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武德殿近在咫尺,胜利似乎唾手可得,从东宫与武德殿之间的侧门骤然杀出的一支伏兵如狼似虎一般冲入叛军侧翼,连续苦战伤亡惨重的叛军原本见到胜利就在眼前士气大振,正欲冲入武德殿建功立业,陡然遭受突袭顿时军心慌乱,退守至武德殿后门的李君羡则趁机组织反攻,一时间叛军阵脚大乱。艘
自东宫杀出的伏兵人数大抵有三千左右,头插花色斑斓的羽毛,身穿窄袖短摆的葛麻衣裳,其中偶有穿革甲者,奇装异服喊杀的口音也非常奇怪,突袭之时阵型并不严谨,但其兵卒个个骁勇剽悍,将叛军杀得落花流水。
李道宗既然早已猜到陛下必有准备,所以面对这忽如其来突袭并未慌张,沉着下令:“传令下去,以伍为基础就地组织防御,相互之间逐渐靠拢,集中兵力稳住阵脚,司机反攻。”
“喏!”
校尉前往传令。
宇文士及看着沉着冷静有条不紊的李道宗,心中敬佩,李孝恭固然是“宗室第一名帅”,但更多还是因为其辈分高、年岁大,当年深得高祖皇帝信赖所以委以重任,其后李二陛下也对其推崇备至,这才早就了李孝恭的功勋与声望,如果李道宗年长几岁,更早进入军伍,其成就未必会比李孝恭差多少。
而关陇门阀以军伍起家,结果到了隋末一番争斗导致人才凋零,最为缺乏的便是这种运筹帷幄、临危不乱的帅才。
否则又何至于走到今日?艘
“这些伏兵奇装异服,口音怪异,不知是何人麾下?”宇文士及看着骁勇异常的伏兵,有些担忧,这些伏兵虽然人数不多,且战阵之法有些疏浅粗陋,但个人极为勇武,加上骤然突袭,将李道宗麾下军队冲得大乱。
但搜寻脑海之中的记忆,却从不曾见过、听过这样一支部队……
李道宗看着麾下部队遵从他的军令逐渐以伍为单位聚拢在一处,慢慢稳住阵脚,伏兵跳跃搏斗之间头顶的花翎颤动摇晃分外醒目,淡然道:“是新罗王室豢养的‘花郎军’,皆乃新罗王侯公卿之后,乃是新罗王的禁卫军,当年曾被房俊杀掉一些,余者也在新罗女王归附之后消失无踪,吾还以为早就烟消云散,却不料居然出现在此处。”
宇文士及恍然:“应该是房俊暗中将其组织起来,预先埋伏在东宫吧?”
东宫与太极宫之间仅有一墙之隔,唯一一道连接两宫的门户便在武德殿东侧,所以武德殿乃宫中防御最为严密的宫殿之一,毕竟皇帝要防备着太子由此杀入宫内,行弑君谋逆之举……
而陛下事先将三千“花郎”藏匿于此,外界居然毫无消息,可见陛下早已做足了准备。
李道宗哼了一声:“除了那厮自作聪明,还能有谁呢?新罗女王已是他的禁脔,既然新罗复国无望,这些新罗国留下的余孽自然被他收归手中,只不过这些‘花郎’勇则勇矣,却队战阵厮杀并不熟稔,难成大器。”艘
话虽如此,这三千“花郎”毕竟是生力军,又埋伏一侧骤然发动直插叛军后阵导致叛军阵脚大乱,虽然在李道宗指挥之下逐渐稳住阵脚,却也承受了极大的损失。
武德殿北侧诸多殿宇、楼阁、花园成为双方反复争夺的战场,伏尸处处血流成河,战况极其惨烈。
负责率领“花郎”的金法敏身先士卒,在叛军阵中往来冲杀,俊秀的面容沾了几滴血渍,很是骁勇,冷不防被一支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贯穿肩胛,疼得他闷哼一声,身形一个踉跄,附近十余名叛军见状齐齐扑上来。
金法敏刀交左手,咬着牙奋力格挡,忽然身后一股大力袭来,整个身形倒着退出好几步,数柄钢刀的刀尖就在他面前劈下去,浑身冷汗唰的一下冒出来,他不怕死,今日也早已心存死志,但绝对不能白白死在这里。
复兴新罗的重任担在肩上如泰山一般沉重,无论如何,都要走到那一步……
他喘了口气,回头一看,竟是李君羡从后边赶来拽着他的束缚甲胄的腰带将他拉了回来,否则此刻他已经被叛军乱刃分尸。
“多谢将军援手!”艘
“不必谢,你能为陛下舍生忘死奋勇杀贼,吾救你自是应当。”
李君羡抬手想要拍拍金法敏的肩膀,见其肩胛处嵌着一支狼牙箭箭羽每晃悠一下对方的脸色便白上几分,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担忧道:“此间有我,你速去处置伤口。”
金法敏忍着剧痛:“如此就拜托了!”
李君羡提刀而立:“去吧。”
金法敏这才在几名部曲的搀扶之下退出战阵,在武德殿北边一处殿宇旁就地歇息,一个部曲取出金疮药,将他甲胄解开,先剪断箭杆,再用火折子将刀子炙烤一番,将箭创处切开,取出嵌在骨头间的箭簇,处置停当,用金疮药外敷,仔细包扎。
处置完毕,金法敏抬眼看了看其中一个部曲,那部曲会意,左右张望一番,猫着腰沿着墙根向前走了几十步,到了一处小门前站住,正好一个内侍从墙头探出头来,两人四目相对,没有说话,那内侍便退了回去。
内侍从门内一路急行,来到武德殿西侧御书房附近,这里已经抵近武德殿的正殿,周围禁卫严密、刀枪如林,防御滴水不漏,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艘
那内侍也只是在门口站了站,另外一个内侍便走出来到了近前,两人低声说了一句,另外那个内侍便在一众禁卫虎视眈眈的注视之下绕过御书房,来到武德殿正殿,自后门而入。
这内侍一路轻手轻脚,在后堂见到正好有人沏了茶水往正殿里送,便主动上前参与进去。
……
正殿内,李承乾居中而坐,文武位列两旁,气氛很是严肃,毕竟叛军已经接连攻陷甘露点、武德北门,距离此地仅仅一墙之隔,说不得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岂能不紧张?
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实则生死关头,又有几人能够等闲视之?
然而此刻就算是李勣也束手无策,东宫六率在李靖手中一直按兵不动,不知意欲何为,玄武门外房俊虽然击溃柴哲威的左屯卫,但一时片刻未能彻底清除隐患不敢贸然攻入玄武门,关中各地的驻军、门阀立场不清态度不明,放眼望去,帝国数百万军队居然无一支可以就近支援太极宫……只能等在此处以示与陛下同进退、共生死。
李承乾的心情倒还算是不错,一则他藏有后手,局势不至于山穷水尽,再则到了这个时候依然有人能够陪他在这里坐观成败、身处危难,他这个皇帝当得还算合格。艘
想当年隋炀帝在江都罹难之时身边无一个忠诚的臣子,皇帝做到那个份儿上,可悲可叹……
几名内侍捧着托盘从后殿出来,将茶水与几样糕点放在群臣面前的案几上,此刻殿外杀声震天、血流漂杵,殿内茶水点心、淡然处之,这君臣之间倒是颇有几分魏晋遗风。
一个内侍跪在李承乾身边,将茶水与点心摆放在御案上,低声道:“陛下,金法敏率‘花郎’血战叛军,死伤惨重,其本人也身被数创,甚至被箭矢射穿肩胛,此刻正在殿外医治。”
李承乾拈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看向这个内侍,目光湛然杀气凛凛。
这内侍虽然小声说话,但此刻殿内安静,声音依旧被群臣听见……
坐在李承乾下首的李勣蹙眉看了一眼这个内侍,扭头对站在李承乾身后的王德道:“你的人,带下去好生管教,大殿之上,焉有阉竖说话之余地?”
王德面色通红,弯腰道:“是奴婢调教无方,罪该万死。”艘
而后瞪着那内侍,咬着牙道:“跟我来。”
再度告罪一声,转身回到后堂,那内侍战战兢兢,垂着头亦步亦趋跟过去……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想了想,对殿上禁卫道:“传旨,宣金法敏进殿。”
李勣忙道:“陛下……”
他想要出言阻止,李承乾却摆摆手没让他说话,温言道:“金法敏虽然乃是新罗王族,但如今新罗已亡,其女王率举国臣民内附,所以也是大唐子民。眼下朕之子民率众抵御叛军身被数创,朕岂能无动于衷?自然应当召见予以勉力一番。”
现在正需要忠于皇帝的军队殊死奋战,万万不能寒了人心……
李勣欲言又止。艘
刚才那内侍的表现很是奇怪,区区一个内侍岂敢在皇帝与群臣议事之时开口说话?别说是他,就算是内侍总管王德都老老实实待在一旁,咳嗽一声都有可能被误认为“干预朝政”从而遭受严惩。
而正是他这句话,使得皇帝不得不召见金法敏,其中颇为诡异……
但皇帝已经这么说了,他自然不能再阻止。
禁卫转身出去,须臾,将甲胄解开、露出肩胛上创伤的金法敏带了进来。
金法敏入殿,欲跪拜施礼,李承乾温言道:“爱卿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不知伤创可有大碍?来人,叫御医过来给爱卿好生诊治一番,妥善处置伤创。”
金法敏感激涕零:“臣乃化外之民,得陛下这般关怀,无以为报,愿为陛下效死!”
嘴里说着话,上前两步,跪伏于地。艘
李承乾安慰道:“新罗已然内附于大唐,爱卿自然是大唐子民,新罗之地也由朕之兄长治理,世世代代皆为大唐版图之内,何来化外之民一说?”
金法敏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臣失言了……”
这时内侍带着一个御医来到殿上,金法敏起身,在御医上前查看他肩胛伤处之时,猛然自怀里抽出一柄光芒闪闪的匕首,一个箭步向着御案之后的李承乾冲去,面目狰狞,杀气腾腾!
殿上群臣不妨有这般剧变,一时间大惊失色。
这一下变生肘腋,殿上群臣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面色大变,然而金法敏之前便上前两步,借着御医诊治之时又往前两步,距离御案仅有十步之遥,手中匕首寒光闪闪,身形矫健箭步前冲。嫽
而李承乾此刻身边最近的内侍也在五步之外,仓促之间难以近前阻挡……
金法敏面容狰狞,箭步冲前只差两步便抵达御案,握着匕首的右手攥紧,摆臂向后做好蓄力准备,只待跳上御案便将这个身有残疾、行动不便的大唐皇帝刺杀当场。
直到这时,殿上群臣才发出惊呼、喝骂,然而却不及阻止。
坐在下首的英国公李勣到底是冲锋陷阵的当世名将,虽然也有短暂的错愕,但极快反应过来,想要上前阻止已是不及,手握着面前案几的一脚,因是跪坐,所以正好侧身发力,卯足劲将案几投掷出去。
这张长二尺四寸、阔一尺二寸、通体楠木所制的“奏章案”被李勣奋力掷出,携带着呼呼风声后发先至,在金法敏踏足御案之前的一刹那正中他的后脊梁。
李勣虽然不以武力著称,但身手绝对不差,身为名将即便这些年心性淡泊却从不曾放弃打熬身体,手劲极大,这一下奋力而为,奏章案“砰”的一声将金法敏砸得一个踉跄,惊魂未定的李承乾一脚踢在自己身前的御案上,御案倾倒,正好绊住金法敏踉跄的脚步,使其一头栽倒在地。
李承乾身后的两个内侍这时才冲上来护驾,见到金法敏摔倒,两人齐齐扑上去将金法敏保住,大呼:“陛下快走!”嫽
金法敏只差半分便将得手,如何能够放弃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奋力爬起,想要挣脱两个内侍却不得,握着匕首胡乱的捅了几下,鲜血奔流,两个内侍这才惨叫着软软松开,等到金法敏终于摆脱,想要再度上前将坐在榻上手脚并用惊惶倒退的皇帝刺杀,却听得耳边一声大喊:“狗贼,敢尔!”
金法敏骇然回头,便见到一只拳头在眼前急剧扩大,然后狠狠擂在他的脸上。
只一拳,金法敏便觉得脑袋好似被大锤砸中一般,“嗡”的一声鸣响,继而眼前一花漫天星斗,没等他缓过神来,胸腹处又遭重击,整个人虾米一般佝偻起来……
李勣一拳一脚将金法敏制服,唯恐其还有什么手段能够伤害陛下,扑上去先夺取匕首丢在一旁,然后照着其颈侧动脉狠狠打了一拳,待其昏迷之后才将其死死压在身下,大声道:“来人!将这贼子捆绑!”
殿外的禁卫这个时候才冲进来,见到这等场面吓得双腿发软,若是陛下被刺杀,不仅他们一个别想活,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听到李勣呼喊,赶紧冲上去将昏迷的金法敏捆绑,李勣爬起来,叮嘱道:“塞住他的嘴巴,扒光衣服,以免其咬舌或者服毒。”
很多门阀豢养的死士在做一些见不得光之事的时候,往往会在身上藏有剧毒,有一些甚至就涂在衣领上,一旦行迹暴露为了保守秘密,会当场自尽。嫽
“喏!”
禁卫按照李勣之言将金法敏扒光捆绑,嘴巴里横着塞进一根硬木,有绳子栓着两头在后脑绕过打了个结。
李勣这才看向李承乾,张亮、许敬宗等人已经冲到陛下跟前,将惊魂甫定的李承乾搀扶起来,忙上前几步,关切问道:“陛下无碍否?”
李承乾整理一下衣冠,面色有些发白,刚才事发突然来不及多想,并未有太多感受,现在贼人已被制服,回想起来才发觉有多么危险,若是李勣心中哪怕存有半分不臣之心,出手慢上那么一丝,自己怕是已经血溅当场……
后知后觉后怕,冷汗已经洇湿里边的中衣,面上强自镇定,颔首道:“诸位爱卿不必惊惶,朕并无大碍。”
然后看向李勣:“多亏英国公出手果断,否则朕必遭凶厄!”
李勣没有半分救驾之后的欣喜之色,面色凝重,一揖及地,羞愧道:“臣子当面却让陛下遭受凶险,实是罪该万死!若陛下有毫发之损伤,臣等万死难辞其咎!”嫽
诸位大臣心中也自后怕,齐齐鞠躬:“臣等万死!”
李承乾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摆手道:“事发突然,谁能想到率领族人保卫武德殿不计生死的金法敏会骤然行刺于朕?幸亏英公出手及时,有惊无险,诸位爱卿不必自责。”
众臣闻言,都直起身。
刑部尚书张亮忽然向前一步,沉声道:“金法敏乃新罗王族,必然心念故国怀有怨愤所以才铤而走险,微臣斗胆请问陛下,到底是谁将此獠安排在东宫保卫武德殿?”
殿上气氛瞬间严肃。
历朝历代,“刺王杀驾”这种事都是一等一的重罪,与“谋逆”几乎不分伯仲,不仅刺客要处以剐刑或者腰斩,其余所有涉案人员都是重罪,绝无宽宥之可能。
金法敏乃是新罗王族,是谁允许其纠集旧部埋伏在东宫?嫽
虽然目的是借助其力量保卫武德殿,但现在金法敏刺王杀驾,联络其进入东宫之人自是难脱干系……
殿上群臣都看向张亮,有些诧异。
当初张亮在江南之时与房俊有些龌蹉,被房俊整治的欲仙欲死、脸面丧尽,这些年大抵是被打服了,张亮事事紧跟房俊脚步,房俊说东,他绝不说西,早被各方势力当作房俊的忠实拥趸。
谁都知道房俊与新罗的关系纠缠不清,因为善德女王的缘故所有新罗残余势力几乎都对房俊唯命是从,能够将金法敏引入东宫,命其率领新罗王族最后的武装力量三千“花郎”殊死保卫武德殿,自然只有房俊能够做到。
现在金法敏刺杀陛下失败,追责是必然对,但当真要追责到房俊身上?
且不说陛下对房俊之宠信,单只说眼下房俊只手擎天将玄武门外叛军一扫而空,随时都能杀入太极宫勤王救驾,谁敢去追究房俊的责任?
这张亮如此之莽,难道就不怕等到房俊提兵入宫之后听闻此事,找他算账?嫽
朝堂之上看不惯房俊的比比皆是,尤其是文官系统担忧其成为董、霍一般的权臣,视之为洪水猛兽一般,恨不能一举弹劾将其夺爵罢官打落尘埃,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必须一击即中使其不能翻身,否则必将遭受反噬。
那个棒槌发起疯,谁也顶不住……
内侍将御案摆放停当,又将左右收拾干净,掉在地上的茶具点心都清楚,李承乾重新坐回去,看了张亮一眼,道:“此事皆乃金法敏丧心病狂、天理难容,与旁人无干,郧国公毋须多言。”
然后不理张亮,询问李勣道:“不知外间战况如何?”
李勣转身去往大殿门外,听取等候在此的斥候汇报,然后回转,禀报道:“李君羡正率领宫中禁卫与百骑司与敌奋战,‘花郎军’尚不知金法敏刺杀陛下之事,仍在殊死搏杀,短时间内还守得住,但若是房俊迟迟不能率军攻占玄武门、入宫增援,后果难以预料。”
许敬宗道:“想来这金法敏因灭国之故心怀歹念,为了取信陛下居然牺牲三千‘花郎’,只为在陛下面前博取一个忠贞之印象,因此得到一个近身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先前那个内侍:“那内侍故意在大殿之上言及金法敏血战负伤、忠贞勇猛,使得陛下不得不予以接见,这才给金法敏造就了近身刺杀的机会……却不知那内侍现在何处?定要控制起来好生审问才是。”嫽
这一点李承乾也早已想到:“放心,那贼子早已被王德拿下,待到平叛之后再行审问不迟。”
今日若非他反应快踢倒御案阻挡了金法敏,李勣又用案几将其砸伤,说不定就要被那贼子得手……心中犹有余悸。
李勣道:“以微臣之见,当封锁此间消息,不使三千‘花郎’得知金法敏之事,否则必然溃散。”
既然金法敏已经打定主意牺牲这三千“花郎”以达成接近皇帝伺机刺杀之目的,那么朝廷自然也毋须客气,好生让这三千人物尽其用、死得其所。
否则三千“花郎”一旦溃散,非但不能抵挡叛军,反而会对守军造成恐慌。
李承乾又问:“城南叛军有何动静?”
李勣答道:“目前依旧在圜丘附近,未有异动。卢国公陈兵神禾原,薛、刘、郑联军紧随其后,三只军队相互制约,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况且卫公一直坐镇春明门外,东宫六率数万军队枕戈待旦,震慑关中各支军队以及诸多门阀偃旗息鼓,局势还算可控。”嫽
他其实是不同意皇帝下的这盘大棋的,收益固然很高,但风险着实太大,一着不慎便满盘皆输。以他所见,只需将叛军剿灭,稳定朝政,将皇位稳稳当当的坐下去,那些心怀鬼胎的魑魅魍魉慢慢收拾即可,何必这般急切?
但陛下不知被房俊灌了什么迷魂汤,对其言辞信之不疑,浑然忘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至理,以帝王至尊亲身为饵,想要将一切不臣之辈尽皆引出,一网打尽。
现在看来,风险固然承担了,却未必能够达成预想之目标,李道宗的骤然反叛使得房俊不得不提早重掌右屯卫,如此一来玄武门必然落入房俊之手,切断李道宗退路的同时,也令那些原本想要杀入太极宫的军队、门阀投鼠忌器,依旧作壁上观、不敢下场。
所以陛下这风险担得有些不值得……
右屯卫除去留下五千精锐镇守大营、看押俘虏,其余皆冲出营地,将漫山遍野的左屯卫溃兵或是俘虏、或是驱逐,使得玄武门外直至渭水的广袤区域内尽在掌控之中,无论是谁想要纵兵逼近玄武门都难逃右屯卫之兵锋。泹
如此,房俊才敢掉过头来攻略玄武门……
攻坚战没有什么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的余地,数以万计抵达右屯卫兵卒密密麻麻的朝着玄武门涌去,各种攻城器械全部从库房内搬了出来,很快运抵城墙之下,兵卒冒着头顶守城部队的箭矢、滚木,开始攻城。
双方根本没有试探,守军知道此刻主帅正率军进攻武德殿,最是紧要的时候,一旦被右屯卫攻占玄武门杀入宫内便会断去主帅退路,到时候与宫内禁军内外夹击,主帅李道宗必败无疑;而右屯卫也明白自己的职责,唯有快速攻陷玄武门才能入宫增援,若是迟一步被叛军先行得手,后果不堪设想。
攻城战一经爆发,双方便毫无余地,惨烈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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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北岸,左侯卫大营。
殷秦州端坐帐内,无奈道看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叹气道:“您老人家不在府中颐养天年,何苦这般四处奔波?如今天下大势纷纷扰扰,早已不是您这个年岁的人能够掌控,非但于事无益,反而徒增烦恼,何苦来哉。”泹
在他面前,一位鹤发白眉的老者颤巍巍坐在那里,刀条脸上布满老年斑的皮肤早已褶皱有如枯树皮,眼皮耷拉、眼袋浮肿,高大的身躯如今瘦的皮包骨,身上衣衫松松垮垮,背脊也已佝偻弯曲,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息,明眼人只看便知其已经油尽灯枯,大限将至。
老者浑浑噩噩,似乎迟滞的思维还在思索殷秦州的话语,他身后陪同的两个中年人却已经有些不满,其中一人蹙眉道:“吾家老祖能够莅临此地,乃是给足了大帅面子,否则只需一封书信送抵,大帅还能违抗拒绝不成?不要不识好歹。”
殷秦州没说话,他身后的殷元却怒了,喝道:“好大的胆子,身在军中居然敢对大帅不敬,莫不是将军法当作摆设?”
那人冷笑:“屁的大帅!当年就连你爹不也是在我窦家麾下摇旗呐喊、以走狗自居?”
殷元大怒:“你……”
正待破口大骂,却被殷秦州抬手阻止。
老者依旧耷拉着眼皮,似乎精力不够理会不得眼前之事,也似乎故意纵容身后之人挫一挫殷家的锐气……泹
殷秦州看着那人,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傲然道:“在下窦孝谦。”
殷秦州想了想,一脸疑惑,又问:“令尊何人?”
那人一滞,忍着气道:“家父讳琮。”
殷秦州恍然:“原来是前晋州总管,唉,想当年令尊追寻隐太子平定山东功勋赫赫,只可惜疾病缠身撒手人寰。可叹一世英雄,却后继无人。想必你是害怕世人提及汝父之时道一句‘虎父犬子’,所以想要遵循汝父生前之抱负,斩断太宗皇帝血脉,使得皇位国祚重归于隐太子一脉?这么看来,是个有志气的,只不过据我所知隐太子一脉早已断绝,你又如何将皇位国祚传给他的子孙?”
那窦孝谦气得咬牙。
隐太子已经死了几十年,断子绝孙血嗣无存,谁吃饱了撑的给他卖命?泹
他正想说话,一直浑浑噩噩的老者微微抬头,耷拉着的眼皮也掀开一条缝隙,泛黄的眼珠看向殷秦州,有气无力道:“你如今好歹也是一军主帅,何必跟一个小辈言语争锋?气量窄了啊。”
殷秦州无语,无奈道:“您老大抵是记性不好了,家父曾与您的兄长同朝为官,有袍泽之谊,所以我与这位实乃同辈。”
老者名叫窦袭,乃前隋太傅、邓国公窦炽之孙,如今窦氏一脉辈分最长者。其长兄窦轨是最早归附高祖李渊的关陇门阀,跟随高祖皇帝平定天下、功勋赫赫,爵封酂国公,追赠并州大都督。
他们都有一个族妹,便是太穆皇后窦氏……
殷秦州的父亲殷僧首最初为南陈官员,南陈覆灭之后投降隋朝,曾任秘书郎,与窦袭之二兄窦琮同朝为官、略有交情,而窦琮便是那窦孝谦之父……
关陇门阀盘踞关中多年,从北周之时起,及至入隋,再入唐,相互之间恩怨情仇盘根错节,夹杂不清,往上数两代,大抵都能攀得上关系。
窦袭这才恍然,不过他精力难济,自是不会纠结这点小事,而是含糊着说道:“老夫没几日好活了,之所以不在家等死而是登门拜访,实在是不得不来啊。”泹
殷秦州明白窦袭来此的目的,所以他有些不解:“无论如何,窦氏都是当今后族,自高祖而起,至太宗之时,乃至于从今往后都是一等一的门阀,尊贵显赫、与国同休,又何必牵扯到眼下的兵变之中?”
窦袭叹着气,咳嗽两声,抿了抿没牙的嘴巴:“还不都是这些儿孙无能?人活一世,难逃一死,到了老夫这个年纪也早看透了,然而死虽然不可怕,更可怕的却是活着的时候就看到死后子孙家族的凄惨下场,这口气咽不下呀,就算咽下了,也死不瞑目。”
殷秦州蹙眉不语。
窦家这些年与关陇门阀渐行渐远,无论是太宗皇帝当初上位没有得到窦家支持故而有些迁怒,还是窦家自己人才凋零,总之权势地位骤降是不争之事实。遥想当年纥豆陵氏在代北何等显耀,北周、前隋、乃至于入唐之后都堪称当世第一门阀,而在贞观朝堕落下去,难免有所自卑,如何能够与日渐兴盛及至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走到一处?
分歧在所难免。
但无论如何,窦家始终是关陇一脉,与关陇的利益盘根错节、无法分割。
之前关陇兵变,如今关陇又依附晋王起兵谋逆,两相叠加,可以想见一旦陛下摆脱当下危局坐稳皇位,第一个就要拿关陇门阀开刀,不管窦家是否参与其中,都难以脱清干系。泹
更别说窦家后代之中与房俊颇多龌蹉,难保到时候房俊不会落井下石……
但这是窦家的事,与我何干?
殷秦州缓缓道:“窦家一门显耀、皇亲国戚,纵使有一时之磨难,迟早也会复起。况且此事晚辈爱莫能助,实不知您为何亲自到此,晚辈惶恐。”
窦袭眯缝着昏花老眼,到了他这个岁数,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跟殷秦州绕弯子,直截了当:“现在江夏郡王起兵欲覆灭伪帝、奉承先帝遗愿,胜利唾手可得。只不过房俊此子击溃左屯卫,即将攻占玄武门,难免对江夏郡王造成威胁,一旦功败垂成,其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关陇那些老家伙与宗室里一些人去找到老夫,让老夫亲自前来卖一卖这张老脸,恳请大帅出兵攻打玄武门,以解江夏郡王之危。不知这张老脸在大帅这里又用否?”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喘气喘得厉害,咳嗽一阵,一双混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殷秦州。
殷元怒视窦袭,这不是明摆着威胁吗?
殷秦州面色不变,与窦袭对视片刻,问道:“若我不答应,又将如何?”泹
窦袭叹气道:“不答应就不答应呗,这种事那里还有赶鸭子上架的?只不过既然醴泉殷家与关陇、宗室尽皆离心离德,也就没有继续留在关中的必要,未免足下家中发生什么意外的时候怀疑到关陇与宗室的头上,还是趁早举族迁徙吧。”
他身后的窦孝谦又补充一句:“可即便是举族迁徙,路途之上也未必太平,万一遇上盗匪流寇什么的,阖族发生点意外也不是不可能……”
窦袭呵斥道:“闭嘴!老子面前,有你说话的余地?”
转头对殷秦州道:“你放心,这瓜怂讲话没头脑,胡诌八扯,就算当真有什么意外也绝对与关陇、宗室没半分干系。”
殷秦州默然不语,放在桌下的双拳却紧紧攥起。
这就是关陇与宗室亮明车马的威胁:你不按我说的出兵攻打玄武门,我就杀你全族!
不要低估盘踞关中几百年的关陇门阀所说的每一句话,即便如今关陇门阀早已不复往日之鼎盛,可是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力量依旧足以支撑他们完成这样的威胁。泹
更何况还有宗室之中一部分人参与进来……
可以说,如果关陇门阀与宗室想要让醴泉殷家阖族死绝,即便是皇帝都没办法保得住。
殷秦州默然半晌,才声音干涩缓缓说道:“兹事体大,容在下思量思量……”
“诶,有什么好思量的?”
窦袭断然道:“身为一军之主帅,自当杀伐果断,成与不成,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莫要拖延。老夫这身子骨也当真拖不得了,你不给个准话儿老夫自是不会走,万一死在你这军营里,你可就说不清了,到时候无论成与不成,怕是都有人将这笔账算你醴泉殷家头上。”
殷家父子看着面前这行将就木的老东西满口威胁之词,胸中怒火填膺却又无可奈何。捑
关陇门阀与宗室之所以将窦袭搬出来,显然也不想与殷家当真不死不休,希望以窦袭的资历、辈分能够压得住殷秦州,但同时也凸显出这些人的决心——若是连窦袭的话都不管用,双方的冲突在所难免。
殷秦州瞪着窦袭看了半晌,方才缓缓颔首,几乎咬着牙根道:“既然如此,那晚辈只能从命。”
他没有说什么狠话,那样毫无意义,这一战要么殷家破釜沉舟绝处逢生,要么与关陇门阀自此决裂、不死不休。
“传令下去,全军集结,准备渡河!”
“喏!”
帐外,军令一层一层向下传达,整支军队动员起来。
窦袭这才满意颔首,似乎支撑不住一般整个身子所在椅子里,叹了口气,缓缓道:“莫要心怀怨恨,如若关陇覆灭,你以为你们殷家就能独善其身?当初推着你率军前来这渭水边试探朝廷虚实,就已经将你与朝廷那边割裂开来,一旦皇帝坐稳皇位,绝无可能对你从轻发落。”捑
殷秦州面沉似水,淡然道:“多谢您老人家教诲,使得晚辈知晓釜底抽薪、驱虎吞狼之意义,更懂得想要活下去就得厚颜无耻、绝仁寡义的道理。”
“唉……”
窦袭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都已经逼得人家决死而战,还不许人家发几句牢骚?
*****
李治负手立于帐门之外,眺望着苍茫夜色之中的圜丘,今夜无星无月,圜丘诺大高耸的身影矗立在大地之上,拔地而起姿态雄伟,仿若人间神祇一般充满了宇宙的伟岸与神秘。
另外一侧,明德门高大的门楼则在黑夜之中影影绰绰,无数灯笼火把萦绕其上,勾勒出其粗浅的轮廓,魏然壮美……捑
心情却如同这秋日枯藤一般纠缠杂乱,怎么也理不清。
到了现在,心中难免对于当初起兵谋反泛起一丝悔意……
然而事已至此,非生即死,要么进一步皇图霸业千秋万岁,要么葬身此地黄土荒冢,绝无退却之可能。
斥候的战马从远处疾驰而来,到了中军附近被拦阻下来,严密盘问、检查之后才予以放行。半柱香功夫之后,疾驰的马蹄声来到近前,同斥候一齐抵达的还有闻讯而来的尉迟恭。
“启禀殿下,宫内传出消息,金法敏率领三千‘花郎’埋伏于东宫之内,危急之时骤然杀出,李道宗猝不及防,阵型大乱,好在历经血战终于稳定局势,金法敏混战之中被冷箭射伤,陛下念其忠勇,故准许其进入武德殿医治……”
斥候说到此处,尉迟恭以及周围将校一脸振奋。
从一开始陛下放任晋王大军离开潼关进入关中,大家便都想得到陛下必然有十足之把握才敢这般“引君入彀”,一劳永逸,而不是集中力量击溃潼关之后坐视十余万叛军逃遁河东、山东,祸乱中原腹地。捑
陛下藏有后手几乎是肯定的,而这个后手一时未曾显露,便等于在晋王大军头上悬着一柄利剑,不知何时会掉下来。
即便李道宗出乎预料的反叛杀入太极宫,这种担忧也一直在晋王一系心头萦绕……
现在终于显露出来,且未能对李道宗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那么接下来李道宗必然可以势如破竹的杀入武德殿。
尉迟恭看向李治,发现李治面色如常,并未有太多振奋之色,心中忍不住暗赞,经历过这许多事、诸多磨难,晋王如今的心性已经与以往大为不同。
殊不知,李治隐藏在袖口之下的手掌已经紧紧攥起,掌心紧张得全是汗水……
他询问斥候:“金法敏后来如何?”
斥候一愣,原以为更为重要的是右屯卫已经开始猛攻玄武门的事情,赶紧回道:“至消息传出之时为止,三千花郎伤亡殆尽,金法敏却一直未见踪迹。”捑
尉迟恭面露喜色:“看来是伤得太重啊,若是他不能出现指挥‘花郎军’,其战力势必大减,未必挡得住李道宗啊。”
三千“花郎”出现得太过突兀,时机也恰到好处,若非兵力太少几乎可以左右宫内战局。可即便兵力很少,但素闻“花郎”乃新罗王室手中最为忠诚、最为剽悍的军队,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兵多的一方并不能确保胜利,万一被“花郎军”冲得士气涣散、军心浮动,李道宗是极有可能失败的。
然而李治却依旧一脸紧张,急声问道:“武德殿可有异动?譬如召集大量御医入殿,或者请宗室长者前去?”
斥候摇头道:“宫内封锁严密,咱们的内线只能将指定的消息送出来,半点交流业务可能,咱们在宫外根本无法得知宫内的确切动向。”
李治有些失望,但更多还是紧张与兴奋,金法敏以三千“花郎”之性命为饵,博取陛下之信任终于得到一个近身面圣的机会,既然其后一直未曾路面,显然已经完成刺杀之事。
无论陛下身亡与否,金法敏都无可能脱身,这个计划是金法敏自己提出来的,且整个计划之中本来就将自己当作死士。
金法敏与三千“花郎”都是死士,只不过前者主动,后者被动。捑
李治赞叹一声:“金法敏坚贞刚烈,其行为必然传诸于后世,以为三韩之典范。”
犹记得当初金法敏跪在自己面前全盘拖出这个计划,恳请以刺杀皇帝之功勋换取新罗复国……
但其刺杀行动到底是否得手?
李治心底有如猫抓鼠咬一般,瘙痒难耐,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后果……
一旁的尉迟恭察觉李治神色有异,奇道:“殿下可是有何事隐瞒?”
李治略作沉吟,有些犹豫。
而后对斥候道:“速速返回长安继续打探消息,尤其是宫内的动静,不惜任何代价都要搞清楚。”捑
“喏!”
斥候又将房俊已经彻底清除玄武门外残余左屯卫溃兵,即将开始攻打玄武门的消息回禀,之后告退,再度返回长安,刺探情报。
看着斥候走远,李治对尉迟恭道:“召集宋国公等人,本王有要事商议。”
“喏。”
尉迟恭不敢怠慢,赶紧派人去将萧瑀等人请到中军帐。
……
帐内,李治居中而坐,萧瑀、尉迟恭分列左右,崔信、褚遂良分别坐在两人下首,其余人等皆不够资格参加这次议事,可见保密程度之高。捑
“之前,金法敏曾秘密求见,言及用三千花郎之牺牲换取伪帝之信任,得到近身之机会,而后伺机刺杀,助本王登上大位,条件便是待本王即位之后撤销吴王李恪之封地,以大唐帝国之名义自新罗王室之中择选一位血嗣册封为新罗王,将新罗复国……”
李治简单明了的解释了其中究竟,而后说道:“目前看来,金法敏已经完成了行刺计划,但武德殿封锁甚为严密,行刺之结果外人无从知晓,诸位认为眼下该当如何应对?”
诸人都大吃一惊,没想到李治不声不响的居然藏了这么一手,果真厉害。
而且仔细推敲一番都觉得这条计策甚妙,金法敏入唐之后与房俊走得很近,甚至受房俊举荐入贞观书院学习了一段时间,得到房俊之信任。
以陛下对房俊之信任,爱屋及乌之下也一定认为金法敏乃是忠贞义士,又率领新罗王族最后的力量入宫抵御叛军,如此行为可谓忠勇双全,因此给予金法敏一个近身的机会可能极大。
当然其中也必须有一些运作,但显然一切都按照计划完美施行,金法敏也的确得到了刺杀的机会……
可现在陛下是否背刺谁也无从知晓,而陛下之生死更关乎这场兵变的胜败。捑
萧瑀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或许是年岁大了,精力难济导致思维不够顺畅,他最近总是觉得事情完全脱离掌控,一会儿晋王局势大好登基在望,一会儿陛下局势稳定叛军难成气候……胜负成败骤然转折,令人目不暇给,晕头转向。
但如果金法敏当真得手,甚或只是重创陛下,都会对局势造成足以逆转的影响。
顿了一顿,他开口道:“既然武德殿封锁甚严,咱们无从得知究竟,其他人想来也与咱们一样都对宫内的情形两眼一抹黑,那么陛下是生是死,自然也无人知晓。”
都是聪明人,马上就从萧瑀的言语之中听出其中的意思,李治眼睛一亮,振奋道:“宋国公之意,是故意传递金法敏已经得手的传闻?”
崔信抚掌大笑:“只要有陛下驾崩的谣言在关中传扬,不仅影响朝廷军队的军心士气,更会影响关中门阀与驻军的立场,反正无从求证,岂能不心生疑窦?哈哈,武德殿封锁得越是严密,就使得这些谣言越发真实可信。”
谁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生是死,有人相信陛下活着,自然就有人相信陛下死了。捑
陛下将武德殿封锁得密不透风,反倒是作茧自缚……
帐内诸人很是振奋,终于见到一线胜利之机。騊
李承乾即位之后没有一日安稳,根本腾不出手培植亲信,整个太极宫里九成以上都是太宗皇帝留下的旧人,这种情况的太极宫就是一个大筛子四处漏风,想要封锁消息难如登天,此时叛军兵临城下却给了李承乾以军队封锁消息、隔绝中外的好机会。
但也正因如此,无论太极宫内流传出何等匪夷所思的消息,外人都无从查证。
李治拍了拍桌案:“此事就此决定,由宋国公负责运作,褚黄门从旁协助,一定要将声势浩浩荡荡的造起来,让整个关中都对皇帝的生死疑神疑鬼,如此才能浑水摸鱼、火中取粟。”
“……殿下明鉴,老臣年老体衰、精力难济,此等大事难以胜任,万一出了岔子百死难恕,不如由褚黄门掌总,老臣从旁协助。”
萧瑀现在根本不需要立功,只要晋王成功上位他就是妥妥的从龙之功,晋王的功劳簿上也就尉迟恭能够与他并驾齐驱,余者皆不足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出这个风头?
造谣污蔑皇帝驾崩,一旦晋王事败,皇帝想要宽恕他萧瑀都不做到,朝野上下必将群起而攻之……
李治自是不知萧瑀心思,赞许道:“宋国公真乃老成谋国之士,不仅胸有韬略,更愿意提携后进,所谓高风亮节也不过如此。”騊
他看向褚遂良:“那此事由褚黄门来办,可能胜任?”
褚遂良完全是被萧瑀裹挟来此,欲退无路,自然毫无进取之心,只愿意当一个存在感极差的混子,不求“从龙之功”也尽量避免将来遭到清算,岂能愿意成为晋王的“肱骨之臣”?
连忙推辞道:“下官从未曾独掌一面,且在先帝身边一直负责文书传达、起草诏书,却从未履践实务,经验不足、履历欠缺,岂敢担当如此大任?殿下能够委以重任,足见胸襟之宽广,可下官万万不敢在这个时候出现半分差错。”
李治想了想,觉得褚遂良说得也有些道理,毕竟这人一直以来在先帝身边虽然备受宠信,但大多时候都是以文学见长,处置实务的能力并未彰显,且从其人与魏徵之间关于后者书稿处置一事可以看出,这人的品性值得商榷。
贸然将如此大事交付于他,的确不太妥当……
但除去这两人之外,还有谁能胜任呢?李治不由得暗叹一声,此番起兵确确实实仓促了一些,虽然占据了一个“完成先帝遗愿”的先手,能够得到更多人同情乃至于支持,但也导致根基浅薄,手底下连几个能用之人都没有。
他叹气道:“本王也知道此事为难你了,可如今之局面你也都看到,胜败生死也只在一线之间,旁人或许更有能力,可本王如何能够相信且委以重任呢?此事褚黄门不要推脱,勉为其难吧。”騊
话已至此,褚遂良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压制着满心不情愿,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殿下以如此重任相托付,下官又岂能不知好歹?殿下放心,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办妥此事,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李治展颜道:“正该如此!你我君臣相互扶持、其利断金,世间还有何等难事不可成?带到他日成就大业,定与卿等共享天下!”
褚遂良连连颔首,心里却暗暗叫苦。
这件事办完,他在陛下那边就算是彻彻底底上了黑名单,只要晋王事败,必然难逃陛下之追责。
至此,居然要真心实意的给晋王办事,求神拜佛保佑晋王能够成就大业。
瞥了一眼一旁的萧瑀,心里恨得牙根痒痒,这老贼自己到时摘得干净,却将他一手推进火坑。騊
再加上之前逼着自己写就了那一封“自白书”导致自己不得不委身晋王阵营之中,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更是将整个钱塘褚氏都牵连在内,实在是缺了大德……
*****
玄武门下,夜幕降临,战鼓隆隆、硝烟弥漫,战事异常激烈。
虽然右屯卫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更有火器装备,战力高出城上守军不止一筹,但因为守军占据绝对地利,加上右屯卫不敢大肆使用火器导致城墙受损,所以战事一时间陷入焦灼。
城下不远处,高侃站在房俊身后眺望着城上的火光,担忧道:“守军很是顽强,这些都是李道宗一手带出来的部队,知道李道宗此刻身陷险地,所以都玩了命的守城,想要贡献玄武门有些困难。”
一旁的孙仁师建议道:“宫内的局势危若累卵,每拖延一刻,武德殿的危险便加重一分,不如干脆用火药将城墙炸出一个缺口,以便快速贡献玄武门,与宫内守军前后夹击,击溃李道宗。”
他当然明白房俊之所以没同意使用火药爆破炸毁城墙的原因,是防备另外有军队前来进攻太极宫,但现在玄武门隔绝了太极宫内外的通信,谁也不知道武德殿目前是何等局势,万一李道宗先一步攻入武德殿控制住陛下,则其余一切都没了意义。騊
房俊很稳重,面色如常:“不必急躁,陛下之所以留在武德殿是因为担心军心士气受到影响,既然敢留下,自然有自保之法。玄武门必须保持完整,否则就算快速攻入太极宫,谁能保证别人不会追着咱们的后头来打咱们?到时候玄武门无险可守,整个太极宫就将沦为战场,最后只剩下一片白地。”
太极宫是否留存他倒是不大在乎,反正这座宫阙迟早湮灭在战乱之中,到了后世连一砖半瓦都没能留下来。但是没有了玄武门的屏障,敌军就可以轻易发动大规模的突袭,到时候以右屯卫以及宫内守军的力量如何抵挡?
三人回到营帐,刚刚落座还未来得及喝一口茶,王方翼便已经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大声道:“大帅,大事不妙!左候卫已经在渭水北岸搭设浮桥、征调舟船,前锋部队已经渡过渭水!”
三人大吃一惊。
孙仁师惊诧道:“殷秦州疯了不成?现在关中所有驻军都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他怎么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军渡河而来?”
眼下局势未明,谁贸然参合其中就有可能遭受极大反噬,一旦事败后果不堪设想,宁肯错失良机也不能甘冒奇险,谁这个时候下场谁就是傻子。
殷秦州之前表现得还算是识时务,虽然驻军渭水之北却很是安守本分,就连派往玄武门附近的斥候都尽可能的展露行迹让右屯卫有所防范,以此来表达自己光明磊落,让房俊相信他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得不率军前来,但绝无僭越之心。騊
怎地忽然之间就一反常态,开始率军渡河、逼近长安?
房俊仔细想了想,面色凝重道:“恐怕这并非殷秦州的本意,否则之前王方翼前去传话,他也不会表现得那么克制。若是所料不差,必然是关陇门阀内部又起了什么幺蛾子,逼着殷秦州不得不出兵长安。”
说到底,醴泉殷家并非关陇一脉,在关陇门阀生死存亡之际逼着他出兵长安而不管醴泉殷家的死活,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关陇门阀虽然衰落颓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要集合整个门阀的力量去逼迫区区一个醴泉殷家,还是能做得到的……
高侃忧心忡忡道:“且不管殷秦州真疯还是假疯,率军渡河而来是必然的,咱们是否要暂停攻打玄武门,集中力量对付殷秦州的左候卫?”
虽然左候卫并非十六位当中第一等的战力,但兵力接近三万人,实力不容小觑,万一趁着右屯卫猛攻玄武门而不克的时机从后掩杀而来,很是麻烦。
战场之上没有侥幸,一着不慎就有可能全盘落败,不可有一丝一毫侥幸之心。騊
而一旦右屯卫呈现败像,其余隔岸观火的关中各地驻军未必不会在关陇门阀鼓惑撺掇之下悍然起兵来攻,那是皇帝、房俊以及朝廷军队极力避免的局面。
到那个时候,局势将会彻底失控,而仅凭右屯卫与东宫六率,只能护着皇帝撤离长安、逃遁河西……
房俊起身来到舆图前,目光先是驻留渭水北岸,继而沿着渭水向东、向西巡视一圈,沉吟未语。
一旦右屯卫攻陷玄武门,一面要将玄武门作为重点防御之地,同时也要分兵进入太极宫突袭李道宗的后军,以达成与守军前后夹击之势,解除武德殿之危险。
到时候玄武门以北广袤的地域将兵力匮乏,渭水也将不能成为隔阻其余军队突袭玄武门的天堑。
整个长安城都有可能陷入战火之中,到时候各方军队开赴长安展开混战,局势彻底失控……
这与当初“引君入彀”的目的彻底违背。騊
“引君入彀”是要将那些不肯臣服于帝国统治的门阀一个一个的跳出来,而不是将他们全都引到长安来……
沉默了一会儿,房俊有些无奈:“命令火炮部队做好准备吧,争取一举将左候卫击溃,而后集中兵力进入玄武门,突袭李道宗。”
铸造局生产的火器足以装备右屯卫全军,使得右屯卫成为当下唯一全部装备火器的部队,战力傲视天下。这些火器他藏了很久,即便在李大亮策反之初遭受左屯卫柴哲威的威胁,高侃都谨奉他的命令没有将火器拿出来大杀四方,甚至就连晋王大军抵达长安城下都一直藏着掖着,就是为了隐藏实力,以便让那些关中各地驻军当中生有不臣之心者跳出来,再一一予以铲除。
但现在殷秦州突然率军渡过渭水使得局势隐隐有失控之迹象,房俊不敢继续冒险。
只能雷霆一击,震慑群伦。
不过该跳出来的也差不多都跳出来了,偶尔一两个城府太深之辈隐藏太好,一时间倒也无可奈何,就让他们继续隐藏下去吧,等到李承乾坐稳皇位开始推行新政,那些家伙怕是迟早按耐不住……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聪明的智者能够推算天文衡量地理却无法揣摩人心,往往某一个人心中一丝莫名其妙的变化,就会使得事情脱离预定路线走入歧途,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正是如此……
李承乾与房俊原定的计划是将晋王引到长安附近予以消灭,尽可能的减小十余万叛军有可能对于河东、中原、乃至于山东、江南等地的荼毒,然后借此使得那些居心叵测、心怀不轨的悖逆之辈一个个跳出来,用最小的代价将朝堂之上整肃一清,然后推行新政,革新各种弊端,着重改革帝国的税赋、教育、科技等等方面……
风险固然很大,但收益实在是太过丰厚,只要能够办成,李承乾的皇位稳如泰山,帝国三十年之内不会出现内乱,正是夯实内政开拓进取的大好时机。
但现在殷秦州骤然起兵横渡渭水,或许会将计划全部打乱。
若集中火器给予殷秦州强硬打击使其全军溃败,会使得那些观望的军队、门阀心生忌惮投鼠忌器,大抵由此偃旗息鼓,不得不将心底的野望与悖逆隐藏起来,伺机而动;可若是以常规力量应对,有可能贻误战机,导致李道宗在太极宫内肆虐无敌。
李承乾自然有自保之法,要么出宫赶往春明门外与东宫六率汇合,要么从密道逃出长安城,在房俊、李靖保护之下撤往河西,凭借地势以自保,再图反攻长安。
但如此以来,帝国势必陷入内乱,所有的谋划都将毁于一旦,日后即便能够反攻长安,帝国根基尽毁,想要恢复贞观年间的元气至少需要二十年……
李承乾与房俊没有二十年的世间去浪费,一万年太久,他们只争朝夕。
所以房俊果断下令集结火炮陈列于右屯卫营地之内,只要殷秦州敢率领他的左候卫前来,必然遭受天崩地裂之攻势。
……
夜幕之下,渭水之上假设起三座浮桥,水面上是数以百计的舟船往来游弋确保浮桥安全,无以计数的兵卒浩浩荡荡自浮桥抵达南岸构筑起临时的阵地,斥候齐出侦查右屯卫的动向。
北岸河畔临时搭建的营帐之内,殷秦州喝着茶水,低眉垂眼一言不发。
小睡了一觉的窦袭恢复了一些精神,披着一件袍子坐在殷秦州对面,拈着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看了看殷秦州的脸色,轻叹一声,温言道:“莫要怨恨老夫,老夫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自贞观九年之后,关陇门阀的手中已经极少掌握军队,这是人才凋零之下的结果,但也是与太宗皇帝博弈之后做出的取舍,太宗皇帝默许关陇门阀把持朝政,但作为钳制关陇门阀只能放弃一部分兵权……”
殷秦州澹然道:“你们手中没有军队,所以就将主意打在旁人身上,逼着旁人去给你们冲锋陷阵,去替你们送死?”
“诶,身在政治利益的最高层,岂能这般感情用事呢?永远不要用你的情绪去影响你的行为。”
窦袭摇摇头,续道:“无论是此前太宗皇帝打压关陇门阀,还是其后太宗皇帝远征辽东之时关陇发动兵变意欲废黜太子,其后果虽然严重,也的确能够对关陇门阀造成有可能一百年也无法恢复的伤害,但关陇门阀依旧可以忍耐,毕竟与荣辱兴衰相比,生死更为重要。但现在不一样了,一旦陛下平定叛乱顺便剪除那些不臣之辈,朝堂上下全是帝党,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极有可能顺势推行新政……老夫不知新政是什么,但打压门阀是一定的,而关陇作为曾经最显赫的门阀天下皆知,现在却最是虚弱不堪,简直就是不能再合适做儆猴的那只鸡。”
殷秦州默然。
新皇上位,总是要做一些与以往不同的事情来彰显自己的权威、树立自己的威信,甚至对于那些有远大抱负的皇帝来说,还要做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以达到名垂青史的目的,与那些庸庸碌碌的无能帝王区分开来。
太宗皇帝雄才伟略,生下的孩子几乎各个都是人杰,李承乾虽然一直不被太宗皇帝看好,但自幼由文德皇后抚育,经天下名师教诲,本人亦是聪慧,除去性格上的弱点之外,资质绝对不差。
这样一位皇帝,曾遭受太宗皇帝的不信任,不知多少文武大臣对其质疑,等到他坐稳皇位之后岂能一切照旧、萧规曹随?必然要做出一些事情来彰显自己的政治主张,并且以绝对的成绩向世人宣告他是个合格的皇帝。
所以推行“新政”几乎是必然对。
而无论“新政”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天下各地的门阀都会是最大的绊脚石,关陇门阀首当其冲……
新仇旧怨堆积一处,岂能有关陇门阀的退路?
如此,倒也能理解宇文士及悍然反叛投奔晋王麾下,并为其鞍前马后、四处奔走……
茶水有些凉,殷秦州将杯中茶水倒掉,重新沏了一杯,缓缓道:“你们就算逼着我起兵横渡渭水逼近玄武门,其结果最终也极大可能失败。”
窦袭不以为然:“房俊的确算是近十年来朝野上下最为杰出的人物,并且战功赫赫从无败绩,但右屯卫经由李大亮的策反产生内斗,实力大损,又与左屯卫恶战一场,战力还能存留几分?眼下既要强攻玄武门,还要防备宫里的李道宗,根本就是分身乏术,就算他三头六臂,也必败无疑。”
“击溃左屯卫的时候,房俊可是动用了火器的。”
殷秦州提醒了一句。
时至今日,火器之威力早已天下皆知,装备火器的大唐军队横行天下、举世无敌,而火器最初便是由右屯卫全数装备,也使得右屯卫从一直解散重组的部队一跃成为大唐十六卫当中战力第一等的存在。
装备了火器的右屯卫,普天之下谁人敢言必胜?
窦袭摆摆手,沉稳道:“不必担忧,之前关陇早已对铸造局深入探查过,其产量尚未恢复至原先的一成,且只能生产一些震天雷、火药,对于火枪、火炮之复产尚需时日,所以眼下右屯卫就算有火枪,却也眼中缺乏弹丸火药,与烧火棍何异?况且你此番渡河,也不必彻底击溃右屯卫,只需坚持两日,关中局势必然剧变,到时候自会有人前来增援。”
殷秦州想了想,明白了窦袭的意思。
攻打右屯卫、逼近玄武门只是一个态势,未必就需要左侯卫正面击溃右屯卫。之前所有人都对直接起兵参战有所抵触,因为必须承受太大的风险,失败的后果是谁也不能承担的。
当然这只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关中各地的驻军、门阀如今互不信任,一旦有人第一个上固然勇敢,其余人未必跟随,甚至有可能站在陛下那边对这个“勇士”群起而攻之……
现在窦袭就是要殷秦州去做这个“勇士”,第一个对玄武门、对陛下发起攻击。
而且窦袭确信,其余关中各地驻军、门阀会群起而响应,紧随其后蜂拥而至。
到那个时候,区区右屯卫何足挂齿?
一人一口唾沫都足以将其湮没……
所以现在的问题在于殷秦州能否在右屯卫的反击之下坚持到各地军队前来增援?
但无论如何,好像的确多了几分胜算。
窦袭见他神情略有缓和,自己心神也松懈几分,他还真就害怕殷秦州畏敌怯战宁肯与关陇彻底决裂也不肯率军渡河,难道到那个时候关陇当真与殷秦州开战?
极尽关陇之力的确可以将醴泉殷家彻底碾为齑粉,但在同时遭遇陛下打压、针对之下,关陇也将耗尽最后一丝元气,怕是想要留下血嗣都无可能。
所以他此番作为,可谓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这人世间纷纷扰扰、争来斗去,无非都是为了一个‘利’字,关陇自成一体、无分彼我,利益更是纠葛极深、不可分割,你们醴泉殷家这些年也早已与关陇纠缠在一起,谁也不能独善其身,面对危难,唯有齐心协力、共同进退。放手去干吧,若是能正面击溃房俊,必将替代房俊成就你天下名将之事业,既然无路可退,不妨全力一搏。”
发表了这样一番感慨,窦袭眼皮再度耷拉下来,昏昏欲睡。
殷秦州喝着茶水,缄默不言。
被逼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好说呢?
帐外有校尉入内,瞄了闭着眼睛打盹儿的窦袭一眼,欲言又止。
殷秦州放下茶杯,道:“何事?”
校尉这才说道:“右屯卫正在全力攻打玄武门,玄武门守军很是顽强,看来一时片刻还不会失陷。咱们的前锋部队已经渡河完毕,右屯卫调集固守大营的五千余人倾巢而出,于中渭桥一代南岸列阵防御。”
殷秦州起身来到舆图前仔细看了看,问道:“右屯卫没有试图阻止咱们渡河?”
校尉摇头:“没有异常,右屯卫似乎打算等着咱们渡河,然后硬碰硬的打一场。”
殷秦州蹙眉,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李大亮策反右屯卫中不少中下层将校,几乎动摇了右屯卫的根基,虽然房俊返回将其扑灭,但伤筋动骨在所难免。其后又与左屯卫大战一番,就算柴哲威再是无能,左屯卫数万将士也不是绵羊牛犊,右屯卫不可能没有损伤。俯
眼下右屯卫又集中精锐猛攻玄武门……
几次三番,右屯卫再是强军也经不住这般折腾,还能留存多少兵卒、保持几分战力?
此等情况之下,右屯卫最佳战略便是派兵袭扰左候卫渡河,尽可能的拖延事件以便于结束玄武门战斗,然后全力应对在渡河过程中精疲力竭处于混乱的左候卫。
但现在右屯卫似乎根本不将左候卫放在眼中,只等着左候卫全数渡河之后一举击溃,一劳永逸……
房俊乃知兵之人,以往所向无敌、战无不胜,累累功勋绝非凭空得来,这样的人岂能犯下战略上的大错?又岂能不知一旦与左候卫的战争陷入焦灼,势必引发整个关中所有军队的连锁反应?
事有反常必有妖。
唯一的解释,就是房俊根本不将左候卫放在眼中,确信可以一战而定。俯
既然再度向窦袭确认了铸造局的产量绝无可能支撑右屯卫装备足够的火器与配备足额的弹丸、火药、炮弹,殷秦州心底难免升起一股不忿。
你房俊的确是当世名将,战功赫赫、无往不胜,但如此小觑我醴泉殷家执掌多年的左侯卫是否太过无礼?
小觑了天下英雄啊。
他断然下令:“房俊既然如此骄傲托大,那咱们便成全他,命令前锋部队不得与右屯卫擅自交战,谨守战线,等到主力部队全部渡河之后整顿完毕,集中力量与右屯卫决一死战!若连半支右屯卫都打不赢,吾有有何颜面去见天下英雄?”
真以为我醴泉殷家都是酒囊饭袋不成?
那就堂堂正正的打一仗,只要能够击溃右屯卫,哪怕只有半支,也足以成就醴泉殷家的赫赫威名。
但不知为何,“半支右屯卫”这个字眼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居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忌惮。俯
毕竟当初房俊正是将右屯卫一分为二,半支随他出征西域横行千里攻无不克,半支留在玄武门外,将李元景与柴哲威打得丢盔弃甲、大败亏输……
“半支右屯卫”可不是什么讽刺之语,而是一种难以比拟的荣耀。
只是不知自己能否摆脱这个“半支右屯卫”的魔咒……
无论如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殷秦州再无半分后退之余地。
*****
夜幕之下,无数探马斥候在长安周边的山林、原野之间往来奔驰,向各方传递着各种各样最新消息,而各方则根据最新的情报推演局势之发展,以便于做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判断,进而决定行动。
当尉迟恭得到斥候禀报,而后狂奔至中军帐外敲响李治的房门,将殷秦州强渡渭水逼近玄武门的消息告知,素来讲究仪态端方、推崇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晋王殿下,兴奋的从床铺上一骨碌爬起,赤着脚点燃灯烛,将战报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俯
即便忍了又忍,但李治还是忍不住拍了下桌案,然后将战报紧紧攥在手里,扬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天助我也!”
殷秦州并非关陇一脉,但与关陇纠葛颇深,现在他麾下的左候卫悍然横渡渭水直逼玄武门即将猛攻右屯卫,势必引发整个关中的连锁反应,就好像将河面的冰层敲破,接下来必然是波涛汹涌激流澎湃!
甚至不需要左候卫击溃右屯卫,只要能够将右屯卫死死压制在玄武门,其余各地的军队、门阀必然趁势起兵、共襄盛举!
所有人都心存忌惮,不敢贸然踏出那一步,现在有了这样一个“先驱”,牵一发而动全身,未来局势几乎可以想象……
尉迟恭也兴奋异常,大笑道:“左候卫虽然算不得精兵强将,但数万人马也不是吃素的,右屯卫先后遭遇重创现在更攻打玄武门而不克,如何能打得过殷秦州?只需房俊露出一丝败像,整个关中的军队都会疯狗一般扑上去将他撕得粉碎!没有了房俊在玄武门外的威胁,整个太极宫都将对关中军队开放,到时候一齐涌入太极宫,大局可定!”
“哈哈,谁能想到殷秦州居然这般果敢呢?”
李治兴奋得不能自己,赤着脚回到床榻前蹲下去,撅着屁股伸手在床底摸索一般,拽出一个酒坛子……俯
起身抱着酒坛子放在桌案上,拍开泥封,取过茶杯斟满两杯酒,自己一杯递给尉迟恭一杯,豪迈道:“这个消息算是天赐之福,来来来,饮胜!”
尉迟恭接过酒,也不在乎什么军中不能饮酒的军纪了,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哈……痛快!”
连日以来心底的阴霾几乎一扫而空,令李治心神畅快、兴奋激昂。
殷秦州忽然起兵攻伐玄武门,所产生的巨大影响甚至比程咬金投靠过来更加深远,足以使得整个占据发生天翻地覆的扭转,接下来就要看看是谁在殷秦州之后,成为第二个悍然起兵攻袭长安的人。
万事开头难,现在殷秦州打响第一枪,成为破冰者,后面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尉迟恭抓起酒坛子将茶杯斟满,再度饮尽,而后抹了一把胡子上的酒渍,吁出一口长气:“之前担忧李道宗贡献武德殿之后恣意妄为,现在殿下可以高枕无忧了。”俯
李治连连颔首,心神舒畅。
之前就算李道宗能够杀入武德殿控制皇帝,也极有可能自作主张擅自拥戴另外一位皇子登基为帝,到时候李治极为被动。只要还有旁人能够入宫,作为钳制李道宗就不敢恣意妄为,只能老老实实等着李治入宫即位,否则李道宗将成为众矢之的,别人会站在他那一边。
如此,李治就可以佣兵守在明德门下,等着好消息传来就行了,而不必冒险在东宫六率、程咬金、以及薛刘郑联军的强大威胁之下去挣出一条缝隙。
处境简直天壤之别。
极致压抑恐惧兵败之后的狂喜,的确不是谁都能受得住,也难怪李治如此失态……
有可能自此一步登上青云,谁能波澜不惊?
……俯
距离圜丘三十里,左武卫军营之中,程咬金也几乎同一时间接到消息。
帅帐之内燃着灯烛,程咬金坐在书案之后凑近了烛火阅读战报,一对眉毛紧紧蹙起……
半晌,看完战报的程咬金嘟囔着骂了一句:“娘咧,殷秦州这老小子吃错药了不成?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就不想想一旦最终战败会将阖族上下全部送上刑场,醴泉殷家自此血脉尽断?简直疯了!”
为什么在晋王大军逼近长安的态势之下,关中各支军队以及门阀让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隔岸观火?就是因为一旦兵变事败,任何一个参与者都不能承受那残酷的后果。
尤其是对于第一个起兵攻伐长安、试图颠覆皇帝统治的人,一旦事败说一句灭顶之灾都是轻的,整个宗族都要因此遭受牵累,“夷三族”才是重罪之中的重罪。
但现在殷秦州就这么干了……
刨除殷秦州有可能因此承担的后果,此举也将彻底刺激所有关中军队、各地门阀,既然有人挑头,就好似黑夜之中有人燃起了第一支火把,这一点火星足以形成燎原之势。俯
不出预料的话,接下来将会有无以计数的军队踊跃起兵,竞相抵达玄武门参与围攻房俊。
当然前提是左候卫即便不能击溃右屯卫,也能够与右屯卫僵持不下……
“房二这小子危险了。”
一旁接过战报看完的牛进达,有些担忧的叹息一声。
多路军队围攻之下兵败,且不能撤入玄武门躲避,要么兵败被俘、要么阵亡于乱军之中,就算侥幸逃脱,也只能避往江南,率领他麾下的水师远遁海外,做一个蛮夷番王……大好前程一朝丧尽,一身抱负尽付流水。
程咬金对此表示赞同,但念头转了几圈,手指在桌面下意识的叩击几下,忽然问道:“以你之见,房俊会否预料到这种危险局面?”
牛进达一愣,蹙眉想了想,不确定道:“从始至终,我都觉得陛下与房二都在冒险,原本不必如此的,当初直接下令大帅你率领左武卫与东宫六率一齐攻伐潼关,再加上薛、刘、郑联军,剿灭晋王的概率极大,而如果陛下当真下令,大帅难道还能公然抗命不成?但陛下窝在太极宫里一声不吭,也不见什么动静,任由晋王破关而出一路席卷关中,直抵长安城下……如果陛下故意为之,那么肯定就会考虑到各种各样的困难与危险,目标就是要引蛇出洞,让所有不忠于陛下的势力都跳出来,一一予以剪除。如此,岂能不考虑到那些人群起而攻之呢?”俯
很显然,陛下对于此次晋王兵变早有准备,而房俊作为陛下的心腹之臣,对其言听计从,其中很多事情几乎可以肯定都是房俊所设计。
既然如此,那房俊岂能不料到危厄之局面,从而有所准备呢?
“他能有什么准备呢?”嵒
程咬金不解,反问道。
牛进达想了想,想起先前右屯卫以火枪击溃左屯卫冲锋之势,心里一跳,抬眼正好与程咬金对视,两人异口同声发出不确定的意见:“火器?”
两人四目相对,都看见对方眼中的震惊,程咬金甚至倒吸一口凉气:“那厮难道一直隐藏了大量火器?”
牛进达顿了顿,摇头道:“不见得吧?自铸造局北夷为平地之后,右屯卫历经多次大战,军中储存的火器早已告罄,而铸造局复产之后的产量一直有限,就算能够生产些许火枪、火炮之类,但消耗极大的弹丸、火药却不是一是片刻能够生产出来。”
程咬金颔首表示认同。
火枪、火炮很难造,但可以使用很久,反之弹丸、火药制造容易一些,但打仗的时候消耗极大,这可不是抠着省着藏起来一些就能够用的,没有一个产能恢复的铸造局作为后盾,所有的火器都是烧火棍。
而无论是程咬金还是其余人、其余势力,明里暗里队铸造局进行了无数次的侦查、试探,早已确定铸造局的产量极为有限,不可能供应一支部队进行大规模的战争。嵒
如此,房俊又会又什么样的准备呢?
两人正自疑神疑鬼、愁眉不展,外头有校尉进来:“启禀大帅,斥候回禀,现在晋王军中以及长安方向很多地方流言四起,都说陛下已经遭遇刺杀,驾崩于武德殿……”
程咬金精神一振,坐直腰板,沉声道:“详细道来!”
“喏!”
校尉道:“据闻李道宗率军杀入太极宫,逼近武德殿,在武德北门激战良久终于破门而入,但陛下早有防范,事先命新罗王族金法敏率领三千‘花郎’藏匿于东宫,趁李道宗不备自其侧翼杀出,顿时将李道宗杀得大乱……而后金法敏被流矢所伤,陛下怜其忠勇遂准许其入武德殿治疗,孰料金法敏怀揣利刃,暴起刺杀,陛下伤势过重,医疗无效之后驾崩,只不过朝廷上下极力隐瞒消息……”
程咬金与牛进达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凝重。
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嵒
在两人看来,伪造的可能性更大,且不说金法敏刺杀陛下一事之真伪,就算是真,武德殿上群臣环伺、禁卫森严,金法敏想要众目睽睽之下刺杀陛下何其难也?就算有机会动手,成事的几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更何况如今武德殿守卫重重,消息封锁隔绝中外,即便刺杀为真,消息如何传得出来,又如何传得沸沸扬扬?
但关键并不在这个消息的真伪,因为再是伪造的消息也会有人相信,而且一旦相信的人多了,势必对局势造成影响。再加上殷秦州率领左候卫悍然渡过渭水强攻右屯卫……
两相叠加之下,必然会营造出一种“陛下败亡已定”的舆论氛围,等到人人都相信房俊败了、陛下死了,自然竞相起兵拥护晋王……
到那个时候,陛下死或不死,又有什么区别?
此事与殷秦州出兵玄武门近乎相似,并不需要事件本身是真是假、是胜是负,只要出现这样一件事,就会打碎河面上的浮冰使得水下的暗流汹涌澎湃起来。
尤其是两相结合之下,局势近乎于秋日原野之上干枯的野草落入火星,瞬间就可成燎原之势。嵒
原本房俊潜回右屯卫挫败李大亮策反之计,继而率军正面击溃左屯卫之时,局势已经朝着对陛下极为有利的方向前进,即便李道宗杀入太极宫,亦不过是孤军深入,只需房俊攻陷玄武门追着李道宗的后军打过去,平定李道宗并不困难。
孰料先是殷秦州不管不顾悍然强渡渭水直逼玄武门,使得房俊不得不暂缓攻打玄武门予以全力应对,接着又是陛下驾崩的谣言开始传播……
局势瞬间逆转。
牛进达陷入了选择恐惧症,茫然看着程咬金:“咱们现在怎么办?数万大军何去何从?”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在李承乾与李治之间二选其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李承乾做太子的时候便屡次表示将来会继承太宗皇帝的政治策略,打压门阀、注重民生,将帝国国策由外转内,他坐稳皇位,门阀的苦日子在后头。
而李治想要逆而篡位,只能依仗门阀力量,如此夺位之后世家门阀的势力将会空前膨胀,恢复至武德年间以及贞观初年的规模,至于李治会否如同太宗皇帝那般越来越忌惮门阀的势力膨胀进而改弦更张,那毕竟是后话。
有可能重现关陇门阀当初之辉煌,普天下的门阀哪一个会无动于衷?嵒
山东世家为什么破家舍业也要支持晋王?正是因为看到了能够复制当年关陇门阀辉煌鼎盛之时机……
而自魏晋以来,世家门阀便是天下的代表,几乎每一次的皇权更迭都离不开世家门阀的力量,最有势力的门阀支持谁,谁就是天下之主,魏晋南北朝以及隋唐两代,莫不如此。
此前关中的门阀还有顾忌,不敢明目张胆破釜沉舟的站在晋王那边,只得小心翼翼、隔岸观火,等待着时机的出现。可一旦有人第一个站出来明确表态,势必引发一股巨大的洪流。
陛下覆灭之日不远。
甚至就算最终陛下能够转败为胜重新坐稳皇位,他的统治根基也将摇摇欲坠……
这是绝杀。
程咬金愁眉苦脸,叹息道:“这一计实在是太毒了,放在平时还好,但现在殷秦州不知发了什么疯,两厢影响之下,后果几乎已经注定。”嵒
牛进达问道:“所以呢?咱们马上站晋王那边?”
程咬金反问道:“你认为晋王最终能够获胜?”
牛进达:“……”
娘咧!你在这分析半天,优势全在晋王那边、陛下覆灭之日不远,我不过是顺着你说话而已,怎地你还反问我?
他也不是个好脾气的,没外人的时候根本不在意这位顶头上司的威严,冒着倔脾气沉着脸:“我是个牛脾气,笨得很,谁输谁赢看不到,还请卢国公指教。”
程咬金啧啧嘴,对于牛进达的不客气不以为忤,两人虽然分属主从,但这么多年并肩作战浴血搏杀,相互扶持着不知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几回,自然不会介意牛进达的倔脾气。
他一脸为难:“按理说晋王必胜,即便局势或许会出现一些波折,但最终的结果并不能有所改变……可我这心里却总是不落地,总觉得有那么一分不一定。”嵒
牛进达奇道:“为何会有这等想法?”
程咬金沉默一会儿,缓缓道:“我也不知,但我们不能贸然做下决断,再等一等。”
时至今日,他已经没有了之前佣兵自用、攫取更多利益的想法,既然没想着从这场兵变之中攫取好处,自然就要以稳为主。现在晋王对他咄咄相逼,急切的等着他表态,若是他一再拖延,等到将来晋王即位之后未必不会反攻倒算。
可万一晋王败了呢?
程咬金自己现在应该“狗”起来,无论谁来逼他,都耷拉着脑袋一问三不知。
不站队、不表态、不担责……
如此或许非但无功反而有罪,但总比站错队遭遇万劫不复好得多吧?嵒
……
整个关中各方势力的目光此刻居然从武德殿挪开,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李道宗能否攻陷武德殿、控制皇帝,而是全部关注着玄武门北、渭水之南的广大区域,等着殷秦州的左候卫与房俊的右屯卫大战之后的结果。
所有门阀都蠢蠢欲动,甚至开始暗中组织最后的武装力量,各地驻军也全部集结,只等着时机一到便开赴长安,参与这场夺位之战,为自己、为家族谋求百年之福祉。
由半夜之时强渡渭水,及至天明之前,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数万左候卫将士已经全部渡河完毕。其间右屯卫只有五千兵卒在中渭桥以南陈兵列阵、严阵以待,对渡河的左侯卫视如不见,不曾有半分延阻、袭扰之意。
就好像春秋时期礼乐兴盛之时那样,既然要开战,我就陈兵列阵、光明正大的等着你集结兵力,而后与你对决,但凡有一丝半点的阴谋诡计都会失信于天下……
然而右屯卫如此沉稳厚重、“礼数周到”,却愈发令殷秦州心惊肉跳。
站在中渭桥的桥头,看着南边远处莽莽山林、汉宫残垣,殷秦州不断听取着斥候传回的战报。嵒
“右屯卫一万余人猛攻玄武门,一刻未曾停止。”
“分散与禁苑各处追剿左屯卫溃兵的部队正陆陆续续返回大营。”
“南边三十里,右屯卫副将高侃带领五千精锐,阵列以待。”
……
一道道消息传回,殷秦州在脑海之中默默归纳一番,得知目前右屯卫可战之兵在两万左右,其余还有五千辅兵负责粮秣辎重的运输、军械兵刃的维修等等后勤。
而房俊明知左侯卫倾巢而来做出强袭姿态,不仅任由左侯卫安然渡河,甚至连攻打玄武门都不曾停止……
何其狂妄?嵒
殷秦州略微放心,事实上到了此时此地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下令道:“全军集结,挺进玄武门!”
战鼓声声,旌旗招展,数万左侯卫将士在晨光之下缓缓开拔,朝着玄武门挺进。
数万左候卫将士自渭水南岸短暂列队整编之后,便在殷秦州命令之下全军出击,向着玄武门方向奔袭而去,一时间战鼓隆隆、旌旗猎猎,漫山遍野的步卒、骑兵一往无前,踏着晨曦的微光仿若洪水奔流一般雄浑激荡。鷱
至于在汉宫残垣的高地之上列阵以待的五千右屯卫,在他们眼中视若无物,深信只需一个冲锋便可将其彻底击溃……
高侃踩了踩脚下泥土里的残碎瓦砾,抬头看了看东方天际的晨曦,这才将目光投注到前方正潮水一般奔袭而来的敌军,沉声询问身边的校尉:“炮口角度是否调校完毕?”
校尉回道:“一共计算了八个角度,可以覆盖八百丈的深度,一切就绪。”
时至今日,右屯卫对于火炮战略、战术不断改进,已经摸索出一整套非常专业、精深的规律。
火炮射击是要提前计算弹道落点的,且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敌人遭遇炮击之后的反应也无从揣摩,若是敌军孤注一掷顶着炮火继续冲锋,那么炮弹落点就要不断缩短,反之若敌人一触即溃,炮弹落点则需不断加长、向前延伸,以确保始终对敌军主力持续炮击。
所以想要发挥火炮的最大威力,绝对不是堆积众多火炮然后塞入炮弹点燃引线狂轰滥炸就行的……
高侃颔首,下令道:“传令全军准备迎战,升起气球,密切观察敌军动向,只要敌军进入射程之内,马上开炮!”鷱
“喏!”
校尉得令,转身飞快跑开,将军令逐级下达。
很快,一个热气球便在汉代宫阙的遗址之上缓缓升起,乘坐在热气球上的观察员可以俯瞰四周,目力所及之处,皆在检测之内。
……
殷秦州蹙眉望着前方升起的热气球,心头很是沉重,前所未有的紧张令他抿着嘴,一言不发。
身后,窦袭被两个自家子弟搀扶着走上来,也望着前方天空中影影绰绰的热气球,叹息一声,道:“房二这厮的确是学究天人,将奇技淫巧之术发挥至前所未有之层次,古往今来,谁能想到居然靠着一个气球就能让人飞上天空,居高临下将整个战场的态势完全掌控呢?”
都是带过兵、打过仗的,自然清除这样一个气球飞在天上将敌我态势尽皆掌握对于胜负是何等重要。鷱
可在此之前,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办法,并且将其付诸实施?
单只这一点,自今而后的战争史上,就要浓墨重彩的将房俊记录下来……
殷秦州瞥他一眼,淡然道:“这里风大露重,您老还是回去歇着为好,否则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要整个醴泉殷家陪葬?”
窦袭摆手制止身后两个族孙的怒声呵斥,笑呵呵道:“人老了,心思就重,你们在前边打得热火朝天,我在后边怎么睡得着?与其担忧战况,还不如坐在这里亲眼看着。”
随行的仆从还真就送上来一个小马扎,伺候着他坐下,又在他身后排成一排挡住渭水方向吹来的凉风……
殷秦州冷笑一声,对于窦袭亲自跑到这里“督战”的心思洞若观火,却不再言语。
自己已经成为关陇门阀最后的希望,如果自己畏惧右屯卫而临阵脱逃,关陇门阀将再无回天之力……鷱
前方奔袭的部队已经开始变阵,轻骑兵自两翼脱离大队,绕了个小弯子,直奔右屯卫两翼冲去,他们的任务一是冲入右屯卫两翼扰乱其防御阵型,二是战况顺利之时直插右屯卫后阵对其堵截。
区区两千轻骑兵只能做到袭扰、阻截的作用,而不能承担直接冲阵之作用……
正面部队则刀盾手在前、弓弩手在后,负责在结阵之前与敌军的弓弩手对射,掩护后边的步卒冲阵。
渭水以南的广袤区域之内,数万左侯卫将士彻底散开,形成猛攻之势。
斥候往来飞驰,不断将前方战况传递回来,同时殷秦州会根据战况做一些微调,再由斥候向各个部队下达。
麾下部队各部门严密协同,士气鼎盛、军心昂扬,殷秦州信心满满,凭借这样一支多年调教出来的部队,岂能败给缺兵少将、军心不稳的房俊?
面前这区区五千右屯卫兵卒简直就是蜉蝣撼树、螳臂挡车,只需一个冲锋便能将其击溃,彻底占据玄武门以北的战略地带,而后从容布置,将右屯卫彻底清除。鷱
“报!各部队按照计划严谨执行,阵型已经彻底撒开!”
“报!两翼骑兵齐出,奔袭敌军两翼而去!”
“报!距离敌阵还有三里!”
一声声奏报将战场态势完整清晰的表述出来,殷秦州一手摁着腰间横刀,一手掐着腰,披风在身后随风飘荡,信心十足、稳如泰山。
窦袭昏花的老眼半睁半闭,一颗心放进肚子里。
他知道殷秦州以及关中各地驻军之所以不敢攻伐太极宫,并非是因为害怕忌惮右屯卫,而是唯恐自己做个出头的椽子被利用,旁人却心安理得的等着攫取胜利果实。
在他看来只要殷秦州敢于攻伐太极宫,损兵折将的右屯卫自是不足为惧,且无论胜负,都将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他部队必将望风景从,前赴后继的参与进来。鷱
到那个时候,右屯卫也好,东宫六率也罢,又何足俱?
终将湮没在整个关中军队的浩瀚攻势之下……
只要殷秦州出兵,打破眼下的僵局,胜利便唾手可得。
轰!
远处的微风晨曦之中,传来一声沉闷如雷般的轰然巨响,殷秦州、窦袭等人闻之色变,但未等他们做出反应,巨大响声接连响起,其势好似海洋倒灌、泰山崩塌,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动,远处汉宫残垣的方向一股一股硝烟升腾而起,微风亦不能将其吹散,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凝聚成云状,盘旋在整个战场上空。
殷秦州整个人呆愣在那里,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紧握着横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浑身战栗。
最令他恐惧、也最不可能出现的局面,终于还是出现了。鷱
窦袭年老体衰,惊骇之下差点从马扎之上倒仰过去,所幸连个族孙将他扶住,一张沟壑纵横满是老年斑的脸上满是惊惶恐惧之色,失声道:“这是……火炮?”
殷秦州抿着嘴,他对于火炮战术是有过一些研究的,毕竟如此威力绝伦的大杀器,哪一个将军不想拥有并且凭其横行天下呢?一般来说,火炮的射击精度并不高,野战对敌之时需要一发一发点射来确定敌我之间的距离、方位,然后才能集中所有火炮进行大规模的炮击。
但是有一种情况则不同,那就是战争发生在预定战场之上,而炮手早已将整片战场全部测量完毕,根本无需试射,一上来就可以拉出所有火炮进行齐射,直至打光所有炮弹。
而现在听着炮声惊天动地山崩地裂,一轮一轮的间隔极短,很显然正是第二种情况……
“报!启禀大帅,敌军事先准备了火炮对我军进行炮击,我军准备步卒,损失惨重!”
校尉飞奔而回,将战场之上的状况予以报告。
“娘咧!”鷱
殷秦州又惊又怒,转向窦袭怒目而视,咬着牙根道:“你不是说左屯卫并未有足够的火器?如果你还没聋,听听这火炮齐射,老子告诉你绝对不下于五十门火炮!”
即便他如此疾言厉色不顾窦袭的颜面,那两名窦家族孙也只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敢插言。
他们不是傻子,现在左侯卫被火炮轰杀,殷秦州怒极之下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将他们两个宰了来出气……
窦袭浑身颤抖,面上也全是惊恐,喃喃道:“早已查明了的,早已查明了的……”
轰鸣的炮声连续不绝,自此望去,阵型严密的左侯卫先前冲得有多快,现在溃散得就有多快!
然而右屯卫早已指定了火炮战术,炮火先是在敌军前锋落下,热气球上的观察员见到敌军只不过挨了两轮齐射便溃不成军、亡命后撤,马上传给高侃,高侃则下令采取早先指定的“追击”战术,数十门火炮没打出一颗炮弹,便将炮口上抬一分,使得炮弹由近及远,追着敌军溃散的脚步落在人群之中。
炮弹落下,延迟的引线才会引爆内里充填的火药,而后将弹壳碎片向着四面八方推射出去,密密麻麻的弹壳碎片被强大的动能所推射,拥有着摧毁一切的力量,肆无忌惮的收割着私军生命。鷱
火炮的统一施射确保了弹着点的可控,每两颗炮弹落点几乎都在最大杀伤半径的边缘,尽可能的发挥炮弹的最大威力,无以计数的叛军在爆炸之中惊慌欲绝,然后被四散激射的弹片洞穿躯体……
殷秦州顾不得跟窦袭置气,大声下令:“传令全军撤退,赶紧撤退!”
然而传令校尉刚刚跑出去,又有斥候急驰而过:“报!启禀大帅,敌军的具装铁骑从后掩杀,势不可挡!”
具装铁骑!
殷秦州只觉得心脏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的攥了一下,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脑子一晕、两眼一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脑海之中只剩下绝望……
当第一枚炮弹在空中呼啸着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无比的落入冲锋阵列之中,左候卫的兵卒便惊骇失色。曔
等到爆开的弹壳形成无以计数的碎片向着四面八方溅射,穿透一切阻挡的物体、撕碎躯体血肉横飞的时候,军心瞬间崩溃。
火器之威足以开山裂石、天崩地裂,岂是血肉之躯可以抗拒?那种无可名状的恐惧一瞬间便将所有的勇敢击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跑……
然而数万人组成的军阵彼此协同、相互平衡构成一个严密的整体,岂是骤然之间想散就能散?
炮弹在头顶落下,炸裂之后弹片恣意横飞,无数惊慌欲绝的兵卒抱头鼠窜,却碍于己方的阵列一时间不能逃脱炼狱一般的绝境,愈发声嘶力竭的呼喊、求饶,甚至丢掉兵刃、伏地哭泣。
炮火按照既定的战术开始缓缓向远处延伸,每一刻炮弹落地的距离都几乎相等,狂暴的炮火覆盖战场最中的区域,将左候卫的主力部队来来回回反复轰炸,炮火之下硝烟弥漫、弹片横飞,残肢处处、尸横遍野。
所有左候卫的将士都被这凶猛的炮火吓破了胆,如此足以毁天灭地之威,岂是人体可以抗拒?
军心士气在一瞬间被炮火湮灭,全军崩溃也在一刹那便已经注定。曔
外围的兵卒尚未受到炮火荼毒,目睹袍泽的惨状再也顾不得军法军纪,向着四面八方一哄而散。而随着外围兵卒的溃散,整个阵列开始松动,主力部队终于可以四散躲避炮火……
自汉宫残垣向北、渭水向南的广大区域之内,溃逃的数万左候卫兵卒如同羊群一般多路狂奔,漫山遍野旌旗倾倒、兵刃丢弃,任凭将领、校尉如何约束部队也无济于事。
兵败如山倒。
……
无以计数的炮弹倾泻在野地上,虽然限于火药的威力并未有那种开山裂石天崩地裂的威势,但飞溅的弹片轻易的收割战士的性命,每一枚炮弹落下便会造成一片腥风血雨、残肢横飞,不仅将左候卫的主力部队收割殆尽,更将全军的军心士气彻底摧毁。
溃兵羊群一般四散奔逃……
殷秦州眼睁睁看着醴泉殷家数代人耗尽心血培养起来的部队在漫天炮火之中支离破碎、土崩瓦解,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眼前一阵阵发黑,脚下踉跄两步,一口鲜血喷出。曔
左右亲兵惊骇欲绝,急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伸手推开。
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渍,殷秦州红着眼睛扭头看向被一个族孙背在背上正欲逃走的窦袭,死死咬着牙根道:“现在,关陇门阀总算是如愿了吧?”
窦家族孙背着窦袭想要逃走,否则待会儿溃兵涌上来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但如此惨烈的战场却吓得他手软脚软,即便风烛残年的窦袭浑身没有几两肉,但他背着窦袭迈步的时候却脚下一软差点摔个狗啃泥,更差点将窦袭扔出去……
窦袭慌忙搂住族孙的脖子,想要斥骂几句却只能忍住,回头见到双眼充满血丝的殷秦州,心底一颤,无奈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此战虽败,但关陇上下必将铭记将军仁义,他朝定有回报。”
以破家灭门相威胁终于逼得殷秦州不得不铤而走险,结果却是兵败如山倒将殷家几辈子积攒下来的家底败个精光,这种事无论如何都是关陇门阀理亏。
况且此时身处左候卫乱军之中,若是殷秦州存心报复……
然而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曔
殷秦州脸上泛起一丝狞笑,咬牙切齿道:“定有回报?呵呵,此战之后,那些关中驻军怕是都得吓破胆,还有谁敢靠近长安半步?晋王必将败亡,陛下的皇位稳如泰山,等到平定乱军,陛下定然第一个就拿关陇门阀开刀!到那个时候你们举家连坐、阖族夷灭,还拿什么回报于我?”
窦袭嘴唇哆嗦着,面色惨白。
关陇虽然败落颓废了,也缺乏军中将才,但出谋划策运筹帷幄的人物还是有几个的,这就是世家门阀的底蕴所在,只要不是一门死绝,隔上个二三十年凭借底蕴总能培养出人才带领家族复兴。
而此前根据当下局势,关陇一些人才聚集在一起,得出了一个“破釜沉舟”的计划,即逼迫殷秦州出兵长安。
事实上大家并非认为殷秦州能够打败房俊,毕竟房俊这些年的功勋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实打实的,绝非浪得虚名。这样的人就算在绝境之下也不能小觑,何况又重新执掌了右屯卫?
之所以舍下面皮逼着殷秦州出兵,就是要打破眼下所有人对于局势的忌惮,哪怕殷秦州不能击溃房俊甚至打了败仗,只要他第一个站出来轰轰烈烈的对长安展开攻击,就算是点燃了第一颗火星,余者必然蜂拥而至。
然而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殷秦州会败得这么惨、败得这么快……曔
现在各地驻军必然已经集结完毕,或许有人已经向长安开赴,但殷秦州一触即溃,铸就房俊战无不胜威名的同时,几乎等于给那些人当头一棒:还有谁敢来?
火星子虽然落下,然未等燃起燎原大火,便被一泡尿给呲灭了……
而房俊挟大胜之威转头强攻玄武门,必然能够攻而克之,等到右屯卫进入太极宫追着李道宗的尾巴杀过去,与宫内守军前后夹击,李道宗必败无疑。
整个长安的局势将会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只要陛下坐稳太极宫,那些之前观望甚至想要出兵长安的驻军、门阀,想要活命只能向陛下宣誓效忠,他们不仅不会依附晋王攻入长安覆灭皇帝,反而会成为皇帝的鹰犬走狗,扑上去将晋王撕成碎片。
到那是个时候,陛下第一个就会将关陇门阀拽过来开刀。
殷秦州面露凶色,不再赘言,吩咐左右亲兵:“将这老贼拿下,随我撤回渭水之北,然后用他去换取陛下的宽恕。”曔
窦袭大惊,两名族孙更是又惊又怒,正欲背着窦袭逃跑,已经北蜂拥而上的亲兵打翻在地,捆绑结实。
窦袭一脸灰败,口中喃喃道:“何必呢,何必呢……”
他出身门阀,一辈子养尊处优,何曾遭遇这般折辱凶险?
殷元自远处策骑奔来,大声道:“大帅快撤吧,右屯卫的具装铁骑已经杀过来了!”
殷秦州所在之处地势略高,故而抬眼一看,便见到一支千余人黑盔黑甲的骑兵宛如一条黑龙一般在溃散的左候卫军队当中长驱直入,其势劈波斩浪、锐不可当,硬生生在数万溃军当中杀出一条血路,正直直冲着他这边杀来。
殷秦州不敢耽搁,当即在亲兵部曲簇拥之下带着捆绑结实的窦袭,向着渭水方向撤离,唯恐背后的具装铁骑突袭速度太快,且被己方的溃兵挡住道路,他甚至都不敢走中渭桥,而是直奔河边,由舟船摆渡过河,以免被具装铁骑衔尾追杀……
当殷秦州站在舟船之上向渭水北岸驶去,入目之处无以计数的左候卫兵卒奔逃至渭水岸边,因为没有那么多的舟船摆渡,甚至有人干脆脱去衣甲,光溜溜的跳进奔腾的河水里泅渡过河,一片兵荒马乱、一溃千里。曔
心中悔恨如同毒蛇一般啃噬,殷秦州狠狠一跺脚,大叫一声:“窦袭老匹夫,吾与你不共戴天!”
而后再度吐出一口血,仰天跌倒在舟船之上,昏迷过去。
周围亲兵部曲一片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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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踩着汉宫残垣的破碎瓦砾,高侃居高临下冷漠的看着数以万计的敌军在炮火之下溃不成军,杂乱无章的在山岭原野之间溃逃,心中并无多少大胜之后的喜悦。
他知道房俊最初的战略是什么,眼下这样一场大胜固然解决了危机,可也彻底震慑了其余关中驻军、门阀,使得他们投鼠忌器,再也不敢冒险前来攻略长安。
可以说,最初的战略已经彻底失败……曔
这数十门火炮是给所有关中驻军准备的,现在用来击溃左候卫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又有什么可以喜悦的呢?
大胜是正常的,别说失败了,小胜都是意外……
“火炮撤回营地,检查炮管,该清洗的清洗,该更换的更换,具装铁骑与轻骑兵继续追击溃兵,务必将其全部驱赶至渭水之北。派人去给殷秦州送信,让他收拢残兵、缴械投降!其余人等,随我回大营,支援大帅攻打玄武门!”
“喏!”
数千兵卒战役昂扬,迅速收拾战场,而后各依照军令而行。
……
玄武门下,房俊听闻大胜的奏报,面色如常的点点头。曔
孙仁师略有遗憾:“或许应当等一等的,让左候卫先张狂一会儿,指不定就能引来其余居心叵测的军队,再将其一网打尽!毕竟用这数十门火炮对付左候卫,有些奢侈了……”
房俊摇摇头:“局势危厄,谁敢弄险?现在要想的不是扩大战果,而是如何稳稳将胜利收入囊中。记住了,任何时候都不要小觑你的敌人,哪怕局势再是有利也要稳扎稳打,切忌贪心不足、骄纵狂妄。”
“大帅教训的是,末将知错!”
孙仁师有些冒汗,赶紧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