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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瑀不知陛下与房俊到底有着何等图谋,下意识觉得一股巨大的危机笼罩过来……

    但如今晋王兵败,自己以及江南士族更被水师死死卡着脖子,哪里有什么拒绝的余地?只要不是断绝江南士族的传嗣,其他任何事情都可忍耐。

    大不了在李承乾这“仁和”一朝卑躬屈膝、苟延残喘,待到下一位皇帝即位之后再图复兴……

    遂点点头,语气诚挚:“之前行差踏错,心中悔恨至极,如今陛下宽恕,自当竭尽全力报效君王,无论何人惩戒,老夫以及江南士族都绝无怨尤。”

    之前房俊曾有过一句话,叫做“挨打要立正”,看似粗鄙,实则万分正确,既然败了那就要有败了的觉悟,重要是如何挽回巨大损失以及规避不可测的风险,而不是梗着脖子显示自己的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然后被斩尽杀绝。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局势不可能一直困厄,严冬不能一直延续,只要忍得住,终究能等来春暖花开、阳光普照之时……

    房俊饶有深意的看了萧瑀一眼,颔首道:“希望宋国公能够记住自己所说的这番话……行了,长安城内之事将由英公会同许敬宗、马周一并处置,所有军队全部撤出城外,但不可疏忽懈怠,做好随时入城之准备。”

    “喏!”

    薛万彻、刘仁轨齐声应下。

    房俊这才起身,施礼之后告辞而出……

    一直坐在旁边闭口不言的褚遂良长长吐出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此番晋王兵败,他虽然被萧瑀裹挟,却也罪责难逃,尤其是萧瑀手中还有他签字画押的那一份“自白书”,一旦萧瑀遭受陛下严惩,抵挡不住的情况下极有可能将“自白书”抛出来减轻罪责,转而将他推出去承担主要责任。

    谁能担得起那责任?

    动辄抄家灭门、阖族遭殃……

    不过现在看来,陛下的确乃仁厚之君,即便面对起兵支持晋王兵谏的“逆贼”也能网开一面,只要不严惩萧瑀,想必萧瑀也不会画蛇添足非得将“自白书”公之于众,徒惹烦恼。

    最重要是他与房俊素有积怨,如今房俊挟剿灭叛军、擎天保驾之功勋威名赫赫、权势滔天,万一记起往昔仇隙非得置他于死地,简直毫无抵挡之力……

    ……

    房俊登上承天门城楼凭高远眺,大雨之下的长安城笼罩在蒙蒙水气之中,颇有些缥缈迷蒙、看不真切,但可以想见历经叛军肆虐之后的各处里坊必然满目苍夷、损毁严重,加上身后几乎夷为平地的太极宫,想要彻底恢复往日之辉煌,任重而道远。

    不仅仅是这座长安城,整个关中在连番两次兵灾之下堪称民不聊生、难以为继,进而扩大到河东、山东、江南……兵变带来的恶劣后果极为严重,影响极为深远。

    当然,也并不仅仅是坏事,自太宗皇帝东征开始,直至眼下晋王兵变结束,天下各地的门阀遭受前所未有之重创,几乎各个都伤筋动骨,门阀政治陷入到两汉之后之极限,甚至相较衣冠南渡、隋末乱世之时犹有过之。

    虚弱的门阀势力难以对前所未有强大的中枢集权形成遏制,大唐江山即将迎来一次天翻地覆的变革……

    *****

    房俊返回武德殿,途中有内侍前来,说是魏王殿下有事相见……只得自大吉门而入,面见暂居于此的魏王李泰。

    大吉殿偏殿之内,李泰神色略有紧张,不顾房俊甲胃上的雨水便上前两步紧握住房俊的手:“二郎救我!”

    房俊:“……”

    赶紧将手抽出来,接过一旁内侍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身上的雨水,而后招呼李泰入座,好奇问道:“微臣愚钝,不知殿下何意?”

    李泰坐在他一旁,盯着他道:“莫要装湖涂,你岂会不知?”

    房俊莫名其妙:“到底何事?叛乱刚刚平定,微臣诸多事务在身没空与殿下瞎捉摸,您有话还请直言,否则微臣便告退了。”

    李泰环顾左右,将屋内所有内侍尽皆赶走,待近前无人,这才上身微倾凑到房俊身边,急声道:“雉奴虽然兵败,但这宫里上上下下忠于父皇者不计其数,万一有人见雉奴已经无望,干脆刺杀陛下进而扶持本王登基,本王岂非死到临头?”

    房俊一愣,旋即沉吟不语。

    这种可能不大,但的确不能说没有……

    太宗皇帝之威望无与伦比,朝野上下、宫里宫外对其忠心耿耿者不知凡几,尤其是那些普通的禁卫、内侍、宦官。如今晋王兵败被俘,已经无望废黜李承乾达成太宗皇帝之“遗愿”,如果铤而走险刺杀李承乾进而拥戴李泰,倒也合情合理。

    当然,李泰之所以惶恐并非因为不想登上皇位,而是害怕尚未登上皇位便被李承乾察觉,到那时别管李承乾如何宽宏大量,李泰都必死无疑……

    “殿下之忧虑倒也不无道理,但即便有人会在暗中谋算,微臣又如何得知?更不知如何拯救殿下。”

    这种事李承乾那边也必然会有所防范,房俊如何插手其中?

    犯忌讳的……

    李泰忙道:“很容易,只要让本王前去你右屯卫的营地暂避一时即可!”

    他对房俊绝对信任,所以这是他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否则就算是回到自己的魏王府,这种威胁也不能接触。

    房俊断然拒绝:“殿下说什么胡话呢?您是陛下之下最年长的亲王,与陛下一母同胞,这个时候微臣一个统兵将领将您藏去军营之内……您或许活够了,可微臣还不想死呢!”

    刚刚经历一场晋王的兵变,李承乾对于自己一众兄弟正是警惕怀疑的阶段,自己若是将李泰收入军营,怕是李承乾夜难成寐、食不甘味……

    李泰也反映过来这是个馊主意,可他当真害怕,苦着脸道:“那该如何是好?”

    房俊想了想,安慰道:“这也仅只是可能而已,未必发生……殿下不妨安居此处,暂且不回魏王府,待到李君羡带着‘百骑司’将宫里宫外仔仔细细的肃清一遍,再做计较不迟。”

    他觉得李泰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理论上这种事可能会发生,但概率其实极低。

    李泰却惶惶不安,怒道:“这太极宫里不知藏着多少父皇的耳目,父皇虽然驾崩,但这些人的忠心未必减弱多少,一旦有机会完成父皇遗愿,定然会铤而走险!本王视你为好友,毫不避讳的恳请帮忙,你却只知一味避嫌对本王之生死不予理会,简直不当人子!”

    房俊无奈,这位魏王殿下以往争夺储位、对朝中大臣桀骜无礼,怎们看都是个狠人,实则却是杞人忧天、胆小如鼠……

    想了想,道:“殿下不妨直接搬去武德殿,就住在陛下隔壁,以示觉悟贰心!”

    李泰眼睛一亮,仔细琢磨片刻,颔首道:“这个法子好!”

    咱将自己整个儿摆在你李承乾面前,一举一动让你看得清清楚楚,即便发生什么事你总该不会怀疑我了吧?

    “事不宜迟,本王这就前去!”

    李泰打定主意,马上让人将衣物等日常用品收拾一番,又派人将魏王妃阎氏喊过来,就待与房俊一道前往武德殿。

    魏王妃阎氏一头雾水,她虽然在李泰面前极为强势,但此刻身在太极宫内却也不好驳斥李泰,只得面带为难的小声道:“殿下去往武德殿暂居自无不可,可妾身若是随同前往,却是于理不合……”

    世家大阀之中,最是重视道德伦理,即便这个年代尚未有“存天理、灭人欲”之类严苛至极的伦理标准,但是作为弟媳与兄长同居一处屋檐之下,无论如何都是不妥当的。

    况且李唐皇族的名声早已被李二陛下败坏干净,搞不好就能闹得陛下与魏王妃的绯闻满天飞……

    李泰也为难,他倒是信任李承乾绝非父皇那般“真性情”,不会对弟媳生出觊觎之心,但毕竟瓜田李下、有所牵扯,万一有人故意造谣,必将引起舆论纷纭。

    权衡一番,对房俊道:“你不敢让本王去你军营,本王理解,不如让王妃去你军营暂住,如何?”

    房俊:“……”

    不是,殿下您是否对我之名声未曾耳闻?

    你就这么放心将王妃送往我那边,不怕我监守自盗?

    不过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说出来拒绝李泰,只能扭头看向魏王妃阎氏,求助的目光很是明显:去了我那里,您的名声可就毁了……

    孰料魏王妃微微低头,洁白的贝齿咬了咬红润的下唇,语气之中似乎隐隐有几分决绝:“那就拜托越国公关照了。”

    房俊:“……”

    娘咧,看你这神情、听你这语气,怎地好像你们夫妻藏了什么阴谋?

    难不成是想要主动“投怀送抱”,甚至造成既定事实,以此来拿捏自己必须帮助魏王拜托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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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俊莫名其妙的看向魏王妃……

    不过话说回来,魏王妃出身书香世家,肤白貌美、端庄贤淑,这种正经女人相比那些妖娆祸水更能勾起男人的征服欲……但房俊自问自己固然不算道德君子,却也绝非色中饿鬼,更何况“朋友妻不可戏”,他从未升起过半分龌蹉之念。

    可魏王这两夫妻一副“送羊入虎口”的态度是何意?

    房俊有些坐不住了,不管这夫妻两人到底打着何等主意,都一定是在谋算自己。

    他赶紧起身,抱拳施礼:“微臣还有要事向陛下奏秉,先行告退,若殿下有事,派人知会微臣即可。”

    转身便走出偏殿。

    魏王妃看了房俊走出门口的背影一眼,回身轻敛裙裾坐在李泰身边的椅子上,玉容清冷、不见喜怒,淡淡道:“外人皆传房二‘好公主’、‘喜美色’,看来并非如此,也不知是妾身年老色衰、人老珠黄入不得他的眼,还是殿下以己度人。”

    李泰双手搓了搓脸,颓然长叹一声,心里着实百味杂陈,不知是安心还是失望……

    魏王妃秀美的粉拳在衣袖下微微攥起,眼圈泛红,轻轻咬着红唇,语气微颤:“当真就到了那一步?”

    李泰不敢与王妃对视,低着头,闷声道:“比你想的更严重,陛下或许不会害我,但这朝野上下心有不甘者甚多,既然雉奴已经兵败,那么重新选一个人推上皇位乃是必然。或许今日,或许明日,也或许一年、两年之后,那些门阀绝对不会坐视陛下坐稳皇位一点一点施行打压门阀之策略。”

    世家门阀的利益从来都是与皇权相悖的,如今陛下是依靠强大的军队坐稳皇位,并未从根本上使得世家门阀屈服,利益更无法调和,且陛下对待门阀的策略早已证明将会延续太宗皇帝的国策,世家门阀岂能引颈就戮?

    或早或晚,那帮对于皇权从无敬畏的世家门阀必然掀起剧烈反抗。

    想要推翻大唐、再造一个帝国是很难的,且王朝兴灭、百业俱废,那并不符合门阀的利益,所以废黜李承乾、另立新皇,必然是世家门阀所追求的最佳途径。

    想要拥戴新皇、顺利接管皇权,还有谁能比李泰更为合适?

    故而李泰断定自己必然成为世家门阀的目标……可问题是他自己并不想被人利用。

    一旦成为世家门阀选定的目标,要么尚未成事便被李承乾干掉,要么事成之后沦为傀儡……李泰又不傻,放着安生快活的日子不过,干嘛去遭那份罪?

    但这件事根本由不得他,只要世家门阀下定决心,必然在暗中推动局势前进,他也只能随波逐流被推着往前走,毫无自主决定之能力。

    唯一能够让他摆脱陷入这个风波的,便只有房俊,可房俊竭尽全力扶持李承乾上位,又甘冒奇险帮助李承乾平定雉奴兵变,岂能任由任何危险危机李承乾的皇位?

    说不定一旦苗头出现,房俊第一个想要将他干掉……

    只要利益足够大,一切皆可牺牲,亲情如是,友情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李泰必须未雨绸缪,拜托这个困境……

    魏王妃也知道其中利害,动辄有满门倾覆之祸,所以之前李泰提及此事,她并未反对,甚至打算含羞忍辱。

    此刻房俊已经拒绝,让她心中舒畅了不少,提议道:“要不然……殿下也效仿吴王,择选一处海外番邦封建一方、为国藩篱?”

    李泰摇头道:“你以为本王未曾想过这个办法?行不通的,本王与吴王本质不同,一则吴王并非太宗皇帝嫡子,再则吴王从始自终并未真正参与争储……可本王既有法理上的优势,又曾与陛下争得不可开交,甚至一度占据优势,若安然无事也就罢了,陛下念及手足之情,定然不会对我如何,可一旦风起云涌,陛下如何还能坐得住?”

    涉及到皇位稳固、国祚传承,亲生父子都会反目成仇,何况兄弟?

    魏王妃也没了主意,忧虑道:“那该如何是好?”

    心中又恨又恼,魏王与自己已经表达得那么清楚,自己堂堂亲王妃纡尊降贵,房二那混账居然看不上自己?

    简直岂有此理……

    李泰叹气道:“还能如何?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就如房二所言,本王稍后便搬去武德殿与陛下同住,你暂且留在此处,或者去淑景殿与长乐同住也可。”

    “长乐?”

    魏王妃讶然,现如今还有谁不知长乐公主与房俊之私情?伱让我去长乐那边暂住,万一碰上房俊前往……

    李泰摆摆手:“这一点无需担忧,房二并非无耻之徒,方才我那般逼着他都不曾答允下来,断然不会行下龌蹉之事。”

    所以交朋友还是得交房俊那样的,极端的时候足矣托妻献子,是个讲义气的。

    魏王妃抿着嘴唇,“哼”了一声,眼波流转,心思莫名。

    *****

    行走在宫殿房舍之间,大雨如注,红色的宫墙、青色的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衣裳下摆与靴子早已湿透,身上甲胄所沾染的鲜血也被冲掉,虽然整座皇宫之内依旧喧嚣混乱,房俊心底却升起一丝宁静。

    脚下斑驳的青石板就好似这历史一般不断向前延伸,一格一格缝隙之间冒出淡淡的青苔,尽头是雨雾之中看不真切的未来,途径的花园也早已花树凋零只剩下残垣断壁,严冬即将来临,初春不会遥远。

    到了武德殿门口,内侍总管王德远远的便迎上前来,躬身举高双手恭敬接过房俊脱下来的披风,又让人准备好热水服侍着房俊洗了手脸,而后没有通禀,亲自将房俊送入武德殿内……

    这是独属于房俊的特权,作为李承乾面前最受宠、最重用的内侍,即便身上无官无职、无权无势,却在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让王德这般敬重,甚至有几分谄媚。

    武德殿内气氛紧张,南边的窗户开着,沁凉的风吹入,李承乾居中,十余名大臣坐在下首激烈讨论,见到房俊入内齐齐噤声,李承乾笑着冲房俊招招手,很是随意的让房俊坐到他下首的位置。

    李勣已经带着马周、许敬宗坐镇京兆府衙门处置整个长安的善后事务,再没有人可以坐在房俊前边……

    外面叛军刚刚剿灭,尚未处置完毕,但因为连续两场兵变对于朝廷的冲击是在太过巨大,导致朝廷中枢各部、各级衙门几乎全部陷入崩溃,政务难以为继、官员缺失严重。而战后之恢复必定任务繁重、事务繁多,填补缺任之官员便是重中之重,务必尽快完毕才能配合朝廷各项政令的颁布、实施。

    而千古以来,“人事”都是一件牵扯众多、难度极高的事务,期间所涉及的各种利益繁杂诡异,很难厘清,所以官员之任免从来都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事务。

    各部大臣相互举荐、点评、驳斥、博弈……唇枪舌剑、沸反盈天。

    房俊对于自己的定位极为清晰,在这个时代只有攥紧“刀把子”才是正途,只要军权在手,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反之,即便拥有最大的政事权力,也必然步步难行、处处掣肘。

    而如果军政一把抓,那么李承乾就算是他亲爹也绝对不能相容……

    所以房俊喝着王德给沏的茶水,听着大臣们扯皮吵架,无聊之下逐渐眼皮子发沉,打起盹来。

    即便他身体素质超强,连续多日殚精竭虑、冲锋陷阵,也难免精疲力竭。

    郧国公张亮正提及增补一位刑部侍郎,言辞激烈、语气高亢,忽然被李承乾摆摆手打断,他愕然看向陛下,只听陛下轻声道:“连日来叛军作乱,诸位随朕在此坚守,也都困顿不堪,局势虽然紧迫,但也不争这一日半日,诸位爱情暂且回府安置家中亲眷,一面亲眷们担忧,官员任免之事稍后商议不迟。”

    起先张亮等人还颇为感动,心想陛下果然仁厚,但是见到陛下让一旁的王德取来毛毯给闭目酣睡的房俊盖上,一股酸楚嫉妒顿时溢满胸臆……

    ……

    房俊醒来的时候,鼻端充斥着淡淡的茶香,张开眼睛,便见到身旁案几之上放着一个青铜烛台,烛火正燃,两个娇俏苗条的身形背着自己坐在窗前,微微开着的窗缝传进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游目四顾,发现自己居然睡在武德殿内,陛下与群臣不知何时已经退去。

    掀开身上的毯子,房俊揉了揉脸做起来,顿时惊动了窗前饮茶的两人。

    “咦,郎君醒了!”

    高阳公主回过神,惊喜的轻叫一声,便转过身来,来到房俊面前将毯子叠好,一双美眸欣喜的望着房俊。

    武媚娘则端着一个茶盏跪坐在房俊身边,双手呈上,星眸之中光芒闪闪,喜悦非常。

    女人天生崇拜强者,更何况是运筹帷幄、冲锋陷阵剿灭叛军维系社稷的盖世功勋?

    那妩媚至极犹如水波一般的眼眸仿佛欲投怀送鲍,使得酣睡之后精力充沛的房俊竖然起敬,若非身在武德殿,怕是就忍不住剑及履及,酣战一场。

    夫妻一体、彼此心意相通,见到房俊略有失神的表情,高阳公主、武媚娘便知其心中所想,武媚娘抿着樱唇,眼波流转,媚态丰盈,能在生育之后依旧得到郎君之宠爱,自然是一件十足骄傲之事,高阳公主则微微羞恼,抬起玉手轻轻在房俊身下拍了一下,嗔道:“这里可是武德殿,休要胡闹。”

    房俊喝了口温水,压压精,环顾左右,问道:“我睡了多久,什么时辰?”

    自晋王兵变之时直至今日,虽然与陛下制定了策略,但其间着实险象环生,多次有失败之虞,房俊所面对的残酷环境压力巨大,对于精力之损耗极为严重,待到晋王兵败被俘、尉迟恭自刎而死,骤然松懈下来自是酣睡一场。

    武媚娘柔声道:“已经戌时三刻,郎君睡了几个时辰。”

    房俊起身:“陛下现在何处?”

    之前有诸多大臣在场,许多话不能多说,现在必须面见陛下,对朝廷下一步的策略做出决断。

    高阳公主将茶盏放下,起身整理一下房俊的衣领、发髻,道:“陛下正在寝殿呢,估计也要睡一会儿,郎君不妨去偏殿沐浴更衣,而后再觐见陛下。”

    连日征战,房俊身上雨水、血水、汗水混合,形容有些狼狈,味道很重。

    房俊摇摇头,伸了个懒腰:“尚有要是禀报陛下,耽搁不得,我先去寝殿求见,你们准备一下,先派人回府收拾收拾,今夜咱们便返回府中。”

    “那我们等着郎君。”

    两女面带欣喜,一起点头。

    居住在宫中诸多不便,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家的狗窝,离家多日,着实不大习惯……

    ……

    雨水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缠绵难断,寝殿外的宫灯散发着橘红色的光晕,在地上水淋淋的青砖投射着璀璨的倒影,房俊来到寝殿门外,恳请觐见。

    门口的内侍不敢怠慢,赶紧入内通禀,不久之后回转,恭声道:“陛下正在小憩,皇后请越国公入内稍作等待。”

    房俊略作犹豫,迟疑一下后颔首:“如此也好。”

    遂随同内侍入内,来到寝殿一侧的书房之中。

    此处书房布置简单,墙壁处一个宽大的书架,书案上笔墨纸砚规整齐备,却并无奏疏文牒,显然李承乾平素并不在此处置政务,大抵也之事睡前阅读之用。

    房俊入座,内侍道:“奴婢去给越国公沏茶。”

    房俊点点头,内侍躬身退出,书房内只剩下房俊一人。

    须臾,身后环佩叮当,房俊回头看去,见到一身月白色丝绸常服的皇后苏氏端着一个玉盘莲步款款入内,腰间一条手掌宽的带子勒得纤腰一握,垂下的两条丝绦结着两块玉佩,行走间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房俊急忙起身,躬身见礼:“微臣见过皇后。”

    苏氏脚步轻盈,白皙秀美的俏脸上洋溢着欣然微笑,自房俊面前走过,留下一缕如兰似麝的香风……

    将玉盘放在房俊身旁的案几上,苏氏将盘中茶壶、茶杯、以及两碟糕点取出摆放,顺势坐在案几另一侧的椅子上,笑意盈盈,嗓音柔美:“陛下正在小憩,这些时日着实有些心力交瘁、精疲力竭,故而本宫并未唤醒,还请二郎稍等一会儿。”

    房俊忙道:“是微臣鲁莽了。”

    烛台上好几根蜡烛正燃,烛光将书房内映照得很是明亮,烛火光晕之下苏氏白皙的俏脸似乎都微微发光,略显丰腴的娇躯紧裹在月白色丝绸宫裙之下,光线折射将每一分山峦起伏沟壑幽谷都分外清晰的显现出来,岂止是一个“玲珑浮凸”可以描述?

    再加上鼻端萦绕不散的分不清体香还是什么的香气,气氛略有暧昧……

    苏氏抬起玉手拢了一下鬓角散落的一缕发丝,将其拢在晶莹如玉的耳廓后边,微笑着亲自斟茶,而后将茶杯推到房俊面前,面颊略有几分红润:“二郎,喝茶,不妨吃些糕点垫一垫肚子。”

    房俊正襟危坐,有些惶恐:“岂敢劳烦皇后?微臣僭越了!”

    “说什么僭越?无论先前关陇兵变,还是此番晋王谋反,二郎你立下的功勋皆历历在目,天下人都看在眼里、敬在心上,陛下与本宫非是寡恩之人,对你再是亲厚皆不为过,任何礼遇都是你应得的。”

    苏氏美眸反映着烛火、光芒点点,俏脸上情真意切。

    房俊有些心乱,虽然他与苏氏一直关系不错,但似眼下这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却从未有过,且苏氏神情亲近、态度和蔼,不称呼官职爵位反而口口声声“二郎”,实在是令他有些心惊肉跳。

    难不成是陛下与皇后之间夫妻不谐、导致皇后慾求不满?

    房俊喝着茶水、吃着糕点,与皇后应付着聊天,如坐针毡……

    不得不说,皇后苏氏出身书香世家,品性贤淑、相貌端庄,且略显丰腴的娇躯充盈着丰润水汁,魅惑熟美的年纪,最是能够勾起男人的征服心……但房俊自问绝非色中饿鬼,且李承乾对他极为宠信重用不能辜负这份君臣之情,自己活腻歪了敢动苏氏一根手指头?

    正自心乱如麻,忽然听到有人在书房外头说话:“二郎入宫觐见,汝等怎地也不叫醒朕?”

    显然是训斥门外的内侍,而后,便见到李承乾穿着一件常服走入书房。

    苏氏与房俊尽皆起身见礼,李承乾笑着摆摆手,走到主位坐下,示意两人入座,笑着道:“那些内侍不会办事,若非皇后亲自招待,怕是要怠慢了二郎。”

    苏氏上前给李承乾斟茶,微微弯腰,从房俊的角度看去正好见到纤腰一握、丰盈挺拔……

    “论亲,二郎是自家妹夫,论功,二郎乃陛下肱骨之臣,既然非是一般外臣,臣妾也素来与二郎亲近一些,故而出来聊几句,陛下莫要怪罪臣妾僭越才好。”

    后宫不得干政,这几乎是每一个明君的标配,所以苏氏一定要解释一下。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笑道:“朕与二郎相交于危难之时,虽然分属君臣,实则相交莫逆,皇后能够不避嫌将二郎视作自家人,朕很是欣慰。”

    苏氏直起腰身,柔声道:“那臣妾就不打扰你们君臣商议军国大事了,先行退避。”

    待到李承乾颔首,然后才转过身,秀美的脸颊浮现一个笑容,盈盈眼波与房俊四目相对,一瞬之后便即收回,莲步轻摇,款款离去。

    ……

    “陛下,目前宫内仍未平稳,诸多内侍、宫女立场不明,您平素衣食住行都要谨慎,再多的小心也不为过。另外,也应当对魏王以及其余几位亲王多多关注,谨防居心叵测之辈暗中兴风作浪。”

    房俊开门见山,将自己最大的担忧说了出来。

    李承乾的政治天赋在太宗诸子当中并不凸显,但也绝对不差,马上明白房俊言中之意,略一思索,正色道:“二郎放心,朕定然多加小心。”

    见到李承乾郑重其事,房俊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在关陇、晋王两次兵变之中存活下来取得胜利,眼前就将是一马平川太平年景,若是这个时候李承乾被刺杀,大好局面一朝丧尽,足矣成为千古笑柄……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问道:“对于世家门阀之惩处,二郎有何意见?”

    房俊摇头:“此事有英公与许敬宗、马周两人辅佐陛下,微臣不便参与其中。”

    “嗯,如此也好,政务虽然重要,却远远比不得军权,你便替朕牢牢把持长安周边的兵权,定要保障关中稳定。只要关中不乱,任那些门阀世家甚嚣尘上,也乱不得这大唐江山。”

    关陇、晋王连续两次兵变,真真将李承乾吓破了胆,也前所未有的认识到兵权的重要,只要兵权在手,朝堂之上群臣是忠是奸根本无关紧要,大不了贬斥更换便是,可一旦兵权不在手中,动辄便是倾覆之祸、灭顶之灾。

    而天下间能够让李承乾绝对信任的,唯独房俊一人,这兵权也只有放在房俊手中,他这个皇帝才夜能安枕……

    房俊给李承乾斟茶,温言道:“陛下放心,微臣马上着手裁撤左右屯卫、左右侯卫,组建左右金吾卫拱卫关中、宿卫长安,对于世家门阀之打压,陛下只管大刀阔斧的进行,纵然有屑小之辈逆势而行,也不足为虑。”

    李承乾闻言有些迟疑,顿了一顿,才犹豫着说道:“咱们之前商定的策略……是否过于极端?土地乃是世家门阀之根基,谁敢动他们的根基,他们就会跟谁拼命……”

    房俊看着迟疑不决的李承乾,断然道:“世家门阀之存在,对于帝国传承乃是巨大隐患,必须予以剪除!陛下只管放心,他们谁敢动,微臣就敢杀得他们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此事可以由许敬宗负责,将之前书院学子尽皆召集起来,让‘百骑司’派遣精锐随同前往天下各处,丈量天下各州府县之土地,若有隐瞒不报、阻挠丈量,当处以极刑!”

    古往今来,制约王朝兴灭的终极原因,无非“土地兼并”而已,除去天灾之外,一切的动荡倾覆皆来自于“耕者无其田”,无田可耕导致百姓对于风险的抵御能力无限降低,每当天灾来临便会民不聊生……

    苛捐杂税也好,昏君暴政也罢,华夏百姓对于压迫的容忍度是极高的,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能任凭那些贵族皇亲、士人阶级骑在头上作威作福。

    但华夏百姓也最是桀骜不驯的,寰宇之内还有谁能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口号?

    如果我活不下去了,那么不管骑在头上的是谁,都会统统砸碎,从头再来……

    纵观华夏数千年历史,每每王朝初起之时“耕者有其田”,都会在短短数十年甚至十数年间创造出一个煌煌盛世,华夏百姓用自己勤劳坚韧积攒无数财富,制霸寰宇、傲视群伦。

    大唐之盛虽然也曾经历过“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开元盛世,但土地、财富、政治尽皆把持于世家门阀之手,他们相互勾结、损公肥私,最终埋下足矣覆灭帝国的隐患。

    即便以太宗皇帝之英明神武,也不得不与把持政权的世家门阀相妥协。

    号称“千古第一女帝”的武则天杀人无算、手段残暴,却也只能在打压、剪除祸乱朝政的关陇门阀之时,不得不倚重山东、江南两地的门阀。

    纵观武则天的一生都是在与门阀相斗争,然而终其一生也未能真正剪除门阀,一朝驾崩,扶持李隆基争夺皇位成功的世家门阀瞬间死灰复燃。

    而现在,历经太宗皇帝东征、关陇晋王两次兵变之后的世家门阀是自两汉以来最为虚弱的时候,趁他病、要他命,正当其时。

    ……

    李承乾犹豫不决的内心在房俊咄咄目光之下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也知道自己这个并无太多政治天赋、军事天赋、平平无奇的帝王想要有一番成就,不至于被史书描述成为“尸位素餐”的庸碌之辈、沦为千古笑柄,就必须趁着现在狠狠干出一番成就。

    略作沉吟,郑重颔首:“此事便依从二郎之建议,你也放心,无论此番面对何等艰巨之困境,只要朕还坐在皇位之上一天,只要朕还有一口气在,便百折不挠、坚持到底,为大唐子孙千秋万世谋求一个太平富庶,使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

    他心中清楚,想要达到自己这个毕生追求的政治理念,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把持天下田地的世家门阀,更要面对自两汉以来无比壮大的儒家学派之反扑。

    “耕者有其田”的核心在于“民有恒产”,而这正是孟子的学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

    孟子亦是儒家先哲,然而董仲舒“独尊儒术,表章六经”,却与孟子没什么关系,孟子之思想“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素来得不到统治阶级的推广,“由儒入仕”的儒家学子谁会读孟子的书呢?

    甚至将其视为“异类”……

    时至今日,儒家学说已经逐渐摒弃了孔子之时“王道复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犹可报也”的热血激昂,独留下“尊王攘夷”,以维护统治阶级的学说入仕,然后与皇权并驾齐驱,达到事实上统治万民的目的。

    故而,此时的儒家不仅被皇权所忌惮,更站在普通百姓的对立面……

    房俊淡然道:“所谓变法,皆掀动既得利益者之根基、均既得利益者之利益,自然困难重重、险象环生,但每一次变法成功,必将重新分配利益,增强王朝底蕴,使得国富而民强!世家门阀已经成为依附于帝国肌体之上敲骨吸髓的毒虫,若不趁此机会将其剪除,他日必养虎为患,帝国定亡于其手。”

    任何一个朝代,当生产资料被某一个阶级垄断,结局只能是彻底灭亡,新的政权在废墟之中诞生,重新分配生产资料,然后盛极而衰、周而复始、循环不休。

    想要兴盛长久,就只能打碎一切垄断土地的阶级,将土地视为百姓不可被剥夺的财产。

    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此千古至理也。

    试想,若是某一个朝代不会因为财政困难进而裁撤驿站,那些驿卒必然老老实实的拿着朝廷的俸禄养儿育女,岂会铤而走险、啸聚山林?

    李承乾深以为然,颔首道:“二郎放心,朕晓得轻重,必然不会忌惮困难半途而废。想来英国公也不会趟这滩浑水,马周朕还有大用,就让许敬宗去负责吧,只不过许敬宗性情狡诈多智,未必甘心为朕所用。”

    丈量天下土地,矛头明晃晃的对准世家门阀,那些百年、千年的豪族岂能坐以待毙?即便不知朝廷丈量土地之后的下一步动作,也必定群起反抗,谁负责这件事,谁就要面对世家门阀的怒火,得罪整个天下。

    房俊对此倒是笃定得很,笑道:“陛下不必担忧,许敬宗一定会认认真真完成此事。对于他这样热衷于权势之人来说,只能剑走偏锋,才能弥补这么多年在仕途之上的蹉跎,他不怕得罪人,只怕不能得到与之相匹配的权力,陛下肯给他权力,他自然一心为君、鞠躬尽瘁。”

    历史上许敬宗依附于武则天,深得武则天之信任进而大权在握,甚至敢于向长孙无忌那样的贞观勋臣、关陇领袖下手,其野心勃勃之处,令人生畏。

    现在不过是对付那些根基受损、实力不足的世家门阀而已,又有忠于帝国的精锐军队辅助,岂会知难而退?

    *****

    房俊自然不会站在对付世家门阀的第一线,他如今几乎等同于李承乾的化身,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李承乾的圣意,一旦他亲自下场,就意味着皇帝与世家门阀之间针锋相对,再无转圜之余地。

    固然打压门阀乃是李承乾确认之国策,却也不能使得皇权与门阀之间的矛盾太过激烈,而房俊就是皇帝与门阀之间的缓冲地带,冲锋陷阵的唯有许敬宗一人。

    礼部衙门的值房之内,房俊向许敬宗传达了李承乾的圣意,这种事不能通过书笔公文示之于人,只能通过口谕传达,其中的深意便是:做好了皇帝记你一功,若是办坏了,黑锅你一个人背……

    许敬宗自然明白其中蕴含的巨大危险,一旦所有的世家门阀群起反抗,必将掀起滔天巨浪,岂是他一人可以抵挡?怕是一个浪头拍过来就得粉身碎骨。

    但风险蕴藏着机遇,只要他能挺过这一关,必将鱼跃龙门、鲤鱼化龙,成为陛下真正信任、倚重的当朝权臣,地位或许也仅在房俊一人之下……

    许敬宗在房俊面前毫无“六部之首”的官威,矮胖的身材殷勤的给房俊斟茶倒水,难掩激动道:“还请越国公禀明陛下,微臣空有资历却蹉跎多年,直至今日才得逢明主,简拔之恩如同再造,陛下但有所命岂敢不从?微臣深知这件事之中的危险,但纵然粉身碎骨,也定为陛下办得妥妥当当!”

    现在的世家门阀只不过是一群没了牙的老虎,叫嚷起来固然凶猛,但扑过来未必能咬死人……

    他当然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捞到这样一个差事,是因为陛下不愿意将房俊推上风口浪尖,但只要李勣、房俊、房俊、薛万彻、程咬金等人牢牢站在陛下这边,普天之下谁也翻不起浪花儿来。

    顶了天也就是博得一个“酷吏”的恶名而已,与即将获得的利益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房俊点点头,瞅了一眼烛光之下堆满了文书案牍的书案,叮嘱道:“这件事由你起一个由头,明日武德殿上提出来,自会有人支持你,进而执行下去。我也要跟你多说一句,陛下对于这件事极为看重,甚至将其认定为能否奠定他一生功绩的标准,你只要好好办事,陛下自然不吝封赏,可若是办的差了……后果你自己想。”

    什么后果?

    当然是推出去承担世家门阀的怒火……

    许敬宗心中有数,郑重道:“自东征而始,继而连续两次兵变,关陇门阀也好,山东世家也罢,甚至包括江南士族在内的天下门阀都损失惨重,对于各地的掌控力前所未有的虚弱,陛下选择此时对世家门阀开刀实在圣明,否则等其恢复元气,再想打压难如登天……为了陛下的千秋大业,微臣甘愿为马前卒,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做皇帝的“金牌打手”,这是荣誉。

    “许尚书这份心意,我定会如实禀明陛下,辛苦了!”

    房俊起身,拍了拍许敬宗的肩膀,很是嘉许这厮的勇气。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才是权臣的胆魄气度,事实证明,即便是想要做一个“权臣”或者“奸臣”,也必须具备一定的素质,并不是谁都能当得了的……

    自承天门而出,雨水已经小了不少,皇城内灯火通明,工部官带领着工匠、民夫紧急修缮损毁官舍,以便于朝廷中枢各部尽快恢复运转。

    向东过延喜门,街上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兵卒队列整齐来来往往,不时有藏匿于各处里坊的叛军以及趁火打劫的贼寇被捆绑着推搡而行,出春明门押解入东宫六率的军营,待到局势稳定之后予以审判……

    房俊在亲兵簇拥之下招摇过街,顿时引来维持治安的兵卒、衙役之关注,正欲上前阻拦,便见到前头亲兵提着灯笼打出“越国公”的令牌,顿时吓了一跳,赶紧躬身退下,不敢多言。

    在坊卒注目礼之下进了崇仁坊,回到梁国公府门下下马,自家的家将、仆从便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将房俊迎入大门。此番梁国公府遭受叛军重点袭击,伤亡不小,这些家将、仆从看着房俊的时候难免有一种生离死别之后的激动……

    房俊缓步而行,关切的询问府内伤亡如何,听闻高阳公主与武媚娘已经收拢了伤亡情况并且制定了抚恤条件,便点点头,温言道:“此番叛军作乱,汝等不离不弃、誓死相随,吾皆记在心中,定不薄待!眼下叛军虽然剿灭,然长安并未安定,汝等还需谨慎小心、严加戒备,切勿使反贼盗寇有机可乘。”

    “喏!”

    一众家将、仆从齐声应诺。

    “二郎放心,便是一只鸟雀也休想飞进府中!”

    “有二郎坐镇,屑小贼寇岂敢犯我府邸?”

    群情激昂。

    虽然自家未曾参与东征高句丽这等大事,但最终攻陷平穰城的却是二郎麾下的水师,而且关陇、晋王两度叛乱的过程中,都是二郎擎天保驾、力挽狂澜,继贞观勋臣逐渐老去之后,自家二郎便是朝中功勋第一人!

    有这样的家主,便是房府之内一鸡一犬都扬眉吐气、傲视群伦,对于房俊的敬仰、崇拜犹如滚滚渭水、激昂澎湃!

    房俊微笑颔首,一边走进正堂,一边询问管家房福:“殿下与几位夫人都睡下了?”

    房福恭声道:“原本在后堂等着二郎用膳呢,但从宫里回来之后便着手收拾府中各处,加上这些时日在宫里担心忧虑,故而心身疲惫,等着等着便在后堂睡着了……兼且不知二郎今晚是否能够回来,老奴好说歹说,这才劝说各位夫人会卧房就寝。”

    房俊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吩咐道:“告知各房下人不得打扰各位夫人安寝,让她们好生睡上一觉。让人准备热水,收拾一间厢房,晚膳就不必了,吾沐浴之后就歇息。”

    “喏。”

    房福应下,赶紧让人准备热水,并且派人告知各房的下人不准打扰各位夫人休息……

    房俊沐浴之后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在厢房中躺下,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睡了过去。

    虽然之前在武德殿睡了一觉,但毕竟当时局势尚未完全安稳,心中有事自然难以安枕,这会儿回到自己家中,且大局已定,身心全部放松下来。

    ……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房俊从酣睡之中醒来。

    高阳公主、武媚娘、金胜曼三女自门外进来,服侍房俊更换一套紫色国公袍服,玉带上系着金鱼袋,头发整整齐齐的绾起戴上头冠,收拾停当,陪着房俊一道享用早膳。

    因为待会儿要入宫参加朝会,所以早膳只是简单的清粥小菜……

    放下碗筷,房俊起身,三女送他到门口,房俊站住脚步,看着金胜曼问道:“你姐姐那边可曾安置妥当?”

    作为大唐立国之后第一个举国内附的国王,善德女王之遭遇受到天下瞩目,如今芙蓉园被叛军破坏严重,暂时不能回归住所,只能在崇仁坊予以安置。

    不过房俊与善德女王之事天下皆知,此番关怀,显然不仅是政治层面……

    金胜曼心中欣喜,柔声道:“郎君放心,姐姐随同我们一起出宫,殿下已经将姐姐安置在崇仁坊内,一应生活所需都无需担心。”

    房俊欣慰的看向高阳公主,颔首笑道:“殿下乃吾之贤内助也,得妻如此,三生有幸。”

    高阳公主翻了个白眼,娇哼一声:“本宫自不是善妒之人,只是精力有限,万一照顾不过来,那可就是罪过了。”

    金胜曼掩唇而笑。

    房俊略有尴尬,打个哈哈,又对武媚娘道:“你姐姐那边……也好生照料。”

    这回连武媚娘都笑起来。

    房俊不敢多言,赶紧告辞,大步走出正堂,坐上马车前往太极宫。

    ……

    连续多日的大雨虽然依旧未停,但雨势已经减小许多,淅淅沥沥的雨水将长安内外冲刷得干干净净,人马呼吸之时可见薄薄的白雾,低温也使得城内、宫内的尸体不至于快速腐烂,大大减轻了有可能滋生的疫病。

    马车在亲兵簇拥之下进入延喜门抵达承天门外,房俊下车,不理会在此等候入宫参加朝会的大小官员,在内侍引领之下径直进入太极宫,直奔武德殿。

    殿外雨廊之下,李勣、李道宗、刘洎等几位重臣已经抵达,正坐在亭子里饮茶等候上殿,房俊来到近前正欲施,李道宗摆摆手,笑道:“此番平叛,你是最大功臣,吾等尸位素餐之辈如何敢当你的大礼?快快坐下喝杯热茶。”

    房俊便直起身,走到李道宗身边落座。

    刘洎面色不大好看,李道宗对于房俊这番评价太高也就罢了,可是将他说成“尸位素餐之辈”,却难免有些不满,咱不是武将,没有统兵之权,却也陪同陛下在武德殿生死相随,怎就成了“尸位素餐”?

    不过此地乃是武德殿外,他也不敢胡来,只能面无表情、心中不满。

    房俊喝了口茶水,见到李君羡正站在武德殿大门外值勤,遂冲着李君羡招招手,将其叫到面前。李君羡快步走过来,躬身施礼,态度恭谨、如同部属:“见过越国公,不知越国公有何吩咐?”

    刘洎难免心中一沉……

    现如今晋王兵败,朝廷上下明里暗里依附者甚众,李君羡手下的“百骑司”必然大用,而且右屯卫与东宫六率撤出太极宫之后,整个太极宫的防御都由李君羡负责,妥妥大权在握,但是在房俊面前却是这般以部属自居,可见房俊今时今日之地位、权势,早已成为军中翘楚。

    毕竟李道宗、李勣也在眼前,李君羡却视如无物……

    房俊摆手,道:“不必多礼,叛军投降,可曾寻到程务挺、程处弼、屈突诠等人下落?”

    李君羡恭声道:“此三人都已经获救,不过皆身负重伤,正在紧急救治。另外,江夏郡王、柴氏兄弟等人也都已经移交给‘百骑司’,现已关押,等候陛下圣裁。”

    房俊松了口气,程处弼、屈突诠在堵截叛军入关之时兵败被俘,程务挺则在太极宫内协助防御被李道宗击败被俘,此后下落不明、音讯全无,房俊一直心中惦记,唯恐出了意外。

    现在得到并未阵亡的确切信息,顿时放下心来,对李君羡道:“待到朝会结束,你派人带我去探视这几位一番。”

    李君羡应下:“喏。”

    见房俊再无吩咐,这才反身回到武德殿前重新站好……

    过了小半个时辰,魏王李泰与一应大臣悉数抵达,便在李勣带领之下排好队列,鱼贯进入武德殿。

    朝会开始。

    ……

    李承乾身穿赭黄色衮服,头戴通天冠,坐在御座之上神采奕奕。

    今日朝会的主旨是商议平叛之后各部衙门的恢复、关中百姓的赈济、叛军俘虏之安置等等事务,所涉及方方面面,牵扯利益众多,故而朝堂之上一片争吵。但此事李承乾已经敕令李勣与许敬宗、马周负责,这三位要地位有地位、要能力有能力、要计谋有计谋,将各方牵扯之利益尽可能的予以安抚,所以争吵虽此起彼伏,但大体之上倒也一件一件很快解决。

    等到诸般繁杂事务处置得差不多,李道宗才开口:“敢问陛下,晋王当如何处置?”

    先前喧闹一片因为各自利益争吵不休的诸位大臣齐齐噤声,武德殿上一片静寂。

    李承乾沉默少顷,反问道:“依郡王之见,晋王当如何惩处?”

    李道宗离席,上前两步跪倒在御座之前,叩首道:“晋王年幼,见识浅薄、立场不坚,虽然犯下此等大错,却罪不至死。陛下应当将蛊惑晋王施行兵谏的萧瑀、褚遂良、崔信等人处以极刑,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李承乾不置可否,看向方俊,问道:“越国公对此有何见解?”

    房俊也起身离席,一揖及地,恭声道:“陛下执掌乾坤、口含天宪,无论圣意如何,臣等定衷心拥戴。不过郡王之言也有几分道理,晋王虽然铸成大错,但念其年幼,不应惩处过重,予以圈禁即可。”

    这件事昨日在晋王兵败被俘之后已经取得一致,李承乾不想将李治赐死,但李治所作所为实乃死罪,若饶其不死,恐怕舆论纷纭,所以让李道宗、房俊等人先站出来试探一下风向。

    李承乾有自知之明。

    世人之所以认为他不是个合格的君主接班人,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他政治天赋匮乏、性情优柔寡断,完全没有太宗皇帝胸怀四海的气魄、指点江山的睿智、以及杀伐果断的狠厉,李承乾不予争辩,也辩驳不了。

    甚至有些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雉奴做皇帝会比他更好,最起码若是易地而处,当自己的储位被废黜之时意欲拼死一搏,大概率不会有谁跟着他一同造反……

    但李承乾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

    太宗皇帝虽然并非开国之君,但这大唐天下却是他打下来大半,自然要有那种气吞山河的霸气,否则何以慑服群雄、君临天下?而自己乃是即位之君,最大的责任在于守成而非开拓,将太宗皇帝打下来的江山仔仔细细经营好,夯实大唐帝国的根基,这才是重中之重。若一味的追求开疆拓土、灭国无数,反倒容易动摇帝国基业,一旦损及根元,纵然一时无虞,却也有可能埋下祸患。

    只要能够守得住一个“仁”字,自己就是一位合格的皇帝。

    若是能够在稳定局势之后顺手开创一番千古未有之革新,那就是妥妥的一代明君,足以垂名青史、流芳百世……

    所以他认为自己没有杀掉雉奴的必要,他也狠不下心去杀。

    想想当年文德皇后殡天之前曾拉着自己的手反复叮嘱自己一定要友爱兄弟、团结手足,想想雉奴跪在文德皇后榻前哀哀哭泣、涕泗横流,他就一阵心软……

    罢了,软弱就软弱吧,兄弟一场,饶他不死,求得一个心安。

    ……

    故而李承乾对大臣们的谏言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对萧瑀、崔信、褚遂良等人,应予以何等惩罚?”

    有官员愤然道:“此等奸贼祸国殃民,百死难恕其罪,陛下当颁布圣旨详诉其过,而后在承天门外枭首示众,以儆效尤!同时对其宗族之内有罪之人予以追责,严惩不贷!”

    李承乾默然不语,就连傻子都知道萧瑀、崔信的身份非同寻常,不能轻易论处,否则江南、山东两地立即生变,后果不堪设想。能够坐在朝堂之上的都是当世人杰,岂能看不到这一点?之所以叫嚣“严惩”萧瑀、崔信,不过是故意为之罢了,就是要以此来隐晦的提醒这两人不能刑罚过重。

    简而言之,有胁迫朝廷之嫌疑……

    刘洎心中整理一下语言,正欲替萧瑀、崔信求情,未等开口,便听闻有人说道:“陛下,万万不可!萧瑀虽然铸下大错、罪在不赦,然其毕竟是大唐功勋,不仅于开国之时辅佐高祖皇帝,更被太宗皇帝视为肱骨,如今陛下即位之初便斩杀此人,未免被世人误认为心性刻薄、冷漠寡恩,微臣之见,可褫夺其爵位、罢免其职务,勒令归乡荣养、高老致仕,则世人定然称颂陛下仁厚。”

    刘洎被人抢了话,差点憋得岔气,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正是许敬宗……

    心底不禁疑惑,自己想要给萧瑀、崔信求情,目的是为了拉拢江南、山东两地之门阀,以此给自己增加势力对抗愈发壮大的军方。

    毕竟经此一战,天下各地之门阀受损严重,即便是萧瑀也不足以与自己分庭抗礼,只需将这两大门阀派系拉拢过来,自己就能稳坐文官领袖之位置,对内可以镇压各部派系稳定根基,对外可以抗衡军方,一举两得。

    但许敬宗被陛下一纸诏书简拔为礼部尚书,便以“孤臣”自居,急陛下之所急、想陛下之所想,至于官声、威望全然不顾,一味的谗言媚上、犹如鹰犬,这个时候又为何力保萧瑀?

    下意识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刘洎压制住心底想法,没有开口,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许敬宗此言过后,最应该表态的军方集体沉默,李勣、李靖、房俊一声不吭,就连李道宗都置身事外……

    这到底是何情况?

    刘洎疑惑不解,心中愈发忐忑,很明显有些事是他这个中书令并不知道的,而此事要绕过他这个中书令,唯恐他从中作梗,必然是天大之事……

    李承乾开口问:“萧瑀、褚遂良、崔信何在?”

    李勣答道:“正在承天门内等候陛下召见。”

    李承乾想了想,叹气道:“好歹君臣一场,汝等虽然有负于朕、有负于帝国,但朕不忍当面惩处,且此事牵扯重大,容后再议。”

    “喏。”

    李勣应下,再不多言。

    刘洎眉头紧蹙,愈发觉得不对劲……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环视殿上群臣,淡然道:“诸位爱卿可还有要事商议?若是无事,便各自回归衙门将方才议定之要务予以落实,严冬将至,关中各地百姓遭受兵灾损失惨重,各部衙门定要精诚协作,妥善处置救灾赈济事宜,莫要使得关中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喏!”

    大臣们齐声应诺,而后不少人便欲起身以为无事,就待离去。

    许敬宗忽然道:“陛下,臣还有一事。”

    李承乾眉毛一挑,道:“说吧。”

    一众大臣只得重新坐稳,听听许敬宗还有何事。

    许敬宗正襟危坐,慨然道:“陛下明鉴,隋末之事天下纷争、乱世当道,各处盗匪贼寇蜂拥而起,烽烟处处、征战不休,民生凋敝之同时,诸多地方官府职能瘫痪,户籍丢失、田亩混乱。唐承隋制,诸多政策一脉相承,自高祖皇帝立国之后及至贞观年间,虽然屡次对全国人口予以普查,却只是浅尝则止、上下应付,并未真正下力气予以厘清、普查。如今陛下登基,仁德光照四海,新朝新气象,何不准确普查天下人口尽皆添入名册,使得天下百姓沐浴皇恩?更何况此番晋王兵变,天下各地门阀多多少少皆有参与,其中江南、山东等地更是募集私兵入关,阵亡者不计其数,失踪者亦是不知凡几,正该重新厘定人口、丈量田亩,使得朝廷对天下局势了如指掌,才能制定各种政令恢复国力,有的放矢。”

    此言一出,武德殿上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大臣们惊骇欲绝的看着许敬宗,心想这厮固然是陛下的忠犬,居然敢为了陛下的千秋大业去掘断天下门阀的根基!

    世家门阀的根基是什么?

    是累世积攒的万卷藏书,是世代垄断的仕途政治,是阡陌相连良田沃土,是鳞次栉比的豪宅广厦,但最为重要的,是直接投身门下的奴仆民夫!

    人口,意味着一切。

    而大唐目前的主要税制乃是“租庸调制度”,说起来有些复杂,但最为核心的一点便是“人头税”,按照人头征税!

    世家门阀掌控着大量的人口,以之创造巨大的财富同时将这些人口隐匿起来,不呈现于官府的户籍之上,成为门阀世家的私产,自然逃避朝廷税收。

    如果任由朝廷清查人口,世家门阀将要缴纳巨额“人头税”,财富严重缩水,相比之下,丈量田亩倒是不算什么……

    “陛下,万万不可!”

    “如今各地损失惨重,民不聊生,正该休养生息、让利于民,若是强行普查人口,势必引发各地混乱,得不偿失啊!”

    “非止如此,各地世家拥有大量奴仆,这些奴仆皆乃奴籍,其身份来历可追溯至武德、贞观年间,来源不一、成分复杂,若一一甄别,必将耗费极大人力物力,可若是不加甄别便等同视之,又会使得世家遭受损失……还请陛下三思。”

    “唐承隋制,诸多土地皆由前隋沿袭而来,又历经多年演变,脉络已经不可考察,贸然追索只能引发混乱,最终还是无法厘清,何必多此一举呢?”

    “许敬宗实乃祸国奸贼,臣斗胆,恳请陛下将其剥夺官职、发配充军!”

    “此正天下思定之时,谁妄言大动干戈,必是心怀叵测,当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大殿之上好似菜市场一般沸反盈天,不少大臣尽皆震怒,纷纷出言制止,更将提出这个意见的许敬宗描述成祸国殃民的十恶不赦之徒,恨不能生啖其肉,方消心头之恨。

    许敬宗宛如置身于风暴中心,漫天唾沫朝着他飞溅而来,然而他岂会怕这个?

    面对诘难攻讦,淡然自若反驳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若是连帝国有多少人口、有多少土地都搞不清楚,如何称得上九五至尊、君临天下?吾等皆乃人臣,为君分忧乃是本分,怎地诸位反而极力推脱,居心何在?”

    一个个满口道德冠冕堂皇,还是极力隐匿人口免向朝廷缴纳赋税?太宗皇帝当年打压世家门阀、当今陛下延续这个国策实在是有道理,世家门阀就是趴在帝国肌体之上吸吮膏血的蚂蟥,贪得无厌、无耻之尤……

    有大臣担忧道:“若强行推动人口清查、丈量田亩,势必引起各地门阀之不满,万一有人借此攻讦朝廷、污蔑陛下,甚至揭竿而起,则天下大乱矣!”

    群情激愤。

    有大臣担忧道:“若强行推动人口清查、丈量田亩,势必引起各地门阀之不满,万一有人借此攻讦朝廷、污蔑陛下,甚至揭竿而起,则天下大乱矣!”

    一直未曾开口的房俊反问了一句:“汝等口口声声不应清查人口、丈量田亩,且又摆出诸般坏处,却为何不不问问天下世家门阀领袖的意见呢?”

    殿上瞬间一静,有些人忍不住慌张起来。

    能够称得上“天下世家领袖”的,目前也只有宇文士及、萧瑀、崔信,宇文士及已经锒铛入狱,关陇门阀覆灭在即,只剩下萧瑀、崔信。

    但现在萧瑀、崔信牵扯进谋逆大罪,陛下虽然口头不予严惩愿意放这两人一条生路,可万一反悔呢?这个时候询问萧瑀、崔信对于清查人口、丈量田亩的意见,他们纵然心底一百个不愿意,可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只要江南氏族、山东世家对此不表示反对,旁人无法阻挡朝廷的意志。

    很显然,整件事都是早有谋划,朝廷势在必得……

    然而事关各家利益,岂能退缩?

    且让萧瑀、崔信前来,看看他们说什么,可即便他们准许朝廷清查人口、丈量田亩,也坚决不能同意……

    须臾,萧瑀、崔信被带上武德殿,两人上前两步,“噗通”跪地,齐声道:“罪臣觐见陛下。”

    大唐朝堂之上并不需跪拜礼,但有些极端的情况之下也并不禁止这么做,譬如现在这两位皆乃戴罪之身,就需要以跪拜礼来表达自己的悔过之心,希望得到皇帝宽恕……

    李承乾面色淡然,问道:“方才许尚书谏言,应当对天下人口、田亩做一次详细清查,以便于朝廷合理制定各项国策……你二人以为如何?”

    萧瑀跪在地上,略有迟疑,而后道:“陛下明鉴,许尚书之谏言确实于国有利,应当执行。但还是应当考虑现状,当下各地都历经一场动荡,管理极为混乱,尤其是山东、江南两地,到底人口数量如何怕是连各地官府、世家都搞不清楚,朝廷贸然派人前去清查,定然耗时日久,最终浪费大量人力物力也不一定能够清查清楚……以微臣愚见,不如朝廷先颁布行文下发至天下各州府县,命各地先行清查各种藏匿人口、流失人口、奴籍人口,待到略有成效,朝廷再派人深入清查,自然水道渠成。”

    崔信点头附和:“正该如此,各地户籍名册大多沿袭自前隋,虽然大唐立国之后做过整理,大体上依旧有极大出入,先让各地自纠自查,而后朝廷推进,若有藏匿人口者严惩不贷,定能事半功倍。”

    不少人见到连钢刀架在脖子上的这两人都敢于维护世家门阀利益,自是信心大增、士气昂扬,纷纷出口予以附和。

    无论如何,朝廷想要清查人口那是万万不能的……

    李承乾不置可否,轻咳一声,待到维持朝堂秩序的宦官将吵吵嚷嚷的大臣们喝止,这才继续问道:“那丈量田亩一事,你等又如何看法?”

    “这个……”萧瑀顿了一下,迟疑着道:“这个倒是无碍,田地就放在那里,想怎么丈量就怎么丈量,罪臣定然让家中全力配合,整个江南定不会有半分风浪。”

    事实上,这是先前房俊与他、崔信一道商量的“话术”,朝廷的目的根本不是清查人口,而是丈量田亩。起先的时候,萧瑀还以为朝廷忌惮天下各地世家对清查人口的反对声音太大、反抗太过激烈,后来才明白这根本就是房俊的策略。

    世家门阀的利益与朝廷的利益基本上完全相悖,朝廷想要增强税赋,就必须斩断世家门阀的收益,而世家门阀想要延续钟鸣鼎食的生活、继续对本家地方的掌控,就只能切断朝廷的掌控,所以无论朝廷是想清查人口亦或丈量田亩,只要提出,必然遭致反对。

    但房俊先提出清查人口,而后虚晃一枪再提出丈量田亩,主次分明,世家门阀自然击中火力反对主要提案,等到朝廷在“激烈反对之下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世家门阀也就不好在丈量田亩一事上也采取激烈反应了……

    这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计谋,但却抓住了每一个人的心理弱点,一个小手段便达到了真正目的。

    一旁的崔信也道:“清查人口的确难之又难,非十余年之功而不可得,可若是丈量田亩,山东世家定全力配合。”

    清查人口这种事简直就是掘断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根基,若是所有的人口清查出来,每一个都要缴纳“人头税”,世家门阀的经济就会瞬间崩溃。

    但丈量田亩则没事,每一亩田地都有合法的地契在手,朝廷总不能无事地契从而全部罚没充公吧?

    攸关朝廷信用,陛下必然不会这么干,因为这么一搞必然涉及到稍后将要进行的币制改革,一个没有信用、可以随意罚没私人合法土地的朝廷,怎么可能得到天下人的信任去推进币制改革呢……

    李承乾抬起头,环视殿内诸臣:“这两位已经答允配合朝廷丈量天下田亩,诸位爱卿还有何异议?”

    大臣们面面相觑,虽然丈量田亩与清查人口有着本质不同,因为不会涉及各家的税赋,但朝廷这般大张旗鼓浪费无数人力物力,当真就只是为了掌握天下准确的田亩数量?

    心中隐隐惴惴难安……

    但事已至此,天下最大的三个门阀派系之中两个已经低头、一个即将覆灭,哪里还有旁人反对之余地?

    谁敢反对,谁就有可能沦为接下来朝廷全力打击之对象,毕竟打压门阀乃是李承乾宁可丢掉皇位都未曾动摇的国策,只要李承乾在位一天,世家门阀就得夹着尾巴过日子。

    “臣等并无异议。”

    “只不过如此一来,朝廷将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还请民部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是呀,自东征一来,地方财政几乎难以为继,断然无法支持如此大规模的动作。”

    全天下究竟有多少土地?谁也没个准数,但谁都知道这必然是一个天文数字。想要丈量如此数量的田亩,必是耗时日久,非三两年可以完成,最快也得五年时间。

    时间长、任务重、人手多,不可避免就要消耗不可计数之钱粮,万一朝廷将这份耗损指派到地方上去,那各地官府就得当掉裤子才行了,一旦县一级官府无法保障这一部分钱粮,就得摊派到辖区之内各个世家门阀。

    大家的目的一致:我们无法反对丈量田亩,只能予以配合,但想要以此来消耗各家的财富、家底,抱歉做不到……

    李承乾指了指许敬宗:“丈量天下田亩之事将由许尚书总揽全责,那么许尚书来说说吧,给大家解惑。”

    许敬宗当仁不让,挺了挺胸脯,下巴微微抬起:“此次丈量天下田亩,乃是帝国百年、千年之大计,举国上下,务必全力支持,谁敢阻挠,将会有‘百骑司’以及刑部联合调查,罪证确凿者,罪加一等、严惩不贷!”

    这番杀气腾腾的话语使得殿上愈发沉默,冷风从窗外吹入,不少人都觉得心里发寒,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都知道陛下要打压天下门阀,谁要是因为阻挠丈量田亩而落到陛下手里,也就莫怪陛下借题发挥了,下场之凄惨几乎可以预见……

    刑部尚书张亮紧蹙眉头,这件事他事前全不知情,现在许敬宗陡然将刑部抬出来,这让他很是不满。尽管当下之局势世家门阀只能俯首低头,但可以想见整个丈量田亩的过程中必然有不少冲突,许敬宗将会面对整个天下的诘难、攻讦,很难有个好下场,他才不愿意与许敬宗捆绑到一起到处得罪人。

    但现在陛下在座,他也不敢说什么反对的话语,心中打定主意回头定要面见陛下推卸到这个差事,实在不行,那就干脆请辞,这个刑部尚书注定要饱受煎熬,不做也罢……

    许敬宗见到群臣战战兢兢,愈发感受到大权在握的快慰,续道:“至于丈量田亩期间所需之钱粮,皆由陛下内帑提供。但有一事说明在先,陛下内帑能够拿出钱帛,但很多地方太过遥远、运输苦难,粮食难以及时运到,所以需要各地官府采购粮食,之后一并由内帑支付,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一听,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为陛下内帑之丰盈暗暗咋舌。

    这场丈量天下田亩的事务所需耗费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居然可以由陛下内帑全额支付……这几年皇家水师究竟在海贸之中赚取了多少利润?

    简直骇人听闻……

    “若死如此,各地官府自然再无推卸之理由。”

    “只要钱帛及时到账,采购粮食乃是小事,定然不敢耽搁朝廷大事。”

    “谁敢从中贪墨、上下其手,一律严惩!”

    李承乾挟大胜之威,终于将这件事顺利推行下去……

    见到众臣再无异议,李承乾心情大好,颔首道:“此事就此议定,朝廷稍后会下发公文,各地积极准备。从三品一下官员暂且退下吧。”

    接下来,就是对朝廷各部官员的重新任免了,对于殿上群臣来说,这才是重中之重。

    雨水淅淅沥沥,自屋脊的瓦片流下低落在屋檐下,堆积的乌云逐渐消散,云层背后已经露出了一抹久违的光亮,连续多日的大雨终究有了停歇之像。

    几乎整个长安的目光都汇聚在太极宫、武德殿。

    关陇、晋王两次兵变,不仅使得整个关中遭受兵灾、损失惨重,更使得整个帝国中枢都陷入瘫痪,诸多中枢衙门、实权部门停止运转,要么官吏在兵变之中伤亡极多,要么房舍损毁无法办公,甚至主管官员或败或死或失踪……

    当下最为重要之事,便是对于中枢各部官员的重新任免,以便于各级官府的正常运转。

    官员升迁、任免攸关权力的转移、交接,而且将直接影响接下来朝廷的一系列重大举措,自然吸引所有人的关注。

    但同时也都明白,陛下虽然挟剿灭叛乱之大胜威望暴增,但帝国也因为东征、关陇兵变、晋王叛乱这一系列事件遭遇重创,行政体系近乎崩溃、财政系统完全瘫痪,若是再继续对世家门阀下狠手,极有可能导致整个帝国全面停顿,甚至于烽烟处处。

    故而,现在的武德殿上必然是陛下与世家门阀在商议、斗争、妥协之中交锋,双方都不会撕破底线走上极端。

    ……

    当天下午,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的诏令明发天下。

    李勣继续担任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师,乃当朝宰辅、百官之首,房俊依旧任太子少保兼任工部尚书、金吾卫大将军,但同时担任尚书右仆射,成为当朝重臣、宰辅之一,刘洎任太子少傅、中书令,马周担任侍中、兼任京兆尹,程咬金改封凉国公,其余礼部尚书许敬宗、吏部尚书李孝恭、兵部尚书崔敦礼、户部尚书张俭、刑部尚书张亮等如常……

    宇文士及、萧瑀等帝国元老尽皆致仕告老,原凉国公安元寿被降爵为番禾郡公,与此同时“辞官”者数以百计,其余正三品一下官职,升迁、任免者亦是多达百余人,关陇出身的官员几乎全部清除出朝堂,山东、江南两地籍贯的官员依旧寥寥无几,且官职不高、毫无实权,与之相对的,则是大量年轻官员充斥进三省六部九寺等中枢衙门。

    相比于此,诏令之中那靠后的一条“自仁和二年开始丈量天下田亩纳入鱼鳞册”,则并未引起太多关注,毕竟现如今朝廷的赋税制度采取的是“租用调制”,主要以人口数量为基准,与土地多寡并无太大干系……

    *****

    “何谓‘鱼鳞册’?”

    淑景殿内,长乐公主一身道袍、身姿窈窕,跪坐在房俊身侧斟了一杯茶水,抬起头眨眨眼,好奇问道。

    房俊下朝之后先去探视了程务挺、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等人,各人虽然皆身负伤创、或轻或重,但皆无性命之虞,也不会导致残疾,安抚一番之后,便来到淑景殿见一见长乐公主。

    此番晋王兵变,叛军几乎占领了整个太极宫,后宫妃嫔、公主们惊慌失措、惧怕不已,若是不来探视一番,房俊不放心……

    正巧关于官员升迁、丈量田亩的诏令下发,长乐公主有些疑惑,遂有此问。

    房俊盘坐在案几前,喝了口茶水,解释道:“此为详载天下土地之账册……以‘里’为单位,每里制一图,把一里同一地段内位置相连接但所有者不同的各块土地,经过丈量呈报后,绘成分图,每份分图详细记载了地块名称、类别、面积等项,以及管业人籍贯、姓名、土地的形状,用钱条勾画出来。由于土地形状多半是不规则的,故其图状形似鱼鳞。再以若干里的分图汇总为以乡为单位的总图。乡有封界,又有大四至,内计为田若干,自一亩至万亩,自一里以至百里,各以邻界挨次以往,造成一图。合各乡之图,而成一县之图,则一县之田土、山乡、水乡、陆乡、洲时与沿河有水利常稔之田,其间道路之所占几何,皆按图可见,县图汇总之后,逐级上报到户部,则天下土地,一目了然。”

    长乐公主天资聪慧,经由房俊如此一说,脑海之中顿时浮现画面,抚掌赞叹道:“如此一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不是一句空话,朝廷可以轻易得知帝国境内每一块土地!如此妙策,却不知是何人所献?”

    房俊轻咳一声,挺直脊背,略显矜持:“区区不才,正是在下。”

    长乐公主早有所料,一双妙目水波盈盈,俏脸带笑,看着房俊的侧脸,柔声道:“满朝文武,也就只有二郎你能想出这等看似胡闹实则最为实用的法子……”

    美目之中的崇拜之意几乎满溢出来,令房俊那颗男人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看着这张如花似玉的面容,难免蠢蠢欲动。

    “啪!”

    一只隔着宽松的道袍摁在玉腿之上的大手被打掉,长乐公主面颊微红,微嗔道:“好生说说话儿,莫要动手动脚。”

    而后见房俊有些尴尬,便只好伸出玉手轻轻揉了揉房俊的手背,顺便岔开话题:“‘鱼鳞册’的确奇思妙想,但如此一来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且耗时日久,是否有些得不偿失?”

    这也是当下几乎所有人的想法,仅只是为了对天下土地知之甚详、如观掌纹,便这般大张旗鼓,用数年甚至十数年的世间动用无以计数的钱帛人力,简直就是胡闹。

    其好大喜功之处,与隋炀帝开凿运河又有何异?

    若非担心陛下认为满朝文武依旧心向门阀、不敬皇权进而导致陛下震怒,满朝文武说什么也得联合一起来封驳了陛下的这一道敕令……

    房俊挑了挑眉毛:“单纯的丈量天下田亩自然没有太大意义,但若仅只如此,又如何彰显微臣之能耐呢?只不过一切都在暗中运作,不能泄露半分,殿下只需知晓一个开天辟地的新时代即将诞生,如此足以。”

    他不是不信任长乐公主,而是凡事都要做好最坏打算,在那之前,绝不容许有一丝一毫影响计划的风险。

    长乐公主微微扬起下颌,美眸一瞬不瞬的盯着房俊英武自信的脸庞,心中的崇敬爱慕几乎满溢而出。

    虽然相逢恨晚,虽然遗憾终生,但能够陪在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伟男子身边,与其相亲相爱、心心相印,此生足矣……

    那个男人能够抵挡得住一个这般容颜绝美、身份高贵的女子用这般含情脉脉的眼神注视?房俊心底火热,反手握住一只纤长柔软的玉手,低声道:“这些时日雨水太多,潮气滋生,殿下定要多多沐浴、时时更衣才行,那个啥……微臣服侍殿下沐浴吧。”

    长乐公主吓了一跳,好似被虫子蛰了一般闪电缩回被握住的纤手,俏脸满是红晕,瞪着凤眸又嗔又怒:“你疯了不成?现在李君羡带着‘百骑司’在宫内各处审讯宫人、排查叛贼,万一你在此留宿的消息传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这里可是太极宫,若是弄出“淫秽宫闱”之事,她也别活了……

    房俊有些不甘,目光炽热咄咄逼人:“既然这宫里兵荒马乱的,殿下何不干脆搬去终南山道馆居住?山里清净,人迹罕至,适宜静养……”

    “快别说了!”

    长乐公主羞得面红耳赤,这人心里难道一天到晚总是琢磨那点事儿?

    “现在虽然叛军平定,朝廷重归正轨,但毕竟百废待兴,你应当多多辅佐陛下政治朝政才是。”

    “就算陛下信任我,但我也不能军政一把抓吧?国策已经制定,马周、许敬宗等人足以顺利实施下去,我只需控制军队牢牢支持陛下,再不复关陇、晋王之兵变,自然朝局稳定、国泰民安。”

    房俊信心十足。

    朝中文武皆乃当世人杰,忠奸善恶暂且不论,都是能力卓越的人才,任何政策都能全力施行。相比于政务,军队因为历经两次兵变,整体架构重新塑造,若是不能牢牢把持在手,任何政策都不可能顺利实施。

    李靖已经交卸东宫六率指挥权告老致仕,李勣身为宰辅之首肯定要避险,况且其人没什么太大的野心,得过且过就好,剩下的薛万彻、程咬金等都不足以承担大任,唯有房俊有能力、有资格、且深得李承乾之信任,自然是执掌天下军队的不二人选。

    故而房俊不能再去碰触政务,李承乾的确心性不错,对他也足够信任,可一旦涉及到皇权稳固,连父子都能反目、兄弟也能阋墙,何况是他区区一个妹夫?

    总是要避嫌的,不能等到让李承乾认为他的皇位遭受威胁再去弥补,隔阂一旦种下,如何挽回都不可能恢复如初……

    他也不耐烦那些身体力行的事务,只需向李承乾献策、与其一道制定国策就行了,让许敬宗、马周等人去干,他自己控制军队保驾护航,自然水到渠成。

    宋国公府之内,萧瑀、崔信两人于花厅之内对坐,窗外细雨淅沥,凉风阵阵,两人愁容不展。

    崔信面容憔悴,忍不住问道:“陛下只准许咱们两个返回原籍,再不得插手朝廷之事,可数万山东子弟如今尽在东宫六率军营之内沦为俘虏,是杀是放、是囚是徙却并无一个确凿之定论,这到底是为何?若是让吾孤身一人返回山东,吾如何面对山东父老?”

    当初山东世家募集十万私军,挟带粮秣辎重无数,浩浩荡荡汇聚于潼关,誓要扶持晋王争夺天下、荣登大位,其后更是一路过关斩将杀入长安城内,距离胜利仅只一步之遥,最终却功亏一篑、大败亏输。

    败也就败了,愿赌服输,山东世家也不是从未经历过这种惨败,但活下来的数万山东子弟若是不能带回山东使其各返各家,自己如何给山东各家交代?

    走在路上的时候若是碰到老农拦住马车,询问他为何独独自己全身而回却不将其儿子也带回来的时候,他要如何回答?

    如果不能将数万山东子弟带回山东,他还不如自戕于长安,免得回去山东遭受诘难屈辱……

    萧瑀亦是满肚子忧愁烦躁,此番晋王兵谏,他算得上是“首恶之罪”,然而陛下却轻轻放过,只让他致仕告老,连爵位都未降,显然极不寻常。

    思来想去,唯一的解释便是陛下需要一个安定的江南,即将开始的丈量田亩一事极有可能导致江南士族不满进而引发动荡,让他这把老骨头返回江南之后“发挥余热”,别给朝廷添乱。

    可问题是朝廷到底为何要丈量田亩?

    当真只是李承乾好大喜功?

    他总觉得这件事背后还有更深的谋划,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就算将天下田亩全都丈量完毕,世家门阀再也不能藏匿土地,这对于朝廷有什么好处?

    心烦意乱之间,听闻崔信的询问,安抚道:“陛下非是弑杀之人,否则你我何以全身而退?就连尉迟恭都不牵连家族,可见仁厚之心。被俘的山东私军足有数万人,再是暴虐的君王也不能全部坑杀,否则必然遭受全天下之诘难反噬。”

    崔信急道:“陛下自然下旨全部坑杀,可万一迁徙这些山东子弟前往漠北、西域等边疆之处开垦土地,与坑杀又有何异?”

    大唐立国之后,总体来说政局稳定,百业俱兴,连续多年风调雨顺,隋末遭受重创的农业逐渐恢复,且由于皇家水师自南洋各国大量采购稻米输入国内,使得粮食丰盈,人口逐步增加。

    但尽管如此,相比广袤的疆域,人口还是太过稀少,尤其是边疆之地土地贫瘠、气候恶劣、兼且不时有胡族寇边,导致许多土地荒凉废弃。

    没有人口屯聚的土地就是“流地”,今日归于大唐版图之内,可一旦局势有变,很轻易的就会被舍弃掉,所以迁徙人口屯边乃是必然之事,这数万山东子弟若是流徙发配至边疆,最起码增添一个县的领地,这代表着官员的政绩、帝国的强盛、陛下的荣誉,可对于山东子弟来说,却代表着灭顶之灾……

    萧瑀觉得崔信之言有道理,但他对此无能为力,想了想,道:“这件事吾也无能为力,不如崔公前去梁国公府一趟,面见房俊询问一二。”

    言下之意,你想将这数万子弟带回山东,朝野上下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怕是也只有房俊了。

    当然,想让房俊去陛下面前说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都要付出极大代价将其喂饱了才行……

    崔信无语,他也听得懂萧瑀的未尽之意,可问题在于房俊富可敌国、甲于天下,其本身如今更是当朝第一权臣,连李勣都要避让三分,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打动房俊?

    总不能向萧瑀学习,将崔氏嫡女送过去一个给房俊做妾吧?

    且不论如此做法崔氏将成为天下笑柄,关键在于房俊此子并非单纯的好色,人家喜欢的是公主、是妻姐、是小姨子,自己去哪给他弄回来一个?

    暂且压下心中烦躁,他又问道:“对于朝廷丈量土地之事,宋国公有何看法?”

    萧瑀紧蹙眉头:“此事恐怕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陛下定有谋算。”

    崔信颔首认同,道:“说不好又是房俊那厮出的坏主意……”

    虽然不知其最终的谋划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必然是针对世家门阀而来。

    这种明知有人给你使坏,你却偏偏不知如何应对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糟糕……

    萧瑀有心不管崔信之事,但无论如何现在江南、山东两地门阀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实力大损的情况之下唯有抱团才能抵抗朝廷无尽无休的恶意。

    遂叹气道:“好歹萧家与房俊也算是姻亲,晚上吾陪你一道去一趟梁国公府吧,试探一下房俊的口风。不过你也要做好准备,想想如何才能将其说服才是。”

    崔信心事重重的颔首。

    萧瑀又道:“现如今崔敦礼已经是兵部尚书,更是陛下心腹之臣,固然比不得房俊,却也算是朝堂新贵,如若有他在一旁推波助澜,山东子弟返回山东之事,也多一份希望。”

    提到崔敦礼,崔信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时至今日,山东世家在追逐朝堂权力的过程之中大败亏输,不仅无法将张行成推到更高的位置,反而使其遭受牵连,逐渐被边缘化,此番朝堂官员调整更是被勒令致仕……

    崔敦礼乃是山东世家唯一可以问鼎六部尚书的一位,本应该是山东世家在朝堂之中的强援,却又因为其兄长莫名其妙之死,使其与山东世家反目成仇。

    此等情形之下,哪里还能指望崔敦礼出力?

    萧瑀提醒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旧怨,吾并不知,但无论如何崔敦礼都是山东子弟出身,不管走到哪一步,都无法洗脱山东子弟血脉,若他坐视数万山东子弟朝不保夕、生死难料,世人对他会是何等风评?只要抓住这一点,让崔敦礼出力并不难。他是兵部尚书,俘虏如何处置是有话语权的,最起码也可以直接向陛下上书谏言,分量很重。”

    就算崔敦礼与山东世家所有的家主都有仇,可总不能漠视那些山东子弟的生死吧?你既然是清河崔氏出身,那么便是血脉相连,一个连血脉亲情都不在乎的人,又岂能对君王尽忠、对父母尽孝、对朋友尽义?

    简而言之,就是道德绑架……

    ……

    故而当崔信登门的时候,崔敦礼虽然恨不能将其拒之门外,却也不得不见。

    正堂之内,崔敦礼耷拉着眼皮喝茶,对于崔信这位山东世家领袖并无太多尊重,放下茶杯,澹然道:“这件事非是吾不愿为之,实在是爱莫能助,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崔信对于崔敦礼的态度也不着恼,叹气道:“这件事并不是你不想管就可以不管的,万一陛下将这数万山东子弟流徙边疆,你也难辞其咎,毕竟你是清河崔氏子弟,是山东世家一份子,拯救山东子弟责无旁贷。”

    “砰!”

    崔敦礼狠狠一拍桉几,怒目相视:“居然想要用此等卑劣之手段来威胁于我,山东世家千年诗书传承,到了如今却是这般寡廉鲜耻,皆拜汝等愚钝老朽之所赐!现在认我是山东子弟了?谋害我的兄长想要嫁祸旁人的时候,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可以用山东子弟的性命去达成你们不可告人之目的,我却连置身事外都不能?简直岂有此理!”

    被一个晚辈这般当面辱骂,崔信面红耳赤,但现在有求于人,却也只能忍受,耐心道:“事已至此,谁错谁对又能如何?只要将这些山东子弟带回山东,你便是山东世家的功臣,自今而后,必将载入各家族谱,世代铭记。”

    “呵呵!”

    崔敦礼冷笑一声,不为所动:“你们愚蠢透顶,不顾家国大义,悍然支持晋王反叛最终落得一个一败涂地的下场,却还想让我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去替你们挽回最后一点尊严……”

    顿了一顿,崔敦礼续道:“如今兵部事务繁杂,我吃一口饭还要返回衙门,不便与你纠缠。实话跟你说一句吧,这些山东子弟你不可能带回去的,最起码三五年之内绝对不行。”

    崔信大吃一惊,忙问道:“陛下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山东子弟?”

    崔敦礼略作沉吟,直言道:“这件事本不应当泄露的,但你既然登门,我也不能漠视不管……回去之后,多多配合朝廷丈量田亩,莫要在其中作梗,待到田亩丈量清楚、登记造册,或许就是这些山东子弟回归之时。”

    他不愿意管这件事,但既然崔信已经登门,就意味着他不可能置身事外,否则他日自己必定被污蔑成“冷漠无情”的家族叛徒,在这个名誉大于一切的年代,足以让他葬送掉锦绣前程。

    况且这件事虽然一直未曾向外公布,但也不算什么机密,提前告知并无太多不妥……

    崔信愣了半晌,疑惑道:“这是打算将这数万山东弟子作为人质?朝廷丈量田亩到底意欲何为?”

    崔敦礼已经不愿多说,端茶送客:“此乃陛下之敕令,身为臣子只需照章办事即可,问那么多作甚?吾稍后便要赶回兵部衙门,不能设宴款待,您还是请回吧。”

    “他当真怎么说?”

    长街之上,马车晃晃悠悠,萧瑀与崔信在车厢内对坐,听过崔信之言,萧瑀愈发感到不妥。

    似乎眼下朝廷所有的动作、规划,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丈量田亩……

    可就算将天下田亩全部丈量清楚,又有何用?

    人口才是根本呐……

    崔信有些颓然,颔首道:“一字不差……这逆子如今早已不将山东世家放在眼中,若非还忌惮自己的名声,怕是老夫亲自登门都不会相见。”

    心中悔之不及,谁能想到当初一个不成功的“反间计”,非但未能达成目的使得崔敦礼站在山东世家这边,反而使其与山东世家结下死仇,将山东世家最为杰出的子弟推到对立的阵营之中,棋差一着啊……

    然而事已至此,徒唤奈何?

    萧瑀揉了揉额头,叹气道:“这必然是陛下早已谋划好的策略,用山东子弟来胁迫山东世家务必配合丈量田亩,如此大动干戈、计划缜密,朝廷对丈量田亩一事志在必得。”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道亮光,下意识道:“……朝廷该不会是想要将土地与税赋勾连起来吧?”

    崔信一愣,旋即摇头:“古往今来,何曾有过以土地缴纳赋税之先例?土地乃是恒定不变,但人口却或多或少,人口多时反而赋税降低,于朝廷不利,人口少时难免天地撂荒,则税收难以缴纳……”

    仔细想了想,断然道:“此事无先例,若想推行,不啻于一场掀翻所有旧制的巨大变革,难如登天。况且以人头收税的时候下面可以隐匿人口,以土地交税亦可以藏匿土地,利弊相等,何须大费周章?”

    萧瑀深以为然,也觉得自己忽如其来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

    若以土地为税收之基准,无先例可循,那么就需要从无到有设计出一套符合实际且没有漏洞的税收方式,况且这个税收方式不可能凭空想象,设计出来之后还要试验运行,在运行过程之中不断查找漏洞、予以修补,直至完美无缺方可实施。

    这个过程不可能是几年、十几年,甚至有可能长达数十年,毕竟帝国地大物博、疆域辽阔,各地的土地多寡、贫瘠还是肥沃、山地还是良田等等差距极大,想要在其中搜寻规律、制定兼容各地的一套政策,难如登天……

    放着现有的、早已印证过几乎近乎完美的“租用条制”弃而不用,反而去开辟一个前所未有的政策,岂不是自找麻烦?

    “非是吾异想天开,实在是朝廷此次丈量田亩实在过于诡异,摸不清陛下真正的用意,当真寝食难安呐……”

    萧瑀喟然叹息。

    崔信亦是忧心忡忡,不过他现在还没心思去思索丈量田亩背后的真正意图,紧要之事是将那数万被俘虏的山东子弟带回去,最次也得搞清楚朝廷到底打算如何处置……

    马车来到崇仁坊门前被坊卒拦阻,驾车的家仆递上宋国公的名帖,坊卒赶紧施礼,而后放行,任由马车驶入坊门,直抵梁国公府门前。

    梁国公府的下人远远见到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遥遥而来,赶紧出来相迎,到了近前见到马车上的车徽认出是萧家的马车,一边让人入内通禀,一边迎接萧瑀、崔信下车。

    刚刚回府的房俊在正堂门外迎候,萧瑀看着台阶上施礼的房俊,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他用一种“施舍”的心态去笼络房俊,希望其能够为己所用,提升兰陵萧氏在朝中的实力,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没错,力排众议将萧家嫡女下嫁房俊为妾并不亏。

    然而时至今日,房俊的高度却已经高到让他仰望,如今晋王兵败,自己声名狼藉战战兢兢,房俊辅左李承乾平定叛乱,战功赫赫前途无量,此消彼长之下,颇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失落与郁闷……

    面对房俊的礼节,萧、崔二人不敢托大,赶紧还礼,他们两人虽然依旧是天下两大门阀的领袖,但现如今的房俊已经是尚书右仆射、金武卫大将军、兼任工部尚书,名义上的当朝第二人,事实上的帝王心腹、诸臣之首。

    房俊倒也并未在两人面前摆起官威,请两人进入正堂,让人奉上香茶,笑问道:“两位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萧瑀与崔信对视一眼,前者道:“此番晋王兵谏、大败亏输,吾等依附逆贼、罪在不赦,但陛下宽容大量、不予严惩,并准许老夫致仕告老回归乡梓,此番恩情如山似海、无以为报,本应即刻返回江南,做好准备丈量田亩之事,略尽绵薄之力,只不过尚有一些羁绊未曾完成,故而不得不拖延时日。”

    房俊喝了口茶水,看了萧瑀一眼,想了想,并未有给对方难堪,而是配合着问了一句:“不知还有何羁绊?”

    萧瑀、崔信闻言都松了口气,若是房俊不打这个话茬而是顾左右而言他,话题当真不知如何延续,既然房俊配合着问了一句,就意味着房俊其实已经明白两人的来意,且不会故意回避。

    萧瑀精神一振,道:“说起来,此事还得问问二郎的意见……此番晋王起兵,山东世家附逆,募集十万私兵入关,结果死伤枕籍、惨不忍睹,只剩下数万山东子弟归降之后被羁押于东宫六率营地之内,生死无着、前途叵测。之前江南也曾有过这般过错,虽然最终未能北上潼关,但江南各地难免心中惴惴,不知将会遭受何等惩罚……今日与崔公一道登门,就是想要问问二郎,陛下到底打算如何处置?”

    崔信也在一旁道:“隋末大乱,山东乃是四战之地,原本就民生凋敝、田地荒芜,大唐立国二十余载,历经武德、贞观两朝,山东人口有所恢复,但是经此一战,青壮折损无数,若是这数万山东子弟不能回归原籍,则山东各地哭声哀哀、凄惨荒凉,非数十年不能恢复!房家亦是山东一脉,还望二郎念在乡梓之情,施予援手,则山东百姓生生世世念及恩德!”

    言罢,起身离座,一揖及地。

    到了这个时候,他根本无法顾及自己的体面,只能展示自己最大的诚意,在房俊面前卑躬屈膝,试图能够得到房俊的帮助,将数万被俘的山东私军放归原籍……

    房俊拿起茶杯慢慢呷着茶水,半晌不语,任由崔信作揖不起。

    崔信心中涌起无尽的悲愤,作为山东世家的领袖,他自认是要比有着蛮胡血脉的李唐皇族还要高贵一等的存在,自诩华夏正朔、炎黄正统,普天之下的门阀世家哪一个不是求着要与崔氏结成姻亲?

    然而今日却要在这样一个小辈面前遭受此等折辱,偏偏还不得不生受着,连愤怒的表情都不敢露出一丝一毫……

    一旁的萧瑀挪动一下屁股,也感觉浑身不自在,江南士族虽然与山东世家不是一回事,现在遭受屈辱的也是崔信而不是他,但他却依旧感同身受。

    忍不住轻咳一声,低声道:“二郎,这件事……”

    房俊这才放下茶杯,摆摆手,制止萧瑀的话语,叹气道:“非是在下不愿伸出援手,实在是爱莫能助啊。哦,崔公快快请起,如此大礼,在下如何受得起?折煞我了!”

    崔信:受不起你还受了这么久?不当人子的东西……

    年岁大了腰肌劳损,好不容易直起腰,返回座位,急切问道:“二郎乃陛下心腹之臣,如今更是功勋赫赫、威震天下,区区小事,想来定然有办法的!”

    礼也,将求于人,则先下之,礼之善物也……虽然心中郁愤依旧,但既然《左传》都说这样做没错,自己又有什么不能忍呢?

    房俊摇头道:“这些山东私军说得好听是‘反正义士’,实则乃是战俘,如何处置,要朝廷上下商议一个定论才行,在下不敢横加干涉。”

    崔信争辩道:“二郎此言差矣,宋国公与老夫一同率领这些子弟在晋王兵败之前‘反正’,主动与叛贼划清界限,并非战败被俘。”

    萧瑀也道:“虽然咱们未曾对晋王反戈相向,但那是因为二郎勇勐无俦、先一步平定晋王,不能因此而剥夺吾等‘反正之功’,否则何以取信于天下?”

    “反正”与“被俘”是绝对不同的两个概念,也意味着截然不同的待遇,这是原则问题,不能不争。

    而且房俊这棒槌红口白牙将自己“反正之功”一笔抹杀,简直岂有此理!

    若非此刻有求于人,萧瑀怕是要当场翻脸……

    房俊笑而不语,让侍女换了一壶热茶,这才澹然道:“实情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何必穷究那一两个字眼儿?不过在下并非搪塞推诿,陛下圣意已决,在山东地界尚未完成丈量田亩之前,这些山东私兵不能回到原籍。”

    对江南士族可以拿海贸卡脖子逼得他们配合丈量田亩,可山东世家并未将海贸当做主要财源,若是不死死拿捏住这些山东私兵,难道平白放回去等着他们再度与朝廷作对,阻挠丈量田亩?

    丈量田亩攸关其后开天辟地的改革,无论动用任何手段都务必实施下去,无论是谁敢于阻挡改革进行,都要将其碾为齑粉、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