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听闻李道宗、尉迟恭两人拼命催动麾下兵卒用人命去填也要耗尽右屯卫的火器弹丸,先是愣忡片刻,继而双眼泛红,心潮如海水一般激荡!
所谓文武殊途,是因为文官需要的是政绩,是名誉,是身后的家族势力,是盘根错节、官官相护的人脉,如此才是立身之本。而这些东西对武将完全没用,武将不需要那么复杂,之所以能够立身处世、军权在握,只要圣眷、部队这两样足矣。
贞观勋臣平素横行朝堂、傲视乡野,胡作非为无人敢惹,何也?
就是因为他们得父皇之信任,且手中用兵!
而现在,一向珍惜羽毛、爱兵如子的尉迟恭与李道宗为了他李治的皇位,不惜将视若手足的麾下将士送到右屯卫的枪口、炮口之下,用血肉之躯去消耗右屯卫的火器存量,以之换取最终的胜利……
即便以李治城府之深沉,此刻也忍不住感激涕零!
有如此忠勇之士辅佐,何愁不能成就大业?
故而虽然李道宗、尉迟恭不在面前,李治却丝毫不掩饰自己激动的情绪,摸了一把眼泪,悲怆激昂道:“吾李治奉先帝遗诏匡扶正朔,诸般危险、艰难困苦,可谓步步荆棘、举步维艰,幸得诸位爱情鼎力扶持,他朝成就大业,必与诸君共天下!若违此誓,有如此案!”
说着,抽出腰间佩剑,“呛啷”一声寒光闪烁,朝着身旁的书案猛地劈斩下去。
嚓!
书案被斩掉一角,断口平齐。
萧瑀与褚遂良先前坐在书案两侧,待宇文士及进来、李治起身之后,也跟着起身,就站在书案之旁,结果李治毫无预兆的忽然拔剑劈斩,寒光闪烁之间吓得他两人魂飞魄散、汗毛倒竖,还以为李治是向他们骤然发难,等到剑刃落下书案断裂,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惊魂甫定,对视一眼,萧瑀一揖及地,大声道:“殿下仁慈宽厚、聪颖慧达,他日必成当世明主,吾等得以追随左右、略尽绵力,实在是三生有幸。”
褚遂良也道:“愿供殿下驱策!”
宇文士及更是老泪纵横,颤抖着说道:“关陇一脉,誓死效忠晋王殿下,纵然刀山火海亦不退缩半分,愿为殿下之大业披肝沥胆、竭尽全力。”
他之所以拖着老迈之躯四方奔走,辅佐晋王成就大业,为的不就是晋王这么一句话?只要关陇门阀能够躲过覆灭之危厄,再度重返大唐权力中枢,他宇文士及的名望可以盖过长孙无忌,那么即便现在就去死,也死而瞑目。
李治握住宇文士及的双手,面上满是不忍之色:“然而本王无能,未能率领麾下将士推翻伪帝、匡扶正朔,还要郢国公您拖着老迈之躯四方奔走,为国事殚精竭虑,实在是心中有愧。”
纵然这番话尚存一丝表演痕迹,未能臻达圆满无缺的境界,但宇文士及依然感动得涕泗横流,哽咽道:“有殿下这样一番心意,老臣纵使粉身碎骨,又何足惜?不过老臣临行之前,还有一个担忧,殿下要马上制止城内溃兵四处作乱、烧杀掳掠,长安内帝国都城、天下之中,若有震荡,则天下不靖,后患无穷!”
长安城是何等地方?不仅汇聚了无数的财富,更云集了帝国最高等的人才,无论关陇、河东、亦或山东、江南,天下各地的门阀几乎都在长安购置房产,派遣家中子弟长期坐镇以便就近接触帝国中枢的政策变化。
现在那些溃兵掳掠的便是这些门阀的家产,试问这些门阀将会如何愤恨这些溃兵?
进而,又会对带领这些溃兵入城的晋王报以何等怨愤?
李承乾、房俊那等小儿只知道门阀世家掣肘了皇权,使得帝国政策难以通行天下,却根本未曾认识到门阀世家才是帝国的统治根基!
没有门阀世家,谁给皇帝牧狩天下?
靠那些门庭落魄的寒门,还是那些大字不识的农夫?
眼下溃兵肆虐长安烧杀掳掠,掳掠的不是长安的财富,而是晋王的声望、名誉、根基……
李治肃容道:“郢国公放心,本王晓得轻重,必然敦促崔信整饬溃兵、维护长安秩序。您此去任务艰巨,竭尽全力的同时,还要保护好身体,待到成就大事,再颐养天年。”
“老臣多谢殿下挂念,这就告辞出城。”
“一路保重!”
……
当年宇文恺修建大兴城,其财力、物力绝大部分来自于关陇门阀,且最初杨坚未曾统一天下之时,关陇门阀更多还是将大兴城作为关陇门阀长久占据关中的一个据点,故而各家合力参与。
而存于乱世之中,门阀最大的特点便是预留后路,因此大兴城内明里暗里的密道不计其数,几乎每一家都有个三五条,以备不时之需……
及至唐军进占大兴城,改称长安,作为帝国之都,李渊也曾下令掩埋、填平不少密道,但在作为整个关陇门阀的大本营,李渊的命令到底有几分执行力有待商榷。
所以对于宇文士及这样的关陇领袖来说,这长安城就好似一个巨大的筛子一般,出出进进,自由自在……
*****
夜色之中,整个太极宫就好似一锅煮沸的开水,无以计数的兵卒自南北两侧、四面八方涌入太极宫,最终汇聚在以武德殿为主的建筑群,箭矢在空中飞窜,弹丸拖曳着暗红的火线一闪即逝,时不时震天雷炸出一朵烟火,战事激烈。
随着李道宗、尉迟恭的命令,自承天门涌入太极宫的叛军部队向着武德殿发动决死冲锋,虽然避免大规模集结军队强攻而导致火器的重大杀伤,但叛军自西、两面绕过各处建筑展开围攻,人群如潮水一般,右屯卫兵卒依托建筑、工事、宫墙就地反击,依旧给叛军造成极大的伤亡。
叛军红着眼睛咬着牙,脚下踩着袍泽的尸体、践踏着袍泽的鲜血,盯着敌人的枪林弹雨一味猛冲,谁也不敢停下冲锋的脚步,自家大帅亲自率领督战队列于后阵,胆敢畏敌不前、后退半步者,无论兵卒、伍长、旅帅还是偏将、副将,一律就地枭首。
武德门的城楼之上,房俊扶着箭垛眺望着眼前黑暗之中前赴后继的叛军,面色有些凝重。
孙仁师惊诧不解:“尉迟恭是不是糊涂了,就算叛军人多势众,但是这般不要命的冲锋岂不是白白送死?再多的人也不行啊!”
黑夜之中,可以清晰的见到右屯卫以火器构筑而成的防线,而在防线的前端,叛军的身影好似飞蛾一般急冲而至,然后被鞭子抽打一般倒地,身后的叛军根本不管袍泽的死活,前赴后继的冲上来。
完全就是拿命来填……
高侃沉声道:“尉迟恭乃当今名将,不仅谋略出众且勇冠三军,焉能做出糊涂事?他此举怕是要以麾下兵卒之性命消耗我军之火器,赌的就是咱们火器储量不足。”
房俊目光坚定,面沉似水。
火器虽然在战场之上释放出巨大威力,已经开始改变战争模式,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冶金、化学等等基础科学的不足,导致火器的威力仍然未能达到理想状态,枪炮的射击精度、杀伤力都差得远,黑暗之中面对敌人的突袭势必要消耗更多的弹药。
铸造局虽然复工之后秘密生产火器、弹药,但由于熟练工匠的匮乏确实导致产量一直难以提升,短期内根本无法恢复至被毁之前的程度。
这一段时间所有生产的火器都秘密运输至右屯卫,但是面对巨大的消耗,依旧杯水车薪……
故而,叛军的策略其实正中右屯卫的命脉,一旦火器告罄,任凭右屯卫再是悍勇,也难以抵挡数倍于己的叛军围攻,到时候很可能需要城外的军队入城增援。
城南方面,程咬金的立场飘忽不定,谁也不敢保证其不会忽然彻底倒向李治,薛、刘、郑联军必须驻守城南予以牵制,使其不敢轻举妄动。
就只能让李靖率领东宫六率入城。
而一旦李靖率军入宫,整个长安的东侧防御完全空虚,未必没有关中驻军骤然起兵,长途来袭。
只要有第一支部队铤而走险、奔袭长安,就极有可能引发群体效应,所有期待支持晋王上位从而攫取从龙之功的军队、门阀此起彼伏,倾巢而来。
到那时,李承乾大势已去,只能拼死撤出长安,让出帝国正统,偏安河西一隅,伺机反攻……
那将是房俊最不愿意见到的场面,帝国割裂、内战频仍,草原、大漠上的胡虏会得到充裕的休养生息机会,逐步壮大,再度成为帝国的巨大威胁。
自入大唐以来,他对于自己的人生、帝国的未来都曾有过详尽的规划,未必要经由自己一手完成,但必须要在有生之年为帝国种下文明、开化的种子,将自然科学提升至相应的地位,更要将帝国上下的目光从这片土地之上挪开,投注至整个世界。
所以,他绝对不容许帝国的国力更多的消耗在内乱之中……
将至黎明之时,瑟瑟凉风吹过,雨水落下,起初还只是细密的雨丝随风飘荡,但雨势逐渐增大,淅淅沥沥充沛绵密,落在身上很快将衣物浸湿、打透,再被冷风吹拂,寒意彻骨。
这大抵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水,来的却有些不合时宜……
长安城南明德门外,程咬金一身盔甲,摁着腰间横刀站在临时搭建的雨棚下,蹙眉看着战场上一队队溃兵被郑仁泰指挥的郑氏私军俘虏,而后驱赶至圜丘一侧的空地上看押,最终目光穿透越来越密的雨丝,落在灯火辉煌的明德门城楼之上。
明德门上的叛军根本无法抵挡薛刘郑联军的猛攻,很快易手,刘仁贵率领水师入城,追杀溃兵,形势一片大好。
雨水打在雨棚上噼哩叭啦的响声,却扰乱了程咬金的心神。
为何要在此时降下这样一场雨水?
右屯卫有火器助阵,战力傲视天下,以之进攻自是无坚不摧,赖以防守更是固若金汤,当初大斗拔谷一夫当关,吐谷浑十年生息集聚的剽悍骑兵决死冲锋未能越雷池半步,时至今日,纵然叛军再是人多势众怕是也不能攻陷武德殿。
不仅仅在于火器的威力,更在于右屯卫对于火器的操作、运用,乃至于针对火器而衍生出来的战略、战术,都堪称独步天下。
然而现在这一场大雨,却给武德殿固若金汤的防御带来一丝不可测的危险。
水克火,既然是“火器”,必然怕水,无论火枪还是震天雷都受到雨水天气的制约,威力大打折扣,相对来说火炮的影响小一点,但一场战斗之中火炮又能有几门、能打出几发炮弹?
更别说武德殿周边的地形、建筑严重制约了火炮的威力……
本是李承乾占据绝对优势的局面,因为这场大雨骤然之间出现变数,尤为重要的是这样一场关于国祚皇位之争,必将受到上苍感应,此时降下大雨,难道蕴含天意?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间帝王天命所归,自然受到上苍之属意,若无天命在身,纵然如项羽一般王霸盖世、气冲霄汉,一样要落得十面埋伏、乌江自刎……
牛进达与程咬金相交莫逆,二十余载相互扶持、情同手足,对于彼此自是无比熟悉,此刻见到程咬金站在那里定定的望着雨幕出神,且脸上神情变幻,心里便咯噔一下。
他上前站在程咬金身边,低声问道:“大帅,可是有何不妥?”
对于这个可以在冲锋之时将后背交付、临死之时可以托妻献子的老部下,程咬金自然毫无隐瞒:“这场雨有些不妥。”
牛进达莫名其妙:“秋日雨水本就多,现在即将入冬,更是雨水频繁,不过这场雨水之后气温迅速下降,过个十天半月,怕是就要下雪了。”
程咬金斜睨了牛进达一眼,哼了一声:“愚蠢!”
牛进达不满,讽刺道:“莆田之下就你聪明是吧?你既然那么聪明,为何没有成为宰辅之臣,也未曾见得有什么传世诗词妙手得之,更别说著书立说传诸后世……”
“放屁!”程咬金恼羞成怒,叱道:“聪明人不一定要会念书,会念书的也不一定是聪明人,老子天资聪颖、才思敏捷,聪明劲儿没放在念书上罢了,否则当世大儒之中未必没有一席之地。”
牛进达:“呕。”
程咬金摆摆手,不屑道:“你这头奔牛脑子不好使,跟伱说这些就是对牛弹琴。”
“别贫嘴了,到底为何心事重重的模样?”
牛进达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程咬金叹了口气,目光再度投注到雨幕之中的明德门城楼,低声道:“这场大雨势必影响右屯卫的火器威力,当右屯卫没有火器为凭恃,能否抵得住尉迟恭、李道宗、以及入城的山东私军轮番猛攻?”
牛进达想了想,摇了摇头:“怕是很难,若没有火器的威力,任是右屯卫再如何剽悍,一样双拳难敌四手。”
继而他面色骤变,瞪着程咬金,惊诧道:“你该不会是又改主意了吧?你可别忘了李靖还坐拥数万东宫六率坐镇春明门外,只需他率军入城,与右屯卫汇合,尉迟恭也好李道宗也罢,怕是都难逃兵败!咱们之前已经得罪了陛下,纵然陛下宽宏既往不咎,但晋王可不是那般恢弘大度,即便咱们现在重新投靠晋王那边,也未必得到善待!”
简直不可思议,这程老黑疯了不成?
先是属意晋王,故而对陛下的诏令视而不见,接着效忠陛下对晋王反戈一击,现在居然还想改弦更张,重投晋王阵营?
如此朝秦暮楚、反复横跳……与那“三姓家奴”何异?
程咬金松开腰间横刀刀柄,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李靖只能待在春明门,他不敢妄动半步。”
而后背着手,望着雨幕沉默不语。
牛进达连连跺脚,很是烦躁:“这如何使得?胜败乃兵家常事,纵然站错队,也自去承担后果就好,荣辱无谓、生死何惧!但若为了胜利反复无常,岂不成了逐利小人……罢罢罢,反正总是你说了算,你说如何,那便如何。”
神情语气即位郁闷。
这么多年与程咬金一道冲锋陷阵、建功立业,固然其间程咬金屡屡施展诡计,可毕竟立场坚定,故而诸多功勋那也是实至名归,颇受天下人称颂。
何曾有过这般反复无常、左右横跳?
程咬金不搭理牛进达,这么多年袍泽之情、生死与共,他知道只要自己作出决定,每一次牛进达都会无条件的遵从执行、奉行不悖,这一回也不会例外。
他在心底权衡良久,却迟迟不能做出决断……
“薛万彻现在何处?”
牛进达道:“薛万彻懒得入城追缴溃兵,正率军驻守明德门,郑仁泰带着其私军暂时于安化门一带修整,唯有刘仁贵率领其麾下水师兵卒入城。”
程咬金点点头,叹气道:“这是在防着咱们啊。”
牛进达迟疑一下,闷声道:“那不是很正常么?谁叫咱们立场不坚、朝三暮四,换了咱们也不放心这样的人走在咱们身后,必然加以防备。”
薛刘郑联军现在彻底分开,一部入城剿灭溃兵,顺便支援太极宫,一部驻守明德门防备程咬金,另外一部也不受信任,但较之程咬金略微强上一些,正好作为防御程咬金的辅助……
三支军队分工明确,将明德门守的铁板一块,根本没有程咬金背刺的余地。
也就是说,即便现在程咬金改弦更张,放弃李承乾投入晋王阵营,也很难有所作为。
他不明白程咬金究竟在纠结个啥?
程咬金横了牛进达一眼:“你懂个屁!”
牛进达:“……”
智商不行就要遭受歧视对吧?
他转身就走:“你想怎样就怎样,只不过要将弟兄们的生死前程放在心上。”
程咬金看着牛进达走远,啧啧嘴,骂了一句:“娘咧!”
若非为了跟随他对年那些生死弟兄的前程,他何至于这般纠结忧愁?
军中这些老弟兄既是他的底气、根基所在,确保他始终能够权势不减、地位崇高,但有些时候却也成为他的负担。
弟兄们信任他,将身家性命都交托于他,他又怎能自私自利只为了自己的前程?
他只是想站队在胜利者一方,又有什么错呢?
不管陛下坐稳皇位还是晋王逆袭成功,最根究底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他程咬金既没有不忠,更没有不义,怎地就朝秦暮楚、反复横跳了?
这老牛仗着自己脑子不好使,将所有责任都推给他这个主帅,简直无耻之极……
*****
刘仁轨将崔信留下驻守春明门的叛军击溃,占据春明门,而后便率领麾下水师兵卒自城门大举进入长安城,然而等到他进入城内,便见到往昔繁华的长安城烽烟处处、溃兵横行,沿着朱雀大街两侧的里坊乱糟糟一片,无以计数的溃兵横冲直撞,砸开朱门大宅,放肆掳掠,俨然一片末日景象。
刘仁轨面沉似水,沉着下令:“以旅为单位,各自旅帅率领麾下兵卒沿街一个一个里坊向前推进,凡是掳掠烧杀之溃兵命其缴械,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军中司马负责安抚城中百姓,定要声明吾等乃水师部队,奉皇命入京勤王,保护城中百姓安全!”
“全军上下,不可擅取百姓一针一线,纵有百姓箪食壶浆,亦要坚定回绝!”
当初刘邦入咸阳,于城中百姓“约法三章”,杀人者要处死,伤人者要抵罪,盗窃者也要判罪,于是秋毫无犯,尽得民心,刘仁轨只需有样学样,便可以彰显水师的严明军纪,得到长安百姓、达官显贵的支持。
可以为他往后的政治生涯积累充足的资本……
“中军随吾沿着朱雀大街推进,前往承天门!”
“喏!”
数千水师如狼似虎的水师兵卒以旅为单位,迅速涌入各处里坊,将其间正在掳掠烧杀的溃兵或缴械、或剿灭,快速恢复长安城的秩序。
刘仁轨则刷领三千中军,沿着朱雀大街向北挺进,与崔信刚刚组织起来意欲阻止溃兵掳掠长安的山东私军直接碰上。
崔信被李治兜头盖脸一顿痛骂,心绪冷静下来,也意识到事情好像大发了,溃兵如何肆虐长安他是不在意的,甚至起初有几分放纵的意味,崔氏的根基在山东,门下私军若是能将长安富户掳劫一空将财富带回山东,骂名让李治承担崔氏占实惠,这是一件大好事……
但被李治痛骂之后,意识到这件事很可能被李治推到崔氏头上,自是又怕又不满。
崔氏为了你的皇位几乎抽空了家底,族中青壮全部上阵,可谓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结果你半点不曾感激,随时随地都准备将崔氏推出去承担长安门阀世家的怒火。
想要马儿跑,还不给马儿吃草?
不过不管他心里如何憋火,现在都得赶紧制止溃兵祸害长安城,否则将来崔氏就将成为天下之敌……
崔信自承天门下来,赶紧召集自家子弟以及其余一些山东门阀的话事人,阴沉着脸色:“殿下有令,马上集结人手制止溃兵四处掳掠,否则后果自负!”
有人不满:“散入各处里坊的溃兵数以万计,此刻早已指挥失效,又正是红着眼睛的时候,怕是谁的话也不听,如何制止?”
“殿下说得倒是轻巧,之前入城之时若非他跑得太快,何至于后军大败?”
溃兵散入长安各处里坊掳掠抢劫,其中未必没有他们这些门阀话事人的默许甚至支持,劫掠所得之财货最终也会被带回山东,其中一部分收归家族所有,所以岂能愿意制止溃兵掳掠?
尤其是当下局势叵测,胜负难料,若是不能捞上一票稍稍弥补损失,等到晋王战败之后这些损失找谁去要?
此番支持晋王本就已经使得各家门阀倾家荡产,所有财货消耗一空,万一晋王战败他们这些人还要面对朝廷的制裁、惩处,再不能掳掠一番,怕是回去山东之后日子都没发过……
崔信心急火燎,怒叱道:“愚蠢至极,不可理喻!你们以为在这长安城掳掠一番拍拍屁股半点事儿都没有?这些被你们掳掠凌虐的达官显贵、王侯公卿,会将咱们山东世家恨到骨子里,纵然晋王成事,你以为他会得罪所有人来偏袒山东世家?他会将咱们推出去平息众怒,顺带着将咱们的功勋分润出去,去安抚那些王侯公卿!”
如若晋王成事,毫无疑问山东世家居功至伟,无以计数的山东子弟将会填充进帝国的统治阶层,各级官府、衙门当中重要位置都被山东子弟占据,达成山东世家梦寐以求的政治地位。
然而对于帝王来说,酬功固然重要,但平衡更重要!
太宗皇帝为何在贞观十年之后开始针对、打压当年破家舍业辅助他成就大业的关陇门阀?就是因为关陇门阀在朝堂之上一家独大,已经严重威胁到皇权的威严。
前车之鉴摆在这里,李治岂能放任另外一个关陇门阀重现?
今日纵容掳掠,他日就会成为李治以及政治对手打压山东世家的把柄,偏偏这些蠢货只看着眼前这么点利益,根本见不到往后的凶险……
不过崔信在山东世家当中威望极重,他这样一番言辞怒叱,一众山东子弟固然有所不满、满腹抱怨,却也不敢违逆,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组织麾下兵卒,在承天门前迅速集结了万余人,然后沿着朱雀大街缓缓向南,同时肃清沿途所经里坊之溃兵,以便收拢溃兵,以便恢复秩序。
雨水从天而降,越下越大,细细密密的雨丝将整个长安城笼罩起来,漆黑的夜色之下各处里坊骤然燃起的火焰绚烂夺目,那意味着又有一座门阀大宅遭遇掳掠。
崔信指挥着聚拢起来的军队刚刚走出没多远,便有兵卒仓惶跑来禀报,刘仁轨已经率领水师兵卒攻陷明德门,且全军入城,正在截杀散落各处里坊的溃兵,向着承天门方向而来……
崔信大惊失色,他已经被杀破了胆,明德门外十万大军被敌人冲的七零八落,眨眼之间兵败如山倒,如今哪里还敢跟刘仁轨麾下的部队对阵?
连忙派人去请示李治,然而李治又有什么法子?入城的军队都在猛攻武德殿,每一刻都在承受巨大的伤亡,根本不可能分兵地域刘仁轨,只能回复崔信令他无论如何要将刘仁轨堵截在天街之上,勿使其抵近承天门……
崔信也意识到此刻正值胜负关头,胜则生、败则死,只好咬着牙命令身边山东子弟:“殿下有命,让吾等阻截刘仁轨,给大军攻陷武德殿争取时间!诸位,成败在此一举,为了吾等山东世家的存亡、门中子弟的前程,当竭尽全力、视死如归!”
“喏!”
众人轰然应命,山东自古多豪杰,纵然是诗书传家的门阀大族,也未曾放弃祖辈相传的尚武之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几乎不存在,骁勇剽悍的民风更是古已有之,此刻听闻崔信之言,也都明白山东世家如今已经上了晋王的破船,唯有同舟共济、辅佐晋王登上帝位成就大业。
现在纷纷被激起血勇之气,率领麾下聚拢的军队沿着天街向南挺进。
双方于靖善坊附近遭遇,山东私军乱糟糟堵住整条天街,向前方发起冲锋,水师兵卒则阵列俨然,在刘仁轨指挥之下装填弹药,开枪拒敌。
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在天街之上炸响,“三段击”的作战方式能够确保持续的火力压制,但由于雨水太大,火枪受潮严重,许多火枪甚至全部被雨水浸透,弹药潮湿无法发射,导致威力大打折扣。
即便如此,冲锋在前的山东私军也倒下一片,但由于人数太多导致宽敞的天街也显得有些狭窄,人群潮水一般向前涌去,冲势不减。
崔信在此之前不曾亲历战阵,但也看出火枪威力大减,顿时大喜,手舞足蹈的催促部队:“快上,快上,冲上去!敌军火器淋雨已经废了,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山东私军士气大振,一个个立功心切,嗷嗷喊叫着冲上去,试图将水师部队撕成碎片,湮没在这天街之上。
刘仁轨发现火器被雨水淋湿故障不断、威力大减,难以对敌军造成全面压制,当即令火枪兵一分为二自两翼退下,后面的陌刀队依次向前,充当全军先锋。
数百身强体壮的兵卒浑身被铁甲包裹,双手握着精钢打制的陌刀,任凭迎面而来的敌人疯狂冲到跟前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浑然无视敌军兵刃劈砍在铁甲之上,随着号令整齐踏步向前,而后举刀,劈斩。
刀身宽厚沉重,利于用力劈斩,精钢材质使得刀身坚韧、刀锋锋锐,用力劈斩之下,轻易的斩断敌人的兵刃、甲胄、躯体,陌刀队刀锋如林、如墙而进,将所有抵挡在面前的敌人碾碎,所向披靡。
叛军冲锋的势头好似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看似声势惊人,实则只能溅起漫天水花泡沫,而礁石岿然不动。
陌刀队如墙而进,所经之处残肢遍地、血流成河,雨水落下将血水稀释之后蜿蜒流向天街两侧的排水沟渠,只在青石路面上留下一道道淡红的痕迹。
崔信见状大惊,连忙疾呼道:“弓弩手,弓弩手压制!”
仓促集结起来的弓弩手手忙脚乱的引弓搭箭,向着远处如墙而进的陌刀阵施射,飞蝗一般杂乱的箭矢穿越空中的雨水斜斜落入陌刀阵中,箭簇在铁甲上发出一阵叮当乱响,不能伤及分毫。
陌刀阵在天街之上冒雨前行,一步一步稳稳踏着脚下的青石板路面,雪亮的陌刀所至之处身首异处、脏腑碎裂,此等可以面对骑兵冲锋依旧死死抵挡的大杀器,岂是军心混乱、装备不足的叛军可以阻挡?
刘仁轨亲自在陌刀阵之后督阵,指挥少数骑兵在两翼巡弋,中军主力则缓缓跟在最后,以一种缓慢但压迫性极强的频率向着承天门挺进。
崔信慌了神,若是不能阻挡刘仁轨,等到被其突进至承天门下,岂不使得正在太极宫内猛攻武德殿的尉迟恭、李道宗部成为瓮中之鳖?
那可就彻底败了啊!
急切之下,他拔出腰间佩剑,振臂大呼:“胜败就在眼前,只要吾等能够阻挡敌军,待到殿下攻陷武德殿俘获伪帝,敌军就会自行溃散,大家憋住这口气,顶住!”
周围山东子弟闻言,也都明白一旦此次兵变失败意味着什么,纷纷硬着头皮指挥部下不断向前,试图顶住陌刀阵的突进。
天街虽然号称天下第一街,但毕竟宽度有限,不适合大规模的军团作战,叛军前赴后继将整条天街堵的水泄不通,越来越多的尸体也开始延阻陌刀阵的前进脚步,使得陌刀阵每向前一步都要承受惊涛拍岸的压力。
一时间,天街之上的战况陷入焦灼,虽然叛军伤亡更大,但刘仁轨的前进也开始受阻,双方僵持不下。
武德殿周围,战事也几乎与天街之上如出一辙,尉迟恭、李道宗不断指挥麾下部队猛攻武德殿,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右屯卫的火器,随着雨势越来越大,右屯卫的火器开始增多故障,火力不如之前凶猛,叛军则依靠兵力优势将右屯卫压得喘不过气。
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导致战场局势开始一点点逆转。
黑夜之中,雨势渐渐增大,叛军犹如潮水一般自西、南两个方向朝着武德殿发动猛攻,冒着右屯卫的枪林弹雨不惜伤亡,喊杀之声惊天动地。
尉迟恭与李道宗麾下这两支大唐帝国最为精锐的部队展现出强悍的战斗风格,即便明知必死,却无一人后退,全军上下矢志不渝,甘愿在主帅军令之下赴汤蹈火、战死沙场。
无以计数的兵卒倒在冲锋的路上,武德门、虔化门、献春门、日华门等等各处宫门的路上尸体层层叠叠,血流成河,这种用人命去消耗对方弹药的战斗的紧张、惨烈,令人窒息。
饶是尉迟恭、李道宗皆是久经战阵的宿将,见惯生死心如铁石,依旧为麾下兵卒这般伤亡速度感到心脏抽痛,难以呼吸。
然而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雨,却浇灭了右屯卫的猛烈火力,带给叛军无尽的希望……
随着右屯卫的火器在雨水之中越来越多的遭遇故障,火力减弱,叛军士气大振,冲锋势头愈发猛烈,凭借兵力上的优势逐渐压缩右屯卫的战线,将武德殿外围的殿宇一座一座攻陷,迫使右屯卫不得不将战线缓缓后撤。
承天门城楼之上,闻听战报的李治以强大的自制力遏制自己不会因为狂喜而手舞足蹈,但满面喜色却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
他指着窗外的大雨,颇有几分志得意满:“诸位爱卿可否看见?这场雨就是上苍的警示,无敌于天下的右屯卫因为这场大雨而丧失火器的威力,武德殿将被江夏郡王、鄂国公联手攻陷,本王才是天命所归的那一个!”
萧瑀、褚遂良等人赶紧起身,一揖及地,齐齐恭贺。
正当右屯卫火力凶猛、万夫莫开之际,一场大雨骤然而降,这不是“天人感应”又是什么呢?
或许晋王当真是天意所属,降下这样一场大雨浇灭右屯卫火器的同时,大抵也能将李承乾的统治彻底湮灭在太极宫内……
“启禀殿下,崔信奉命收拢山东私军、维系城内秩序,与进入城内的刘仁轨所率的水师部队碰头,双方正在天街交战,战事焦灼,一时间难分胜负。”
斥候呈递军情,令李治的激荡心绪稍有平缓。
明德门这么快就被攻陷了?
李治蹙眉,问道:“城外几支军队动向如何?”
“除去刘仁轨率军入城,程咬金暂时驻扎在圜丘附近,薛万彻驻守明德门,郑仁泰则在安化门与明德门之间的地域修整,未有动静。”
“嗯,看来薛、刘、郑这三人还是不放心程咬金这个老匹夫啊……”
李治若有所思,这倒是好事,且不管程咬金到底怎么想,眼下几支军队相互制约谁也不放心谁,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去攻陷武德殿。
“传令给崔信,即便不能击溃刘仁轨,也要不惜代价死死堵住天街不能使其靠近承天门,给江夏郡王、鄂国公争取时间!”
刘仁轨麾下的水师兵卒虽然不多,但装备极其精良、战力极其剽悍,自江南沿着运河一路北上,接连重创沿途的门阀私军,连郑仁泰这样的当世名将都被他打得丢盔弃甲,甚至逼得只能投降归附……崔信再是占据兵力优势,只怕也未必是刘仁轨的对手。
不过山东私军人多势众,就算拿命去填,也能将刘仁轨拖住……
“喏!”
斥候得令,转身快步离去。
*****
寅时,武德殿内依旧灯火通明,叛军在宫门之外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杀声震天,兼且各自的家眷都还留在府中,眼下叛军肆虐长安烧杀掳掠,殿中的文武群臣各个担忧烦躁,如何睡得着?
战报如雪片一般飞入武德殿。
忽如其来的大雨,右屯卫火器故障、战力受限,叛军攻势猛烈、战局紧张……
不少留在殿上的大臣面面相觑,缄默无言。
“天人感应”古已有之,乃儒家之学说,及至董仲舒之时将其发扬光大。董仲舒将“天人感应”与《公羊传》中的灾异说、墨家的“天罚”等等学说合二为一,认为“天亦有喜怒哀乐的情感”,赋予“天”人格化的魅力,而“天”会将自己的情感通过种种自然现象表达出来,进而“警示人间”可通过种种自然现象去体察“天命”。
皇帝则是“天的意志”在人间寻找的最高执行者,故皇帝自称“天子”。
于是,每每天有异象,便可据此检查人世间是否有灾祸之事。
以此反推,若君王不明、昏聩暴戾,导致奸臣当道、祸国殃民,上天亦会降下灾祸,惩罚君王……
当下皇位之争最为关键之时,叛军已经兵临城下,上天却降下一场大雨导致最为忠诚于皇帝的右屯卫战力下降、火器受限,按照“天人感应”的理论,岂不是说明李承乾悖逆天道受到惩罚,而晋王才是“天命所归”的那一个?
这对于整个“帝党”来说不啻于一道炸雷轰在脑门上,整个大殿之上气氛沉闷,士气消沉。
李承乾倒是神情平静,自父皇东征由他负责监国以来,经历了诸多磨难,每一回都在败亡的边缘反复徘徊,由此也磨砺了他的心性,固然距离“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境界还差了一些,却也不至于如以前那般性格敏感脆弱,稍有挫折便情绪崩溃。
他让内侍准备了一些宵夜,简单的清粥小菜,与大臣们简单吃了一些,又奉上香茗,大家饮着茶水,相互低声交谈着对于宫外战事的感慨与意见。
李承乾喝了两口茶水,觉得有些气闷,遂起身来到大殿门口,负手望着殿外苍茫风雨,耳中充斥着殿外隐隐传来的喊杀之声,心情不可遏制的有些颓然。
雨水绵密,将殿前的汉白玉石阶洗刷得白皙干净,灯笼的光芒照耀其上,反映着橘红色的光泽。
这样一场雨水来得如此不合时宜,难道当真他李承乾并非天命所归的那一个?
这让他不禁回想起作为大唐太子的这么多年所遭遇的质疑、诘问、乃至于嫌弃……
或许,他果真不是天命所属?
否则为何殚精竭虑的与房俊商议出剪除不臣之办法,更费尽心机隐匿制造局的火器产量,希望关键之时能够凭借火器一锤定音……最终却等来了这样一场大雨?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李勣来到李承乾身后,低声道:“陛下,雨夜湿冷,当心龙体受寒。”
李承乾微微摇头,反问道:“英公你说,若是先帝当初将朕废黜,传位于雉奴,会否今日之祸便不会发生?帝国军队不会因此内讧,长安百姓更不会遭受荼毒?”
人一旦陷入自我怀疑当中,便开始不由自主的反省以往所作所为,思量若是换了旁人来做是否会做得更好。
李勣沉默。
李承乾道:“直言无妨。”
李勣斟酌一下,缓缓道:“如若晋王即位,或许当下会风平浪静,也能延续贞观一朝之文治武功,天下承平,百姓咸宁……但长远来看,却是危机四伏,非嫡长即位,总归是违背人伦常理,一次也就罢了,若长此以往,怕是人人效仿,其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何谓“人伦常理”?在帝位继承这件事上,“嫡长子继承制”就是人伦常理,“宗祧承继”是普天之下公认的法则,正因为有这样的常理、法则存在,才避免了无穷无尽的传承争端。
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而后逼父退位、登基为帝,已经将常理、法则践踏于脚下,如果晋王再以嫡三子之身份克继大统,是否意味着大唐的地位传承再也毋须遵循“宗祧承继”之法则,可以无视“嫡长子继承制”的常理?
这将埋下巨大的隐患,往后大唐的每一次帝位传承都将伴随着腥风血雨,毕竟有“先例”在,面对九五至尊的皇位哪一个皇子又甘心拱手相让呢?
不争,永远得不到;争一下,或许就能得到……大唐帝国即便再是威服四海、国力无穷,也终将在一次又一次的皇位争夺之中耗尽最后一分元气。
所以房俊在坚定支持太子顺位继承这件事上,是很有道理的。
李承乾并未因为李勣的肯定而有所欣慰,反而幽幽道:“所以……朕只是占了生得早的便宜?”
其余便一无是处了?
李勣:“……”
这皇帝应该是钻进牛角尖了?
他顿了一顿,说了一句不是安慰的安慰:“……生得早就足够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而这世上从来也不曾存在什么公平,项羽王霸之气冠绝宇内,终也要乌江自刎,刘邦市井小儿寡廉鲜耻,却得享天下登基御极,哪里有什么公平可言?
很多时候早走一步、早生一日,就足以注定很是事情了,任旁人才高八斗、谋算天下,也终究无法企及……
李承乾转过头,目光幽幽道看着李勣,半晌才说道:“英公还真是言辞犀利、会安慰人。”
李勣不理会陛下言语之中的揶揄,笑了笑,淡然道:“陛下能够坐在皇位之上,就已经是天命所归,何必因为有人欲壑难填、不忠不孝就去怀疑自己呢?”
“天人感应”之说绵延千年,起源于道家而兴盛于儒家,逐渐成为儒家学说的核心思想之一,一代一代的儒家精英将其不断完善,使之成为能够制约皇权的手段,进而达成“皇帝与儒家共治天下”的终极理想,早已深入人心,成为普世观念的一种,不可动摇。
谁若是敢说“天人感应”乃无稽之谈,谁就是异端,不仅儒家不答应,连遭受制约的皇帝都不会答应。
因为皇权虽然受限于“天人感应”,却也因此获得“天的意志在人世间的体现”这种“君权天授”的合法性,反对“天人感应”,就是反对皇权的统治基础。
如果皇帝不是“天子”,不是“天命所归”,而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何谈九五之尊的威严?
岂不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所以“天人感应”之说从某种意义来说,算得上是古今第一阳谋……
……
李承乾与李勣在殿门外对话,殿内一众大臣却心神慌乱、焦急忧虑。
李承乾作为太子之时,未能获得朝臣大规模的认同,如今登基时日尚短,且尚未登基之时便遭遇关陇兵变意欲将其废黜,到得现在也不曾施恩于下,很难说有多少人愿意“尽忠王事”,“鞠躬尽瘁”,之所以陪着在这武德殿对抗叛军,更多还是政治投资。
但是当李承乾兵败,大家就不得不开始考虑将会遭受什么样的损失,以及是否能够通过什么的方式及时止损……
一时间,大殿之上一片缄默,诸位大臣心思各异、沉默不言。
许敬宗喝着茶水,目光隐晦的从身旁诸人脸上扫过,心中沉如铅坠。他从区区书院司业被陛下简拔至礼部尚书,可谓平步青云、一步登天,已然跻身宰辅之列,前程一片光明,在可以预测的未来,除却房俊、马周、崔敦礼等寥寥数人之外,无人可以与他竞争宰辅之首的位置。
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同时期的“秦王府十八学士”虽然早早登上政坛巅峰,但如今早已有如昨日黄花、凋残坠落,他这个大器晚成的“老幺”,成就未必就比他们差了。
然而现在一场大雨从天而降,也将许敬宗的前程笼罩在迷茫烟雨之中,前途未卜。
作为李承乾“火线提拔”用以制衡文官系统的“干将”,已经被打上鲜明的“帝党”标签,就算他想要改弦易辙投入晋王怀抱,怕是晋王也不会要他。
难道自己的青云之路刚刚踏上,便即夭折?
许敬宗心里苦,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能做……
为今之计,也只能指望房俊大发神威,带领其麾下将士绝境反击将叛军彻底击溃,就像在书院之时死死压制自己那般,也将晋王的帝王美梦击碎。
然而就算他不谙兵事,也知道这场大雨将右屯卫的火器废了大半,紧紧凭借刀矛之利,如何抵御数倍于己的叛军搏命似的疯狂突袭?
……
黑夜之中,雨势渐盛,豆大的雨点随着瑟瑟秋风从天而降,细密的雨丝布满整个夜空。火器在这样的天气故障频发,威力大打折扣,右屯卫兵卒不得不放弃威力强大的火器,以弓弩刀盾抵御叛军的冲击。
武德殿西、南两侧的宫殿群成为激烈的战场,双方就每一座殿宇、每一处楼阁、甚至每一条雨廊进行反复争夺,喷溅的鲜血落在地上被雨水稀释,残破的肢体倒在血泊之中,尸体层层叠叠。
右屯卫一改之前火器输出的优势,被数量众多的叛军逐渐压制,外围的宫殿一座一座相继陷落,战局对右屯卫越来越不利。
房俊坐在武德门内的值房之内,窗外南侧是战火正燃的武德门,北侧则是一队队整齐划一的陌刀队、身披重甲的具装铁骑,伫立在大雨之中岿然不动,杀气腾腾。
高侃自城楼下来,进入值房,将沾满雨水的蓑衣脱掉丢在一边,急切道:“叛军攻势很勐,吾军因火器故障频发导致战力下降,且人数处于劣势,已经逐渐难以抵挡。”
房俊喝了口茶水,问道:“叛军现在推进至何处?”
高侃道:“昭德殿已经被叛军攻陷,根据斥候侦查的消息,李道宗、尉迟恭两人大抵就在彼处指挥作战,其前方已经分别打到武德门、虔化门不足百丈之初,再有一个冲锋,便能突进至城门之下,若不能及时予以痛击,战况很可能失控。”
一旦外围的宫殿、楼宇皆被叛军清扫、占据,将兵峰抵近至城门之下,便会形成围攻之势,届时要将本就处于劣势的兵力布防于整个武德殿的宫殿群,哪一处都不能疏忽,而叛军则可以集中优势兵力,人选一处作为突破口。
防御极为被动。
故而高侃见房俊沉默不语,建议道:“让陌刀队与具装铁骑上吧,只要能够狠狠给予叛军迎头痛击,重挫其势头,必将使其士气低迷、军心涣散,未必没有死守的机会。”
房俊摇摇头,整个武德殿附近的地形、殿宇分布早已印在他脑海里,故而不需去查看舆图,也可以在脑中勾画出当下的战场局势。
“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帅,若任由叛军冲击至城下,防御将极为被动,还应早做决断才是!”
高侃觉得房俊有些冒险,最精锐的兵力充当预备队,放任叛军占据优势扩大战果,万一稍有不慎导致宫墙一线被突破可怎么办?到那时候预备队再是精锐也没用了,如此之大的防线,这么点人顶上去简直杯水车薪,被叛军各个击破……
房俊安坐不动,瞅了火急火燎的高侃一眼,喝了口茶水,澹然道:“不急,再等一等。”
高侃急问道:“还等什么?”
“等城南的局势稳定,等薛万彻的右武卫进城。”
朝廷这边的兵力岂是并不少,只不过李靖必须坐镇春明门外威慑一众关中门阀、驻军,使其不敢出兵攻伐长安,而薛万彻则在明德门外镇守,防备程咬金的左武卫,以及郑仁泰的郑氏私军。
别看郑仁泰投降以来老老实实、伏低做小,可毕竟也是贞观一朝战功赫赫的名将,一旦被其发现战机,必定毫不犹豫的反戈一击,导致整个占据糜烂……
所以现在等的就是程咬金彻底放弃侥幸之心,主动做出表示忠于皇帝,从而将薛万彻的右武卫释放出来。
只要右武卫自明德门入城,配合刘仁轨的水师兵卒,足以彻底截断叛军退路。
整个战局的胜负现在几乎系于李承乾一身,这位皇帝陛下看似并未身临战阵,但却时刻影响着这场战争,只要他坐在武德殿中,就会将所有叛军吸引过来。
李承乾就是最大的那个饵……
高侃道:“万一程咬金认定了晋王呢?甚至只要他始终表现出游移不定的态度,薛万彻就不敢放开对他的控制,从而入城平叛。”
从晋王兵变开始,程咬金便一直将自己放在一个“中立”的位置上,所作所为只为了牟利,谁对他有利他就站在谁那边。这场大雨导致右屯卫战力锐减,叛军气势大盛,此等情形之下程咬金怎么可能放弃晋王死心塌地的站在陛下这边?
这老贼实在是太过油滑……
房俊招招手让高侃坐自己面前,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温言道:“每遇大事要有静气,越是局势紧张,就越是要保持冷静的头脑去分析利弊得失,火急火燎的情绪除了影响自己的判断决策,半点用处都没有,这一点,你要多学学孙仁师。”
高侃接过茶水捧在手中,想了想,点点头,喝了口茶水。
正如房俊所言,孙仁师的确在军事上极有天赋,当初能在那等被动的局面之下当机立断、毅然决然的背弃关陇门阀,转投到房俊这一边,其间不仅需要极大的魄力,更需要对于局势的精准判断,若无冷静的心态是很难做到的。
而他自己也的确被眼下叛军狂勐的攻势打得乱了心绪,现在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局势确实还远未到绝境之时。
最起码现在值房外大雨之中列阵的具装铁骑、陌刀队,就能直接冲击叛军的主帅所在,如若运气好一些,万军之中将尉迟恭与李道宗斩杀也不是不可能……
既然如此,何妨再等一等?
杀手锏自然是要留到最后……
雨水噼里啪啦敲打在窗户上,滚烫的茶水顺喉入腹驱散了身上寒冷湿气,高侃慢慢平静下来,执壶给房俊的茶杯续水。
房俊看着窗外的风雨,缓缓道:“程咬金这人极为精明,他不会等到最后时刻才做决断的,现在之所以游移不定,只不过是在权衡利弊得失而已。这场雨看上去有可能使得他选择晋王那边,但只要程咬金懂得算数,知道加法,那他就一定会选择咱们。”
高侃仔细想了想,明白了房俊的意思,长长吁出一口气,重重颔首:“末将明白了!”
而此时此刻,明德门外,程咬金坐在大雨之中的雨棚下,大手拍了拍裙甲,对牛进达道:“传令下去,做好开拔准备吧,目标咸阳桥。”
他要撤出长安这块是非之地,使得陛下那边可以释放出更多的部队来击溃叛军……
听闻程咬金的命令,牛进达一脸惊诧,满是不解:“去咸阳桥作甚?若是咱们打算向陛下效忠,难道不应马上入明德门平叛吗?”
如果太宗皇帝仍在,程咬金打算起兵叛乱,牛进达是决死不会依从的,甚至会与程咬金反目成仇,帮助太宗皇帝剪除这个奸贼;但现在太宗皇帝已经驾崩,即位的“仁和皇帝”李承乾还远远达不到让牛进达誓死追随的地步。
所以站队晋王也好,效忠陛下也罢,在牛进达是无所谓的,都是太宗皇帝的儿子,谁做皇帝有什么分别?他懒得去思考其中的利弊得失,只跟着程咬金走,程咬金怎么说他就怎么办。
现在程咬金下令全军撤走赶赴咸阳桥,明显是不掺和晋王的兵变之中,进而效忠皇帝,但既然是效忠皇帝,何不自明德门入城协助陛下歼灭叛军?
那咸阳桥离着长安好几十里呢,去那里能做个甚……
程咬金很烦这头犟牛聒噪,没好气道:“咱们想效忠陛下,也得陛下相信咱们才行啊!要不你现在去问问明德门下的薛万彻借道入城,看他理不理你?”
牛进达无语了一会儿,埋怨道:“活该!谁让你之前两面三刀,算计来算计去?妥妥的奸臣形象,人家能信你才怪!”
“娘咧!好像你不是老子部将一样,老子是个奸臣你还能是个好人?”
程咬金气得够呛,没见过连自己都骂的,这头蠢牛!
牛进达倒也不恼,只是还有些不明白:“怎地忽然之间就选择了效忠陛下?这场大雨对火器有着严重制约,右屯卫的战力大打折扣,未必是尉迟恭、李道宗两人的对手,武德殿被攻陷的可能性很大啊。”
“你是不是真的牛脑子?右屯卫就算没有火器,照样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军!尉迟恭若是认为右屯卫没了火器就怂了,非得崩掉他大牙!陛下那边之所以处处被动,就是因为兵力不足……然而事实上真的兵力不足吗?”
“……好像也不是,春明门外的东宫六率,加上薛万彻的右武卫,还有郑仁泰的郑氏私军,刘仁轨的水师部队……怎么也有六七万人,且大部分都是精锐,未必就比晋王的部队差。”
牛进达想了想,得出了这样一个答桉。
程咬金沉声道:“现在薛万彻、郑仁泰之所以不敢入城平叛,是因为咱们在这里,他们不放心将后背交给咱们,李靖要防备关中各地门阀、驻军伺机前来长安支援晋王,也不敢入城……”
“原来如此!”
说到这里,牛进达才恍然大悟:“咱们移驻咸阳桥,挡住关中、陇西各地门阀、驻军前往长安的道路,就算是将李靖解放出来,而薛万彻、郑仁泰也可以放心自明德门入城,而不必担心来自背后的突袭。”
只需将部队移驻至咸阳桥,便将好几支忠于皇帝的军队解放出来,使之可以入城平叛,弥补右屯卫兵力上的不足。
以此向陛下表达效忠之意,顺便也算是立下一个大功……
“高!实在是高!”
牛进达翘起大拇指,连声称赞,心悦诚服。
程咬金:“……”
怎地听上去不像是好话呢?
牛进达道:“要不要等雨小一些再开拔?”
程咬金摇摇头,道:“站队这种事不怕晚,最重要是准!既然决定了,还等什么?传令下去,冒雨开拔,奔赴咸阳桥。”
“喏!”
牛进达领命,旋即披上蓑衣走出雨棚,将附近的校尉、斥候叫到跟前,传达军令。
校尉、斥候们冒雨将命令传达给各军,大雨之中数万人马开始缓缓聚集。
这一异常举动马上吸引了坐镇明德门的薛万彻以及在安化门一带修整的郑仁泰注意……
当下,整个长安几乎变成一个巨大的战场,不仅太极宫内战火正燃、生死搏杀,长安城内亦是叛军遍地、厮杀处处,各方都绷紧神经密切关注一切动向,稍有异常便会引发各方关注,何况是左武卫这般大规模的聚集?
薛万彻马上命令部队收缩,城上城下严阵以待,正欲派出斥候侦查左武卫动向,已有校尉前来禀报:“启禀大帅,左武卫派人前来,说是卢国公集结军队赶赴咸阳桥,护卫长安西侧安全,阻挡有可能来犯之叛军。”
薛万彻捋着胡子一双眉毛拧在一块儿,诧异道:“这老贼是打算彻底放弃晋王,向陛下效忠了?”
这话自然无人能答,毕竟自晋王起兵之时起,程咬金便在陛下与晋王之间左摇右摆、反复横跳,毫无立场可言,现在只是根据左武卫集结撤出长安战场赶赴咸阳桥便认定其彻底效忠陛下,还为时尚早。
万一程咬金还是三心两意,谁能负担起这个责任?
薛万彻是憨,但不是傻,心里琢磨一会儿,下令道:“传令下去,全军固守明德门,在没有本帅命令之下所有人不得擅离职守,若有违逆,军法从事!另外,派人跟着左武卫,只要有所异动即刻回禀,看看他到底是否前去咸阳桥!”
正常来说,程咬金此举显然是解除薛、刘、郑三方对其之忌惮,故而主动撤离,以便于薛、郑二人可以率军入城配合刘仁轨、增援太极宫。
可鬼知道程咬金会否在薛、郑二人主力入城之后忽然杀一个回马枪,将明德门攻陷进而截断薛、刘、郑三人的后路,导致大军陷于长安城中进退维谷?
薛万彻知道自己不擅长谋略,不敢去赌程咬金的真实用意,只能采取最为稳妥的方法,监视程咬金,在其未抵达咸阳桥扎营之前,绝不轻举妄动。
如此或许会贻误战机,不能今早入城增援太极宫,但胜在稳妥,不至于节外生枝导致局势更加崩坏……
安化门外的郑仁泰也关注到左武卫的异动,同时也接到程咬金的知会,沉思一番之后也决定按兵不动,同时派人联络薛万彻,表示听从薛万彻指挥,决不自作主张。
他心里有数,以他“降将”的身份想要博取大功是万万不能的,他现在若是敢率军自安化门入城,薛万彻就敢率军将他彻底消灭,罪名肯定是“意欲突袭入城,襄助叛军”,荥阳郑氏仅余下的这么点私军不仅要全军覆灭,还会导致整个家族遭受清算。
至于程咬金到底意欲何为……与他郑仁泰何干?
他只需老老实实的听从薛万彻的命令即可,让他在城外修整那就在城外修整,让他入城他便入城,决不自作聪明、自作主张。
况且这场大雨导致右屯卫的火器失效,战力大打折扣,最终这场兵变的结局如何扑朔迷离,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郑仁泰未必就老老实实当一个“降将”,或许也有反戈一击的机会……
大雨之下,积水成流,人心也在这鲜血与雨水汇聚的水流之中载浮载沉,辗转翻滚。
*****
天街之上,大雨之下,战况极其惨烈。
陌刀队身披重甲、钢刀锋利,整支部队虽然人数不多,但训练有素,且各个都是百里挑一的身强体壮战技娴熟之辈,进退有度配合默契,前进之时如墙而进、刀锋如林,陌刀挥舞噼斩之下人马俱碎,无可匹敌。
山东私军此刻也意识到此战若败就不仅仅是投降与否的问题,而是他们这些山东子弟有可能永远不能回到家乡,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妻儿,来不及埋怨被各家家主驱赶至这关中卖命,只想着战胜眼前凶残之敌,杀出一条回家的血路。
绝境之下,血气方刚的山东子弟红着眼睛,面对如墙而进的陌刀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冲锋,前队战殁,后队马上踏着前队的尸体、蹚着袍泽的鲜血奋不顾身的冲上去,直面敌军的刀锋,直至被锋利的陌刀割碎躯体,一队又一队无休无止。
崔信看着眼前这惨烈的战场,无数山东儿郎视死如归,徒留下铺满天街的尸体、四溢横流的鲜血,只觉得心如刀绞、目眦欲裂。
无论如何,他崔信都将成为整个山东的罪人,是他为了所谓的门阀荣耀将整个山东的一代人葬送在这千里之外的关中,任凭他们尸体破碎、丧生战阵,却只能不断的催促着他们前赴后继,送到敌军的刀口之下。
然而即便如此,依旧不能撼动迎面而来的水师部队分毫……
潮水一般的山东私军奋勇向前,不断倒伏于陌刀之下,却始终不能将陌刀阵的阵列冲破;陌刀队虽然精锐,杀人如麻,但面对不可计数的山东私军却也终究有疲累之时,陌刀又长又重,加上身上重甲,每一个陌刀手都背负着极大的负担,杀得头脑麻痹、四肢酸痛,双方就在这长街之上轰轰烈烈的对阵厮杀,上演了这一次晋王兵变的整个战事之中最为惨烈的一场战斗。
承天门高大的城楼之上,晋王李治手扶着箭垛远眺着天街上惨烈的厮杀,眼角不可抑止的疯狂跳动,心中犹如铅坠一般沉重透不过气。
大雨已经极大削弱了房俊直属部队的战斗力,然而战斗究竟要到何时才能
“殿下,水师战力凶勐,崔信怕是抵挡不住啊!”
萧瑀站在李治身侧,陪同他一起观望天街上的战况,见到山东私军奋不顾身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却好似惊涛拍打礁石、礁石岿然不动,心中担忧。
数以万计的山东私军此刻非但不是一盘散沙,反而被激起了山东子弟的豪迈热血,冲锋不止视死如归,然而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崔信其人毫无战略战术可言,只一味的驱使兵卒死战,不过是送死而已。
即便山东子弟再是骁勇剽悍,这股血勇之气也有耗尽之时,当伤亡继续增加、战况不见好转,士气势必暴跌,到时候就将是全军崩溃之局面。
“长安城内里坊俨然、街巷狭窄,军队溃散之后无所适从,必将涌入各处里坊,届时整个长安都将遭殃,较之先前的溃兵掳掠只怕更甚十倍不止!”
萧瑀忧心忡忡。
若说之前入城的溃兵掳掠各处里坊还能勉力予以约束,等到这许多兵卒溃散荼毒整个长安,将会无人可制,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大唐帝都在溃兵掳掠烧杀之下化为灰尽。
李治手扶着箭垛,目光穿透绵密雨水遥望着天街上的惨烈厮杀,咬了咬牙,缓缓道:“崔信果真无能至极,数倍于水师的兵力非但未能战而胜之,甚至连阻挡也艰苦如此,尤其是本王之前便勒令其约束城中溃兵不得祸害地方,却置若罔闻,依旧纵容溃兵掳掠里坊、荼害百姓,本王失望透顶!”
萧瑀愣了一下,旋即闭口不言。
很显然,只要城中有溃兵掳掠之事,无论之前还是之后,这笔账都会算在崔信极其麾下山东私军头上……
但问题是就算有人承担责任,可是对长安城造成的伤害却真实存在,作为一个有志于登上皇位、御极天下的人来说,岂能这般不择手段、毫无怜悯之心?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必须要保证达官显贵以及平民百姓的安全利益,因为这是一个皇帝的执政基础,若因为一时之胜负而将这些弃之不顾,岂是明君之所为?
他朝纵然晋王成就大业,只怕也不过是一个玩弄权术、手段阴险的君主,依仗祖辈、父辈创下的庞大基业挥霍无度,固然帝国依旧强大,却绝非政通人和、百业俱兴之盛世。
效忠与这样的君主,未必是一件好事啊……
……
两人回到城楼,脱掉蓑衣结果内侍递上的帕子擦擦脸,坐回书桉喝了口热茶,李治询问一旁整理战报的褚遂良:“武德殿战事如何?明德门外是何形势?”
褚遂良临时充当李治的文书,将各处呈递的战报记录下来、整理分类,以供李治查阅。
此刻闻言,当即说道:“武德殿那边战事焦灼,虽然大雨导致右屯卫的火器颇多故障,但右屯卫在大雨之初的慌乱失去外围诸多阵地之后,已经稳定下来,正围绕着武德殿各处城门附近的殿宇、楼阁,以火器还击,吾军伤亡惨重。”
大雨的确可以导致火器失灵,但在屋子里却无妨,现在右屯卫依托那些建筑构筑防线,将门窗等卸下、拆掉,自建筑内部向外射击,重创尉迟恭、李道宗的部队。
但因为建筑的视线有限,导致射击的覆盖面不能涵盖所有方位,尉迟恭、李道宗正指挥部队或是绕过建筑、或是以优势兵力冒死冲锋,一点一点压制右屯卫的防线。
“另外,程咬金刚刚率领其麾下左武卫拔营启程,向西疾行,据斥候探听其军令乃是赶赴咸阳桥一带布防,但具体是何目的暂且未知,薛万彻据守明德门,郑仁泰从旁协助,未有异动。”
听完褚遂良的汇报,李治蹙眉沉思片刻才想明白程咬金的用意,一拍桌桉,愤然道:“这老贼起初左右逢源、朝秦暮楚,现在却打定主意甘心依附伪帝,当真该死!”
看着舆图的萧瑀也明白了程咬金的用意,摇摇头,没有说话。
程咬金撤离明德门,算是将薛万彻、郑仁泰两人彻底释放出来,使得这两人可以随时进入长安城支援刘仁轨,乃至于合兵攻打承天门;而若是其当真率军抵达咸阳桥隔绝渭水南北之交通,便将关中、陇右的门阀全部隔开,任谁想要率军入长安支持晋王,都得迈过左武卫,与左武卫恶战一场。
作为十六位大军之中战力第一档次的存在,又有程咬金这样的宿将坐镇指挥,谁敢轻言战而胜之?就算侥幸德胜也势必付出极大的代价,此等关键时刻,各个都在明哲保身,希望以最小的损失攫取最大的利益,谁愿意拼着损兵折将去成全别人?
如此,整个关中、陇右的驻军、门阀都将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进而,将春明门外的李靖也给释放出来……
如果将来李承乾坐稳皇位,程咬金将不费一兵一卒便立下大功,足以将此前种种劣迹一举抹除,可谓神来之笔。
但是同时,也将长安战局彻底反转过来,对晋王极其不利……
有校尉自城下飞奔而上,进了城楼来到李治面前,单膝跪地禀报:“殿下,春明门外东宫六率大营开始聚集兵马,军情异常!”
李治听闻,再度狠狠拍了一下桌桉,面容铁青,却是没有骂出口。
萧瑀担忧道:“李靖一定是在等程咬金抵达咸阳桥,便会自春明门杀入城内!”
东宫六率坐镇春明门外威慑关中驻军、门阀,不敢轻动,因为一旦入城被死死拖住,所有蠢蠢欲动的军队、门阀便会疯狂扑来将长安城团团围住,任凭东宫六率如何骁勇善战、李靖如何用兵如神,都只能是瓮中之鳖,等着被一点一点消灭殆尽。
所以李靖只能等在春明门外为陛下保留这最后一线生机,坐视太极宫内混战,一旦战局不利则保护陛下逃离长安,撤出关中,奔赴河西。
但若是程咬金奔赴咸阳桥挡住关中、陇右等地的军队奔赴长安的必经之路,李靖便可以腾出手来率兵入城。
李治有些慌了神,他知道已经面临非生即死的绝境,稍有不慎便会全军覆灭、兵败身死,勉强抑制着颤抖的双手,喝了口茶水,强自镇定道:“马上传令给江夏郡王、鄂国公,将详情告知,恳请两位不惜代价、尽快攻陷太极宫!”
褚遂良应下:“喏!”
快速书写了一道军令,加盖了晋王印鉴,递给一侧等候的校尉,那校尉将军令收好,施礼之后转身出了城楼,飞奔下城,直奔武德殿方向而去。
萧瑀看着强自镇定的李治,宽慰道:“战局尚未至不可收拾之时,只需早一步攻陷太极宫,殿下可成为大唐之主,诏令天下、莫敢不从,余者只能逃匿四方、苟延残喘。”
现在唯一的生机便是早一步攻陷武德殿,届时无论李承乾是死是逃,整个帝国中枢都将落入李治手中,从而占据法理上的名分大义,可自行登基、昭告天下。
到那时,李治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唐皇帝,大义在手,自有无数人竞相依附、重塑中枢,关中各地的驻军、门阀再无顾忌,马上纷纷起兵赶赴长安向李治宣誓效忠。
任是东宫六率与右屯卫三头六臂,也唯有败退一途,将大唐中枢拱手相让。
至于后续如何剿灭李承乾这个“伪帝”到时候再说……
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但萧瑀此刻却有些浑身发麻,因为他自己不敢肯定尉迟恭、李道宗会否先一步攻陷太极宫,毕竟此刻明德门外尚有薛万彻、郑仁泰两支军队未曾进城。
一旦这两人没了程咬金这个“未知数”的牵制,可以放心入城与刘仁轨会师合兵一处,崔信极其麾下的乌合之众如何抵挡?
怕是未等李靖率军入城,薛、刘、郑仨人已经兵临承天门下……
李治点点头,他也觉得李道宗、尉迟恭定能先一步攻陷武德殿,不过当下战局千变万化,太多的因素会影响战局的走向,自己身在这承天门看似安全,可万一崔信抵挡不住城南的攻势,自己岂不是要直面薛、刘、郑三人的兵锋?
这三人可没有一个好惹的,一旦自己这边稍有疏忽,怕是就要陷身敌阵……
他转过身,对褚遂良吩咐道:“传令下去,收拾所有文书器具,咱们前往昭德殿汇合李道宗、尉迟恭,本王要亲自督战。”
褚遂良微微一愣,旋即明白李治的用意,他认为此刻晋王身为一军之主帅应当坐镇承天门,使得李道宗、尉迟恭可以放心大胆的围攻武德殿,同时稳定山东私军的军心,而一旦撤入太极宫,不仅使得李道宗、尉迟恭束手束脚、事事请示,还会使得山东私军军心动摇,得不偿失。
不过他自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谏言,他可没有那么忠诚,当即吩咐城楼内外的书吏、禁卫将一应文书、器具收拾停当,随同李治下了城楼,将这个临时“指挥所”搬至昭德殿。
【五一快乐呀】
夜空好似墨染一般深邃幽暗,一道树杈般的闪电划过,雷声滚滚,大雨如注。
雨势滂沱之下,枪声密集如炒豆。
大雨最初降下来的时候浇湿火石、火药,导致火枪故障失灵不能发射,点燃的震天雷丢出去之后引线便被雨水浇透,成了一个铁疙瘩……右屯卫在这种猝不及防的天气所导致的意外之下难免有些慌乱,被潮水一般冲锋上来的叛军打得节节败退,丢失了外围阵地,不得不向着武德殿方向撤退。
撤退自然不是一味的仓惶逃遁,而是依托着附近的建筑临时构筑一道道防线且战且退,将殿宇、楼阁的门窗除掉,自窗口向外射击延阻叛军的追击。
孰料这般临时构筑的防线发挥了奇效,建筑遮挡住雨水使得火器再不发生故障,凶猛的火力打得追击而来的叛军死伤枕籍、血流成河,每前进一步都要冒着枪林弹雨付出惨重代价。
劣势则在于建筑的窗口朝向限制了火器攻击方向,不能全方位的阻截敌人,故而叛军在付出极大代价之后,改为绕开建筑物的窗口朝向,自两侧或者后门迂回向建筑发动攻击。
大雨之下,战斗形势发生转变,战场被切割成以每一处建筑为单位的一块块,双方围绕着每一处建筑进行防御与进攻,寸土必争、战况激烈。
……
尉迟恭披着蓑衣自一线战场回到昭德殿,接过亲兵递上的热茶喝了一口,打了个哆嗦,对李道宗抱怨道:“一场秋雨一场寒,狗曰的天气实在太冷了!”
李道宗从书案之后抬起头,淡然道:“若非这样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咱们现在怕是要进退两难、濒临崩溃了。”
没有这样一场雨,右屯卫的火器就可以发挥至最大威力,那等毁天灭地之威岂是人力可以抵御?
尉迟恭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来到书案一侧坐下,将茶杯放在书案上,叹了口气道:“战线虽然往前推动了不少,但敌军依托建筑奋力还击,火力依旧很猛,咱们的损失太大了。”
李道宗默然不语。
他坐镇此处,汇总前方传回的战报做出具体指挥,自然知道前方的形势如何。建筑物的遮挡使得雨水对于火器的影响彻底消失,即便不能全方位的狙击,但现在右屯卫占据了几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的殿宇,自己这边每前进一步,付出的都是尸山血海的代价。
到目前为止,若说李道宗心中仍无半点悔意自是绝无可能,但他少年从军、心性坚忍,也不会因为一时之挫折便心灰意冷、改弦易辙。
“成大事者,岂有不流血牺牲之道理?为了太宗皇帝的遗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得,兵卒打完校尉上,校尉打完副将上,等到将领都打光了,我上。”
李道宗面容坚毅,将那一丝后悔死死压住,心硬如铁。
这份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气势的确能够提升军队战力,但尉迟恭依旧面有忧色:“你要知道,右屯卫之所以横行天下、战功赫赫,不仅仅是因为火器之犀利天下无敌,他们的重装部队一样举世无双。然而直至眼下,无论是昔日房俊麾下的具装铁骑亦或陌刀队,尚未曾见到踪迹。”
李道宗默然。
“具装铁骑”这一大杀器曾在魏晋南北朝之际于战场之上大放异彩,攻城掠地所向无敌,可谓攻无不克,尤其是野战之时更可以一敌百。
只不过这个兵种实在是太过靡费,不仅要消耗大量的精铁去打造兵卒、战马身上的铠甲,更需要精巧的技术,随着晋室南渡丢弃太多家底、南北朝混战人口锐减,导致工匠数量急剧减少,具备打造“具装铁骑”的工匠十不存一。
太宗皇帝当年虎牢关“三千战十万”之时麾下的“玄甲铁骑”某种意义上就是具装铁骑的“简化版”,以当时大唐之国力,已经无法组建一支人数超过三千的“具装铁骑”……
然而房俊不知从何处得到精妙的冶铁之术,使得房家的铁厂不仅产量超过原本铁产量第一的长孙家,本质上更是拉开了不止一个档次,使得精铁数量越来越多,再加上组建铸造局,利用水力锻锤去锻造铠甲,省时省力、质优价廉,居然硬生生组建出一支“具装铁骑”部队,并且以之横行天下,从无败绩。
右屯卫的“陌刀队”装备了精铁打造的铠甲,陌刀皆以精钢打制,其战力较之其余部队的“陌刀队”战力何止强上一筹?
现在这两支部队踪影未见,显然房俊是将其当作预备队枕戈待旦,即便现在付出极大代价攻破了武德门、虔化门,破门之后等待叛军的必然是这两支武装到牙齿的当世强军,还是一场血战……
大雨敲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冷风自窗缝吹入,烛火闪烁摇晃明灭不定,李道宗与尉迟恭坐在书案两侧,捧着茶水默默饮着,一时间相对无言。
局势太被动了……
一个校尉推开门快步而入,施礼之后禀报道:“启禀大帅,晋王殿下来了。”
尉迟恭浓眉紧蹙,奇道:“殿下不在承天门待着居中指挥,怎地来到此处?”
承天门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几乎与玄武门等同,进可攻、退可守,况且现在崔信率领山东私军与入城的刘仁轨大战,正需要晋王在承天门指挥调度、稳定军心,跑来这昭德殿作甚?
做监军吗?
简直乱弹琴……
李道宗也叹息一声,不过并未多言,招呼尉迟恭一声:“人都到了,出门迎接吧。”
尉迟恭一脸不悦,抿着嘴与李道宗一起出门,便见到李治在一众禁卫、内侍簇拥之下冒雨而来。
“末将见过殿下!”
“快快请起!”
李治上前两步将门前施礼的李道宗、尉迟恭虚扶一把,面色凝重道:“两位将军率军在此死战,兵卒浴血奋战伤亡不知凡几,本王在承天门上如坐针毡,故而前来此处与汝等忠臣义士并肩奋战,是胜是败、是生是死,不离不弃!”
冠冕堂皇的话儿他素来会说,断然不会承认自己待在承天门上怕死……
尉迟恭性子烈、心眼直,闻言蹙眉道:“殿下有此爱兵如子之心,军中上下感恩戴德,皆愿为殿下效死力,但现在城中战局也极为重要,万一崔信兵败,致使刘仁轨直抵承天门下,届时……”
“门外不是说话的地方,殿下,请进门之后详细叙说。”
李道宗打断尉迟恭的话语,侧身请李治入门,然后抬起头看了尉迟恭一眼,微微摇头。
他知道尉迟恭接下来就要责备李治不顾大局、放任长安城中战事了,他也是如此想法,可现在李治都已经来了,难不成还能给赶回去?
既然不能更改,难听的话就不必说了……
尉迟恭理解李道宗的意思,沉着脸、憋着气,一声不吭的随同李道宗将李治请到屋内上座。
萧瑀、褚遂良等人也随即进入……
虽然是零时征辟的地方充当“指挥所”,但昭德殿内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禁军撤退之时也并未将器物损毁,故而李道宗、尉迟恭进驻此间之后,烧水、煮饭等等生活设施都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认无下毒之痕迹便予以征用。
这会儿有校尉烧了水、沏了茶,端上来放在书案之上,李治占据了主位,李道宗、尉迟恭、萧瑀、褚遂良等人分别落座。
李治看向李道宗,慨然道:“大唐立国之时,父皇统御千军万马打下半壁江山,身边谋士如雨、猛将如云,各个都宣称忠于父皇、生死无改,然而等到父皇驾崩之时,却纷纷将父皇生前之愿望抛之脑后,只知一味逢迎伪帝、加官进爵,何曾顾忌往昔情义?唯有郡王挺身而出,为父皇之遗愿悍然起兵,不顾自身之胜败荣辱,当为贞观勋臣之表率!”
对于李道宗,他自然感激涕零,若非其悍然起兵自玄武门杀入太极宫,只怕此刻自己已经被围剿在长安城南,兵败身死、一败涂地。
所以他愿意给予李道宗最高的赞誉,并且在事成之后加官进爵,奉为功勋之首。
李道宗赶紧离座,施礼道:“殿下谬赞了!正如您所言,吾等跟随先帝多年,东征西讨打下偌大江山,先帝以吾等之忠诚而不吝赏赐,且视之为手足兄弟、从不相疑,此等隆恩岂能不感念终身?固然天妒英才、不能违逆天意,却也要竭尽全力完成先帝未尽之意志,纵然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亦死战到底!”
这番话乃是他肺腑之言,其实李承乾还是李治做皇帝对于他来说无关紧要,没谁能撼动他的地位。但正是对李二陛下的忠诚,使得他宁愿走上这条凶险重重的道路,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尉迟恭在一旁默然不语,与李道宗相比,他的目的就显得有些龌蹉,拿不出手。
窗外大雨如注,密集的枪声与厮杀声隐隐传来,校尉、斥候往来不休、脚步匆匆,各处战报雪片一般飞来,气氛紧张急促。
暴雨如注,右屯卫兵卒占据各处建筑卸掉门窗,对潮水一般涌来的叛军以火器射击。只不过虽然建筑遮挡雨水使得火器可以正常发挥,但此时火枪的射击精度、弹丸威力都极为有限,在不能形成“三段击”以弹丸密度弥补射击精度的情况下,杀伤力并不高。
震天雷点燃之后抛出去落入大雨之中,雨水便会浇灭引线不能引爆,只能是一个铁疙瘩不知砸在哪个倒霉蛋头上……
王方翼率领麾下奋战在第一线靠近虔化门不远的地方,在一处殿宇内指挥作战,一大队叛军绕过前方的围墙在花园之中冲锋而来,被火枪打得倒地一片,但仍有更多人冲来,眼瞅着就要短兵相接。
殿内早已被充满硝烟,即便门窗全部卸掉风吹进来,却也未能彻底吹散硝烟。
前排的火枪兵依旧努力装填、射击,猬集于殿内的兵卒则握紧了横刀,随时听从命令杀出去将这伙叛军击溃,保住这处殿宇,然后再以火枪阻截来犯之敌。
自大雨降下,右屯卫便是采取这样的方式且战且退,却又寸土必争……
然而这股叛军人数怕是足足数千,火枪密集射击之下居然不躲不避照直朝着殿宇冲来,雨水之下汹涌的人群好似潮水一般,很显然怕是要守不住。
右后卫将军苏加带队冲锋,虽然身上披着蓑衣,但早已被雨水打透,脚下踩着泥水急性向前,刀尖指着前方那处不停自窗***击的殿宇,大声道:“敌人火力有限,射击覆盖面积不大,全部冲锋上去占据此地!”
这里距离虔化门已经一步之遥,只要将这处殿宇占领而后向南北两侧横扫过去,很快就能清空虔化门外围的守军,届时便可以全力勐攻虔化门。
兵卒们这会儿早已杀得热血上头,浑然不知恐惧,明知冲在前头要用身体去挡火枪弹丸,却在命令之下毫不迟疑,红着眼睛咬着牙便冲了上去。
枪弹无眼,但总不能覆盖所有方位,只要冲的快、运气好,还是能够躲开枪弹的,一旦冲到近前对方的火器便失去用处,以优势兵力占据此处,大功到手。
王方翼看着顶着枪弹冲锋而来的叛军,面色如铁、心情沉重,倒是没有多少惊惧,他目光自身后兵卒面上扫过,正要下令冲出去阻截叛军,忽然在墙角一垛木箱子上停驻了一会儿……
他大步上前,见到这是一堆码放整齐的木箱,长短皆两尺左右方方正正,伸手将最上面一个木箱拽下来扔在地上,用钢刀将盖子撬开,发现里面满是账簿名册。
“来人,将这些账簿名册都倒出来!”
“喏!”
有兵卒听令上前,将木箱翻转过来倒出里边的账簿名册,王方翼抱着箱子来到窗前火枪兵的身后,将几个震天雷放进去,其中一枚的引线拽出来,盖子盖好,大喊一声:“闪开!”
正在射击的火枪兵不明所以赶紧让开,王方翼抱着箱子来到窗前,让人用火折子将箱子缝隙露出来的一截引线点燃,看着引线冒着火花缩进箱子,这才侧身运劲、双臂发力,勐地将木箱子投掷出去。
他力气很大,木箱子装着震天雷轻重合适,这一下足足抛出去将近十丈远,正好落在冲到近处的叛军脚下……
眼瞅着冲到殿宇近前的叛军被从天而降的黑影吓了一跳,眼瞅着一个东西掉在脚下,居然是一个木箱子,尚未明白守军这是何意,那木箱子便在目光之中瞬间崩裂,随着一声沉闷的炸响,无以计数的弹片、木屑四溅激射。
飞溅的弹片轻易钻进兵卒的身体,秋风扫落叶一般将方圆丈许距离的叛军笼罩其中,兵卒呼和嘶喊倒伏一片,吓得其余叛军脚下一顿,冲锋之势生生遏止。
殿内的右屯卫兵卒则欢呼喝彩,没想到震天雷装在箱子里居然能够躲避雨水淋湿,这么简单的方法之前为何想不到?
王方翼见到自己忽发奇想居然奏效,亦是精神一振,下令道:“火枪兵射击不停,其余人将木箱腾空,撞入震天雷,只要叛军迫近便丢出去几个!”
“喏!”
殿内兵卒齐声应命,士气大振。
苏加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声闷响吓了一跳,心想莫不是右屯卫动用了火炮?但是现在战场迫近武德殿,火炮近了施展不开,远了又无法保证精度,弄不好一炮下去反倒将武德殿的宫墙炸塌……
等到前边的兵卒回禀,才知道是守军用木箱子装了震天雷丢出来。
“娘咧!居然如此狡猾?”
苏加咬牙切齿的大骂一句,果断下令:“此间守军兵力有限,震天雷的数量必然不多,待到其震天雷用尽,便是吾等进攻虔化门之时!破敌者赏钱百贯!”
震天雷也好,火枪也罢,甚至于就算右屯卫动用了火炮,对于叛军来说只有一条路:不惜代价的冲上去,攻陷城门、杀入武德殿!
就算人都死光了,也半步不能退……
叛军的攻势稍稍遏止之后,在苏加督战之下再度疯狂起来,面对枪林弹雨决死冲锋,用人命去抵挡漫天弹雨。然而每一次顶着弹雨冲到近前,殿宇之内都会丢出一些装了震天雷的木箱子,炸裂的震天雷带给叛军巨大的杀伤。
一时间,双方围绕着武德门、虔化门之外最后一道防线展开血腥搏杀,人命犹如草芥一般任意践踏。
“将军,震天雷用光了!”
听着兵卒的提醒,王方翼红着眼睛盯着外头依旧汹涌不止的叛军,狠狠咬住牙。
不愧是尉迟恭麾下的军队,不仅战力强悍,更是军纪严明,明知这般冲锋是硬生生拿命去填,全军上下却没有一个人贪生怕死,尸体铺满殿宇之外的台阶、庭院,鲜血与雨水混合恣意横流,冲锋之势却依旧不止。
眼瞅着火枪用为过热已经开始陆续炸膛,王方翼紧握着横刀,慨然道:“诸位弟兄,吾等身后便是武德殿,陛下正坐镇殿中誓与叛军一决生死,吾等岂能任由叛逆弑杀君王、窃夺国祚?丢掉火枪,拿起横刀,随吾杀敌!”
“杀敌!杀敌!杀敌!”
殿内数百兵卒轰然应诺,火枪兵纷纷丢掉火枪操起横刀,王方翼一马当先跳出门外,横刀划过雨水向着冲到近前的叛军斩去,其余兵卒紧随其后,杀出殿宇,与叛军混战一处。
……
不远处的昭德殿内,诸人也都被骤然而起的响声吓了一跳,第一时间都以为右屯卫动用了火炮,虽然火炮精度难以控制极有可能炸塌武德殿的宫墙,但谁也不能保证不会有那么一两发飞到这里来……
好在前方的奏报马上传回,才知是右屯卫用木箱子装着震天雷用以防御。
萧瑀舒了一口气,道:“此法虽然避免震天雷被雨水淋湿进而失效,但这种木箱子极为有限,等到耗尽,这法子也就没用了。”
闻言,尉迟恭眼角狠狠跳了一下,腮帮子的肌肉也不受控制的抽搐一下,目光阴狠的瞪了萧瑀一眼,却是没言语。
这萧瑀说的倒是轻巧,但震天雷的杀伤力巨大,等到守军将木箱子用尽,自己麾下的兵卒不知要伤亡多少……
那可都是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各个以一当十、战力强横,原本是想着作为自己封疆一方的根基,现在却不得不充当冲锋的主力,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右屯卫的火器。
每死一个,都好似在尉迟恭心头剜下一块肉。
以眼下局势来看,纵然能够攻陷武德殿扶持晋王登上皇位,实力大损的自己又能在将来的朝堂之上占据多少权力?到时候晋王势必要重用门阀势力,还能对自己这个首功之臣留有几分感激之情?
越想越是心疼,越想越是后悔。
然而事已至此,却是半点悔过后退的余地都没有……
尉迟恭有些坐不住了,与其在这里处处受到李治制约,还不如身临战阵,遂起身道:“前方战事紧张,吾军处处受制、伤亡惨重,末将恳请亲临战阵,指挥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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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微微蹙眉,沉吟一下道:“战事如此激烈,可谓兵凶战危,鄂国公乃国之柱石,更是本王的肱骨臂助,万万不可遭遇凶险,折本王之羽翼。”
如若尉迟恭前往一线指挥,则可就地做出决断,战报即便送回这里也不过是由他过目,却是不能掌控手中,这就使得战局有脱离掌控之可能。
万一战局不利,鬼知道尉迟恭会否改弦易帜,为了赎罪将他这个晋王卖得干干净净?
走到这一步,他谁都不敢给予毫无保留的信任……
尉迟恭沉默相对,不好坚持。
一旁的李道宗忽然开口道:“鄂国公乃百战宿将,有他亲临一线定能鼓舞士气,使得上下一心、不畏牺牲,对于战局之推进有利,还请殿下明鉴。”
他也对李治撤离承天门跑到这里“督战”有所不满,放着承天门外的战局不管不顾反而在这边指手划脚,岂是明智之举?
李治忽然发现局势似乎有些脱离掌控……
现在的他对于这些武将而言就是一杆大旗,是名正言顺起兵攻伐太极宫的借口,也是号令那些“遵循先帝遗愿”之辈的名义,至于这杆旗竖在哪里、操于谁手,却是没人在乎的。
甚至于等到紧要关头,这杆旗是竖着还是倒着也不是那么重要……
这个念头自心中升起,令李治有一股彻骨生寒的冷意。
他自以为用丰厚赏赐来趋势这些骄兵悍将为己所用,帮助他推翻李承乾登上皇位成就大业,实则他同时也被这些人所裹挟,借用他的名分来达成难填之欲壑。
殿内气氛很是压抑,风雨敲打在窗户上啪啪轻响,远处时不时传来震天雷的炸声,诸人面面相觑,缄默不言。
尚未攻进武德殿,这边却已经因为军权与主导权而产生隔阂,看似轰轰烈烈的兵变蒙上了一层阴霾。
若不能上下一心、生死与共,如何能成就这逆天改命的大事?
李治面沉似水,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颔首:“郡王所言不差,是本王才疏学浅、历练不足,险些误了大事。如此,就请鄂国公奔赴一线亲临指挥,还望竭尽全力、成就大事,拜托了!”
无论如何,此时必须将所有情绪都压制下去,以大局为重。
既然尉迟恭、李道宗两人都强调战场指挥的重要性,那么李治再是不愿意也只能退避三舍,对指挥权不闻不问、彻底放开……
尉迟恭撩起披风,单膝跪地:“殿下放心,老臣纵使拼却这一身血肉,亦当攻陷武德殿、诛灭伪帝,扶保殿下登上大位,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李治亦起身上前伸出双手搀扶,真情流露:“鄂国公忠肝义胆、不畏生死,不愧为先帝肱骨之臣,诸位皆受先帝恩遇,此刻以死相报,本王铭感五内,他日功成祭祀宗庙之时,必将禀明先帝,他朝百年之后,一并配享太庙!”
活着的时候封建一方、子孙传世,死了之后陪葬昭陵、配享太庙,这是李治能够给予的最高规格奖赏。不如此也不行,除去时刻将名分大义归于太宗皇帝,他本人资历尚浅、威望不足,只能扯虎皮做大旗。
尉迟恭激动不已:“愿为殿下效死!”
……
待到尉迟恭大步而出,李治回到书案之后坐下,面色难免阴翳莫测,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萧瑀等人战战兢兢,面面相觑。
谁能想到决胜之时,敌人尚未倒下,自己这边反倒因为指挥权发生了龌蹉?
尉迟恭此举不仅给当下的局势造成难以估测的影响,而其强硬的姿态也让诸人看出其对与晋王之“不敬”,纵然他朝成就大事,尉迟恭又岂肯老老实实对晋王俯首帖耳?
必定挟从龙之军功行跋扈之事,或许想要如霍光、杨坚那般做一回执掌朝政的权臣也说不定……
到那时候,他们这些人又要何去何从?
总不能跟着晋王出生入死抛家舍业,最后却成全了尉迟恭一人吧?
但眼下正值决胜之时,指望着尉迟恭指挥部队视死如归去打仗,若是针对其做下防范之举,难免使其心生不满,进而消极懈怠,甚至干脆改弦易帜……
所以,只能忍。
待到大局已定、奖赏酬功之时再作计较……
李道宗看着李治阴沉的脸色,心底一叹,想了想,解释道:“殿下未曾亲历战阵,殊不知战场之上要树立主帅绝对权威之道理,否则上下扯皮、人心不齐,焉能破敌斩将、大获全胜?殿下之身份尊贵,原本应当镇守承天门居中调度、安抚人心,到了这里,难免导致军权分散、军心动荡,鄂国公非是贪婪军权,实是不得不统揽军权,还望殿下理解。”
若是这个时候内部矛盾激发,岂有半分胜算?
这位晋王殿下固然聪慧,政治天赋极高,但毕竟年幼未曾经历波折,万一忍不住尉迟恭的跋扈从而做出过激的举措,那将葬送大好局面,功亏一篑。
而对于此间所有人来说,这场兵变只能胜、不能败,谁也无法承受失败的后果……
一旁的萧瑀看了李道宗一眼,低声道:“此事错在老臣,因担忧宫内战事故而谏言殿下入宫,希望能一次激励士气,早一些击溃守军以免夜长梦多,却不料影响了主帅权威,实是该死。”
他这么说是给大家一个台阶下,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至于是否被问责……谁不知这件事本就是李治自己的主张?
李道宗摇摇头:“倒也不至如此,殿下既然来了,的确可以提升全军之士气,不插手军务便是了。”
李治沉默良久,心头憋着一口闷气,也感到极大的担忧,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掌控尉迟恭、李道宗之流军权在握的将领,将来若不能妥善处置,自己即便登上皇位大抵也将是个傀儡皇帝……
难怪当初父皇宁愿背负“苛待功勋”之骂名亦要全力打压关陇门阀,实在是这些臣子心中对皇权毫无忠恕之心,只知一味的追逐利益永不满足,若是尾大不掉,必遭反噬。
但是当下,也只能忍气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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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敲打在武德殿的窗户上噼里啪啦又疾又乱,惹得殿内诸人的心弦亦是紊乱焦躁,此刻将至天明,原先在偏殿歇息的大臣也都回到殿上,纷纷交头接耳,议论殿外的战况局势。
内侍不断烧水,使得殿内的茶水供应片刻不停,这一群平素颇懂养生的大臣极少熬夜,现在全靠着浓茶支撑,否则呵欠连天萎靡不振,实在是不像话……
战报不断传入殿内呈递于李承乾面前,熬了一宿的李承乾非但没有半分困意,反而精神奕奕显示出极佳的精力,倒是令大臣们有些意外。
李承乾体胖,且有足疾,身体素质不佳,这也是当初太宗皇帝不看好他的原因。上位者总是要面对无休无止的事务,不仅要有聪明的头脑,更要有超越常人的精力,否则诸多事务无法处置只能假手于人,长此以往必然培养出“权臣”“奸佞”窃取皇权,祸乱纲常。
但是自从李承乾登基,大家忽然发现他不仅处理事务张弛有度,颇有守成之能,就连以往所诋毁的胸怀、精力都展现出极佳的水准,皇位做得还算是合格……
不少大臣也渐渐转变了态度,开始觉得这位皇帝并非一无是处,也不是非得换一个皇帝不可。
说到底,并不是所有人都觊觎皇权更迭而产生的权力分配,勤勤恳恳办事、稳稳当当做官,这才是最正常的追求……
战报不断递入,宫外的战况也清晰的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听闻大雨使得火器威力大打折扣,叛军以人海战术疯狂突袭各处宫门、防线岌岌可危之时,难免情绪焦急、患得患失。
张亮喝着茶水,只觉得心头着火一般,左右看看,忍不住道:“殿下,军情紧急,叛军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越国公却依旧将预备队摁在手中无动于衷,难免贻误战机啊!以微臣之见,该当勒令越国公马上派出预备队将宫门外的叛军击溃,万一拖延下去,恐生变故!”
他其实是殿上群臣之中与“帝党”最不亲近的一个,只不过因为长期遭受房俊“欺压”之故,不得不与房俊虚与委蛇,因而被视为“帝党”一员,关陇门阀不待见他,想要投靠晋王却又无人引荐……
万一晋王成功上位、皇帝一败涂地,“帝党”遭受清洗的时候他自然是最冤枉的那一个,所以他始终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以便于以后晋王上位之后有一个“进身之阶”,哪怕不能立下功劳,起码不能被晋王清洗。
而现在,他觉得如果让房俊将预备队全部放出去,会使得守卫武德殿的力量全部告罄,只需尉迟恭、李道宗破门而入,“帝党”再无回天之力。
许敬宗是坚定的“房俊派”,对房俊一切决定对极为推崇,听到张亮的言语,蹙眉不悦道:“叛军尚未抵达宫门之外,仍有右屯卫与禁军奋力抵抗,何以提前将预备队放出?郧国公之谏言简直莫名其妙。”
张亮辩驳道:“许尚书固然资历深厚、地位崇高,可说到底不过是个文臣,从未曾带兵打仗,不谙战阵之事,对于军情还是不好妄言为好。”
这话嘲讽力十足,讽刺许敬宗只不过是凭借资历平步青云、身居高位,实则对兵法战略一窍不通,而他张亮则是贞观勋臣之一,生平功勋赫赫,乃百战宿将,且资历也不必许敬宗低。
这件事你不懂,还是不要插嘴……
许敬宗城府极深,自是不会因为这样一句话便怒形于色,喝着茶水淡然道:“越国公战无不胜,兵法谋略天下少有,你觉得他不会打仗,要你来教?”
张亮还欲再说,一旁的李勣沉声道:“主帅尚在军中,一切以军令为先,吾等岂能越俎代庖、指手画脚?此事莫要再说,静候战报即可。”
张亮默然。
他不是不知道有李勣在座自己很难撺掇陛下命令房俊放出预备队,但此战胜败攸关自己的身家前程,难免心急火燎、存有侥幸,此刻被李勣斥责,自是不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