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当初被房俊的妾侍挠的满脸花,使得令狐德棻威望大跌,嘲讽之声不绝于耳,故而近几年已经不问俗务,家中事宜都交由儿子们管理,自己躲在书房小院之内著书立说。
今次攸关关陇门阀之生死存亡,令狐德棻不得不亲自出面说服刘可满,但任务既然完成便全无留在此地之意,告辞一身转身便走……
留下堂内诸人面面相觑。
不过令狐德棻辈分高、资历深,旁人即便有所不满也不敢颇多怨言,只能看着他扬长而去。
刘可满也有些尴尬,捋着胡子,道:“先帝虽然不曾废黜太子,但易储之意天下皆知,吾等身为先帝臣子,自当维护先帝遗愿扶持晋王殿下上位,故而在下早已做好准备,军中器械粮秣具备,数万将士枕戈待旦,这就下令全军开拔,奔赴长安!”
既然有李怀勤这个南阳惠王打头阵,那他就再无顾忌,只要李怀勤攻打长安他就跟着打,如果李怀勤半途撤军,那他也跑得比李怀勤更快……
宇文士及颔首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
话未说完,便见到刘家有家仆快步自门外入内,几步来到刘可满身前,递上一份书信,躬身道:“启禀家主,刚刚城外斥候前来通禀,有一支数万人的部队自西向东而来,抵达雍县北侧,其军中校尉呈递一封书信,说是右骁卫开拔奔赴长安,途径雍县,右骁卫大将军安元寿给您书信一封。”
在场诸人齐齐色变,安元寿?!
这些年,安元寿之名在朝堂之中不显,但是在贞观三年之前,却是声名赫赫。其祖上来自与安息国的栗特人贵族,世代居于武威,其父安兴贵在高祖李渊之时评定李轨有功,其后更于凉州大破突厥,“累拜上柱国、右武侯大将军,封凉国公,赐帛万段,实封六百户”。
安家根基深厚、雄霸一方,是名副其实的西凉王。
高祖李渊诸子之中,安兴贵独看好秦王,在安元寿十六岁时便被其父送入秦王府担任右库直,负责守卫、陪从、鞍马事宜。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秦王发动玄武门政变,派安元寿宿卫嘉蝤门。
兵变成功之后,安元寿担任右千牛备身。
同年八月,突厥入侵兵至渭河,太宗皇帝同突厥首领颉利可汗在便桥刑白马设盟时,只有安元寿一人于帐中护卫。
贞观三年,安兴贵病故,安元寿回归故里,承袭其父“凉国公”之爵位,并接任右骁卫大将军之职,坐镇凉州。
其麾下兵马多栗特人勇士,长年驰骋西凉骁勇善战,较之左右武卫亦是不遑多让,只不过由于西凉地区内附之胡族众多,乃是“昭武九姓”聚居之地,局势波澜不靖、社会动荡起伏,故而李二陛下东征之时并未予以征调。
现在这支军队在安元寿统率之下奔赴长安,究竟意欲何为?
若是支持皇帝,只怕刘可满这边稍有异动,安元寿便会调头突袭……
刚刚兴起的希望火苗转瞬即被掐灭,那简直就是巨大的灾难。
刘可满到是心态平和,毕竟他还没起兵呢,若安元寿来信是警告他让他归附皇帝,大不了听命而行就是,反正他麾下的部队绝对不会是安元寿麾下右骁卫的对手,临时转变阵营这种事,不丢脸。
而且他若将此间关陇大佬一股脑的抓了送去长安交给皇帝,还能立下一桩大功……
目光不善的刘可满环视了周边诸位关陇大佬一眼,舔了舔嘴唇,低头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仔细观看。
诸人都被他目光之中那股充满不善的恶意给吓了一跳,心惊胆颤的齐齐注视着刘可满的神情。
好在刘可满看得很快,一目十行的看完,抬头露出一个笑容,大声道:“凉国公深受太宗皇帝恩惠,故而对于太宗皇帝之遗愿心心念念、如鲠在喉,现在率军奔赴长安襄助晋王成就大业,邀约在下共襄盛举!”
“原来如此,凉国公当真忠肝义胆啊!”
“有右骁卫这等精锐部队,成事之可能大大增加啊!”
诸人齐齐松了口气,宇文士及忙道:“不知老夫可否看看这信笺?”
刘可满似笑非笑的瞅他一眼,但还是将信笺递过去。
宇文士及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彻底放心,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认为刘可满会将他们绑起来一同送去长安交给陛下……
现在,李怀勤已经启程前往长安,刘可满大军集结、枕戈待旦,又多了安元寿这样一支强军,数万大军齐齐奔赴长安,定能搅动风云、定鼎大业!
连续多日疲累劳顿喜忧交加,使得此刻心情激荡之下微微有些头晕目眩,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稳了稳心神,宇文士及紧紧握拳,振臂低呼一声:“天助我关陇也!”
李可满霍然起身,目视诸人,道:“在下这就点齐兵马,紧随安元寿之后奔赴长安,诸位是要随行,还是另有安排?”
诸人皆摇头:“关中地面并不平静,吾等还需坐镇各处安抚局势,以免后院起火,至于长安战事就拜托将军了。”
都是养尊处优多年的老人了,如何经得起跟随军队冒雨疾行的折腾?就连宇文士及此刻也感到精疲力竭,心知若是继续奔波下去估计就要一命呜呼:“将军家学渊源、文武兼备,此番出兵定能斩将夺旗、建功立业,吾等老朽与其跟在军中添乱,还不如留在后方筹措粮秣、征集民夫多多助力,不过将军放心,最迟一两日,老夫便会赶赴长安觐见晋王殿下,而后与江夏郡王、鄂国公等一道商议出一个完美的计划,能够统筹各方、协作共进,一举定鼎大局。”
“如此甚好!”
……
雍县以北,一支装备精良的部队正顶风冒雨沿着官道往长安方向疾行,数万人的部队令行禁止、训练有素,洪流一般奔涌向前、杀气腾腾。
而就在这支部队经过雍县不久,镇守雍县的李可满便集结部队,两万余人追着前边那支部队的脚印,向着长安浩浩荡荡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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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之地虽关隘紧锁,却也四通八达。隋唐之时,除去水路之外,出京师长安往东南荆楚之地,可走蓝关古道,两百年后便有一人被贬潮州刺史的途中,于古道之上吟唱“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通巴蜀则多走南向的秦岭蜀道,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若要一路向西,则需跨过渭河走咸阳而西出,穿河西走廊,直抵西域。
西汉张骞凿通西域后,咸阳成为自长安西出阳关的必经之地。汉唐时期,长安作为帝都,文人、诗人云集,而咸阳是京畿重地,距离长安城仅五十余里,乃西出长安第一站,渭城、咸阳频频现身送别诗。
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小别”“话别”,古时西域是边塞苦寒、“春风不度”之地,西出阳关者多为保家卫国,或开疆拓土,或镇守边关,有时意味着生死难料,或难再聚,故而,西出边塞的咸阳桥便不可避免的予人悲壮、寂寥之感……
咸阳境内,渭河横贯东西,渭水丰沛,水上交通便利,沿岸安刘渡、中桥渡、两寺渡等重要渡口星罗棋布,而其中咸阳桥头的渡口被誉为“秦中第一大渡”,是丝绸之路必经之地,北上萧关、西出阳关、东抵长安者多由此渡渭,商旅、驼队、马帮……往来之客,络绎不绝,
咸阳桥可谓是长安北边门户,不容有失。
然而如今关中大乱,长安战火依然波及咸阳,往昔络绎不绝之客旅,如今已踪迹不见。
程咬金身披甲胄、大马金刀的坐在桥头渡口的官舍之中,正用一把勺子搅合火炉之上铁锅内的羊肉,一边听取着牛进达禀报军务。
“刚刚派去西边的斥候快马来报,镇守郿县的南阳郡望李怀勤已经起兵奔赴长安而来,兵马大抵在两万左右,动机未明。”
羊肉浓郁的香气馋得牛进达咽了口口水,“末将已经派人前去质问,命其表明目的,暂时还未有所回复。”
程咬金用一根筷子扎了一下滚烫中的羊肉,筷子轻易没入,便将羊肉挑着出来放在书案上,用刀子将一大块羊肉切成两段,将一旁碟子里的盐巴抹在羊肉上,狠狠咬了一口,嘴里咀嚼着招呼牛进达道:“来吃。”
“诶!”
牛进达赶紧应下,将手里的战报放在一旁,搬了一个凳子坐在书案前,取过一点盐巴淋在肉上,捏着羊骨头将羊肉放在嘴里。
“嘶,哈,香!”
窗外大雨倾盆,气温极低,空气中蕴含着湿寒的水汽,令人浑身黏糊糊的湿冷彻骨,这样一口羊肉咀嚼着吞咽下去,胃腹热暖,简直就是无上的享受。
“若是有一口酒喝,给个神仙也不换呐!”
牛进达大口嚼着羊肉,发出一身感叹。
程咬金咽下羊肉,哼了一声:“哪里那么多美事?”
部队虽然粮秣不缺,但许久未曾补充,各种物资极度匮乏,之前藏的两坛子酒也早已喝光,现在也只能干瞪眼……
房门忽然被人撞开,一个校尉快步入内,面色凝重:“大帅,雍县急报!”
“凉国公安元寿率领麾下右骁卫三万兵马自凉州而来,战报送发之时已经过了雍县,直奔长安。另,关陇各家家主聚集于雍县,宇文士及更现身其中,鼓动刘可满,李可满业已集结兵马,紧随安元寿身后而来。”
门外大雨滂沱,密集的雨声依然遮掩不了校尉读诵战报,而战报中的字字句句更有如雷霆一般,使得雨势大增,乱人心弦。
牛进达放下手中的羊肉,嘴里咀嚼的羊肉也有些食不甘味,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先是李怀勤,再是安元寿、刘可满,这三支部队加起来足足七八万人,更有右骁卫这样久镇甘凉的骁勇之军,咱们怕是要顶不住啊。”
咸阳桥乃通往长安必经之路,想要堵住此地就只能列开阵势以硬碰硬,毫无转圜之余地,敌军一旦来袭,必是一场硬仗,而如此数量之敌军一旦冲乱左武卫的阵列,便足以绕过阵地前往长安,或者绕道后阵前后夹击。
局势极为不利。
谁能想到原本蛰伏不动的关中各支军队忽然之间蜂拥而至?
程咬金不为所动,大口的撕咬着羊肉,吃得很是香甜过瘾,对牛进达的忧虑充耳不闻。
牛进达见其这般镇定,心中也稳了下来,起身从火炉上提起水壶在盆中倒了热水洗了手,想了想,询问校尉:“长安那边可有异动?薛万彻、李靖可曾入城?”
校尉摇头:“这两支部队全部按兵不动。”
牛进达叹了口气,回到桌案前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冲淡了口中油腻感,道:“陛下还是不信任咱们呐。”
显而易见,如果陛下信任左武卫,这个时候李靖与薛万彻最起码有一支已经进入长安城平叛,既然任凭太极宫凶险重重动辄有沦陷之虞美却依然将两支部队留守城外,还是怕有人长驱直入抵达长安城外将整个城池围起来,彻底斩断皇帝一方的胜机。
之前当着李孝恭的那一番宣誓效忠,都成了无用功,说的再好听人家根本不相信……
程咬金将一大块羊肉吃完,用帕子擦着手,然后喝了一口浓茶,好奇问道:“怎地,难不成你以为咱们一番说话就能让陛下尽弃前嫌,对咱们毫无保留的予以信任?”
牛进达被噎了一下,无奈道:“可就算依旧心存定见,也不能这般无动于衷吧?两支军队好歹有一支入城,也算是做给咱们看看啊,这般任凭咱们起誓发愿却浑然不信,陛下心胸不宽啊。”
“咱们既然摇摆不定、左右逢源,就别怪人家对咱们不信任,信任这种东西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程咬金感慨一句,对校尉道:“传令下去,所有斥候全部放出,本帅要详细掌握敌军的一切动态,敌军的前军抵达何处、中军如何布置、粮秣多少,乃至于兵种类型、兵力数量,事无巨细,定要分毫不差的探听详实,若有误差,军法从事!”
“喏!”
校尉应命,转身退出去传达军令。
程咬金恨恨灌了一口茶水,对牛进达道:“布置全军列阵吧,这一仗是一场硬仗,不容小觑,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牛进达不解:“大帅这是打算硬碰硬的死战一场?可你不是一直都采取保存实力的策略,不愿麾下将士过多伤亡?”
之所以在叛军起兵之处袖手旁观坐视叛军入城攻伐承天门,乃至于随后左右摇摆、立场不坚,程咬金的理由都是为了麾下弟兄着想,不愿有太多伤亡,再者也是保存实力,毕竟只要实力够横,纵然皇帝也奈何不得。
可现在若是在这咸阳桥死战一场,面对一倍于己的敌军,必然有巨大的伤亡,这可是与程咬金一贯的策略相悖……
程咬金放下茶杯,示意牛进达续水,长吁短叹道:“到了眼下这步田地,咱们几乎成为可以左右皇位归属的决定性力量,咱们偏向谁,谁就最有可能获胜。”
牛进达不解:“那为何要选择陛下而舍弃晋王呢?”
阻挡关中军队进入长安,自然是帮着皇帝那一边,让薛万彻与李靖可以放心入城平叛、抵定大局。可若是皇帝与晋王二选其一,肯定是支持晋王所能获得的利益最大,毕竟晋王可是承诺将青齐之地封给程咬金,准许其建立藩国、传诸后世。
皇帝的承诺仅仅是一个西凉之王,高下立判……
续水之后,程咬金捧着茶杯,反问道:“那你可曾想过,如若晋王占据太极宫并且昭告天下登基为帝,是否可以将陛下一网打尽?”
牛进达摇头道:“怎么可能?陛下敢于在叛军气势汹汹杀入太极宫围攻武德殿的时候依旧岿然不动,不逃不避,显然定有危机之时逃出武德殿的方法,这也应当是李靖迟迟不肯率军入城的原因之一,毕竟留在城外一旦时机不妙可以护送逃出长安城的陛下退往河西,不至于一败涂地。”
程咬金呷了口茶水:“所以啊,若陛下胜,晋王必然败亡,且天下门阀元气大伤,即便随后不乘胜追击,三五十年之内也难以恢复,天下局势稳固,内政顺畅,对外之武力持续不断,盛世得以延续……反过来说,若陛下兵败,逃遁河西,自此大唐疆土分裂东西对峙,以河西、西域支持的陛下完全有能力发动一场浩浩荡荡的夺位之战,到那个时候,大唐会是何等局面?”
牛进达最不擅长的便是动脑子,其次是局势分析,但还是仔细想了想,道:“此番兵变所带来的损失长久之间之内都不能得以弥合,山东、河东、江南等地的门阀在重创之后势必要从土地、农民的身上吸血,以尽快恢复元气,后果自然便是天怒人怨。而内战更会将大唐的精锐部队一点一点消磨殆尽,周边胡族趁势崛起……”
越想越是心惊,如若果真到了那一步,高祖、太宗两代皇帝积攒下来的偌大家业怕是就要损耗一空,帝国迅速堕落,边患蜂起、内乱频仍,国将不国啊。
“呵呵,伱以为只是如此?”
程咬金冷笑一声,又叹了口气:“你还漏了一点,水师……”
牛进达猛然一惊,对于一个马步征战一生的将领来说很容易忽视了水师的存在,但经由程咬金的提醒,他马上便意识到最为糟糕的局面。
“一旦陛下逃亡河西,东西对峙的割据局势产生,水师断然不会坐以待毙,搞不好就会席卷整个江南,与朝廷划江而治……真以为房玄龄跑去华亭镇只是游山玩水?”
“嘶……”
牛进达倒吸一口凉气。
以水师火器之利,又有房玄龄的运筹帷幄,兼且与江南士族的利益羁绊,当真有可能占据半壁江山……
到那个时候,陛下割据河西,晋王占据关中,水师席卷江南,山东、河东、漠北等地逐渐拜托朝廷的掌控,搞不好偌大帝国瞬息之间就将四分五裂!
南北朝之局势再现神州,唐人自相残杀、相互攻伐,元气逐渐耗尽,胡族休养生息、趁势崛起,一二十年之后踏破长城、饮马中原,汉人再度遭受五胡乱华之悲惨境地……
牛进达双眼瞪圆,断然道:“吾辈身为军人,焉能坐视那等惨状重现?”
“所以啊,咱们只能选陛下。”
程咬金无奈道:“封建一方、传诸子孙又能怎样?今日咱们若选了晋王放任关中军队过咸阳桥入长安,他朝帝国崩颓、江山动荡,民不聊生、外族入寇,那咱俩就是千古罪人,遗臭万年、罄竹难书的那一种!”
他看着牛进达,沉声道:“正如房俊时常言说的那句话,做人多多少少都得有那么一点家国情怀……某可以不忠诚于当今皇帝,但不能不忠诚于大唐、不能不忠诚于天下!否则将来百年之后,吾等有何颜面去见太宗皇帝?”
牛进达霍然起身,大声道:“大帅放心,左武卫乃国之羽翼,既能跋山涉水远征辽东,亦能视死如归扶保社稷!自吾以下,定当血战咸阳桥,不使叛军踏过一兵一卒!”
……
大雨之中,左武卫数万将士于咸阳桥南侧整齐列阵、枕戈待旦,军中司马往来奔走,向校尉、兵卒传达死战之命令,同时宣扬此战对于帝国、对于百姓之重要,纵使抛头颅、洒热血,亦要阻截叛军于此,力挽江山之倾颓,避免可能之厄运。
左武卫上下皆府兵出身,闲时耕作、战时出征,对于民生疾苦、江山稳定有着极高的追求,或许他们不在意皇帝是谁,只要是太宗皇帝的儿子哪个都行,但绝对不允许叛军从他们的阵地踏过去祸乱帝国根基,埋下亡国之因。
全军上下战意熊熊、士气高昂,瓢泼一般的大雨亦不能浇灭心中燃烧的信念,一匹匹斥候骑乘的战马纷至沓来,送回叛军的行进路线、进军速度、兵力多少等等消息,左武卫上上下下枕戈待旦,做好一切准备,只等着叛军前来,决一死战!
傍晚之时,抵达咸阳桥五十里的刘怀琴听闻左武卫列阵于咸阳桥北做好战斗准备的消息,心中顿时咯噔一下……程咬金这老贼该不会彻底投靠了皇帝,当真是要玩命吧?
距离咸阳桥三十里,左武卫的斥候已经在雨幕之外若隐若现,李怀勤心中忐忑不安、进退两难,下令军队减缓行进速度,同时派人向后探查安元寿、刘可满两支军队抵达何处。
本方斥候回报说是左武卫在咸阳桥北列阵以待,这让李怀勤进退失据:这个时候退是肯定不能退的,否则自己贸然出兵将来根本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但也不能冒进,万一左武卫当真铁了心拒敌,自己一旦率军度过咸阳桥就将遭遇恶战,以自己麾下部队的兵力、战力,断无可能战胜左武卫。
甚至就算能够战而胜之,有必要付出巨大牺牲走出这一步吗?
心里摸不清程咬金到底要死战还是做做样子,也将宇文士及骂了一遍,那老贼信誓旦旦程咬金会保存实力,只要自己率军抵达咸阳桥便会退避三舍……简直放屁!
到了酉时末,大雨一以贯之势如瓢泼,在雨水之中龟速前进的李怀勤终于等到身后的右骁卫及其身后的刘可满……
两军并列而行,李怀勤披着蓑衣策马见到了身躯雄壮在马背上有如小山一般的安元寿,对方不紧不慢的策骑上前见礼:“郡王有礼了,甲胄在身未能全礼,还望恕罪。”
虽然掌握着右骁卫这样一支十六卫兵马,但国公低于郡王,必须先行见礼。
年近不惑的安元寿身躯雄健,具有安息血统的高鼻深目、轮廓深刻,坐在马背之上夜色之中看去相貌幽深、鹰视狼顾,予人一种桀骜难驯的杀伐之气,气势惊人。
若非这般人物,也难以率领一卫之兵镇守西凉,将这些年逐渐内附的昭武九姓压制得如豚犬一般服服帖帖……
李怀勤不敢托大,赶紧还礼:“凉国公不必多礼!”
两人在马背之上拱手,而后安元寿沉声问道:“郡王先行一步,为何却进程缓慢,直至此时仍未抵达咸阳桥?”
李怀勤道:“实不相瞒,本王麾下兵将久疏战阵、缺乏操练,遇上雨天道路难行,拖拖拉拉难以加快,惭愧惭愧。”
自然是不能说等着你来先行一步,替我去蹚一蹚程咬金这摊浑水……
安元寿是个实诚人,倒也信以为真,这位南阳惠王在郿县歌舞升平吃喝玩乐的传闻天下皆知,麾下两万兵马起初之时是为了防备吐谷浑入侵,结果当真吐谷浑入侵的时候已经不堪一战,还是房俊亲自率军长途跋涉抵达大斗拔谷击溃吐谷浑铁骑,而李怀勤则龟缩郿县,纹丝不动。
这会儿统兵前往长安,倒也难为他了……
安元寿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即使如此,那郡王不妨暂且押后,看末将冲锋陷阵大破程咬金!”
李怀勤吃了一惊,他虽然不愿打头阵,可是安元寿这般鲁莽却并非好事,真以为程咬金是吃素的?无论如何算计,这一仗都只能胜、不能败,所以还是稳妥一些为好。
“凉国公何必心急?在您身后还有李可满的两万部队马上就到,不如咱们等一等,好生商议一番,即便唯有凉国公您能够胜任先锋之任务,也应当做好分工、默契配合,争取一击制胜,否则若是在这咸阳桥与程咬金纠缠不休,导致晋王那边顶不住压力,岂不是坏了大事。”
程咬金百战宿将、贞观勋臣,左武卫当世强军、剽悍擅战,谁敢小觑谁就得吃大亏,现在距离长安一步之遥,自然应当稳扎稳打,只要渡过咸阳桥就成功了一半,岂能这般轻率?
然而安元寿性格桀骜,如何听得进李怀勤的劝阻,不屑道:“贪生怕死就说,何须这般巧舌如簧?某自会冲在前头,郡王只需将军中舟船交出即可。”
李怀勤蹙眉不悦,压着火气道:“本王若是怕死,岂会起兵攻伐长安?只不过事关重大,万一进军受挫不仅影响军心士气,更会使得长安城内的晋王殿下陷入被动,咱们兵力占优,敌军只能死守阵地,稳扎稳打必然战而胜之,何必冒险?”
安元寿心意坚决:“兵贵神速,区区左武卫不过一卫之军,就算再是擅战又能如何?最不济末将也可将其拖住,等到刘可满抵达,你两人可各自率军横渡渭水,自敌军阵地两翼绕过去,届时无论是合围左武卫将其彻底剿灭,还是分兵直抵长安,可进可退,何必在此纠缠不休?吾意已决,郡王不必多言,还请郡王派人将军中携带之舟船移交给末将,末将这就渡河,直击程咬金,攻陷咸阳桥!”
右骁卫这些年镇守甘凉,覆灭薛延陀、狙击吐谷浑、西征大食人、东征高句丽等等大战都未曾参与,但凉州之地乃昭武九姓聚集之处,常年局势动荡、战乱不止,右骁卫上上下下作战经验极其丰富,所以安元寿才会不将程咬金的左武卫放在眼中。
在他看来左武卫不过是跟在太宗皇帝身后刷功勋的无能之辈,任谁跟着几十上百万大军出征还能吃了败仗?
且右骁卫中很多昭武九姓的青壮,各个骁勇善战,面对死守阵地完全丧失了机动性的左武卫,定能战而胜之。
只要此战获胜、进逼长安,等到晋王登基他就是第一功臣,谁又能不在意“封建一方”的诱惑呢?安氏一族乃是安息国王族,安息国覆灭多年,若能在他手中复国,这是多大的荣耀?
所以,他不允许刘怀琴、刘可满之流分走他的功勋……
李怀勤后知后觉,现在也慢慢回过味儿来,明白了安元寿的心思,知道再怎么劝也没用,只得无奈道:“既然凉国公执意如此,本王又岂能阻拦?无须右骁卫将士接受舟船,本王这就让人铺设浮桥、摆渡过河,愿凉国公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哈哈!借郡王吉言!”
安元寿踌躇满志,豪气干云,只会军队抵达咸阳桥北,沿着河岸聚集,等待渡河。
李怀勤也不多言,既然你想要头功那就给你,只要别崩了门牙就好,我这边正好减少伤亡,何乐而不为呢?
当即下令部队将沿途征调、搜集的舟船运过来,在咸阳桥的上游选择一处渡口,开始搭设浮桥。先是将舟船在河中排列成连接南北两岸的队列,然后用绳索相连使其稳固不至于被湍急的河水冲散,且相对稳固,在让人将木板、门板之类铺设上去。
到了亥时左右,三座浮桥在渭水之上搭设完毕,安元寿顶盔掼甲、披着蓑衣,在大雨之中指挥军队沿着浮桥强渡渭水。
对岸的左武卫早有防备,几乎所有弓弩都集结在渭水南岸,在浮桥的桥头附近构筑阵地,见到右骁卫强渡渭水,当即以弓弩远距离迎头痛击。
一时间箭矢如雨水一般密集,将渡河的右骁卫兵卒射的人仰马翻,不少兵卒甚至未等踏足岸边便被箭雨迎面射中,翻身倒在河水之中,很快层层叠叠的尸体便将岸边的潜水填满,鲜血染红了河水,无以计数的右骁卫兵卒踩踏着袍泽的尸体蹚着血红的河水冲上岸头,向着敌人的阵地冲去。
左武卫早有防备,刀盾兵当即上前形成一道屏障,弓弩手后撤至安全距离,继续以弓弩远程抛射对敌军予以压制。
咸阳桥北,安元寿下马听着校尉回禀战况,深陷的眼眶下一双略微带着淡蓝色的眸子显得有些深邃,神情并未因先锋部队在抢滩战斗中的损失惨重而有所波动。
打手挥了挥,淡然道:“让骑兵上去,袭扰敌军两翼,寻找薄弱处冲击两次,迫使其阵线向后移动。”
弓弩手的确可以远距离杀伤,但本身的防御非常薄弱,必须配合刀盾兵使用,但刀盾兵在前、弓弩手在后的阵型又会使得两翼防守薄弱,要么设置机动性强的骑兵护卫两翼,要么在强袭一波之后迅速撤退。
只要迫使对方向后退却,右骁卫就可以顺利登陆南岸,展开正面强攻。
“喏!”
校尉前往传令,早已在北岸集结的骑兵部队踏上浮桥,向着南岸挺进,然后在浅水之处上岸,分兵两处向着左武卫的阵地两侧迂回而去。
程咬金自然不会在战斗刚一开始便将自家的骑兵放上去与敌人的骑兵决斗,所以在弓弩手取得重创敌人先锋部队并且挫其锐气之后,便命令刀盾兵掩护着弓弩手缓缓后撤,直接将岸边滩涂让了出来。
不是他不想将敌军堵截在河水浮桥之上,而是一旦那么做了,敌人完全可以在上下游任何地方再度搭设浮桥,只要分兵登陆就能直扑左武卫侧翼,给己方阵地造成巨大隐患。
“半渡而击”这种事的确能够最限度消灭敌人,但危险同样很大,稍有不慎便会遭受反噬……
得知左武卫已经向后撤退,自己的先锋部队也已登陆占据滩涂,安元寿对李怀勤道:“待末将亲自上阵攻破敌阵,郡王可相机而动、确保支援。”
李怀勤连连点头:“凉国公麾下果然精兵强将、战无不胜,你且放心前去,本王随后便至,定能确保右骁卫后阵稳固、两翼不失。”
安元寿颔首,翻身上马,在亲兵簇拥之下踏上浮桥,与麾下右骁卫数万将士冒着大雨浩浩荡荡冲向对岸。
官舍之内,程咬金大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听取何处回禀的战报,整个咸阳桥头战场的态势在脑海之中勾勒清晰,再斟酌着每一道军令,确认无误之后予以下达。
安元寿这般迫不及待的进攻是有些出乎他预料的,双方乃是故交,昔日皆有一段时间在秦王府效力,只不过玄武门之变以后安元寿便返回凉州,接替其父担任右骁卫大将军之职镇压内附的昭武九姓以及部分突厥部落,所以并未有太多的深交。
故此,程咬金知道安元寿性格暴躁、桀骜不驯,打起仗来大开大阖直来直去颇有薛万彻之风范,但如眼下这般根本不等与李怀勤、刘可满两军汇合合兵一处便直接强渡渭水发动进攻,还是让人难以理解……
“天下人皆言薛万彻夯直鲁钝、暴戾不驯,岂知这安元寿居然犹有过之?鲁莽之处,不敢恭维,遥想当年安兴贵在高祖皇帝面前羽扇纶巾、谈笑间镇压吐谷浑的风采,真真是虎父犬子啊。”
牛进达对安元寿数百里奔袭而来未等整军歇息便悍然强袭的行径表达了不屑。
程咬金眼睛瞅着手里的战报,喝了口茶水,笑道:“这话就过分了,那安元寿这十余年镇守西凉,不仅将昭武九姓压制得服服帖帖,更是将突厥人打得狼狈逃窜,也算是当世勐将,岂能以“犬子”称呼?并非人人皆是房二,勋贵二代之中,安元寿已经很不错了。”
能够镇守西凉之地十余载未曾有胡族反叛之事,又怎能是易于之辈?就算是“有勇无谋”,可单单这一个“勇”,也不是谁能都比得上的。
牛进达啧啧嘴,感叹道:“你这么一说,某也觉得不大对头,现在只要比较勋贵二代之中的某人,下意识的便会将房二那厮作为标杆,可是这等允文允武、惊才绝艳之人,古往今来又能出几个?总是拿他来比较,倒是对旁人不公平了。”
“所以,吾才觉得这一战陛下必胜。”
程咬金放下战报,伸了个懒腰,身上甲胃已经多时未曾脱下,兼且雨天潮湿,内里的中衣已经不成样子,抓一把裤裆都能攥出水来……
牛进达问道:“是对房二有信心?”
程咬金颔首:“那小子最是精明,既然敢怂恿陛下做出“引君入彀”这样行险一搏去获取最大利益的策略,很明显对于陛下的安危有着十足的把握。即便世间从无绝对之时,再是缜密的计划都有可能出现意外,但你认为仅凭羽翼未丰的晋王以及一群世家门阀招募的乌合之众,就能掀翻房二、谋逆成功?”
自房俊出道以来,以往那个“率诞无学”的木讷腐朽之辈改头换面、焕然一新,不仅文采绝世、诗词双绝,更是武略出众、战功赫赫,其一言一行皆惊艳世人,所取得的成就更是让人叹为观止。
这样一个人,岂能将自己置于险地?
牛进达有些不耐烦,哼了一声,道:“你这人总是满肚子的算计,之前算计也就罢了,现在咱们已经站在这里,就已经没了回头路,只能誓死支持陛下替陛下挡住前往长安的叛军,否则若是再度改弦更张,岂非消掉世人的大牙?现在不是琢磨房二能否保得住陛下的问题,而是如何应对安元寿的勐攻?”
程咬金不以为然:“咱们准备充分,阵地固若金汤,区区安元寿焉能突破?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安元寿自是不能正面突破咱们的阵地,但不是还有李怀勤与刘可满么?那两人皆是女干狡之辈,现在安元寿正面突袭牵制了咱们的主力,一旦那两人随后渡河攻击咱们两翼,甚至迂回至咱们后军来一个前后夹击,咱们岂不是陷入重围?”
牛进达对程咬金的乐观很是恼火,都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兵痞了,怎能不知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万万不可轻敌的道理?就算再是瞧不起安元寿,也不应当这般轻敌。
左武卫现在的任务是死守咸阳桥,掐断叛军通往长安的道路,故而不能走、不能退,只能坚守阵地,一旦陷入包围,要么任务失败,要么全军覆灭。
“你以为那李怀勤、刘可满是何等样人?”
程咬金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站在窗前望着外头黑沉沉的天幕瓢泼也似的大雨:“他们的目的不是击败咱们左武卫,而是打通前往长安的道路,以此支持晋王登上皇位,以便于他们攫取利益……在长安城中打生打死,自有晋王看得见,他朝功成之后断然不会少了他们的功勋,可是在这咸阳桥一番死战损兵折将,又有什么意义?万一全军覆灭在这里,岂不是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傻子才会那么干。”
……
大雨滂沱,渭水翻滚奔涌、声若雷鸣。
李怀勤坐在岸边搭建的雨棚之下如坐针毡,时不时抬头望向西边黑沉沉的夜空。安元寿的确勇勐无俦,率领麾下右骁卫强渡渭水勐攻左武卫的阵地,已经将左武卫逼得连连后退不得不将渭水岸边的滩涂让出来,使得右骁卫的大军得以顺利渡河。
此刻渭水南岸的战斗如火如荼,安元寿也已经不止一次派人前来让他赶紧渡河支援,以便合兵一处攻破左武卫的阵地,但李怀勤一拖再拖、迟疑不动。
他在等刘可满……
此时渡河汇合安元寿能否击破左武卫的阵地?李怀勤认为可能性很小,固然安元寿推进速度很快且顺利强占南岸滩涂逼得左武卫后撤,但左武卫阵势不乱、损失不大,反倒是安元寿因为强攻导致伤亡很大,如此情况下就算能突破左武卫的阵地,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极为庞大。
这是李怀勤所不愿的。
此番起兵入京,乃是为了扶持晋王登上皇位,进而立下从龙之功改日封建一方、建国称王,可若是没有了麾下这两万部队,即便他朝封建一方,又拿什么去稳固封国、治理民众?
靠一腔正气么?
若当真在长安城内将麾下部队填进去也就罢了,毕竟能让晋王亲眼所见,未来定能获得超值的补偿,可如果折在这咸阳桥,晋王未曾感同身受,如何体恤?
说不得还要说一句“废物”……
一批快马自西边雨幕之中穿越而出,顶风冒雨疾驰而来,倒得面前停下,马背上的斥候大声道:“启禀郡王,刘可满率军自西而来,距此不足十里!”
李怀勤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已经打发走安元寿派来的好几波人,各种理由都用了一个遍,若是再来人,他都不知拿什么话去搪塞……
“传令下去,全军做好渡河的准备!”
“喏!”
未几,一支部队自风雨之中陡然出现,向着渭水北岸疾行而来,李怀勤亲自披着蓑衣策骑向前迎接,与排众而出的刘可满在军前相遇。
“末将见过郡王!”
“将军免礼!”
两人翻身下马,携手来到雨棚之内,李怀勤亲手斟茶,刘可满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浑身潮湿寒气散发,舒服得吐出一口气,“多谢郡王,末将不敢当啊!”
“兵凶战危、社稷倾颓,你我于乱世之中扶保江山,遵循先帝遗愿,正是艰难险阻、继往开来,自当团结一致、无分彼此,哪有什么敢当不敢当?”
李怀勤一脸正气、康慨陈词,弄得刘可满一脸尴尬,接不上话。
大家都不过是投机取巧而已,你这班正义凛然伟大光明正确,当真不要点脸吗?
赶紧错开话题:“大雨冲毁了不少道路,一路行来极是艰难,故而晚了凉国公一步……不知眼下局势如何?”
李怀勤遂向他详细叙述了当下战况。
听闻安元寿不等三支军队会师便强行渡河悍然向左武卫发动进攻,刘可满脸色阴沉下来,看了看李怀勤的神情,试探着道:“这位凉国公大抵是在西凉横行霸道惯了的,居然不将程咬金这等贞观勋臣放在眼中。”
李怀勤听懂了刘可满的试探,马上表态:“竖子跋扈骄纵,桀骜难驯,不足与谋!”
刘可满心中有数,附和道:“引兵正面勐攻左武卫之阵地,何其狂傲也?眼下吾等之重任乃是快速拜托一切阻碍抵达长安城,若是拖延时久,坏了晋王大事,万死不足以赎罪也!”
李怀勤一拍大腿,愤然道:“谁说不是呢?若安元寿有将军这般见识,何愁大事不成?只不过现在安元寿正引兵勐攻左武卫阵地,双方激战正酣,已经数次派人前来请求支援,本王权衡左右难以决断,不知如何应对,将军何以教我?”
娘咧!刘可满心中暗骂一声,你不想支援安元寿,却又担心时候安元寿找你算账,所以就想将黑锅甩我头上?
想滴美!
他面色凝重,叹气道:“吾等固然不应在此与左武卫纠缠,可现在凉国公已经上阵,想退也退不下来,徒唤奈何?大家志同道合,皆为维护先帝遗愿,总不能见死不救。”
李怀勤城府不深,面上马上现出不满之色,等着刘可满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将军即刻渡河支援安元寿,本王随后便至。”
言罢,两人目光相对,一时无语。
刘可满顿了一顿,只得无奈道:“末将刚刚抵达,全军疲累不堪,贸然渡河并非理智,此事还需斟酌……”
李怀勤哼了一声:“那就斟酌斟酌?”
刘可满:“……”
李可满打了个哈哈,笑眯眯道:“郡王这说的哪里话?末将之职责不仅在于替太宗皇帝完成遗愿,更要确保郡王之安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末将自是要护卫郡王之周围随时听候调遣,至于左武卫……凉国公骁勇善战,无须末将担心。再者说来,人家凉国公自凉州起兵跋涉数百里,图的便是那从龙之功,末将不才,却也不愿夺人所好。”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一圈儿废话,已经试探出彼此的意图,而且不谋而合。
这就奠定了合作的基础……
麻布搭建的雨棚被豆大的雨点打得噼哩叭啦响,雨水自边沿泻下,很快在地上汇聚成蜿蜒的水流,向着低矮之处流去。
李可满问道:“不知郡王有何打算?”
李怀勤道:“凉国公骁勇善战,其麾下右骁卫更是当世强军,吾等是远远不及的。”
李可满连连点头。
李怀勤又道:“左武卫兵强马壮,程咬金更是当世强军,纵然集结你我加上凉国公三支军队也未必能够战而胜之,更多可能还是两败俱伤,且被延阻于这咸阳桥,导致晋王迟迟不能得到增援,以至于局势彻底恶化,回天乏术。”
“郡王之言有理,所以当下最为紧要之事乃是尽快抵达长安,协助晋王殿下攻陷武德殿、占据太极宫,入主帝国中枢昭告天下登基即位,其余一切都要为此让路。”
“正是如此!吾辈皆蒙受太宗皇帝隆恩,为太宗皇帝之遗愿而舍却生死,只要能够达成这一目的,纵然血染沙场、马革裹尸,又有何憾?”
“郡王真乃忠贞之士,末将钦佩无地,甘愿附于骥尾、马首是瞻!”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不仅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且得到对方的任何,简直三观契合。
故而一拍即合。
当即,两支军队生火造饭,冒着大雨用了晚饭,之后经过简单修整便拔营而起,沿着浮桥横渡渭水,快速登陆渭水南岸。
岸边的战斗极其激烈,右骁卫气势汹汹金戈铁马,本以为能够一鼓作气将左武卫的阵地冲散而后分割冲杀一战而定,孰料左武卫极其坚韧,全军上下士气如虹战力强悍,将整片阵地守的固若金汤,任凭右骁卫发动一波又一波潮水一般的攻势依旧岿然不动。
安元寿策马在敌军阵列的外围奋勇冲杀、身先士卒,周边追随他多年的西凉勇士也奋勇争先、剽悍擅战,然而却始终无法冲垮敌军的外围防线。
不能冲垮外围防线,就不能动摇敌人的中军,战而胜之自然无从谈起。
相反,若是长久不能取得进展还会带来反噬,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旦右骁卫这股锐气在敌军严密的阵列面前撞得头破血流,等到锐气一泄,敌军便会反戈一击,给予右骁卫一个刻骨难忘的重创。
所以素来桀骜不驯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中的安元寿有些焦急,一刀将一名试图自左翼偷袭他的敌军校尉斩成两段,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身后一个亲兵策骑从混乱的军队之中挤进来,大声道:“启禀大帅,刘可满已经抵达渭水北岸。”
安元寿喝问:“既然抵达,何以不曾渡河来援?”
亲兵自然不知:“具体情形未知,但两支军队正在北岸生火造饭,大抵是用饭之后略作修整,再前来增援。”
“娘咧!”
安元寿怒骂一声,他率军自西凉长途奔袭而来,一路疾行不曾修整,抵达咸阳桥更是一刻不停马上投入战斗,争取将敌军一击即溃,全军上下根本没有用饭,现在自己在这边打生打死,那两个家伙居然这般不紧不慢?
尽管他性情桀骜,却不是傻子,知道自己现在有求于李怀勤、刘可满,若无这两支军队的支援,自己非但不能击溃左武卫打通咸阳桥前往长安的道路,甚至有可能遭受一场大败……
故而只能忍着怒气,下令道:“马上前去催促,让他们立刻起兵渡河!”
“喏!”
亲兵得令,赶紧调转马头向后跑,踏着浮桥返回北岸,将安元寿的命令传达给雨棚之下喝粥的李、刘二人。
刘可满喝着粥不说话,李怀勤却“砰”的一声将饭碗搁在木板搭成的桌子上,怒道:“本王乃是大唐郡王,他安元寿碰什么号令本王?况且之前本王已经提醒做好充分准备之后再行攻伐,他偏偏不听,现在知道左武卫是块硬骨头啃不下来,就想起本王来了?你去告诉他,本王麾下军队吃饱喝足、准备妥当自会渡河增援,在此之前,让他免开尊口!”
亲兵乃是安元寿信赖之人,都随着安元寿脾气乖戾、桀骜难驯,闻言大怒,却也不敢在李怀勤面前放肆,只得恨恨的瞪了一眼,转身上马,再度返回渭水南岸向安元寿回禀。
安元寿知道李怀勤这是报复自己刚才对他不敬,心中虽然怒火升腾,但也害怕万一这两人干脆调头返回原驻地放弃攻伐长安怎么办?
只得忍气吞声,率军继续猛攻左武卫阵地,麾下兵卒伤亡大增。
而在北岸,李、刘两人吃饱喝足,后者打了个饱嗝,问道:“郡王以为可否出兵?”
李怀勤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幕,雨水好似瓢泼一般非但未有停歇之意反而越下越大,估摸了一下时辰快要天亮了,颔首道:“传令下去吧,咱们两支军队一左一右横渡渭水。”
“喏!”
刘可满起身施礼之后披上蓑衣骑着马返回本阵,很快隆隆鼓声在大雨之中响彻四野,两支军队齐头并肩沿着浮桥渡过渭水,向着前方距离岸边不远的战阵挺进。
等到即将靠近战斗进入白热化的战场,两支军队忽然拐弯,一左一右自战场两翼斜斜插过去……
安元寿拍马舞刀奋勇冲杀,敌军喷溅的鲜血将甲胄染红,片刻之后又被雨水冲刷干净,即便以他杀人如麻的履历,也越来越感到难以为继,雨战可以提升人体的兴奋程度,迸发出较平常之时更为剽悍的战力,但也会使得体力快速下降,难以持久。
刚刚挥刀劈斩一个敌人,未等前进一步,便有三五个敌军争先恐后的填补了眼前的空缺,数件冰刃自各个角度向着自己刺来,好不容易在身边亲兵的协助下拜托危险,又躲避了几支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才发现刚刚从敌军阵地撕开的一道口子已经被填补完整……
这么打下去如何是好?
安元寿心生退意,但现在两军仅仅咬合在一处,只要他敢后退半步,此消彼长之下,敌军必然趁势反扑,到时候己方阵脚大乱,那可真有可能导致大败。
安元寿心急火燎,正要在此派人前往北岸催促,便听到有校尉自身后疾驰而来,到了近前大声禀报:“启禀大帅,李、刘两人已经率军渡过渭水,自南岸登陆。”
安元寿瞪着眼睛怒吼:“那为何还未上来增援?”
校尉大叫道:“李、刘两支军队在咱们后阵一分为二,一左一右自两翼向前运动,现在已经逼近敌军两侧。”
安元寿心中大定、喜形于色:“好!儿郎们,援军已经抵达敌军两翼,马上就合拢起来围歼敌军,咱们凿穿敌阵、生擒程咬金!”
“凿穿敌阵,生擒程咬金!”
军中一阵大声呼喝,士气顿时暴涨,攻势再度猛烈三分。
然而一炷香之后,这股士气几乎耗尽,却并未向前推进多少,且敌军阵列严整毫无两翼遭受攻袭的迹象……
“援军现在何处?”安元寿大喝,那两个混账若是再不来,自己有点顶不住了。
“启禀大帅,李、刘已经运动至敌军身后!”
安元寿咬着牙怒火填膺:“这两个废物难道还想将左武卫彻底围拢起来绞杀干净不成?让他们赶紧发动进攻,咱们的目的是击溃左武卫,而不是歼灭敌人!”
也不知这两货脑子怎么想的,就凭他们麾下那些乌合之众,居然也敢打起全歼左武卫的主意?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又过了半炷香功夫,敌军阵地依旧未有遭受攻击的迹象,反倒是右骁卫这边因为士气一泄再泄已经有些难以为继,兵卒长途跋涉未能及时修整早已精疲力竭,非但不能撕碎敌军防线,反而被敌军组织了好几次反击。
两个混账到底怎么回事?
安元寿又惊又怒,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有一个斥候策马疾驰而来,脸上掩饰不住的慌张,到了安元寿近前甚至忘了施礼,在马背上大声道:“大帅,大事不好!李怀勤、刘可满两支军队已经穿过敌军后阵,并未合围,而是一左一右向着长安方向疾行而去!”
马背上拎着横刀的安元寿先是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旋即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的担心居然成真,这两人将他当做替死鬼来缠住程咬金,居然就那么将他丢弃在这里,然后奔赴长安去博取从龙之功……
“哇呀呀!狗贼误我!”
安元寿大吼一声、目眦欲裂,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做人岂能这般无耻?!
听闻李、刘二人兵分两路已经自敌军阵地两翼迂回而过直奔长安而去,安元寿眼珠子都红了,面目狰狞牙根紧咬仿佛欲择人而噬,大吼一声:“气煞我也!”
他岂能不气?
心中盘算的是击溃左武卫打通前往长安的道路,由此立下一桩大功,继而在长安内外大杀四方一举奠定从龙之功,姑臧安氏这个被世人称作“西凉王”的家族能够由他开始成为真真正正的“西凉王”,他安元寿之名能够被子孙后代祖祖辈辈记载于族谱之上世代供奉。
更有甚者,他安元寿今日能够封建一方,奠定一国之根基,将来未必不能以西凉为龙兴之地,进而席卷九州、君临天下。
这种事杨坚做得,李渊做得,我安元寿难道就做不得……
但现在,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李、刘二人兵分两路绕过战场弃他而去,使得他不得不独自去面对阵列稳固、随时可以发动反攻的左武卫,他已经彻彻底底认清了左武卫的强横战力,也知道自己以往盘踞在西凉一带唯吾独尊小觑天下英雄之心态是何等令人耻笑。
然而走到这一步已是非生即死,哪里还有后悔的余地?
只希望程咬金能够忌惮李、刘两人对长安之威胁,不得不分兵前去阻截、追逐,如此才能有他安元寿一线生机,否则别说封建一方成为泡影,万丈雄心戛然而止,就连父亲留下来的这数万右骁卫将士都得折在这咸阳桥,姑臧安氏数代人的心血一朝丧尽……
……
咸阳桥头的官舍内灯光明亮,雨夜之中不计其数的校尉、斥候出出进进,一片忙碌,不远处的桥头阵地上战事正酣。
右骁卫的骁勇有些出乎于牛进达预料之外,这支常年镇守西凉威压昭武九姓的部队与关中的联系不多,平素接触很少,以往只闻其赫赫威名,到底多强却极少有人知晓。
现在一经结阵,兵卒悍不畏死、将领身先士卒,给左武卫的阵地带来极大的冲击。
好不容易左武卫这边稳住阵脚,李怀勤与刘可满两人又开始横渡渭水,且兵分两路朝着左武卫两翼杀来,一旦被其完成穿插形成围剿之势,左武卫今日怕是就要遭遇一场惨败。
牛进达提议分兵两翼阻截李、刘二人,主力中军则向后撤退暂避安元寿之锋芒,以免被敌军形成合围之势陷入被动,却被程咬金断然拒绝。
“此时不易擅动,否则安元寿必然正面全力破袭,届时先机尽失、处处受制,怕是要守不住这咸阳桥。”
程咬金思虑缜密,毕竟敌军的数量多处左武卫一倍有余,一旦左武卫不能坚守住阵地,莫说反攻了,怕是要一败涂地。
牛进达蹙眉道:“可万一李、刘两人率军迂回至咱们后阵完成合围怎么办?”
合围之势一旦完成,那可就不仅仅是失败了,跑都跑不了。
程咬金道:“不必担忧,且先让这两人向前突进一段,派出预备队予以盯防,但保持距离,只要这两人没有合围的意图,不准擅自与其接战。”
牛进达愕然:“大帅认为他们不会迂回合围?”
三支军队齐齐而来,彼此之间相互协同,自然共同进退,这有什么可疑虑的?
程咬金反问:“你认为他们会?”
牛进达瞪着眼睛说不出话,难道不会?
程咬金耐心解释道:“安元寿抵达咸阳桥后连修整一下都不肯,直接强渡渭水来攻,你以为是他支援晋王心切?并不见得如此,以我之见,他大抵是想要以勐攻之势将咱们冲垮,再不济也能杀得咱们大乱,而后李、刘二人随后赶到两翼迂回,将咱们彻底击败,如此安元寿便可将咸阳桥之战的首功收入囊中。但李怀勤与刘可满皆乃奸诈之辈,岂肯牺牲自己的兵马去成全安元寿?故而这两人极有可能虚张声势,任由咱们将安元寿死死拖住在这咸阳桥,他们则长驱直入直奔长安。”
牛进达觉得有道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仅仅是要知晓敌军的兵力、士气、意图、作战计划、地形状况、气候条件等等,更重要是要知道敌军主帅之性格脾性,因为不同的人面对同样的局面往往做出绝不相同的决定。
认可了程咬金的推断,他赶紧下令预备队上阵,自后阵向两翼缓缓推进,严密监视敌军的同时也要保持距离,既防止敌军有可能的迂回包抄,也尽量避免接触。
战报不断传回。
李怀琴与刘可满率领军队登陆之后便一分为二,绕过激战正酣的战场由两翼向左武卫后阵穿插,然后并未向中间合围袭扰左武卫后阵,而是继续向前疾行,直奔长安而去。
牛进达:“……这两个混账东西!”
对于左武卫来说这是大好事,长安城那边还有李靖率领东宫六率一直驻守春明门外,届时可予以阻挡前往的李怀勤、刘可满,左武卫这边则避免了与一倍于己方的强敌恶战,只需面对安元寿的右骁卫即可。
他几乎可以想见此刻在两军阵前奋勇冲杀的安元寿得知李、刘两人利用他缠住左武卫却直奔长安城之后是何等的愤怒、凄凉、无助……
遇上这样的盟友,岂是悲惨二字可以描述安元寿的心情?
程咬金对门口的校尉道:“派出两千骑兵分作两队,紧紧跟着李、刘二人,将其一举一动随时回报,另外,斥候快马加鞭赶赴长安,将此间战况通知卫国公,使其早有防备。”
“喏!”
“擂鼓,传令全军,全面反击,定要将安元寿留在这咸阳桥头!”
“喏!”
校尉得令而出,未几,一阵阵闷雷也似的战鼓在大雨之中响起,令人心脏震动、热血贲张,一直采取防御姿态的左武卫开始反击,暴雨之下,无以计数的左武卫兵卒在压抑许久的防御之后纷纷嘶喊着向前,刀枪剑戟向着敌人斩杀过去。
安元寿策骑在大雨之中奋勇拼杀,掌中横刀已经因为卷刃换了好几柄,不知道杀了多少人,鲜血喷溅在甲胃之上由缝隙渗透进去,再被大雨冲刷干净,他杀得双目赤红,但面前的敌人依旧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目光被雨水与黑暗所阻挡,只觉得敌人无穷无尽。
右骁卫固然骁勇善战,但自凉州长途跋涉而来,未及修整便横渡渭水投入战斗,又是天降大雨,体力早已在数次冲锋未果之后消耗殆尽,现在面对左武卫的陡然反击顿时左支右绌、步步后退,任凭安元寿如何声嘶力竭的勒令向前,却毫无作用。
攻守之势在一瞬间逆转。
*****
太极宫内的战斗在略微平缓的半宿过后,再度激烈起来,且由于双方都知道这将是非胜即败毫无转圜的最后时刻,再无保留,故而愈演愈烈。
天色渐渐透出一丝光亮,无以计数的叛军围着武德殿勐攻不止,尉迟恭就在武德门南边不远处的一座殿宇之内坐镇指挥,随时都能亲自上阵,誓要一鼓作气攻陷武德门。
苏加被两个随军郎中搀扶着从外头踉跄而入,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尉迟恭吓了一跳,忙迎上前去仔细查看伤势。
随军郎中扶着苏加坐下,然后麻利的用剪刀剪开甲胃的丝绦,将身上铠甲褪去,露出左肩膀一道由上至下长达半尺的伤痕,先用酒精清洗,继而缝合,最后敷上金疮药,用透气的麻布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妥当。
尉迟恭蹙眉看着,沉声问道:“怎么弄的?”
苏加脸色苍白,脸上雨水汗水混合一处狼狈无比,忍着痛苦笑道:“一时不慎,被一个小卒子偷袭所致,差一点这条命就交待了。”
战斗越来越激烈,右候卫上下执行尉迟恭“不惜一切代价攻陷武德门”的命令,固然气势汹汹将守军死死压制,但所付出的代价极大,减员极其严重,所有的军官都亲自上阵,连苏加这个军中的二号人物也不例外。
尉迟恭默然少许,道:“现在战况如何?”
苏加喘了口气,道:“看上去还不错,守军被压制在宫墙、城门一线负隅顽抗,攻陷各处城门乃迟早之事,只是不知城外状况如何,一旦城南的学完车、城东的李靖率军入城抄断咱们的后路,那就麻烦了。”
现在只能指望着关中各地的军队能有人挺身而出奔赴长安而来,牵制着薛万彻、李靖不敢率军入城,争取时间攻陷武德殿结束这场兵变。
只不过现在他们陷身在这太极宫内,信息极度闭塞,对于外间情形后知后觉,根本不知具体局势如何,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尉迟恭沉默着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心底并不乐观。
不仅仅是李靖、薛万彻入城便会导致晋王这边全面被动,即便现在能够攻陷武德殿各处宫门,也未必便能够突进武德殿结束这场兵变。
这场仗打到现在,双方损失惨重几乎精疲力尽,却始终不见房俊的预备队出现……
是房俊已经将全部兵力派上阵,并未留出预备队?这是不大可能的,房俊这厮虽然年岁不大,也不算是正儿八经的军人,但带兵打仗的能耐却不容小觑,一定会事先留出预备队以便危急之时增援各处防线。
右屯卫即便没有火器,战力也是十六卫当中的第一档,能够被房俊留出的预备队也必定是精锐之中的精锐,战斗力可想而知……
一想到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即便能够攻陷武德门,还要去面对房俊武装到牙齿的预备队,尉迟恭就感到心里一阵阵发寒。
这一仗,搞不好就要将他数十年所激烈的家底、名誉、声望彻彻底底的打光……
咸阳桥距离长安并不远,天亮之后长安各方便已经收到消息,引起一片震动。
李治在承天门见到战报,得知李怀勤、刘可满两人绕过正在交战的战场直扑长安而来,顿时大骂道:“安元寿奋勇争先,主动承担最为艰巨的任务强攻左武卫阵地,李、刘二人非但不予支援,反而任凭安元寿陷入险地自己脱离阵地,简直罪大恶极!”
骂完,未等身边的萧瑀、褚遂良等人表达态度,他马上询问前来传递战报的斥候:“李、刘二人现在到了哪里?马上前去接应,传达本王命令,让他们赶紧抵达长安强攻玄武门,现在房俊的部队全部在太极宫内,玄武门防御空虚,只要能攻陷玄武门从房俊身后发动猛攻,必能前后夹击使其顾此失彼!”
看着李治一脸兴奋,萧瑀等人齐齐无语。
是非、道义这些无关紧要,只要李怀勤、刘可满此刻能够出现在长安城外,就是十足十的功臣,至于安元寿会否被左武卫反攻之下全军覆灭……那又有什么关系?右骁卫功勋卓著,安元寿求仁得仁,事后隆重封赏予以肯定,再使其长子袭爵,也就行了。
斥候得令而出,李治从椅子上起身,兴奋的踱了几步,左手握拳在右手掌心狠狠锤了一下,目光闪亮:“嘿!郢国公当真是国之干城,居然连李怀勤、刘可满这两人都能策动,只要这两支部队抵达玄武门外,将会彻底奠定胜局!”
本以为只要李靖、薛万彻率军入城,这场兵变就将以自己兵败而结束,孰料一夜大雨过后居然陡然生变,局势硬生生逆转,可见自己的确是“天意所属”的那一个。
什么叫“天命所归”?
这就是!
萧瑀也没料到宇文士及狼狈万分的出城而去,居然一眨眼的功夫便策动了李、刘二人,再加上主动赶赴长安的安元寿,使得局势瞬间变化,只不过如此一来,一旦晋王兵变成功,宇文士及堪称居功至伟,不仅他本人的功勋、权势臻达巅峰,连带着黄土埋到脖颈子的关陇门阀也会死灰复燃再度盘踞朝堂,甚至重现贞观初年那等权倾天下的故事……
可他也没办法,谁叫江南士族不争气呢?千辛万苦付出巨大代价招募组建的私军非但未能赶赴长安支援晋王,反而在燕子矶便被水师一顿狂轰滥炸彻底打残、打散。
事实上从晋王竖起大旗发动兵变至今,江南士族的贡献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咳嗽一声,萧瑀提醒道:“殿下,既然李、刘二人已经全力奔赴长安而来,就算不能攻陷玄武门进入太极宫围攻房俊,也必然能够牵制李靖、薛万彻不敢轻举妄动,故而应当敦促鄂国公毕其功于一役,只要快速攻陷武德殿,就能结束这场战争。”
只要李、刘二人率军抵达,李靖、薛万彻必然要前去阻截,如此便不可能进入长安城增援武德殿,只要尉迟恭能够集中力量攻陷武德殿,一切都将结束。
顶了天就是李承乾自密道退出长安城,然后在李靖、薛万彻的护卫之下退往河西,但李治已经占据帝国权力中枢,完全可以趁势登基、昭告天下。
至于是否东西割据、南北分裂,那就是后话了……
李治看向一旁闷声不吭的李道宗,收敛了一下兴奋之色,恭声问道:“君王以为如何?”
现在能否攻陷武德殿取得兵变之胜利,所能够倚仗的就是李道宗、尉迟恭两人,至于承天门外的崔信所统率的山东私军以及尚未抵达长安的李、刘二人,只能作为牵制,并不能成为决定性的因素。
如果李道宗、尉迟恭两人不肯破釜沉舟、置诸死地而后生,断然无法攻陷武德殿……
李道宗起身,沉声道:“微臣这就随同殿下前往昭德殿回合鄂国公,合兵一处集中全力,定要一举攻破武德门!”
东西对峙也好,南北割据也罢,这都是李道宗不愿见到的,太宗皇帝自从登基那一日起便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的治理国家,集合朝野上下万众一心,这才开创贞观一朝之盛世气象,现在却因为兵变极有可能导致太宗皇帝的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若太宗皇帝仍在,于皇位传承与江山稳固之间二选其一,会如何抉择呢?
只不过事已至此,自然是没有回头路的,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不管前面是胜利曙光亦或万丈深渊,都退无可退……
*****
武德殿内,气氛极为压抑,李、刘、安三支军队开赴长安的消息好似一道闷雷一般震得所有人心慌神乱、惶恐不安,最不愿意见到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自从晋王起兵之时开始,李承乾这边便一直努力以雷霆万钧之势平息这场兵变,以免整个关中的驻军、门阀群起响应,期间的效果好算是不错,尤其是房俊在玄武门之外重创殷秦州给予所有关中驻军、门阀一记闷棍,令所有人心生惊惧,不敢越雷池半步,这才争取到太极宫决战之局势。
然而现在随着李、刘、安三人率军前来,局势被彻底打破,紧随其后的必然还有其他人……
不过局势倒也未到彻底糜烂之时,坏处是整个关中的局势已被打破,紧随其后的必然还有其他驻军、门阀响应,但程咬金能够信守承诺死守咸阳桥,将三支军队当中最为精锐的右骁卫挡住,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李承乾敲了敲面前的案几,殿中喧嚣议论的声音为之一静,这才看向李勣:“英公认为当下该如何应对?”
李勣面色凝重,缓缓道:“李怀勤、刘可满二人之军队虽然称不上骁勇,但人数达到四五万之间,不容小觑,一旦猛攻玄武门,以越国公之前留下的兵力未必挡得住,万一被其攻陷玄武门进入太极宫内,与李道宗、尉迟恭前后夹击,越国公必败无疑。故而当下应命令卫国公统御东宫六率赶赴玄武门外防御,另外命令薛万彻率领其麾下右武卫在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一带游弋,谨防李、刘二人分兵自这几处城门突进长安城内。”
张亮叹气道:“英公之应对无误,然而如此一来,越国公便只能独自面对叛军之围攻,也不知这武德殿还能守到几时。”
尉迟恭、李道宗麾下的兵力数倍于房俊的右屯卫,即便右屯卫占据防御之利,却也左支右绌、勉力抵挡,原本希望李靖或者薛万彻能够因为程咬金奔赴咸阳桥之后释放出来,入城增援太极宫,但现在看来这已经是个奢望,短时间内还是要依靠右屯卫自己抵挡叛军的猛烈攻势。
眼下雨势不停,火器的效用大打折扣,右屯卫以血肉之躯防御武德殿,还能坚守到几时?
李勣不理会张亮,而是对李承乾道:“越国公勇冠三军,右屯卫战无不胜,陛下应当予以信心,万万不可动摇军心。”
天底下从无绝对之事,古往今来以少胜多的战例数之不尽,无一不是军心稳固、信心坚定才能缔造奇迹,若是未等兵败先行恐慌,哪里还能战而胜之?
他最怕李承乾未等叛军破门而入便先行自密道逃脱,只要李承乾一走,守军必然士气崩溃,再无取胜之机会。
世间之事从来都是风险与机遇并存,想要龙腾九霄兴云化雨成就不世之功业,岂能一帆风顺毫无波折?对于甘冒奇险起兵谋逆的晋王来说如此,对于皇位不稳胜败一线的李承乾来说亦是如此,谁能熬过最为艰难的时刻,谁就能蜕化为龙、君临天下。
“天命所归”并不能保证一个人去获取胜利,唯有获取胜利之后才是“天命所归”……
李承乾略作沉思之后颔首认可,道:“传令给越国公,命其无论如何都要固守武德殿,朕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与其并肩作战,但朕会一直在这里给他震慑军心。”
“喏!”
“另外,诸位爱卿不必担忧,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汝等亦可由密道出城,性命不会受到危险。”
“陛下明鉴,臣等愿意陪陛下历经波折、剿灭叛军!”
“愿意追随陛下匡扶社稷,纵然刀斧加身,亦无怨无悔!”
殿上群臣纷纷出言表达忠诚之心,事实上他们并不在意自身之安危,等到最后时刻陛下是必然撤出武德殿的,他们自然可以随行,相比于自身,反倒是更为担心城内府宅之中家眷的安危。
只不过现在叛军肆虐长安城,具体情况瞬息万变,他们做在此地无能为力,也只能默默祈求神灵庇佑……
李承乾欣然道:“君臣齐心,叛军焉能不败?带到剿灭逆贼,你我君臣同心携手治理国家,定要继承先帝之国策,将贞观盛世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陛下受命于天,乃真命天子,定能评定叛逆、匡扶社稷!”
“愿意追随陛下开拓进取、继往开来!”
大殿之上气氛热烈,士气昂扬。
美人如玉,肌肤胜雪。
肌肤相贴,呼吸可闻,一缕缕淡香萦绕,房俊摸了摸鼻子,吞了口口水,傻了眼……
这什么情况?
武顺娘怎地跑到自己的床上!
房俊悄悄伸手探进被子底下摸了摸自己的小兄弟,黏糊糊软塌塌,一副辛苦操劳精疲力尽的样子蔫头耷脑的……
房俊不知说什么好。
看起来刚刚自己的梦境并不是虚幻,只不过自己是怎么将武顺娘给弄到床上就地正法的呢?醉酒之后的记忆有些模糊,像是断片儿的电影胶片一样,记不真切。又或者根本不是自己主动,而是这久旷的娘儿们趁机将自己给逆推了?
摇了摇脑袋,无论哪种原因,既定事实是不可更改的,那就是——房俊把自己的妻姐给睡了……
当然,这事儿放在大唐并不算稀罕,更牵扯不上道德问题。
武顺娘是寡妇,寡妇想男人这绝对是可以容忍的,唐朝人崇尚自然,推崇人性,绝对不存在什么“存天理,灭人欲”的扯蛋细想,前提是只要不破坏别人家庭。
这方面当然更没问题。
武媚娘那丫头就不止一次的暗示过房俊,可以对她姐姐怎么样怎么样……
只不过从小到大的教育使得房俊在这方面有些有利于大唐风俗之外,总觉得将妻姐给推倒着实有些下流龌蹉。
房俊心情忐忑的悄悄打量,想看看武顺娘是个什么反应……
美人只是玉面粉红,神情纠结,似乎心底也挣扎不休。
房俊稍稍缓口气,没有歇斯底里要死要活就好。
“那个……刚刚喝多了,多有得罪。”房俊讷讷说道,很是扭捏,毕竟这种情况着实让一个现代人极为不堪。这种事情大多只是在男人们的心里想想,敢于实际操作的有几个?
武顺娘闻言,娇躯轻轻一颤。咬了咬红唇,俏脸落寞的垂下头,先开身上的薄被,露出无限美好的娇躯,翻身就要下床。只是动作稍稍有些大,似乎牵扯到了某处,发出“哎呦”一声娇呼,双腿绵软,浑身酸痛。
武顺娘久旷之身,男人却是龙精虎猛,健硕的身子凶器巨大,刚刚这一番征伐又是醉酒癫狂奋勇直前酣战淋漓,娇嫩的玉体勉励支撑已是不易,难免受到损伤……
房俊不明就里,担忧问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武顺娘咬着嘴唇不说话,柳眉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含嗔似怨的横了房俊一眼。
有一种风韵致致的魅惑……
房俊舔了舔嘴唇,发现将武顺娘“办了”之后,这娘儿们并未有明显的愤怒,似乎还有些……顺水推舟?
乌黑的秀发散落,掩盖住雪玉也似的香肩,有几缕垂下遮挡住雪丘山峦,黑白相间,嫩红两点,别添诱惑。
房俊只觉得一股躁热在丹田升起,探出手去,一把揽住纤细柔软的腰肢,闻言道:“姐姐可是劳累了?不妨先歇一歇……”手上却微微用力,感受着那份紧致滑腻。
武顺娘俏脸嫣红,很是难为情。
她不是水性杨花的女子,守寡多年,想要一亲芳泽的大有人在,她却一直坚守底线,不曾有一丝一毫堕落的心思。可惜今日前来房府帮助妹妹照料客人,却被酒醉的房俊给占有……
只不过,她是半推半就而已。
一直以来,她都对这个妹夫深有好感,尤其是上次在农庄做客,被房俊摸进被窝里,那一只手在自己的要害里鼓捣得自己魂儿都差点飞了……
每每午夜梦回孤枕难眠之时,都不免回想起那羞耻难言却又身心悸动的动人滋味。
她是个成熟的女人,也有正常的需求,只是一向谨小慎微的性格令她不敢放开自己。当这股心防被房俊接着酒劲掀开,便如同决堤的江水一般一泻千里。
刚刚她可没有半点勉强,只是一味的迎合,感受那海潮一般汹涌澎湃的快感……
男人有些粗糙的大手紧握着自己的腰肢,武顺娘娇躯瞬间绷紧。等到男人强壮的身体稍稍靠近,可就不仅仅是羞涩了,更多是心乱如麻的恐惧。
武顺娘想要距离房俊远一点,刚刚活动一下,被子下的大腿便碰触到一个火热坚硬的物事,顿时将她吓了一跳!羞涩和难为情立即不翼而飞,赶紧双臂环抱住前胸,紧张得哀求道:“二郎,不行……”
房俊不为所动,翻身便将这具娇小玲珑的娇躯压在身下,一只手便轻易的将她的双手控制在头顶上方,另一只手则沿着山川起伏的曲线寻幽探胜。
身为男人,怎么可能放过身边的肥肉,更何况是已经吃过一口的肥肉?
武顺娘发觉腿被分开,顿时娇躯一紧,哀求道:“不行,还有些疼呢……”
食髓知味,什么理智、道德都得靠边站,所有男人都是一个德行……这时候哪个男人能冷静的去思考女人疼不疼的问题?相反,女人的哀求反而更能刺激男人的动力,有一种征服的慾望……
火热坚强突破一切,势如破竹。
当刚刚消散的热潮再一次席卷全身,武顺娘只能在失神的瞬间死死的咬住房俊的肩膀,低声呢喃了一句:“轻一点……”
潮涨潮退,乾坤交替。
几番征伐,归于沉寂。
房里的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燃到尽头,烛花陡然一涨,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无尽的黑暗袭来。
只余下剧烈的喘息……
房俊身心舒畅,起身想要将蜡烛点燃,却被两条在夜色里泛着莹玉一般光彩的胳膊死死的搂住脖子,柔软的娇躯无骨蛇一般在怀里扭动,低沉娇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今日之事……不要让媚娘知道,好不好?”
房俊身子一僵,心头掠过一丝不快。
佔有慾是每个男人的天性,事情发生的时候可能会后悔,但是当女人表示这是一个错误,很容易让男人以为自己的表现不值得女人留恋,这是事关“能力”的大问题。
或许是感受到男人的心思变化,武顺娘略显得意的轻笑一声,伸出湿漉漉的舌尖舔了舔房俊的耳朵,热乎乎的气息喷洒在耳朵里,柔声道:“只是难为情而已,不知如何面对媚娘。若二郎要我,何时何地都可以……”
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在黑暗中武顺娘也觉得无地自容,将头颅贴在房俊的胸前,心儿狂跳。
房俊却不知说什么好。
想要的话,何时何地……
不要名分,掩饰关系,这岂不是成了**?
房俊舔舔嘴唇,大手贪婪的抚摸着丝滑的肌肤,心里只想大叫一声——万恶的旧社会,真特么带劲儿!
*****
前院里依稀可闻丝竹喧闹之声,宴会还在继续。
武顺娘强忍着浑身酸软,穿戴整齐借着月光鬼鬼祟祟的离去。
房俊感觉如同做了一场荒唐的梦一样,有些失神。呆呆的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心想自己是从何时变得这般无耻呢?是不是因为穿越者自带的强大自信,令自己在这个时代有些目空一切,甚至于无所畏惧、为所欲为?
有些膨胀了啊……
虽然自己有着超越整个时代的知识和见识,有着丰富的阅历,但是也绝对不可能达到碾压古人的程度。真当那些名留青史的家伙们都是白给的?
更别说,这是一个君权至上的年代!
人权、自由什么的根本没可能,无论你占着多大的理,也无论你立下多大的功绩,只要触犯了皇权,皇帝铁了心要弄死你,那么你的结局基本已经注定……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这不是一个进步的社会应该存在的制度,无上的皇权,其实是需要制约的……
消息传到武德门的时候,房俊并未因程咬金阻断咸阳桥而感到太多欣喜,即便安元寿的右骁卫不能抵达长安,李怀勤、刘可满两人依旧可以牵制李靖、薛万彻的军队使其不敢入城平叛,况且宇文士及那老贼在关中各地搅风搅雨,鬼知道还会不会再有哪一支军队、哪一个门阀被他策动进而出兵长安。
程咬金纵然拦得住右骁卫,必然也损兵折将,再来一支军队他能否拦得住?
就算拦得住,程咬金会否拼死去拦?
故而不论周围打得如何热火朝天、战局如何瞬息万变,守卫武德殿的任务都需要右屯卫自己来完成。
高侃推门走进来,夹带着一蓬风雨,湿冷的气息瞬间充斥整个值房,秋日将尽、冬天已至,气温一日低过一日,若非天降大雨,此时早起应当已经满目白霜。
“大帅,叛军的攻势愈发猛烈了,咱们抵挡得很是艰苦。”
尉迟恭杀入长安城与李道宗汇合一处之时,便不计代价展开猛烈攻势,一度将右屯卫打得节节败退,好不容易依托宫殿、屋宇等等建筑才稳住阵脚,不过那般狂猛的攻势不可持久,惨烈的伤亡使得叛军的心理产生剧烈波动,士气迅速下降,攻势自然而然的缓和下去。
现在攻势强度再次提升至极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很显然这一次必定是叛军的总攻了,若是这回依旧不能攻陷武德门、虔化门等各处宫门其中之一打开右屯卫的防线,那么叛军就得琢磨如何撤出长安、流亡天下了……
所以,这一次的攻势必定毫无保留、凶猛至极,对于减员严重的右屯卫来说是一场濒临悬崖的考验,一旦某一处防线被叛军突破,所引发的后果极有可能是兵败如山倒。
当然,只要守得住叛军这一波猛攻,这场兵变也就几乎以胜利结束……
生死胜败,一线之间,这是决战。
房俊气定神闲的喝着茶水,对高侃摆了摆手,叫到跟前给他也斟了一杯茶:“还未到最后时刻,你身为主将要稳住心态,怎么,对儿郎们的战斗力没信心?”
高侃上前坐在房俊对面,捧起茶杯,摇头道:“信心自然是有的,即便没有火器,咱们的具装铁骑和重甲步卒依旧是天下第一等的战力,尉迟恭与李道宗麾下的精锐损失巨大,很难阻挡咱们的主力部队……但毕竟胜负之间天壤之别,后果实在太过严重,末将心中有些患得患失。”
房俊颔首,这种心态是难免的,纵然对自己的实力再是自信,可面临生死存亡甚至影响帝国社稷之时,任谁都难免有几分游移不定、患得患失。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世上从无绝对之事……
“通知宫里总管,将所有肉食全部拿出来烹煮,今日晚饭给预备队加餐,生死胜败在此一战,若是败了,留着再多的食物也没用。”
这场兵变绵延日久,太极宫内的后勤补给已经严重不足,密道留待紧急时刻,自然不可能为了补充补给便贸然启用,所以现在太极宫内的补给坚持不了几日,每一餐都要严格控制,就连陛下以及宫内妃嫔、皇子公主们也都缩减饮食,尽可能的多坚持一些时间。
但现在已无必要,决战大抵在今夜发起,必然是一场惨烈、持久的战斗,主力便是事先预留的预备队,尽可能的给这些将士补充体力,才能多一分胜算。
“喏!末将这就去安排。”
高侃起身,领命之后转身走出去,前去通知宫内负责后勤的总管……
房俊喝了口茶水,发现茶水已经温凉,放下茶杯起身来到窗前,已经到了辰时但外面风雨如晦,乌云堆聚,瓢泼也似的大雨将天地之间笼罩得朦胧一片,喊杀声自武德门外隐隐传来,侧耳倾听,好似孩童的哀哀哭泣。
这是一场本不应该存在、更不应该发生的战争,但房俊现在却真真切切置身其中,除去对于自相残杀的悲哀之外,也认为这或许是扭转历史的一个节点。
历史上李二陛下在活着的时候便将李承乾这个太子废黜,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是依靠他无与伦比的威望将所有波澜压制在水面之下,所有的矛盾都隐藏起来。等到李治上位,门阀带来的反噬使得他辗转反侧、心中忧惧,不得不依靠“废王立武”这一剑走偏锋的手段来重新塑造朝堂之上的平衡。
武媚这个女人也的确没有辜负李治的看重与信任,硬生生在关陇门阀之间撕开一条口子,最终将关陇门阀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至于“窃唐立周”,则是带给李治的惊喜,尽管彼时李治已经埋进黄土……
然而即便是李治这样以为雄才大略的君主,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他意识到了关陇门阀对于皇权、对于国家的腐蚀与危害,却也只能扶持山东世家来对抗关陇门阀。
当关陇门阀倾颓消散,皇权非但未能如预想那般重归皇帝,反而由可以掌控的关中地区向着天下溃散,门阀的权力急剧膨胀,演变成“强支弱干”的局面,未来的国家危机势不可免。
武媚这个千古第一女帝即便与古往今来所有皇帝相比都不落下风,但其篡唐立周之行为在几乎剪灭李唐宗室的同时,也将帝国的根本完全碾碎。
科举制度的兴起并未从根本上改变门阀垄断政治的局面,寒门学子远远无法与耕读传家、藏书万卷的世家子弟竞争。
李隆基算是一代人杰,却也不过是用一己之力将帝国这辆马车在崩颓的路上勒住缰绳,没有在武媚死后的权力斗争之中直接坠入深渊,仅此而已。
门阀之间的倾轧极其残酷,使得他们不得不在朝堂之外寻求更为有力的支援,于是地方武装力量迅速崛起,成为门阀在地方的坚固基石。
那些钟鸣鼎食、权势富贵的门阀浑然不在意帝国的权力框架已经失衡,偌大帝国已经到了根基腐朽、头重脚轻的地步,整日里操弄权势、损公肥私,茫然不知末日将近。
直至白马驿旁翻滚流淌的浑浊河水将博陵崔氏、闻喜裴氏、吴郡陆氏、太原王氏等等门阀世家的代表人物吞噬,自诩“衣冠清流”的门阀世家被污浊的河水裹挟着一泻千里,世家门阀的最后荣光彻底湮灭在历史的浪涛之中……
世家门阀是一柄双刃剑,也曾在传承华夏文化、统一九州疆域上发挥巨大作用,但其自私自利之本质,却给帝国传承带来灭顶之灾,无论是汉、唐、宋,还是“日月所照皆为疆土”的大明。
而这一场由晋王李治掀起的兵变,几乎将天下所有门阀裹挟在内,并且遭受重创损及根基,未来五十年内不复往昔之繁盛,这就给帝国获取了极大转圜之余地。
有活字印刷术,有改良的造纸术,有由上至下纵贯京、府、县、乡的教育体系,五十年的时间足以使得教育获得前所未有的进步,寒门学子可以通过科举制度挑战门阀世家的垄断。
当然,在现有体制之下,寒门学子一旦科举高中获得授官,十几年内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新兴的“世家”,延续世家门阀对于国家财政、教育、军事等等全方位的侵蚀。
路漫漫而修远兮,革命尚未成功,还需继续努力。
但毕竟那条注定走向灭亡的道路已经分岔,纵然前途未卜,却也充满光明……
*****
李怀勤、刘可满两人率军绕过左武卫的阵地,于中渭桥附近汇合,两支军队携手并肩冒雨疾行,一路向着玄武门进发。
之前镇守玄武门的是李道宗,其后李道宗举兵起事杀入太极宫,导致玄武门被房俊率领右屯卫攻占,而后房俊又率右屯卫主力进入太极宫增援武德殿,无论怎么算,现在玄武门的守卫兵力都必定空虚。
硬撼右屯卫这种事李、刘二人是绝对不会干的,殷秦州前车之鉴不远,数万军队被一顿火炮炸得灰飞烟灭,谁敢去赌雨天火炮到底能否发挥威力?
军队是他们的根本所在,现在依靠军队去博取封建一方、建功立业,万万不肯将军队折损在玄武门下。
可既然玄武门兵力空虚,他们就不得不去试一试了,玄武门乃整个太极宫甚至长安城的战略重地,只要占据玄武门便在这场战争当中占据先机,战略意义极为重大。
一旦他们可以攻陷玄武门,就等于使得晋王立于不败之地,这份功劳是李、刘二人绝不可能放弃的……
途中经过汉代宫阙旧址,之前被火炮轰炸阵亡的左候卫兵卒尸体层层叠叠堆放在残垣碎瓦之间尚未来得及掩埋,使得两支军队的将士心惊胆颤。
前方雨幕之中,玄武门高耸巍峨的城楼隐隐约约在望。
斥候匆匆忙忙跑到李怀勤近前,急声道:“郡王,殷秦州自中渭桥以北率军而来,直扑我军后阵!”
李怀勤吓了一跳,破口大骂:“这厮还没死呢?被房二打得丢盔弃甲,大仇不报,反而站到陛下那边去了?简直丢人现眼、无能至极!传令下去,后阵停止前进就地结阵挡住殷秦州,主力随本王攻打玄武门!”
李怀勤没将殷秦州放在心上,一卫之兵被房俊打得差一点飞灰湮灭,这人又能有几分能耐?况且战败之后非但不想着如何报仇,反而投入房俊阵营之中,简直就是寡廉鲜耻、毫无气节,世人所不齿也。
最终是殷秦州麾下左候卫死伤殆尽,就算纠集一些溃兵,又能有几人?
故而当李可满派人前来询问如何应对之时,李怀勤信心满满:“告知李可满不必在意,本王留下两千精锐断后,略微放缓行军速度以为策应,待到剿灭殷秦州之后即刻赶赴玄武门。”
两支军队并驾齐驱直扑玄武门,行军速度几乎一样,自己这边慢下来一些,先抵达玄武门的便是对方,玄武门防守兵力虽然少,但右屯卫的战力天下皆知,兵力再少也很难一鼓作气攻陷,等到刘可满猛攻一阵付出一些伤亡撼动玄武门的防御,自己正好率军抵达一战而定……
既能避免猛攻城门的伤亡,又能拿下玄武门抢下功劳,简直完美。
“喏!”
亲兵前去给刘可满传信,李怀勤则命令部队放缓行进速度,同时派出两千精锐脱离本阵,向后狙击纤维而来的殷秦州部,等到斥候传回对方兵力只在两三千之间,李怀勤仅有的一点担忧也消失无踪,放下心来优哉游哉的缓缓前行,等着彻底剿灭殷秦州之后再度提速奔赴玄武门。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斥候慌慌张张来报:“殷秦州部凶悍骁勇,大帅派去的两千兵马伤亡殆尽扔无法阻止,敌军已经奔赴后阵而来,请大帅定夺。”
李怀勤吃了一惊,殷秦州麾下皆是被房俊打得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居然也这么骁勇?
赶紧再度派出三千兵马,同时下令部队再次降速,全军前后衔接、彼此呼应,以策万全。
同时刘可满那边也回信过来,说什么“殷秦州乃骁勇之将,麾下部队战力绝伦,即便败于房俊之手亦不可小觑,郡王出兵剿灭,末将从旁协助,确保万无一失”,气得李怀勤破口大骂。
殷秦州麾下区区两三千溃兵,这也“不可小觑”?
刘可满这厮摆明了不愿单独攻伐玄武门,其自私自利之脾性令人厌恶,小肚鸡肠难成大器。
……
刘可满接到李怀勤的传信,略微思索一下便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心里大骂李怀勤阴险狡诈,这是想要让老子的部队冲锋陷阵你却跟着后边捡便宜?
想滴美!
反正玄武门近在咫尺,也不差这么一点半点时间,等着李怀勤剿灭殷秦州部之后再一度合并攻城便是,总之无论李怀勤何等说辞,刘可满断然不肯自己去强攻玄武门。
他也命令军队放缓速度,密切关注李怀勤那边的情形,听到李怀勤派去的两千兵马被殷秦州打得落花流水,刘可满难免幸灾乐祸,可是当李怀勤再度派出三千人却依旧未能剿灭殷秦州的消息传过来,刘可满觉得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自己冲锋陷阵让李怀勤捡便宜固然令人恶心,但攻伐玄武门乃是重中之重,若是因为相互斗气而坐失良机,岂不坏了大事?毕竟无论城东的李靖还是城南的薛万彻都可能在接到玄武门遭受突袭的第一时间前来增援,这两支军队任何一支赶到,自己所要面临的都将是一场血战,非但损失惨重,甚至再也无法攻陷玄武门。
孰轻孰重,刘可满还是分得清的,当即命人告知李怀勤赶紧剿灭殷秦州前来增援,自己则下令全军提速,奔赴玄武门。
如果能在李怀勤赶到之前攻陷玄武门,纵然有所损失也是值得的……
大军抵达玄武门之下,刘可满仰首望着风雨之中巍峨雄壮的玄武门,手一挥,刚刚喘了一口气的兵卒马上扛着木盾、云梯等攻城器械发动猛攻。
城头上示警的号角声沉闷悠扬,箭矢混杂着雨水从天而降,“夺夺夺”的射在木盾上、攻城的兵卒身上,但城下兵卒还是很快将云梯运送到城下且搭建起来。
从城上箭矢的密集程度就可看出守军果然兵力不足,刘可满心中大定,现在反倒希望李怀勤晚一点过来,让他能够独享攻陷玄武门的功勋。
……
风雨之中,李大志率领五千骑兵自春明门向北,穿过龙首原向着玄武门方向疾行,兵卒上身伏在马背之上疯狂驱动战马,轰鸣的马蹄声响宛如闷雷一般。
马蹄见他路面积水,使得行进之间好似水雾缭绕、踏波而行,气势汹汹争分夺秒。
冷风冷雨迎面而来,却浇不灭李大志心中的火热。
这回伯父奉皇帝之命分兵而出狙击郿县前来的叛军,命他率领骑兵先行一步,算是对他委以重任,只需在这场战斗当中有着优异表现,必然奠定他在军中的基础,也向陛下表明他有统兵之能,即便日后晋升,也不至于被视为全凭父辈提携。
这般大场面能够获得一个独自领兵的机会,极为难得,对于一个“萌新”来说必然有几分紧张。但自从晋王兵变之时其,李大志便跟随伯父李靖镇守春明门,对于局势发展极为清晰,为了紧要关头阻截自西而来的叛军做足了准备。
刚刚穿过龙首原,斥候便回禀敌军兵分两路,刘可满部正在猛攻玄武门,李怀勤部责备渡河而来的殷秦州纠缠,两军相隔十余里,各自为战。
李大志有些犹豫,按理来说应当直扑李怀勤部,与殷秦州一同前后夹击将李怀勤彻底击溃,然后合兵一处折向玄武门将刘可满堵在城阙之下,可获完胜。
但玄武门兵力空虚,万一抵挡不住刘可满的强攻怎么办?届时刘可满率军杀进太极宫长驱直入直插房俊后背,武德殿危若累卵。
可如果先行增援玄武门,李怀勤见势不妙拜托殷秦州向西逃窜,便可威胁长安西边金光门、开远门等处城门,甚至可以原路返回与安元寿前后夹击程咬金,将左武卫一举绞杀……
李大志放缓马速,摸了一把脸上冰凉的雨水,有些焦急,独自领军的确很难,进退取舍之间的抉择令人心底惶恐,总觉得怎么选都是错。
一骑快马自风雨之中疾驰而来,外围的斥候予以拦截,而后待到李大志面前。
“吾乃玄武门守卫,奉右屯卫副将孙仁师之命前来,请将军直取李怀勤,不必担忧玄武门之安危,待到歼灭李怀勤部再回头包抄攻城的李可满,争取一战而定,震慑屑小。”
“回去告知孙仁师,让他务必死守玄武门,东宫六率的步卒随后便到。”
“喏!”
看着玄武门斥候调转马头钻进风雨之中,李大志心中大定,大手一挥:“斥候全部放出,不必理会玄武门,直取李怀勤!”
战场交战最重要是与友军彼此之间协调,现在孙仁师明确保证会死守玄武门,李大志便无需去做艰难的取舍抉择,只需按照孙仁师的意见全力以赴剪灭李怀勤即可。
五千骑兵再度加速,在山岭原野之间采取一条与长安城墙并行的路线,途中遥遥可见战事正酣的玄武门,却过而不入,直扑向十余里之外被殷秦州纠缠无法脱身的李怀勤。
……
李怀勤现在慌得不行,何曾聊到殷秦州区区两人余人就将自己死死纠缠、脱身不得?他先后派出五千精锐试图歼灭殷秦州,非但不能歼灭,连击溃都不能,反而被殷秦州缠住。
他的确是想让刘可满先行猛攻玄武门消耗玄武门的守卫力量,而后合兵一处一鼓而定,然而现在局势却逐渐不妙,不仅攻陷玄武门的功勋有可能被刘可满独吞,若是僵持到李靖或者薛万彻的部队前来支援却迟迟未能攻陷玄武门,岂不是坐失进入太极宫的良机?
一旦被这两人的部队堵在玄武门之外,势不可免要硬碰硬的野战一场,李怀勤再是自负也不认为自己麾下这久疏战阵的两万余人能够战而胜之……
晋王得不到增援,此战大抵是要失败的,等到皇帝坐稳皇位,岂能放过自己这个起兵响应晋王的“奸佞”?
李怀勤越想越是害怕,干脆全军停止前进,后军便前军,回头全力向殷秦州扑去。
殷元挥舞横刀在敌军丛中往来冲杀,刀刃割碎革甲切入身躯鲜血迸溅,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只觉得手臂酸麻力气将竭,但敌人依旧源源不断无穷无尽,刚想着喘一口气便忽然觉得左臂剧痛,却是冷不防被一个敌军用长矛沿着肩甲的缝隙刺入,不过敌人还未等一拥而上将他乱刃分尸,身后亲兵便冲上来将敌军击杀,而后将他簇拥在中间。
剧痛令他冷汗直冒,脸上汗水血水雨水混合在一处遮挡了视线,受伤的手臂抬不起,另一只手握着横刀不能擦拭,只得眯着眼睛,咬着牙嘶吼道:“吾左候卫先前犯下大错,夷灭三族已不能恕其罪也!若想吾等之父母家眷不受拖累,唯有拼死力战击退叛军扶保陛下,今日吾等死战于此,他朝陛下论功行赏之时定然宽恕吾等之罪,诸位,随吾死战!”
周围兵卒放声嘶吼:“死战、死战!”
声音凄厉、面容狰狞,既已抱定必死之志,自是浑然不惧、杀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