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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洎闷声不语,心中虽然不满,但也知道想扳倒房俊殊为不易,他现在能做的便是坚持不懈的将房俊的种种不利渲染出来,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待到将来房俊犯下过错之时,这些过往的所有缺点便会累积起来、一朝迸发……

    李承乾不理会大臣们的心思,对李君羡道:“派人将消息赶快通知越国公,让他有所准备。”

    “喏。”

    李君羡领命,见李承乾再无吩咐,遂转身退出,向房俊告知消息。

    李勣跪坐在案几之后,抱拳道:“恭喜陛下,卢国公截断咸阳桥、击溃右骁卫,必将威震整个关中,想必再也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奔赴长安支持晋王,叛军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大臣们醒悟过来,纷纷出声恭贺,武德殿上一片祥和,与之前叛军攻入武德门之时犹如天壤之别。大家之所以留在此处便是认定陛下能够稳住皇位、击败叛军,之后可以凭借今日这份“生死不弃”的交情在“仁和”一朝升官晋爵,其间虽然颇多波折,甚至一度陷入绝境,但胜利曙光已经出现,自然各个笑逐颜开,这一番风险担得很值。

    李勣心中倒是波澜不惊,他不奢求更多的功勋,因为他已经在贞观朝贵为“当朝第一人”,所谓高处不胜寒,当一个人进无可进、赏无可赏,便是水满之处、月盈之时,必然要走下坡路了。

    时至今日,房俊崛起之路已经不可阻挡,甚至在不久的将来更会成为军方的旗帜,李勣在这个时候退位让贤、急流勇退,凭借此时跟随陛下不离不弃的情分,能够确保他即便退居二线亦能保持一定的地位、权势,如此足矣。

    *****

    自隋朝修建大兴城以来,这块天府之国的富饶土地再度成为帝国中心,财富如水汇聚,人才接踵而来,自然也吸引了各方佛门。乱世之中佛门避世不出、关闭山门,随着治世来临、天大大定,便开始主动寻求传播学说,与宿敌道家争夺更多的资源。

    如此,诸多佛寺在大兴城内乃至长安周边如雨后春笋一般兴建起来。

    安化坊的荐福寺占地不大,远远无法同那些动辄屋宇连绵、香火鼎盛的大寺相比,三进院落精舍数间、房屋简陋,唯有遍植寺内的松柏在这冷风苦雨之下郁郁常青,透露着几分禅意幽深。

    山门之外伫立这一排排顶盔掼甲、身穿蓑衣的兵卒,各个在风雨之中姿态昂扬、杀气腾腾,如山似岳一般拱卫着小小的寺庙,手摁横刀、面容肃穆,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从马车上下来,崔信被这股杀气所摄,心中难免慌乱,万一刘仁轨杀性太大,谈判不成干脆命人将他就地宰杀那可如何是好?

    萧瑀则镇定得多,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与当年南梁灭亡之后整个皇族被押解大兴城动辄阖族皆亡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来到山门之前,萧瑀淡然道:“烦请告知刘仁轨,有故人相见。”

    这个时候尚未开始谈判,自然不能在这里直接通报名姓,否则传扬出去再无回寰之余地……

    门口的校尉上下打量萧瑀、崔信一眼,微微颔首,语气生硬:“等在此处,莫要随意走动!”

    转身进入山门通禀,好半晌没有出来。

    萧瑀与崔信站在凄风冷雨之中,虽然身上穿着蓑衣却也难免潮湿难当,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冻得瑟瑟发抖,却还要强自忍耐以免有失风度……

    崔信叹息一声,小声道:“这水师上上下下,每一个好东西。”

    对于这一点,萧瑀无比赞同:“何止于此?你们山东世家只是海贸之时与水师有所交集,殊不知平素水师在江南是何等嚣张跋扈,什么将带什么兵,各个都与房俊一般桀骜不驯,名字挂着皇家两字,实则与土匪无异。”

    说起水师在江南的霸道之处,萧瑀便有吐不完的槽,牢牢把持海贸的相关事宜,导致江南士族每年都得从海贸的收益之中割舍巨大的利润缴税,整个江南一片怨声载道,无奈水师实力强横纵横大洋,各家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尤其是兰陵萧氏自认与房俊乃是姻亲,总得多多关照吧?房俊却将整个江南士族的海贸税赋摊派给兰陵萧氏,虽然兰陵萧氏也因此获取了格外的利益,却得罪了绝大多数的江南士族。

    现在几乎所有江南士族都认为兰陵萧氏乃是水师的“帮凶”,当面或许不敢说什么,但背地里没少戳萧家的脊梁骨……

    崔信无奈道:“这刘仁轨之前名不见经传,孰料却是这般强势桀骜,摆明了晾一晾咱们两个,待会儿怕是不好谈。”

    他这一辈子见多识广,自然知道刘仁轨迟迟不肯相见乃是耍弄手段,以此杀一杀他们两个的气势,为稍后的谈判争取主动。想他崔信作为山东世家的领袖乃是天下第一等尊贵之人,平素连李唐皇族都放在眼中,何时受过这等气?

    但现在形式不如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萧瑀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认同道:“自从房俊回到长安、裴行俭调往西域,刘仁轨就是水师事实上的‘第二人’,地位、权势仅在苏定方之下。此人乃房俊一手简拔,从一介亲兵升任水师将领,执行房俊的海外政策,不仅深受房俊信任,其自身之能力亦是极为卓越万万不能小觑。”

    原本来时商议好的种种条款,在风雨之中逐渐冷却凋零,两人心头对于此次谈判充满了悲观,只能在心底对期望的利益一减再减……

    终于,校尉回转,说是刘仁轨请两人入内会见。

    两人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肃容进入山门之内。

    就在山门之内一侧有一排禅房,校尉将两人待到其中不起眼的一间,也不通禀便直接请两人入内。

    禅房之内,刘仁轨与薛万彻一齐起身,未失礼数,以下官之礼与萧瑀相见。

    萧瑀还礼,笑道:“原来武安郡公也在。”

    心里却一直往下沉。

    作为镇守长安城南的主力部队的主帅,薛万彻本应在明德门指挥部队严防有人袭扰城门,但薛万彻却撇下部队出现在此处,足矣说明薛万彻麾下的右武卫根本没有入城平叛、支援武德殿的打算。

    由此推测,李靖那边怕是也同样如此。

    看起来,李承乾对于晋王轰轰烈烈的兵变之举并未有太多的担忧,认定仅凭房俊就足矣剿灭叛军、维护皇权。

    再想想至今仍在太极宫内上蹿下跳的晋王……

    幸好自己果决,做出投诚之决定,否则再拖下去,晋王必败无疑,到那个时候再来投诚,怕是刘仁轨都不会见他。

    薛万彻面无表情,淡然道:“拱卫皇权、护卫社稷、剿灭叛贼,乃理所应当之事,在下自然要身在长安城内,绝不退缩。”

    萧瑀点点头,心想这个棒槌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事先背诵了不知多少遍……

    刘仁轨请两人入座,萧瑀、崔信谢过,分别落座。

    亲兵奉上热茶,萧、崔两人捧着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滚烫的茶水入喉,身上的湿寒之气为之一散,整个人都好过了许多。

    刘仁轨开门见山:“两人皆乃贵人,不知风雨之中前来拜访,所为何事?”

    萧瑀看了一眼崔信,转头对刘仁轨道:“既然刘将军如此直接,老夫也不拐弯抹角,此番前来乃是为了投诚一事。此前误入歧途,受人蒙蔽,做下错事,现在希望带领镇守承天门的军队向刘将军缴械,改弦更张、弃暗投明。”

    刘仁轨点点头:“宋国公乃国之柱石,更是开国元勋,固然行差踏错,但既然迷途知返,想必陛下也会网开一面,崔公更是深明大义,如此甚好。既然两人亲临,在下也不推脱,这就派人前往接受山东军队的投诚,而后接管承天门。”

    崔信忙道:“吾等先前有错,此番投诚乃是必然,但投诚之事毕竟涉及诸多方面,不能仓促行之,还有一些条件希望能够与刘将军斡旋商议……”

    “砰!”

    薛万彻狠狠一拍桌子,一双眼睛铜铃一般瞪圆,怒视崔信,厉声喝道:“放屁!汝等不忠不义、祸乱朝纲,老子没将你脑袋剁下来挂在旗杆上已经是网开一面,你还想谈条件?简直混账透顶!”

    崔信自幼出身名门,二十几岁便以嫡长子之身份管理博陵崔氏大大小小事务,名动山东、德高望重,何曾被人这般当面辱骂?

    顿时气得老脸通红,手指颤抖的指着薛万彻:“你你你……简直有辱斯文,岂有此理!”

    萧瑀拽了一下崔信的衣袖,眼神示意他冷静一下,继而看向一旁优哉游哉喝茶的刘仁轨,冷声问道:“不知刘将军到底何意?”

    刘仁轨放下茶杯,好整以暇,断然道:“武安郡公之言,您没听到?你们乃是乱臣贼子,若果真想要赎罪,那就痛痛快快放下武器、就地投降,或许陛下会念及往昔之功劳网开一面,若是心存幻想、不肯服输,那就回去整顿军队,等着在下杀到承天门之时,将你二人生擒活捉、明正典刑!在下虽然官低位卑,却也心存忠义,绝不会私下里许诺你们任何条件,要么降、要么战,绝无他途!”

    萧瑀与崔信面面相觑,虽然知道此次谈判定然千难万难,却没想到刚一见面便谈判破裂,看刘仁轨这个态度,根本没打算谈。

    薛万彻更是在一旁叫嚣:“跟两个乱臣贼子有什么好谈了?要我说,干脆抓起来一刀宰了,然后提着人头去跟陛下请功!”

    萧瑀与崔信面色灰白,两股战战。

    萧瑀与崔信来时想到了种种困难,也想到刘仁轨极有可能狮子大开口,毕竟江南、山东两地的海贸受制于水师,如今又要投诚于水师,或许被水师在这方面狠狠咬一口也有可能,也做好了忍痛让出利益的准备。

    却着实没料到刘仁轨的态度这般坚决,连投诚的条件都不让提,便断然拒绝……

    薛万彻喊打喊杀的叫嚷倒是没吓到两人,这江山原本就是陛下的,不是从别处抢来的,剿灭叛军之后自然要思量治国之策,山东、江南两地因为此番支持晋王兵败遭受了巨大损失,与中枢离心离德,若是不能妥善安抚,极易埋下巨大隐患。

    即便他们参与了晋王兵败,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但陛下肯定不会将两人赐死,还需他们安抚江南、山东两地。

    故而并不理会薛万彻的叫嚣,萧瑀对刘仁轨道:“吾等虽然迷途知返,为社稷稳定而愿意投诚,但却并非一定要选择刘将军,卫公就在春明门外,若刘将军不答应,老夫退而求其次去找卫公也是一样。相比于卫公,刘将军更需要这样一份功勋。”

    对于刘仁轨,萧瑀无比重视,单只现在表现出来的强势就可看出此人早已洞悉当下局势,对于各方利益了如指掌,所以也没说什么我现在就去找李靖投诚的话语,而是用了一个“退而求其次”,你的确是最好的投诚目标,但并不是非你不可。

    并且直接点明,咱们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你别太过分……

    刘仁轨不为所动,沉声道:“在下不否认的确需要这样一份功勋,但大义面前,个人之得失又算的了什么呢?正是那等自私自利、枉顾家国大义的蝇营狗苟之辈窃据朝堂,才导致此次之叛逆,在下不才,不屑与之为伍。”

    被一个“行伍丘八”以家国大义相侮辱,萧瑀与崔信面红耳赤,羞恼交加。

    崔信摇摇头,道:“非是老夫自私,实在是山东世家之利益必须得到保障,否则也只能死战到底。”

    刘仁轨澹然道:“若有死战之心,又何必冒险登门而来?”

    看来自己虽然率军打得山东私军大败亏输、尸横枕籍,却也并未让萧、崔两人认可,否则断然不会用出这种低劣的话术来试探自己的底线。

    萧瑀面色难看,略作沉思,摇头叹息道:“若刘将军寸步不让,那老夫也只能去寻卫公了。吾等前来非是为一己之力,而是背负着家族生死荣辱,责任重大。”

    “呵!”

    刘仁轨冷笑一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道:“所以啊,这就是门阀之恶,于私来说,门阀子弟骄纵不法,眼中不知有国、只知有家,于公来说,门阀垄断官员晋升之渠道,满朝朱紫、皆乃门阀,操弄权术损公肥私,不在乎社稷之存续、不在乎帝国之兴亡,宛如毒瘤一般寄生在国家身上吸吮膏血,就该将你们彻底扫灭、挫骨扬灰!”

    崔信不满,反问道:“你可知若无门阀之力,大唐何以立国?”

    正是依靠门阀不遗余力的支持,大唐才能在隋末乱世之中扫平各路豪杰、一统天下。

    刘仁轨道:“此一时,彼一时,大唐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更非世家门阀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更何况崔公只见到大唐如何立国,为何却见不到前隋如何亡国?以史为鉴,当可知天下兴替。如果宋国公、崔公当真打算力战到底,最终灰飞烟灭,天下人不会有一丝一毫之惋惜,唯有奔走相告、额手相庆,世家门阀苦天下久矣!”

    若非世家门阀明争暗斗、相互拆台威胁到皇权,隋炀帝又何必以发动战争的手段去消弭其中的矛盾,又何至于最终落得一个身死国亡的下场?

    偌大的隋帝国一统南北傲视群伦,结果短短数十年间便分崩离析,此正世家门阀之功也。

    贞观后期,李二陛下便以打压门阀为国策,坚定不移的予以执行,李承乾登基之初更是表态会延续其父之国策,而这也是导致关陇、晋王先后两次兵变的主因。

    刘仁轨不愿意冒着得罪李承乾的危险对山东私军、江南士族有所优待,难道李靖就愿意吗?

    相对来说,刘仁轨背后的房俊无论功勋、势力都已经远超李靖,圣卷更不可同日而语,房俊若是为了些许功勋或许还敢私底下与世家门阀有所牵扯,曾经因为被皇帝猜忌而投闲置散十余载的李靖是万万不敢的。

    刘仁轨注意着萧瑀的神色变化,劝告道:“宋国公乃三朝老臣、功勋卓着,江南士族也担负着江南地区的长治久安,以陛下仁厚之性格,又岂会斩尽杀绝呢?现在只要您表达一个知错能改的态度,陛下定然不予深究。”

    对于这话,萧瑀是有一定认可的,李承乾非是杀伐果断的性格,就算心中对此番支持晋王起兵的门阀世家恨之入骨,也不太可能采取极端的策略,尤其是江南地区随着海贸的发展开始承担越来越多的税赋,肯定不愿江南之地一片混乱。

    只要自己认罪的态度良好,定然能够宽容相待,可若是一意孤行死战到底,说不定就要激怒房俊,从而给江南士族带来严重的后患……

    刘仁轨又看向崔信,啧啧有声:“但是对于山东世家来说,则完全相反。毕竟此番为了支持晋王,山东世家几乎是竭尽全力,数百年积攒的家底都掏空了,更是将山东之地的青壮几乎全部葬送在关中战场,对于山东的掌控跌到最低,山东混乱几乎不可避免。既然如此,借此机会彻底将山东世家连根拔起,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长痛不如短痛嘛。”

    崔信面色发白,即便他城府深沉,却也忍不住心里打了一个冷颤。

    同样是支持晋王兵变,江南士族叫得最凶,但是出力最少,江南之地远离关中路途不便,一直未有太多粮秣钱财运抵关中,好不容易募集了十万私军还被水师在燕子矶一战击溃,战后纷纷逃回原籍,重新回归江南士族门下,所以江南士族的实力并未有太多损耗。

    而山东世家却不同,青壮、钱财、粮秣几乎全部告罄,正如刘仁轨所言,对于山东之地的掌控跌落至数百年来的最低点,若是借此机会将山东世家一网打尽、连根拔起,所造成的影响自然也不会太大……

    他有些慌了。

    刘仁轨一指薛万彻,对萧瑀、崔信道:“直至眼下为止,武安郡公的右武卫、卫国公的东宫六率一直按兵不动,二位可知其中原因?”

    萧瑀与崔信心中一颤,薛万彻已经大声嚷嚷道:“保持士气,随时准备出关!”

    崔信心中再无侥幸,面色灰败,颓然摇头。

    满以为此番前来能够争取最后的条件止损,殊不知对于形势之判断谬之千里,哪里还有资格谈判?

    *****

    随着武德门的陷落,战场已经由原来围绕武德殿外围各处建筑群落扩散至武德门内,不远处武德殿的屋嵴已经在风雨之中显露真容,叛军随时都有可能杀入武德殿。

    由大吉门赶来增援的太子左卫率压力山大,李大志虽然负伤却不敢撤下去救治,让亲兵胡乱将伤口处理一下,便带着麾下兵卒死守武德殿。

    尉迟恭打了一辈子仗,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生死成败就在此时,遂将李治安排在后军由军队严密护卫,自己则带着精锐奋勇向前,与太子左卫率鏖战不休,希望能够突破封锁,攻入武德殿。

    身处重重护卫之中李治心焦如焚,不断催促部队向前支援尉迟恭,他怕李道宗不敌房俊进而失败,导致房俊进入武德门追上自己的后路,到时候前有阻挡、后有追兵,搞不好就将陷入重围、坠入绝境。

    结果未等尉迟恭向前突进几步,便有兵卒仓惶来报,李道宗被房俊击落马下,其部队也被具装铁骑击溃,房俊已经集结部队向着武德门杀来……

    这消息好似一道霹雳落在李治头上,大雨中的他心头一片茫然,难道自己当真不是天命所属的那一个?

    否则那些口口声声支持自己废黜李承乾的门阀、军队要么全军覆灭、要么龟缩不出,导致大好局面走到今时今日这般凄惨境地?

    然而事到如今,早已退无可退,唯有奋而向前。

    所幸距离武德殿仅有一步之遥,只要将这一步跨过去就能彻底攻占帝国中枢,李承乾只能放弃太极宫开始逃亡,等自己昭告天下登基即位之后,必然能够彻底扭转局势。

    更何况,承天门、朱雀门附近还有数万山东私军,最坏情况之下也能进入太极宫缠住房俊,给自己与尉迟恭争取攻陷武德殿的机会……

    “无需在意本王之安危,全军向前支援鄂国公,击溃太子左卫率、攻陷武德殿!”

    濒临绝境,李治反而焕发出无穷斗志,抽刀在手,带着军队浩浩荡荡向前与尉迟恭并肩而战,向着太子左卫率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势。

    身后铁蹄铮铮,房俊带领具装铁骑自武德门杀了过来,千余铁骑发动攻击,其声势在这狭窄的禁宫内苑之中愈发显得排山倒海、无可匹敌。

    铁蹄铮铮声势犹如山崩地裂,李治回头看着千余铁骑自武德门汹涌而入,知道着意味着自己的后路已经被彻底断绝,若不能尽快攻陷武德殿,就将被太子左卫率与具装铁骑前后夹击,必败无疑。

    要么攻陷武德殿,要么萧瑀、崔信引山东私军入宫救援,除此之外只有死路一条……

    李治当机立断,吩咐左右亲兵:“马上混出武德门外,让萧瑀、崔信放弃城内战斗,率领部队入宫救援!”

    “喏!”

    几个亲兵赶紧跳下马,在混战之中跑出老远,而后拐个弯向南狂奔。此时整个武德门一线已经完全乱套,因为武德门防线已经全线崩溃,撤下来的右屯卫兵卒与翻墙而入的叛军混战不休,漫长的战线上数十处激战,一时间敌我难分,想要混出去还是很容易的。

    李治又道:“告知鄂国公,无需担忧身后,本王亲自迎战具装铁骑,让他只管向前,定要攻陷武德殿!”

    “喏!”

    又有亲兵策骑飞奔,向前给尉迟恭传讯。

    此刻具装铁骑已经相距不远,佩戴了铁面的马头已经在风雨之中看得越来越清晰,李治环顾左右,咬牙道:“本王奉天承命、讨伐伪帝,自是天命所归、九五至尊!莫要被敌军吓破了胆,即便是具装铁骑又岂能逆天改命?虽本王迎战,谁能将房俊斩于马下,封爵国公、建国一方!”

    “喏!”

    左右千余亲兵以及数千叛军轰然应命,尽皆双眼泛红、士气沸腾,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谁能拒绝如此破天荒的重赏?由一介偏将、校尉、甚至普通兵卒,一跃而封爵国公、建国一方,简直就是脚踏青云扶摇九霄,为此,就算拼了命也值得!

    更何况跟随至此的千余晋王府禁卫乃是当初李二陛下亲自选定、指派,各个都愿意为了李治力战而死!

    轰!

    具装铁骑狠狠撞进叛军阵中,水花、血花飞溅迸射。

    由于刚刚自武德门奔出,距离叛军阵地不远,具装铁骑并未能够将马速提升至极限,导致赖以横行军阵的冲击力未能全部发挥,但尽管如此,人马俱甲的铁骑依旧在甫一结阵便给叛军造成巨大杀伤。

    但这支以晋王府禁卫为主的叛军不仅死战不退、全部存了为晋王死战之心,且各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军中勇士,战斗力及其强悍,即便面对人马俱甲的具装铁骑亦能死死缠住,互有伤亡。

    丧失了冲击力的具装铁骑陷入叛军阵地之中,无坚不摧的锋失阵无法形成,变成血肉横飞的鏖战。

    晋王府禁卫见到兵刃很难破开具装铁骑的甲胃伤及兵卒、战马,遂以重武器袭击马腿,之前尉迟恭也曾试图以此等方式拦阻具装铁骑,但因为战场之上的环境导致失败。现在具装铁骑陷入鏖战,敌我之间距离拉近,这个方法反倒收到奇效。

    不断有战马悲鸣着倒地,连带着马背上的兵卒跌落地面,被周边数量更多的晋王府禁卫围杀,具装铁骑先前横行战场的优势不在,局势陷入被动。

    房俊在敌军从中纵马驰骋,掌中长槊上下翻飞,将试图靠近的敌军一一击杀,硬生生在敌军阵中杀出一条血路,直扑重新竖起的大旗之下的李治。

    然而随着身边兵卒越来越多陷入与敌军的纠缠鏖战,突进的速度也就越来越慢,而且血战连连未曾休息,就连房俊这样天生神力者亦感到力气枯竭、难以为继,更何况其他兵卒、战马?

    不过房俊倒也不急,暂时虽然陷入鏖战对具装铁骑不利,但身后重甲步卒随后就能赶到,只要能够将敌军阵地冲开一条缝隙,使得具装铁骑重新发挥出机动性,歼灭叛军易如反掌。

    ……

    尉迟恭听闻房俊率领具装铁骑已经击败且俘虏李道宗,并由武德门杀进来,顿时吓了一大跳,没有李道宗殿后,自己便成为孤军,如何能冲破面前重重阻碍、拜托身后具装铁骑,进而攻陷武德殿?

    只不过这股悲观情绪也之时在脑海之中泛起那么一瞬,旋即便被李治拼死力战拖住具装铁骑的消息给冲击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则是一股冲天豪情。

    连李治这样的天潢贵胃都能不畏生死,自己又何须在意生死成败?

    武德殿就在眼前,冲过去,攻陷它!

    虽然年事已高体力不复当年,又经过一夜厮杀精疲力竭,但尉迟恭依旧鼓起余威咬紧牙根,率领麾下多年征战的老卒悍不畏死的冲向太子左卫率阵地,誓要冲破封锁,攻陷武德殿。

    *****

    站在门口目送萧瑀、崔信两人出了山门登上马车远去,刘仁轨与薛万彻回到禅房之内,薛万彻不满道:“何必对这两个老贼如此礼遇?以我之见干脆绑起来,钢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们投降,胆敢有半分犹豫就地宰杀!此番放任他们离去,万一又改了主意岂不是还要多费一番手脚?”

    这番谈判的过程之中刘仁轨太过强势,根本不给萧瑀、崔信两人任何提条件的机会,虽然最终将其压制逼着他们忍气吞声,却也导致局势极易出现反复,说不定两人回去之后就会改了主意。

    还不如当场将两人拿下,而后押赴阵前逼着山东私军投降……

    刘仁轨招手请薛万彻入座,耐心解释道:“郡公您以为末将不想那么干?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薛万彻不解:“有何顾虑?”

    刘仁轨道:“山东世家自诩诗礼传家,对于门下所控制之民众采取刚柔并济之策予以治理,将‘仁义’二字贯彻至每一个人的心头,即便大字不识的奴仆,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愿意誓死维护山东世家的统治。咱们若是将萧瑀、崔信抓起来,不能保证崔信不会来一个鱼死网破,他若死在阵前,山东私军必然血战到底、决不投降。”

    薛万彻想了想,颔首道:“的确如此,若说‘愚民之甚’,天下门阀莫过于山东,毕竟是祖传的本事……不过就算山东私军誓死不降又能如何?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只需东宫六率或者吾麾下右武卫入城,将其剿灭不费吹灰之力。”

    他虽然自幼不愿读书,但毕竟也是世家子弟,河东薛氏今时今日固然落魄不堪,当年也曾显赫一时。自然明白山东乃儒家起源之地,自古以来儒家学说兴盛繁衍,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历朝历代的儒家子弟不断将儒学进行阉割,衍生出诸多适合统治阶级的学说。

    自汉武帝以来的统治阶级为何都愿意捧一捧儒家?

    就是因为儒家的各种学说大抵都是有利于统治的,磨灭人性之中的戾气,奉行团结、有爱,推崇“天命所归”……

    既然能够拿来治理国家,那么以之“愚民”更是无往而不利,山东百姓对于山东世家之顺从、认可,其他门阀只能望其项背。

    刘仁轨给薛万彻斟了杯茶,续道:“郡公别看现在山东世家闹得这般欢腾,甚至杀入长安城闯下谋逆之大罪,但陛下绝对不会愿意见到如此之多的山东私军覆灭在这长安城内。”

    未等薛万彻询问缘故,他自己便解释道:“否则山东之地数十年内不能安抚,且山东百姓自此与帝国中枢解下死仇,世世代代不能化解,离心离德、隐患重重,从今往后中枢如何治理山东之地?”

    站在皇帝、朝廷的角度去看,山东私军是否罪有应得并不重要,如何在打压山东世家之后治理山东之地才是最重要的,否则长安距离山东隔着天堑,一旦局势有变,难保山东之地不会风起云涌,重现隋末之旧事。

    没有什么比稳定统治更重要……

    更何况刘仁轨谋求进身之阶,若萧瑀、崔信身死,山东私军覆灭,他还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功勋?

    毕竟杀人是最简单的,被称作“棒槌”的薛万彻在这方面的能力就足以甩开他刘仁轨几条街,你刘仁轨又凭什么进入中枢、力争上游?

    薛万彻点点头,理解了刘仁轨的态度,喝了口茶水问道:“你们这些人就是心眼儿太多,跟房二那厮一个样……现在咱们要如何应对?”

    刘仁轨起身,道:“集结部队、停止战斗,同时向朱雀门方向施压,等着接受山东私军投降,将所有俘虏押解城外看管,同时派兵进入各处里坊维持治安、抓捕贼寇,与京兆府一道恢复长安城内秩序。”

    薛万彻将茶水喝完,随之起身,豪爽道:“你做主,我配合,此番必定要给你立下一个大功不可。”

    他这人虽然浑,但最是重义气,否则当年也不至于在李建成被杀之后宁可逃遁出城藏入终南山也不肯投降李二陛下,此番更是因为房俊的要求,便从头至尾对晋王的拉拢不屑一顾。

    他认可了刘仁轨,觉得这人对脾气,自然愿意甘当绿叶,给对方帮衬一回。

    马车在风雨之中自长安城各处里坊穿街过巷,终于抵达承天门下,早已等候在此望眼欲穿的褚遂良长长松了口气,赶紧上前将两人迎入门洞,先后搀扶两人下马之后,一同进入承天门的内的值房。

    褚遂良将早已备好的热水注入茶壶,给两人各自沏了一杯茶水,这才坐在一旁,关切问道:“谈得结果如何?”

    自两人前往刘仁轨那边谈判,他便提心吊胆,万一这两人被刘仁轨一并拿下,极易导致所有山东私军萌生死战之志,到时候没有“反正之功”,他褚遂良拿什么取信李承乾,如何重归朝堂?

    现在见到两人全须全尾的回来,算是放下了心……

    萧瑀喝了口茶水,吐出一口寒气,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脸上雨水,摇头叹气道:“刘仁轨这人太过精明,根本不肯松口,算是白去了这一趟。”

    一旁的崔信闷声道:“倒也不算是白去,从刘仁轨的态度来看,咱们投诚与否并不能影响战局之胜负,这正好证明了咱们的选择是对的。”

    人家刘仁轨为何口气那么坚挺、态度那么硬?自然是认定了胜券在握,数万山东私军根本不能左右战局之胜负,所以不肯给予任何谈判条件,若非刘仁轨本人需要这样一份功勋,怕是连面儿都见不到……

    褚遂良点点头,问道:“二位如何决断?”

    他不在意与刘仁轨谈妥了什么样的投诚条件,他只在意是否投诚,只要山东私军向刘仁轨投降,就可以算作他的功劳,到时候在陛下面前自有分说之词。

    萧瑀反问道:“晋王那边战况如何?”

    褚遂良摇摇头,道:“不容乐观,晋王殿下虽然杀入武德门,但江夏郡王已经兵败被擒,房俊截断了武德门进出之路,现在晋王殿下与鄂国公猛攻武德殿,要么攻陷武德殿占据中枢,要么兵败或擒或杀。”

    萧瑀又叹息一声,无奈道:“局势已经有所变化,之前攻占武德殿或许还能以中枢之令昭告天下、登基为帝,逼着李承乾退往河西重整旗鼓。但现在就算是攻陷了武德殿,李承乾只需由密道退出城外,等到房俊平定城内乱兵即可再度回来,晋王在武德殿中四面楚歌、孤立无援,谁还听他的?”

    安、李、刘三支部队奔赴长安结果大败亏输,其影响实在太大,导致关中各地的驻军、门阀已经吓破了胆,再也不敢贸然起兵奔赴长安支援晋王。

    就算有人利令智昏,又如何冲破程咬金、李靖、薛万彻这几道防线?

    现在看来,李靖、薛万彻虽然坐镇城外导致太极宫危险重重、岌岌可危甚至一度濒临失陷,承担了巨大的风险,但却截断了外界入境支援晋王的道路,使得右屯卫面对的敌人只有叛军,而不是整个长安城及其周边陷入全面混战,致使局势崩溃、关中动荡。

    而右屯卫也的确不负所望,一己之力将十倍之敌军死死挡住,终于迎来局势逆转……

    战略及其正确。

    萧瑀看向崔信:“就这么定了吧?”

    崔信苦笑一声,喟然道:“不这样又能如何呢?刘仁轨敢放咱们回来,一则是不想所有山东私军全部阵亡在这长安城内,导致山东之地从此与中枢离心离德、隐患重重,再则也是有着充足的信心,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不仅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

    做出投诚的决定不难,但是如何面对遭受重创之后还要稳住山东之地的局面,甚至保住山东世家已经为数不多的家底,却是千难万难。

    他这一辈子养尊处优,作为博陵崔氏的家主领袖山东世家,可谓荣耀备至、德高望重,临老却不得不吞下失败的苦果,将山东世家一代人葬送在这关中。

    可以想见,将来回归山东之后将会面临山东子弟何等样的诘难与唾弃,一世英名尽丧……

    事到如今,只能伏首认错、及时止损,即便无法在谈判之中获得额外的利益,也要尽可能的将更多山东子弟待会山东,使其回归家园,保留一分元气。

    褚遂良见两人已经做出决定,唯恐夜长梦多,忍不住催促道:“宜早不宜迟,还是速速行动为好。”

    萧瑀、崔信一齐点头。

    晋王尚在武德门内鏖战,危在旦夕,但在其兵败之前向刘仁轨投诚与兵败之后再投诚,其间之差距有着天壤之别,现在投诚是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带到晋王兵败之后投诚,那就是走投无路、背信弃义,不仅无法获得宽待,更会招致骂名。

    萧瑀道:“一切就拜托崔公了。”

    崔信道:“分内之事。”

    现在猬集在朱雀门、承天门、乃至于整个皇城的部队皆乃山东私军,自然需要崔信下命令缴械投降并予以安抚。不过由于此番山东世家损失惨重,且担忧陛下盛怒之下失去理智要严惩山东世家,必须拉上萧瑀、褚遂良一起。

    萧瑀乃江南士族领袖,与自己一道向陛下投诚,陛下就不得不顾虑若严惩山东世家,江南士族会否感觉唇亡齿寒,进而使得整个江南地域不靖。

    而褚遂良虽然没什么势力,钱塘诸氏也没有左右局势的资格,但毕竟是贞观朝的老臣,且自太宗皇帝东征开始便一直随侍左右,总归在李承乾那里有几分薄面……

    走出房舍,崔信仰头看了看乌云堆聚的天空,任凭冷风裹挟着雨水打在脸上,重重吐出一口气,将门外等候的一众山东世家子弟叫到跟前,一一吩咐。

    听闻崔信命令所有山东私军放下武器、就地投降,等候水师部队的看押监管,这些山东子弟非但没有感受到半分不战而降的屈辱,反而全都松了一口气,当即照办,返回各部传达命令。

    山东自古豪杰辈出,虽然只是仓促募集的私军,却也有着死战不退的血性,然而此番进入长安城试图颠覆皇权,却被水师的陌刀队杀得彻底胆寒,一腔血勇都被着漫天风雨淋得冷却。

    直至现在,随着水师陌刀队的不断推进,朱雀大街两侧早已堆满了山东私军的尸骸,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整个长街都浸透在献血之中,即便是这瓢泼大雨亦不能将尸体汩汩流出的献血冲散……如此惨烈至极的场景,谁不胆寒?

    很快,整个承天门至朱雀门一线的山东私军便在各自校尉的命令之下放下武器,等候水师部队前来押解出城、予以看管。

    没有桀骜不驯、死战不降,没有忿忿不平、怨声载道,只有默默的缴械、蹲地不语,甚至有一些私军居然凑在一处窃窃私语一阵之后,忍耐不住的畅然欢笑起来……

    没有人喜欢战争,若是抵抗外侮、保家卫国还好,如同这般同室操戈还要牺牲掉性命,谁能愿意呢?

    这些山东子弟畅想着既然战争结束,很快就能回到家乡见到父母妻儿,自是忍不住的流露出向往神色……

    ……

    刘仁贵很快率军抵达朱雀门下,薛万彻也调了一队人马入城,将缴械的山东私军分成没千人左右一队,驱赶着向东而行,李靖也已经得到刘仁轨的请示打开了春明门,山东私军将会自春明门出城之后在东宫六率军营附近暂且看押。

    没有最后挣扎、困兽之斗,整个受降过程顺风顺水,越来越多的山东私军被驱赶至城外。

    刘仁轨让人叫来京兆府的官员、衙役,带着麾下部队一个里坊一个里坊的抓捕贼寇、安抚百姓、维持秩序,因为叛军入城而带来的混乱逐渐平息下去。

    ……

    春明门外军营之内,李靖听取着战报,慢悠悠的喝着茶水。

    最为凶险的阶段已经过去,等到山东私军差不多全部驱赶出城,让出朱雀门、承天门以及整个皇城区域,东宫六率与右武卫就可以派遣一部分军队顺势入城,增援太极宫,叛军弹指可灭。

    经此一战,不臣于陛下的各方势力几乎被剿灭一空,仅剩下的一些漏网之鱼也吓破了胆子,再不敢阴奉阳违、不尊皇命,李承乾的统治将会彻底稳固,皇权尽收于手,其皇权集中之程度甚至较之太宗皇帝犹有过之。

    毕竟太宗皇帝再是雄才大略亦要顾忌遍及天下的门阀势力,贵为帝国之王,却也不能随心所欲。

    才刚刚登基不足一年的李承乾却做到了……

    当然,所付出的代价是极为惨重的。

    山东之地几乎户户缟素、家家挂幡也就罢了,山东世家积攒数百年的家底为之一空,百姓耽搁农时,眼看着冬日将至,如何填报山东百姓的肚子使其安稳度过这个冬天,将是一桩大事。

    江南士族虽然没有山东世家那么惨,但也是伤筋动骨。

    关陇门阀更不必说,接连发动两次兵变,再雄厚的家底也经不住这样折腾,杰出的子弟几乎全部耗尽更会使得关陇门阀自此一蹶不振,即便朝廷不追究其罪责,也绝无可能恢复元气。

    最为严重的还是帝国中枢的损失。

    为了应对晋王发动的这次兵变,原本就因为太宗皇帝东征而搬空的府库更是雪上加霜,搜刮出最后一粒粮食、最后一串铜钱、最后一匹布帛,战争胜利固然可喜,但接踵而来的战后恢复却几乎无以为继。

    没有钱、没有粮,拿什么去重建战争拖垮的帝国体制?

    阵亡之兵卒的抚恤,有功之将是的封赏,崩溃的税赋系统要重建,俘虏要看押喂养……所需要的钱粮简直就是一个可怖的天文数字。

    叛军虽然剿灭,门阀虽然剪除,但还有更大的危机等着陛下与满朝文武。

    自然而然的,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开启。

    李靖倒也并未感到落寞,他在上一个时代就已被抛弃,如今固然重新得到陛下之重用,但他明白时过境迁的道理,更何况一腔雄心壮志早已在这些年的投闲置散之中消耗殆尽,哪里还有心气去朝堂之上争权夺利、力争上游?

    他一生声名赫赫、荣誉无数,到老还那能够博取这样一份足以传诸于子孙的功勋,足矣……

    “传令下去,密切配合水师,所有自春明门押解而出的俘虏皆要妥善安置,另外,严谨部队踏入春明门,更不准插手山东私军投降之事宜。”

    既然不打算去争,自然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耍什么手段,留下一份香火情比什么都重要。

    即便不论他与房俊的关系,单只是这个刘仁轨不过一介水师将领却能够单领一军从江南打到长安,入城之后之表现更是光彩夺目,尤其是在纳降以及随后恢复长安城内秩序方面的表现,更是具有卓越能力,这样一个允文允武的将领,背后还有房俊的支持,假以时日必然要大放异彩。

    这个时候自己出面压制固然能够攫取一些利益,却极有可能为自己的子孙家族树立一个大敌,何必多此一举呢?

    自己秩序坐镇春明门外,威慑关中各地驻军、门阀,一份拥戴之功便算是稳稳拿下,自不必入城去掺和进利益纠葛之中,徒惹烦恼。

    *****

    李承乾负手站在武德门门口,目光穿透风雨自门口的台阶向下,投注到鏖战不休的广场之上。敌我态势混乱,隐约可见距离武德殿最近的太子左卫率死命挡住叛军凶勐的攻势,所幸仍有援军自一侧的大吉门源源不断而入,使得防线逐渐稳固,未被叛军凿穿阵地冲到殿前。

    而在第一线的攻防阵地之后,靠近远处武德门的位置,又有两支军队缠斗不休,风雨之中竖起的那一杆晋王大旗摇摇欲坠,好几次几乎倾倒,却又顽强挺直。

    “陛下,殿门口风大湿气重,不如回去御座歇息,等待外面汇报战况即可。”

    许敬宗来到李承乾身后,躬身劝谏。

    其余人自然不会让许敬宗独自一个在陛的劝说李承乾回归殿内。

    刘自也道:“叛军虽然气势汹汹,然则已是强弩之末,冲不破太子左卫率的防线,就只能等着被越国公围剿……不过局势仍有凶险,武德殿乃帝国中枢,陛下更是万乘之君,焉能任由叛军攻至迟尺之地危及陛下安全?越国公负责太极宫内战事,剿灭叛军固然大功一件,其中却也有诸多商榷之处,责无旁贷。”

    未等李承乾开口,许敬宗便反唇相讥:“吾等陪同陛下坐在此处,说得好听是与陛下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可以用‘忠臣’来自居,然则在我看来,不能为君分忧,实在无能至极。那些将校兵卒自晋王起兵之日起便奋不顾身,如今更是为了陛下之安危、社稷之存亡而视死如归,血染宫阙、死得其所!吾等非但不能上阵杀敌,反而在此处攻讦勇士,实在是羞煞愧煞、恬不知耻!”

    刘自顿时大怒,厉声喝道:“许尚书何以将此间文武贬斥得这般一文不名?文武殊途,各有职责,牝鸡司晨才是亡国之道!”

    许敬宗呵呵冷笑:“逆贼不臣、祸乱社稷,此乃武将尽忠之时也;吾等文官虽然不能披挂上阵、剪除奸佞,却也应当思虑战后之重建,为君分忧、分内之事,刘侍中不思本职,却在此职责死战尽忠之武将,其意叵测、其心可诛!”

    “行了!”

    李承乾被两人吵得脑仁疼,转过身不悦道:“忠臣义士浴血搏杀,只为护卫社稷、匡扶正朔,两人皆乃国之柱石、朕之肱骨,何以这般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成何体统!”

    “微臣知错。”

    “请陛下恕罪。”

    两人赶紧躬身向后退了两步,不敢多言。

    李承乾不理会两人,迈步回到御座上坐好,询问一旁默不作声的李勣:“战局至此,英公认为会否再有变数?”

    李勣想了想,道:“尉迟恭已然力竭,很难凿穿李大志的阵地,晋王被越国公缠住,基本不可能脱身……唯一可虑者,便是萧瑀、崔信之辈占据承天门,一旦事败无法制约山东私军,极有可能祸乱整个长安城。”

    李承乾默然不语。

    他是皇帝,不仅要击败叛军、坐稳皇位,更要思量战后之事,耽搁的农时、崩溃的朝堂、空乏的府库、大批需要抚恤的将士、无数羁押看管的俘虏……想一想便头痛欲裂。

    若是叛军最终失去控制祸乱整个长安城,将这座天下第一雄城彻底变成一个烂摊子,再想收拾干净、恢复如初,需要耗费的钱粮、心血几乎不可估量。

    可他身为皇帝,却是避无可避,只能迎难而上。

    不过即便最坏的情况也早有心理准备,最起码世家门阀在这一战中几乎损失殆尽,中枢的恢复、体制的重建、乃至于各地的赈济扶持都会少去很多掣肘,中枢的命令可以奉行天下,一切的损失都是值得的。

    正如之前与房俊数次秉烛夜谈对于帝国未来之推测那般,只要将世家门阀这个寄居于帝国肌体之上最大的毒瘤剜掉,必然可以延长国祚。

    或许大唐任然难逃“三百年轮回”之命运,但最起码将能够看到的危机剔除掉,尽人事而听天命,不至于后世子孙亡国之时仍对门阀之恶耿耿于怀……

    “李将军,”李承乾看向殿门口的李承乾,斟酌一下,缓缓道:“派人去告知越国公,若是能够不伤雉奴性命,还是不伤为好……他虽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朕却不能做弑弟之君,将他抓捕回来幽禁一生,便已足够。”

    这不是他做戏,故意做出一副仁厚的样子,只要想起母后殡天之时对自己“爱护手足”的交代,想起雉奴小时候抱着自己的腿玩耍嬉笑的情景,便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

    所以他自认永远比不上太宗皇帝,因为做不到杀伐果断,明知让雉奴死在战场之上乃是最好的结果,却很难做得到。

    从这一方面来说,李承乾自认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然而若是连自己保护手足的心意都不能去做,这个皇帝当不当又有什么意思呢?

    “喏!”李君羡领命,转身出去派人向房俊传达皇命。

    殿上群臣又相继道:“陛下仁厚,苍生之福也!”

    “晋王倒行逆施,陛下以德报怨,此千古之佳话!”

    李承乾对于大臣们的歌功颂德、阿谀逢迎已经有所免疫,故而只是澹澹的笑了笑,并无阻止。

    有些时候,自己虽然不需要这些好听的话语,却不能阻止大臣们去说,否则很难让他们安心。

    ……

    雨水与汗水自兜鍪下流淌出来,流入眼睛火辣辣的疼,李治却根本没有抬手擦拭的机会,刚刚红着眼睛挥动长槊将一个迫近的敌军逼退,另外一侧又有几个敌军冲上来,逼得他不得不策马后退,让身后的禁卫上前堪堪抵挡。

    人生第一次亲临战阵,李治终于体会到那种人命如草芥、马革裹尸还的沙场悲壮。即便具装铁骑丧失了机动性,长时间战斗也几乎耗尽了兵卒与战马的体力,但是浑身上下覆盖的铁甲带来坚固的防御,想要将其狙杀往往需要三五个人并肩协作,才能寻找到甲胃的缝隙将其击杀。

    然而战场之上这样的机会又能有多少?所以与具装铁骑混战一处,眼睁睁看着身边的禁卫前赴后继抵挡敌军的突袭而坠马阵亡,令李治见识到战争的残酷,以往所有的骄傲、自负,全都随着战争的进行一点一点消磨殆尽,代之而起的是面对死亡无尽的恐惧。

    尤其是远处人马俱甲、掌中长槊较旁人长出足足两尺有余的房俊正不断跃马舞槊冲杀而来,那股未从体会过的浓烈杀气即便隔着十余丈的距离,依旧穿透风雨扑面而来。

    李治勉强提着马槊,心中恐惧已极、两股战战,眼看着房俊距离自己越来越***素骁勇善战的禁卫在其马槊挥舞之下鲜血喷溅、坠马毙命,一股绝望袭上心头。

    他搞不明白为何萧瑀、崔信迟迟未能率领山东私军前来救援,难道当真是天亡我也?

    “挡住他!挡住他!”

    眼看着人马俱甲的房俊跃马舞槊仿佛一尊杀神般冲杀而来、锐不可当,李治心底的恐惧几乎无可遏止,一边打马后退,一边嘶吼着让左右禁卫上前阻挡。

    晋王府的禁卫皆当年太宗皇帝亲自挑选,各个忠诚无比,愿意为晋王之安危粉身碎骨,此刻见到房俊冲势迅猛直取李治,又听闻李治恐惧的嘶吼,自是义无反顾的冲上前去,潮水一般将李治围在当中,试图挡住房俊的突袭。

    面甲之下,房俊舔了一下流入口中混合的雨水、汗水,微微发咸,急促的呼吸调动了身体的每一分力量,度过一段极为难受的体力极限之后,不仅觉得身体似乎被注入能量遏制疲惫,各个感官更是愈发敏锐,状态出奇的好,身前叛军阵型严谨、三面围杀,他却依旧跃马舞槊长驱直入,游刃有余的纵马驰骋,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槊刃雪亮,当者披靡。

    李治看得目瞪口呆,以往无数次听闻房俊“勇冠三军”之名,“勋二代”之中难逢敌手,但也只是赞叹数声,并未有太过直观的感受,直至现在亲眼目睹房俊一人一马一槊在万军丛中驰骋冲杀无人可挡,才知道这是何等的体魄。

    而且这还是鏖战一夜、冲锋陷阵之后……

    只怕吕布之勇、项羽之力,也不过如此。

    眼见房俊无可阻挡的冲到近处,雨水自其甲胄之上流下,战马鼻孔之中喷出的白气清晰可见,李治终于压制不住心底的恐惧,策马小步小步的往后退。

    但是退后几步,却又停住。

    面前是房俊的具装铁骑,身后是尉迟恭的部队,不远处的武德殿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就算他一退再退,还能退到哪儿去?

    再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李治咬紧牙关,举起兵刃,大呼三声:“死战!死战!死战!”

    只要自己能够顶住房俊,使得尉迟恭无后顾之忧,才有可能攻陷武德殿,逆天改命。否则自己一乱,尉迟恭后方凭恃全失,房俊的具装铁骑突袭其后背,只能全军覆没。

    已经打到了这里,距离武德殿一步之遥,岂能甘心功亏一篑?

    即便战死于此处,也断然不可再退半步!

    “死战!”左右晋王府禁卫以及右候卫兵卒轰然应诺,李治以太宗皇帝嫡子之尊、更是遗诏传位之人,面对困境仍能锐意进取、血战不退,这种行为能够极大提振军心士气,而这些兵卒将士要么对李治忠心无二、誓死相随,要么破釜沉舟、全无退路,自然随着他浴血奋战,士气如虹。

    前方的尉迟恭在冲锋之际亦听到身后数千人迸发出的呐喊,那股惊天动地的气势令他深受感染,也知道此刻李治必然陷入险地,可若是回头救援,必然被太子左卫率趁势压制、重重包围,就算能够救援李治也将陷入死地,再无可能攻陷武德殿……

    权衡利弊,他也只能一咬牙,奋起全身力气,挥舞着马槊愈发疯狂的冲锋,只要快速凿穿太子左卫率的阵地杀入武德殿,才能有一线生机,否则今日必定要在此全军覆没。

    况且李治身先士卒、死战不退,激起麾下将士死战之心、士气如虹,即便面对房俊,想必也能拖延几时,只要自己尽快攻陷武德殿,最终的胜利依然在自己这边。

    然而血战之中几乎精疲力竭的他却一时未能记起,心稳固、士气高涨固然能够在诸多战役之中以弱胜强,但绝不是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唯一因素,在绝对的势力面前,任何因素都不足以反败为胜……

    ……

    叛军士气陡升,面前压力巨大,房俊却丝毫不惧、越战越勇,将身后具装铁骑组成一个巨大的锋矢阵,以自己为“箭头”,身先士卒猛冲猛打,硬生生向着叛军阵地凿去,凭借高超的武力、强硬的防御,马槊上下翻飞,无一合之将。

    身后武德门内,一队队重甲步卒终于姗姗来迟,见到战场状况,无需指令,便一分为二自两翼绕过具装铁骑,突袭叛军两侧阵地。

    中路被房俊硬生生凿出一条血路,恍若战神一般锐不可当,若非李治死战不退提升了兵卒士气怕是已经支撑不住,两侧阵地又骤然遭受重甲步卒突袭,整个阵地一下子便乱了套,恐惧自兵卒心底升起,军心瞬间动摇。

    李治顿感惊惧,遥望着不远处的武德门,心底疑惑不解:为何行动迟缓的重甲步卒能够先行赶到,但萧瑀与崔信的援军却迟迟不来?

    心底难免升起一丝阴霾……

    房俊一槊将一名叛军校尉挑起,双臂一抖向着一旁抛去,校尉凄厉惨叫之中鲜血随着雨水一起洒下,房俊双目圆瞪,大喝一声:“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缴械不杀!”

    千余具装铁骑、两千重甲步卒组成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将叛军死死钳住,中间、两侧齐齐发动凶猛攻势,叛军无力抵挡,只能且战且退。

    李治目眦欲裂,大声嘶吼:“不能退!不能退!随本王杀上去,只要顶住房俊,鄂国公自可攻陷武德殿!”

    眼看着李治挥舞着兵刃冲杀在第一线,晋王府禁卫不敢再退,急忙上前簇拥在他身旁。

    然而并不能挡住房俊狂风骤雨一般的冲杀。

    重甲步卒自两侧突袭,牵制了叛军大部分兵力,使得房俊面前压力骤减,咬着牙鼓起最后的力气,一路冲杀向着李治挺进,被杀破了胆的叛军非但不敢与他对阵,反而所过之处纷纷惊慌必然。

    眼看着铁甲覆身的房俊杀气腾腾犹如猛虎一般杀来,李治踟蹰不定,不知是应该上前应战,还是赶紧丢头就跑……

    就在他犹豫之时,房俊已经策骑杀到跟前,马槊一个捅刺,雪亮的槊刃划出一道虚影,穿透风雨来到李治面前。

    左右禁卫奋勇上前,见来不及救援李治,只能围魏救赵,数支长矛直取房俊胸前,试图逼退房俊。房俊却视若无睹,握着马槊的手臂没有半分迟疑、颤动,一往无前的向着李治捅刺过去。

    恍惚之中的李治终于回过神,架起兵刃格挡直奔前胸的马槊,“当”的一声响,一股无可匹敌的大力传来,李治“哎呀”一生,掌中兵刃脱手而飞,两条手臂被震得酸麻难当,户口更是崩裂出血。

    他不过是一个长于深宫之内的皇子,既没有力能扛鼎的天赋,又不曾坚持不懈的打熬筋骨,连李道宗都挡不住房俊全力一击,何况是他?

    不过幸好此刻的房俊也已经精疲力竭有如强弩之末,虽然震飞了李治的兵刃,这一槊却也给挡住,不能向前。

    “当当”几声轻响,晋王府禁卫的兵刃或刺或斩的落在房俊身前要害,却皆被甲胄阻挡,难以伤及房俊分毫。但即便如此,兵刃所携带的巨大力量也使得房俊浑身一震,硬挺着将掌中马槊改刺为扫,向着李治腰间横扫过去。

    槊刃宽长,企鹅房俊力大无比,若是被扫中,即便李治身穿甲胄也难逃坠马重伤之结果。

    李治慌乱之中值得甩掉马镫,向左倾斜,主动从马背上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堪堪躲过这一槊。

    然而房俊似乎对其应对早有预料,一槊扫空,整个人顺势从马背之上跃起自马头前边落地,快速上前两步,马槊一摆,槊刃便直接搁在摔倒在地的李治脖颈之上,继而大吼一声:“放下武器,谁敢乱动,老子宰了他!”

    周围晋王府禁卫见到李治到底,顿时大惊失色,一窝蜂的涌上前却来不及救援,纷纷围住房俊,几十件兵刃齐齐对着房俊,一旦发动,即便全身甲胄也挡不住如此之多的兵刃攻击,为了保证关节活动方便的缝隙之处必然被全部刺穿。

    但是房俊将槊刃搁在李治脖颈之上,又被这一声大喝吓了一跳,谁敢轻举妄动?

    对于这些晋王府禁卫来说,什么皇图霸业、什么权力争夺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唯一的使命便是确保李治的安全……

    现在投鼠忌器,如何敢动?

    具装铁骑与重甲步卒则自外围“呼啦”一下涌上来,将晋王府禁卫包围起来。

    晋王李治摔倒在地,雪亮的槊刃搁在脖颈一动不敢动,房俊立于身前,卓然挺拔,数百晋王府将两人围在当中,无数兵刃指着房俊,只要发动,顷刻间可以将房俊大卸八块,而更多的具装铁骑、重甲步卒则又在外围将晋王府禁卫包围,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各方皆有估计谁也不敢妄动,风雨之中,喧嚣的战场出现诡异的平静。

    李治仰躺在地上,浑身泥水狼狈不堪,雨水从天而落打在脸上,见他一腔豪情彻底浇灭,先前好不容易鼓起的死战之心,在生死面前消散得点滴不剩。

    从未距离死亡如此之近,才知道生死之间果然有大恐怖,什么皇图霸业,什么志气凌霄,都比不过苟延残喘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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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生与死从来都是听说的东西,或有怅然、或有遗憾,但其实很难有真切的体悟,即便亲眼所见,也极难感同身受。

    唯有当面对死亡之时,才能感受其中的大恐怖。

    热血盈胸、豪情迸发之时,匹夫亦能从容面对生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好汉一条,何惧之有?然则当热血冷却、豪情褪去,死亡的恐怖就会瞬间袭占心头。

    故而能够在心情平复、身陷绝望之时依旧能够从容直面死亡者,可称之为英雄。

    没有信仰之坚持、崇高之气节,鲜有人能够做到。

    李治显然不能……

    自昭德殿披挂整齐亲临战阵,他短短时间之内他曾数次下定决心死战,要么攻陷武德殿登基为帝,要么兵败太极宫身死命丧,不成功、便成仁,绝不猥琐求生、苟延残喘。

    然而当这一刻雪亮的槊尖抵在脖子上,冰冷的雨点落在槊刃上迸溅到脖颈的皮肤,胸膛之内的豪情壮志转瞬消散,滚烫的热血也迅速冷却,浑身如同坠入冰窖一般颤抖战栗,脑海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我得活着……

    迎上房俊杀气腾腾的眼神,李治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略微大声呵斥左右禁卫:“放下武器,都放下武器!”

    他尽量将声调放得平缓,倒不是为了显示自己临危不乱、不惧死亡,而是唯恐声音大一点刺激到房俊的情绪,导致其误以为他要反抗从而猝下杀手……

    左右禁卫闻听李治之言,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相继将手中武器丢弃,而后蹲在地上,垂下头去。

    太宗皇帝当年对于李治极为宠爱,甚至连魏王李泰都略有不如,所以为其挑选的禁卫皆乃精锐之中的精锐,多是跟随他常年征战的扈从,战阵厮杀功勋赫赫,不仅各个忠心耿耿,更有着无与伦比的骄傲。

    “投降”这个字眼从来都未曾出现在这些禁卫的意识之中,大唐雄兵唯有死战、岂能投降?

    此刻固然碍于自身护卫李治性命之职责不得不弃械投降,但心中之不忿却难以遏制……

    房俊松了口气,虽然自己冒险将李治制住,但身边皆乃晋王府禁卫,万一李治心性狠辣不管不顾悍然下令以死相搏,自己就得被这些禁卫大卸八块剁成肉泥。

    既然李治怂了,自己的危机自然解除……

    “来人,将这些全部驱赶至武德门外,分别看押,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喏!”

    两翼的重甲步卒迅速行动,先是将叛军分离成百余人一队,而后驱赶着自武德门向外走去。

    亲兵上前将李治摁在地上,扒掉甲胃,再从战死兵卒的身上取下中衣撕成布条,几根布条放在一起搓成绳索,将李治五花大绑捆得严严实实,最后放在一匹战马背上,数十人围拢在侧护卫严密。

    房俊不敢将李治送走看押,毕竟他的身份实在是太过重要,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影响极其严重,必须全须全尾的送到李承乾面前,由李承乾发落才行。

    半点风险都不能承担……

    李治面如死灰、全无反抗,任由自己被捆绑之后面朝下搁在马背上,一声不吭,保持他最后仅存的一点骄傲。

    房俊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雨水落在脸上一片沁凉,目光再度落到前方依旧锲而不舍勐攻武德殿的叛军,心头满是镇定,既然李治被俘,叛军覆灭自然是迟早之事,尉迟恭困兽犹斗,怕是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启禀大帅!”

    一匹战马自武德门驶出,疾驰至房俊面前站定,马上校尉大声道:“启禀大帅,萧瑀、崔信已经向刘仁轨投降,承天门外数万叛军开始被押赴至城外交由东宫六率看押,刘仁轨已经联合薛万彻以及京兆府的官员衙役开始整肃长安城内秩序!”

    伏在马背上生无可恋的李治顿时勐烈挣扎,一旁的兵卒赶紧上前将其死死摁住,李治却依旧尽量仰起脖子,通红的双眼满是血丝,英俊的面容扭曲,破口大骂:“娘咧!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狗贼,本王如此信任你们,你们却出卖本王、卖主求荣,本王定要将你们千刀万剐满门抄斩,然后送去太宗皇帝面前,看你们到底有何颜面去面对太宗皇帝!让你们两家男子世代为奴、女子世代为娼!娘咧!本王死不瞑目!”

    他自出生以来便饱受爱护、锦衣玉食,从未出口这般污言秽语,然而此刻愤怒填膺,恨不能将所有的恶毒之言都加之于萧瑀、崔信之身,啖其肉、饮其血,使之人神共弃、不得好死。

    房俊摆了摆手:“堵住晋王殿下的嘴巴!”

    他倒是很能理解李治此刻的愤怒,虽然心底一直对皇位有所觊觎,但是当太宗皇帝忽然驾崩、李承乾临危即位已经造成既定事实的情况下,李治一度已经认命,即便他明知李承乾即位之后极有可能要剪除他这个对皇位有威胁的弟弟,却也无可奈何。

    正是萧瑀等人给予晋王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勇气,让他在绝望之中见到一抹火光,然后如同飞蛾一般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却最终粉身碎骨、化为灰尽……

    这样的背叛,自然令人切齿痛恨。

    几个亲兵上前将李治的嘴巴堵上,李治兀自离岸的鱼儿一般奋力挣扎,嘴里“呜呜”有声,他愤怒、不甘,却又无能为力。

    房俊策骑上前,伸出手拍了拍李治的肩头,温言劝慰道:“何必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既然不顾一切发动兵变,那自然就得做好承担失败后果的准备,多想一想如何才能让陛下饶你一名吧,我可不想因为亲手将你擒获结果导致你身死从而被长乐、高阳、兕子她们几个迁怒。”

    言罢转过头,下令道:“派出一队人向尉迟恭大喊‘晋王已死’,乱起军心!”

    “喏!”

    有校尉得令,马上组织一群平素嗓门大的兵卒,上前围着正奋力向武德殿冲杀的尉迟恭身后,扯着嗓子大吼:“晋王已死!汝等速速投降!”

    百十人的吼声汇聚一处形成巨大的声浪,在风雨之中远远传开,远近皆闻。

    正在奋勇冲杀的叛军顿时大乱,支撑他们血战至此的信念便是扶保晋王登基、完成太宗皇帝遗愿,如果晋王身死,那就算他们攻入武德殿废黜李承乾又有什么用处?

    尉迟恭也是心中一颤,失神之下被一个校尉冷不丁一矛自撩起的裙甲下摆刺中大腿,疼得他大叫一声,挥舞马槊将那得手之后不及撤退的校尉打落马下,大声道:“大家听好,此必奸贼胡说八道,意在惑乱我军心,勿要信以为真,随我向前,直取武德殿!”

    咬着牙、红着眼,兀自挥舞马槊向前冲杀。

    他不是不信晋王已死,而是不敢信!

    可以想见如果晋王果真阵亡,那么他尉迟恭将要面临的是何等悲惨的命运!有李治在,那么即便兵败承担罪责的第一责任人必然是李治,以尉迟恭这么多年的功勋,未必就能落得一个极端下场;可若是晋王阵亡,那么所有的责任都将有尉迟恭一人担起,蛊惑亲王谋逆、支持亲王造反、致使晋王阵亡乱军之中、惑乱整个关中、祸延河东山东江南……

    不是他尉迟恭愿不愿意担的问题,而是他担不起!

    被李承乾斩首可以,甚至抄家灭门也认了,但唯独“导致晋王身死”这个罪名万万不能落在他身上!他与李二陛下并肩作战多年,一同推翻李承乾、李元吉的迫害,开创贞观一朝,君臣恩德、战友情谊,可传诸于后世成为一段佳话。

    若是担负了那样的罪名,他纵然一死,去九泉之下如何向太宗皇帝交待?

    万死难恕其罪也!

    疯了一样的尉迟恭浑然不管身后的震天叫嚷,鼓足勇力面对太子左卫率的阵地勐冲勐打,太子左卫率固然精锐,但是胜局已定的情况下面对不要命的尉迟恭,自然被打得狼狈至极、节节败退。

    这时候后边又传来叫喊——

    “萧瑀、崔信已经率领山东私军投降,正被押解出城接受卫公看管!”

    “大局已定,尉迟恭速速放下武器,勿要负隅顽抗!”

    喊声响彻武德门与武德殿之间空旷的广场上,叛军彻底慌乱,即便尉迟恭连连怒声呵斥,却也难以震慑混乱、稳定军心。晋王死活,其实对于候卫将士并不是那么直观,他们都是跟随尉迟恭多年的老部下,眼中只有军令、唯命是从,尉迟恭让他们干什么那就干什么,晋王死活、皇位谁属,他们还不能清晰认知,但萧瑀、崔信投降,后果便是他们这支突进至武德殿迟尺之遥的军队已经成为一支孤军。

    再加上李道宗战败被俘,入城之时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的十余万大军,现在仅剩下他们这几千人……

    即便攻陷武德殿又能如何?

    一切的拼搏已经没有了意义。

    尉迟恭持槊仰天,喟然长叹,时不我与,如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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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来越多的右屯卫、太子左卫率部队自武德门、大吉门潮水一般涌入,武德殿前的空旷地域人头攒动、密不透风,大雨之下,仅余下的叛军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围困。

    尉迟恭环视左右,跟随他多年征战沙场的袍泽部下虽然形容狼狈、伤创处处,但目光如火神情坚定,只要他一声令下,纵然明知此战已经毫无意义,却依旧会跟随在他身后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摘下兜鍪丢在一边,抬眼望去,远处武德殿的屋脊笼罩在风雨之中,如山似岳、岿然不动。

    事已至此,失败乃是必然,但有些事情并非胜败便可以终结……

    握紧手中马槊,尉迟恭大喝道:“房俊何在?”

    面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有所松动,房俊人马俱甲由后阵向前,人群劈波斩浪一般让向两侧闪出一条通道,同时所有人振臂高呼:“大帅威武!”

    “必胜!必胜!”

    房俊在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来到阵前,摘下兜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重围之中的尉迟恭,朗声道:“胜负已定,鄂国公还不速速放下武器投降,难道还想做一番困兽之斗、负隅顽抗吗?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应当替你身边这些袍泽想一想,当真让他们背负逆贼之名战死此处,不仅过往功绩一笔勾销连其妻儿家眷都要遭受牵连,生生世世沦为奴籍,永远抬不起头?”

    偌大的战场之上,鸦雀无声,雨水噼里啪啦的落在兜鍪、甲胄、地面之上,没有人说话。

    叛军之中不少人都露出迟疑之色,他们跟随尉迟恭多年,可谓荣辱与共、生死相随,为了尉迟恭的命令他们可以奋不顾身、视死如归,因为他们知道即便倒在冲锋的路上,尉迟恭也不会吞没他们的功勋,会对他们的妻儿家眷予以关照,他们无后顾之忧,可以拼却这一条命去给妻儿家眷挣一个幸福的生活。

    但那是在对外作战之时才行……

    现在是起兵叛乱,面对的是大唐皇帝,一旦战败必然清算罪责,自己一死固然无畏,可如何能够忍心拖累家眷?

    尤其是想到等到自己战死,这么多年尸山血海拼回来的功勋将会一笔勾销,因军功所授予之田地尽数收回,免税之资格取消,甚至连永业田、口分田都一并罚没,家眷子女何以为继?

    个人之生死可置之度外,但家眷之生死存活,却不能格外顾虑……

    尉迟恭并不理会士气跌落至极点的部下,双眼圆瞪盯着房俊,喝问道:“吾只问你,晋王殿下到底如何?”

    若晋王尚在,为了麾下部将之生死着想,他可以停止攻伐武德殿。

    若晋王已死,那他就只能死战到底,拼着一世骂名、满门抄斩,也宁死不降,以此向太宗皇帝做一个交代。

    房俊与尉迟恭对视片刻,见对方眼神毫无闪烁、神情坚定,只好摆摆手,让人将五花大绑托在马背上的李治带上来,同时握紧马槊,紧盯着尉迟恭,一旦对方有上前抢夺救援李治之意图,立即阻止。

    他不是不知道将李治带到尉迟恭面前所面临的风险,一旦李治被抢走,再想剿灭叛军之时估计李治性命就会很难,而万一李治身死,影响实在太大,他可不愿背负一个杀害李治的骂名。

    但他也明白尉迟恭此刻之心境,若是不让他见到李治还活着,怕是要宁死不屈、血战到底……再增伤亡,实无必要。

    “殿下!”尉迟恭大呼一声,见到马背上的人抬起头,虽然形容狼狈五花大绑,但正是李治无疑,顿时自马背上翻身而下,单膝跪地,悲呼道:“老臣无能,连累殿下兵败,纵千刀万剐,九泉之下亦无颜面对太宗皇帝!”

    放声大哭,老泪纵横,心中之悔恨怕是倾尽黄河之水亦难以洗刷干净。

    老老实实做一个统兵大将也就行了,只要子孙不犯下今日这般之大错,凭借他以往之功勋,尉迟家与国同休并不难,荣华富贵代代相传,何必非得觊觎封建之功扶保晋王发动兵变?

    只可惜大错铸成、无可悔改,一世英雄如今落得一个兵败之下场,落魄凄惨锒铛入狱,受世人之耻笑……

    一股悲壮之情自心底汹涌而来,尉迟恭解下腰间横刀,反手握住,以刀刃向内,猛地割在脖颈上,在左右惊呼声中顺势一划,锋锐的刀刃瞬间割断气管、动脉,献血犹如喷泉一般喷出,半空中与雨水混合一块,溅落于地。

    身体向后一仰,仰天跌倒在泥水血水之中,一代豪雄、贞观勋臣,当场气绝……

    自尉迟恭拔刀自刎,一切实在太快,就连他身边的亲兵都未能反应过来,待到尉迟恭仰天跌倒,亲兵们惊骇欲绝纷纷扑上去试图救援,却发现尉迟恭这一刀用了大力,不仅割断气管、动脉,连脖颈上的肌肉都几乎割断,半个头颅都脱离身体,纵然华佗再世、扁鹊复生,也救无可救。

    “大帅!”

    左右亲兵、部曲悲呼一声,跪伏于地,黑压压一片,呼天抢地悲怮之声撕心裂肺。

    军中最重感情,多年的生死袍泽并肩作战,彼此之间的救命之恩几乎无法计算,尉迟恭虽然平素治军严谨,但极为公平,对待麾下兵将无论是出身名门还是一介农夫皆一视同仁,故而极受爱戴,且其功勋赫赫、勇冠三军,素来被麾下视为英雄榜样,崇敬之情如山似岳,现在却以这种狼狈悲惨的方式自刎而死,岂能不感同身受、悲伤欲绝?

    房俊唯恐这些骄兵悍将悲伤过度之下骤然发难,赶紧让人将晋王李治待下去,然后大喝道:“苏伽何在?”

    苏伽跪在尉迟恭尸体旁放声大哭、痛不欲生,根本不理会房俊。

    房俊再度大喝:“苏伽听令,速速命右候卫上下放下武器、就地投降!”

    尉迟恭已死,整个右候卫就以苏伽官职最高,且作为尉迟恭最为信任的妻族之人,在军中威望也极高,只要苏伽愿意投降,整个右候卫剩下的兵卒便会紧随其后。

    “娘咧!”

    苏伽猛地从地上爬起,“呛啷”一声抽出横刀,破口大骂:“吾右候卫上下唯有战死之鬼、绝无投降之虫!大帅已死,吾等岂能苟且偷生?当随吾死战,九泉之下再追随大帅建功立业!”

    “整改如此!”

    “宰了房二,就是这狗贼逼死大帅!”

    “将他剥皮抽筋、碎尸万段,给大帅陪葬!”

    先是尉迟恭的亲兵鼓噪叫嚣,继而所有右候卫兵卒都激动起来,纷纷握着兵器向着周边包围的敌人怒目而视,而周边的右屯卫、太子左卫率也严阵以待,大战一触即发。

    “蠢货!放下武器!”

    房俊指着苏伽大声怒骂:“鄂国公一生刚强、威武不屈,如今宁肯自刎亦不愿带着麾下袍泽赴死,现在他尸骨未寒,你却枉顾他之牺牲要将他这些袍泽走上绝路,进一步坐实他叛逆之罪名,简直愚蠢透顶、不可理喻!”

    苏伽猛地一震,脑中热血稍退,有所迟疑。

    的确如房俊所言,尉迟恭虽然有附逆之罪名,但主要罪责在于晋王李治,即便兵败,以尉迟恭往昔之功勋、李承乾之懦弱仁厚,未必就能将其赐死,更大可能是剥夺军权、褫夺爵位、贬为庶民,而后流放边疆。

    但尉迟恭却选择这般刚烈的自刎而死,自是要以一死来承担所有罪责,给麾下部属袍泽寻一条活路。

    毕竟,这些跟随他多年的袍泽不仅仅是自身一人,其背后还有千千万万个家庭……

    如果自己现在率领这些兵马血战一场,最终死在武德殿前慷慨豪迈留下一段不离不弃誓死相随的佳话,却严重违背了尉迟恭的初衷,害得成千上万的家庭、无以计数的亲眷都要遭受牵累。

    痛快倒是痛快了,但九泉之下如何再与尉迟恭相见呢……

    苏伽神色变幻,踟蹰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将手中横刀狠狠丢在地上,心中郁愤悲怮不可宣泄,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右候卫兵卒面面相觑,也都明白尉迟恭实则是为了他们而死,见到苏伽已经放弃反抗,遂纷纷放下武器,以尉迟恭的尸体为中心成辐射状跪伏于地,数千人的哭声惊天动地,滂沱大雨之下愈发悲伤凄苦、感天动地。

    周围右屯卫、太子左卫率兵卒也都面带肃容,毕竟尉迟恭虽然引兵作乱、杀入太极宫、试图废黜陛下扶保晋王上位,但毕竟这只是一场兵变,非是叛国,所以容易得到同为军人的谅解。

    再者尉迟恭乃是贞观勋臣之中硕果仅存的几位之一,往昔功勋赫赫、威震天下,如今却以这般悲惨之方式自刎而死,难免让人感触极深、心生恻隐。

    远处忽然有喧嚣声响起,房俊抬头看去,只见雨幕之中一顶硕大的黄罗伞盖出现在武德殿门口,高高的石阶之上,数十名文武大臣簇拥其后。

    李承乾出来了……

    黄罗伞盖在大雨之下缓缓移动,下了武德殿前的汉白玉石阶,数十位大臣、无数禁卫前呼后拥,殿前广场上右屯卫、太子左卫率的部队向两侧分开,任由李承乾一步步从他们中间走过,而后无数兵卒单膝跪地,齐声大吼:“陛下!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

    巨大的吼声在太极宫内骤然响起,撕破漫天风雨,向着四面八方震荡而去,乌云卷积,风雨如晦,声动帝阙!

    就连被围在当中的叛军也陆陆续续停止哭泣,跪伏于地,俯首认降。

    李承乾行走至距离叛军数十丈的距离,李君羡躬身小跑来到他跟前,低声劝谏:“陛下,不能再向前了,万一有叛军贼心不死,恐惊扰陛下。”

    “嗯。”

    李承乾从谏如流,止住脚步,周围禁卫严阵以待,对面前跪伏于地的叛军虎视眈眈,只要有一丝半分的异动便立即护驾。

    李承乾负手而立,目光穿透风雨自黑压压跪伏于地的叛军上头掠过,见到对面影影绰绰策马而立的房俊,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温暖、又是稳妥。

    顿了一顿,他才朗声道:“鄂国公乃国之勋臣、先帝肱骨,本应精忠报国、与国同休,孰料走入歧途,行差踏错,致使一生功勋付诸流水,且为祸黎庶、搅乱朝纲,罪在不赦!既然已经自刎谢罪,念在其过往之功勋,罪减一等,准其家眷收殓其尸、妥善安葬,褫夺其爵位、官职、及过往一切功勋,贬为庶民。其子孙永不叙用,阖家发配西疆、不得还京!汝等虽然附逆为祸,但毕竟军令所至、不容反对,军官降职三级,与士卒一起发配西疆、卫国戍边!”

    此言一出,所有叛军大喜过望。

    以苏伽为首,马上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感激涕零,高呼:“陛下仁厚,千秋万载,光耀天下!”

    都是多年尸山血海刀头舔血爬过来的悍卒,不怎么怕死,否则刚才也不会在尉迟恭自刎之后欲随同苏伽一道猛攻武德殿、以死明志。但自己不怕死,谁又能忍心让妻儿家眷受自己连累一起去死?

    而李承乾当场决定对尉迟恭的惩罚,表态并不会将其满门抄斩,更是让叛军放下心中最大的担忧。

    他们跟随尉迟恭多年,忠心耿耿、生死无悔,未能保住尉迟恭已经伤心欲绝、后悔不已,若是再眼睁睁看着尉迟恭的子孙亲眷尽皆斩首,如何对得起尉迟恭?

    “陛下仁厚!”

    数千叛军齐声大喝,眼泪横流。

    能够留下性命更不会牵累家族,这已经是千古未有之宽恕,区区戍边又有什么不满足?

    李勣第一个表态:“陛下之宽恕,实乃千古未有之仁德,这些叛军沐浴圣恩,必然感激涕零,此后余生定会卫国戍边、奋不顾身,陛下圣明!”

    这话可不是吹捧阿谀,尉迟恭做下的乃是谋逆之事,换了任何一个皇帝都必定抄家灭门、斩尽杀绝。前有太宗皇帝对侯君集之谋反网开一面,现有李承乾对尉迟恭予以宽恕,两代帝王皆是这般胸襟宽广、情深义重,身为臣子、身为子民,何其幸运?

    如此仁政,定能将盛世延续下去,帝国昌盛、国祚绵长……

    文官们亦是对此予以肯定,齐声称颂:“陛下宽宏大量,定能感召日月、威服四海,大唐亿万黎庶拜伏于陛下圣恩之下,万众一心、开创盛世!”

    对于“仁君”,没人会拒绝。

    君主集权的统治之下,人治大过法治,君王“口含天宪,令出法随”,操生死之大权。身为人臣,岂能永不犯错?碰上一个桀纣一般暴戾的君王,只要稍有忤逆便予以处决,那种日子岂是人愿意过的?

    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朝不保夕,即便登阁拜相、军权在握,又有什么意思?

    似李承乾这般心存仁厚,对犯错的臣子小惩大诫,这才是值得大家拥戴的好皇帝……

    萧瑀、尉迟恭等人简直就是失心疯,就算扶保晋王登基又如何?封赏功臣之时或许能够遵守诺言准予封建一方,但日后感觉到中枢权力受制于各个封国,未必就不会狠下杀手。

    ……

    李承乾当众表态,瞬间安抚了心情激动极有可能做出极端选择的叛军,右屯卫、太子左卫率派出兵卒开始有条不紊的将叛军分割看管,然后一队一队的押送出武德门,直至城南明德门外右武卫的军营接受监管。

    大雨依旧未停,雨水将武德殿前广场上的血迹洗刷干净,污浊的浑水顺着排水渠道流入暗渠、汇入清明渠,最终流淌出宫外。尸体也被迅速收殓、运走,由京兆府官员集中处理。

    漫天大雨之中,所有的一切痕迹都被洗刷、冲走,只剩下倾倒的残垣断壁、门阙屋宇在雨水之下哀哀哭泣。

    房俊将李治押赴李承乾面前,任由李君羡带着几个禁卫接手押走,而后单膝跪地,恭声道:“启禀陛下,叛军已灭,但危险未除,还请陛下暂时留在武德殿,以防不测。”

    他观李承乾的神情明显亢奋、激动,毕竟剿灭叛乱坐稳皇位,如此狂喜倒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此次晋王兵变牵扯太多,朝中各方势力以程咬金为代表,立场不坚、左右摇摆,很难保证此刻就能真正放弃晋王、归心皇帝。

    万一有人不甘兵败、铤而走险,猝下杀手,根本防不胜防,务必等到太极宫内的叛军一网打尽,再由李君羡带领“百骑司”精锐仔仔细细的将宫内所有人都过上一遍,确认无人曾与叛军暗中勾结,才能彻底放开禁制。

    李承乾并未多言,而是上前两步,俯身双手搭在房俊肩上,笑道:“此番平叛,二郎居功至伟,朕心中感激,快快请起!”

    他是忽然上前,两侧负责撑起黄罗伞盖的禁卫并未意识到,导致李承乾走到伞盖覆盖的区域之外,雨水落在头上、身上,瞬间洇湿一片,但脸上洋溢着的微笑却好似阳光一般灿烂。

    一众大臣目睹此状,心思莫名。

    原本因为房俊坚定不移的支持李承乾,甚至不惜与太宗皇帝争执、反对,导致空有官爵却实权被夺,是的李承乾对他极为信任、倚重,视为肱骨、倚为腹心。

    关陇、晋王先后两次兵变,房俊可谓力挽狂澜、逆天改命,硬生生将李承乾从濒临绝境之处拽上来,如此功勋,加上信任倚重,可以想见李承乾对房俊是何等宠爱。

    此后只要房俊不涉及谋反之事,终李承乾之一朝,都无人可与其比拟圣眷……

    如此年青的一位勋贵承受这般恩宠,本人更是文武双全、才华横溢,一代权臣之雏形已经铸成。

    自今而后,大唐朝堂之上的权力构架必将以房俊为核心,李承乾的皇权不可撼动。但这到底是好是坏,暂时却是无人能说的清楚明白……

    房俊在李承乾搀扶之下顺势起身,抬头看向李承乾,君臣目光交触,相视一笑。

    李承乾感慨的拍了拍房俊的肩膀,道:“善后之事,就交给你了!”

    一众大臣面色微变,很显然,这是陛下对房俊的奖赏,“全权处置善后”的权力实在太大,这也是房俊应得的。

    但此次晋王兵变牵涉深远,几乎所有世家门阀都或明或暗参与其中,朝堂之上这些文武大臣没几个能够置身事外,万一房俊趁机党同伐异、排斥异己,那可如何是好?

    刘洎更是心中大惊,正欲出言劝谏陛下收回成命,却见到房俊露出白牙微微一笑,婉拒道:“微臣不敢奉命……这些时日以来,微臣可谓殚精竭虑、日夜不眠,现在逆贼平定,微臣也感觉精疲力竭、难以为继,而善后之事宜过于繁杂,恐难以担当……英国公乃宰辅之首,此事责无旁贷。”

    这一战,房俊自知表现得太过耀眼,擎天保驾的功勋可谓盖世无双,何须通过善后去攫取更多利益?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好事、坏事都不能做绝,适当让出一些利益避免自己成为所有人嫉妒攻讦的靶子,这才是明智之举。

    可以想见,善后各项事宜所涉及的利害必将牵扯众多,这个时候将李勣顶上去替自己分担一下火力,实在再好不过……

    李承乾不是蠢人,略作思量便明白了房俊的顾忌,自是从谏如流,对一旁的李勣道:“既然二郎举荐英公,朕也认为由英公负责善后更为合适,英公便挑起这个担子吧。”

    可李勣也不傻,焉能不知其中利害?他本就不愿担负“朝中第一人”的重担,连房俊都不愿成为靶子,他自然更不愿意……

    但陛下这般说话,身为臣子也不能拒绝。

    李勣略作沉吟,躬身道:“陛下有命,臣自然尊奉……不过此事牵涉深远,臣唯恐力有不逮,请陛下派遣礼部尚书许敬宗、京兆尹马周协助微臣。”

    一旁的许敬宗顿时喜出望外,而刘洎则面色阴沉……

    李勣何许人也,岂能轻易被房俊推到前面当靶子?既然不能当众拒绝陛下,那就拉上两个人一同承担,马周是个闷头干实事的,许敬宗蹉跎多年一朝登顶权力欲望暴涨,必然愿意抛头露面叱咤风云揽过所有目光,自己则隐居幕后、不落人口实……

    房俊暗叹,这应对之策简直完美。

    关键是被李勣轻易推出去的马周、许敬宗都会心甘情愿的听从李勣指使……

    但刘洎难免不满,他乃中书令,地位远比许敬宗、马周更高,此番这两人协助李勣处置善后事宜必然声望大涨、实力暴增,让他这个上官如何自处?

    尤其是许敬宗此人奸狡桀骜,只知有陛下,不曾将他放在眼内,若是再增涨一波实力,岂不是更加目中无人?

    最重要的是搞不好许敬宗就能自己拉出一个山头,从此文官集团内部一分为二,与自己分庭抗礼……这是刘洎绝对不能接受的。

    可以想见,在平定叛乱之后李承乾皇位稳固,势必借着此番善后之机会大刀阔斧整顿朝堂,打压世家门阀之余推动改革新政,自己若是错过这样一个机会,如何保证“文官领袖”之地位?

    不过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暂且隐忍,容后计较……

    *****

    李承乾回去武德殿主持大局,房俊并未前往,而是指挥右屯卫将士在高侃、王方翼、孙仁师等人的率领下返回玄武门,一边修整部队、治疗伤员,一边厘清名册清点阵亡将士、确认功勋,同时担负起拱卫太极宫的职责。

    房俊则带着亲兵来到承天门与刘仁轨、薛万彻汇合……

    承天门内原本禁卫值宿的房舍之内,房俊迈步进去,薛万彻、刘仁轨便齐齐起身,前者抱拳:“二郎!”

    后者则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末将见过大帅!”

    虽然房俊如今并未亲掌水师,但这支由他一手组建起来横行大洋的无敌水师,却一直由他暗中掌控,权势远在大都督苏定方之上,自苏定方以下,水师全体将士对房俊马首是瞻,故而“大帅”这等对军队主帅之称呼并不对苏定方,而是房俊所专属。

    房俊笑着给薛万彻还礼,而后重重拍了拍刘仁轨的肩膀,赞许道:“做得好!”

    自江南击溃其十万私军,使得江南震动、士族俯首,而后又顺运河逆流而上,板渚、潼关几度大战挫败各地门阀支援叛军之企图,更入关一路打到长安,从明德门入城大战山东私军、斩首无数,大扬水师之君威。

    一战成名。

    这些能够在历史之上名垂后世之辈果然没有一个是浪得虚名,只需给予一个机会,便会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光彩。

    刘仁轨微微弯腰,极为恭敬谦逊:“若非大帅运筹帷幄,何来末将势如破竹?大帅面前,不敢居功。”

    房俊点点头,问道:“郑仁泰何在?”

    “正在明德门外,长安城内局势未稳,末将不敢调其兵马入城。”

    毕竟是“反正之军”,顺风顺水的时候还能老老实实,可一旦长安局势有变,难保郑仁泰不会改弦更张……

    房俊“嗯”了一声,这才将目光投向一旁的萧瑀、褚遂良、崔信三人。

    褚遂良、崔信上前一步,一揖及地,恭声道:“见过越国公。”

    两人皆心中忐忑,前者因为被萧瑀胁迫而依附晋王、参与叛乱,此时尘埃落定唯恐朝不保夕,后者则是因为山东私军大败亏输还要背负叛逆之名,不知朝廷将会如何惩处,此时面对这次平叛功勋房俊,难免心存畏惧。

    房俊并未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很是平和的微笑:“二位不必多礼。”

    然后,目光看向萧瑀。

    论地位、论资历,萧瑀都不可能率先向房俊见礼,但昔日的大唐功勋、当朝宰辅如今铸下大错,房俊也不可能如以往一般向他执下官之礼。

    两人四目相对,房舍内有片刻寂静,窗外的风雨之声听得清清楚楚……

    良久,萧瑀面上浮起笑容,抱拳拱手:“后生可畏,经此一战,二郎已然奠定名臣之地位,青史之上亦能名传后世,老夫大感欣慰。”

    心中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他试图将兰陵萧氏的嫡女嫁给房俊为妾,再以充沛的资源加以扶持,希望能够凭此将房俊收服,为己所用,使其手中执掌的权势帮助兰陵萧氏壮大根基、屹立当世,成为世家门阀之中的翘楚。

    如今时过境迁,却陡然发现房俊成长之速度太过骇人,不仅再无将其掌控之可能,反而被其死死压制,兰陵萧氏想要在这场兵变之后不伤筋动骨、依旧保持领袖江南的地位,甚至需要向房俊赔上笑脸、摇尾乞怜。

    白白赔了一个萧家的嫡女,如今还得主动低头……

    幸好房俊不是得志猖狂之辈,面对萧瑀的主动低头,倒也不为己甚,笑着还礼:“宋国公乃国之勋臣、帝国柱石,在下如何敢当您这番夸赞?还请入座一叙。”

    萧瑀松了口气,看房俊的态度似乎并无斩尽杀绝之意……

    众人落座,崔信首先按耐不住,面色忧虑的问道:“敢问越国公,不知老夫此刻是否可觐见陛下?”

    武德门内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全部知晓,晋王束手、尉迟恭自刎,叛军烟消云散,那么接下来自然便是陛下与大臣商议诸般善后事宜,其中对于山东世家之处置乃是重中之重。

    虽然关键时刻反正,但事实上并未直接导致晋王兵败,所以功劳也就无从谈起,陛下之心意殊为难料,一旦与群臣商议决定对山东世家之处罚,只怕在再也无法更改。

    他必须在决定做出之前面见陛下,或许才能有一丝挽回之希望,否则朝野上下一个山东世家出身的官员都没有,谁会为山东世家仗义执言?

    ……倒也不是一个山东出身的官员都没有,兵部尚书崔敦礼也算是朝堂大佬、一方重臣,但如今崔敦礼与山东世家之关系早已决裂,不进几句谗言都算是厚道,指望他为山东世家说好话,简直就是妄想……

    房俊淡然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世间从无两全齐美之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初想要扶持晋王上位从而复制关陇门阀权倾贞观一朝之故事,如今大败亏输,却还要陛下仁慈相对、宽恕以示?

    想滴美。

    崔信面色颓然,略作迟疑,坚持道:“还请越国公代为通禀,老夫想要觐见陛下,此事对于山东世家非常重要,定然谨记越国公之恩情。”

    只要越国公你能够给山东世家开通觐见陛下的通道,必然厚礼相赠……

    以山东世家领袖之身份当着萧瑀、褚遂良、薛万彻、刘仁轨面前亲口承诺,必无悔改之可能,这份厚礼也定然丰厚异常,值得房俊代为通禀。

    房俊摇摇头:“所谓的恩情不提也罢,毕竟吾齐州房氏也算是山东一脉,若能出一份力,吾也不会袖手旁观。代为通禀之事好说,但吾要提醒崔公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想要保住山东世家之底蕴,不使山东子弟自此绝于朝堂,该让就让、该舍就舍。”

    崔信赶紧表态:“戴罪之身,只求绵延门阀传承,岂敢有非分之想法?陛下宽宏,吾等罪臣誓死效忠、衷心拥戴!”

    心底却不免狐疑,这一句“该让就让、该舍就舍”是何意?按说此番山东世家扶持晋王兵败失败,就算扣上一个“叛逆”之罪亦是不冤,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生杀予夺任凭施为,只要能够给山东世家留下一份底蕴传承即可……却又为何故意提醒这一句?

    还有什么是山东世家不能让、不能舍的?

    房俊这才点头:“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吧。”

    崔信拱手谢过,回身入座,却难免心中惴惴,有一种巨大的危机笼罩心头,莫名惶恐……

    房俊看向萧瑀,问道:“宋国公怎么说?”

    萧瑀有所迟疑,江南士族与山东世家情况相仿,唯一不同的是江南士族因为被水师阶段长江未能北上关中支持晋王,故而所受之损失较轻,但罪责等同。

    现在山东世家担忧陛下重责,江南士族亦是一样的担忧,但房俊特意警告崔信一句,这却又是为何?

    看上去陛下并无将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一扫而空、斩尽杀绝之意,但却要狠狠的扒下两地门阀一层皮……这其实本就在预料之中,此番兵变导致关中受损严重,朝廷粮秣告罄、难以为继,以两地之财富粮秣充实国库乃是必然,但房俊警告这一句,却显然事情还要更为严重。

    两地门阀还有什么是陛下更为看重的?

    难不成还能效仿秦汉之旧事,迁山东、江南两地富户于长安?

    那也无甚大用,秦汉两代如此做法是为了加强中枢集权,而现在大唐宇内一统、四海归一,道、府、县各级机构完备,早已没有天下分裂之忧,且一旦将天下富户迁入长安,长安固然富庶安定,则天下各处必然税赋荒芜、政务凋敝,损天下而富长安,有何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