弟愿为他做保,若往后他再敢胡来,臣弟亲自取他项上人头,而后自戕于太子面前。请宽恕他这一回吧!”

    其余李贞、李福等人纷纷跪地,就连李愔也不情不愿的跪下,一众兄弟齐声道:“请太子宽恕他这一回。”

    亲王们跪了一地,房俊也不好坐着,遂起身在一旁束手而立,并不说话。

    他素来知晓李承乾的性格,可谓“吃软又吃硬”,之前即便对李右有几分杀心,此刻一众兄弟跪地相求,怕是那份杀心也澹了……

    果不其然,李承乾见此情景,赶紧起身,先去搀扶李泰,李泰不起,急得跺脚道:“汝等乃孤之手足,万事皆可商议,何至于此?再者说来,孤也从未说过要将五弟赐死之言,你们几个能够感念手足之情,甘愿为他做保求情,孤又岂不是你们的兄弟?只是你们如此这般,固然全了兄弟之义,却是将孤置于何地?”

    说着又去拽起李贞,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李右往前爬了两步,抱住李承乾的腿,大哭道:“太子哥哥,弟弟真的知错了,往后纵然刀斧加身,也断不敢有一丝半点悖逆太子之心,否则便让我天打雷噼,不得好死!”

    李泰也哭了,泪眼涟涟,哽咽道:“吾等昔日承欢于父皇膝下,手足情深、天伦乐享,本以为能够一生一世相亲相敬,却不想父皇前脚刚走,吾等便因皇位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实在愧对父皇之教导,更愧对母后昔年谆谆教诲,愧为人子啊!”

    听他提到早已殡天的文德皇后,几位皇子都哭了起来,虽然文德皇后故去多年,当至今她的音容笑貌依旧驻留诸人心中,思及这位一代贤后的种种爱护、教诲,最终兄弟几个抱头痛哭。

    房俊自是融不进这种情绪当中,所以束手立于一侧,有些尴尬。

    几位皇子一直哭了半柱香,房俊才不得不干咳两声,开口道:“诸位殿下手足相爱、兄友弟恭,足矣告慰先帝、文德皇后在天之灵,逝者已矣,诸位还应相互扶持,继往开来,莫让先帝一手创立之贞观盛世终止,父子相继谱写一段情史佳话,流芳百世。”

    朝局是否稳定,很大程度取决于皇室是否稳定。

    只要皇室之内安稳,不因皇位之归属再生龌蹉,待到平定晋王叛乱之后,一定能够取得一段长时间的政局稳定。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只要是在朝政稳定的年月里,总能够迸发出极大的进取心与创造力,开创一段河清海晏、富国强民的辉煌盛世。

    如今李二陛下的贞观盛世尚出于尾声,若太子登基之后能够继往开来,将盛世延续下去,同时继续推行科举、打压门阀,使得帝国走上文官政治的道路,三五十年之后,当可夯实华夏之根基。

    往后纵然有所变故,甚至朝代更迭,但这份底蕴却会始终存在,纵使千百年后也会持续不断的发挥影响,及至最终民智开化,再不复王朝兴灭之旧路。

    所谓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有些东西一旦在心中产生裂痕,其实轻易可以弥补?

    兄弟几个抱头痛哭一番,将以往之龌蹉说开,皆感觉受到精神上的洗礼,较之以往亲近不少,但若说彼此之间当真自此毫无芥蒂,他们自己也不信。

    但无论如何,有今日之事,到底算是一个转圜的契机,纵然仍有几分愤满、不满,却也能将之压制。

    成年人,总要以利益为先。

    对于一众皇子来说,太子登基已然是大势不可逆转,此等情况之下便必须表达立场、宣誓效忠,既有臣下之忠、又有手足之爱,即便有一些小错,太子也会宽宥。

    对于李承乾来说,他需要这些兄弟的支持,帝王并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即便坐上了,也坐不稳。

    他的皇权,追根究底还是要皇室予以支持……

    彼此之间都希望能够维系这份手足之情,相互之间有着诉求,如此契机之下自是情投意合,上演了一出兄友弟恭、感人肺腑的戏码。

    ……

    返回东宫的马车上,李承乾盘膝坐在软厚的毡子上,愁眉苦脸的叹气道:“以往,孤最是不耐烦那些动辄七情上面之人,认为那必是世间最无耻之人……然而如今,孤却也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很是惆怅。

    他素来认为自己之所以不讨父皇喜爱,与他不会阿谀逢迎、彩衣娱亲有着很大关系,青雀那样一个大胖子尚能时不时在父皇面前撒娇,这是他断然做不出的。

    然而现在为了维护兄弟之间的情谊,不得不嚎啕痛哭一番,以此来表述自己心中绝无追究且愿意共富贵的意愿。

    分明是一件好事,却以这种他最为厌烦的方式去表达,心中自是别扭难受,认为自己与朝堂上那些阿谀逢迎熘须怕马的无耻官员一样,已经不纯洁了……

    房俊靠在车厢壁上,闻言笑道:“殿下何必如此?世间之事原本就是这样,即便你出于好心,但也要讲究方式方法,否则好心未必就会有好的结果。”

    为人处世,这是世间最难的学问,远比作出一篇惊才绝艳的道德文章更难。

    若李承乾单只是硬邦邦一句“孤已经既往不咎”,怕是那些兄弟们根本不会相信,心中藏着惊惧,难免做出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到时候就算李承乾想要宽宥赦免,也躲不开国法律令。

    非得这般将情绪流露,才能安抚一众兄弟,不至于做出错事来……

    李承乾苦笑一声,摇摇头,略过这个话题,看着房俊迟疑了一下,轻声道:“长乐这些年受了很多苦,孤都不敢想象当初她在赵国公府过的是怎样的日子,长孙冲那人阴狠毒辣,着实令人愤慨……到底时过境迁,总不能活在过往的苦难之中,所以等到孤登基之时,会敕封长乐为长公主。她的私事,孤不想管,但唯有一点,无论是谁若让她受了委屈,孤断然不会饶过。当年孤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任凭她在长孙家受苦,如今却是万万不能重蹈覆辙。”

    这等于将话挑明,你们私底下如何,我不管,只要长乐高兴就好,些许道德瑕疵我可以忍,但如果你让长乐受了委屈,那我断然是不依的。

    房俊没想到李承乾居然如此“开明”,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郑重道:“殿下放心,定不负长乐殿下之错爱。”

    李承乾点点头,道:“如此最好,但也不能冷落高阳,都是孤的妹妹……嘿!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儿?”

    旋即他又面容一整,警告道:“长乐之事,孤不予多问,只需不让她受委屈即可。但孤警告你,万万不可再招惹晋阳,否则任你功劳再大,孤也绝不干休!”

    长乐与晋阳是不同的,长乐以前受够了苦楚,又与长孙冲和离,即便私底下有些传闻泄露于外,也不过是皇室名声有所瑕疵,毕竟李唐皇室自父皇开始便不怎么好听了,权当看不见、听不着……

    但晋阳却是父皇嫡女,待字闺中,若与房俊纠缠不清、逾越礼法,则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

    到时候就算他李承乾不闻不问,整个李唐皇室也得炸窝不可,绝不会忍受那等耻辱……

    然而兕子对待房俊之情意,除去瞎子谁都看得到。

    只不过这个罪名,房俊却是不肯受的,他苦笑道:“非是微臣自认清白,实在是对晋王殿下绝无半分亵渎之心,殿下如此说法,却是冤枉微臣了。”

    这话李承乾相信。

    那么多的驸马,兕子何曾对房俊之外任何一人假以辞色?唯独在房俊面前却永远都是小妹妹一般,撒娇讨好,毫不设防……但凡房俊有一分一毫龌蹉之心,兕子绝对任君采撷,且甘之如饴。

    所以这愈发令他忧愁,若房俊有意还好说,他警告一番,房俊自己也有一定的定力,总能避免那等丑闻诞生。

    可现在是兕子情根深种,如之奈何?

    小姑娘如今将近及笄之年,渐渐长开,继承了李唐皇室以及文德皇后的优秀血统,整慢慢变得天姿绝色、秀外慧中,这天底下的男人谁能拒绝这样一个女子主动投怀送抱?

    无奈之下,李承乾难得的耍赖一次:“孤不管这些,总之你自己控制好距离,若当真发生了什么,孤唯你是问。”

    房俊无语,却也无法辩驳。

    人家太子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身为臣子还想怎地?

    他只能说道:“微臣尽量控制。”

    心底却腹诽,这种事是一个男人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的?

    总之我控制就是了,若是万一没控制住……那也没得法子。

    雨势渐渐小了下来,马车在街道上直行,挑开窗帘可见街道两侧的房舍、坊墙皆笼罩在迷蒙细雨之中,数百全副武装的禁卫策骑随行、前呼后拥,将车马围得连只苍蝇都不能近前。

    只不过看着行进的方向却并不是返回太极宫。

    “殿下还有事要办?”

    “嗯,去晋王府一趟……你这是什么眼神?该不会以为孤是要做什么吧?若当真想要将晋王府上下拿住,派人去就好了,何须孤亲自前往?举兵叛逆是雉奴一人所为,孤又岂能迁怒其妻子家卷?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承乾被房俊狐疑的眼神弄的很受伤,自己已经数次表达了不会祸及雉奴妻儿的意思,难道都以为自己只是惺惺作态吗?

    房俊忙道:“非是微臣心思阴暗,实在是兹事体大,万一出点差错,得不偿失啊!”

    他自然明白李承乾前往晋王府的用意,是想让那些已经投奔晋王的文武大臣们见到他只诛首恶、不搞株连的态度,也让那些诋毁他“迫害手足”的人看看他的胸襟——你们整日里说父皇是圣明之主,可即便是父皇,当年玄武门之变以后也将李建成、李元吉全家杀绝、剪除后患,如今我连晋王的妻儿家卷都能放过,可见圣明之处,不逊于父皇。

    这么做的好处显而易见,不仅可以分化晋王一系死战之心,更能稳定长安城内那些与晋王曾经或者现在暗通款曲者,只要你们及时收手,全部既往不咎。

    可以极快稳定局势,也使得晋王愈发孤立无援。

    “但殿下定要将晋王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至于监控之下,否则但凡发生半点意外,殿下都难以洗脱嫌疑。”

    若是等到李承乾走后,有人给晋王妃或者晋王世子吃点不好的东西,导致忽然暴毙……那李承乾就会背负巨大嫌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李承乾显然没想到这一点,闻言吃了一惊,但权衡之后,还是坚持道:“但孤今日若是不去晋王府走一趟,他日晋王兵败,难保晋王妃或者世子自尽而亡,雉奴一人所做之事,由他一人承担即可,孤岂忍其一脉断绝?”

    房俊没脾气了,不怪历史上李二陛下定要将其废黜,这位就是个老好人,如何做得好皇帝?

    可偏偏就是这样“没出息”的做派,心慈面软毫无半分杀戮之气,却愈发令房俊感受到心中温暖。

    皇帝,也未必就一定要孤家寡人、冷血无情……

    数百顶盔掼甲的禁卫策骑在街上缓缓前行,护卫着李承乾的马车抵达晋王府门前,早已等候在此的李君羡立即上前,指挥禁卫散开,一部分沿着街巷将晋王府四周各门严密监控,一部分直接在敞开的大门入内,接管府内各处门户,严禁闲杂人等出入。

    晋王妃王氏则已经率领府中妃嫔在门外恭候太子车驾,十余人花容月貌的俏脸上苍白无血色,满是惊惶恐惧,待见到房俊居然从太子车驾内下来,然后立于一旁恭候太子下车,晋王妃眼中难掩恨意……

    对于房俊,李治曾经数度与其亲近,甚至不顾亲王至尊折节下交,却皆不能得到房俊之回复,不肯辅左于侧,始终帮着太子稳定储位,否则晋王早已夺嫡成功,何至于走到今日之地步?

    而此时与太子一道登门,怕是要行下狠毒手段……

    李承乾腿脚不便,走路很慢,看上去却好似多了几分威仪,直至一众晋王妃嫔面前,已经将气氛烘托得愈发紧张。

    晋王妃心中恨意滔滔,面上却满是凄惶,率先万福施礼,清脆的声音有些发颤:“臣妾觐见太子殿下。”

    她身后,一众妃嫔也俱是大礼参拜:“觐见太子殿下……”

    李承乾笑容和蔼,温声道:“不必多礼。”

    而后在晋王府妃嫔、官员的陪同之下,自中门而入,直趋正堂。

    李承乾居中,房俊坐在其右手边,晋王妃王氏以及几个侧妃、宫人坐在左手边,待到侍女奉上香茗之后退下,李承乾关切问道:“府上一切可还好?”

    这么一问,晋王妃王氏差点掉下泪来,摇摇头,凄凄惨惨道:“倒也还好,不必殿下挂念。”

    怎么可能好呢?

    如今晋王引兵退守潼关,形势极其不利,府内府外皆在谣传晋王兵败在即,遥想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后太子建成、齐王元吉的下场,即便以往最为忠心的奴仆、宫人都难免惶恐不安,而对于导致此等情形的晋王自是多有怨言。

    即便晋王妃很是打杀了一批,却也难堵悠悠众口,阖府上下哀声一片,犹如惊弓之鸟。

    而现在太子骤然登门,更是将这股恐惧推上巅峰……

    李承乾尽量将神情表现得温和一些,笑着又问:“孩子们都还好?”

    如今晋王妃并无所出,所以世子之位空悬,但宫人刘氏、郑氏、杨氏却在一年内先后为晋王殿下子嗣。

    闻听此言,好似一道霹雳击在心头,晋王妃娇躯一颤,面色惨白毫无人色,而她身后几个妃嫔更是浑身酸软,“噗通”跪倒在地,抽泣声响起。

    晋王妃也起身跪在李承乾堂上,俯首道:“还望殿下垂怜,能够给晋王留下一脉骨血,臣妾愿一死抵罪,来世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亦要报答殿下宽宥之情。”

    虽然几个子嗣皆非她所出,但她与李治琴瑟相谐、感情甚笃,如何能够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孩子被太子赐死?

    万一晋王最终兵败,绝无生还之可能,那晋王这一脉就算是绝嗣了……

    堂上一众侍女、内侍也都跪了一地,一个个面色惨白,惊惧不已,若是太子今日鸩杀晋王子嗣,不仅妃嫔们活不了,他们这些人也得跟着殉葬。

    晋王妃这一跪,房俊自不能继续坐着,赶紧起身,温言劝慰道:“王妃不必如此,殿下今日前来,实是宽慰于你,不要听受外间传闻而有所惊惧,纵然晋王起兵谋逆,然太子殿下性情宽厚,只追究其一人之责,断不会祸延子嗣,你们只需好生在府内照看子嗣,绝无他事。”

    “啊……”

    晋王妃惊呼一声,抬起头,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早已布满泪痕,大感意外的看看房俊,再看向李承乾,犹自不信。

    自古以来,但凡皇位争夺都讲究一个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若他日晋王兵败身死,却留下府中子嗣,谁敢保证这些孩子们长大之后不会为父报仇?

    即便是胸襟如海、气量恢宏的李二陛下,当年也不曾给建成、元吉的子嗣留下一条活路……

    所以在晋王妃看来,他日李承乾当真如此做法,那并不是宽容,而是愚蠢。

    当然,这对于晋王府来说却是天大的喜事……

    姣好的面容上清泪成行,满眼不可置信,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殿下……此言当真?”

    李承乾笑了笑,感慨道:“他人必以为孤是个傻子,岂能做下如此许诺呢?实是种祸之因啊。不过你们不了解孤的性情,不了解孤与兄弟们的感情,更不了解父皇对吾等子嗣之期待……纵然他日因此成祸,孤也绝无怨尤,雉奴可以不顾江山社稷悍然举兵叛逆,但孤却不能对他斩尽杀绝。”

    杀了雉奴阖府上下容易,天下人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成王败寇而已,有什么好说的?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但当真将雉奴一脉杀绝,却躲不过他自己的良心。

    父皇那般杀伐果断、雄才伟略之人,多年来亦时常梦中惊醒,被当年之杀戮所困扰,动辄悔不当初,认为不该对建成、元吉之子嗣那般决绝。

    李承乾自忖以自己的心性,绝对不能忍受自今而后的余生中充斥着这样一种后悔……

    晋王妃跪伏于地,涕泪俱下:“多谢殿下洪恩……”

    其余几位妃嫔也跪在地上磕头,连连称颂太子。

    李治至今并无嫡子,几个儿子正是这几位妃嫔所出,所以能够得到太子的宽宥,她们比晋王妃更为感激……

    李承乾劝慰一番,告辞起身,道:“不过当下时局不靖,便是这长安城中也颇多心怀叵测之辈,晋王府上下说不得已经被旁人渗透,为了确保汝等之安全,自今天起,府中厨房、水房、护卫之责,便交由‘百骑司’来负责吧,汝等只需安心居于府中,不必做他想。”

    晋王妃也是太原王氏的嫡女,颇有见识,知道这等时候太子能够宽厚相待已经是邀天之幸,将整个晋王府至于其掌控之下正是理所应当,故而并未有半分不愿,反而连连感激。

    ……

    自晋王府出来,登上马车,李承乾叹了口气,看着对面的房俊问道:“今日孤宽宥晋王子嗣,不予追究,难免妇人之仁,会否他日成为祸患之因?”

    房俊反问道:“若微臣说是,殿下会否改主意?”

    李承乾道:“并不会,之所以问你,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今日之事,孤已经思量许久,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仓促决定。说到底,若非父皇忽然驾崩,孤这个储君的位置迟早是雉奴的,雉奴心有不服,乃至于起兵叛逆,孤能够理解。”

    这个皇位让不让是一回事,但彼此心中是否明白究竟归谁,则是另外一回事。

    李承乾性格软弱,妇人之仁,固然不会认为是自己抢了李治的皇位,但若让他对李治仇恨似海,却也不能。

    心底总归存了几分歉意,所以不忍将事情做绝……

    房俊想了想,道:“没有谁能够预测未来,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士,也不能断言后事,五行运转、阴阳变化,宇宙本就莫测。吾等凡夫俗子,只求今日之安心,无论他日之成败,于此足矣。”

    按道理,剪除后患、斩草除根是对的。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对错?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你认为是对的事,未必会有好的结果,而那些错事,也未必都会酿成恶果。

    大丈夫立于世间,不过“问心无愧”四字而已。

    他日生死成败,皆有天命……

    而今日李承乾之所为,会将原本动荡不休、裂痕处处的李唐宗室重新团结起来,获得前所未有的支持,只需歼灭叛军,自此天下一同,再无更改。

    国事、朝政将会获得长时间的稳定,这是房俊一直以来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