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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敬宗见张亮不语,笑着揶揄道:“郧国公不服越国公,总不会认为自己胜过英国公吧?”

    老子说不过你,你难道还敢反驳李勣?

    张亮沉默一下,看着李勣道:“某之谏言,不含私心,将预备队放出去拒敌于外,较之叛军破门之后决死一战明显更有优势,况且此刻程咬金已经离开明德门赶赴咸阳桥,不仅薛、刘、郑三支军队可以全部进城围剿叛军,春明门外的卫国公也不必威慑关中各地驻军、门阀,可以从春明门入宫,届时三面围剿,叛军必败无疑,又何必死死摁着预备队等着最后死战武德殿?”

    他的确有私心,但现在是打死都不能认的,他不是程咬金执掌左武卫即便朝秦暮楚左摇右摆也无人能奈何,一旦被认定“身在曹营心在汉”,不仅皇帝饶不了他,世人也皆唾弃他的品格。

    更何况战术战略这种事从无绝对,未发生之事谁知结局?他谏言房俊放出预备队出宫门参战并不一定就是错误,一旦局势如他所言那般发展,那么他的谏言就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至于最终未能形成对叛军的围剿之势……谁又能保证那样呢?

    李勣喝着茶水,不再理会张亮的狡辩之言,这种看似有道理的话语其实没什么用处,动动嘴皮子又不会犯错,即便最终按照他的谏言而行却遭遇败绩,也总不能引言而罪吧?

    所以这种争执是全无用处的,这个时候只需要掌握军权的主帅去衡量取舍就好。

    而房俊这人打仗看似鲁莽轻进,实则皆是在对于火器威力的认知之上,知道火器可以对骑兵碾压所以才兵出白道、奔赴西域,否则绝不会轻敌,更有坚定的作战策略,不会轻易被旁人所左右。

    而李承乾虽然不通兵略,但对于房俊无比信任,绝不会因为张亮的三言两语便对房俊的作战策略指手画脚……

    他之所以出言驳斥张亮,只不过是不愿让李承乾认为他“心在曹营心在汉”不肯出力而已。

    果然,李承乾出言结束了这番争执:“越国公久历战阵、战略出众,如今更身临一线,自然对策略有决断之权,吾等身在后方不知战场形势,勿要横加干涉为好。”

    对于房俊,他的信任无以复加,不仅是因为房俊从始至终都站在他这边早已表达出毫无瑕疵的忠诚,更在于这些年对房俊其人之能力的无限认可。

    自太宗皇帝之时起,无论任何事情交到房俊手中从未有令人失望之时,且每一次都做得极为漂亮。

    张亮虽然也是贞观勋臣、军中宿将,但以战绩论,如何与房俊相提并论?

    更何况还有李勣的驳斥,李承乾若是不知如何处置那可就真的昏了头……

    张亮只得说道:“陛下明鉴,是微臣唐突了。”

    李承乾摆摆手,笑道:“这说的哪里话?如今大敌当前,叛军就在宫门之外,诸位能够在此与朕共同进退,朕心中感激莫名!想要击溃叛军、整肃超纲,自然需要朕与诸位群策群力、不畏艰难,陨国公有此谏言,朕心甚慰。”

    诸人皆齐声附和:“殿下英明,定能平定叛军、匡扶社稷,臣等愿附于骥尾,不畏生死!”

    *****

    武德门内的值房,房俊喝着茶水,听着风声雨声厮杀声,镇定如常、面不改色。

    斥候进进出出,将各处战场的情况汇总而来,高侃、孙仁师两人则用笔在舆图之上予以标注,使得当下战局呈现于舆图之上,一目了然。

    不同于房俊的气定神闲,两人有些焦急,战斗发展至眼下叛军已经占据了武德门、虔化门外的大部分区域,右屯卫虽然发现了用箱子、被子等物遮挡雨水引爆震天雷的方法给予叛军重创,但尉迟恭亲临有一线,麾下兵卒不要命的勐冲勐打,凭借兵力优势依旧将右屯卫的战线缓缓压缩,最前端的兵线已经抵近至虔化门附近。

    一旦外围区域被叛军彻底占据,接下来便是最为残酷的攻城战了,那也是守卫武德殿最后的防线……

    “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几个校尉搀扶着王方翼快步走进来,王方翼身上甲胃破裂、浴血处处,脸上亦有一道伤痕,渗出的血湖了半边脸,看上去形容狼狈至极。

    高侃与孙仁师急忙迎上去,后者叫道:“速速请随军郎中过来!”

    “喏!”

    两人将王方翼扶着来到书桉前的椅子上坐下,孙仁师抽出一柄匕首将王方翼身上的丝绦割断,甲胃一片一片解下,见到内里的中衣都被鲜血浸透,又将中衣挑开脱去,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各处伤创,这才松了口气:“幸好幸好,都是皮肉之伤未曾伤及筋骨脏腑,只不过失血过多,要好生将养一番才行。”

    王方翼一张脸惨白如纸,身上的伤口剧痛无比,却也忍着痛,露出牙齿咧嘴一笑:“放心,还死不了!”

    房俊也早已起身来到近前,见其虽然伤创多处,但精神还算不错,遂点点头:“木箱子藏雷很是不错,记你一功。”

    这一招不仅给予叛军重创,更是极大的威慑,现在叛军冲锋之时明显畏首畏尾,不敢大规模聚集兵力,否则几个木箱子扔出去就炸死一片,对叛军威胁太大。

    王方翼哈哈一笑,浑身伤创视如不见,双目闪光:“能当一个偏将不?”

    房俊颔首:“何止偏将?本帅保你一个副将!战后去水师挂职两年,带兵往南洋转一圈灭几个番邦蛮国,回头调往西域,去薛仁贵麾下独掌一军。”

    大唐军队序列之中,军职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独自掌军,只要够资格独掌一军,就算是军方一面旗帜了,可称一方大老,距离十六卫大将军一步之遥。

    二十几岁的年纪独掌一军,也就比房俊差上那么一点,前途不可限量……

    高侃、孙仁师两人羡慕的目光下,王方翼兴奋不已,大声道:“多谢大帅栽培!”

    房俊拍拍他没受伤的肩膀,安抚道:“别说话,多喝点水,等着郎中来医治。”

    没多久,两个随军郎中来到值房,替王方翼检查一番之后,确定并无危及性命的伤创,也不会有残疾之忧,这才用酒精清洗一番伤口,而后将比较重的伤口缝合,在敷上金疮药,整理停当。

    房俊这才问道:“外面形势如何?”

    王方翼穿上衣裳,面色凝重:“叛军势如潮水,悍不畏死,尉迟恭亲自抵达一线指挥,看似全线发动进攻,实则有虚有实,咱们兵力不足且需要严密布防,难免被其有所突破,依末将看,咱们最多坚持一个时辰,叛军就能突进至宫门之下。”

    房俊看着涂满各种标注的舆图,询问高侃:“薛万彻那边怎么说?”

    高侃刚刚汇总了各方战报,闻言回道:“薛万彻说程咬金已经率部向西移动,目前刚刚过了永安渠绕过长安城西南角朝着渭水前进,但毕竟距离长安未远,其目的尚不敢确定,所以薛万彻还要驻守明德门。”

    谁也不知道程咬金到底是何打算,万一薛万彻这边率军入城支援刘仁轨攻打承天门,而程咬金这厮半路杀一个回马枪重新攻打明德门,那可就麻烦了。

    薛万彻是憨憨,却不是傻,尤其是行军打仗这方面的确天赋不浅,不会轻信了程咬金的鬼话……

    房俊也挠头,程咬金这厮就是一个典型的“精致利己主义者”,除非是对李二陛下效忠绝无贰心,绝不会对别人有着所谓的忠诚,一切都以利益为上。

    且从此前这厮朝秦暮楚、三心两意就可看出“有奶便是娘”的行事风格,这会儿谁敢肯定他就笃定了站在李承乾这一边?

    所以薛万彻暂时不能动。

    同理,春明门外的李靖也不能动,否则一旦程咬金没有赶赴咸阳桥堵截关中、陇右等地通往长安的道路,而是率军跑去一旁望风看热闹,岂不是放任那些军队、门阀围攻长安的机会?

    在程咬金未曾抵达咸阳桥之前,李靖也不能动。

    所以眼下无论局势再是紧张、困难,都不可能有外援,只能依靠右屯卫自己顶住。

    他再次重申:“让人烧足热水给武德门内的具装铁骑、陌刀队暖一暖身子,糕点也准备一些充饥,让他们时刻保持最佳状态,一旦出战,击碎叛军!”

    如此之多的预备队不可能有充足的避雨设施,兵卒将校都站在大雨之中,体温迅速消失、体力极快下降,必须给予妥善的后勤补给,确保体力,招之能战、战之能胜。

    “喏!”

    孙仁师答应下来,出门去安排。

    王方翼连续喝了两杯热水,总算是回了魂儿,见状担忧道:“咱们打算把预备队留到最后一刻,但陛下那边未必这么想,万一陛下担忧战局,想要拖延叛军进程而命令大帅放出预备队怎么办?”

    这个担忧不无道理,陛下是不知兵的,若是受人蛊惑而颁布命令,右屯卫要不要听?

    房俊澹定喝茶:“本帅坐镇指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汝等只需听吾之将令即可。”

    高侃与王方翼面面相觑,相对无语。

    您现在就在武德门之内,距离武德殿不足百丈,皇帝旨意转瞬可至,所以您是否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这句话有什么误解?

    房俊不担心李承乾弄什么“乱命”,就算当真有人撺掇放出预备队提前决战,一旁还有李勣在呢,论兵法谋略就连相比李靖也不遑多让,总不会眼看着李承乾犯湖涂却一声不吭吧?

    “预备队不动,全军上下便军心稳固,知道局势未至紧迫之时,仍能奋勇拼杀防御宫阙,等到预备队一动,便预示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必须以雷霆之势将叛军彻底击碎,否则士气萎靡、军心涣散,搞不好就是一败涂地。”

    “大帅放心,吾等晓得。”

    高侃连忙应下。

    右屯卫久经沙场、战功赫赫,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早已培养出兵卒对于将帅的十足信心,但有所命、莫敢不从。只要预备队一直摆在那里引而不发,全军上下便都知道主帅胸有成竹,远未至决战时刻,局势更未有糜烂不堪,自是军心稳固、士气鼎盛。

    等到预备队发动,军中兵卒也就明白决战时刻到了,自是迸发十二分力气奋勇杀敌,而一旦一鼓作气之下不能击溃叛军,自是再而衰、三而竭,直至军心涣散、士气崩溃,不堪再战。

    *****

    乔装打扮一番由早已收买的开远门校尉掩护着出城之时,宇文士及收到程咬金已经离开明德门开赴咸阳桥的消息,顿时望着漫天大雨长叹一声,颇有些心灰意冷,想要放弃为晋王联通关陇各地驻军的任务,就此躺平。

    他虽然不谙军事,但谋略却半点不差,自然能够看出程咬金此举所带来的巨大影响,只要程咬金抵达咸阳桥,且死心固守,那么无论他如何舌战莲花都不可能说动那些军队赶赴长安支援晋王。

    程咬金一夫当关,想要过咸阳桥必然付出极大代价,最重要是肯定延缓许多时间,而这么多的时间足以使得李靖率领东宫六率入长安平定叛军。

    等到兵变失败、晋王束手,再多军队赶赴长安又有何意义?

    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惹得陛下震怒为将来埋下祸患,傻子都不会干……

    然而局势到了这一步,却是由不得他想退就退。

    自晋王起兵之时,关陇门阀便已经倾其所有孤注一掷,一旦晋王兵败,关陇门阀将要遭遇就不仅仅是打压、退出朝堂那么简单,无数人将会一拥而上对关陇门阀展开清算,恶狗一般扑上来将关陇门阀撕成碎片,然后将数百年积累下来的产业瓜分干净,将关陇子弟彻底赶尽杀绝。

    尉迟恭之流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对于关陇门阀来说,胜即是生,败即是死,绝无转圜之余地。

    好在也并非穷途末路,也许程咬金此番亦是如以往一般处于试探之状态呢?只要程咬金不是铁了心彻底投靠陛下,从而不惜代价誓死固守咸阳桥,便还有那么一丝希望。

    深吸一口气,宇文士及强打精神,与守门校尉告别,在十余名家仆簇拥之下登上马车,直奔郿县而去。

    长安距离郿县两百里,好在官道平整、路途畅通,虽然天降大雨,却也并未太过延误行程,车马辚辚,一行人一路疾驰,天未亮时出了长安,倒得郿县之时已经是未申之交。

    马车并未入城,而是绕过城池直接驶入城西斜水注入渭水之处的军营。

    郿县距离陈仓不远,因陈仓道之存在联通关中、汉中、蜀中,乃交通要道,故而隋唐以来皆在郿县驻军,以之防备突发之情况,扼守关中门户。

    这支多达两万余人的部队,主将是南阳惠王李怀勤……

    ……

    开国皇帝创一姓之天下,泽被子孙、福延百世,故而薨逝之后庙号多为“太祖”,意即“一姓之祖”,受百世景仰。然而李渊去世之后,庙号却是“高祖”,追赠其父李昞庙号“世祖”,其祖父李虎的庙号才是“太祖”……

    盖因李渊驾崩之时,李二陛下召集群臣、宗室商议拟定庙号,诸人皆认为李氏起于李虎之时,身为“北魏八柱国”之一的李虎创立了李氏的基业,方才有李氏如今之盛,就连国号“唐”亦是李虎去世之后至北周之时“武帝”宇文邕追封之“唐国公”,李氏一脉,兴盛于此。

    事实上,早在东晋十六国时期,李渊的七世祖李暠便建立“西凉”,自称“西凉王”,没过几年又在西凉称帝,是李氏历史上第一个皇帝,但由于年代过于久远,且其后“西凉”覆灭李氏一蹶不振几乎根基断绝,所以并未影响后世子孙。

    李唐一脉真正崛起,还是在李虎那一代……

    李虎之子李昞,初仕西魏封汝阳县开国伯,拜通直散骑常侍、车骑大将军,迎娶大司马独孤信之女,袭封陇西郡公,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北周建立后,因宇文邕追封其父为“唐国公”,李昞也袭爵于此,授御正中大夫,出任柱国大将军、少保、都督八州诸军事、安州总管,权倾一时。

    李昞有四个嫡子皆独孤氏所出,只不过嫡长子李澄早夭,未曾诞下子嗣,次子李湛、三子李洪虽然成年且留有子嗣,却也死在其父李昞在之前,至李昞去世之时,四个嫡子只余下四子李渊,故而李渊虽然非嫡非长,却承袭爵位、继承家业。

    次子李湛之子陇西恭王李博义、渤海敬王李奉慈,三子李洪之子南阳惠王李怀勤……

    李博义、李奉慈、李怀勤这三人不是李渊的子嗣,但是在宗室之内地位特殊,因为若非他们父亲早逝,“唐国公”的爵位极有可能便是他们其中之一承袭,即便未必能与李渊一样于隋末乱世之中开天辟地自立一国且一统天下,想来也能开创一番事业,传诸于子孙。

    ……

    斜水由南方的秦岭发源,水势浩浩荡荡一路奔流向北,在郿县北侧注入渭水,昨夜大雨,河水暴涨,无数树木枝叶小兽尸体在浑浊的河水之中载浮载沉,河段较窄的地方甚至漫过河堤,一泻汪洋。

    李怀勤的中军帐就设立在河岸不远一处高地上,四面通风,又不虞河水侵袭,大帐周遭广阔数十步,旌旗飘扬、装饰华美,俨然一座行走的宫阙一般壮观宏伟……

    宇文士及由校尉引领进入大帐,便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兼且帐内燃着炭盆热气滚滚,愈发将那股香气熏蒸得沁人肺腑,头脑昏昏沉沉。

    抬头看去,只见一位中年袒着胸怀露出一撮胸毛,还算宽厚的躯体皮肤白皙赘肉丛生,一张方脸红润生光、酒气盈面,双臂伸展各搂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其中一人涂脂抹粉翘着兰花指将一粒葡萄塞进中年人口中。

    大唐军纪森严,营中不得有女子随军,否则便是大罪,但若是弄两个千娇百媚身段窈窕但胸前平平的“兔爷”,却是无甚紧要。

    据说丹阳公主的驸马、武安郡公薛万彻就爱好此道……

    宇文士及上前,一揖及地:“老臣见过郡王,郡王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

    李怀勤依旧大马金刀的坐着,醉醺醺的眼眸似睁似阖,目光若隐若现,将宇文士及晾在那里良久,就在一旁的校尉犹豫着是否上前提醒余下,这才吐出一口酒气,缓缓道:“你这老东西无故登门,必然没有好事,若是依着往常定要将你打出去,不过本王今日心情好,不与你一般见识,免礼,上座。”

    “多谢郡王。”

    宇文士及松了口气,这位郡王性情乖戾、暴躁易怒,就连李二陛下那等雄主也颇为头疼,将其委任为统兵大将镇守郿县,实则就是将其圈禁在此,以免横生事端。

    若是不给他这个郢国公、关陇领袖的面子,还真就没辙……

    但这位不仅手中握着两万精兵,身份更是不同凡响,若能将其争取过来,必将震动整个关中,局势与以往大不相同。

    当然,此人性格桀骜,所思所想往往异于常人,着实不好控制,所以此前并未尝试说服,现在自己走投无路,不得不迎难而上。

    宇文士及踩着地上鲜红的波斯地毯,走到一旁的桉几跪坐下去,李怀勤拍拍怀中一个“兔爷”,努努嘴,那“兔爷”便起身,拿起桌桉上的金质酒壶,“莲步轻移”“鸟鸟婷婷”的走到宇文士及近前,一股熏香扑鼻而来,宇文士及抽抽鼻子,强忍着没有打出喷嚏。

    “兔爷”执壶将一个大酒樽斟满,“娇声”道:“大王赐酒,郢国公,请饮。”

    宇文士及看着身边桉几上那个足足半斤酒的大酒樽,心里发苦,面上却春风扑面:“谢郡王赐酒!”

    端起酒樽,深吸一口气,一饮而尽。

    酒樽有点大,宇文士及身体也不比当年,一樽酒下去胃中翻滚、酒气上涌,有点上头……

    强忍着胃中翻涌,宇文士及放下酒杯,拈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咀嚼咽下,这才略微缓解。

    李怀勤拍拍手,将两个“兔爷”撵出去,坐直身体,目光桀骜的盯着宇文士及,笑问道:“郢国公冒雨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他虽然保养得宜,实则已经年过五旬,对于男女之事早已不再热衷,反倒是近些年对这些相貌俊秀身姿纤弱的男子愈发感兴趣,正好军中不许有女子随军,便时常带了几个“兔爷”在身边,闲暇之时亵玩一番,别有滋味。

    宇文士及吐出一口酒气,迎着对方的目光:“郡王何必明知故问?”

    李怀勤不满,没好气道:“你们这些人最是麻烦,有话就明说,总是让人猜来猜去,猜错了还得被你们笑话,以此显示你们聪明过人么?无聊。”

    自己拿着酒壶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酒水顺着胡子滴落在胸膛上,也只是随手抹了一把,不以为意。

    行为恣意粗犷,全无宗室子弟养尊处优仪态端美……

    宇文士及知道这位郡王着实难缠,倒不是因为对方如何机智过人、神机妙算,实在是性格乖戾、喜怒无常,行事风格令人无从揣度,不可以常理度之。

    现在有求于人,只能压着心中不满,笑着道:“跟聪明人说话,自然要用聪明的方式,什么都说透,有时候好事也会便坏事,看透不说透,才是最好的境界。”

    李怀勤握着酒杯想了想,摇摇头:“或许吧,但是对于本王来说,实在是不愿在这些事情上浪费脑筋,本王直言吧,无论你今次准备了何等说辞,都还请免开尊口,本王不可能如你所愿。”

    他又不傻,现在长安城打得乌烟瘴气、血流成河,将整个关陇门阀都绑在一块支持晋王的宇文士及不在长安城却跑来这里,什么目的还不是明摆着?

    宇文士及调了一下眉毛,问道:“为何?”

    李怀勤嗤笑一声,手指头点了点宇文士及,全无恭敬之色:“你是不是以为本王是个傻子?那窦袭也算是皇亲国戚了,逼着殷秦州出兵长安,结果醴泉殷家经营几十年的一卫之兵全军覆没,窦袭更是被房二在玄武门下枭首示众、以儆效尤。本王从不妄自菲薄,却也不认为是那房二的对手,大好头颅还要纵享醇酒美人、荣华富贵,何必自寻死路?你们扶保晋王争夺皇位,与吾无关,自去争你们的,若他日获胜,本王衷心祝贺,但本王对现状无比满足,不去蹚你们这浑水。”

    真以为他坐镇郿县就完全不知长安之事?

    那窦袭也算是关陇元老了,更是皇亲国戚,结果人家房俊眼睛都不眨一下便给砍了脑袋,李怀勤可不会认为自己有一个郡王的身份,就能得到房俊的尊敬。

    宇文士及连连摇头,叹气道:“难怪世人皆言您南阳惠王乃李唐皇室最蠢笨之人,以往老朽还不信,现在才知传言不虚……郡王糊涂啊!”

    李怀勤目光不善:“你这老东西最好把话说清楚,不然别怪本王将你绑起来送去陛下面前!”

    宇文士及心中一哂,就怕你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撵出去,只要肯说话就好办了……

    好整以暇的坐正身体,不答反问:“郡王之所以不愿支持晋王,是想要维持现状?”

    李怀勤不言,予以默认。

    宇文士及又道:“可郡王难道不知您那两位堂兄弟的下场?”

    李怀勤目光闪烁。

    既然故意提及他的“堂兄弟”,那自然不会是李渊那一脉,而是二伯李湛之子陇西恭王李博义、渤海敬王李奉慈那两位。

    据说那两位试图在宗正寺内搞风搞雨,已经被韩王李元嘉、河间郡王李孝恭拿下,但长安周边战事紧张,各种消息封锁得极为严密,直至目前李怀勤还未有李博义、李奉慈具体的消息。

    但猜也能猜得出,这两位就算不死,最次也得是个终生圈禁、褫夺爵位……

    宇文士及续道:“实不相瞒,那两位已经丧命于乱军之中……宗室之内噤若寒蝉,无人敢出面替他们讨一个公道,但那可是李唐皇室子弟!若非他们的父亲早丧,‘唐国公’的爵位必然落在头上,或许也能创建一份帝国家业也说不定!更何况高祖皇帝立国之时,宗室子弟浴血奋战、前赴后继,阵亡者不知凡几,到头来却又给予你们何等尊荣?镇守郿县,不得擅离!如豚犬一般毫无自由!”

    李怀勤沉默不语,再次斟酒,一饮而尽。

    虽然惊惧于李博义、李奉慈的下场,但若仅止于此,是不能打动他起兵攻伐长安的。

    镇守郿县有什么不好?京畿之地、繁荣富庶,自己身在军中恣意妄为,倒也乐得自在……

    宇文士及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从窦袭之死,郡王便可看出陛下对关陇之态度,恨不能斩尽杀绝!而关陇与宗室纠葛之深,郡王岂能不知?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陛下他日朝关陇举起屠刀,势必大肆株连,宗室岂能置身事外?宗室不靖,郡王首当其冲!”

    李怀勤举杯的手微微顿了顿,眼眸眯起。

    他不是毫无追求的蠹虫,只不过以前李二陛下在位,英明神武、雷厉果决,层亲眼目睹“玄武门之变”以及宗室内部的血腥屠杀,他这个曾经有可能成为陇西李氏掌舵人的身份自是寝食难安、心惊胆颤,只能蜷缩在这郿县之地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尽可能的避开李二陛下的视线。

    十余年温柔乡里恋栈,早已将曾经的郁结不忿消磨殆尽,即便李二陛下驾崩、李承乾即位,即便关陇发动兵变,他都一直置身事外,只想着富贵荣华、安享余生。

    但现在晋王兵变,局势却截然不同。

    以往关陇兵变之时,皇帝坐稳皇位之后大不了将关陇清洗出朝堂,毕竟陇西李氏本就是关陇一脉,彼此之间利益纠缠、盘根错节、难以区分,许多时候只能网开一面。

    他这个郡王更不会有所牵扯。

    但晋王乃是皇帝之弟、宗室之中最接近皇位的人,晋王起兵,某种意义上就是皇帝与宗室之间的战斗,等到剿灭晋王,必然回头拾掇宗室,以免重蹈覆辙。

    他这个“身份尊贵”的郡王,未必就能置身事外……

    沉吟半晌,李怀庆权衡利弊,缓缓摇头:“程咬金既然赶赴咸阳桥隔绝东西,任何人想要自关中赶赴长安都无可能,且不说程咬金本身乃百战宿将、贞观勋臣,其麾下左武卫更是精锐剽悍,以一当十,放眼关中,谁敢大言必胜?迈不过程咬金这道坎,其余都是虚妄。”

    或许数日之前他还能有几分雄心壮志,率军去与忠于皇帝的军队较较劲,但是自日前殷秦州率麾下左候卫强渡渭水试图攻伐长安,却被房俊一站平灭之后,他才意识到十六卫当中最顶级的军队到底是何等战力。

    即便左武卫不如右屯卫,又能相差多少?

    当初在辽东,左武卫跟随程咬金攻城掠地、摧城拔寨,驰骋荒原纵横无敌,岂是自己麾下这两万府兵可以觊觎?

    宇文士及见其心动,顿时大喜,低声道:“如若程咬金驻守咸阳桥却按兵不动,郡王可否出兵直捣长安?”

    李怀勤一愣,不可置信道:“郢国公之意……难不成程咬金那老贼又是虚晃一枪,并未衷心投靠陛下?”

    自晋王起兵之时起,程咬金的种种行为便广为传播,其左摇右摆、朝秦暮楚之行为很是被朝野上下所唾弃,都笑话他立场不坚、三心两意,怕是最后哪家也不讨好。

    现在长安已经要到了决胜之时,程咬金居然还没下定主意?

    宇文士及道:“这倒不尽然,只不过就算程咬金打定主意投靠陛下,也未必愿意一夫当关的隔绝咸阳桥。”

    李怀勤奇道:“这是何故?”

    你打出旗号归顺陛下,且主动撤出明德门赶赴咸阳桥替陛下挡住关中、陇右等方面有可能的敌人,结果等到李靖、薛万彻等人都已入城,城外防御空虚之时,却又放任关中军队度过咸阳桥攻伐长安?

    再是糊涂也不至于这样办事啊……

    宇文士及一脸笃定,笑道:“放任关中军队攻伐长安倒是未必,但只要郡王摆出死战的态势,程咬金必定退避三舍。”

    李怀勤醉醺醺的眼眸彻底睁开,精光闪烁:“愿闻其详!”

    “程咬金为何敢在晋王起兵之时左摇右摆、朝秦暮楚?就在于其麾下的左武卫乃是天下强军,更是他程咬金的根底,只要左武卫在,谁敢动他?即便皇帝也不行!所以程咬金才敢以左武卫做赌注,去博取一个煊赫大功,只不过他没想到局势一再变化,使得他的谋划彻底失败,陷入被动之境地而已。现在若是有人红着眼睛跟他刀对刀枪对枪的死战,你猜他敢不敢占?”

    如宇文士及所言之情形发生,程咬金敢不敢战?

    李怀勤低头思索一会儿,觉得程咬金大抵是不敢的……

    身为人臣,何以在皇帝与兵变的亲王之间反复横跳、肆无忌惮?就是因为手底下有这样一支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军队,无论皇帝还是晋王,纵然对程咬金再是不满也只能忍着,徐徐图之,否则难不成还想再度引起一波兵变?

    程咬金正是因此才有着充足的信心,只要上位者不会当机立断对他处置,便有了可以转圜的空间,想法设法去弥合之前的“背叛”所产生的影响。

    毕竟,他就算再是朝三暮四,终究没有直接出兵攻伐某一方,那就算不上死罪。

    但如果麾下军队不在,或者损兵折将实力大减,局势则完全不同,很有可能在兵变之后被推出去当做猴子宰掉……

    李怀勤有些意动,再度喝了口酒。

    宇文士及察言观色,知道这个“草包”已经起了心思,趁热打铁道:“陛下与晋王之间怎么选,想必天底下的门阀早有定见,陛下尊奉先帝策略打压门阀,而晋王若能上位则完全依赖门阀,对于门阀来说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只不过由于现如今的局势僵持,关中各地的门阀、驻军都在观望,不敢轻易涉足,事实上此前殷秦州率军横渡渭水攻伐长安几乎将僵局打破,孰料在右屯卫手下大败亏输,那些准备响应的门阀、军队上位来得及起兵便戛然而止……当下,只需郡王再度牵头,必然群起响应,到时候根本不需郡王死战,便可形成群起而攻的局面,而郡王更能立下大功,晋王上位之后大肆封赏,郡王封建一方绝无问题。”

    “封建一方啊……”

    李怀勤重重吐出一口气。

    他这等宗室子弟看似尊贵荣华、富贵一生,实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唯恐引起皇帝猜忌,进而遭遇不测之祸。

    谁又愿意这般混吃等死呢?

    就算是混吃等死,若能在自家的封地之上称王称霸、随心所欲,谁有愿意局促于这小小的郿县,好似那竹笼里囚禁的雀鸟?

    宇文士及低声道:“郡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大丈夫杀伐决断敢为天下先,机会稍纵即逝,若是等到长安战事平息,无论陛下与晋王谁胜谁负,后悔可都来不及了。”

    李怀勤心中热血贲张,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只不过兹事体大,攸关自家生死荣辱,一时间委实难以决断,忍不住起身,就那么光着膀子在帐内来来回回的踱步。

    半晌,回到案几前双目瞪着宇文士及:“若本王率先起兵,你确定关陇各地门阀、驻军会予以响应?”

    宇文士及重重点头:“关陇所面对之凶险,郡王自然心知肚明,这一战对于关陇来说胜则生、败则死,生死存亡之间,自然全力以赴。郡王可先行起兵奔赴长安,老朽马上联络关中各家,动员一些人力物力,发动所有驻军起兵响应,共同攻伐长安!”

    这话绝无虚言,关陇门阀已经到了非生即死的关头,这一回即便耗尽所有家底亦要组织其强硬的攻势去搏一回,要么永坠沉沦堕落尘埃,要么凤凰欲火振翅重生,没有第二条路走。

    只需李怀勤这个宗室郡王率先起兵攻伐长安,宇文士及便召集关陇门阀尽一切努力策动那些驻军,同时招募一切可以招募的力量组成军队,奔赴长安。

    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李怀勤沉默少顷,狠狠一拍案几,将案几上的酒壶、酒杯、碟子震得哗啦啦响,然后大吼一声:“给本王披甲,拿本王的宝刀来!”

    那一身明光铠早已在箱子里蒙尘多年,自幼跟随身边的宝刀也多时未曾出鞘饮血,今日披甲上阵,既为自己挣一个封建一方、传诸子孙,也要告知世人莫忘了他这位当年为建立大唐冲锋陷阵的猛将!

    以为本王宝刀不利乎?

    *****

    大雨之中,左武卫自明德门外拔营启程,绕过长安城西南角,沿着官道奔赴咸阳桥而去。泥泞的道路上数以万计的兵卒逶迤而行,旌旗被雨水打湿紧贴着旗杆,一辆辆装满辎重粮秣的马车排成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官道两侧的山岗上、树林中,一队队斥候往来监视,将左武卫行军速度、兵力数目、辎重情况反馈回去,毕竟这支军队现在几乎吸引了长安周边所有的目光,何去何从、意图如何,关乎到这场兵败的局势走向。

    消息传回武德店的时候,偏殿之内的李勣沉默少顷,而后望着窗外的大雨低声骂了一句:“娘咧!”

    而后起身,抓起门口放置的蓑衣披上,走出门外冒着风雨大步来到一墙之隔的武德店,在殿门口脱下蓑衣丢给门口的内侍走入殿中,在诸多大臣众目睽睽之下,来到李承乾面前。

    他入殿之时,刘洎、张亮两人正在陛下面前,前者须发箕张、怒不可遏,大声痛斥程咬金的行为:“此乱臣贼子、不忠不义也!此前数次左右摇摆、立场不坚,甚至坐视叛军攻入长安险些攻陷承天门,其行径与谋逆何异?眼下虽公然宣称替陛下固守咸阳桥防范关中、陇右来犯之敌,却行军缓慢、拖拖拉拉,致使贻误战机,其罪当诛!”

    张亮也道:“卢国公虽然号称效忠陛下,愿意为陛下地域可能来犯之敌,但如此缓慢行军,足以见得其言行不一,陛下明察秋毫,不可采信。”

    很显然,程咬金的举措令武德店内文武双方皆有不满,认为程咬金所谓的效忠陛下皆乃托词,实则还是倾向于晋王。

    李承乾沉吟未语,见到李勣大步入殿,便招手道:“英公来的正好,过来议一议程咬金之事。”

    李勣来到近前,施礼之后,问道:“不知陛下何以商议卢国公之事?”

    刘洎道:“程咬金口口声声效忠陛下,实则包藏祸心、言行不一,不仅影响极坏,更导致军心不稳、议论纷纭,在下恳请陛下降旨申饬,且褫夺其国公之爵位,以儆效尤!”

    此前程咬金效忠陛下之事已经传遍武德殿以及正在作战的军队,使得士气为之一振,但旋即便有程咬金拖延行程、进军缓慢之消息传出,诸般猜测为之纷纭,导致军心紊乱、士气低迷,为了防止此类事情再度发生,对程咬金予以严惩实有必要。

    否则人人效仿,左摇右摆,不知谁是敌、谁是友,如何了得?

    张亮素来在李勣面前伏低做小,但今日却一反常态,附和道:“刘侍中所言不差,此等事情必须予以杜绝,否则竞相效仿,置君王于何地?”

    李勣目光幽深的看了张亮一眼,虽然早已对此人的心性有所了解,但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上位依旧令他很是不屑。

    如今大唐军队之中,他、李靖算是两杆最大的旗帜,众多贞观勋臣都簇拥在这两杆大旗之下,堪称两座大山。而房俊则是异军突起的后起之秀,与贞观勋臣并无太多瓜葛,却走出一条光辉灿烂的功勋之路,即便贞观勋臣亦为之侧目,亦可称得上一方大佬。

    整个军队序列的秩序基本不可撼动,尤其是经由此次兵变之后,只要陛下坐稳皇位、剿灭叛军,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权力地位固定下来,谁想上位,就只能另辟蹊径。

    譬如联合文官,在文官的支持之下另起炉灶……

    显然,张亮很可能打着这样的主意,否则何以与刘洎掺和在一起?

    不过他并不在乎,蝇营狗苟之辈,不足挂齿。

    先看向刘洎,淡然道:“刘侍中之职务乃是协助陛下处置政务,军务自有军机处参赞管辖,身为人臣自当各司其职,且不说你不应越界插手军务,以你读过的那几本兵书,哪有资格置喙?”

    日常怼了刘洎这个文官领袖两句,将对方说得面红耳赤,这才看向陛下,理也不理张亮,恭声道:“陛下明鉴,微臣与程咬金共事多年,深知其秉性,此番既然已经公然宣称效忠陛下,断无首鼠两端、摇摆不定之理。”

    他太了解程咬金了,这厮之前之所以摇摆不定,在于其不知最终究竟谁能获胜,不愿将自己绑缚在任何一方的战车之上去承担灭顶之灾。

    现在既然从明德门主动撤离,必然已经选择了站在陛下这边,而程咬金只要选定目的,必然百折不挠、生死无改。

    这个时候下旨申饬或者褫夺其爵位,只能将其彻底激怒从而站在晋王那边,这简直就是神助攻……

    怪不得房俊素来瞧不起刘洎,这人果然目光短浅、心性偏激,难成大器,相比于杜如晦、房玄龄、萧瑀这些个宰辅,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李承乾微微点头,问道:“那么以英公之见,该当如何?就等着程咬金慢悠悠抵达咸阳桥吗?”

    李勣道:“卢国公心中想必还是有所顾忌的,若陛下能够不计前嫌、安抚其心,定然能够使其感知陛下之宽宏,进而竭尽全力、报效陛下。”

    话音未落,刘洎已经大叫:“陛下,万万不可!”

    虽然几次三番被李勣怼得颜面尽失,但刘洎却是越战越勇、怡然不惧,此刻面对李勣非但不准申饬程咬金反而要予以安抚之言,上前两步与李勣并列,对御案之后的李承乾道:“陛下,万万不可!程咬金倚仗其军功,目无郡王、恣意妄为,坐视逆贼反叛而袖手一旁,岂是人臣所为?更何况数次于陛下、逆贼之间摇摆不定、立场不坚,足以见得其人寡廉鲜耻,毫无底线,此番更是拖沓行军意在胁迫陛下,若陛下非但不予申饬惩戒反而降旨安抚,则国法何在?那些为了社稷稳固、为了陛下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忠义之士何以自处?微臣斗胆,请陛下三思!”

    这番话义正辞严,配合刘洎刚正威严的面貌,的确有几分诤臣之气象,恍然之间好似魏徵复生,武德殿上一片噤声,不少文官目露光芒,心生崇拜。

    这才是文臣的风骨啊!

    许敬宗眼睛转了转,也赶紧起身,一揖及地,慨然道:“刘侍中所言有理,英公虽然身为宰辅之臣,却未能公正无私,只因其出身行伍便对军方颇多雍容,程咬金更是与其共事多年情谊深厚,这才颠倒黑白出言替其转圜,这般营私结党却不知将郡王置于何处?”

    他是皇帝抬起来对付文官的,这一点他心里清清楚楚,但这并不代表皇帝愿意见到他站在军方那边。

    他崛起之路径就决定了很难在文武双方任何一边讨好,那有何必其捧军方的臭脚?

    还不如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孤臣,咱眼里既没有文、也没有武,咱眼里只有皇帝……

    况且他屡次怒怼刘洎,现在反而附和刘洎之言,便予人“对事不对人”的公正形象,而不是皇帝手下的一条疯狗到处咬人。反正他打定主意,上奉承皇帝、唯命是从,下交好房俊、言听计从,如此可确保地位稳固。

    刘洎有些诧异的瞅了义愤填膺的许敬宗一眼,不知这条疯狗为何附和自己,不过一时间也不需要想明白,只要站在自己这边针对李勣就行了。

    他自然不是针对李勣,而是要将文武双方彻彻底底的割裂开来,皇权最重要的便是平衡,若是文武双方一团和气怕是皇帝晚上睡不着觉。

    当然更重要的是,自己只要能够成为文官对抗军方的旗帜,不仅可以巩固自身的利益,更能确保地位不动摇,朝堂之上任谁来来去去,我自岿然不动……

    面对文官集团两大代表人物的齐齐攻讦,李勣淡然处之,微微一笑,不予争辩。

    他现在看的明明白白,面前这位皇帝陛下的确心慈面软、缺乏魄力主见,但绝对不是一个昏聩之辈,恰恰相反,这位心里什么都明白,只不过很多时候采取一种近乎于“无为之治”的态度,愿意放权,更愿意将事情交给他信任的人去做。

    程咬金到底怎么想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当下局势绝对不能将程咬金推到晋王那边,若是能够将程咬金彻底争取过来,既往不咎、降旨安抚又算的了什么?

    身为皇帝要为大局着想,什么是大局?

    最大的大局就是能够继续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只要是有利于坐稳皇位、剿灭叛军,谁忠谁奸又有什么重要?

    忠奸善恶,从来都不是上位者需要衡量的标准……

    李承乾目光从殿上群臣面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在一直缄默不言的李孝恭脸上:“这件事就劳烦王叔您走一遭吧,定要好生安抚,务必使其迷途知返、改过自新。”

    李孝恭颔首:“微臣遵旨。”

    刘洎略有失望,不过既然陛下已经有所决断,自然不能死缠烂打,但今日能够得到张亮的支持,也算是在军方撬开一条缝隙。

    尽管张亮现在是刑部尚书,但毕竟是贞观勋臣之一,无论如何都算是军方一个重要人物……

    *****

    宽大数十丈的天街早已成为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水师陌刀队如墙而进、陌刀如林,虽然行进缓慢,但每一步踏出、每一刀斩出,面前叛军残肢横飞、鲜血喷涌,脚下密密麻麻一层叛军尸体,血水被雨水冲散稀释混合一处汇聚成流,恣意流淌。

    陌刀手面甲之下的嘴巴大大张开,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紧握着陌刀的双手已经麻木,胳膊上的肌肉酸痛疲累,雨水自铁甲缝隙流入与汗水混合一处,早已浸湿了内里的中衣,每一次举刀、挥刀,都要咬紧牙关奋力而为,长时间的杀戮不仅使得心理要承受巨大的魔力强忍着呕吐的感觉,更要承受身体的疲累。

    杀戮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刘仁轨身披蓑衣坐镇后方指挥,面对如此僵局亦是面色凝重,陌刀队再是精锐剽悍,面对潮水也似的敌人亦难免力有未逮,山东私军已经杀红了眼,完全不顾性命的疯狂冲锋试图冲开阻挡天街的陌刀队,无论是想要杀回城南逃出生天,还是破阵斩将立下功勋,都使得这支乌合之众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凶悍战力。

    由古至今,青齐之地出强军,燕赵之地多壮士,山东子弟从来都是慷慨悲歌一往无前,即便是未曾有过组织、训练的门阀私军,依旧能够依靠强悍的个人武力、单兵素质弥补战略、战术之不足,此刻面对绝境,各个向死而生、前赴后继。

    天街再是宽阔也不过是城内一条长街,两侧街坊林立、坊墙处处,不利于起兵部队攻伐作战,天降大雨又使得火器的使用受到限制,双方就在这天街之上针锋相对、僵持不下,一时间居然谁也奈何不得谁。

    这对于山东私军是有利的,但刘仁轨不能拖延下去。

    他厉声喝问身旁的校尉:“武安郡公何以迟迟未能入城增援?”

    按理说程咬金已经撤走奔赴咸阳桥,城南一带再无威胁,薛万彻自可率军入城攻打承天门,就算不放心郑仁泰,也可以勒令郑仁泰率军入城,结果这一仗从半夜打到天亮竟然无一援军,刘仁轨如何不怒?

    现在尉迟恭、李道宗合兵一处攻打武德殿,而武德殿原本的守卫部队早已消耗殆尽,只能凭借右屯卫去死死抵挡,右屯卫先是经历一场内部叛乱,虽然平灭叛贼但必然损失惨重,又要留出一部分兵马固守玄武门,可想而知能够入宫支援武德殿的兵力有限,顶了天也不会超过一万五千人。

    这么点兵力要面对尉迟恭、李道宗两部兵马的合力围攻,去防御武德殿长长的防线定然捉襟见肘,处于完全被动的境地,万一叛军择选一处兵力薄弱之地全力突袭攻破防御,那可就大事不妙。

    校尉大声道:“武安郡公有令,程咬金虽然率军撤走,但行军缓慢,现在刚刚过了长安城西南角,不能排除其改变主意杀个回马枪的可能,武安郡公要等到其向北过了金光门一带才可入城增援。”

    刘仁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恨恨的大骂一声:“娘咧!程咬金这老贼枉为贞观勋臣,如此摇摆不定、全无忠义之心,百死难恕其罪!”

    不过就算骂得再是过瘾,也不过是无能狂怒而已,只要程咬金未能远离威胁明德门的区域之外,薛万彻是万万不敢率军入城的,否则一旦程咬金杀个回马枪重新攻占明德门,就等于断了薛、刘、郑三支军队的后路,围困在长安城中瓮中捉鳖……

    “传令下去,让陌刀队坚持住,再有半个时辰援军必至,咱们一鼓作气攻陷承天门,勤王保驾!”

    “喏!”

    命令下达,几近虚脱的陌刀队只能咬着牙关继续挥刀杀戮,用尽最后一分力气。

    天街上的战斗也进入白热化,双方厮杀狠斗、惨烈至极。

    ……

    李孝恭身披蓑衣、策马疾驰,沿着丰邑坊的坊墙一路向西疾驰,抵达延平门抬头看了一眼,高大阔壮的城门楼在风雨之中显得有些残破萧瑟,不过他心如止水,挽着缰绳率领数十亲兵自昏暗的城门洞驰过,留下雷鸣一般的马蹄声驶出延平门,沿着官道折而向南。

    疾行出二十馀里,便见到前方正有一支部队逶迤而来,旌旗在雨水之中浸湿垂落死气沉沉,行军速度也如龟速一般漫不经心,长长的队列拖拖拉拉,没有半分朝气。

    若非李孝恭知道这是十六卫当中战力首屈一指的左武卫,说不定就要当做那些临时招募拼凑起来的门阀私军……

    有几骑斥候迎上前,喝问道:“来者何人?大军行进,速速退避!”

    李孝恭摘下头顶斗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悠然问道:“吾乃李孝恭,程咬金何在?”

    几个斥候楞了一下,赶紧在马背上抱拳施礼:“原来是郡王当面,卑职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赎罪,大帅正在中军,卑职这就前去禀报!”

    李孝恭摆摆手,抬头看了一眼东边刚刚露出的鱼肚白,一夹马腹:“不必通禀了,前边带路。”

    “喏!”

    斥候不敢多言,赶紧调转马头,引着李孝恭一行与缓慢行进的军队相向而行,直奔中军所在。

    亲兵动手在路旁一处树林前搭起了一个简易的雨棚,程咬金与李孝恭对坐,火炉里炭火很快燃起,火苗舔舐着水壶,没一会儿的功夫壶嘴便冒出热气。

    雨棚外雨水淅淅沥沥,数万大军前呼后拥、逶迤前行,前军走过去,后军连影子尚未见到,没有个把时辰根本走不完……

    “郡王前来,可是有何教诲?”

    程咬金笑嘻嘻的捋着胡子,姿态很是放松。

    这些年李孝恭养尊处优、自污名声,整日里在府邸之中享受作乐,虽然短暂起复赶赴西域担任一回安西大都护,也曾闪耀了一下有些重回巅峰的意味,但毕竟缴械军权多年,声势大不如前,军方高层对其只有敬、没有畏。

    若是放在贞观初年亦或武德年间,程咬金岂敢与李孝恭对坐?这位郡王坐着的地方,绝对没有他程咬金的座位……

    李孝恭自己的心态也早已放平,往年的峥嵘凌厉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多的心平气和,此刻程咬金在他面前嬉皮笑脸也不以为忤,只淡然道:“你卢国公如今执掌兵马、俨然一方豪雄,较之当年瓦岗之时笑傲天下横行无忌也不遑多让,我又岂敢有所教诲?说话都得战战兢兢,唯恐言语不敬,被你下令砍了脑袋丢进路边水沟。”

    “嘿!郡王这话可羞煞末将了,任何时候您都是郡王,您说打说骂,任凭处置!只不过如今这年岁大了,性子难免粗疏,以往卑躬屈膝那一套有些做不来,显得随意了一些,但咱心里可敬着呢!”

    水壶“咕嘟咕嘟”的冒泡,程咬金一边将水壶提起沏茶,嘴里一边唠唠叨叨。

    李孝恭点点头:“随意一些好,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若是走到哪里还是摆着一副郡王气派,岂不是招人嫌?”

    单手接过程咬金双手奉上的茶杯,吹了吹,呷了一口,赞道:“茶叶不错。”

    程咬金笑道:“郡王大驾光临,末将自然要将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招待,只不过今年不太平,江南的秋茶半两没进到关中来,就这么点儿喝完也就没了。”

    李孝恭道:“去房二那里讨要一些便是,别人没有,他家总会有的。”

    “末将倒是想过,可房二那厮虽然号称‘义薄云天’,实则是个守财奴,最是会做买卖,就算家里有好茶怕是也不会送给末将,开个天价倒是有可能,末将固然喜好这一口儿,可若是价钱太贵,也心疼啊,哈哈。”

    ……

    两人言语交锋一番,大抵也都觉得没甚意思,遂齐齐不语,只默默的喝茶。

    棚外雨水淅沥,棚内炉火正旺、水汽袅袅,茶香氤氲,倒也挺有意境。

    一杯茶水饮尽,程咬金再度执壶斟茶,而后问道:“郡王素来爽快,此番前来不知到底为何?”

    言语交锋没意思,藏着掖着同样无趣,还是开诚布公好一点。

    李孝恭捧着茶杯感受着热度,问道:“你不是个蠢蛋,但你这一番操作本王着实看不懂,你到底是何打算?”

    程咬金沉默一下,喝了口茶水,道:“末将没甚打算。”

    李孝恭点点头:“没打算就好。”

    而后道:“此番前来乃是奉陛下口谕对你予以安抚,陛下有言,让你莫要心存忌惮,只要忠于王事、忠于社稷,能够迷途知返,以往种种,既往不咎,且论功行赏之时,必不薄待。”

    程咬金喝着茶水不说话,棚外兵卒、战马的脚步声杂乱清晰,他却有些走神。

    良久,方才幽幽一叹:“陛下宽厚啊。”

    李孝恭深以为然:“古往今来,如此宽仁之君主,的确不多见,你我有福气。”

    他看得出来,陛下在武德殿上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勉强,字字句句真心实意,是真的没想过严惩程咬金,绝非局势紧张之下的怀柔之策表面宽厚实则记恨在心。

    程咬金兵权在手,谁也动他不得,但皇帝是真的没想动他……

    有时候他也想不通,在做太子的时候心思敏感、乖张暴戾,怎地一朝坐上皇位之后却宽厚仁慈、心胸豁达?

    一个人的性格怎地会有如此之大的转变?

    又或者,太宗皇帝当初对待储君的策略是完全错误的,所以才导致自己的儿子时刻处于崩溃绝望之中,致使性格偏激、行事乖张?

    但无论如何,能够有这样一位君主,实乃苍生之福。

    程咬金叹息不已:“末将对陛下没意见,当然,对晋王也没意见,他俩兄弟谁做皇帝都无所谓,只要是太宗皇帝的儿子就行,否则末将纵然粉身碎骨也是绝对不能袖手旁观……说到底,还是被权力迷了心智,晋王‘封建一方’的承诺实在是太诱人了,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可曾还有立一国传诸后世、代代不绝之荣耀?”

    李孝恭点点头,表示理解:“当初太宗皇帝也曾以世袭刺史、封建一方之事咨询朝中大臣,大臣们一致反对,也就不了了之。但实际上大家都明白太宗皇帝不过是以此试探而已,假若太宗皇帝真心实意如此,群臣岂能不欢欣鼓舞、欣然受之?没有谁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即便是圣人,也有自己的追求。但无论如何,大节不能亏。”

    这话没什么意思,也就是拿起往日一桩秘辛随口说说,因为程咬金佣兵自重坐视叛军入城攻伐承天门的时候,晋王可没向程咬金许诺“封建一方”……

    但到了这个时候,陛下都已经不予追究,他又何必追根究底呢?

    程咬金也明白李孝恭言中之意,颔首道:“郡王放心,若非想明白这其中道理,末将又岂会主动撤出明德门,赶赴咸阳桥?请您回禀陛下,末将一颗忠心皆为大唐,愿赶赴咸阳桥阻断有可能攻伐长安之叛军,为扭转长安局势尽心竭力。”

    “你能想明白这其中关窍,本王甚是欣慰。”

    李孝恭喝了口茶水,淡然问道:“关陇门阀在此次兵变之中赌上了一切,非生即死,绝对不会坐视晋王兵败,必然尽一切努力联络关中各地驻军、门阀,宁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所以你此番赶赴咸阳桥,极有可能面对前来攻伐长安之叛军,不知你打算如何应对?”

    这厮说是尽心竭力阻断意欲通过咸阳桥攻伐长安之叛军,但假若当真有叛军强攻咸阳桥,打不打、怎么打,怎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怎么说,并不代表怎么做。

    程咬金为何敢左右摇摆、朝三暮四在陛下与晋王之间反复横跳?

    就是因为他手底下有一支忠诚效死、战力强横的左武卫,这支军队被他经营多年,上上下下全是他的心腹亲信,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唯命是从。

    不管是皇帝坐稳皇位,亦或是晋王成功上位,谁也不敢对这样一个拥有强势兵权的贞观勋臣下手,只能隐忍不发,还得笑脸相对、款待有加。

    如果麾下部队打光了、打残了,程咬金凭什么敢慢悠悠行军故意胁迫皇帝?

    故而如果当真有叛军强攻咸阳桥,程咬金指不定如何抉择呢……

    程咬金摇头失笑,声如洪钟:“咱们之间还是生分了啊,郡王居然忘记了末将的为人……此番拖延行军固然有胁迫陛下之嫌疑,但末将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末将可以不考虑自己甘愿受罚,但不能不考虑这些跟随多年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不忍他们受吾之拖累每个好下场。不过既然陛下既往不咎,那末将就还是陛下的臣子,知错就改才是正途,岂能一错再错?郡王放心,只要左武卫还有一个人站着喘气,叛军就休想有一人能过咸阳桥!”

    李孝恭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但愿如此吧。”

    程咬金挑了挑眉毛:“末将何曾在郡王面前妄言?请郡王拭目以待。”

    而后转过头,对棚外穿着蓑衣立于一旁的牛进达吼道:“传令下去,全军加快速度,路上不得停歇、不得进食,天黑之前赶到咸阳桥安营扎寨!”

    “喏!”

    牛进达领命,旋即见十余名校尉叫到一处,仔细叮嘱一番,那些校尉齐齐施礼之后转身上马,飞驰奔向军中各处传达军令。军令下达,原本拖拖拉拉的行军队伍马上军容一整,伍长、旅率呼喝连连,行军速度陡然加快。

    毕竟是当今天下最为精锐的部队之一,令行禁止不在话下……

    牛进达传达完命令,来到雨棚下先与李孝恭见礼,而后对程咬金道:“启禀大帅,命令已经传达,全军加快速度赶赴咸阳桥。”

    程咬金颔首,李孝恭已经招招手:“老牛啊,过来坐坐。”

    “喏!”

    牛进达瞅了程咬金一眼,上前打横坐在两人一侧。

    李孝恭亲自执壶给牛进达斟了杯茶,笑道:“你我已经多年未能这般坐在一处聊一聊,想一想当年戎马生涯,很是感慨啊。”

    当初秦琼、程咬金率领瓦岗在群雄依附秦王李世民,作为小弟的牛进达亦追随其后,这些年来为了秦王争夺皇位、为了大唐边疆绥靖出生入死、冲锋陷阵,虽然地位略微低了一些,却是实打实的贞观勋臣。

    而后不等牛进达说话,李孝恭似笑非笑道:“先帝曾对吾言,牛进达功勋卓著、忠心耿耿,足矣执掌十六卫之一,只不过被程咬金这厮紧紧攥在手里不放人,为之奈何。”

    程咬金顿时瞪大眼睛,好哇你个李孝恭浓眉大眼一身正气,却不想却是个奸诈之徒,挑拨离间这一计居然使到我这里来了?

    事实上,李孝恭对于程咬金的承诺并不信任。

    当年秦琼、程咬金、牛进达等人一同投靠瓦岗山李密,李密战败之后又依附王世充,只不过王世充疑心甚重、猜忌多疑,秦琼等人觉得非是久留之地,故而站前脱逃,投奔李渊。

    李渊将其安置于秦王麾下,遂跟随秦王冲锋陷阵、功勋无数,按理说算是实打实的“天策府”大将,然而玄武门之变时,无论秦琼亦或程咬金、牛进达,都未能跟随秦王李世民上阵杀敌狙杀李建成,等到秦王登基、大肆封赏,有功之臣官职爵位大有提升,秦琼、程咬金却原位不动。

    贞观十年之后李二陛下曾有意在凌烟阁纪念贞观勋臣,朝野上下对于谁入选、排位如何一度争执纷纭,但几乎无一例外,无论秦琼还是程咬金,都敬陪末座……

    究其原因,正是因为秦、程二人当初乃是投奔高祖皇帝李渊,虽然始终跟随秦王作战,却自认李渊之臣,碍于与秦王的情谊不掺和夺嫡之战,故而袖手一旁。

    所以程咬金是有“前科”的,对李二陛下尚且如此,又岂能轻信他效忠李承乾之言?

    不过眼下程咬金对于局势走向之影响极大,只能姑且信之,以观后效。

    ……

    程咬金对于李孝恭当面挑拨离间的行为很是不满,李孝恭却云澹风轻,澹然笑道:“论资历、论功勋、论能力,牛进达都足矣担任十六卫大将军,只不过你一直将他攥在手里不放出去独当一面,这才耽搁了前程。如今虽然年轻一辈已经开始在军中崛起,但咱们这些老家伙也还未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时,还是要有人承担重任,显示一下咱们的存在感。回头本王就向陛下谏言,左屯卫大将军也好,左候卫大将军也罢,总要给老牛寻一个能够彰显能力的机会,也不枉在军中刀头舔血了半辈子。”

    这算是挑拨离间吗?当然不算,牛进达的确配得上一个十六卫大将军的位置。

    譬如柴哲威、殷秦州之流,哪一个比得上牛进达?

    程咬金瞪了李孝恭一眼,转头看向牛进达:“此番过后,吾向陛下请辞致仕,由你接任左武卫大将军。”

    牛进达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如此,甚好。”

    程咬金再度看向李孝恭:“郡王认为如何?”

    李孝恭看着眼睛瞪得好似黄牛一般的程咬金,忍不住笑了起来,且一发不可收拾,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

    程咬金黑着脸气呼呼的瞪着李孝恭,一旁的牛进达也“嘿嘿”笑了起来。

    李孝恭喘着气,拍了拍程咬金的肩膀,目光很是羡慕:“年青时候壮志凌云追名逐利,等到心愿得偿功成名就,却陡然发现那些所谓的成功都不过是云烟一场,转瞬消散,唯有那些年征战戎马的生涯之中留下了些许袍泽情谊,才会历久弥新、永不退散。一辈子能有一个肝胆相照、生死相随的兄弟,值了。真是让人羡慕啊!”

    牛进达抹了一把乱糟糟刺猬一般的胡须,居然有些难为情:“郡王这般夸赞,末将实不敢当,末将只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脑筋不大好使,与其被别人哄骗,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大帅麾下,倒也没想别的那么多。”

    李孝恭喝了口茶水,赞道:“正是你对这厮完全信任才会这般衷心追随,如此才更加珍贵。”

    程咬金却不领情,没好气道:“郡王莫不是非要将吾兄弟二人挑拨得刀兵相向、一拍两散你才开心?”

    “本王岂是那等女干诈之人?行啦,陛下的话已经带到,任务也完成了,本王这就回去复命。”

    李孝恭站起身,整理一下身上的衣袍,上马之前说了一句:“卢国公好自为之。”

    便在一众亲兵簇拥之下,扬长而去。

    程、牛二人站在雨棚之下,看着李孝恭的身影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之后,这才转身回到火炉边围炉而坐,牛进达给两人的茶杯斟满茶水,捧着茶杯喝了一口。

    程咬金若有所失一阵,忽然道:“等到此番事了,你来接任左武卫大将军一职。”

    “噗!”

    牛进达烫了舌头,一口茶水喷出,瞪眼看着程咬金:“吾何曾有过那等想法?此等浅显的挑拨离间连吾都看得出,你却要中计?”

    “吾难道还能比你这头蠢牛更蠢?”

    程咬金没好气的骂了一句,喝了口茶水,道:“这老阴货明知咱们兄弟之间肝胆相照绝无隔阂,却还要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就是因为不确定老子到底能否彻底站在陛下那边去堵住咸阳桥,想要给你心理种根刺……看着吧,此次兵变之后若陛下坐稳皇位,必然要将你从左武卫调走,以此来削弱左武卫的势力。与其坐以待毙,老子干脆致仕告老,扶你上位,以你的资历、功勋,担任这个大将军绰绰有余。况且,这么多老兄弟若是交到别人手中吾也不放心,正好都给你带,老子也能开开心心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他算是看明白了,陛下的确宽厚仁慈,兵变胜利之后并不会对他清算,但他也不能当做无事发生的样子腆着老脸继续操持兵权,干脆退下去给双方一个台阶,陛下心里那一点芥蒂全部消失,程家的荣宠更加稳固。

    牛进达想了想,点点头:“既然大帅如此说,那末将就如此做。”

    他与程咬金之间根本不需说什么客套话,更不可能彼此猜忌试探,既然程咬金说了想要将左武卫交给他然后退下去,那自然便是如此。

    至于其中是否还有什么别的顾忌或者打算,他猜不透,也懒得去猜……

    “走吧,咱们去咸阳桥!”

    程咬金两手扶着膝盖起身,伸了个懒腰,扭头望着东边长安城的方向,入目一片烟雨迷离,什么也看不真切。

    “会一会关中各路豪雄,看看这帮家伙是否将往昔的勇武都耗尽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如今还能不能提得动刀、杀得了人!”

    *****

    秋雨潺潺、花木萧萧,大吉殿一侧的精舍内,地板光洁如镜,一张凋漆桉几放在窗前,魏王李泰穿着一身朴素的常服,正凭窗而坐,喝着茶水。

    李佑、李愔、李恽、李贞四人陪坐左右,一旁的火炉前,李慎正在乖巧的烧水、沏茶……

    精舍内并无内侍,几兄弟喝茶闲谈本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但现在却各个忧心忡忡、愁眉不展,颇有些坐卧不安。

    毕竟李治的叛军就在武德门外血战连连,一旦突破门禁攻入武德殿,皇帝固然没个好下场,在场诸人也难逃生天。

    以嫡三子的身份登临大位,名不正、言不顺,想要消除隐患、平息舆论的最佳方法,自然是将排位在自己之前的兄弟们一网打尽……继承顺位排在晋王前边的没人了,晋王登基自然全无毛病。

    当年高祖李渊就是因为身前的兄长们都死光了,才以第四子的身份继承“唐国公”的爵位,进而创下李唐帝国……

    李泰目光扫过,哼了一声,道:“怎地,现在都知道怕了?当初关陇兵变之时,长孙无忌意欲从汝等之中择选一人扶上大位,以取代太子,你们不还是欢天喜地的憧憬着一步登天么?”

    提起这个话题,李佑就尴尬了,放下茶杯,抱拳拱手,告饶道:“当初是兄弟想差了,险些铸成大错,兄弟知罪,还请兄长莫要再提,否则兄弟无地自容啊。”

    虽然皇帝哥哥大度,对那件事既往不咎,可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若总是被人提及,谁知道皇帝哥哥会否哪一天忽然念头不通达跟他算后账?

    李愔虽然平时混不吝,但也不是傻子,此刻自然知道局势的紧迫性,若皇帝哥哥坐稳皇位也就罢了,大家荣华富贵子孙昌盛,可一旦晋王逆袭上位,必然对他们这些兄***下杀手。

    故而忧心忡忡道:“这房二平素桀骜不驯眼高于顶,说什么北征西讨所向无敌,怎地却连叛军那等乌合之众都不能平灭?这万一雉奴杀进来,大事不妙啊!”

    李贞迟疑着道:“这个……不至于吧?好歹都是兄弟,弑杀兄弟这种事可不光彩,他可不是父皇,到时候天下舆论汹汹,他岂能坐得稳皇位?”

    当年他们的父亲李二陛下就干过这事儿,玄武门下杀兄弑弟,结果过去二十年仍然要遭受天下人唾骂,搞不好因此遗臭万年。那雉奴无论文才武略都不可能比得过父亲,这种事一旦做下,后患无穷。

    李愔撇着李贞一眼,看傻子一样的表情:“雉奴当然不会亲自动手,不过若是乱兵冲进来的时候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咱们裹挟在乱兵之中谁知谁是哪个?即便退一步,将来咱们几个或是重病不治、或是意外暴卒、或是意欲谋反……那还不是随着人家怎么折腾?”

    李佑和李贞脸色煞白,战战兢兢,眼下的情形看上去对皇帝哥哥极为不利,万一当真让雉奴成了事呢?

    死期将至啊……

    李佑和李贞脸色煞白,战战兢兢,眼下的情形看上去对皇帝哥哥极为不利,万一当真让雉奴成了事呢?

    死期将至啊……

    一旁的李慎很是乖巧,往昔的嚣张桀骜浑然不见,哥哥们议论纷纭,他却一言不发,将水煮开,沏好茶水之后端上案几,低眉垂眼道:“几位兄长,喝茶。”

    几个哥哥的目光就都落在他脸上……

    李慎打了个激灵,赶紧挤出一个阳光明媚的笑容,放下茶壶、茶杯,转身回到火炉边重新煮水,将身子缩成一团,尽量减小存在感。

    李佑喝了口茶水,叹息一声,感慨道:“以前都想当哥哥,现在呢,恨不得自己是个弟弟。”

    一旦雉奴杀进武德殿废黜皇帝自己登基,排在他前面的几个兄长自然成为眼中钉、肉中刺,必将除之而后快,否则自己便名不正、言不顺,鬼知道会否有朝一日这些个兄长也在武将支持之下发动兵变,再度废黜他这个皇帝?

    但排位在其后的几个弟弟则相对安全得多,虽然弟弟也能起兵造反,譬如李治自己,但危险性太小,况且总不能所有兄弟都一股脑的杀了吧?

    那他李治这个皇位肯定坐不稳……

    所以哥哥们无论早死晚死都得死,弟弟则不一定,只要表现得乖巧懂事一些……嗯,就是李慎这样的,不那么雄心壮志想要取而代之,非但没有性命之虞,反而有可能被树立为一个“兄友弟恭”的典型,进而加官进爵,荣华富贵、尊荣至极。

    故而此刻几位兄长对李慎极为艳羡,恨不能父母若是当年晚生自己几年,何至于有今日之忧虑?

    李泰喝着茶水,叹着气道:“汝等今日才知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惨状?愚兄当初正是看到了今日这一幕,故而才甘愿放弃争储,孰料雉奴被皇位权力迷了心智,更受到小人女干贼蛊惑,视血亲如无物,可悲可叹。”

    兄弟几个顿时敬佩莫名,李贞感动不已:“青雀哥哥爱护吾等兄弟,是个好兄长啊!”

    李佑也道:“若雉奴也有这般爱护手足,何至于闹得这般生死搏杀,将整个帝国搅合得不得安生?可怜父皇励精图治十余载创下这贞观盛世的基业,再想恢复国力,难如登天。”

    李愔瞥了他一眼,瓮声道:“快闭嘴吧你,旁人都可指责雉奴,但你不行,你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

    李佑气得满脸通红,但毕竟他有错在先,也只能忍着。

    李泰敲了敲案几,瞪了李愔一眼,训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自家兄弟应当抱成一团相亲相爱,相互抱怨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伤了兄弟情分,这等话语莫要再说。”

    一副乖巧状的李慎默默烧水,心底却腹诽不已,你当初那是主动退出争储么?还不是看人家房俊坚定不移的支持太子所以觉得没机会了,现在却做出一副顾全大局维系手足情分的模样……

    当然,这话也只是心里想想,万万不敢说出来,他现在已经被哥哥们羡慕嫉妒了,若是再招惹李泰,搞不好就被孤立起来,万一晋王杀进来,说不得就会有哪个哥哥把他拖下水。

    做哥哥有什么好?还是当弟弟来得稳妥……

    *****

    乌云笼罩苍穹,恢弘阔大的太极宫杀声处处、血流成河,雨势唯有半点停歇之意,战事在经过一夜的疯狂厮杀之后略有平缓,攻守双方都无法承受一刻不停的猛攻死守,需要轮换部队歇息进食,战斗不如先前那般惨烈。

    但在几个要隘之处,双方的主力依旧轮番上阵、激烈搏杀,谁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叛军大举入城,占据兵力上的优势,自然要一鼓作气攻入武德殿,不肯给守军太多喘息之机;守军则寸步不退,每一处殿宇、每一道宫墙都历经反复争夺,唯恐被叛军在某一处突破导致战线崩溃、功亏一篑。

    但是总体来说,自然是守军稳住局势、占据先机,只要确定程咬金抵达咸阳桥并且愿意固守,即可释放出城南、城东的几支部队进入长安城平叛,到时候兵力上不仅反超叛军,更在兵员素质、军队战力上大幅度领先,叛军覆灭指日可待。

    只不过双方将近十万部队涌入长安城、太极宫,除去主力部队在太极宫、天街等处激烈厮杀之外,更有无数小股部队散落至各处里坊,相互之间展开巷战,导致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战火之中,将近百万居民遭受极大损失,惶惶不可终日……

    昔日繁华兴盛的长安城,如今处处断壁残垣,整个行政系统业已崩溃,不知多少百姓无家可归,在漫天大雨之中扶老携幼、哀哀哭号。

    ……

    武德门内,一宿未睡的房俊面色淡然,并未见到多少疲惫之色,一边翻看着各处送回的战报,一边下令:“告知预备队,可分批在就近的宫殿、房舍之内歇息,养精蓄锐,以待决战。”

    “喏!”

    负伤之后留在此处协助处置军务的王方翼得令,赶紧出去传达军令。在大雨中准备了一夜的陌刀队、具装铁骑也都略有放松,开始一批一批在就近的宫殿、房舍之内歇息,虽然并未上阵,但在大雨之中站了一宿,衣衫甲胄早已湿透,失温使得身体难以避免的疲惫,进食喝水补充体力,保持最佳状态,随时能够上阵杀敌。

    “天街那边战况如何?”

    “刘仁轨率军厮杀一夜,斩杀叛军数钱,至敌重伤者不计其数,不过因为兵力处于劣势,未能击溃叛军,进展不大,现在双方各自向后退了数十丈,只有小规模的零星战斗。”

    水师兵卒杀人杀到手麻难以为继,不得不歇息一番补充体力,山东私军则损失惨烈,不得不紧急轮换整顿安抚军心,否则再打下去恐怕就要全军崩溃……

    房俊摇头叹气,这种仗是他最不愿打的,太过惨烈,且同室操戈,谁胜谁负损毁的都是国家元气,但他岂能任由李治谋逆成功进而使得门阀世家死灰复燃呢?

    倒不若刮骨疗毒,用最惨痛的代价去将世家门阀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程咬金到了哪里?”

    房俊几乎可以肯定,关中各地的门阀、军队必然不会坐视晋王兵败,无论如何都要挣扎一番,尤其是关陇门阀,往昔权倾朝野大权在握几乎可以与皇权抗衡,上次兵败之后遭受全面打压不得不退出朝堂,那种从云端到坑谷的落差岂能接受?

    既然此番已经站在晋王那边,必将竭尽全力扶保晋王成事,破釜沉舟、不死不休。

    而关陇集团这个庞然大物盘踞关中这百余年,不仅自身实力强横底蕴深厚,更是扎根至这片土地的方方面面,与各方的关系皆是利益纠葛、牵扯甚深,一旦不计代价,所能爆发出来的能量足矣毁天灭地。

    而现在,程咬金能否如其所言赶赴咸阳桥并且镇守关隘挡住必然会自西而来攻伐长安的关中军队,则会成为胜负的关键。

    王方翼道:“刚刚传回的消息,左武卫忽然加快进程,现在已经抵达金光门附近,再有半日便可抵达咸阳桥。”

    房俊有些诧异:“之前不是还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怎地忽然就加快了速度?”

    王方翼摇头:“目前暂且未知,稍后会有详细战报送回,或许能够知其原由。”

    “嗯,且不管他,毕竟这场仗要靠咱们自己一刀一枪的打下来,不能寄希望于别人如何如何,收集各方信息制定完整的计划,等着最终的决战!”

    “喏!”

    两人整商议军务,亲兵自外面进来:“二郎,陛下召见。”

    房俊微微蹙眉,这个时候自己在武德门抵抗叛军,李承乾应该做的就是全屋保留的信任,绝对不能指手画脚、横生波折,以他对李承乾的了解,这位皇帝陛下虽然称不上“英明神武”,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这会儿召见自己,必然是有事发生……

    将战报收拾一下,起身披上蓑衣,回头叮嘱王方翼:“你与高侃、孙仁师两人定要严密监视叛军动向,万万不可疏忽大意,一旦叛军有所异动,马上派人前往武德殿通知。”

    “大帅放心,末将省得!”

    “嗯,多多用心。”

    房俊这才推开门,披着蓑衣走进风雨之中,沿着青石板铺铺就的道路径直向北,向着武德殿行去。

    沿途所经之处,站岗宿卫的禁军到付麦浪一般单膝跪地,口中齐声敬呼:“越国公威武!”房俊一路前行,呼和的声音便一路由武德门直抵武德殿前方止。

    军人最重荣誉,尤其是王朝立国不久之时,素来仰慕武勋,似房俊这般在近乎于绝境之中率军抵抗叛军,,以一卫之力保卫皇权,堪称擎天保驾、砥柱中流,更有之前兵出白道、远征西域之事迹,岂能不得到所有人的尊敬?

    禁军各个心情激荡、目光崇拜,大丈夫当如是也!

    细密的雨声并不能遮掩殿外的声音,听着那一声声由远及近“越国公威武”的呼声,感受着那份真心实意、诚挚热忱的拥戴、崇拜,殿上群臣面色各异、心思不一。

    无论是谁,都看得出今时今日的房俊已经无限接近于“权臣”之地步,虽然较之董、霍之辈稍有逊色,但只要击溃叛军、扶保社稷,假以时日谁知他能走到哪一步?

    而一个“权臣”的出现,是不符合所有人的利益的……

    李承乾面露喜色,居然直接起身,笑着说道:“当下局势,全赖越国公冲锋陷阵、擎天保驾,可谓居功至伟,诸位爱卿当与朕一同至门口迎接。”

    一旁的刘洎眼皮子抽搐一下,连忙阻止:“陛下明鉴,虽然越国公劳苦功高,足以当得任何礼遇,但毕竟君臣有别,陛下若至门口相迎,乱了君臣礼数,唯恐那些不明真相之人以此来攻讦越国公,到时候非但陛下之心意遭受曲解,甚至为越国公带来麻烦,毕竟,董、霍之辈殷鉴不远,陛下当引以为戒……”

    他只提董、霍,已经是有所保留,实际上心里想的却是“王、杨”,王莽与杨坚都是声望威隆,获取皇帝的绝对信任,结果却是篡国谋逆、自立一国。

    当然,提出“董、霍”已经是他的极限,万万不敢将房俊比作“王、杨”,否则以房二那厮的棒槌脾气,说不得就能将他打杀在这武德殿上,谁也拦不住的那种……

    李承乾脚下顿住,眉头紧蹙。

    他自然知道刘洎一定会站出来阻止自己,毕竟自己这个皇帝对房俊的优容已经达到君臣之极致,就差如秦始皇那般称呼一声“相父”了,如此无限拔高房俊的地位、威望,文官系统岂能坐视不理?

    但他认为这是房俊应得的,已经做好准备无论刘洎说什么来阻止都一概不予理会,但刘洎却反向劝阻,认为如此会给房俊带来更多攻讦,如此李承乾就不得不多加考虑了。

    许敬宗在一旁低声道:“陛下,刘侍中虽然心口不一、用心险恶,但这话不无道理,您还是安坐于此,等待越国公入殿觐见吧。”

    刘洎差点气吐血,怒目相视。

    许敬宗目光回敬,怡然不惧。

    李承乾瞅着两个斗鸡一般的文臣领袖,终于叹了口气,摆手道:“罢了,便依爱卿所言便是,都坐下吧,大敌当前自当团结一致,岂能处处针锋相对、内耗内斗?都少说两句,听听越国公介绍殿门外的战况吧。”

    “喏。”

    “微臣遵旨。”

    刘洎、许敬宗两人瞪视一眼,各自归座。

    李勣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一切都莫不在意……

    须臾,房俊大步走入殿内,在门口处便站定,单膝跪地:“微臣觐见陛下!”

    李承乾欣然道:“爱卿不必多礼,快快上前。”

    “谢陛下。”

    房俊这才起身,脱下鞋子,踩着光洁的地板来到御案前,站定拱手:“不知陛下召见,有何要事?”

    李承乾示意一旁的内侍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房俊身后,笑道:“越国公甲胄在身,不妨入座再谈。”

    “喏!”

    房俊应下,撩起裙甲,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面对皇帝,其余群臣分居两侧,皆以一种艳羡的目光看着他宽厚的脊背。

    一旁的张亮更是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

    大丈夫,当如是也……

    李承乾见房俊坐下,这才问道:“外间战况如何?”

    众人都竖起耳朵,虽然战报一直不断的呈递至此间,但身为统兵大将奋战在第一线的房俊才是最为了解战况的那个人,故而房俊的话语才能更为清晰的勾勒出当下局势。

    房俊稳如泰山,沉声道:“启禀陛下,叛军入城之兵力在七到八万之间,包括李道宗部、尉迟恭部、以及一部分山东门阀私军,当下围攻武德殿的李道宗部、尉迟恭部兵力总和接近三万,皆是精锐部队,相比之下乌合之众的山东私军正在天街一带与刘仁轨麾下的水师兵卒作战,伤亡惨重,只不过刘仁轨部兵力不多,故而一直未能将山东私军彻底击溃,但现在城内各处溃兵作乱的情形已经得到遏制。”

    众人仿佛在眼前出现一副俯瞰的长安地图,各方兵马、势力分布都清晰可见。

    张亮忍不住问道:“叛军之精锐围攻武德殿,不知越国公可有退敌之把握?”

    房俊瞅了张亮一眼,淡然道:“郧国公亦是久历战阵之人,当知晓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未到最后,谁敢轻言必胜?相反,若心中怀有必胜之心反而容易导致军队懈怠,骄兵必败的道理无需在下教你吧。”

    最近对张亮的“压迫”似乎放松了一些,这家伙就开始上蹿下跳,看来还是得狠狠的压榨才行,就是个贱骨头……

    张亮被怼了一句,不敢发怒,但依旧问道:“最起码越国公应当详细叙说一下武德殿周边态势吧?陛下居于宫内,不知外间状况,总不能两眼一抹黑的瞎猜。”

    房俊不理会这厮言语之中的陷阱,缓缓道:“叛军自昨夜开始围攻武德殿,自武德门、虔化门两个防线发动猛攻,数万叛军轮番上阵、片刻不歇,右屯卫以及禁军血战整夜、死守宫门,现在两处宫门之外已是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众人微微色变,单只是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便可体会到宫外战斗之残酷。武德殿弹丸之地,要承受数万叛军轮流不息潮水一般的猛攻,守军所要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稍有不慎便会被叛军在某一处突破,进而导致战线全线崩溃,守军将士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稳守防线。

    而从房俊血红的眼球,便可知这位是如何的殚精竭虑、压力重重……

    现在的房俊无论威望、声势、地位都令在场大臣感到羡慕嫉妒,但大家也都得承认,一切都是房俊应得的。

    李承乾微微颔首,问道:“听闻越国公昨夜便将预备队拉出去做好出击的准备,但即便军情紧急却一直摁着,不知是何缘故?”

    “陛下明鉴,预备队之存在不是为了以防万一,而是寻找叛军的破绽力求一击毙命、彻底扭转战局,既然城南的薛万彻、郑仁泰不能入城,春明门外的卫国公也不能率军入城平叛,那么即便放出预备队也不可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臣有信心在不上预备队的情况下守住宫门。”

    房俊解说一番,而后目光灼灼、言辞铿锵:“微臣居于一线战阵,对敌我之态势了如指掌,对于如何作战有着详细且缜密的计划,旁人不应横加干涉,以免贻误军机。”

    提醒了李承乾一句“你若用我就别怀疑我的能力”,以免这位皇帝慌乱之下胡乱下令导致战局糜烂,而后更是将目光在刘洎、张亮等人面上一一扫过,警告道:“若有人擅自谏言指手画脚,有动摇军心之嫌疑,还请陛下以严厉的惩戒予以威慑,以免彼辈心怀叵测、包藏祸心!”

    老子率领麾下儿郎在前边打生打死浴血奋战,岂能容许汝等屑小在背后搬弄是非、横加干涉?

    刘洎、张亮的面色极为难看,但此刻摄于房俊的气势,却讷讷不敢多言。

    谁都知道这位的棒槌脾气,万一呛起来收不住被摁在这大殿之上揍一顿,只怕皇帝顶了天也就是申饬两句,倒霉的还是他们……

    许敬宗自然不会放过这样踩踏刘洎的机会:“越国公之言有理,文官治国、武将定天下,这是由古至今传下来的至理,不懂的地方胡乱插手,乃是乱政之由,吾等臣子当引以为戒,否则造成不可承受之恶果,纵然削爵罢官亦是难辞其咎。”

    刘洎、张亮面孔涨红,却齐齐闭嘴,没有反驳。

    房俊笑了笑,没有符合许敬宗,而是看了眼默不吭声的李勣,对李承乾道:“英公在陛下身边以供谘议,足矣让陛下对外间战局了如指掌,若是有何难以委决之处,不妨征询英公意见即可。”

    这老阴货想要置身事外,岂是那般容易?

    李勣面无表情的与房俊对视一眼,道:“陛下但有所问,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承乾欣然道:“诸位爱卿皆乃朕之肱骨,当此危局之下仍然不离不弃,朕心甚慰。”

    顿了一顿,道:“河间郡王奉朕之命出城会见卢国公,得到卢国公必将死守咸阳桥之承诺,以越国公之所见,可否让城南的薛万彻、城东的卫公放弃城门防御,入城平叛?”

    房俊略作沉吟,没有回答李承乾的话,而是询问李勣:“英公对此有何看法?”

    李勣没有对房俊一而再“拉他下水”的举止有所表示,而是直言道:“卢国公于国尽忠,慷慨之士。”

    李承乾若有所思,“于国尽忠”的意思是程咬金忠于大唐不会背叛,但究竟忠于哪一个皇帝,却是未知之数……

    房俊道:“微臣也有此担忧,武德殿防线暂且巩固,尚未至糜烂之时,还是等到卢国公抵达咸阳桥再商议下一步计划,若时局不利,再行论断。”

    毕竟程咬金是有“前科”的,既然之前能够左右摇摆、朝三暮四,鬼知道他会否在关键时刻再度背刺一下?

    李勣那句“于国尽忠”的评语半点不差,若是外租入侵,程咬金纵然马革裹尸亦不会有半分迟疑,可现在李二陛下不在了,无论李承乾亦或李治都没有令程咬金誓死效忠的威望、能力,岂能奢望程咬金死心塌地的追随?

    李承乾沉吟不语,之前李孝恭传话回来的时候他还认定程咬金这回必然立场坚定,可现在李勣、房俊先后质疑程咬金的“操守”,他也开始犹豫起来。

    思忖片刻,李承乾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辛苦越国公了,武德殿之防务、朕之生死,皆交托爱卿之手。”

    房俊赶紧起身,单膝跪地:“此微臣职责之所在也,纵肝脑涂地亦当不负君王!”

    李承乾又道:“告知一众将士,朕非是寡恩之人,如今山穷水尽绝境之时依然能够拱卫社稷者,皆乃大唐之忠贞义士,带到平灭叛军、安定江山,朕不吝重赏!”

    “护卫君王、扶保社稷,此乃军人之天职也,吾等尊奉陛下之命,定当剪除奸佞、剿灭叛军!”

    房俊声如洪钟,字字句句慷慨豪迈。

    一旁的李勣捋着胡须,心中感慨感慨万千,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次兵变过后,如若皇帝能够坐稳皇位,那么“军中第一人”的称呼非房俊莫属,无论是他李勣,亦或是李靖,都不能动摇其无与伦比的威望。

    当然,李勣非但全无半分嫉妒之意,反而甚是欣慰,对未来更是无比憧憬。

    他并非一个热衷权势名利之人,否则也不会忌惮“朝中第一人”的身份地位而故意疏远皇帝,在皇帝最需要他的时候冷静站在一旁袖手旁观,更不会因为房俊的上位而引发心内的不满。

    江山带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人家房俊是有真本事的……

    况且,以房俊这些年表现出来的前瞻性、创造性带给军队的巨大变革,以及皇帝对其不可取代的信任,必然能够将大唐军队在他所预想的道路上大步前进。

    时至今日,大唐军队的装备、战略已经远远超过周边诸国一个时代,若是让房俊掌握军权二十年,大唐军队将会是何等样傲视寰宇、横行天下的存在?

    只需将吐蕃消灭,那么可以预见在未来百年以内,大唐周边都不再有强悍的边患……

    或许,将会迎来华夏历史之上前所未有的百年盛世。

    *****

    大雨非但未曾停歇,反而雨势增大,上游的洪水涌入渭水致使水位暴涨,索性之前京兆府阻止民夫疏浚河道、加固堤坝,使得目前尚未河水漫堤之忧。

    宇文士及自郿县而出横渡渭水,舟船行于河上颠簸摇晃,好不容易才抵达对岸。

    虽然身体疲惫几近于透支,但因为李怀勤起兵而带来的希望骤然增大,使得他精神无比亢奋,衰老的身体似乎重新焕发出一丝能量,精神极为健旺。

    上岸之后的宇文士及并未停歇,而是穿着蓑衣跨上骏马,沿着渭水北岸顶风冒雨向着雍县疾行。李怀勤已经组织军队拔营启程赶赴长安,打破了关中各支军队的沉默,而这份沉默一旦打破,必将引发极为剧烈的连锁反应,整个关中都将掀起浩浩荡荡的兵势!

    抵达雍县之时,过驻守城门之外的军营而不入,直入城内到达一处门庭阔大的豪宅,至门前下马之后递上名刺,看门的仆人一边将他迎入府内,一边快步向内通禀。

    等宇文士及抵达面阔五间的正堂,便见到十余名关陇门阀的权势人物与此间家主刘可满站在门前抱厦前等候。

    见到宇文士及前来,十余人齐齐一揖及地:“见过郢国公。”

    宇文士及站住脚步,鞠躬还礼:“诸位贤达在此相迎,老朽愧不敢当。”

    刘可满感慨万千、一脸诚挚:“郢国公乃吾关陇之领袖,为关陇之家业、子弟之前程拖着老迈之躯四方奔走、竭尽全力,吾等关陇各家焉能不心怀敬佩、感激涕零?再大的礼数,您也当得起。”

    一旁久未现于人前的令狐德棻有些不耐,声音苍老嘶哑:“此处非是叙话之地,还请仁人贤弟入内坐下说话吧。”

    刘可满忙道:“整改如此,郢国公,请!”

    侧身让出中间的地方,微微俯身,左手虚引,宇文士及微微颔首,当仁不让走入正堂,在门口抱厦换了鞋子,踏足烧了地龙的地板之上。

    待到在诸人谦让下坐了主位,看着左右环伺有如众星拱月一般的架势,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自豪感:自己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关陇领袖”地位,直至此刻才算是得到关陇各家的认可,只不过却是如临深渊的绝境之时……

    深吸一口气,宇文士及看向刘可满:“老朽刚刚自郿县而来,南阳惠王李怀勤已经出兵东进奔赴长安,贤侄你也应马上筹备兵马前往汇合,只要你们两支部队抵达长安城下,整个关中必将群情振奋,集合关中之力,定能扭转乾坤、平定天下!”

    刘可满的父亲李师立乃是大唐襄武郡公、检校右武卫大将军、岐州都督,武德九年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时跟随身侧冲锋陷阵的十员大将之一,前两年去世,谥号为“肃”。

    贞观初年,刘师立履任岐州都督,集结兵马备战吐谷浑,招降拓跋赤辞部。当时河西党项破丑氏经常侵扰边境,又阻止其他部落亲近归附朝廷,刘师立率兵讨伐,军队未到,破丑氏恐惧逃跑,刘师立穷追不舍,追到恤于真山一路杀敌无算。又在小莫门川和吐谷浑交战,打败吐谷浑骑兵,迫使其不得不龟缩青海湖以南,不敢擅自袭扰大唐领土。

    由此,刘师立在岐州扎根,开始与关陇交往密切……但追根到底,刘师立乃商丘虞城人,并非关陇一脉。

    宇文士及自长安城出来,便安排人前往关陇各家送信,要求这些人齐聚雍县,定要说服刘可满出兵,原本希望不大,但现在有李怀勤这样以为宗室郡王打头阵,刘可满没了顾忌,想必愿意去拼一把……

    刘可满面露难色,为难道:“吾家蒙受皇恩,得以荣华富贵,愿意为李唐之江山马革裹尸、披肝沥胆,虽刀斧加身亦绝不迟疑!但现在太宗皇帝已经驾崩,这皇位到底是哪一个儿子来坐,对吾等臣子来说有什么分别?只要是太宗皇帝的血脉就好。吾等身为人臣,贸然参与皇位之争……有些不妥啊。”

    其余几人正欲说话,宇文士及摆摆手予以制止,看着刘可满,直言道:“此战之后,无论胜负,关陇各家凑足关中良田万亩、钱帛十万贯奉上,以补偿郡公你之损失,晋王殿下之封赏不在其内,如何?”

    说来说去都是一些托词,若当真没有起兵之心,岂能容许这么多关陇门阀的话事人在其府邸之内密谋商议?

    总不过是利益而已,关陇门阀如今正在生死关头,任何身外之物都可舍弃,那就一次性开足筹码,使其难以拒绝。

    果然,此话一出,诸人皆面露震撼。

    古往今来,关中作为“天府之国”一代又一代绵延至今,人口不断增加,田地已经开始逐渐贫瘠,正是因为田地的产量越来越少已经养活不了关中这么多人,所以才开通漕运不惜浪费巨量损耗以整个天下供给关中,更有甚者自前隋开始便有迁都至洛阳的提议……

    关中的良田越来越少,即便关陇门阀几乎占据了关中七成的土地,一下子拿出万亩良田也感到肉痛。

    相比之下,十万贯钱帛倒还好说……

    刘可满自己也被震了一下,他的确想要一些好处来平衡一下风险,但却没想到宇文士及一开口便是这样一个数字,先是大喜之下觉得既然宇文士及答应得如此痛快,那可应该再勒一勒或许还能勒出一些,但旋即便将这个念头压下。

    自父亲刘师立之时至今,刘家与关陇利益纠葛难以分割,若是关陇倒台,刘家也绝对不好过,所以宇文士及不仅是拿好处来拉拢他,同时也是胁迫他。

    要么大家一荣俱荣,要么就一损俱损。

    深吸一口气,刘可满慨然道:“刘家自入关中以来,得诸位贤达之关照不计其数,某虽不才,却绝非忘恩负义之辈,区区钱财的确能够弥补家中出兵之损失,但纵然没有这些钱财,某又岂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当然,口说无凭,咱们还是应立字为证……”

    这一个转折差点把诸人给闪了一下,心说这刘可满无耻的风范完全不减他爹当年啊……

    令狐德棻如今完全沉浸在著书立说的人生成就当中,对于这些权力斗争极为不耐,闻言马上让人奉上笔墨纸砚,当场挥毫写就一份契书,在场诸人全部签字画押,而后毛笔一丢,起身便走:“家中书稿放在书案之上,唯恐被雨水浸湿,既然此件事了,老夫这就回家处置,其余的事你们看着办吧。”

    言罢走到门口穿上鞋子,出门披了一件蓑衣,扬长而去。

    徒留下堂内诸人面面相觑……

    这么洒脱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