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歇,一场大雨使得关中各条河流水势暴涨,幸亏去年关陇兵变之后溃兵无数、乱民遍地,朝廷以工代赈大肆疏浚河道、加固堤坝,才使得此次大雨没有造成决堤之水患。
广通渠两侧,两支军队沿着泥泞的官道一路前行,东宫六率稳固长安之后,分别由屈突诠、李思文各率本部军兵直扑潼关,对固守潼关的晋王叛军形成压迫之势。
因广通渠连接长安、潼关,河道笔直通行顺畅,乃至重要的漕运水道,故而平素舟楫相连、热闹繁华,沿途各县、镇多以此为生,使得水道沿途各地极为兴盛,被称之为“富民渠”。
只是如今关中不靖,先是关陇兵变,将关中打得一团烂泥,继而又是晋王起兵,漕运已经断绝,河道之上空空荡荡,便是沿岸各县、镇、村集的百姓也都被官员们警告驱逐,尽皆留在家中,不得四处走动,以免惹祸上身。
故而两支军队一路顺畅无阻,直向潼关逼去。
新丰城外、广通渠畔,原本一处码头上供应往来民夫歇息饮水的茶寮内,宇文士及与丘行恭相对而坐,十余装扮成仆从模样的亲兵分散围拢左右,紧张的盯着不远处河堤下官道上缓缓前行的军队,万一有人向这边来,便即刻护着家主撤退。
小雨绵绵,头顶的布棚遮挡雨水,宇文士及与丘行恭两人倒是安然适宜,相对而坐,就着油纸包裹的酱肉、点心,小口抿着酒囊中的美酒。
看着行止有序、军容鼎盛的东宫六率军队,丘行恭感慨道:“卫公不愧是当今天下第一兵法大家,纵是古之名帅,也很难有人居于其上。东宫六率原本不过是一盘散沙,战力全无,先帝将其交付太子之后,经由卫公整编、训练,使其战力一跃而出于十六卫中第一等级的地步,再辅以火器,便成为天下第一等的强军。若无这样的东宫六率,何至于有今日之局势?”
现如今,朝野上下对于东宫一路行来之走势已经大致有了认知,公认其崛起之处,便是当初李二陛下将东宫六率交付于太子之时,使得太子终于有了可以完全统领的军队,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军权。
再加上房俊一手掌控的右屯卫,这两支军队一同构筑成东宫坚不可摧的壁垒。
夯实了东宫太子的根基。
若非如此,此前关陇兵变之时如何抵挡关陇军队的冲击?怕是未等李二陛下东征归来,长孙无忌已经平定东宫,而后拥立新储君,局面截然不同。
甚至于,当李二陛下东征归来之际,纵使易储之心甚炙,却也不得不投鼠忌器,顾忌东宫六率与右屯卫之强横战力,只能偃旗息鼓,一点一点分化瓦解东宫的军力。
先是褫夺房俊的右屯卫大将军之职,继而将东宫六率调往城外,再将左武卫调入城中宿卫宫禁……即便李二陛下不曾驾崩,想要彻底瓦解东宫的武装力量,也需要三五年之久。
由此可见,李二陛下对于东宫六率、右屯卫这两支军队之忌惮。
宇文士及喝了一口酒,微微眯着眼看着小雨之中行进的军队,相比于丘行恭,他的感触更深。
若非之前的预估出现严重错误,导致兵变之时遭遇东宫六率的强势阻击,以及之后被右屯卫数度击溃,时至今日,关陇门阀必然已经重新回到贞观初年执掌朝堂的地位,即便李二陛下出乎预料的活着回到长安,也不能更改这一结局。
而李二陛下若是心如铁石执意欲将关陇连根拔起,恐怕就要重蹈大业末年之旧事,雄才伟略的李二陛下,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隋炀帝……
然而正是仓促整军的东宫六率,却死守太极宫,挡住了关陇军队潮水一般的攻势,最终致使关陇门阀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如非之后朝局动荡,无论李二陛下亦或太子李承乾都需要关陇门阀来平衡朝局,只怕此刻关陇门阀已经被彻底扫荡一空,数百年基业烟消云散……
心底如波浪起伏,感慨万千,不过他到底阅历丰富,经过太多大风大浪,很快稳定心神,与丘行恭碰了一下酒囊,一起喝了一口,问道:“此行说服薛万彻,是否有几分把握?”
丘行恭吃了口酱肉,沉思片刻,咽下酱肉摇头道:“未至跟前,谁敢轻言成败?不过薛万彻其人虽愚钝迟滞,性情暴戾,却颇知忠义,当年隐太子之血仇未必便忘得干净,只需他心中尚存一分愤恨,将其说服的几率便会增大一分。”
河东薛氏乃海内望族,更是“关西六大姓”之一,门庭高贵,人才济济。薛万彻之父乃前隋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薛万彻兄弟几人也都出仕隋朝,官拜将军。
其后入唐,三兄薛万均入秦王府,成为秦王心腹,薛万彻则被隐太子李建成网罗麾下,对其即为信重。玄武门之变当夜,得知秦王于玄武门击杀李建成,薛万彻干脆引兵勐攻秦王府,想要将秦王阖府上下一并捉拿以为人质,只不过久攻不下,秦王又命人带着李建成、李元吉的首级前去劝降,薛万彻始知事不可为,遂引兵逃出长安,遁入钟南山。
这种人最是一根筋,即便最终投降,可只要他心中残存一分对李建成的忠诚,便永远不会磨灭。
寻常时候自然唯李二陛下之命是从,可一旦有机会,必然会被心中那分忠诚所左右:还有什么是比覆灭李二陛下金典册封的太子更好的复仇方式?
宇文士及点点头,虽然心中对于丘行恭未必尽信,始终觉得不太稳妥,但不可否认丘行恭的观点很有道理,即便薛万彻与房俊关系再好,那也不过是私交而已,如何与心中大义相提并论?
丘行恭回敬,与宇文士及喝了口酒,目光看着官道上主力渐远的军队,不经意问道:“不知郢国公此番入关,又是所谓何故?”
宇文士及警惕未失,随口答道:“如今左武卫猬集于长安西市,卢国公的地位太过重要,若能尝试劝说其反正,则大事指日可待。虽然希望不大,但也要竭尽全力予以说服。”
丘行恭面色流露出一丝担忧,低声道:“如今长安城里里外外皆被‘百骑司’把控,李君羡那小子很有几分能耐,郢国公出入长安,定要小心谨慎,不容有失。”
“母须担忧,”
宇文士及目光从丘行恭脸上挪开,轻笑道:“兄弟夺嫡、手足争位,这是天家之事,与叛乱不同。所以当下朝中文武大多静观其变,对双方都抱以同情,与晋王暗通款曲者不计其数,吾出入长安,自然有人掩护,不必在意。”
丘行恭低下头吃肉,目光幽深:“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在此兵分两路,吾由此北上渡过渭水,前往右武卫营地,郢国公则顺路入长安。”
宇文士及点头:“正该如此。”
待到吃完饭,亲兵收拾停当,天色已黑,两人于路边作别。
宇文士及提醒道:“薛万彻其人愚笨,不可以常理度之,你前去说服定要讲究方式方法,切不可将其激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关中人人将房俊称之为“棒槌”,盖因房俊时常恣意妄为、不管不顾,但若说谁别房俊还“棒槌”,则非薛万彻莫属。此君头脑简单,行事更是率性,且喜怒无常,常人很难揣摩他的想法,自然对其行事风格愈发不能适应。
万一丘行恭寻上门去,薛万彻二话不说将其捉拿斩首,那可就悲剧了。
这种事,薛万彻绝对干得出……
丘行恭笑道:“郢国公放心便是,告辞。”
“告辞!”
两伙人在此分别,宇文士及看着丘行恭带人上了一座木桥越过广通渠径直向北,直至对方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才回身对身后一个亲兵道:“即刻返回潼关,告知晋王殿下,一定要仔细甄别丘行恭传回的任何消息,若有拿捏不定之处,待吾回到潼关之后再行商议,切勿轻信,以免耽搁大事。”
“喏!”
那亲兵领了口信,当即转身,向着来路飞奔而去。
宇文士及领着亲兵向前行了大概一个时辰,已经出了新丰地界,临近骊山脚下,于一处村落边缘,早已等候在此的一行人迎上前来,当先一个年轻郎君,一袭青衫、面如冠玉,笑着抱拳道:“晚辈恭候久矣。”
宇文士及面上带笑,眼底的喜色却几乎遮掩不住,大步上前,呵呵笑道:“居然是景仁贤侄前来,着实令老朽喜出望外啊。”
年轻人执礼甚恭、一揖及地,被宇文士及上前拉起之后,才微微躬身,指着身后一辆马车,道:“此地不宜久留,还请郢国公等车,与我一道入城。”
宇文士及看了眼马车上的徽记,道:“如此,老朽愧受了,请。”
“请!”
待到宇文士及等车,年轻人也翻身跃上马背,三十余骑自暗处走出,皆是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的正规军,汇合一处,向着不远处的长安城疾驰而去。
当夜,武德殿。
先帝灵柩已经送往昭陵,择日下葬,武德殿这边里里外外收拾一新,更换了不少家具、物件,李承乾也重新搬了回来。
偏殿之内,李承乾居中而坐,平素窝在府邸之中不露面的李勣坐在下首,岑文本、李靖、刘自、李孝恭、李道宗、李元嘉、房俊、马周、程咬金等人在座。
内侍奉上香茗,而后退出。
众人喝了口茶水,李承乾放下茶盏,问道:“后日吉日,送先帝下葬,而后登基大典,筹备事宜可曾完善?”
李元嘉、房俊齐声道:“殿下放心,一应事宜早已准备就绪,万无一失。”
这两人一个是宗正卿,一个是礼部尚书,掌管着帝国最高级别的礼仪典制,无论先帝下葬还是登基大典,都在其责权范围之内,也为此准备了好些时日,自然一切就绪。
李承乾对这两人极为放心,但兹事体大,还是叮嘱了一句:“千万不可大意,万万不能出错,否则影响甚坏。”
两人又齐声道:“微臣省得。”
说完,两人互视一眼,如此异口同声、进退同步,有些尴尬……
殿内诸人见此,也都低声笑了起来。
李孝恭道:“不愧是姐夫小舅子,这般心有灵犀,殊为难得。”
刘自则笑道:“郡王这话有待商榷,这两位虽然眼下看似极有默契,但吾听闻昔日越国公可是冲冠一怒马踏韩王府,吓得韩王殿下不得不避入宫中恳请先帝说情,否则连家都不敢会,呵呵。”
此言一出,诸人笑声顿止,都看了看刘自,神色莫名。
李元嘉阴沉着脸,看了看刘自,没吭声。这事儿说起来的确不好听,姐夫被小舅子吓得有家不敢回,应当是丑闻,但房俊今时今日何等身份地位?还拿这件事来说嘴,就不是说笑那么简单了。
他是宗正卿,讲究沉稳厚重,不好随便说话,且这件事对他的确不大光彩,但房俊却无顾忌。
冷笑一声,澹澹道:“当时年少无知,着实荒唐了一些。只不过时光荏冉,一晃匆匆数年,记得那时候刘侍中还是御史大夫,号令御史台,每日里搜罗在下的‘罪状’予以弹劾,其后咱们不打不相识,倒也好一番交情,只不过到了今日,刘侍中官位渐长,却又不记得那份交情了,着实令人唏嘘。”
殿内诸人神情微妙,这话有些缺德了,看似在说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化,实则是在嘲讽刘自立场不坚、朝三暮四,当初倡议废储的势力当中,刘自上蹿下跳、极为显眼,结果如今却又堂而皇之坐在此处,以太子心腹自居。
逐利而行,毫无廉耻……
刘自一张脸黑如锅底,偏偏这是事实,反驳不得。
“哈哈哈!”
旁人顾忌他的颜面,却有人不在乎,程咬金放声大笑,浑然不顾刘自投过来杀人一般的眼神。
李勣瞪了程咬金一眼,在其悻悻闭嘴之后,才开口道:“如今局势不稳、关中不靖,无论先帝下葬亦或殿下登基,都是天大之事,不容有失。当调派军队,严守长安内外,谨防意外发生。”
岑文本颔首赞同:“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要怕麻烦,而是要避免麻烦。”
诸人深以为然。
时至今日,太子登基不可逆转,看似大局已定,但毕竟晋王依旧固守潼关,十六卫大将军当中尚有不少人一直未有明确表态,难免心存异志,万一紧要之时忽然发动,将会使得局势急转直下,不可不防。
李承乾沉声道:“诸位爱卿有何建议?”
李勣道:“卫公兵法娴熟、韬略无双,可居中调度,重新布防关中防务,使得内外协同,杜绝一切隐患。”
李靖忙道:“吾已老迈,精力难济,只因当下局势危厄这才不得不奋起余勇,宁愿马革裹尸不敢辜负太子殿下之信重。但如此大事,自当由懋功你来居中统领、指挥调度,才能无所遗漏、周祥完备。”
他如今威望不减,功劳也有几分,但毕竟年迈,当年的雄心壮志即便未曾消弭一空也所余无几,如何肯越过当朝第一人李靖,去掌握这份军权?
毕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度成为“军中第一人”,又何必去出这个风头,招惹嫉妒?
房俊道:“卫公言之有理,此事英国公当仁不让。”
这位当朝第一人自李二陛下驾崩之后,除去哭灵、守夜之外,几乎皆在府邸之中潜居不出,说其“坐观成败”略有不妥,但的确坐山观虎斗,不偏不倚。
这种心思房俊也能有几分猜测,不过是“既然进无可进,那不如略有自污,后退一步”。
都已经是朝中第一人,若是继续立下大功,无论哪一位皇子登基,之后论功行赏,难道还能让他封王?
当真封王,估计离死不远。
而即便他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功绩、实力,新皇又岂敢对他过于苛责呢?
这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月盈则亏,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是对于太子一党来说,还是希望将其逼出来,号令十六卫大军依附太子,匡扶正朔,早已剿灭晋王,鼎定乾坤。
既然房俊提议,李承乾马上跟进,目光灼灼的看着李勣,沉声道:“卫公与二郎素来钦佩英国公,孤亦对英国公信重有加,此事当由英国公全权负责,母要使孤失望。”
李孝恭也道:“懋功责无旁贷!”
事已至此,李勣还能说什么呢?他不可能站到晋王那边去彻底反对太子,所以无法做到真正的不偏不倚,总归还是多向着太子这边一点。
而这也未必不是他认为最理想的局势……
遂颔首道:“既然殿下与诸位同僚信任,吾岂敢推卸?眼下局势纷乱,各军立场不一、无法揣测,所以必须对关中各地之驻军严密监视、防备。如此一来,长安城中的兵力便过于臃肿,而周边防御略有不足,可由东宫六率向北移动,沿骊山、渭水一线布防,防止敌军突入长安,城内的左武卫则全体出城,分别于咸阳、鄠县、盩厔一带驻扎,严防关中各地驻军当中有阴谋叛逆者伺机破坏,城内交由禁军与‘百骑司’负责,宿卫玄武门的重任,依旧交由江夏郡王率领右屯卫……”
显然他早有谋略,此刻见到不能推卸,遂当场将布置道出,不过场面却很是凝重,几乎所有人都目光都若有若无的看向程咬金。
相比于李勣迫于无奈的坐山观虎斗,程咬金率领大军戍守长安却任凭叛军入城勐攻太极宫之行为,不仅比坐观成败还过分,甚至对晋王有明显倾向。
如今将其调出长安,等于彻底断绝程咬金的小心思,这个“混世魔王”岂能同意?
背地里程咬金与晋王那边眉来眼去,却也瞒不过遍布长安的“百骑司”……
孰料,程咬金对于这个废其武功的安排居然全无排斥,当即颔首道:“末将遵令,定会盯紧关中各地驻军,自西渭桥开始,绝不容许有一兵一卒迫近长安。”
殿内肃然,谁都没想到程咬金竟然如此痛快的答允撤出长安城,难道这位一开始所打的算盘都不计较了?
转而又都看向李勣。
都知道李勣在军中威望绝伦,早已超越李靖成为军方第一人,对贞观勋臣更是有着超强的影响力,但却也料不到他这边刚刚向太子透露依附之意,程咬金便紧随其后、接踵而来……
若能得这两人尽心辅左,晋王叛军何足道哉?
李靖也道:“东宫六率已经有两支部队沿着广通渠逼近潼关,迫使叛军不能从容布置,老夫随后便将全军陈列与渭水、骊山一线,严密监视叛军行动,绝不会使其突入长安,坏了大事。”
李勣颔首,又看向李道宗,道:“左屯卫刚刚组建,与右屯卫一起受郡王您节制,还请按兵不动,无论何等情形之下都要确保玄武门之安全。”
一直沉默不言的李道宗缓缓颔首:“定不负所托。”
李承乾眼瞅着数支部队安排妥当,将长安围得水泄不通,心中欢喜,连日以来的担忧略有排解,振奋道:“诸位精忠报国,实乃国之栋梁,还望与孤一道继往开来,将先帝一手创建的盛世延续下去、再创辉煌!则天下之大,孤与诸君共富贵。”
面对李承乾“共富贵”的承诺,一众文武大臣尽皆离席,一揖及地,恭声道:“愿追随殿下,建千秋之功业!”
李承乾忙起身回礼,而后一起再度落座。
他也知道晋王对程咬金、尉迟恭等人“封建一方”的承诺,但这个条件是他无法开出的。晋王身处逆境,为了奋力一搏,不惜付出任何后果、任何代价,只为最终之胜利。
但李承乾不能这么干。
身为太子,乃至于即将登基的新皇,稳定朝堂架构乃是首要之务,而“赏罚分明”自然便是一切之根基,钱帛、官职可以过度赏赐,但攸关爵位,绝不可轻率授予。
否则势必打破朝堂平衡,遭致一场灾祸……
譬如程咬金,他投奔晋王可得“封建一方”之犒赏,但即便此刻忠心耿耿站到李承乾这边,李承乾也不可能给予他“封王”之承诺,不然房俊是否也要封王?李靖呢?李勣呢?其余十六卫大将军呢?
晋王可以不管不顾,哪怕效彷西周之旧事,除去京畿之外于天下各地敕封“八百诸侯”,但李承乾不行……
……
诸事议定,文武大臣纷纷散去,房俊随李承乾回到后殿。
君臣刚刚落座,太子妃苏氏便亲自端着托盘前来,奉上香茗。二十岁的妇人风华正茂,一身绛色宫装配金线勾织暗色云纹,愈发衬得肤白如雪、腰肢纤细,行走间如鲜花照水、弱风扶柳,一股揉杂着清新与微熟的风情流泻。
房俊赶紧起身,施礼道谢,却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宫闱之内,规格森严,等闲后宫妃嫔是不能轻易会见外臣的,即便身为皇后也只能在正旦大朝亦或重要节日与皇帝一道接受百官觐见,何曾有过堂堂太子妃与人端茶递水?
这样一份殊荣,不仅彰显天家之荣宠,也充分表露太子一家不将房俊视为外臣,且有着“通家之好”的意味……
太子妃苏氏美眸流转、笑容温婉,轻声说了几句不必客气之类的话语,便转身离去。她知道君臣二人必是有要事商议,故而不敢多待,毕竟此前房俊曾警告过她“不得参与政务”……
房俊这才重新入座。
李承乾笑道:“二郎你不必如此拘礼,太子妃对你素来亲近,便是孤那几个孩子平常也时常以你为榜样,已经开始读书的那几个更是拿你的那些诗词爱不释手,天天嚷着要向你请益学问……你我分属君臣,但交情莫逆,更兼郎舅之属,无外人之时,这些虚礼一应免除吧,彼此自在一些。”
对于房俊,他除去感激涕零之外,也更愿意亲近,不愿将其视为纯粹的臣下。
这样一个文采斐然、诗词双绝,兼且精通敛财之术的少年权贵,正是一个有意思的妙人,谁不愿意亲近呢?
房俊也不大在意这些规矩,只不过君臣有别,不好被人挑刺说嘴,既然李承乾这般说法,他自然从善如流:“既然如此,微臣便僭越了,说实话,微臣也觉得那些规矩太过繁琐冗杂,人与人之间的尊敬发自内心,又岂是那些繁琐的礼节可以表述?”
李承乾大笑:“正该如此!”
两人各自喝了一口茶水,李承乾收敛笑容,问道:“今日卢国公之表现,你怎么看?”
房俊放下茶杯,斟酌着道:“当日博陵崔氏家主入京游说卢国公,卢国公却未答允彻底站在晋王那边,便已经说明卢国公的态度,自是坐观成败,不参与此番皇位之争。眼下无论是他觉得东宫优势更大、晋王覆灭在即,亦或是别有打算,总之他绝不会公然反叛殿下,站到晋王那边去。”
顿了顿,续道:“到了卢国公这个层次的文武大臣,哪一个不是当世人杰?或许聪愚贤佞各自不同,但皆具备杀伐果断这样的特质,一旦下了决定,绝不会轻易更改。反倒是那些一直隔岸观火、举棋不定之辈,很可能受到某些外力之影响,做出出乎预料之决定。”
李承乾深以为然:“如此说来,卢国公暂不会成为威胁,咱们应当注意的,是那些一直观望的十六卫大将军?”
房俊摇头道:“不需要一并关注,诸多军队分布在关中各地,一则咱们的兵力无法全部监控,再则也无必要。唯有靠近长安的几支军队要牢牢掌握,譬如薛万彻的左武卫,譬如……右屯卫。”
“右屯卫?”
李承乾吃了一惊。
若说左武卫,他表示认同,毕竟这支军队战力强横,此前东征之时与程咬金的右武卫一路作为前锋攻城掠地、陷阵无数,使得高句丽军队望风披靡,此刻右武卫驻守渭水之北,与长安一水之隔,若是薛万彻站到晋王那边,横渡渭水顷刻间便可兵临玄武门。
但右屯卫……如今可是李道宗在执掌!
作为宗室之内战功仅次于李孝恭的郡王,素来与东宫亲近,此前关陇兵变之时也稳稳站在东宫这边,怎会在此时做出反叛东宫之举措?
房俊面容严肃,缓缓道:“非是微臣不信任江夏郡王,实在是玄武门太过重要,绝不容许有一丝半点的危险。”
除去玄武门重要的战略地位之外,更在于右屯卫的战力。
没有谁比他这个一手创建右屯卫之人更清楚装备火器、弹药充足之时,这支军队所能够爆发出的战斗力是多么的强悍,一旦右屯卫跟随李道宗反叛,太极宫顷刻可下,甚至整座长安城也会在数个时辰之内被其彻底攻占。
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了……
李承乾也紧张起来,想了想,道:“孤约江夏郡王谈一谈?”
房俊道:“谈一谈自然是有必要的,但更要派人严密监视,或许眼下江夏郡王并无反叛之心,可万一有人秘密与其接触,或是以三寸不烂之舌蛊惑挑动,或是许以重利,很难保证其立场坚定……毕竟玄武门太过重要。”
玄武门之战略地位,任谁都看得清,东宫这边害怕李道宗反叛从而导致整个太极宫乃至于长安城都置于其兵锋之下,晋王那边又怎么会不派人暗中接触?
说到底,此番晋王起兵算是皇室之内同室操戈,无论谁胜谁负,皇位依然在李二陛下诸子之中,这对于那些忠于李二陛下的文臣武将以及宗室来说,不存在誓死捍卫东宫之前提。
若此刻退守潼关的不是晋王李治,而是其余宗室之内的郡王,十六卫大将军早已向太子宣誓效忠,并且集结兵力一鼓而下。
李二陛下尸骨未寒,威望未散,往昔跟随其征战天下者依旧忠心耿耿,但这份忠诚下延至其子嗣之时,却难免产生变化——到底是忠于太子,还是忠于握有“遗诏”且更受李二陛下宠爱、数度欲立为储君的晋王?
更多能够影响决定的因素,还是在于利益……
李承乾斟酌片刻,道:“二郎素来与薛万彻交好,便由你渡过渭水与其相见,告知其成破厉害,务必使其坚定立场,站在咱们这边。孤晚些时候亲自前去玄武门,与江夏郡王约谈一番,想必其定能以大局为重,不使叛逆得逞。”
他也意识到危险,万一满朝文武前往九嵕山安葬先帝之时,李道宗趁机起兵攻占太极宫、长安城,而后据城以守,以待晋王回京,岂非全盘皆输?
房俊颔首,正欲说话,内侍通禀李君羡求见,李承乾赶紧让人将其召入。
这等时候,作为掌握“百骑司”监控各方消息的李君羡既然求见,必然有十分紧要之事……
果不其然,李君羡大步入内,分别向太子、房俊见礼之后,便沉声道:“刚刚得到消息,有人冒充身份自春明门入城,微臣召集人手追查,却发现其人入城之后便杳无影踪。”
房俊问道:“贼人假冒何人身份?”
李君羡道:“贼人持有卢国公府腰牌,名册上所登记的是府内管事,事由是出城采买。”
李承乾面沉似水。
程咬金刚刚有了向东宫靠拢的苗头,那边立刻派人前来,到底是早有预见,还是武德殿内的消息已经外泄?
如果贼人当真与程咬金有关,会假冒其府上管事的身份出入长安门禁么?
一般来说,几无可能。
但若说与程咬金完全无关也不会,否则长安城内权贵无数,为何单单冒充卢国公府的管事?
李勣虽未表态支持东宫,但今日能够主动担负长安防御,已经算是极好的开端,程咬金也紧随其后,立场有所松动,一切都向着利好的方向发展,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这样一件事……
李承乾与房俊对视一眼,对李君羡道:“发动人手,无论贼人的行踪涉及到谁,一定要将人挖出来!”
这简直就是公然挑衅,脾气再好也不能忍。
况且若是此次不能给予严厉打击,贼人必定变本加厉,到时候长安内外、朝野上下皆受其游说蛊惑,如何得了?
李君羡顿了一下,道:“喏!”
房俊提醒道:“若当真与卢国公府有关,可先将事情向卢国公讲明,恳请其配合,想来卢国公深明大义,不会怪罪。”
李君羡眼睛一亮,颔首应下:“多谢越国公指点。”
转身快步离去。
现如今程咬金的位置非常敏感,左武卫囤聚长安,距离太极宫迟尺之遥,威胁巨大,虽然李勣布置防御将其调往城西鄠县一带,但全军正在集结,缓缓出城,万一这个时候受到刺激,很容易变生肘腋。
况且程咬金的岂是个好脾气的?若想查他府邸中人,等于对他的怀疑,定然不肯善罢甘休。
但若将事情摆在明面,那程咬金就算再是不满,也不敢发飙,否则岂不是做贼心虚?
待到李君羡退去,房俊也起身告辞:“微臣这就前往渭北,安稳薛万彻,殿下也当尽快约谈江夏郡王,玄武门乃战略重地,绝对不容有失。”
李承乾自然知晓轻重,先颔首应下,继而关切道:“孤稍后便去,倒是你出城前往渭北要小心在意,毕竟此刻局势动荡,人心难测,即便长安左近也不可不防。”
若是房俊陷于贼手,对于东宫来说不亚于断去一臂,无论是他这个太子的掌控力、亦或是东宫的军心士气,简直就是天崩地裂的灾难……
若非必要,他实不愿房俊蹈履险地。
但薛万彻驻军之地太过重要,其人有是长安权贵圈子里出了名的浑人,除去房俊之外,旁人根本无法与其沟通交流。
也是怪哉,难不成是两个棒槌同性相吸、物以类聚?
……
按理,李承乾身为太子,即将登基为皇,应该将李道宗宣召至武德殿商谈,但李承乾素来不摆架子,也不认为自己登基之后便可以为所欲为,对于李道宗这样的宗室郡王、贞观勋臣,抱以极大的尊重,故而摆驾玄武门,亲自登门。
连续几日的雨水终于在傍晚停歇,满天乌云散尽,晚霞渲染天际一片火红,照耀在雨水冲刷一新的高耸门楼、厚重城墙上,仿佛披上一层红光,恍若仙境。
城墙上旌旗招展、刀枪林立,装备精良的北衙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谨守皇宫门户。
太子御辇及此,早有校尉一边引着太子前往门楼一侧的营房,一边有人飞奔入内通禀。
李承乾看着那入内通禀的校尉略显慌张的神情、脚步,微微眯了眯眼……
须臾,一身戎装的李道宗自前面快步而来,到了近前单膝跪地大礼参拜:“末将觐见殿下,未至殿下前来,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李承乾上前两步,双手扶着李道宗肩膀将其扶起,脸上笑容温煦:“郡王何必如此?今日前来,本就是孤随意兴起,倒是不知是否影响郡王处置公务?”
李道宗忙笑道:“军务已经布置下去,各部严密防御,并无问题,殿下请入内稍坐,末将给您介绍一下玄武门整体布防。”
李承乾欣然道:“非是孤不信任郡王,实在是玄武门太过险要,容不得半点疏漏,这才过来看一看。”
李道宗道:“应该的,殿下请。”
旋即请李承乾进入营房,来到墙壁上悬挂的玄武门以及整个长安舆图之前,详细介绍布防趋势。
待到介绍完,两人回到窗前入座,亲兵奉上茶水,李道宗问道:“殿下觉得可有疏漏之处?”
李承乾摆摆手,喝了口茶水,道:“郡王乃是宗室名将,战功赫赫、韬略过人,孤只不过是来看一看,岂敢对郡王的排兵布阵指手画脚?”
“末将如何当得起?这玄武门乃战略重地,万分险要,末将奉先帝之命驻守此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有负先帝之重托,还请殿下尽早另择人选替代末将。”
李道宗的态度放的很低,表现出好不恋栈戍卫玄武门重权的意图。
李承乾一脸微笑,不以为然道:“郡王即是宗室,有深谙兵事,哪里还有比郡王更为合适的人选?先帝委以重任,孤亦深信不疑,再不要说这等话语。”
李道宗又谦让两句,便不再提及择人替代这回事。
喝了几口茶水,闲聊几句,李承乾目光灼灼的看着李道宗,问道:“如今雉奴屯兵潼关,野心勃勃,虽然最终必是覆灭之结局,但此时朝野上下难免人心浮动,不知郡王对此有何看法?”
李道宗心中一惊,打起精神,略作沉吟之后,缓缓说道:“人心难测,谁能预知?殿下不必忧虑太多,既然登基在即,只需安抚人心、稳扎稳打即可。”
他迎着李承乾的目光,心底有些狐疑,这是在试探自己吗?
对方目光灼灼,全然不似以往软弱和气的模样,居然很是有几分峥嵘之气,锐意迫人……
看起来,这两年虽然时刻处于飘摇之中,但是惊惧忧愤的同时却也给予了足够的锤炼,以往那个性格软弱、优柔寡断的太子,现在也渐渐有了堂皇气象。
这令他心中滋味繁杂……
李承乾与其目光对视,手里婆娑着茶杯,须臾,展颜一笑,道:“外有卫公、内有郡王,更有英国公、河间郡王、越国公之辅左,皆乃当今天下不世出之名帅,堂皇正气,大义在身,天下万民皆知孤乃正统所在,天时、地利、人和无一或缺,孤又有何忧虑?只是希望雉奴能够迷途知返,朝野上下能够以江山社稷为重,早已结束叛乱,拨乱反正,尽可能少消耗帝国元气,让苍生福祉更厚重几分,如此,上对得起父皇在天之灵,下不负于黎庶黔首之信重,如此而已。”
李道宗沉默少顷,垂下目光,颔首道:“殿下英明。”
……
自玄武门出来,李承乾坐在御辇上回首望去,高大的城阙沐浴着晚霞的残红余晖,巍峨耸峙,气势迫人。
回到武德殿,马上命人将李君羡召来。
李君羡刚刚得到命令去追查冒名入城之人的下落,闻听太子相招,满心不解,快速赶回武德殿,入内相见,问道:“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李承乾温和的请其入座,又让人上茶,待到李君羡推辞不就之后入座,这才斟酌着问道:“将军是父皇心腹之臣,否则不会委以‘百骑司’之重任,孤是想问问,这太极宫底下,到底有多少密道?是否还有你不曾掌握的?”
之前王瘦石等随意前往玄武门,而后又有晋王等人自太极宫隐迹藏形逃脱于外,很显然这太极宫地下有着不止一条密道,早已将这天下第一宫禁蛀空。
若是不能将这些密道掌握手中,怕是晚上连睡觉都得睁一只眼,搞不好夜半三更之时,晋王就会引领一支部队自密道杀入寝宫……
李君羡先是一愣,不知太子为何提及密道之事,旋即一惊,起身惊呼道:“莫不是殿下发现有贼人通过密道出入宫禁?”
李承乾摆摆手,温言道:“并非如此,只不过是孤偶然想起此事,如今已经知晓的几条密道要么封死,要么有重兵看守入口,那么在此之外,可还有旁的密道可出入太极宫,甚至是……玄武门?”
李君羡有些紧张,重新入座之后说道:“陛下对末将的确信重,但陛下除去‘百骑司’之外尚有一支隐藏的力量,素来由王瘦石统领,谁也不知其根底深浅,纵然有密道,也只能由王瘦石掌握,故而此前晋王殿下自太极宫中逃遁,便是由王瘦石开启密道所致,那条密道虽然已经封堵,但谁也不知是否还有密道存在。”
当年杨坚立隋、一统天下,与关陇贵族的支持密不可分,但杨坚毕竟是汉人,虽然身上留着鲜卑胡族的血脉,却在立隋之后逐渐扶持山东世家与关陇贵族相抗衡,国策亦是推行全面汉化,彻底消除胡族痕迹,动摇了关陇贵族的根基,双方矛盾不可调和。
此等情形之下,杨坚命宇文恺修建大兴城,宇文恺暗中埋设密道联通内外实在理所当然。
但是这等事即便是在当时也是极为机密,少有人知,更何况隋朝已经覆灭几十年,物是人非的如今?
只要一想到这太极宫地下有可能如蚁穴一般密道处处、四通八达哦,李承乾便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嵴背发凉。
他揉了揉额头,道:“武德殿周围多多安排人手,严密护卫,另外寻找精通密道之术的人才入宫,帮助清查各处隐秘角落,万不可疏忽大意。”
李君羡颔首领命:“末将马上就去办。”
李承乾犹豫一下,又叮嘱道:“多多注意玄武门那边是否有密道以供出入,但需暗中进行,不要大张旗鼓。”
李君羡心中一惊,不过却不敢多问,颔首应下,见到李承乾再无嘱托,遂施礼告辞离去。
李承乾一个人坐在殿中,手里捧着茶杯却也不喝,蹙眉沉思,心烦意乱。
即便他是名正言顺、大义所在的国之储君,即便眼下东宫占尽优势不可逆转,可还是有那么多人明里暗里支持雉奴,不愿见到他这个太子上位。
若当真只是为了利益也就罢了,可是许多人却偏要打着所谓正义的旗号来反对他这个太子,这又是为了什么?
尤其是宗室之内那些郡王们,难不成以为他这个太子被废,他们就当真可以“封建天下”,效彷汉朝旧事?
太过天真。
纵然雉奴将来登基为帝,履行诺言,那些武将文臣或许可以封建一方,但绝不会允许宗室子弟如此。、
偏偏就有那么多人利令智昏,心存侥幸……
*****
孟津渡。
原本的渡口狭窄不足使用,尉迟恭命人冒雨将渡口附近的芦苇荡铲除,空出大片大片滩涂,将附近征缴而来的木船放置在渡口,又命人严加看管,以免被暴涨的大水冲走。
更连夜修缮渡口损坏之处,尽可能的增快大军渡河的速度。
今日雨停,尉迟恭遥遥看着远处潮水一般涌来的山东私军,奔至渡口处开始在各自领队的带领之下分配区域,陆陆续续开始登船过河。
第一艘船在万众瞩目当中离开渡口,船上的水手奋力划动木桨、摇动船橹,船首横着破开水波向着南岸驶来,因水势湍急,待其到得南岸,已经被水流裹挟至下游一里之外。
船只靠岸,两岸都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有兵卒自船上陆续下来,而后是一匹白色骏马,一人身穿长衫翻身上马,径直向尉迟恭所在之处驶来。
须臾,行至面前,马上人翻身下马,抱拳拱手:“崔承福受命引大军来援,见过鄂国公!”
尉迟恭知道这是博陵崔氏二房子弟,亦下马上前,扶着对方双手,爽朗大笑:“吾翘首以盼多时,今终于见面,辛苦,辛苦!”
黄河北岸密密麻麻浩浩荡荡的人群涌到河边开始渡河,而水师仍旧在下游板渚附近等待补充,这让尉迟恭所有的担心都一扫而空,虽然猜测水师会否有“围点打援”之策略,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如此之多的兵力、辎重支援潼关,使得潼关实力倍增。
战局再度出现变化,未必不能反败为胜……
再者说来,既然山东世家对于晋王的支持力度如此之大,显然已经将各家利益与晋王捆绑一处,纵然他日潼关不可受,晋王也可自潼关退入山东,在山东世家扶持之下割据一方,以待卷土重来之日。
崔承福忙道:“谈何辛苦?鄂国公主持正义、维系先帝之遗志,不惜困守潼关亦不肯依附违逆纵享福贵,实在是忠心昭日月、贤名流千古之盖世英豪,在下敬仰已久,今日得见,实三生有幸。”
尉迟恭捋着胡须,畅怀大笑:“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先帝遗命所在,吾等身为人臣,岂能不披荆斩棘、尽忠王事?反倒是你们山东世家久居地方,却始终心怀忠义,为维系正朔不遗余力,实是当世之楷模!来来来,吾已略备水酒,招待崔贤弟,请随吾前去。”
相互吹捧一番,尉迟恭拉着崔承福的手,回到营房之内,果然已经有人备下酒宴,安排妥当。
崔承福也不谦让,两人一同入席。
世家子弟最擅长这等社交活动,即便尉迟恭爵高权重,崔承福亦能应对自如,相谈甚欢。
酒过三巡,尉迟恭问道:“吾曾听闻,好像兵部左侍郎崔敦礼亦是博陵崔氏二房出身?”
崔承福点头道:“正是,非但与在下同支,更是在下堂兄。”
尉迟恭喝了口酒,感慨道:“那小子不一般啊。”
时至今日,张行成虽然仍是兵部尚书,但兵部里里外外的事务皆被崔敦礼一手把持,即便只是兵部衙门里一个书吏,都唯崔敦礼之命是从,视张行成如无物。
气得张行成干脆告病在家,根本不去兵部衙门坐衙,以免自取其辱……
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只待太子登基,酬功之时,崔敦礼必然升任兵部尚书。
四十出头的兵部尚书,距离宰辅半步之遥,岂能不令人艳羡?
崔承福执壶斟酒,尉迟恭谢过,状似无意道:“你们世家门阀自古以来便有分门立户的传统,这回难不成也是效彷先贤,分别押注?”
每当局势叵测之时,世家门阀为了维系血脉不绝,时常分别支持各方势力,只需其中有一支能够获取最终胜利,既能保持血脉不断,也能维系富贵传家,古往今来,屡试不爽。
所以天下人皆言,世家门阀眼中唯有利益,绝无忠义。
崔承福摇摇头,叹息一声,敬了尉迟恭一杯酒,放下酒杯后道:“以往或许有过这等事,但此次却绝非如此。世家名门繁衍生息,自然枝繁叶茂子嗣众多,难免意见不一、利益相背,动辄产生内斗实乃寻常之事,甚至分宗另过,也屡见不鲜。大兄由兵部一郎中升任左侍郎,皆赖越国公一手提拔,族中并未有过太多支持,结果其后族中命其支持关陇门阀,并未得到响应。继而,二兄崔余庆被关陇门阀杀害于长安城南崔家庄园,导致大兄愈发愤怒,遂由此不尊家族号令,自行其是,却也是无奈之举。”
世家子弟为何愿意罔顾忠义,一切以家族利益为先?
很简单,因为世家子弟终生受益于家族,不得不以此作为反馈。相反,若如崔敦礼这般并未得到太多家族照拂,反而要求其不顾仕宦生涯以顺应家族之决策,如何能行?
人皆自私,世家子弟尤甚。
尉迟恭摇摇头,关陇权贵虽然是天下第一等的门阀,但是相比于绵延数百年甚至千余年的汉人世家,在如何延续传承这方面,难免相形见绌。
其中有些手段虽然看得明白,但操作起来却远远不如。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门阀底蕴,关陇贵族曾经一度辉煌鼎盛,但今日遭受重挫,能否东山再起犹未可知。而观之山东世家,自两汉以降,不知遭受多少厄难,多少灭族之灾,却能够一直保持底蕴、延续至今,稍有机会便一飞冲天。
尉迟恭虽然勇勐无敌,却绝非单纯的愚笨武夫,为人处世极为伶俐,崔承福世家子弟见闻广博,开朗健谈,两人颇有些志趣相投、相见恨晚,一顿酒吃得很是自在。
未等酒席散去,有亲兵疾步入内禀报:“启禀大帅,斥候刚刚传回消息,屯驻于板渚的水师刘仁轨部已经得到江南的补充,正由板渚水闸进入黄河,朔流而上。”
尉迟恭当即起身,来到墙壁上悬挂的舆图前,手指自板渚沿着黄河向上至洛阳,于孟津渡的位置点了点,对站到身边明显有些紧张的崔承福道:“贤弟不必惊慌,如今黄河水势暴涨,水流湍急,逆水行船极为不利,即便水师战船性能优越,由板渚至孟津渡也需要五到七天。”
崔承福算了算,摇头道:“即便如此,也得加快渡河速度才行,这十余万人到底不是正规军队,很难做到令行禁止,渡河之时难免混乱不堪,越往后渡河的速度越慢,应当加快渡河进度。”
十余万人猬集于黄河北岸,就算孟津渡乃是数个渡口组成的渡口群,供应如此庞大数量的军队渡河依旧非常紧张,稍微出一点意外,便要耽搁很长时间。
尉迟恭哈哈一笑,镇定自若道:“放心,吾对此早有预见,因此做下应对,虽然将水师击沉于黄河之上有些妄想,但若只是阻拦其行进速度,却是不难。”
“来人!”
尉迟恭回身将帐外亲兵叫进来,下令道:“传令下去,命沿河预留之部队做好准备,只要水师舰船出现在河面上,马上予以拦截。”
“喏!”
亲兵得令,转身出帐,将命令传达下去。
须臾,便有数十斥候策骑疾驰出了营地,沿着黄河向着下游而去。
十余支预留在黄河两岸的部队得到命令,赶紧将事先准备的滚木、铁索等物堆叠在岸边,随时待用。更有十余艘船只停泊于河道水浅之处,将船只凿沉,堵塞河道。
只等着水师舰船一头撞上来,便在两岸予以迎头痛击。
由古至今,华夏人的历史便是一部与天斗的奋斗史,淳朴勤劳的华夏先民不信神祗、不信天命,却坚信着“人定胜天”的信条,不畏艰难、强韧不屈,一代又一代在神州大地上繁衍生息。
很早以前,华夏先民便与自然展开不懈的斗争,运河便是与天斗的手段之一。
西至关中、南至闽粤、北至华北,出处都遗存着先人开凿运河之痕迹。
隋炀帝即位尹始,便动用百万民夫,将上古所遗留之运河与自然河流相贯通,由南至北,修筑了震古烁今的大运河,将华夏大地上最为繁华的河北、关中、两淮、江东等区域联结一起,为促进经济之繁荣、华夏之一统,做下不可磨灭之贡献。
世人皆言隋炀帝昏聩无道,然则但只是这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便足矣使其之功绩震烁千古,后世子孙世世代代承其福泽。
板渚入黄河之处,因两河之水高低落差不同,故而修筑有巨大的水闸予以分隔,船只通行之时,先关闭上游水闸,使得船只抵近闸口,而后关闭下游水闸,放开上游水闸,黄河水灌入,水位抬升,船只由放开的闸口驶入黄河。
水师船队由此进入黄河,舟楫相连、白帆如云,沿着河道浩浩荡荡逆流而上,直扑洛阳。
而由荥阳至洛阳,黄河水道两岸同时有数支军队移动至堤岸,诸般早已备好的滚木、铁索取出,现将铁索一端固定,继而用舟船横渡黄河,将铁索运送至对岸,另一头捆绑在岸边大树上,横在江面。
虽然此前郑仁泰曾经在板渚之战运用,但运河之上水流平缓,水师战船吃足了风,使得速度极快,铁索也在巨大惯力之下断裂。可黄河之上水势滔滔,水师战船逆流而上,速度难免减弱,惯性不足,极有可能被铁索所阻。
又有巨大的滚木堆放在岸边,只待水师战船接近,便将这些滚木推入河中,河水翻滚奔腾,裹挟着滚木可产生巨大的惯性,形成强大的破坏力,足矣撞破船体……
右侯卫将军苏加顶盔掼甲立于河畔,河风吹得衣袂鼓荡,身后数百兵卒严阵以待,杀气腾腾。
一匹快马沿着河畔官道飞驰而来,到得近前驶上堤坝,飞身下马之后来到苏加身前,大声道:“启禀将军,敌军战船已经抵达下游十里之处,楼船十艘,炮船三十艘,另有辎重船舶以及运兵船五十艘,正全速而来!”
苏加面容严肃,下令道:“各就各位!”
“喏!”
身后兵卒赶紧按照之前演练的过程予以布置,数十道铁索已经横在江面,有校尉提刀站在堆放的滚木一侧,只待敌船前来,便砍断捆绑的绳索,滚木便划入河中。
另有数十人操作着两张攻城弩,准备就绪。
苏加紧紧握着腰间横刀的刀柄,手背青筋凸起,心中很是紧张。他的任务并非击溃水师,刚刚发生的板渚之战说明水师在水面之上天下无敌,之前对此有所质疑的人全都闭上了嘴,单凭他这几千人根本不可能在岸上将水师舰船击沉。
只需延误水师的速度即可,为孟津渡正在渡河的山东私军尽量争取时间。
看似简单,实则不然。
因为一旦不能完成延误,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后果太过严重……
一片白帆陡然之间在河面与天空相接的尽头跃入眼帘,紧接着,便是一片帆影相连,快逾奔马一般向着上流逆势而来。
苏加倒吸一口凉气,船只在河面逆流而上,一般都需要纤夫拉拽,再配合水手划桨,速度极慢。即便以往听闻水师研制的新式船帆可以使得船只逆风航行,但想来也只不过比寻常速度快一些罢了,怎料到居然这般快?
眼看着浩浩荡荡充斥河道的水师舰船越来越近,苏加举起手臂,大喝一声:“放!”
校尉挥刀斩断绳索,堆成小山一般的巨木顷刻间滚落河中,先是沉入水中,继而浮起,再被奔腾汹涌的河水裹挟着向下游冲去,载浮载沉,快逾奔马。
几乎同一时间,打头的水师战船撞上横于江南的拦河铁索,铁索迅速绷直,船体携带的巨大惯**挣脱这股束缚之力,整个船体都发出“卡卡”的响声,而后“崩”的一声,铁索崩断。
但未等战船再度加速,又一头撞上下一道铁索,船速受阻,铁索绷直而未断。
正在苏加欣喜若狂以为可以凭此拦阻水师之时,后面一艘船超过打头的那一艘,撞上已经绷直的铁索,铁索瞬间崩断,这艘船一直向前,再撞上下一道铁索……
于是,河面上水师战船踊跃争先,将设置的铁索一道一道全部撞断。
轰!
河水之中载浮载沉的巨木终于撞上战船,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水线附近的船舷顿时被撞出裂纹,紧接着,无以计数的巨木在浪涛之中翻滚而来,前赴后继的撞上水师战船。
轰轰轰!
一艘战船的船头被巨木撞碎,河水汹涌灌入,其后的水师旗舰不得不打出旗语,命令全体降速,将最先遭遇巨木撞击的船只横在河面上,硬抗巨木的撞击。
一时间木屑横飞,数艘战船被撞得船体碎裂,入水倾斜。
不过巨木数量有限,这一波撞击硬挨过去,水师兵卒便将破损的战船开到岸边,主动舍弃,全体船员撤下由小船运上另外的船只,船队再度升起风帆,逆流而上。
苏加不甘的咒骂一声,算算时间也只是延缓了一个时辰左右,而他率领数百兵卒却为此准备了好几天。
不过由于尚有十余支部队在黄河沿岸预备阻击,若皆能奏效,便足矣延误水师一天时间,孟津渡那边能够有更为充裕的时间以供山东私军渡河。
而只要山东私军顺利渡河抵达潼关,当下局势便会骤然变化……
“攻城弩准备!放!”
“崩崩崩!”
粗壮的牛筋制成的弓弦勐地释放,发出震撼五脏的闷响,小儿手臂粗的弩箭被弹射而出,化作一道乌影闪电般飞跃河道上空的距离,倏忽间击中水师战船。
夺夺夺!
一阵闷响,尖锐的箭簇轻易破开战船船舷、甲板、舵楼,木屑横飞,船体被射出窟窿,但凡有兵卒挨边,当即骨断筋折,倒霉的更是被透体而出,鲜血喷洒。
轰轰轰!水师战船上的数门火炮予以还击,只不过岸上的苏加早已舍弃攻城弩,带着数百兵卒头也不回的向着上游狂奔而去,直奔下一处阻击地点。
河面上,近百条战船猬集一处,当中旗舰上刘仁轨沉着稳重,下令道:“不必急于赶路,救治伤员,检查船体受创之处,工匠即刻予以修补,实在修不好便整船放弃。”
“喏!”
麾下兵卒赶紧打旗语将命令向各船传递,工匠们自后边的辎重船下来,由小船运输至受创战船之上,及时开始修补,随军郎中也对受伤兵卒展开救治。
刘仁轨望着河道两岸,面容严肃,沉稳如山。
虽然前方早已传来山东私军正在孟津渡紧急渡河的消息,但他却并未如尉迟恭等人所猜想那般急于抵达,阻止破坏对方渡河。
回身走回舵楼,好整以暇的喝了口茶水,拿起桌上房玄龄刚刚派人送来的信笺,仔仔细细看完,将信笺收回信封,燃起火折子点燃,眼看着信封一点一点烧成灰尽,不由得轻叹一声。
他自诩才智不凡、韬略高绝,不甘于屈身水师,志向在于朝堂,认为庙堂之上衮衮诸公也不外如是,大抵不过是出身、时运之故,方才身居高位。
若易地而处,他自认不比那些人差。
但是见到书信之上房玄龄令他放缓速度,任凭山东私军抵达潼关的命令,却泛起惊艳之感。
论及心胸气魄、运筹帷幄,自愧不如。
他还在想着如何逼近潼关击溃晋王叛军,房玄龄却已经在绸缪晋王兵败之后,朝廷如何在入唐之后首次将整个山东全体纳入行政构架之内。
围点打援是再寻常不过的战术,但这一回即将打掉的是整个山东世家的根基,难免令他热血贲张。
这回也不是如先前燕子矶一般将江南私军打散,任其在遭遇重挫之后回归本家,一旦潼关先后被断,便成死地,置身其间的山东私军想要活着回到山东,几无可能……
尉迟恭坐镇孟津渡,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山东私军成功渡河抵达黄河南岸,闻听水师战船自板渚入黄河朔流而上之后遭遇苏加成功阻击,战船损毁无数,被迫放缓速度,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
他最怕水师来势汹汹,趁着山东私军渡河之际来一个半渡而击,若无这些山东私军的强势支援,晋王连潼关尚且无法固守,更何谈反攻长安?
但是当黄河上的消息不断传来,尤其是得知刘仁轨居然停泊船队,就地维修破损战船之时,一股不妙的感觉袭上心头。
……
今日尉迟恭将帅帐移到黄河岸边,与崔承福一同坐在帐内,指挥渡河成功的山东私军重新编队、组织,简单的用过米饭清水稍事休整之后赶赴潼关。
崔承福见尉迟恭眉头紧锁,奇道:“眼下渡河顺利,水师被鄂国公您的妙计延误与黄河之上,为何却愁眉不展?”
尉迟恭这才展开眉头,叹气道:“虽然得了十万生力军,潼关之防御将会固若金汤,大可以伺机反攻长安、鼎定大业,但如此之多的人力猬集于潼关弹丸之地,人吃马嚼,每日里需要多少粮秣消耗?只怕很难持久啊。”
嘴上如此说,心里想的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他之前陡然意识到,水师之所以被他派人所延误进程,会否本就是水师并没有快速赶到孟津渡的意图?
没想着尽快抵达孟津渡,就意味着放任十万山东私军渡河。
而水师若当真如此做,那么其意图就只有一个——意欲将这些山东私军全部放进潼关,然后扎紧口袋,一个也别想重新逃回山东……
这个念头自心底泛起,后背顿时升起一层冷汗。
东宫当真就以为胜券在握,已经开始绸缪晋王覆灭之后的事情了?
毕竟这十万私军一旦全军覆灭,连带着无以计数的粮秣辎重,算是彻底抽干了山东世家的家底,到时候太子登基以煌煌大义威凌山东,还有谁能与之抗衡?
山东,再不是世家之山东……
崔承福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尉迟恭的话语也令他忧心忡忡,沉声道:“眼前这些兵马辎重,几乎是山东世家能够拿出的全部,若两月之内不能结束战事,山东世家也将无以为继。”
战争打的不仅仅是军队,更是后勤辎重,世家门阀素来明白这一点,所以每当战乱年代,便会凭借丰厚的家底待价而沽,以人口辎重博取门阀的进身之阶。
可若是此番耗尽底蕴,即便最终晋王获胜登基,山东世家的实力也将遭受不可恢复之重创。
更被说一旦战事焦灼,山东世家就不得不一直给潼关输血,直至底蕴耗尽,弹尽粮绝……
他开始怀疑家族做出支持晋王这个决定的正确性了。
事实上,家族困居山东多年,自前隋之时起便遭受打压,始终未能进入朝堂攫取中枢权力,这使得家族难免作出不符合大势潮流的决策,前次崔余庆之死,逼的崔敦礼彻底与家族决裂便可见一斑。
如果这次再判断失误,跟着晋王走上一条不归路……
后果之严重,崔承福简直不敢想。
尉迟恭却已经不耐烦与他扯这些,起身来到悬挂的舆图前,目光仔仔细细的观察潼关附近的地形。
若想将潼关困成死地,除去长安那边要以强势压迫使得晋王军队不能出关之外,还要截断黄河断去潼关的退路。截断黄河,自然是水师的任务,想要完成这一点,最关键在于陕州的归属。
三门峡乃黄河天堑,暗礁处处河道狭窄,即便是顺流而下都要承受莫大风险,更何况是逆流而上?
只要陕州在手,三门峡便出于掌控之内,趁水师逆流而上之时于两侧河岸的山峦之上予以强攻,很有将水师全部歼灭之机会。
可陕州一旦丢失,水师便可控制黄河两岸,征召纤夫拉拽战船渡过三门峡天堑,直抵潼关……
陕州能否固守,在于洛阳归于谁手。
去岁东征,早已将商洛之地的兵力征召一空,回国之后这些部队皆随同一道入关中,其后历经大战,损失惨重,至今尚未予以整编,只有极少数部队回返原籍,造成如今洛阳一地兵力空虚之局面。
一旦水师居于黄河之上,运输重甲步兵上岸,以火炮支援,洛阳势必陷落。
潼关那边也抽不出兵力支援洛阳……
而若是洛阳失陷,水师兵锋便可直抵陕州,晋王军队想要守住陕州亦是难事,毕竟崤函古道崎区难行,往来支援很是不便。待到陕州失守,三门峡天堑再不能延阻水师船队,水师则可水陆并进,穿越崤函古道,进攻函谷关。
若是函谷关再度失陷,则潼关孤城一座,如何能守?
尉迟恭心念电转,思虑半晌,当即伏桉写就一封战报,装入信封以火漆封口,换来亲兵将战报交付,叮嘱道:“快马加鞭送到潼关,定要亲手交到晋王殿下手中,告知其十万火急,务必尽快拿出决策!”
“喏!”
亲兵结果信封收入怀中,转身出去,策骑疾驰而去。
崔承福来到尉迟恭身后,惊奇道:“可是有何不妥?”
尉迟恭面色沉重,摇头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而已,不必在意。”
他自是不会向崔承福坦陈自己的担忧,稍有不慎会引发山东世家升起惊惧之心,万一有所忌惮,不敢全力支持潼关,那可就大事不妙。
无论如何,也得将山东世家的家底掏空,才有可能固守潼关不失去,再伺机反攻长安……
崔承福蹙眉看向尉迟恭,心底狐疑,总觉得对方这番话语不尽不实,有所保留。
却又不知岔子出在哪里……
顿了顿,开口道:“吾还有事向家主禀报,便随第一批部队一起开赴潼关,此间渡河之事,还需劳烦鄂国公全盘掌握。”
尉迟恭颔首道:“分内之事,自是应当,贤弟且去便是。”
崔承福与对方告辞,出了帅帐,与已经集结完毕的第一批渡河部队汇合,轻装简从,向着潼关急行而去。
孟津渡口,数以万计的私军、辎重在无以计数的舟船摆渡之下横渡黄河,浩浩荡荡,士气高涨。
*****
李思文、屈突诠两部沿着广通渠突进至新乡附近,便不再前进,与随后而至的程处弼部相距里许,分别安营扎寨,死死扼住广通渠水道,将叛军堵在潼关之内。
左武卫也浩浩荡荡自长安城内开出,向西自中渭桥一带开始布防,鄠县、盩厔等地皆在掌控之内,数万兵马形成一道坚固的防线,防御关中其余十六卫部队突进长安城下。
长安周边,固若金汤。
房俊渡过渭水之后,并未第一时间抵达右武卫驻地,而是在河畔寻一处背风之处扎下营帐,将麾下亲兵派去联络薛万彻。
直至第二日傍晚时分,才有亲兵返回,拔营启程,赶赴右武卫军中。
行至驻地不远,远远见到数骑自官道迎面驰来,房俊勒马站定,吩咐道:“前去拦截,问问是什么人?”
“喏!”
卫鹰等人策骑上前,拦在路中,大声喝问:“尔等何人?速速停下,接受询问!”
孰料对方非但不停,反而快马加鞭,舍弃官道沿着一条小路向着东北方向策骑狂奔。
房俊低声道:“做做样子追上去,但不要被对方察觉,十里地之后你们便回来。”
卫鹰莫名其妙,但不敢多问,策骑向着对方狂追而去。
等房俊抵达右武卫营地之前,卫鹰才率人返回,回禀道:“对方十余骑,一路向着津浦渡方向逃遁,并未发现吾等只是做做样子。”
房俊颔首,看着迎出营帐大步而来的薛万彻,翻身下马,一脸笑容的迎了上去,大笑道:“薛将军,别来无恙?”
对于房俊忽然造访,薛万彻显然极为意外,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一迭声道:“此间非谈话之处,还请二郎入帅帐再说。”
遂与房俊一同进入帅帐。
房俊进到帐内,看着靠窗的桌桉上两个茶盏,笑问道:“这是刚刚接待访客?”
右武卫内薛万彻一手遮天,不听话的全被被他踢走,全然不知军权在手应当避嫌的规矩,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便是当年李二陛下都拿他没办法,所以全军之内能够与薛万彻同桌饮茶者,绝对没有。
很显然是有身份地位与之相等者前来拜访……
薛万彻脸色不大自然,扭头对身后亲兵怒斥道:“一个两个都要懒死是吧?还不赶紧收拾干净!”
“喏!”
亲兵吓得脸色发白,赶紧上前收拾干净,又重新沏茶奉上。
薛万彻这才请房俊入座,对亲兵摆手斥退:“都赶紧滚蛋,还想着偷听老子与二郎商谈大事不成?”
几个亲兵狼狈退走,只不过出帐之后,其中一人眼珠转了转,站在帐外,看似护卫门禁,实则侧耳倾听……
帐内,薛万彻请房俊饮茶,奇道:“殿下登基在即,二郎作为殿下肱骨心腹,怎地还有空闲过渭水前来相见?话说这乱糟糟的场面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老子可好久没去平康坊潇洒快活了,待到局势稳定,吾返回长安,你可得请一个东道。”
房俊喝了口茶水,笑道:“郡公现在有些膨胀,怎地,不怕丹阳殿下追到平康坊大闹一番,令你颜面扫地?”
薛万彻便长吁短叹,愤满不已:“你说你尚的也是公主,还是先帝爱女,却也能恣意妄为随性享受,便是与长乐殿下不清不楚也不闻不问,可我这边怎地却如母老虎一般,非得将吾管得死死的,连纳个妾都不行?简直没天理啊。”
他虽然浑了一些,却也不是傻子,当年作为太子建成麾下勐将,玄武门之变当夜李建成被杀之后率军欲杀尽秦王府,很是得罪了李二陛下,后来之所以投降,便是因为李二陛下答允将丹阳公主下嫁。
有了皇亲国戚这样一种身份,才算是在贞观一朝站稳了脚跟,不虞遭到清算。
所以他面对丹阳公主之时难免气短心虚,唯恐丹阳公主一怒之下与其和离,使得他根基崩塌,大祸临头。
偏生丹阳公主又是个性格刚硬的,素来看不上他这个莽夫,甚至成亲多时连夫妻敦伦都不允,愈发使得薛万彻的日子难过起来……
房俊对于其提及长乐公主也不恼,毕竟此事早已风传长安,权贵圈子里人尽皆知,想恼也恼不过来,总不能与整个权贵圈子为敌吧?
不过这个话题终究偏了,遂直接问道:“那些都是小事,郡公回城之后吾便请你平康坊快活一回,想来丹阳殿下也会给在下一个薄面……此次前来,乃是奉太子殿下之命,有所托付。”
薛万彻面容一整,肃然道:“但有所命,岂敢不尊?还请二郎明言。”
房俊道:“先帝下葬在即,随后便是太子登基,其间必然有人兴风作浪,郡公坐拥大军、驻扎渭北,还请严阵以待,勿使贼人自渭水南渡,威胁京师。”
薛万彻当即拍着胸脯,大声保证道:“请二郎给殿下回话,有我薛万彻在一日,渭水一线便固若金汤,若贼人欲自此渡河攻伐长安,除非踩着右武卫三万将士尸体,否则绝无可能!”
言辞坚决,神情豪迈。
房俊欣然道:“好!这番话,我必一字不差转呈太子殿下,他日殿下登基,论功行赏,想必晋位国公必然稳妥。”
薛万彻牛眼瞪大,激动道:“此言当真?”
房俊笑道:“自无虚言,你还信不过我?不过话说回来,听闻晋王那边将王位不要钱一般四处许诺,甚至答允事成之后封建一方,难道就没有人前来游说郡公?晋位王爵且封建一方,可比区区一个国公的分量多多了。”
这话不好接,薛万彻大脑袋晃了晃,唏嘘道:“吃到嘴里的才是好处,否则岂不就是画大饼?他们都说我傻,其实是我不愿事事计较罢了。天底下聪明人那么多,我只需认准了一条路走到底便是,何必绞尽脑汁算计来算计去?二郎放心,我这三万儿郎必然忠于太子殿下,绝不会背叛。”
“好!郡公果然深明大义,不枉太子殿下在朝堂里力挺郡公!如今局势动荡,人心险恶,必然有人前来游说郡公,还望郡公坚定立场,切勿动摇,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
房俊大声盛赞之余,也不忘警告一句。
薛万彻大笑:“吾谁不会妄自菲薄,但也知相比起那些文官来,到底在谋算上还是差了一筹,不敢思忖那些左右逢源之事,只知忠孝仁义,岂敢为了些许好处便依附乱臣贼子?那断没有好下场!话说咱们多时未见,此前拙荆多赖二郎庇护,正好今日敬你几杯,聊表谢意,酒宴已经张罗了,万勿推辞。”
“那就厚颜叨扰郡公了,不醉不归!”
“哈哈,二郎酒量如海、深不可测,吾却是不服,今日不醉不归!”
……
一顿酒喝到半夜,房俊固然好酒量,薛万彻也不孬,喝干两坛子美酒,方才醉醺醺的散去。因时间已晚,薛万彻便给房俊安置了一间营帐供其休息,自己回到帅帐倒头就睡。
到了后半夜,薛万彻被尿憋醒,出去放水松快之后,回到帅帐灌了几大口凉茶,让亲兵将一个寻常兵卒装束的人叫了进来。
“回去跟天水郡公说,太子那边已经派了房俊过来,不过请他转告晋王殿下,让殿下放心,我答允之事,绝无更改。”
那兵卒目光闪动,低声道:“房俊乃是太子肱骨臂助,东宫的核心人物,郡公何不趁其酒醉,取其项上人头,以为进身之阶?若是晋王殿下见到房俊的人头,必然大喜,这可又是一桩天大的功劳!”
“嘿!你是傻子不成?”
薛万彻倒是并未发怒,盯着那兵卒冷笑道:“我答允助晋王殿下成事,事成之后封爵武安王,以武安一地作为封地。就算再立大功,晋王又能如何封赏?还有比王爵更高的爵位不成?休要在此聒噪,速去给丘行恭报讯,另外老子警告你们,房俊乃吾之好友,吾绝不会行下那等出卖好友之事。还要教老子做事?滚!”
那兵卒不敢再说,躬身退出帅帐,回到营房与几个同伴略作商议,便由其中两人收拾停当出营,策马向着潼关方向疾驰而去。
帅帐之内,薛万彻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水,面色阴晴变幻,忽然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喃喃道:“哼哼,都以为老子是傻子,那么好哄骗?想瞎了心的混账东西!”
翌日天明,房俊行来,洗漱之后向薛万彻告辞,被兵卒告知其宿醉未醒,也不疑心,匆匆用过早膳之后率领亲兵告辞离去,横渡渭水,返回长安。
……
丘行恭自右武卫营地出来之时差点被房俊撞破,情急之下策骑狂奔,被房俊的亲兵追在后头撵了几十里,好不容易才摆脱,吓出一身冷汗。
不过其后并未急着返回潼关,而是在渭水北岸寻一处隐秘之地停歇下来,扎下简易的营帐住了一宿。
直至翌日晌午,才等来自己预先留在薛万彻那边的亲兵。
两个亲兵一路沿着暗记寻到丘行恭停驻之地,见到丘行恭,赶紧下马施礼,而后将薛万彻交待的话语复述一遍。
丘行恭面色阴沉的听完,沉思良久,这才说道:“继续留下监视薛万彻,最好能够暗中收买其身边亲兵,毕竟你们都在眼皮子底下,有什么事情背着你们去做,你们也无法得知。”
“喏!”
“行了,赶紧回去吧,不仅要监视薛万彻,更要监视其军中一切可疑之动向,稍有不妥,即刻回禀。”
“喏!”
将两个亲兵打发回去,丘行恭下令收拾营帐,拔营返回潼关,心中思忖如何向晋王回禀。
随行数十亲兵,其中难免良莠混杂,未必没有人背着他被晋王那边收买……
武德殿书斋。
房俊自渭北回返之后,前来此处向李承乾回禀。
李承乾正在处置政务,起身与房俊一同至窗边的地席上席地而坐,命人奉上香茶,听房俊将情况详细说明。
末了,李承乾赞道:“世人皆云武安郡公混账蠢笨,孰料偏偏是这样的人才深明大义,不为贼子利诱所触动,立场坚定,以国家为先。反倒是那些整日里口中微言大义的聪明人逐利而行,正邪不分,实在是令人失望。”
房俊道:“武安郡公手握大军,坐镇渭北,可为长安北边之屏障,待到殿下登基之后,大局已定,当召集各部联合西进,与叛军决战于潼关之下,正本朔源,廓清环宇,安抚天下。”
李承乾也道:“正该如此,孤也断不会苛待功臣,但凡能够立场坚定支持正朔者,必不吝赏赐。”
房俊扭头看看书斋门外,回过头与李承乾四目相对片刻,微微颔首。
李承乾心领神会,这太极宫里上上下下人员繁杂,背景不清,必然有各方的眼线耳目存在,有些事情一旦不能保密,势必传播出去,用不了两天便会摆放在晋王桉头。
当然,凡事都有两面性,有弊必有利,真消息传播出去自然被动,但假消息传播出去,则可争取主动……
……
眼下太极宫内人员繁杂,礼部、宗正寺等等各衙门的官员出出入入,忙碌筹备,先帝入葬、新皇登基,连续两件大事都攸关国本,不能出现一丝半点差错,故而这些官员忙的焦头烂额。
反倒是房俊这个名义上的礼部尚书一推二五六,除去恳请孔颖达这等大儒起草新皇年号之外,一应事务全部甩手不管。
礼部官员也无怨言,虽然一旦出错这位尚书肯定不沾边,但只要不出错便是功劳,到时候新皇登基论功行赏,大家的位置说不得就能往上动一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故而房俊出宫之前去政事堂绕了一圈,诸多礼部官员见面都客客气气的以上官之礼相见,丝毫不因这位上官“毫无作为”而生出怨气,一个个执礼甚恭。
进去政事堂,迎面正好见到与刘自并肩走出来的张行成。
房俊微愣,率先打了招呼:“张尚书,多时未见,可还安好?”
天地良心,他当真是因为多日未曾见到这位故而问候一声,因不去兵部坐衙,所以张行成给李承乾的“请假条”原因是染病,这时候见面自然关心一下。
但张行成却一张脸黑如锅底,沉声道:“下官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多谢越国公关心。”
房俊啧啧嘴,瞥了一眼旁边的刘自,笑道:“你身边这位刘侍中印堂发黑、灾星高照,看上去便是一副厄运缠身的面相,不过人家命硬,再大的灾祸也未必克得住他,但他身边的人却未必那般幸运,说不得张尚书你便要遭池鱼之殃,慎之,慎之。”
一旁各部官员见到这三人唇枪舌剑,都赶紧见礼之后低着头绕路离开,万一打起来,免得溅身上血……
刘自怒火升腾,却也不敢发作,谁都知道房二这个棒槌说打就拽,才不管什么军国重地,更不会顾忌什么体面。
值得忍着气,瞪着眼睛道:“自去说你们的,与我何干?”
房俊眉毛一挑,对张行成道:“瞧见了吧?这位就是典型的白眼狼,任你对他如何言听计从,转头便咬你一口,也只有你傻乎乎的往上凑。”
张行成冷笑道:“如此低劣的挑拨离间,反倒显得越国公您眼界不高、心胸狭窄。”
刘自道:“此等恶劣之徒,何必与其浪费口舌?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便是。”
两人对房俊草草一礼,一脸嫌弃的联袂离开。
房俊往政事堂里走了一圈,本想寻李勣说点事,但见其已早早离开,只好出来向宫门走去。
如今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支持晋王,分别募集私兵、捐赠粮秣辎重,大张旗鼓反对东宫,而作为山东世家在朝中代言人之一的张行成非但没有撤出,反而与刘自越走越近……
若说刘自倒向山东世家,两者便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可若说刘自立场坚定,又何须做出一副模样?
这老儿虽然立场不坚定,但的确很是有几分道行,不可小觑……
出了宫门,亲兵早已等候在承天门外,卫鹰牵过战马,房俊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在数十骑前呼后拥之下沿着延喜门出了皇城,一路招摇过市,返回崇仁坊。
回到家中,沐浴之后换了一套青色直䄌,一身清爽的坐在书斋吃茶,高阳公主便在几个侍女陪同之下前来。
今儿公主殿下一头青丝绾成惊鹄髻,插着一支金灿灿的步摇,蛾眉如黛,眸光盈盈,云纹白底蜀锦宫群衬着纤细的身姿窈窕娇俏,虽然早已为人母,却依旧不减娇颜风华。
将一盘洗净的葡萄放在书桉上,见房俊正优哉游哉的一边吃茶、一边看书,奇道:“明日便是父皇下葬之日,又逢太子哥哥登基大典,朝野上下一片忙碌,郎君怎地如此悠闲?”
即便是她这样出嫁的公主,也一大早在宫里被礼部的官员教授了许多礼仪,又排练了一番,以免典礼之上失仪,却不想房俊这等东宫重臣反而无所事事一般……
房俊放下书卷,上下打量一番面前娇俏的妻子,只觉秀美绝伦、赏心悦目,笑道:“军方有英公、卫公坐镇,更有卢国公、江夏郡王等一干名将辅左,万无一失。朝廷那边则有岑文本、刘自等人操持忙碌,如今为夫我无兵无权、闲人一个,何必去凑那个热闹?权柄太盛,未必是好事,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凡事都要留一线余地,便是这个道理。”
说着,犹如待哺的雏雀般张开嘴:“啊……”
几个侍女苦忍着笑,低下头肩膀耸动,唯恐笑出声。
高阳公主伸出一根春葱一般的玉指轻轻点了点房俊的额头,嗔笑着道:“你还要不要脸?”
话是这么说,却还是伸手拈起一粒葡萄,送入房俊口中,却冷不防被他一口连带着葡萄一起含住,还吸吮了一下……
“哎呀,你好恶心!”
高阳公主又惊又怒,嗔怪的轻轻打了房俊肩膀一下,旋即媚眼如丝、笑靥如花,女儿家又岂能不喜欢这样的闺中秘趣呢?尤其是大丈夫操持权柄、杀伐决断,回到家中却还能这般柔情蜜意,当真是万中无一,心中自然吃了蜜一样甜。
房俊嚼着葡萄,随意问道:“媚娘呢?”
高阳公主在他一侧落座,答道:“今日顺娘来府中拜访,许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正在媚娘房中说话呢。”
房俊吐出葡萄皮,想了想,道:“或许是当真有什么难处?贺兰家那帮子混账东西每一个有出息的,此前关陇叛乱之时死了不少人,爵位被褫夺、家产也罚没不少,大概又打起了顺娘的主意,我过去看看,总不能被欺负了。”
说着,起身背着手一摇三晃的出门。
“呸!不要脸的!”
高阳公主脸颊绯红,忍不住啐了一口。
她岂能不知这厮打着什么主意?方才提及顺娘在媚娘屋中,这厮眼睛都放光了……也不知是不是天下男人都是这般混账,越是禁忌的事情,便越是趋之若鹜,做起来越是过瘾。
这姐姐妹妹的,想想就混账透顶,偏偏媚娘那般胸怀锦绣的一个女中豪杰,在这等事上却始终惯着那人。
女人最是不可理喻,若是不入眼,任他千好万好,也只是看着碍眼,寻常的事情也不能答应。
可若是看入了眼,恨不能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他,再是无理混账的事情也听之任之。
媚娘如此,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寅时末,天色漆黑,无风无月。
床榻之上,房俊自玉臂粉腿纠缠之中行来,轻手轻脚跨过一具活色生香的娇躯,下地寻到衣裳,却依旧将两女惊醒。
武媚娘摸到火折子将蜡烛点燃,红彤彤的烛光映照下肌肤泛着红晕,美艳无双的俏脸残存春意,美眸嗔怪的横了男人一言,银牙暗咬,浅嗔薄怒。
想想昨夜那羞人的种种,暗骂这混账实在是太过荒唐……
武顺娘自另一边服侍房俊穿衣,手指不经意碰触健硕的胳膊、胸膛,引得心儿怦怦乱跳,玉面绯红,低垂着头,羞涩难当。
房俊左右瞅瞅,只觉得神清气爽,成就感爆棚,忍不住“嘿嘿”一笑。
武媚娘红着脸蛋儿在男人腰间拧了一把,嗔恼道:“你就使劲儿作贱吧,让我们姐妹无颜见人。”
房俊挑挑眉毛,笑道:“闺中之趣,何言作贱?媚娘当时可还求着为夫呢……”
一旁的武顺娘只觉得两腿发软,低声道:“快别说了……”
那些羞人的姿势做也就做了,可如何能说?
羞死人……
穿好衣裳,府宅之内已经灯火点点,虽然连日多雨使得气温湿冷,但这会儿大部分家卷、下人都已起床,厨房那边起的更早,待到房俊梳洗之后,早膳已经送到堂上。
高阳公主也早早起来,穿上大朝会时所用的公主袍服,朱红色宫群上金丝云纹、蜀锦团花,花钗九树,两博鬓饰以九钿,腰间朱红色玉带,袜、舄、佩绶皆青色。
端坐椅上,威严庄重、富丽堂皇,尽显天家气派。
房俊入内,躬身施礼,毕竟国礼大于家礼,他虽是男人,但迎娶公主之时用了一个“尚”字,便说明纵然国公之尊,也是臣,人家公主才是一家之主……
身后武媚娘等一众女卷更是万福施礼。
高阳公主稳稳当当的受了众人一礼,与房俊四目相对之时,秀眉微挑,满是鄙夷之色。
小银虫……
房俊心领神会,嘿嘿一笑,也不待高阳公主继续摆公主的谱,便自顾起身,上前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
高阳公主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赶紧对武媚娘道:“媚娘姐姐快快平身,一道来用早膳吧,可怜见的,昨夜想必劳心劳力,必是恶得狠了。”
纵然武媚娘心胸阔大、气量恢宏,此刻也忍不住被高阳公主戏谑的言语说得面皮发烧、霞生玉颊,起身后坐在房俊下首,于高阳公主目光不及之处,伸出两根葱管一般的玉指,捏住罪魁祸首腰间软弱,狠狠拧了一圈儿……
“噗!”
房俊差点将嘴里的馒头吐出来,疼得直吸凉气,却又不敢扭头去看,只得忍着疼喝了一口稀粥将馒头顺下去,这才没被噎死。
高阳公主瞪他一眼,嗔道:“莫作怪,时间很赶呢,万一耽搁了可是天大的麻烦。”
房俊两眼含泪,连连点头,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两碗稀粥,只不过在左右两双目光或横眸微嗔或冷眼审视之下,连菜都没敢夹……
高阳公主饭量小,喝了小半碗稀粥便放下碗快,漱口之后用帕子擦擦嘴角,见房俊也漱了口,便起身道:“走吧。”
夫妻两人便在女卷簇拥之下出了厅堂,来到院中,高阳公主上了早已停在那里的以文绣为饰的重翟车,一整套公主仪仗繁琐堂皇,出了正门。
房俊随后也翻身上马,在数十亲兵护卫之下紧随其后,出了崇仁坊,直奔太极宫。
……
夜幕低垂,无星无月。
太极宫承天门外已经汇聚了数百人,凡京中七品以上官吏、身有诰命之内妇、并宗室诸王、王妃、世子、公主等,皆要前往九嵕山昭陵参加先帝入葬之仪式,而后一并回京,见证新皇登基大典。
房俊护着公主车驾自承天门而入,车驾停在太极门外,与一众先帝妃嫔、王妃、公主等汇合一处,等候出发,房俊则下马自东阁门绕过钟楼,向北直抵武德殿,入内觐见。
正殿上,李承乾穿着太子冠冕端坐其上,岑文本、李勣、李孝恭、孔颖达等人站在太子近前,房俊上前见礼,而后对孔颖达道:“有劳冲远公了。”
孔颖达白发如雪,高大的身躯依旧有些句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闻言弯腰回礼,一迭声道:“越国公此礼,老朽如何敢当?能够为越国公效劳,实乃老朽之荣耀,纵然油尽灯枯,亦是甘之如饴。”
老人家早已致仕多时,平素不问政事,潜居府邸着书立说、含饴弄孙,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结果却被房俊盯上,不得不以前任礼部尚书之身份主持礼部之事务,忙得昏天黑地也就罢了,万一出错,还得背锅。
自然要以此等看似玩笑的手段,表达自己的不满……
房俊一脸囧色,连连告饶,殿上诸人纷纷低笑出声,不过旋即想起今日实不宜这般轻浮,遂赶紧收敛神色。
李承乾看向李勣、李靖,问道:“城内外驻军可曾各就各位,布置妥当?”
两人忙肃然道:“殿下放心,纵有屑小为乱,亦不足为虑,定不妨碍典仪之进行。”
李承乾颔首,又分别对孔颖达、李孝恭、李元嘉道:“典仪流程,定要仔细缜密,万万不能出错。”
先是先帝入葬,继而登基大典,连续两场典仪皆乃礼制之最高规格,流程极其繁琐,动辄出错。若是放在平常倒也无事,谁能确保丁点错不出呢?只需及时处置即可。但现在局势紧张,晋王依旧盘踞潼关,朝中不知多少人存心生事,万一流程出错,可不仅仅是贻笑大方,甚至会引发一场政治震荡。
三人也齐声回道:“典仪流程已经操作预演数次,确保万无一失。”
李承乾松了口气,颔首道:“非是孤不经事,实在是当下局势不稳、人心叵测,断然不能出现半点差错。诸位皆乃国之柱石,定要竭尽全力,日后孤定然论功行赏。”
诸人皆道:“此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这时,马周、刘自、张行成等等三省六部官员相继前来,殿上气氛松弛下来。
未几,内侍总管王德唱名,与名簿一一对照,确认在册之人全部到位,躬身道:“殿下,人员到齐,可以赶赴昭陵。”
李承乾起身,最后叮嘱身后肃立的李君羡:“孤与诸卿出城,城内便交付于你,若有人胆敢借机生事,无论是谁,一经发现即刻缉拿,万不能致使局势糜乱。”
李君羡肃容道:“殿下放心,若有差池,末将以死谢罪!”
李承乾摇摇头,道:“谈什么死不死的?只管尽忠王事便是。”
李君羡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喏!”
李承乾环顾殿上诸臣,顿了一顿,迈步向外走去:“走吧。”
当先走出武德殿,身后诸臣鱼贯相随,等到李承乾上了太子车辇,浩浩荡荡自承天门而出,京中禁军全体出动封锁了各处里坊,朱雀大街更是全部清空。
太子车辇、王侯公卿、达官显贵、各级官吏,浩浩荡荡千余人自长安城正南明德门出,折而向西,绕过长安城,再一路向北过中渭桥,直奔昭陵所在地九嵕山。
及至晌午,方才抵达。
九嵕山位于咸阳之北醴泉境内,山势突兀、拔地而起,地处泾河之阴、渭河之阳,南隔关中平原,与太白、终南诸峰遥相对峙;东西两侧,层峦起伏,亘及平野。主峰周围均匀地分布着九道山梁,高高拱举,因山梁亦称为嵕,因而得名。
“圣文周达曰昭,昭德有功曰昭”,故名昭陵,乃李二陛下选定与文德皇后合葬之地。
此地风水绝佳、冠盖天下,最初由袁天罡所实测、李淳风定下,只不过如今袁天罡云游四方修习天道、李淳风致仕在家钻研数术,太史局日渐势衰……
房俊全程跟随在李承乾左近,看着李二陛下的棺椁被抬入地宫,一应仪式如数进行,等到仪式结束,龙门封死,站在陵寝之外遥望山峦叠嶂、云雾缭绕,心底不禁升起一股茫然。
对于后世的华夏子孙,莫不向往着贞观盛世,而李二陛下这个名字,则代表着华夏历史上最为强横的一个时代,能与之并论者,也唯有秦皇一统六合、汉武远逐匈奴等寥寥无几……
而今天,他亲身见证了这个时代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