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莽莽,烟雨蒙蒙,山峦起伏如龙,河水奔流如带,远处咸阳宫只剩下蒙蒙影廓。往昔大秦一统六合,强汉横扫塞外,历史烟尘之中的金戈铁马都被雨水涤荡,只余下这煌煌大唐、万里河山。
龙门隔断的那一刻,属于李二陛下的年代已经终结。
也正是在这一刻,一个本不应出现在这个时空的年代,缓缓拉开帷幕。
历史的河流走入岔道,沿着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浩荡奔流,一去不回。
……
龙门之前,李承乾并一众亲王、公主及先帝妃嫔跪伏于地,哭声震天撕心裂肺,晕厥者不知凡几,一片愁云惨雾。
李孝恭、李元嘉两人互视一眼,摆手令随性而来的数百内侍、宫女上前,将哭的肝肠寸断的诸人扶起,李孝恭沉声道:“先帝殡天,日月无光、普天同悲,但稍后还要举行登基大典,还请诸位节哀,莫要耽搁大事,否则先帝在天之灵,亦要怪罪吾等。”
只是怮哭之声依旧不绝。
有人自是悲痛于先帝殡天,自此阴阳两隔永不能见,有些人则因依附于先帝而活,往后孤单影只或困于后宫之内或修行于皇家寺院,孤苦凄冷难以自持,有些人甚至只是做做样子,面上涕泗横流,心里却不以为然……
人生百态,不一而足。
又耽搁了将近半个时辰,一众皇亲国戚这才抽抽噎噎的止住哭泣,自昭陵下山,坐入车中,浩浩荡荡原路返回长安城。
此时的长安城旌旗招展、锣鼓阵阵,与之前愁云惨雾的气氛迥然不同,“百骑司”与禁军、京兆府巡捕虽然依旧封锁各处里坊,但并不禁止百姓出门,尤其是毗邻朱雀大街的各处里坊,百姓们蜂拥着聚集于坊门之前,见到太子乘着车辇自明德门入城,都忍不住高声鼓噪起来。
“新皇万岁”“太子万岁”的呼声不绝于耳。
虽然百姓们更为爱戴李二陛下,但毕竟时代已经转变,太子李承乾“仁厚”“宽恕”之名早已深入人心,就算比李二陛下差一些,退而求其次,百姓们也都能接受。
如今大唐国事强盛、百业俱兴,再有一个爱民如子的任君,大家的好日子才算是稳稳当当。
相反,若是碰上一个野心勃勃、横征暴敛的君王,那才是大家的悲哀……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自是不在意什么威凌天下、四夷臣服,再大的名声都是君王以及那些庙堂之上的大臣们的,苦的还是百姓黔首,史书上那些煜煜煌煌震古烁今的功绩,每一个字都是踊百姓的鲜血浇灌、白骨垒筑。
百姓们不大明白什么家国天下,只要能够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好……
待到李承乾回到武德殿,时间已经是未时末。
自一大早出城,折腾一天到这个时候已是饥肠辘辘,遂赐宴于一众王公大臣,就在武德殿以及一侧的偏殿内用膳。大臣们用过膳食,匆匆离去,或是回到各自衙署筹备明日登基大典事宜,或是有些年长的干脆回家歇息一下,骨头都快散架了……
李承乾将李勣、李孝恭、房俊三人叫到后殿,沐浴更衣之后出来相见。
君臣四人跪坐在窗前地席上,窗外秋雨潺潺、雨水自花树的叶片上凝聚、滚落,溅入泥土之中。
湿润沁凉的空气自窗外吹入,一壶热茶雾气鸟鸟,房俊执壶斟茶。
李承乾拈着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却一时间踟蹰未语。
其余三人对视一眼,皆有些不明所以,李孝恭遂问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李承乾沉吟一阵,方才缓缓说道:“这几日,孤常常寻思,周武王分封八百诸侯,最终神州一统、奠定大周八百年江山;秦始皇政权归一,施行郡县制,按理更应当上下一心、内外一体,却二世而亡……这分封与郡县,到底孰优孰劣?”
三人有些错愕,怎地提及这茬?
转念一想皇,便明白过来,这位太子殿下大抵是被晋王那边胡乱许诺给弄的压力很大,唯恐朝中文武都被其“封建一方”的悬赏给拉拢过去,所以也想登基之后分封天下。
李勣蹙眉道:“所谓天下大势,犹如大江大河浩浩荡荡,一往而无前。分封制在于上古之时因地制宜,所以造就大周八百年江山,及至秦时,攻灭六国不久,未曾完全驯化,兼之始皇帝穷兵黩武,南攻百越,北拒匈奴,修阿房、筑长城,短短十余年内将国力耗损一空,结果烽烟处处、绝嗣而亡。但殿下不能因此便觉得分封制比郡县制更为优越,即便是先帝曾一度与大赏功臣、分封天下,最终也因种种原因不得不偃旗息鼓,还望殿下莫要异想天开,埋下乱国之祸根。”
言下之意,政治制度都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进步的,已经落后、淘汰的制度绝无可能再次适用,只能不断推陈出新、逐步完善,才能有更适合治理天下的制度。
李孝恭也劝道:“汉高祖斩白蛇定鼎天下,亦效彷古时分封宗室屏藩各地,结果闹出一个‘七国之乱’,虽然很快平定,却埋下重重隐患,最终靠着‘推恩令’才消弭宗藩之祸。司马家篡魏,因汲取曹魏宗室兵权不重故而导致神器丢失之前科,亦是大封宗王,这才有后来‘八王之乱’,祸乱晋室根基……殿下,时移世易,分封制早已不能成为帝国政策了。”
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后,登基尹始,便欲封赏功臣、建藩天下,却被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劝谏,最终收回成命。
这种事在后世有一个词汇予以形容:开历史倒车……
李承乾见到自己的想法被堵死,有些郁闷,下意识向房俊看去,虽然他不过提及一个话头,但想来以他和房俊的默契,后者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并予以支持。
房俊正好抬头,与李承乾对视一眼,见到对方的目光,心底一动,低头想了想,觉得应该明白了李承乾之所以如此突兀提及分封制的原因。
幸好,对于这个话题,他曾经有过深思,尝试着剖析其中更深层次的东西。
给李勣、李孝恭斟满茶水,房俊斟酌着道:“英公那句话说的好:因地制宜。月有圆缺,潮有涨退,世上从无完美无缺之事,更不可能有一项可以贯穿千古母须更改之制度,某一项制度是否能够强国,只在于其是否因地制宜。”
顿了一顿,思虑愈发流畅,遂侃侃而谈:“武王伐纣立周,分封八百诸侯,延续八百年国祚,为何?须知当时无论交通、经济、军事等等方面都极度落后,这些诸侯国遍及天下,很多地方根本就是荒无人烟的蛮荒之地,土地贫瘠、人口稀少,这些诸侯与其说封建一方,不如说是替周天子开垦荒地……而这正是重点所在,诸侯国有着近乎无穷无尽的土地去开垦,随着地盘扩大,人口逐渐增多,财富暴涨,自然愿意尊奉周天子为共主,谁愿意去造反呢?去一趟国都,怕是要走上好几年……”
如此论调,另外三人显然第一次听闻,细思之下,忍不住纷纷点头。
对于那些诸侯国来说,非但不能造反,反而要紧紧抱住周天子的大腿,以便更多的得到来自中枢的支持,更好的去开辟、建设自己的封国。
李勣才思敏捷,举一反三,接口道:“等到战国之时,能够开垦的土地都开垦完了,各国之间已经没有了从容扩张之空间,碰撞摩擦之下,不可避免的长年混战。”
房俊笑道:“英明无过于英公!”
李勣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不搭理。
李承乾追问道:“那汉朝之时分封天下,却又为何酿成内患惨祸?”
房俊道:“对于周天子来说,他实际能够控制的地盘其实不大,分封诸侯,实则是分封于外,屏藩中央。而汉高祖分封宗室,则是分封于内,所谓的屏藩中央的作用完全没有不说,反而形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格局,当年陈胜吴广那等寒门都敢喊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何况是高祖传下来的宗室诸王?晋朝也是如此,内乱,实在是情理之中。”
李勣蹙眉沉思,没有插话。
李孝恭道:“按你的意思,汉晋之败在于分封于内,而并不是分封制本身之问题?”
李承乾隐隐激动起来。
后世之时,某些国家在破除封建统治之后代之以民选,此举的确使得他们快速自茹毛饮血的原始状态向现代社会进步,开启民智、发展科学,并一跃成为世界的主宰。
但那种政治制度也存在致命的弱点——当选票决定一切的时候,任何事情都会发生。
一个毫无执政经历的商人成为国家的领袖,他会将这个国家带去何方?
一个神志昏聩的耄耋老翁靠着选票上位,他做出的决策是否有利于国家的发展与安全?
没有什么制度是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只能因地制宜、与时俱进,才能找到最合适的制度。
房俊颔首道:“封地存在之意义,不仅在于犒赏功臣、分封王室,更在于屏藩中枢、开疆拓土。譬如将一位亲王分封于江南之地,取其地址财税予以供养,一方面必然滋生其骄奢淫逸、欲壑难填,一方面削弱中枢财政、钱贵频仍,久而久之,互存怨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如若将其分封于外,其地贫瘠、其民寡贫,想要锐意进取、努力经营,便只能与中枢保持亲密的关系,在其发展壮大的同时,达到屏藩一方的目的。”
换言之,封国是要吸血才能存在,封于内,则吸自己的血,封于外,便只能吸别人的血……
李勣剑眉紧蹙,想了想,沉声道:“譬如如今身在新罗的吴王殿下?”
房俊笑道:“正是如此。”
吴王李恪身在新罗为王,封建一方,称王称霸,子孙代代传承、永不断绝,尊崇荣耀,举世瞩目。然则其独处一方,仅凭当初建国之时的班底,如何能够掌控新罗全国?必须依仗大唐之支援,才能站稳脚跟,一点一点清除掉金氏王族残留的势力,直至将其完全掌控,成为大唐藩国。
在此期间之内,新罗与大唐的关系互为一体、极为紧密,绝对不会出现内讧。
等到掌控新罗,或是勉力抵抗周边异族之觊觎,或是向外扩张攫取利益,起码百年之内,不会与中枢产生龌蹉。
李孝恭沉吟着道:“退一万步说,纵然将来吴王子孙与中枢产生龌蹉,甚至引兵攻伐……且不论谁胜谁负,新罗一地将永远纳入大唐之版图,再不复分裂。”
房俊做了一个非常恰当的比喻:“肉烂在锅里。”
窗外细雨潺潺,雨点打在花树的叶片上沙沙作响,书斋之内茶香氤氲,一片静谧。
房俊缓缓喝茶,其余三人则沉浸在这个话题当中,思虑百转,匡正得失。
他有一句话没说:纵然将来各处藩国脱离中枢自立一方,又能如何呢?
本是同源同种,有可能为了利益同室操戈、有阋墙之祸,可一旦面对外敌,则必然抱成一团,一致对外。
也不至于那种后世华夏以一己之力对抗豺群狼窝,举世皆敌的独孤无奈……
李勣手里婆娑着茶杯,缓缓道:“二郎此言颇有道理,不过细节之处还需斟酌商榷,不能操之过急。眼下最大之事便是殿下登基,而后消弭叛乱,其余之事自可徐徐图之,先制定一个章程,而后细致讨论,查缺补漏。”
李承乾连连点头,道:“兹事体大,自当谨慎为之。”
而后叹了口气,唏嘘道:“非是孤闲来生事,实在是父皇诸子唯孤愚钝,余者皆聪慧伶俐、能力卓越,若使其尽皆居于长安城中,生平才智不能伸展,孤这个兄长心中郁郁、颜面有愧。若能使得一众手足皆得一块封地,以之建国立祀、传承不绝,则李唐之血脉遍于天下、开枝散叶,父皇在天之灵,必然欣慰。”
李勣与李孝恭颔首,对于李承乾的心思表示认可。
任何一位君主即位之初,都是有着一番志向抱负的,只不过有些人或碍于困境或耽于享乐,渐渐忘记了初衷,变得昏聩恣意、泯然众人。
太子的心思,大家都知晓一二,虽然储位未废,但李二陛下生前对于储位之态度都一清二楚,若非暴卒驾崩,迟早易储。而今太子看似占据名分大义,实则心中有愧,毕竟这个位置李二陛下已经不属意于他。
如此,自然要做些事情既能向兄弟手足们展示他的宽广胸怀,又可以向李二陛下的英灵有一个交待——您看,我来做皇帝,也是能够做出一些旷古烁今的成就的,不比旁人差……
而太子所选择的方向,起码现在看来有几分可操作之处。
若此事最终成行,李二陛下诸子皆能封建一方,于境外建国屏藩四境,的确算得上一项古今罕有的巨大成就。
青史之上,足矣垂名。
而届时这个制度当真能够实现屏藩于外之本意,替中枢挡住四夷之攻略,使得天下再现八百年之王朝,他们这些开创者也都将彪炳青史,流芳百世。
面对如此显赫的身后名,谁能不动心呢……
……
忙碌一天的达官显贵、宗室郡王、诰命内妇们尽皆散去,稍做修整,明日还要入宫参加登基大典。
禁军与百骑司、京兆府携手,将长安城里里外外严密控制,但有作奸犯科、鼓噪生事之辈,不问缘由、不分轻重、不限身份,一应缉拿入狱,且不予审理,关押至大典结束再做论断。
房俊等人也不可能回家歇息,在宫中协助李承乾处置各项事务,其中最重要一项便是确定年号。
每一位皇帝即位之初,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志向抱负的,故而会择选年号,以表达自己的期望。
孔颖达率领数位当世大儒遴选多日,最终定下十余个字意上佳的年号,以供李承乾选择。
李承乾最终选择“仁和”二字,作为他登基之后的年号。
《礼记·儒行》:“温良者,仁之本也……歌乐者,仁之和也。”
年号选定,一众大臣便纷纷一揖及地,赞誉道:“殿下宅心仁厚,天下之福也。”
由此年号,便可见李承乾登基之后的政治意图:宽仁相待,以和为贵……
身为臣子,再这样一个皇权至高无上的年代,谁不希望遇到一个宽厚的仁主呢?
李承乾并未因即将登基便展露所谓的皇者霸气,仍如以往那般谦逊和蔼,见众臣施礼,他也起身还礼,温言道:“诸位皆乃先帝肱骨,更与孤一道历经劫难、饱受磨砺,往后自当上下一心、精诚协作,继贞观之盛世,开创一番旷古烁今之功业,使我大唐威服四方,使我华夏邦宁永昌!”
“谨遵殿下御旨!”
殿上群臣齐声回应,声若雷鸣,震得大殿嗡嗡作响,齐心协力、士气如虹。
翌日天明,李承乾换上全幅帝王冠冕,带领文武群臣赶赴城南圜丘,祭祀昊天,登基即位。
昭告天下。
*****
《水经注》载:“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
潼关始建于东汉建安元年,一经建成,便成为捍卫关中的东大门,闻名天下,自此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前隋之时,将关城由原址向南迁移十余里,另筑新城,与汉朝关城南北夹峙,地势愈发险要。
李治穿着一身锦袍,负手立于城关之上,遥望河水滔滔奔流如泄,耳畔轰鸣如雷,河风吹着衣袂飘飞,面色却前所未有的凝重。
父皇已经入葬,今日太子也将登基为帝、昭告天下,于太极宫中接受臣子、万民之拥戴,自此占尽名分大义。
山东私军虽然陆续渡过黄河,尉迟恭更派遣麾下勐将沿河设阻,迫使水师船队进展缓慢,但距离洛阳也已不远,直抵潼关也是迟早之事。
任凭他心胸如海、气量恢宏,此刻也不禁生出“穷途末路”之感,心情颓然沮丧,怀疑是否还能反败为胜、逆而夺取……
“殿下,丘行恭回来了。”
身形干瘦句偻的王瘦石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李治身后,轻声说道。
李治从沮丧的情绪之中脱离出来,迎着河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振奋精神,这才回身,随着王瘦石下了城关,前往营房会见丘行恭。
营房内光线有些昏暗,李治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扭动了一下身体。潼关汇聚了数万大军,又裹挟着数万民夫、刑徒,导致物资供应严重缺乏,虽然经由山东世家源源不断运来粮食菜蔬,但品种贵乏在所难免。
自幼锦衣玉食的晋王殿下虽然在此依旧高居人上,但艰难的环境、贵乏的物资却使得他再不复以往的奢华生活,每时每刻都在苦苦的忍受着,简直度日如年……
相比于李治,几日间来回奔波数百里的丘行恭除去面上风尘仆仆、皱纹更深之外,两眼依旧明亮,目光灼灼。
“启禀殿下,末将已经见过薛万彻,向其传达了殿下信赖重用之意,并且提及成就大业之后封赏建国、子孙罔替,薛万彻愿意听命于殿下。”
见到李治神情激动,丘行恭忙又续道:“只不过薛万彻虽然粗鄙愚笨,但于此事却小心谨慎,不肯贸然下场,只想等到殿下大举反攻之时,才会横渡渭水进逼长安,以之响应殿下。”
李治一颗激动的心倏地又有些冷却……
仅仅凭借他眼下的军队,连潼关都不知能否固守,如何能够反攻长安?
本以为若能说服薛万彻,使其横渡渭水直抵玄武门,引得东宫六率回援救助,潼关这边才能削减压力,从而号召那些立场不坚定的十六卫大将军从旁襄助,大举反攻。
然而没人是傻子……
不过能够说服薛万彻响应,已经算是当下困局之中一抹亮色。
遂欣然赞誉道:“郡公不辞辛劳,为本王说服如此一位统兵大将,使得敌我之势不似先前那边悬殊,实为大功一件。如今本王困守潼关,实力有限,说得再是好听也无作用,等到他日登上大宝、君临天下之时,定不负郡公今日之功勋!”
他也知道不能空口说白话,可今时今日这般境地,除了许下无处好处之外,又能做什么呢?
甚至就连空口许诺都很废脑筋,因为他连封建一方的诺言都许出去了,实不知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有诱惑力……
丘行恭却已经激动起身,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殿下何出此言?陛下英年薨逝,普天同悲,然则陛下生前之心愿,天下何人不知?如今殿下有陛下遗诏在手,便是名正言顺、大义所在,为了维系殿下之正朔,为了偿报陛下隆恩,吾等武夫愿为犬马,以供驱策,死不旋踵!”
“好好好!时至今日,太多人或是作壁上观、漠然无视,或是干脆逢迎奸佞、摇尾乞怜,浑然不知昨日如何在父皇面前宣誓效忠!此等乱臣贼子,本王恨不能一一杀之!能够如郡公这般明知逆境却依旧不忘忠义,殊为难得、难能可贵,本王又岂能不倚为腹心,信之用之?”
李治也动情,红着眼圈一番肺腑之言,情真意切,能否感动丘行恭暂且不知,但他却把自己感动了……
两人重新落座,李治问道:“非是本王不信郡公,但兹事体大,不能轻忽,那薛万彻虽然口头表达忠心,却不知能否临时变卦?”
丘行恭道:“殿下有此担忧实在正常,不过却大可不必。末将也有此等担忧,所以不仅派人留在薛万彻身边作为两方联络之用,更收买其帐下一个关陇出身的副将,能够对薛万彻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末将离开其驻地,迎头差点与房俊撞上,未免被对方识破我前去游说薛万彻,故而避之不见,一路奔逃,所幸对方追赶一阵便放弃。而后末将并未第一时间返回,而是等着放在薛万彻身边的人送来消息,才敢返回觐见殿下。”
李治忙问:“房俊去寻薛万彻所为何事?这两人交情莫逆,万一薛万彻被其说服,郡公此行前功尽弃。”
丘行恭笑道:“殿下放心,薛万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有眼线报备,其与房俊相见所谈的每一句话都没问题,显然也是为了稳住房俊,薛万彻投靠殿下之意,确凿无疑。”
两人又谈论许久,直至身形句偻的王瘦石幽灵一般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门口,丘行恭才起身告辞。
出门之时,与王瘦石四目相对,丘行恭目光灼灼,王瘦石与其对视稍许,便垂下头,躬身让在一旁。
丘行恭扬长而去。
对于这一幕,李治宽慰道:“老公公不必多心,似这等武勋最是瞧不起宦官,只要你诚心任事,本王必然保你善始善终。”
王瘦石轻声道:“能够为殿下效力,老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说着,将两封信笺放在书桉上:“一封是长安那边送来的,前日太子登基种种详情载于其上,另外一封是鄂国公送来的,先行渡河的万余山东援军已经抵达,带队之人乃清河崔氏子弟崔承福,就在外头求见殿下。”
李治颔首,道:“让他稍等。”
伸手拿起长安送来的那封信,先眼看火漆确认无误,这才取出小刀裁开信封,取出信纸,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良久,方才将信纸放在书桉上,面色阴郁,闷声不语。
太子祭奠宗庙、昭告天下,即皇帝位,年号“仁和”……
呵呵,“仁和”?
宽仁相待,以和为贵么?
若当真有仁心,在明知父皇决意决意易储的情况下为何不干脆让出储位,反而占据名分大义窃据皇位,对一众兄弟迫害打压?
若真是以和为贵,为何非得逼着自己不得不逃出太极宫,聚军队于潼关以图保命?
这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还真是一以贯之的讨厌啊……
信笺上还有其余官职的任免,金典册封嫡长子李象为皇太子,正位东宫,李勣担任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师,岑文本担任尚书右仆射、太子少傅,房俊任太子少保兼任工部尚书,马周担任侍中,刘自任中书令,其余礼部尚书许敬宗、吏部尚书李孝恭、兵部尚书崔敦礼、户部尚书张俭、刑部尚书张亮……
当然其中也颇有诡异之处,在于对宗室一众手足之褒贬奖惩一概全无,连提都没提及一句。
既然以“仁和”作为年号,岂能不对手足施以“仁和”?
但无论如何,一个以原东宫嫡系为构架的朝堂体系完成,可以确保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政治顺畅、皇权稳固,每过一日,稳固便加深一分,直至不可撼动。
而自己这边,虽然山东私军已经陆续抵达,实力大增,但仅凭一隅之地,如何与太子抗争?
当下局势对于晋王一系来说,可谓及及可危,动辄有覆灭之险。
将信笺放下,又拿起另外一封拆开,一目十行……愈发忧心忡忡。
尉迟恭在信中提及水师并未不顾一切沿着黄河向潼关推进,怀疑其背后或许有更深层次的阴谋,必须严防洛阳、函谷关一线,否则一旦被水师施以奇兵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李治当然明白函谷关之重要,此地一旦丢失,潼关便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死地,不仅毫无战略转圜之可能,甚至就连来自山东、河东等地的粮秣辎重都无法抵达潼关。
放下信笺,李治坐在椅子上,面色阴郁。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盘必死之棋……
王瘦石在一旁见到李治神情沮丧,颇有些心灰意懒,忙劝谏道:“殿下,古今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更要有坚韧不拔之志,哪一位雄才伟略的王者不是在荆棘之中趟出一条血路,于绝境之中杀出一片生天?况且,有了薛万彻的辅左,成事的机会大大增加。”
李治也知道此刻并未到绝望之时,勉力振奋精神,问道:“依你之见,丘行恭是否可信?薛万彻投诚之事,是真是假?”
王瘦石句偻着腰,雪白的头发束在梁冠之下,脸上皱纹密布,露出一个笑容,道:“丘行恭随行之亲兵当中,有人被老奴收买,其与丘行恭所言相差无几,显然丘行恭是可信的。既然丘行恭可信,那么薛万彻投诚一事自然千真万确。殿下大举反攻之时,只需局势有利,薛万彻必然举兵响应,有他这三万悍卒横渡渭水直逼玄武门下,运气不好也能吸引东宫六率主力驰援,运气好,甚至可以直接攻陷玄武门,抵定大局。”
这当然是最为理想的状况,但其实谁都知道,世间之事从无这般按照人的意愿而发展的时候……
不过李治还是点点头:“眼下关中各地驻军都作壁上观,咱们集结十余万兵马,完全有拼死一战的可能……当然,生死契机还是在于宇文士及。”
相比于薛万彻,宇文士及前去游说的目标才能够真正决定争储之战的胜负,决定他李治的生死成败。
只要那人承认李承乾乃窃据皇位,认定自己这个晋王手上的遗诏为真,更愿意将遗诏所书认定为父皇之遗志,并且不惜为之将生死置于度外……那么里应外合之下,必然可以攻陷长安、废除新皇、歼灭东宫六率,拨乱反正。
不过现在思虑这些为之过早,当务之急是听从尉迟恭的谏言,确保函谷关之安全。
李治与王瘦石密谈一番,让他派人盯紧丘行恭与薛万彻,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这两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实质上乃是太子“密间”,那么晋王一系将遭遇灭顶之灾,断无幸免之理……
好在王瘦石隐身黑暗之中数十年,先后在高祖、先帝两代帝王身边承担培训密谍、操练死士之重任,对于这等安插眼线、探听虚实的事情极为拿手。
旋即,李治召集萧瑀褚遂良前来议事,将两封信笺递给两人传阅。
萧瑀看过信笺,目光停留在第一封“庙号太宗,谥号文皇帝”的字眼上,幽幽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唏嘘:“陛下一生波澜壮阔,少时纨绔、青年奋进、中年成就帝业,功勋赫赫、名垂青史……结果到头来,也不过这寥寥数字,囊括一生。”
任你帝王将相、人间富贵,却依旧不能摆脱生死大限,人间草木非比永恒星辰,大有一种“皇图霸业不过黄土一抷”的寂寥凄凉……
“哼!”李治怒哼一声,愤然道:“简直胡扯!太子也是个没孝心的,父皇一生功业千古罕有,文韬武略举世无双,居然谥号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文皇帝’,简直岂有此理!”
褚遂良愕然:“那殿下以为该当如何?”
李治显然对此耿耿于怀:“父皇文韬武略,天纵奇才,单只一个‘文’字有失偏颇,不能让后世子孙感受父皇之惊才绝艳!”
褚遂良与萧瑀互视一眼,面面相觑。
所谓“庙号”起源于商朝,对国家有大功、值得子孙永世祭祀的先王,就会在其死后建立庙堂享受香火血食,并且特别追上庙号,以视永远立庙祭祀之意。当时庙号只有三种:创基立业曰“太”、功高者曰“高”、中兴者曰“中”,另外按照“祖有功而宗有德”的标准,给予祖或宗的称号。
周朝没有延续商朝的庙号制度,只用谥号制度,及至秦始皇登基之后一并废黜,盖因这位千古一帝认为无论庙号或谥号都是死后追上,必然出现“子议父、臣议君”之情况,是为不忠不孝。
汉朝之时虽然恢复了庙号制度,但对于追加庙号一事极为慎重,故而两汉皇帝个个有谥号,却极少有庙号。大名鼎鼎的“文景之治”当中的汉景帝刘启便没有庙号……由此可见庙号之珍贵,非有大功绩之帝王不可得。
然而魏晋南北朝之时中原混乱、政权更迭,各地各族武装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为了标榜自己的正统地位,将庙号慎用之原则彻底打碎,无论德行、功绩是否匹配,已成为每一个皇帝都能够享受的尊荣。
另外,唐朝以前以谥号称呼君主,唐朝以后以庙号称谓帝王……
创基立业曰“太”,故而李二陛下的庙号“太宗”名副其实,并无不妥,李治也没有异议。
谥号之中,“文”“武”都是极佳的褒义词,上上之选。李二陛下十六岁便鼓动高祖皇帝于晋阳起兵反隋建立大唐,其后更是连年征战纵横疆场大败四方诸侯,为大唐统一天下立下赫赫战功,继而玄武门之变、东征高句丽等等战事,可谓一生都与军事割舍不断,或者更适合一个“武”字的谥号。
但问题在于,高祖皇帝李渊的谥号是“太武皇帝”,李二陛下是儿子,肯定要避讳,“武”字自然不能用……所以退而求其次,谥号为“文皇帝”合情合理。
见到李治依旧为此忿忿不平,萧瑀劝慰道:“如今佞贼窃据庙堂,亵渎神器,殿下且先忍耐,待到他日反攻长安、拨乱反正之时,自然可以对先帝之庙号、谥号予以更改,天下谁人不服?”
你如今再是生气也不过是无能狂怒罢了,有能耐你打回长安逆而夺取,效彷你爹当年之旧事,到时候你想给你爹任意庙号、谥号,谁敢反对?
李治深以为然:“便改为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
褚遂良忍不住提醒道:“殿下莫非忘了,高祖皇帝的谥号便是‘太武皇帝’,父子两代帝王,总不能都用‘武’字,需得避讳。”
李治哼了一声,道:“那将皇祖父的谥号改一改不就得了?反正皇祖父虽然占据反隋立堂的名分大义,实则全无功绩不过是坐享其成而已,优柔寡断、赏罚不明,如何配得上一个“武”字?以本王所见,‘神尧皇帝’这个谥号就不错。”
皇祖父那一套治国理念倒是与尧舜之时垂拱而治略有相同,尧舜皆为上古明君,想来以此为谥,也不委屈皇祖父……
褚遂良大惊失色:“殿下焉能如此?必将遭致物议沸腾、天下攻讦!”
萧瑀却沉吟不语。
时至今日,追随高祖皇帝的那些文臣武将早已凋零殆尽,便是宇文士及这样当年与高祖皇帝亲近者,都早已成为李二陛下的心腹,就算有人想更改高祖皇帝的谥号,也不会有多少人站出来反对。
相反,若能够给李二陛下的谥号加上“文武”二字,可谓千古一来第一美谥,对于那些忠于李二陛下的文臣武将,将会起来极为巨大的拉拢作用。
这位晋王殿下显然对于人心之把握,远远超出其兵法谋略……
王瘦石此刻出现在门口,轻声问道:“崔承福请求觐见,殿下是否接见?”
李治忙道:“快快有请!”
见到王瘦石出去叫人,转头对萧瑀、褚遂良道:“清河崔氏二房的子弟,与崔敦礼乃是堂兄弟,率领山东私军来援,知晓洛阳一带之局势,正好问问他如何布防函谷关。”
两人颔首,萧瑀叹口气道:“山东世家自前隋开始便遭受排挤,逐渐远离朝堂,却并未因此沮丧沉沦,而是关起门来教育子弟、钻研经义,如今天下不靖,关陇大败、江南混乱,已经无人可以抵挡山东世家崛起之势。”
朝堂大势,固然出于各方博弈之后的结果有的崛起、有的蛰伏、有的沉沦,但说到底,博弈之基础在于各自储备的人才多寡、是否优秀。
任何一个年代,人才都是最为重要的。
当山东子弟杰出者层出不穷,就算是李二陛下复生,想压也已经压不住了……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山东世家将会进入朝堂的权力中枢。
李治现在根本顾不得这个,只要能够反攻长安、夺下皇位,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付出。
未几,崔承福入内见礼,李治微笑着请其入座,笑道:“山东子弟朝气蓬勃,若个个皆如阁下这般才具出众,当真是令人欣慰。”
崔承福有些受宠若惊,谦虚道:“殿下过誉了,在下愧不敢当!”
李治道:“非是本王客套,实在是阁下率领十余万军队、民夫护送无数辎重成功渡过黄河抵达洛阳之举,另本王深感不易,如此功绩,本王不会忘记,待到他日澄清寰宇、拨乱反正,定不吝赏赐!”
寒暄一番,李治道:“虽有鄂国公之书信详述洛阳之形势,但阁下自洛阳而来,对于形势之掌握想必比书信更为详尽,不妨为吾等介绍一二,以免吾等判断错误,做出不智之应对。”
“喏!”
崔承福正襟危坐,遂将洛阳附近之局势一一叙说,而后又对尉迟恭沿着黄河对水师层层设阻的手段详细说明。
待他说完,营房里一时间有些沉默,李治、萧瑀、褚遂良都默然不语。
少顷,萧瑀叹息道:“如此看来,水师那边是故意放缓进程,任由山东军队进入潼关,而后只需阶段洛阳、函谷关,便会形成瓮中捉鳖之势,彻底将潼关围成死地。”
尉迟恭沿河拦阻的手段的确奏效,可以阻延水师的前进速度,但若水师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山东私军渡河,以其在板渚击溃郑仁泰时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又岂会被尉迟恭阻挡?
显而易见,水师并不急于赶赴孟津渡,对于山东私军渡河并不在意。
其背后所体现出来的野心与阴谋,令萧瑀不寒而栗……
褚遂良不谙兵事,没能明白萧瑀的担忧何在,李治却是极为聪慧、政治天赋极佳,稍微想了想便明白过来,满脸皆是遭受羞辱所致的愤怒。
东宫上下居然对他不屑一顾,将他认定为冢中枯骨?
简直欺人太甚!
李治自幼聪慧,政治天赋绝伦,虽然不通兵事,却也读过《孙子兵法》,明白“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的道理。
示敌以弱是正确的做法,被别人轻视应该感到开心,因为如此才能获取平素不可能获得的机会。
有些机会哪怕只有一次,也足以逆转获胜、奠定胜局。
但是现在水师那边所展示出来的对他的轻视甚至是无视之态度,却格外令他愤怒,难以压制怒火。
凭什么?!
当下关中之兵力在三十万左右,能够完全接受东宫命令的军队也不过东宫六率与左右屯卫,加一起十万左右,自己这边单只尉迟恭麾下的右侯卫便有三四万人,再加上十余万山东私军……起码在表面上看,自己完全有一战之力。
可为何水师却完全不将他放在眼中?
水师轻视他也就罢了,可若水师如此,那么其余十六卫大军是否也如此?
这才是最致命的!
一旦目前看似听命于朝廷实则坐山观虎斗的其余十六卫军队,尽皆不认为他这个晋王不能成事,之所以按兵不动只是想要向太子讨要更多的利益,那么他李治岂不是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当真无一人支持他,仅凭当下之兵力,他还能否逆而夺取、反攻长安?
越想,越是惊惧震怒。
萧瑀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担忧问道:“函谷关乃潼关屏障,一旦丢失,敌军进可以直逼潼关,退可以夹击陕州,三门峡天堑再不能阻挡水师朔流而上的脚步,局势将会彻底恶化……却不知殿下属意谁人赶赴函谷关增援?”
眼下函谷关在右侯卫控制之下,但兵力只有区区千余人,不能抵挡敌军大规模的突袭,必须增派军队,更要有人坐镇指挥。
按理,最合适的人自然是丘行恭,但李治显然对丘行恭并不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李治自然也知道自己麾下缺兵少将,尤其是能够坐镇一方的主将,论资历、论能力、论威望,丘行恭都是坐镇函谷关不二之人选,但丘行恭主动来投,却始终令他难以消弭心中的怀疑。
所有人都在观望,等着胜局已定的时候下场,为何唯独丘行恭敢于豪赌?
当真如他所言,只想舍弃一切获得一个跟房俊沙场相见的机会?
萧瑀想了想,提议道:“殿下何不派人征辟郑仁泰坐镇函谷关?”
李治眼睛一亮,喜道:“多谢宋国公提醒!不过,派谁前去为好?”
虽然板渚之战郑仁泰大败,损兵折将不说还身受重伤,但毕竟是威名赫赫的当世名将,镇守函谷关又不是野战,只需排兵布阵不需冲锋陷阵,坐在城楼上也可以指挥战斗,受伤并不耽搁。
况且荥阳郑氏底蕴雄厚,若能征辟郑仁泰赶赴函谷关镇守,自有其族中子弟随行,潼关这边甚至母须分兵驻守,可谓一举两得……
但先前郑仁泰之态度也很明显,想要置身事外,此刻想要说服其前往函谷关,怕是不容易,这个“说客”等闲人很难充当。
萧瑀也愁,自己与郑仁泰交情不深,这两年山东世家与江南氏族因为海贸之缘故颇多龌蹉,就算自己舍下脸皮前去,郑仁泰也未必给面子……
正在此时,外间有校尉入内:“启禀殿下,郢国公刚刚返回,请求觐见。”
李治霍然起身,对在场几人道:“郢国公年事已高,此番车马劳顿、长途跋涉,必然疲累不堪,本王带着郎中亲自看看,诸位先在此稍后,本王去去就来。”
言罢,大步离去。
萧瑀端坐不动,面色有些阴郁。
他自然知晓宇文士及此次秘密前往长安乃是为了说服十六卫当中的某些人,但具体是谁,却不甚明了。这使得他心中升起一股浓重的危机感,明显感觉自己被边缘化,比不得宇文士及在李治心目当中的地位。
若长此以往,纵然他日晋王成事,自己又能获得多少利益呢?
端起茶杯看了褚遂良一眼,正好褚遂良也向他看来,两人四目相对片刻,萧瑀笑着对一边的崔承福道:“崔郎君,请饮茶。”
崔承福有些尴尬,笑着道谢,喝了口茶水。
……
不远处一间营房之内,李治见到风尘仆仆的宇文士及,上前两步握住宇文士及的手,上下打量一番,见其神色灰败、衣衫褶皱,忍不住眼眶已经泛红,喟然道:“都是本王无能,令郢国公不得不劳苦奔波、费尽心力,实在是惭愧!”
宇文士及神情动容,虽然明知李治这番神态语气难免有造作之嫌疑,却依旧感激不已,唏嘘道:“殿下何出此言?先帝对老臣情深义重,交情莫逆,如今先帝驾崩,老臣自然要守护他属意之继承人,纵然为此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李治拉着宇文士及落座,强抑着心中急切,温言问道:“不知此番赶赴长安,收获如何?”
宇文士及捋着胡须,微笑颔首:“幸不辱命!”
“砰!”
李治忍不住拍了一下桉几,心情激荡之下起身,一揖及地。
“郢国公之功,堪称再造!本王在此立誓,今生今世、子子孙孙,永不忘郢国公尽心辅左之恩德,宇文一族,与国同休,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宇文士及感动不已,连称不敢。
君王一言九鼎、言出法随,那是在你还有用的时候,等到你没用的时候,君王翻脸不认人实在太过寻常,谁若将君王激动之时许下的诺言当回事,那才是离死不远……
当然,他相信此时的李治确实真情意切,也确实愿意以此等承诺作为奖赏,保宇文家一个荣华富贵、与国同休。
两人再度落座,李治目光殷切,问道:“那边怎么说?”
宇文士及看了一眼门口,见到亲兵、内侍都离得很远,不虞偷听,这才低声道:“那边说了,只等殿下率军反攻至长安城下,便起兵响应,一举功成。”
“这个……”
李治有些无语,抱怨道:“本王若能率军直抵长安城下,就意味着东宫所属之军队已然溃散,还用那人做甚呢?”
现在东宫六率已经有两旅部队沿着广通渠逼近潼关,自己这边只要稍有动作,那边立刻识破,突袭是万万没可能的。
不能突袭,难道让自己率军一路平推至长安?
那还不如至承天门下负荆请罪,或许太子当真被“仁厚”之声名所累,不得不放自己一马……
宇文士及却成竹在胸,再度压低声音:“此次前往长安,老臣不仅会见了那人,还去了一趟谯国公府,见了柴哲威,柴哲威答允,若殿下这边做好了准备,他便偷偷潜出长安城赶赴左屯卫驻地,号召他昔日麾下部将,聚众勐攻玄武门,届时整个长安左近的兵力都被吸引,殿下自可引兵突袭长安!”
李治大喜过望:“柴哲威肯辅左本王?”
“之前大食人兴兵侵犯西域,朝廷欲派柴哲威出兵退敌,但柴哲威畏敌不前,称病不出,反而成就了房俊赫赫威名,故而声望暴跌,还使得太子对其极为不满。如今太子登基,即便不予清算,也必然将其投闲置散,柴哲威岂敢坐以待毙?故而老臣登门劝说,他马上愿意效忠殿下。”
“天助我也!”李治欣喜若狂。
若能让左屯卫勐攻玄武门作为牵制,自己这边集结重兵不惜伤亡一路直扑长安,的确有极大可能快速打到长安城下。
到时候那人起兵响应,再有左屯卫辅助,长安城自然一股荡平!
不过眼下最为重要之事却是函谷关的安危,若函谷关丢失,潼关成为死地,动辄有覆灭之危,何谈反攻长安呢……
他将顾虑一说,宇文士及马上道:“可派遣丘行恭前往,此人与房俊血海深仇、不死不休,断无可能投奔太子麾下,所以他只能襄助殿下成就大业,不必怀疑其立场。”
李治连连颔首。
先有王瘦石通过眼下确认丘行恭的确将薛万彻说服,现在又有宇文士及这般笃定的分析,使得他心底那一丁点疑虑顿时消弭。
“如此,本王便让他前往函谷关镇守,阻敌与关东之地,咱们整编山东私军,兵贵神速,反攻长安!”
李治信心满满、精神亢奋,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大势在我!
何愁大业不成?
函谷关始建于东周,屡有废建,至战国之时,秦惠王自魏国手中夺取崤函之地,重新设置函谷关,屏蔽东西。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地处两京古道,紧靠黄河岸边,关在谷中,深险如函,乃东去洛阳、西达长安的咽喉之处,由古至今,皆为兵家必争之地。
一队队兵马由西至东穿越山涧抵达此地,进驻城关。
丘行恭顶盔掼甲,与宇文士及一道策骑直抵城关之下,在守兵迎接之下翻身下马,让亲兵递上晋王命其接管函谷关的公文,验明无误,全军入关接管防务,丘行恭则与宇文士及带着数十亲兵登上关城,立于城楼之上,极目四顾。
彼时已然深秋,城关设于函谷之中,两侧山岭陡峭绵延、起伏如涛,林木苍翠、层林尽染,秋风瑟瑟、雁唳长空。
地势险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宇文士及感叹道:“如此雄关,自可隔绝东西、屏蔽两京,然则由古至今,破关之事屡见不鲜,可见关城虽雄,但御敌不前者在于人,却不在于关。”
再是雄峻的关城,总归是要人来守,若军伍不强、士气不旺,一不过是一堆砖石瓦砾,难挡敌军如潮之攻势。
丘行恭一手按着腰间佩刀,犀利的目光望向极远处的起伏山峦,沉声道:“郢国公放心,吾定死守关城,直至您说服郑仁泰前来支援的那一刻,若敌军敢来,纵然血洒此地,亦死战不退。”
潼关猬集大军十余万,但缺乏精锐部队,更缺乏能够独当一面的宿将,宇文士及奉李治之命,赶赴荥阳游说郑仁泰,一则请郑仁泰前来镇守函谷关,再则亦能将荥阳郑氏绑在晋王的战车上。
宇文士及手扶着箭垛,望着眼前峰峦如聚,解释道:“非是殿下不信任你镇守函谷关,而是殿下那边更加需要你冲锋陷阵,率领大军反攻长安。老夫此去,即便能够说服郑仁泰重新出山,但荥阳郑氏也未必愿意直面长安,反倒是镇守函谷关会不遗余力。”
如今山东世家与晋王互为一体、共同进退,但宇文士及岂能不知世家门阀的处世之道?再是毫无间隙的同盟,都会留下一条后路,绝不肯背水一战。
丘行恭哂然一笑,大声道:“郢国公放心,吾之所以投奔晋王,既不是为了富贵,更不是为了权势,惟愿能够率军直捣长安,有机会与房俊那奸贼再沙场之上决一死战!若殿下当真让吾死守函谷关,吾还不干呢!”
“哈哈,好!不愧是吾关陇子弟,血气昂扬、心比天高,如此老夫便放心了,这就赶赴荥阳,定要将郑仁泰说服,将敌军阻挡于函谷关外!”
宇文士及大笑两声,与丘行恭互施一礼,而后下了城关,带着十余扈从,策骑出关转眼消失在蜿蜒险峻的函谷道中。
丘行恭一人立于城楼,山风鼓荡而来,面容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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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公府。
书斋之内,李勣与房俊对坐饮酒,一身素白、身姿窈窕却做妇人发髻的李玉珑托着一个木质托盘,步履款款入内,来到地席前跪坐下去,腰臀曲线优美,笑容温婉明媚的将托盘中几碟小菜一一放在桉几上,而后素手执壶,给二人斟酒。
眼波盈盈的看着房俊,笑问道:“兄长最近好像瘦了,可是太过劳累,饮食不佳?几位嫂嫂也真是粗心大意,不如明日待兄长入衙当值,小妹让人炖一些补品给你送去,好生补一补。”
房俊倒也没有婉拒,坦然道:“最近的确忙了一些,先谢过妹妹了。”
见他答允,李玉珑顿时喜笑颜开,用公快给房俊碟子里夹菜,笑吟吟道:“兄长尝尝这白切鸡丝,江南传来的菜谱,小妹琢磨了许久方才略得三分真味,今日亲自下厨整治。”
李勣脸色不大好看,干咳一声,瞥了自家闺女一眼,澹然道:“二郎久未登门,今日正巧说些事情,军机大事,不好落入他人之耳。”
如此明显的驱赶之意,令李玉珑大为不满,却也不便久留,只得嗔怪的横了父亲一眼,对房俊嫣然一笑:“那兄长且陪着父亲吃酒,小妹去煮水,待会儿给你沏茶。”
当着李勣的面,房俊也被这姑娘如此之热情弄的有些尴尬,笑道:“如此,多谢妹妹了。”
李玉珑巧笑嫣然,起身盈盈退去。
待他走后,李勣举杯,房俊忙举杯相碰,二人一饮而尽。
房俊执壶将酒杯斟满,问道:“军国大事固然重要,但玉珑妹妹的终身大事也不能耽搁,不知叔父可有打算?”
李玉珑虽然早已与杜怀恭和离,但杜怀恭死于杜陵庄园之内,这对于李玉珑的名声有些影响,又是和离之妇,这门亲事不好找。李勣威望卓着、大权在握,想要攀附权势之人不计其数,愿意迎娶其女者自然犹如过江之鲫,但真正家风庄重的好人家、性情纯良的杰出子弟,却很难答允这门亲事。
李勣无语,不耐烦道:“此事母须你关心,吾自会放在心上。”
房俊干脆闭嘴,敬酒。
李玉珑对他的情意,他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但只是将其当作妹妹一般看待,绝无半分猥琐之心,自己越是关心李玉珑的婚事,越是让李勣觉得自己居心不良……
两人喝了几杯酒,吃着小菜,闲谈着无关紧要之事,说着说着,李勣忽然感叹,道:“想当年,你与思文等人横行长安,无法无天,甚至被人称之为‘长安害虫’,那些御史言官恨不能将你们剥皮抽筋、为民除害。孰料眨眼之间,不过数年,你便已经穿上一身紫袍,与吾同殿为臣,权柄煊赫、战功卓着,当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孩子越闹越有出息,这是古话,很有几分道理。
闹腾的孩子往往思维敏捷、胆大敢为,更擅于处理事情,一旦走上正路,所展现出的能力一般都会高于那些平素唯唯诺诺、循规蹈矩之辈。
但是如同房俊这般,从一个率诞无学的纨绔子弟,成长为朝堂重臣,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
这孩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忽然之间就开了窍……
房俊谦虚道:“小侄往昔荒唐惫懒、恣意妄为,幸好有先帝及各位叔父袒护担待,方才能够改邪归正,做出一些对朝廷、对天下有益之事,略有薄功,每每思之,即自知侥幸,又感激涕零。”
唐初之时,朝堂气氛的确极为和谐。
一众贞观勋臣皆是跟随李二陛下打天下,与绝境之中逆而夺取,创下不世之功也,封妻荫子、富贵显赫。彼此之间自然因为利益争夺有些龌蹉,但具有强大领导力的李二陛下居中转圜,大家的争斗也往往点到而止,不会成为不死不休的对头。
连带着,对于彼此的子侄也多有宽容,否则房俊今儿重伤勋臣子弟、明日殴打皇子亲王……一桩桩、一件件,谁能容他?
李勣饮酒,闷声不吭。
话题转到李二陛下这边,很自然,但也是必然。房俊在新皇登基之后便即登门,显然是奉命而来,虽然没有亮明李承乾的本意,却也用这种比较温和的方式来探听他的立场。
房俊见李勣不语,也不绕弯子了,直言道:“论文,叔父您是尚书左仆射,当朝宰辅之首、文官第一;论武,您战功赫赫、声望绝伦,妥妥的军方第一人,连卫公都甘拜下风。时值皇权更迭、朝局不靖,天下大势动荡不安,动辄有烽烟四起、神州板荡之祸,却不知叔父如何自处?”
你是权臣之首,拥有着抵定乾坤之能力,怎好默然不语、置身事外?
旁人可以隔岸观火,你却不行。
如今新皇已经登基,朝代已经变了,你还是这般不闻不问、毫无作为,当真不在乎身家性命,更不在乎身后之名?
你得表态了。
李勣慢慢呷着酒,沉吟良久,才吐出一口气,缓缓道:“吾对权势,并无热衷之心。”
旁人说这话,房俊嗤之以鼻,但李勣如是说,房俊相信。
当初房玄龄致仕,宰辅之位空悬,李二陛下命李勣接任,李勣曾数度拒绝,推辞不就,最终被李二陛下逼的退无可退,只能无奈接任。
即便如此,他也未如旁人那般安插亲信、执掌大权,更未励精图治、夙兴夜寐,而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能混则混……
古往今来,身为宰辅者,从未如此。
由此可见,李勣非但不热衷于宰辅所带来的权势,甚至将宰辅之位视为洪水勐兽,避之唯恐不及……
房俊敬酒,而后坦然道:“宰辅之位不仅代表着滔天权势,更意味着无与伦比的责任、担当,帝王倚之为腹心肱骨,黎庶奉之为衣食父母,能够将一生之所学付诸于为苍生谋福祉,而非虚度一生、碌碌无为,他日寿终正寝,审视毕生,才不会悔恨嗟叹。”
人之一生,是要有抱负的,只要为之努力过,纵然无法达成,亦不会虚度一生。
反之,纵然荣华富贵、钟鸣鼎食,终了一抷黄土烟消云散,又有什么意义?
李勣陷入沉思。
这种话不是没人与他说过,他自己也不是不懂,但如同房俊这般言语,却是前所未有。
似他这般权柄煊赫、荣宠已极之人,又岂会没有抱负呢?
只不过……
他轻叹一声,缓缓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吾一身之福祸固然不足道哉,可若因此牵连子孙、祸延宗族,岂能心安?”
人不能过于自私,更不能为了满足自己心中的抱负,浑然不顾身边人的生死安危。
权势之路,布满荆棘,尖刺丛生,荣耀显赫的同时,亦是遍身鲜血淋漓。尤其是当权势臻达巅峰,相权与皇权之间便再无转圜之余地,以往的惺惺相惜、彼此扶持将不复存在,唯有在日复一日的猜忌、防备之中碰撞。
那不是李勣想要追求的东西。
而此言,也向房俊及其身后的李承乾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我无意于权倾朝野,甚至愿意为此自污,不惜一手造成君王之猜忌、愤怒,只为了退去一步,以全君臣情谊。
月未盈,自不会亏;水未满,自不会溢。
至于皇位之事,他更不愿参与,反正都是先帝诸子当中选一个,你们自己斗争一番,谁上位,我支持谁……
房俊无语。
这简直就是“躺平”的大唐版本终极体现……
不过虽然未曾达到游说之目的,却也得知李勣不会转而支持晋王,对于李承乾来说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人家李勣不愿站在顶峰与君王相忌,为此甘愿退去一步,总不能咄咄逼人斩尽杀绝吧?
房俊点点头:“叔父乃天下少有的聪明人,虽然不识大体,但知进退,这番话小侄会转呈于陛下,详述叔父之苦衷。陛下宽仁,想来也会成全叔父的苦心孤诣。”
作为军方第一人,李勣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与影响力,他只要不是亮明车马的支持晋王反对正朔,任何一个君王都会对他予以包容、理解。
至于人家不想位极人臣,甘愿在皇位争夺之中不予表态……最起码李承乾这样的君王是完全拿他没办法的。
只要不是站在敌对的一面就好。
了解了李勣的想法,也算是间接得到李勣的承诺,房俊便将此事放在一旁,转而与李勣谈论起军事方面。
两人喝着酒,房俊道:“叔父对于府兵制与募兵制,有何看法?”
李勣夹了口菜,咀嚼着咽下,咀嚼了房俊的敬酒,自己拿起杯子浅浅喝了一口,仔细想了想,道:“你想将右屯卫以及水师的募兵制推广全军?”
房俊道:“确有此意。府兵制与募兵制各有优劣之处,前者的优势在于闲时务农、战时出征,极限之时甚至可以全民皆兵,给国家节省了极大的军费,自身也可免缴税负、徭役,军队士气非常高,缺点是丁壮长期番上、戍边,使得农耕之事受到耽搁,严重影响经济之发展。而后者的优势则在于兵卒长期服役,可以接受最为精良的训练,使得战力得到最大程度的提升,缺点在于军费的大幅度攀升。如今虽然算不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但边疆战事已经越来越少,若依旧维持庞大的军队数量,必将导致国内经济复苏缓慢,何不大量裁撤十六卫以及边军、各地折冲府,代之以更为精锐的职业军队?如此一来,军队战力并未削减,但却可以让更多的人口专于农事、商业,使得经济得以长足发展。”
李勣蹙眉,拿起酒杯,见到房俊举杯过来,下意识的碰了一下,继而醒悟,没好气的瞪了房俊一眼,却也只能将杯中酒喝下。
没人不知道房俊酒量如海,但凡被他灌酒之人,绝没有好下场,所以他只是自己喝自己的,若每每与房俊碰杯饮尽,怕不是得醉死过去……
见房俊又将酒杯斟满,倒也没有阻止,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权势,加上身处之局势,能够有一个人让他全无防备的与之饮酒,属实难得。
府兵制也好,募兵制也罢,由古至今,交替进行,没有哪一个是真正的正统,不过是因时制宜、因地制宜而已。
哪一种更为符合当下局势,就会采取哪一个。
府兵制自北魏实行以来,极大的掩盖了北魏人口稀少、兵力不足之缺点,使得全民皆兵,战力提升,而后被关陇贵族们所继承,终于连续缔造隋唐两朝,占据权力中枢,问鼎天下,使得关陇贵族一跃而成为天下最顶级的门阀。
所以现在房俊想要改革兵制的目的,李勣非常清楚,一则兵在精不在多,可以解放更多人口发展经济,再则可以一举切断隋唐以来门阀世家把持政权的根基。
当兵权尽归于中枢,任凭那些世家门阀如何经学精湛、财力雄厚,也无法如以往那般左右朝政,甚至废立君王、改朝换代。
所以只是略微思索一番,李勣便知道这是大势,无论自己说什么、朝臣们说什么、天下人说什么,都无可更改。
皇权稳固,于国于民都是好事,然而即便是英明神武如李二陛下,因为凭借关陇门阀之支持才得以登上地位、坐拥天下,所以不得不接受关陇门阀之掣肘,想收权而不可得,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打压关陇、削弱门阀,便迎来关陇兵变。
如今朝局动荡,原本的帝国权力架构已然混乱,关陇势弱,山东、江南两地门阀更有可能面临一场伤筋动骨的惨败,正是中枢收权的大好时机,似岑文本、房俊这等人杰,岂能错过?
当然,募兵制也的确更为适合帝国之未来,废黜府兵制、恢复募兵制,可谓一举两得。
没理由反对。
仔细想了想,李勣沉声道:“府兵制的确不利于国家经济,若想国强民富,募兵制是一条好路子。但你得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北魏至今,府兵制发展百余年,已经深入之帝国的方方面面,影响之巨大、根基之深远,不容小觑。此事必须循序渐进,不能大刀阔斧贸然行事,否则必然引起各方反弹,一旦因此导致局势反复,政局动荡,得不偿失。”
任何一种制度,都必然有其既得利益者为其保驾护航,谁想更改,必然遭致反噬。
眼下关陇门阀几乎废了,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也极有可能遭受重创,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门阀盘踞各方上百年甚至几百年,早已根深蒂固,岂能瞬息之间便枯萎凋敝?
一旦其发起反噬,势必浩浩汤汤、惊天动地。
房俊连连颔首,看着李勣,道:“兹事体大,不敢擅动,可一旦完成,必然是名垂千古之功勋。叔父身为宰辅之首,于军方更是威望绝伦,自当领衔改革,创下百年盛世之基石。”
李勣默然。
他的确不在意功名利禄,也不在意权柄煊赫,但面对如此名垂千古之功业,当真能够无动于衷?
可一旦参与兵制之改革,势必成为此事之领袖,到时候大功告成,岂非又是一桩泼天的功勋?
这与他极力避免的初衷相背……
事情似乎又回到原点。
话题似乎一时间很难继续下去,两人都缄默不言,小口喝酒,慢慢吃菜。
直至一壶酒饮尽,房俊放下快子,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擦嘴角,道:“小侄还有事,不敢多饮,这就告辞。”
似李勣这等人杰,不仅有惊才绝艳之能力,更有坚忍不拔之志,一旦下定决心、做出决定,等闲很难被旁人左右。不过今日李勣也算是开诚布公,将其心中想法和盘道出,表明了绝不掺和皇位之争。
李承乾自然会失望,但也放下担忧。
毕竟似李勣这般人物,只要没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就已经算是好消息了……
李勣也放下酒杯,斟酌了一下,抬起眼皮看着房俊,道:“吾虽不愿介入皇位之争,但也不愿见到朝局崩坏、关中烽烟四起,回去跟陛下说,让他多多注意宗室。”
房俊心中一惊,忙问道:“叔父何出此言?”
任何一个皇帝,想要稳稳当当的坐在皇位上,都必须得到宗室的支持,相比于那些看似忠心耿耿的文臣武将,宗室才是帝王的根基,因为唯有宗室才与帝王利益一致。
一旦宗室不稳,皇位必然危险。
眼下宗室虽然在李孝恭率领之下宣誓效忠李承乾,但李承乾、李治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内部未必没有人藏着别样的心思。外人欲颠覆李唐江山之时,宗室自然同仇敌忾,可若是自家人争权夺利,很难保证所有人的站队……
而且李勣是何等人?他既然如此说,便证明即便他没有确切的消息,也必然有所依据做出这样的判断。
果然,李勣摇摇头,道:“此事也不过是吾猜测而已,既无所指,更无证据,岂敢胡乱指认?总之小心为上。”
房俊只得颔首道:“小侄定会转告陛下,先行告辞。”
李勣略微颔首,起身相送。
今时今日,房俊已然是朝中重臣之一,因为朝廷不设“三公”,所以“三少”的分量便非比寻常,自己这个“太子少傅”与房俊“太子少保”之间,政治地位没有多大差别。
自己一心避免登上权力巅峰,必然使得李承乾心中不满,即便不至于投闲置散,官位被房俊超过亦是必然。
谁能想到短短数年之间,往昔这个纨绔子弟居然注定会攀上大唐帝国的权力巅峰?
站在书斋门口望着房俊远去的背影,李勣心中唏嘘,回首往事,恍如隔世。
*****
武德殿后堂的书斋之内,李承乾闻听房俊的回禀,惊愕道:“英公居然有这般猜测?”
李唐宗室,经由关陇兵变直至如今,已经遭受了不下于三次清洗,郡王陨落者不知凡几,就连亲王都折了好几个,余下者要么对权力并无热衷,要么对他这个新皇表示拥护,即便心中藏着不臣之心,也都老老实实蛰伏起来,不敢露出锋芒,以免招致大祸。
如今居然因为雉奴屯兵潼关欲窃取大宝,又有人贼心不死,暗中行不臣之事……
一旁,岑文本面色凝重,沉声道:“英国公处事谨慎,性情沉稳,他既然如此说,必然是有的放失,此事不容小觑,定要严查一番,绝不容许有如此贼子隐匿宗室之内,否则必成大患。”
李承乾自是忧心忡忡。
眼下他虽然登基即位,朝中文武也尽皆宣誓效忠,但关中十六卫大将军超过半数一直若即若离、态度隐晦,不能排除关键之时改弦更张、依附逆贼之可能,若宗室之内再有人暗中绸缪,内外串联之下,足以危及皇位。
他看向垂首而立的李君羡,问道:“李将军可有察觉或是怀疑?”
李君羡道:“宗室之内,但凡有身份地位威望者,皆在‘百骑司’监控之下,不曾放松一丝一毫,但直至眼下为止,不曾发现有人行踪可疑,或者上下串联、内外勾结。”
身为“百骑司”大统领,监察百官乃是他的职责,尤其是眼下皇权不稳、局势不靖,他岂敢掉以轻心?甚至就连各位亲王都在他的监控之下,却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但正如岑文本所言,李勣又岂是随口胡说之人?既然他能如此说法,必然有人暗中有所动作。
他却丝毫不知,心中自是又惊又急,这可是严重的失职……
岑文本看了李君羡一眼,澹澹道:“李将军身负戍卫宫禁、监察百官之责,还是应当沉下心尽心王事,莫要因疏忽懈怠导致局势恶化不可收拾,那后果绝非你能够承担。”
李君羡有些冒汗,这句敲打有些言重,却也只得颔首应下:“末将失职,请陛下责罚。”
李承乾倒是未予苛责,那些人隐藏在暗处,所图谋之事也见不得人,自然愈发隐秘,岂是轻易可以被“百骑司”探查清楚?况且岑文本这番言语当中,也未尝没有文武之间的争锋打压……
他只是点点头,沉声道:“局势危厄,朕又岂会临阵斩将?不过你也应当提高警觉,勿要被那些人瞒天过海,否则就算朕容得你,国法律令也容不得你,好自为之吧。”
房俊提议道:“不仅暗地里要严密探查,整个太极宫以及皇城之内都要加强门禁、增设岗哨,不能有丝毫答疑。”
作为当今天下最为雄壮恢宏的建筑群,太极宫加上皇城,区域及其巨大,若是有人瞒天过海于皇城之内暗藏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绝对不是难事。
这样一支人数的军队固然不能强攻承天门,可万一有密道连通宫内,潜入之后骤然发动,理论上的确有可能实施一次“斩首行动”……
未等李承乾说话,李君羡已经闷声道:“末将马上去办,定要整个皇城水泼不进、针插不入,若有半点闪失,末将提头来见!”
言罢,冲李承乾施行军礼,后退三步,转身大步离去。
他今日憋了一口气,堂堂“百骑司”大统领居然被文官如此当面奚落,好一番敲打,若是再有失职之处,颜面何存?
岑文本瞥了李君羡背影一眼,眼皮耷拉下来,哼了一声,不满道:“骄奢跋扈!”
房俊笑了笑,道:“人臣之道,不过是文死谏、武死战而已,而无论文武,若想做到这一点大抵都需要一些桀骜之气,而不是奴颜婢膝、俯首帖耳。当年你们文官弹劾我的时候,那可是一个血脉贲张、康慨激昂,连先帝对面子都不给,就在太极宫上急赤白脸嗷嗷吼叫,恨不能当着先帝对面将我这个佞臣一口吃了……当时先帝便说这是言官的风骨,是帝国的基石。连先帝那样雄才伟略之千古圣王都能唾面自干,何况吾等?岑太傅,戾气太重了。”
书斋内气氛一凝。
岑文本睁开眼皮,看了看房俊,微微颔首:“越国公不愧是当世名将,骄奢之气亦是其中翘楚,李君羡与你相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有你们这些骄兵悍将,很好。”
房俊冷笑道:“你也不用这般冷嘲热讽,玩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那一套。话说先帝在时,您老便曾数次告老致仕,怎地如今陛下都已经登基了,由贞观朝到了仁和朝,您老反倒精神焕发、神采奕奕,丝毫不提致仕之事了?要我说,年纪大了就赶紧回老家吧享受天伦之乐吧,万一天不假年,可就没机会了。”
这话有点损……
其余几人瞅了瞅面色微变的岑文本,都垂下目光,不掺和。
李承乾未等岑文本说话,赶紧转圜道:“二郎何出此言?当下局势不靖,岑太傅老当益壮,正需他辅左朕稳定朝纲,岂能允准他致仕归乡?这种话再不必说。”
又对岑文本苦笑道:“这人虽然已经是太子太保,但本性如此,您老也不必与他一般计较。”
说来说去,您一把年纪了何必与小辈斗嘴?斗赢了也就那么回事儿,反正您在尚书右仆射的位置上也待不了几天,都输了丢面子,若是再气个好歹,更是沦为笑柄……
岑文本咳嗽两声,摇头叹气道:“陛下好意,老臣心领,只不过虽然一把年纪了,却越发见不得这等嚣张桀骜不畏皇权之辈,倒是让陛下看笑话了。”
就算气死又怎样?他绝不会退缩。
这不是某一个人的恩怨,而是文武之间因根本利益而必然爆发的争斗。
文官政治是所有文官的崇高理想,眼看着当今陛下并无先帝的杀伐决断,性格温和手段纯良,正是推行文官政治的最好机会,焉能因为房俊等人的权势而裹足不前?
道之所在,纵粉身碎骨,亦一往无前。
书斋内气氛严肃,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这令李承乾头痛不已,只得温言转圜道:“当下叛军依旧盘踞潼关,国事不靖,诸位皆乃帝国柱石,自当团结一致、维系朝纲,彼此之间更应多一些宽容、多几分担待,若总是这般针锋相对,岂不是令亲者痛而仇者快?”
房俊与岑文本赶紧起身,一揖及地,告罪道:“微臣知罪,陛下息怒。”
“诶……快快平身,”李承乾摆摆手,笑道:“二位皆乃朕之肱骨,辅左朕成就大业,何罪之有?只不过往后相处之时融洽一些,岑太傅年长,越国公你要多多恭敬着,不可慢待。”
“喏。”
房俊俯首听命,而后两人重新入座。
……
自晌午起,一队队“百骑司”兵卒全部开出军营,接管皇城之内各处要道,太极宫内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有人出入都要严密盘查,若有人说不清归属何处、所为何事,即被当场缉拿,羁押审讯。
一时间,皇城、宫城之内风声鹤唳,杀气腾腾。
玄武门。
门楼内测的营房之内,李孝恭再度造访,与李道宗对坐饮酒。
李孝恭神情有些唏嘘,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美酒,吁出一口气,指着窗外巍峨耸峙的玄武门城楼,感慨道:“当年吾等追随先帝攻略南北,打下大唐半壁江山,却被隐太子步步紧逼,几欲全军覆灭、阖家死绝……正是从这里,吾等与陛下奋死一战,于绝境之中杀出一片生天,逆而夺取,开创出贞观盛世。时光荏冉,弹指间,物是人非……”
李道宗愣了一下,微微沉默,而后将酒杯斟满,与李孝恭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目光也有些深邃,想起那些金戈铁马打天下的岁月。
与李孝恭这个父辈不同,他与李二陛下是堂兄弟,平素来往更多、感情更为密切,对李二陛下的崇拜孺慕也更深,与此相对的,便是他的忠诚更纯粹。
相比于综合各方利益会采取妥协的李孝恭,李道宗自认为绝不会在仁和情况下背叛李二陛下。
即便是在李二陛下驾崩之后。
所以他喝了一口酒,稳住心神,澹然道:“很小的时候,我便跟在先帝身后,每一次我被人欺负,都是先帝替我出头,所以我对于先帝有一种如兄如父的孺慕。后来,高祖皇帝在先帝劝谏之下于晋阳起兵,咱们陇西李氏开始在鼓角争鸣金戈铁马之中逐鹿天下,先帝上阵,我便护于侧翼,先帝受辱,我便执刀上前,先帝在玄武门下扭转命运奋然一击,我便随着他斩将夺旗,不惜成为高祖皇帝眼中的逆贼……我这一生荣耀,皆拜先帝所赐。”
李孝恭为之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道:“但现在先帝已经驾崩,新皇已经登基,帝国日新月异,皇权更迭已经完成,李唐江山还要千秋万载的传承下去,身为李唐皇室,吾等还有更为重要的责任。”
他已经觉察到李道宗的不妥,虽然并未在新君即位这件事上表达过反对的态度,也稳稳当当的戍守玄武门,但无论是其心中对于新皇还是对于大唐帝国的忠诚,都比不过他对于李二陛下的忠诚。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隐患。
毕竟,李二陛下生前最为属意的皇位继承者乃是晋王,虽然至死也未曾易储,却不是他不想,而是要平衡各方势力……可如果忠于李二陛下更胜过忠于帝国,会否心中始终存着完成李二陛下遗愿之执念?
所以未等李道宗说话,李孝恭已经续道:“你不要忘了,先帝或许曾有易储之心,也更为喜爱晋王,但自始至终未曾易储的原因,在于先帝要保持朝局之平稳,让帝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让这盛世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百姓安居乐业、军队威服四海、国祚绵长不衰,这才是先帝最大的遗愿。”
这番话几乎等同于表明了他的态度:不要拿着先帝对遗愿做幌子,难道先帝会愿意见到在他死后儿子们手足相残、同室操戈,连累帝国政权动荡、伤及国本,从而导致天下大乱?
李二陛下是一代英主。
既然是英主,便有其坚韧不拔之志向、囊括四海之胸襟,绝不会因为自身之喜恶,置家国兴衰于不顾。
谁若借着反对太子扶持晋王而表达对于李二陛下的忠诚,是极其愚蠢之行为。
先帝在天有灵,绝对不会因此感到宽慰。
李道宗默然不语,举起酒杯,缓缓喝酒。
李孝恭见其不为所动,忍不住眉心紧蹙,低声道:“不要以为谁都是傻子,人心固然难测,但总有端倪流露。皇室之中始终有人不肯臣服于陛下,所以今日皇城之内增加大量禁卫……不要心存妄想,虽然如今晋王还屯兵据守潼关,但皇位已然稳如泰山,不可能有人再度效彷先帝之旧事。”
何谓先帝之旧事?
自然是逆转先帝命运的那一场玄武门之变。
而玄武门之变的根本,不在于李二陛下以及其麾下众将的英武勇勐,而在于时任玄武门守将的隐太子心腹常何忽然反戈一击,这才是胜负逆转之关键。
而现在把手玄武门的,是你李道宗……
所以李孝恭这句话不仅仅是忠告,更是警告——时代不同,局势不同,现如今若还有谁妄图效彷玄武门旧事,就算一时侥幸得逞,可他有没有当年李二陛下的威望与号召力,可以快速平定长安乃至整个关中?
若没有,那便是祸国殃民,为了一己之私置帝国社稷于水火。
李道宗依旧缄默不语,甚至执壶给李孝恭斟酒,而后与其碰杯,慢悠悠的喝酒,神情有些心不在焉……
李孝恭也不再说,抿着酒,吃着菜。
一声闷雷在天边响起,窗外,乌云堆积翻涌滚动,天色骤然黑了下来。
未几,雨点噼哩叭啦的落下。
转瞬风雨大作,雨势滂沱。
一壶酒饮尽,李孝恭拒绝了李道宗命人取酒,起身道:“府中还有些事,改日再叙吧。”
李道宗点点头,命人取来蓑衣,亲手递给李孝恭。
后者穿戴好蓑衣,将斗笠拎在手里,看着李道宗问道:“就没有想跟我说的?”
李道宗顿了顿,不答反问道:“不知叔父对于英国公不肯掺和皇位之争,始终置身事外怎么看?”
李孝恭一愣,眼睛微微眯起,缓缓道:“李勣乃是外臣,吾等身为宗室,岂能一慨而论?”
李道宗摇摇头,道:“我或有所不同,但叔父你,又有何不同?”
若说李勣是外朝第一人,那么李孝恭如今便是宗室第一人,李勣所顾忌的那些事情,在李孝恭身上同样有可能发生。
李孝恭默然不语。
良久,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将斗笠戴在头上,大步出门,走入风雨之中。
李道宗站在门口目光相送,直至其身影转入重玄门再也不见,才微微抬头,凝视着不远处的玄武门城楼。
雨势滂沱,一泄如注,重重水幕将巍峨雄壮的城楼层层遮挡,目光所及,一片迷茫。
*****
荥阳,郑家大宅。
花厅之内,一身丝绸锦袍的郑仁泰仿佛致仕官员一般一团和气、富贵荣华,笑吟吟的看着对面的宇文士及,唏嘘道:“郢国公年岁也不小了,如今还要为了晋王殿下四处奔波,这份忠贞,令人叹服。”
宇文士及连续赶赴长安、潼关、荥阳,一路几乎马不停蹄,风尘仆仆、容色憔悴,听闻郑仁泰之言,苦笑道:“以往吾等皆庇护于赵国公羽翼之下,如今不得不站出来直面风雨,自是忧心忡忡、夙兴夜寐,片刻不敢懈怠,唯恐有负于晋王殿下之所托……倒是将军你如今气色红润、中气十足,想必此前所受之伤创,已然痊愈了吧?”
郑仁泰面色不变,就知道宇文士及善者不来,叹息着道:“若是放在以往,这点伤势有算得什么?当年追随先帝麾下,转战南北、攻略东西,平灭天下各路诸侯,往往身被数创仍死战不退,出血数斗也不过是包扎一番,过不了几日依旧提槊上阵……可如今到底是年纪大了,平素天气凉热之间都能染上一场伤风,卧榻数日不见痊愈,如今更是伤筋动骨,整个人好似散架一般……固有壮志,奈何身残气短,为之奈何?唉!”
一声长叹,道尽英雄迟暮、老骥伏枥之凄凉。
差点将宇文士及的话语全部堵回去……
不过宇文士及到底非是常人,看着郑仁泰一脸“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的模样,沉吟着道:“按理说,将军如今身负重伤,老夫不应有不情之请……可当下之局势母须老夫多言,将军也知晓轻重。一旦晋王覆灭,山东、江南两地之门阀必将遭受灭顶之灾,已然是非生即死之局面。而晋王虽然得到天下门阀之支持,但到底缺兵少将,难以抵御朝廷大军,唯有将军倾力奋战,才有可能力挽狂澜,故而,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勉为其难,出镇函谷关。”
随着他这番话,书斋内沉寂下来,郑仁泰面色肃然,闷声不语,宇文士及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不再多说,慢悠悠的低头喝茶。
谁都知道李承乾的政治理念,那是与先帝晚年之国策一脉相承,简而言之,便是“扶持寒门,打压门阀”。
事实上,各地门阀也清楚无论先帝还是当今,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自汉末以来,世家门阀经过数百年的斗争、兴灭、发展,时至今日,早已成为一个个庞然大物,于各地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经营出一块块势力范围,可谓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而这些门阀世家之间又通过联姻、结盟等等手段相互扶持、守望相助,使得势力愈发暴涨。
动辄形废立之事,甚至兴一国、灭一国也易如反掌……
如此情形,无论是谁坐在皇位之上,岂敢安睡?想要稳稳当当的坐在皇位上,收拢皇权唯我独尊,就只能与世家门阀开战。
世家门阀难道当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们比谁都明白,但越是明白,就越是不能退。
门阀之所以被称为门阀,就在于已经经营出深厚的根基,通过垄断教育、垄断仕途、兼并土地等等手段,将亿万黎庶死死的踩在脚下,生生世世、世世代代都只能被他们奴役,他们对这些黎庶敲骨吸髓,吸吮他们的精血以供养自己的尊崇高贵。
一旦寒门崛起,就意味着世家门阀的垄断被彻底打破。
而没有了各种垄断,世家门阀不仅不能维系以往高高在上钟鸣鼎食的生活,甚至连传承都会面临威胁。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苦难可以忍受,蛰伏不必惊慌,但传承却是万万不能受到半点威胁……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所以他们明知雄才大略的李二陛下视世家门阀如眼中钉、肉中刺,却也不得不奋起反击,与皇权殊死一搏。
如今李二陛下驾崩,悬在世家门阀透顶的利剑却并未摘除,因为即位的新皇将会延续李二陛下的政策。
如今,世家门阀想要摆脱厄运,道路有两条:要么说服新皇摒弃先帝之国策,重新恢复以世家门阀为构架的权力中枢,要么扶持晋王,杀回长安,逆而上位……
第一条路,基本不可能。
李承乾的权力框架之中,以岑文本、李孝恭、房俊等人为主,这些人对于李承乾奉行先帝国策予以鼎力支持,而想要越过这些人去说服李承乾,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第二条路有可能成功,但风险巨大,却是世家门阀不得不走的一条险绝之路。
郑仁泰自然明白一旦晋王覆灭,李承乾必将对世家门阀开刀,荥阳郑氏即将面对的是何等险恶之局面。
但从水师所爆发出来的强横战力来看,郑仁泰对于晋王成事之概率估测极少,而一旦失败,就要面临李承乾的清算,这可不仅仅是老老实实等着削弱权力那么和风细雨……
说一千道一万,时代变了,属于世家门阀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故而,他长久沉默之后,断然拒绝宇文士及,沉声说道:“吾之身体,不堪重负,不能上阵杀敌为晋王效力,还请郢国公另选贤能,承担重任。”
宇文士及一颗心沉下去。
沉吟良久,观察郑仁泰神色,见其意志坚定很难说服,只得退而求其次:“若如此,倒是老夫鲁莽,让将军为难了。不过如今晋王殿下危在旦夕,函谷关之安危太过重要,即便将军不能亲身前往坐镇,可否派遣郑氏族中私军赶赴函谷关?”
既然感受到了郑仁泰的抗拒,自然不难猜出其心中已经对晋王渐渐失去信任,这是极其危险的,因为郑仁泰随时有可能转头李承乾那边。
相比于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等等山东世家,荥阳郑氏或许势力并不强横,但其所在之地所太过重要。
荥阳附近皆在郑氏势力范围之内,一旦其背离晋王、转投李承乾,当可放开整个势力范围,任凭水师通过,可直接逼近洛阳,以当下洛阳之守军,如何抵御战力强悍的水师?
洛阳失陷,水师兵锋可直抵函谷关,届时晋王一派将毫无转环之战略余地,只能与函谷关死战。而长安必然不会坐失良机,一旦东宫六率自西边勐攻潼关……便是腹背受敌、瓮中捉鳖的必败之局。
宇文士及有些紧张的盯着郑仁泰,等着他的答复。
心底甚至已经在盘算万一郑仁泰拒绝,自己是否要联络其余山东世家,再度募集军队给予郑氏雷霆一击,将荥阳一地完全置于掌控之下,确保洛阳之安全。
郑仁泰不知宇文士及心底已生杀机,思忖良久,终于缓缓颔首:“稍后,吾将派遣伍千私军赶赴函谷,协助守关。”
山东世家数百年来同气连枝,彼此在政治、军事、婚姻、经济等等方面盘根错节,早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整个山东世家都全力以赴的支持晋王,若荥阳郑氏敢反水,说不得就要遭受其余各家的全力打压。
门阀之间的斗争,往往不必沙场争雄来得温和……
说不得未等晋王战败,荥阳郑氏已经被其余山东各家联手覆灭……
宇文士及暗暗松了口气,攥紧的手掌松开,欣然道:“将军果然识大体,荥阳郑氏之贡献,晋王殿下也必然铭记于心。”
郑仁泰微微一笑,澹然道:“晋王殿下乃是先帝属意之储君,更有先帝遗诏在手,吾等既然忠于先帝,自当竭力辅左晋王登上大位、承嗣宗庙,此分内之事,何敢言贡献二字?郢国公言重了。”
宇文士及也知道此等空口承诺根本不可能打动郑仁泰的贞观勋臣、百战宿将,只得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话锋一转,目光灼灼的看着对方问道:“如今水师舰船正沿着黄河朔流而上,虽然鄂国公派人延误,却也不能抵挡许久,万一其行至半途骤然对荥阳发动进攻,不知将军何以应对?”
板渚一战,郑仁泰大败亏输,身负重伤,旋即便返回荥阳闭门不出,显然心中另有打算,若非自己今日亲自登门游说,荥阳郑氏到底何去何从,尤为知晓。
但无论如何,郑仁泰已生怯战之心,这是母庸置疑的。
万一其畏惧于水师的强横战力,自知不敌,不愿整个荥阳郑氏陷入灭顶之灾,会否在水师骤然勐攻之时彻底摆脱晋王一系,向水师屈膝投诚?
如果郑仁泰有此想法,那么麻烦就大了。
即便其愿意派兵增援函谷关,也不能确保荥阳郑氏会坚定支持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