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收也颓然叹息,脸上的老年斑似乎一瞬间增加了许多,看上去腐朽之气愈发浓郁:“是啊,时代不同了。”曾几何时,所谓的皇权只能依附于世家门阀而存在,朝代更迭只是世家门阀之间关于利益划分的惨烈斗争,以江山为枰、以百姓为子,成败胜负都只是门阀
的兴衰罔替。
然而时至今日,天下门阀前所未有的衰弱,想要恢复元气短则二三十年、长则五六十年,可皇帝岂能给予他们休养生息、积蓄实力的机会?
不仅再无左右天下局势之能力,便是自保,亦是苛求。
薛迈言语之中满是无奈:“希望陛下当真如传说那般宽厚仁爱,能够将盐场之利益给咱们留下一些,各家也能凭此休养生息、教授子弟读书出仕。”山东世家土地广袤、阡陌纵横,江南士族物产丰饶、海贸便利,唯独河东世家土地有限、商业凋敝,全靠着盐池之产出维系以往的影响力,若是盐池利益被
掘断,对河东世家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
当然,世家门阀传承数百上千年,根基深厚、牵连甚广,再是虚弱衰败也非是一时片刻能够予以剪除,一旦朝廷逼迫过甚,定然引发强烈反弹。
造反大抵是没人敢干的,但依靠在地方上的影响力阻挠朝廷政令却是不难。
而皇权也并未稳如泰山,只要地方上发动起来,朝廷、宗室里头未必没有人站出来予以响应,试图染指皇权……或许那就是世家门阀惟一的机会。
一旦连最后的反扑都被剿灭,李承乾的皇位不可动摇,打压门阀的国策再无更改,长久持续的执行下去,世家门阀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
王福郊回到盐场,没有知会任何人,单独上门敲开了房俊的官廨。房俊刚刚用过午膳,坐在官廨内靠窗的桌子前优哉游哉的喝茶,见到王福郊入内,笑道:“王监正这是着急了?放心,我已经让人准备酒宴了,咱们晚上继续
王福郊嘴角抽搐一下,他现在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酒罐子,听到一个“酒”字就脑袋嗡嗡作响,黑着脸坐在房俊对面,打算开诚布公、直指核心。
“对于整顿盐务,越国公有何打算?”房俊看了王福郊一眼,示意他自己斟茶,不以为意道:“这件事不好办啊,所以我现在也没一个好主意,正好借此机会与大家酒宴之上熟悉熟悉,或许某一时
刻就有主意了。”王福郊正襟危坐,也不喝茶,沉声道:“越国公莅临盐场已有数日,总不能日日欢饮、夜夜酒宴吧?这已经严重影响了盐场的生产,难保没有御史言官盯上,
您不怕弹劾,可我们害怕,还是早一点按照陛下的旨意整顿盐务吧。”“你真以为我不懂盐场事务啊?”房俊不屑,抬手指着窗外,菜畦一般的盐田之间的土埂上还有残留的积雪:“暖阳未至、南风未起,卤水不能蒸发,能产出
个屁的盐?”
相比于靠海的盐场还能在冬日之时生火煮盐,河东之地自古富庶,附近山野皆有主之地,山上的树木不能随意砍伐,哪里有那么多的柴火用来煮盐?
所以到了冬日便全部停止生产,只能等到立春之后气温回暖、南风来袭,才能开始生产。
王福郊这才想起,面前这位曾经一手创建了华亭镇盐场,且产量早已远远超过河东盐场,并非是不通盐务的蠢货……“距离春日也没有几天了,要安排人手重新修葺土埂、往盐畦里注入卤水,更要修筑堤坝、疏浚沟渠以免雨水漫灌盐池,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尽早上手,拖延不
得。可越国公全无指示,导致盐场一片混乱,长此以往耽搁了产量,我等背负不起那等罪责。”房俊蹙眉不悦:“你这人还讲不讲道理?奉旨前来整顿盐务的是我,迟迟未能整顿那也是我的过错,陛下只会问责于我,与你何干?怎么,你们是打算联合起
来将我架空,放着盐田不管,硬要将一个‘耽搁产盐的罪名扣我头上?”
王福郊气得不轻,怎地有这般颠倒黑白之人?
不忿道:“现在盐场上下人心惶惶,您是主事之人,岂能全无章程?”
房俊慢悠悠喝着茶水:“还真就没有章程。”
王福郊气结。
两人扯七扯八,谁也不肯率先谈及盐场的利润分配问题,因为谁先忍不住谁就要失去主动。
可如此周旋下去,依旧是房俊占据主动……王福郊忍不住,沉声道:“今日上午我去往汾阴,见了薛氏家主,请教了河东世家的意见……陛下登基,普天同庆,帝国迎来一位真正的仁君,河东世家愿意
为陛下治国大计提供襄助,所以可以将盐场解送长安的食盐数量增加一成。”
他并未一上来就道出薛迈的底线,谈判嘛,就是要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相互试探出底线。
房俊怫然不悦:“陛下乃天下之主,盐场产出应当尽归陛下所有,增加一成是什么意思?”
王福郊咬牙:“一半!河东世家愿意将盐场产出的一半献给陛下,这是底线,再无可能退让。”房俊放下茶杯,坐直身体,目光灼灼的看着王福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神州之山川河泽、盐铁金铜皆乃陛下所有,河东世家占据盐池
实属不法,陛下不予追究非法所得已然是皇恩浩荡,汝等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献给陛下一半,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谁给你们的胆子?”
王福郊面色铁青:“这就是没得谈了?”
薛迈还想着保住三分之一的底线,可谁想到人家房俊全都要……
这还怎么谈?
房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问题,不容谈判!”
太嚣张了!
原来撕掉这些时日酒桌之上的伪装,这个房二居然是这般嚣张!
王福郊怒道:“越国公可知若是你执意如此,极有可能导致河东盐池彻底停产!到那个时候,你如何向陛下交待?”食盐不仅仅代表着财富,更意味着对于整个河东盐池所辐射区域之内的稳定,一旦盐池停产,百姓无盐可吃,那将会导致整个社会层面的动荡,后果不堪设
想。
你房俊就算再是深受陛下宠信,一旦造成此等恶劣之后果,必将被朝野上下群起而攻之,再多的圣眷也保不住你!
房俊却完全不惧:“盐池利润可以给河东世家保留一些,但盐池之归属却不容谈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福郊摇头:“若无河东世家之经略,盐池岂有今日之规模?”
房俊面色严肃:“河东世家也因此享受了本不属于你们的盐池之收益,当懂得适可而止,莫要贪得无厌。”
王福郊霍然起身,拂袖而去,底线碰撞,退无可退,还怎么谈?
与薛迈之预料不同,朝廷在意的并非是利润多少,底线在于盐池的归属,而这也正是河东世家的底线:利润可以让出来,但盐池必须在河东世家掌控之下。
没什么可谈了,斗争吧。
回到官廨,王福郊心里将当下局势仔细思忖,琢磨着房俊有可能使出的手段,然后一一对其进行分析、拆解、制定对策。他素来知晓房俊手段之诡异、强硬,即便身后有整个河东世家的支持,自忖自今而后也将面对巨大的压力,然而现在不仅攸关他个人的前程,更攸关整个“龙
门王氏”的生死存亡,只能硬着头皮顶在前头,等着房俊出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然后到了傍晚,听得外头闹哄哄一片喧嚣,王福郊推门而出,便见到房俊正一见官廨一间官廨的挨个敲门,言说已经备下酒宴,将官员们生拉硬拽着赴宴。
见到王福郊,房俊上前两步揽住他肩膀,热情四溢:“走走走,让人准备了一桌好菜,更有西域运来的葡萄酿,好生喝几杯。”
王福郊站住脚步,惊疑不定的看着房俊。
咱俩刚刚谈判破裂,你就拽着我去喝酒……合适么?
“哈哈!”
房俊爽朗大笑,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既然是奉旨办事,那就是公差,无论如何都扯不上你我私怨,这一点你不否认吧?”
王福郊只能点头。房俊拉着他往饭堂那边走:“既然不是私怨,那坐下来喝酒又有何妨?公是公私是私,无论公事上如何针锋相对、寸步不让,都不妨碍咱们的私谊。明日一早
你大可以让盐场上下所有人都罢工停产,但咱们该喝酒还是得喝酒!”
等到王福郊回过神,已经被房俊拉进了饭堂,摁在椅子上,一桌子好菜,面前酒杯更是被斟满琥珀色的葡萄酿……
待到一杯酒饮尽,王福郊已经不知说什么好。
分明是针锋相对的斗争,但是在对方眼中却好似儿戏一般根本不在意,今日大家同桌饮酒、畅饮欢笑,明朝酒醒,难道还能做到不讲情面、你死我活?
……
然后次日清晨酒醒,王福郊将盐场官员叫到一处。河东盐场所有官员、吏员、民夫、盐丁全部离开岗位,罢工停产……
直至此时,河东世家还远远未能臻达各自之巅峰,在天下传承久远的门阀之中并不显耀,但因为河东盐池之存在,使得河东世家知晓
“合则有利、分则有害”之道理,在关于盐池之事上极其同心协力,对盐池之掌控力度空前。即便是北朝混乱之时、大隋一统之际、亦或是大唐睥睨四方,河东世家都通过或联盟、或出力、或支持的方式站在执政一方,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将河东
盐池紧紧攥在手中。
上上下下全是河东世家的人,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即便是嚣张跋扈的隋炀帝、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着两代帝王也为之奈何。
所以王福郊一声令下,河东盐城正式罢工……
整个河东、河南为之震动,消息传到长安,更是掀起滔天巨浪。
……二月初一朝会之上,中书令刘洎便当着满朝文武面前弹劾房俊“恣意妄为、逼迫盐场官吏导致停产”,要求将房俊急招回京,由大理寺严加审讯,并且颁布圣
旨安抚盐场官吏,促成复产。
太极殿上,应者云集,群情汹汹。
李承乾耳中充斥着对房俊弹劾、斥骂之声不绝,面色却不见喜怒,只淡然摆手:“若无他事,那就退朝吧,关于河东盐场之事,去御书房商议。”
殿上不少大臣有些不忿,不过也不敢多说,只能纷纷告退。
御书房内,内侍总管王德带着几个小宦官在李勣、李孝恭、刘洎、马周、许敬宗几位重臣面前放置了几碟糕点,又给沏上茶水,这才恭敬的退往一旁。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对刘洎道:“朕已经全权委任房俊整顿河东盐场之盐务,势必触动一些人的利益造成略微动荡,刘中书无需听风就是雨,这件事之难度极
大,总是需要一些时间与耐心的,稍安勿躁。”刘洎却并不认同,直言道:“河东盐场干系重大,盐场产出之食盐供应河东、河南、关中、陇右等地,攸关上千万人口之日常食用,现在盐场停产,食盐不能
如数供应,岂不是要弄得天下大乱?整顿盐务之目的是遏制贪腐、增加产量,而不是这般嚣张行事、恣意妄为,房俊需要为眼下之后果负责。”许敬宗马上为了反对而反对:“刘中书此言差矣,河东盐场被河东世家把持几百年,上上下下皆乃河东世家之子弟,越国公想要开辟局面、整顿盐务,必用重
锤,否则如何破开其经营数百年的阵营?”
他现在是房俊的“马仔”,只要是房俊赞同的他就支持,只要是反对房俊的他就反对。
至于对或不对、有理没理,无关紧要……
刘洎反唇相讥:“再是重锤,也不能导致局势失控,现在盐场停产,各地舆情分分、人心惶惶,已经造成了巨大动荡,房俊必须为此负责。”又转头对李承乾道:“听闻越国公抵达河东盐场之后不务正业,对盐场官员安排、制盐流程、人员安置等等不闻不问,反而成天拉着盐场官员欢饮达旦,简直
不知所谓。”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讲道理的,陛下委派你去整顿盐务,如何下手是你的事,只要稳住局势、完成任务,就算拎着刀子杀人都没关系,反之,事情没办好且引
发恶劣后果,无论你的方式方法如何合规,都要承担责任。
对于政治来说,从来没有所谓的“好心办坏事”一说,不重过程、只看结果。李承乾有些不耐,这个刘洎是有才能的,可是平素却不干正事,除了拉帮结派之外就盯着房俊,但凡房俊有一丝半点的错处便夸大其词,除去文武之争,难
不成这两人还有什么私怨不成?他从书案之上的一摞奏疏当中翻找出一份,让王德递给刘洎:“这是户部的奏折,有关于各地食盐存量的汇总。洛阳乃至于河南当地的食盐存量足够辖区内百
姓食用三个月,关中、陇右略少,但也能顶得住两月有余,只要河东盐场在两个月之内恢复生产,河南、关中、陇右便没有缺盐之虞。”
刘洎愣了一下,接过奏疏,仔细阅读。他是中书令,中书省的最高长官,宰辅之一,协助陛下处置朝政,参与重大国策之制定,负责编纂皇帝的诏令、章奏,权柄极重,但归根究底因为地位太高
,职权更多还是偏向于“务虚”,对于具体的朝廷施政并不参与。
六部才是朝廷最高的施政机构。
所以对于各地存盐多少这种细节并不知晓,现在看着奏疏上的数字,才知道各地存盐数量不少,即便河东盐场停产,也足以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他自然不会放弃这样一个攻讦房俊的机会……放下奏疏,刘洎沉声道:“这份奏疏极为详尽,是臣此前杞人忧天了……不过这样一份奏疏却只能在吾等眼中见到,寻常百姓如何得知?他们不知道各地存盐
多少,只知道河东盐场停产,由此必然产生紧迫焦急之心情,再有舆论汹涌,说不得就能酿成一场席卷关中的恶劣事件,还请陛下三思。”
这样一份奏疏就算张贴在承天门外,又有几人见到?见到的人当中又有几人识字?识字的当中又有几人相信?
李承乾紧蹙眉头,意识到事情不会如同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只要河东盐场停产的消息传扬出去,必然人人都相信缺盐,舆情无论如何都难以压下。
就算没有舆情,也必然有人会制造舆情……
马周放下茶杯,恭声道:“陛下也不必过多忧虑,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要看河东盐场何时复产,只要能够在存盐耗尽之前复产,一切谣言不攻自破。”刘洎摇头道:“马府尹想的过于简单了,我从不怀疑越国公的能力,但河东盐场在河东世家手中经略数百年,上上下下都是他们的人,现在越国公以强硬之姿态想要将盐场收归国有,已经不仅是触动河东世家利益的问题,而是要将他们数百年来的财源一朝掘断,河东世家岂能善罢甘休?越国公再是能力卓著,也不可
能在两个月之内将偌大的盐城恢复生产。”
那可是河东盐场!陆陆续续产盐几千年,如今之规模极其庞大,盐丁、民夫、雇工加在一处多达数千人,这可都是常年在盐场劳作的熟练工人,现在集体罢工,绝对不是从别
处抽调过去同等数量的人力就行了。即便房俊还掌控着华亭镇盐场,可现在对于海盐的依赖也越来越重,贸然抽调海盐的工人填补河东盐场,也势必导致海盐产量骤减,使得江南、山东地区的
食盐供应不足,拆东墙补西墙,有何意义?
李承乾沉吟不语,或许,房俊当真急于求成、行事鲁莽了?
李孝恭不通庶务,不过却相信房俊绝非冒失之人,开口道:“越国公办事素来严谨,他既然如此做,自然有足够的理由。”刘洎沉声道:“若是放在别的事务上,我也与郡王一样的意见,但食盐关乎民生,兹事体大,一旦出现疏漏将会造成不可预知之严重后果……郡王乃是宗室柱
石,应当知道我所言非虚。”
李孝恭只能闭嘴。
宗室之内如今闹腾得不像样子,暗流汹涌波诡云翳,他岂能不知?
那些人没事还要找出一些事情来闹一闹,若是有事送到他们面前,岂能放过?
宗室无小事,一旦闹起来,想要收场也就不容易了。
甚至极有可能引发一场翻天覆地的变故……刘洎谏言道:“陛下既然委派越国公整顿盐务,自然应该给予信任,但毕竟兹事体大、后果严重,不能放任不管,可以诏书行文送往河东,责令其两月之内完
成整顿、恢复生产。若能完成,自是大功一件,予以嘉奖,若不能完成乃至于造成恶劣后果,则必须追究其责任。”许敬宗马上反驳:“国家大事,岂能这般逼勒严苛?若是这般,满朝文武、天下百官对于各自职务怕是要极尽推脱、无人敢任。毕竟做多错多,不做才能不错
马周也颔首附和:“许尚书之言有理。”
李承乾游移不定,看向李勣。李勣思忖片刻,也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们坐在此间浑然不知河东之局势,更不知盐场之事务,不好冒然对越国公指手划脚,只需陛下行文告知其
严重后果,命其谨慎行事即可,紧要之时,也应放弃对于盐场***之追索。一切,当以稳定为重。”
作为宰辅之首,他自然深知当下长安城内风波汹涌,宗室之内潜流涌动,暂时那些人投鼠忌器、胆略不足,可万一有外因诱发,便有可能一切都爆发出来。
当此之时,的确一动不如一静。
李承乾吐出一口气,颔首道:“那就这么办吧,刘中书拟旨,言辞委婉一些,予以劝诫,绝非警告。”心里有些埋怨房俊,行事自当舒缓一些,偏要这般激进暴戾,难道不知长安之局势如何紧迫么?
虽然河东之事已经略作处理,但李承乾心里却并未感到妥当,不仅是由于河东世家如此狂悖胆敢以全员罢工、关停盐场相要挟而恼怒,也在于房俊手段暴戾、不
识大体而不满……整顿河东盐场之盐务的目的是为了以此钳制河东世家,进而威慑洛阳乃至于整个河南郡,将“三河之地”彻底收服于朝廷管制之下,而不是挑起河东世家的反
叛,将局势推向不可测的危险境地。
宗室之内正酝酿着一团火,一旦有外因诱导就会爆裂开来引发一场巨大的动荡,房俊岂能不知?
明知如此,却依旧在河东不知收敛,可曾将他这个皇帝的安危放在眼中?
神情郁郁的回到寝宫,皇后苏氏带着宫女服侍洗漱,换了一套常服在书房喝茶。
见皇帝闷闷不乐,皇后好奇问道:“陛下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李承乾放下茶杯,将河东之事简略叙述,末了,语气有所不满:“二郎行事素来恣意,我从未加以约束,是因为信任他的能力与忠诚,可是此番在河东之所为
却过于暴戾,根本不考虑后果,将我陷入危险之中。”皇后想了想,柔声道:“说到底,还是陛下对越国公缺乏信任,世人皆谓越国公恣意率诞,可历数其过往种种,何曾有过因率性而为导致大事未成?他既然敢
无视河东世家之罢工、河东盐场之停产,就一定有办法解决。”她虽然是女流之辈,比不得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英明睿智,却也知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眼下仅仅是河东世家的反击而已,罢工也好、停产也罢,
所引起的也不过是社会舆论,并未有实质性的恶果。
仅仅因为有人担忧会出现不好的结果便否定房俊的作为,这岂是明智之举?
最起码也要等到恶果初显再说不迟。况且房俊不是旁人,乃是所有人公认的“仁和”第一功勋,对于这样的勋臣,皇帝必须予以充分的信任与肯定,就算最终的结果极为恶劣,也要想法设法居中
转圜、消弭不利影响。
否则,怕是难逃一个“苛待功勋”之骂名……
李承乾紧蹙眉头,不悦道:“我不是不信任二郎,只不过此事已经引起轩然大波,极有可能引发各方反应导致不测之后果,风险太大。”风险与风险是不同的,有些风险最终引发的后果可以承担,所以风险大一些也没关系;可是有些风险最终引发的后果是无法承担的,所以即便只是一丝半点
的风险,也无法接受。“整顿盐务的目的是压服河东世家,只要河东安靖,则河南安靖,整个关东地区不乱,则关中便处于可控之中……可现在二郎之所为已经激怒河东世家,一旦
河东世家破釜沉舟,则整个关东地区成为一团乱麻,江山动荡、社稷飘摇,等到动荡由外而内、波及关中,必然酿成大祸!”
他也知道房俊之用意乃是彻底掘断河东世家的财源,进而威慑整个河南地区的世家门阀,使其投鼠忌器、财源大损,一劳永逸的彻底解决问题。
可值此宗室未稳的紧要关头,何必这般急于求成?
对他这个皇帝未免不够体恤。
这也符合房俊一贯的政治理念,他忠于这个帝国,却未必忠于某一个皇帝。
当初的太宗皇帝都不能让房俊竭诚效忠,更何况是他李承乾?
夫妻同心,皇后已经从丈夫神情、言语之中看出了一些不满甚至抱怨,抿了抿樱唇,却没有开口规劝。皇帝君临天下,权威不可撼动,任何一个人坐上这个位置都难免在绝对的权威之下导致心态变化,“惟我独尊”这个词汇听上去不太好,却是皇帝最好的写照
即便是夫妻,若是一味的指责皇帝犯了错误,辩驳他的话语,也会生出隔阂嫌隙。
对房俊未必是什么好事。
待到李承乾喝了茶水,一个人在书房之内批阅奏折,皇后带着两个宫女出了武德殿,去往淑景殿探望长乐公主。
*****
梁国公府。
一封密信放在书房的桌案上,房玄龄坐在书案之后,慢悠悠的喝茶,高阳公主、武媚娘坐在靠窗一侧,两人面上都有些凝重。高长公主秀眉蹙起,语气不悦:“这些人搞什么?河东盐场在河东世家手中把持了几百年,任谁想要在其中破开一道缝隙都要面对疯狂反扑,眼下只不过是罢
工停产而已,用得着这般杯弓蛇影?”太极宫里的消息经由长乐公主派人送递的密信传了出来,房家上下自然要谨慎应对,房玄龄没有选择“大家长”做派一意孤行,而是将两个儿媳妇叫到面前集
思广益。
自己年事已高,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这个家业迟早要交到二房手中,早一些让媳妇们经一经事、多加历练是好事,免得以后支撑家业之时遇事惊惶。
至于大房,就让他们承袭自己的爵位,优哉游哉的教书育人吧,政治上的事情还是别掺和了……
房玄龄放下茶杯,看向武媚娘:“媚娘如何看?”
高阳公主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远不如后者,也侧头看了过去。武媚娘仔细想了想,脆声道:“殿下之言很有道理,陛下既然派遣郎君前往河东盐场,那么只要郎君有所动作,必然遭受河东世家的反击,这种事应该在预见之内。至于会否扩大从而引发关东、关中等地的动荡,还是要看能否使得盐场尽快复工……郎君不可能想到当下的局面,既然想到了却依然这么做,必然是胸有
成竹。”
房玄龄提醒道:“关键在于陛下怎么想。”武媚娘眨眨眼,有些愕然:“陛下岂会有其他想法?既然派遣郎君整顿盐务,就应该对河东世家有可能的反击有所准备,现在局势尚在可控之中,有什么好担
忧的?”河东世家把持河东盐场数百年,自三国以降,历经朝代更迭、政权罔替,时至今日依旧牢牢掌控盐场,足以见得其势力之庞大。想要在人家的利益当中分润
一下,甚至将盐场所属收归国有,就要做好河东世家全力反扑之准备。
总不能你这边拎着刀子要从人家身上割肉,还得人家老老实实欢欢喜喜的任凭宰割吧?房玄龄摇摇头,温言道:“世间之事,成败之间不仅在于绸缪是否缜密、天时是否有利、地利是否得宜,更在于人。同样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去办,往往就会
产生截然不同的后果……人与人的能力不一样,观点不一样,性格也不一样,结果自然差之千里。”
武媚娘蹙眉:“父亲的意思是说陛下会动摇?”
如果李承乾顶不住压力,甚至怀疑此前的决策,郎君在河东的作为岂不是付诸东流?房玄龄道:“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岂能出尔反尔?明面上,自然不会做出反悔的决定,硬顶着也要顶住各方压力。但是正因为是硬顶着,心里就会觉得憋闷
、委屈,认为二郎办事不够稳重,不能体谅他这个皇帝所面临的处境……这种心态,最是容易产生隔阂。”顿了一顿,谆谆教诲:“君王乃天下之主,不是他们不愿待人以诚,而是所涉及的利益太多、太广、太乱,不可能始终如一的信赖某一个人,无论心中如何不
甘,都会向权衡取舍之后的利益低头,因为他们肩负天下、胸怀四海。”武媚娘明白了,颔首道:“原本还打算再留在长安几日,将琐碎事情处理干净,既然如此,那明日便启程前往洛阳,去见郎君一面,让他快刀斩乱麻,尽快将
河东盐场的事情收尾,莫要耽搁。”这件事若是对导致郎君与陛下之间产生隔阂,那必然是引发更大的动荡之后,损失了陛下更多利益之后。可若是郎君能够尽快将事情处置完毕,盐场迅速复
产,不仅不会产生所谓的隔阂,还会完美完成陛下的交托解决河东世家的问题,立下大功。
盐场复产,河东不乱,眼下关中各地闹哄哄的舆情自然偃旗息鼓,任谁也没有借口生事。房玄龄就很是欣慰:“倒也不必太过焦急,二郎既然敢对盐场之归属动脑筋,必然有成算,只需告诫他办事稳妥一些、收尾利落一些,事缓则圆,莫要大动干
戈就好。”知子莫若父,自家二儿子什么性格他岂能不知?那是个“没理搅三分”的棒槌,一旦占着理,更是狂追猛打、毫不留手,河东世家若是强硬到底,只怕没什么
好下场。然而现在刚刚迈出打压门阀的第一步,只需达到掘断河东世家之财源的目的即可,不宜穷追猛打使其损失惨重,否则天下世家人人自危、兔死狐悲,往后再
想打压其他门阀必然遭受其奋死反击,朝廷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大大增加,得不偿失。武媚娘欣然点头:“多谢父亲教诲,定然叮嘱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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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盐场罢工导致舆情汹汹、各方震动,然而始作俑者房俊却浑不在意,依旧每日里优哉游哉,白天带着一些吏员、随从在盐场之内各处闲逛,到了晚上依旧饮
宴。
王福郊自外头回来,刚到官廨便被闻讯而来的房俊拉住:“走走走,吃酒去。”
王福郊:“……”叫您一声亲爹行不行?现在盐场罢工、停产,咱们两个就是政治对手啊,就算不是生死仇敌可也得相看两厌吧?你这般拉着我喝酒,着实让我不知如何自处
能否严肃一点?房俊却已经揽着王福郊的脖颈走向饭堂,笑道:“你这人面皮太薄,这很容易吃亏啊,咱们两个斗来斗去那都是为了公事,即便生怨那也是公怨,与私下情分
无碍。今日好生喝几杯,不耽搁明日早起咱们接着斗。”
王福郊迷迷糊糊被拉进饭堂、摁在椅子上、面前放了斟满酒水的酒杯,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房二整日里拉着盐场官员设宴欢饮,该不是打着类似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主意吧?
可他在盐场干了十余年,担任监正也已经数年时光,对盐场的运营了如指掌,似房俊这般逼着官员罢工、盐场停产,造成的损失是绝无可能避免的。当下整个大唐的食盐生产基本都遵循民制、官收、官运、官销这个流程,譬如河东盐场,便是在河东世家的掌控之下产制食盐,同时接受朝廷监督、监察,
然后由尚书省派人议价收购,交由户部运往各地销售。
食盐与粮食一样既是消耗品又是必需品,绝对不能运多少、卖多少,一旦库存告罄,必然引发剧烈动荡。
米店里没有粮食售卖,那是何等可怕的场景?
食盐卖光了的后果几乎不相上下。
所以,各地户部的库房当中必然是足够的食盐存量,这个存量起码要在没有后续补给的情况下支持两个月的销售。现在河东盐场停产,每多停一日,各地库房的存盐就少一分,即便明日盐场复产,也要增加产量将停产这一日缺少的缺口补上,否则地方上一旦购盐量忽然
大增,就有可能导致存盐不足,甚至告罄。
然而河东盐场生产食盐几百上千年,这一套严谨的生产流程已经没有进化之余地,产量几乎趋于恒定,想要增产谈何容易?每拖延一日,各地存盐就减少一分,售罄的风险就增加一分,如果当真出现河东、河南、关中等地食盐告急从而引发人心恐慌、局势动荡,就连始作俑者河
东世家都胆战心惊,不敢预测后果会是何等恶劣……
可为何房俊却一点都不着急?
真以为这是一场拉锯战,谁先怂谁就输?
酒过三巡,王福郊略有醉意,忍不住问道:“越国公当真不惧那恶劣后果?”河东世家之所以敢将河东盐场停产,就是看到了长安城风波汹涌、宗室之中波诡云翳,认定了房俊不敢放任那等天翻地覆的局势发生,否则再是皇帝宠臣,
也无法承担后果。不是王福郊沉不住气,实在是河东世家如此做法亦是孤注一掷,当真出现那等动荡局面的时候房俊固然身败名裂,可始作俑者河东世家也将面临朝廷中枢的
疯狂怒火。房俊喝着低度酒,越喝眼睛越亮,闻言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我知道你们怎么想,无外乎以造成河东、河南、关中等地区舆情汹汹、动荡不安的后果来胁迫我退让,但我无所畏惧。实不相瞒,我之所以甘愿放弃军权、甚至不肯领一部之令,就是在避嫌,韬光养晦,毕竟之前的功勋太大、太过耀眼。舆情汹汹又怎
么样?地方动荡又怎么样?陛下是因此能褫夺我的爵位还是能斩了我的头?放心吧,都不能。”
王福郊:“……”
难道这就是你肆无忌惮的底气?
无欲则刚吗?房俊又喝了一杯酒,眉毛挑起:“所以你们这回肯定要失算了,现在停产看上去气势汹汹、绝不让步,可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我不怕由此引发的恶劣后果,那
是我能够承担得起的,可你们怕,因为那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王福郊:“……”
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房俊捏住了河东世家的底线,停产只能作为逼迫房俊让步的手段,但绝对不能酿成不可挽回的恶劣后果。
一旦各地存盐告急引发剧烈动荡,河东世家就将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此不顾大局的做法更会引发所有人的怒火。
说白了,房俊可以任性,但河东世家不行。房俊笑呵呵道:“我也不劝你如何去做,只管停产就好,我都无所谓,只要陛下召我回京的诏书一到,我马上拍屁股返回长安,至于兄台你,希望不会被河东
世家那些老朽丢出来背黑锅。”
“咳咳”
王福郊下意识喝了口酒,却被呛到了,剧烈咳嗽。
会背黑锅吗?如果房俊半步不退,局势依照当下发展下去,因无盐可用而引发的动乱几乎不可避免,到时候自己的确有可能被丢出去承担各方怒火,而河东世家做出无辜
模样,在私底下赔偿一些损失之后,平息风波……
再之后呢?
剧烈的社会动荡使得各方都不得不谨慎小心,谁也不敢逼迫对方,只能各退一步。河东世家会让出更多盐场的利益补偿各方,但盐场的归属权依旧掌控在河东世家手中,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不见刀光剑影的斗争之中,各方有进有退、有
得有失。
唯有他王福郊全军覆灭、死无葬身之地……
“想明白了?”房俊笑呵呵的问着,又敬了一杯,慨然道:“所以我这些时日总是拉着你喝酒,并非有什么阴谋诡计,单纯可怜你这个人才而已。但你是世家子弟,定要用生
命去维护家族利益,绝无可能贪生怕死导致家族利益受损,所以多喝几杯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未来再想找你喝酒,就得去你坟前了。”
王福郊:“……”
汗都下来了,酒也醒了一半。酒宴散去,王福郊跌跌撞撞的被书吏搀扶着回去住处,醉酒憨态一扫而空,脚步沉稳的走到桌案前,拿起仆从备好的茶水喝了一大口,打了个酒嗝,眼神愈
发清明。
然后坐在那里发愣……
酒席间,房俊的一番话语当真将他吓住了,起初他以为房俊是在恐吓他,然而越是深想却越是觉得有道理,自己极有可能成为替罪羔羊被河东世家丢出去。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利益、传承,这是唯二的行事准则,为了这两样,任何东西都可以失去,自然也包括一个可以平息众怒、背负罪责的子弟。
只要“裴薛柳”三家下定决心,龙门王氏只会依从,绝无可能力保他王福郊……
揉了揉脸,让人将司马虞、柳长云叫了过来。两人入内,闻着满屋子酒气,司马虞便叹气道:“这房二简直就是混世魔王,哪里有这样坑人的?他爵位高、官职也高,还是咱们的顶头上司,每日里拉着饮
酒却是拒绝不得,长此以往,熬不住啊!”
柳长云也犹有余悸,面色惊惧:“每一回被拉去饮酒,我都有一种上法场的悲怆,唉。”
那房二年纪轻、身体壮、酒量好,简直就是千杯不醉,谁扛得住?这半个多月他们几个人差不多每天二十个时辰当中都有十几个时辰处于醉酒之中,即便是清醒的那几个时辰亦是昏头胀脑、恹恹欲睡,然而未等彻底醒酒,
下一轮的酒宴又开始。
造孽啊……
王福郊喝了口茶水,对两人的抱怨充耳不闻,问道:“房俊这些时日未有异常,他带来的那些随扈、仆从都在干什么?”虽然他认为房俊的话有些道理,似乎当真不在意盐场停产的后果,但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现在的房俊好歹也算是一代名臣,功勋卓著,果真就什么都
不做,只等着事情无法收场被陛下召回长安?司马虞愤然道:“倒也不是都闲着,不是还有一个郑玄果吗?这厮就是个叛徒,整日里带着房俊那些随扈、仆从在盐场四处乱逛,时不时的画一些图纸,也不
知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柳长云则忧心忡忡:“如果荥阳郑氏彻底站在陛下那边,极有可能导致河南士族内部分裂,毕竟荥阳郑氏根深蒂固、势力庞大。”从来没有哪一个联盟能够真正意义上铁板一块,河南士族做不到,河东世家也做不到。甚至河东世家的代表“裴薛柳”三家,因为枝繁叶茂、支脉繁多的原故
也意见不谐、立场不一,内部纷纷扰扰、争来斗去。
一旦荥阳郑氏拉拢一些亲近的门阀投靠向陛下,本就人心惶惶的河南士族瞬间割裂,直接影响河东世家的团结。
王福郊不在乎这个,他只在乎房俊是不是真的任由盐场停产:“你们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方法可以让盐场复产之后快速增产?”
河东盐场制盐的技术并非一成不变,只不过近百年来陷入一个停滞期,未有新的生产技术诞生。
可万一房俊有办法让盐场的产量暴增呢?那可就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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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郊疑神疑鬼、心绪纷乱。
万一房俊掌握了更新的制盐技术能够使得食盐产量暴增呢?
若是果真如此,那么房俊的确可以稳坐钓鱼台,坐等各地存盐大量消耗导致舆情汹汹从而将河东世家彻底湮没,而后从容出手收拾残局。司马虞认为这不可能:“华亭镇盐场的流程也有了解,亦是垦畦浇晒法,没比咱们优越多少,之所以产量略高完全是因为沿海地区日头更烈、海风更强导致海
水蒸发更快,如此而已。”柳长云附和:“咱们也不是抱残守缺、不思进取啊,每年都有很多技工试图对制盐之流程加以改进,然后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已经臻达完美、改无可改。房俊
之所以弄出一个华亭镇盐场不过是因地制宜而已,与制盐技术并无关联,岂能陡然之间就研究出更好的技术?这不现实。”
各行各业,何人一项技术的改进、优化都需要数十年的累积,再根据现状大胆设想、缜密钻研,然后逐渐试验而成,哪有什么忽然灵光一闪?
王福郊也觉得不可能:“可那厮整日里优哉游哉,对当下局势视若不见,根本不在乎会否被席卷其中,难道当真不在乎前程?”“他还要什么前程啊?都快到顶了!现在那厮虽然并无实权,可实际上能够稳稳排在他前头也仅剩下一个英国公,这么年轻便已经是朝中第二人,正经的途径
自然是稳扎稳打、谦让有度,而不是贪功急进。”
司马虞有些苦恼,面对这样一个不思进取、却又全无顾忌的人,好比狗咬刺猬一般,无从下嘴……王福郊抓了抓头发,愁的不行:“我也是这么认为。按理说陛下派他前来整顿盐务,真正的目的大抵也只是想要获取更多的盐场利润,从而让河东世家婉转的
宣誓效忠。明知盐场乃是河东世家最重要的财源,是根基所在,怎么可能直接要将盐场的归属权收归中枢?偏偏房二就这么干了,令人无从揣度。”强大的敌人从来都不是那些堂皇大气的正义之师,因为那样一来就有迹可循,对方必须约束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而那些兵行险招、出其不意之辈,完全没有
任何规则约束,才是最可怕的。
柳长云则道:‘若是如此,想必陛下也不会任由他胡闹,会否有诏书送抵,勒令他顾全大局?
王福郊叹气道:“也只希望如此了。”
若陛下没有诏书抵达,或者诏书也无法约束房俊,那么无论最终之局势走向如何,他都有可能难得善终……
话音刚落,便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书吏快步入内,禀报道:“刚有两队信使抵达,一队送来越国公的家书,另外一队送来的是陛下的诏书!”
“果然来了!”
王福郊右手握拳,击打在左手掌心,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陛下的诏书会不会真的命令房俊有所约束、不得恣意妄为?
*****
正在官廨内喝着茶水解酒、与手下技工们商议规划盐场布局的房俊闻听有两拨信使同时抵达,略微一愣,赶紧出门相迎。
未几,打发两拨信使离去,自己则拿着两封信回到官廨,技工、随扈们都站在一侧,屏气凝声模样。
大家更为关注陛下的密信,毕竟之前也都有所猜测,陛下会否顶不住压力而命令房俊必须放弃当下主张。一旦那样,大家绸缪多日的事情就要搁浅……房俊坐回座位,先拿出陛下密信,仔仔细细验看了信封与封口的火漆是否完整,又仔细辨别了火漆上加盖的印信,这才取出一柄小刀将火漆敲碎,取出内里
的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
旁人都关注着,却并未从房俊脸上神情看出端倪。
继而,房俊将密信揣入怀中收好,取出家信拆开,详细看了一遍……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浓茶。说实话,对于李承乾他是失望的,这位陛下的确有仁厚宽恕的一面,但性子太软、不能坚持已见,也就是没什么主见,小事还好,一旦碰到大事就容易失去
坚定立场。
这是为君之大忌。
河东盐场虽然是河东世家的根基所在,可河东世家敢为了保住盐场便悍然起兵造反吗?
若是没有之前晋王兵败导致的河东世家损失惨重,或许还有那么一两分可能,现在整个关中铁板一块,还有谁敢纵兵入关、觊觎大宝?
更何况还有荥阳郑氏这颗钉子,谁敢起了歪心思,就要防备被荥阳郑氏抄了后路……
别说河东世家不敢起兵造反,若是局势发展下去当真有失控之可能,那么在失控之前,河东世家宁肯彻底舍弃盐场,也绝对不敢承担“首倡”之罪名。
看不清各方之顾忌,只因为身边喧嚣争吵、局势不稳,便有如惊弓之鸟一般放弃大好局面一味求稳,立场不鉴、魄力不足。
无外乎当初李二陛下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易储,从一个皇帝的资质来说,李承乾的确有些不够格……不过无论局势怎样动荡,大唐早已威服四海,统一之根基牢不可破,一个软弱一些的君王更有利于经济之发展,国家不需要杀伐果断、雄心勃勃的雄伟英主
慢慢教就是了……
家信是武媚娘写的,提及父亲房玄龄对当下局势之意见、以及她自己即将前往洛阳的消息,这让房俊放心,果然父亲与武媚娘的意见与他一致。
掘断河东世家的根基,使其从雄踞一方的门阀联盟骤降为地区世家,从而为全国之内打压门阀树立一个榜样。再度拿起茶杯,发现茶水凉了,放下茶杯示意一旁的亲兵重新沏一壶茶,然后摆摆手示意大家落座,笑道:“陛下叮嘱我不要因为局势略有动荡便动摇信心,
长安无虞,我们这边要坚持力度,绝对不能退缩。”
大家纷纷落座,闻言都松了口气。
房俊对郑玄果笑道:“这两日你这边不素净吧?”郑玄果苦笑:“岂止是不素净?简直宾客盈门、车水马龙……越国公您太过强硬了,他们摸不准您的真正用意,便希望在我这边探听一些消息,可我哪里敢胡
说?半个字都不会说。”
事实上直到现在,他也搞不准房俊是否会坚持到底。
只看着那些技工整日里到处勘察、画图,然后商议着盐场某一处设施不合理需要改进,某一处缺少什么需要增设,到底在绸缪什么却是一头雾水。
荥阳郑氏虽然一直在盐场利润之中占有一席之地,却从来都不曾涉及盐场的生产管理,他对于这些一窍不通……
这时候亲兵沏好茶水送上来,房俊亲手给郑玄果斟了一杯茶,颔首道:“这就对了,与那些人远点,否则这个时候有所牵扯,出了事的时候就不好剥离了。”
郑玄果刚刚接过茶杯,闻言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看向房俊。
这厮真打算强硬到底,彻底将盐场收归中枢?
房俊喝了口茶水,提醒道:“自己心中有数就行,莫要多话。”
郑玄果赶紧收摄心神,肃然道:“多谢越国公提点,在下定不让越国公您失望。”
不由暗自庆幸郑家早早上了陛下的船,否则现在就要与河东世家绑在一处,面对房俊的谋算……
房俊敲打了郑玄果几句,然后也不避着郑玄果,直接询问亲兵:“水师那边可否来信,派何人前来,何时能够抵达洛阳?”那亲兵瞥了低头喝茶却竖起耳朵的郑玄果一眼,明白自家二郎已经不避着对方,遂恭声道:“已经来信,这次是都督亲自带兵,半月之内,只要河道允许通航
,便会直抵孟津渡。”
黄河冬季冰封,不过眼下即将开春,水温上升,河道上的冰凌日趋减少,兼且洛阳段的河道宽阔,到了三月上旬便可以通航。
郑玄果心里一震,居然是苏定方要带兵北上抵达洛阳?
来干什么?
是协助魏王,还是支援房俊?
若是支援房俊,是否意味着房俊即将大动干戈?
可是河东世家仅只是将盐场停产而已,虽然影响甚大,但若是因此便派兵剿灭,河东世家必然以死相搏,到时候天下震动,房俊岂能负担得起那个责任?
这厮疯了吧……
房俊又问:“长安那边是否有消息,许敬宗何时前往洛阳?”
“大概十日之后启程,同行的还有刘祥道、戴胄、张亮。”郑玄果愈发迷糊了,他知道裴怀节被弹劾之事,也猜到朝廷或许为了支持魏王而将裴怀节这个河南尹挪走,然而一个御史大夫、一个大理寺卿、一个刑部尚
书一起莅临洛阳……这是三法司啊!
不过是“侮辱魏王姬妾”而已,用得着“三法司会审”?!
这不是要将裴怀节挪走,而是要将其砸碎了丢进黄河、万劫不复啊……
至于吗?房俊颔首,嘱咐道:“与魏王那边加强联络,只要苏大都督一到,马上开始行动,让魏王全力配合,绝对不能出现半点差错,咱们这回务必一击即中,毕其功
于一役,以免夜长梦多。”
“喏!”郑玄果已经麻了,忍不住抬头看向房俊,这棒棰到底想干啥?!
身在洛阳的裴怀节也收到“三法司”大佬联袂前来洛阳的消息,简直震惊。但凡智慧在水准之上,谁会将“凌辱亲王姬妾”这样的话语当真?“河南尹”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封疆大吏,整个河南之地皆在管辖之下,裴怀节本人又是闻喜
裴氏子弟,位高权重、出身显贵,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何必去招惹亲王姬妾?
起初他虽然也担心,但更多是担心朝堂之上借此对自己展开攻讦,由此使得自己名声受损,进而将自己平调入京,失去河南尹的官职。
然而现在看来这可不是想要将自己平掉入京,这是要将彻底打倒啊……
裴怀节难掩愤怒,摔了杯子:“陛下岂能这般听信谗言、迫害忠良?我坐镇河南十余年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如今新皇登基便急于铲除异己,简直荒唐!”
他是当年李二陛下潜邸之臣。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带领大军攻下洛阳,击败王世充、窦建德联军,秦王因战功显赫而名声大振,高祖皇帝却颇感为难,因为当时的秦王身上集结了“太尉
、尚书令、陕东道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雍州牧、凉州总管、左右武侯大将军、上柱国……”等等官职,已经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然而有功不赏怎么能行?高祖皇帝耗费心思,无奈之下终于拿出一个办法:册封秦王为“天策上将”,位在王公上,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并且允许秦王开府建衙,此即“天
策府”。
其中,秦王李世民作为“天策上将”掌全国征讨,并总判府事。雄心勃勃的秦王殿下立即组成了一个大约五十人的随从集团,包括杜如晦、房玄龄、李靖、尉迟敬德、程知节、侯君集、秦琼、长孙无忌、柴绍、罗士信、
史万宝、李勣、刘弘基等,其中就有担任“天策府录事”的裴怀节……
可以说,裴怀节为李二陛下的帝王霸业出过力、立过功,而后为李二陛下镇守河南十余年,亦是功勋卓著。
结果到了现在,新皇居然打算以一个无比荒谬的罪名来抹煞他半辈子的功绩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裴怀节愤然怒喝。段宝元叹气道:“不可忍,也得忍。当初咱们还能支持长孙无忌、支持晋王,可现在咱们还能支持谁?总不能自己站出去竖起大旗吧?没人会支持咱们,只会
将咱们当做乱臣贼子、群起而攻之。”
时代已经变了。自两晋以来,世家门阀掌握着人口、土地、粮食、知识,可以在天下大乱的局势当中左右逢源,可以扶持利益攸关的派系逐鹿中原,甚至可以自己上阵争霸
天下。
但现在已经不行了。三省六部制到了今日已经非常完善,皇权前所未有的集中,天下军队超过半数都直接听命于皇帝,各州府县的主官都由皇帝任命,成为各地世家门阀的掣肘
,世家门阀想要如同数百年来那样掌控一地已经绝无可能。
经由隋末大乱,民心已定,任谁想要在这个时候造反都会成为乱臣贼子,群起而攻之。
一家一姓,如何悖逆天下大势?尤其是关陇、晋王连续两次兵变都遭遇大败,导致天下门阀受到前所未有之损失,入唐以来积攒的家底、元气都已经消耗的差不多,拿什么去对抗忠于皇帝
、武装到牙齿的大唐禁军?
即便权倾朝野如长孙无忌者在关陇门阀最为鼎盛之时,也只能打着“废黜储君”之旗号起兵,却不敢有一丝一毫觊觎皇位之心,否则必将成为天下公敌。
裴怀节无语:“我之所以说忍无可忍,是不打算束手待毙,何时说了要起兵造反?就算我想,那也得手里有兵才行啊!”洛阳并无十六卫驻扎,守军乃是各家门阀集结而成,在刘仁轨率领水师攻破郑仁泰之时便已经遭遇重创,导致各家私兵折损严重,“河南尹”虽然名义上是河
南府最高的军政长官,可现在他哪里还能调动一兵一卒?就算能够拉起一支军队,可只要想想水师船队摧枯拉朽一般将贞观名将郑仁泰打得丢盔弃甲、弃械投降,就知道根本不会有半点前途,怕是这边刚刚竖起反
旗,便被残酷镇压。
正如段宝元所言,时代已经变了,世家门阀在乱世之中揭竿而起那一套,早已被时代所摒弃。
重新拿过一个杯子斟上茶水,裴怀节喝了一口,稳了稳心神,问道:“魏王那边可有异动?”
段宝元摇头:“魏王殿下整日里待在官廨之内,并不召见官员,整个尚善坊好似铁桶一般,进出皆要严密盘查,谁也不知他到底在搞什么。”
“阿史那忠在干什么?”
裴怀节蹙眉询问,这位薛国公在魏王刚刚见到魏王之后便一副甘为门下走狗的模样,或许魏王有些事情瞒着外人,却让阿史那忠代为办理。
段宝元道:“倒也有一些异常,阿史那忠将其国公府内的私兵、家将召集一处,每日里严加操练。”魏王本身携带的禁卫加上阿史那忠的部属,这是一支极为令人瞩目的武装力量,再加上习君买率领一旅水师游弋在洛水,三方合在一处,足以在兵员凋敝的
洛阳城掀起一场大动静。
骤然发动之下,是可以做到将裴怀节这个河南尹软禁的……
裴怀节忧心忡忡:“一个两个的,怎地都不按规矩办事呢?”现在是承平时节,官场之上的斗争都讲究规矩,在各方默许的框架之内各展身手,谁胜谁败都要愿赌服输,胜者青云直上、官运亨通,败者黯然下野、退出
政坛,很少有突破规则的时候,否则就将引发众怒,成为众矢之的。然而房俊抵达河东盐场,一言不合便要将盐场归属收归中枢,浑然无视河东世家在盐场之投入、以及盐城对于河东世家之重要,态度之强硬令人咋舌,根本
不讲究什么你退我进、衡量取舍之道,大开大阖、你死我忘。
魏王更是如此,一上来就弄了一个釜底抽薪,居然以如此卑劣之手段污蔑于他……
他半生浸Yin官场,对于官场规则了然于心、运用娴熟,否则也不会在河南尹的位置上一坐多年、将河南地区治理得明明白白,各方世家门阀莫不遵从。
可是遇上这等突破规则之外的手段,他就有些手忙脚乱、力有未逮……段宝元也无奈,他自诩“谋士”,智计百出、运筹帷幄,可是面对这种“一力降十会”的局面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任你千般算计、百般绸缪,人家根本不予理
会,而是上来就拿棒子砸人,如之奈何?
再叹一声,郁闷道:“属下会将账目、库房都彻底厘清,绝不会让长安来人抓住半点把柄。”
说到底,所谓的“凌辱亲王姬妾”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就算确有其事也没什么证据,即便“三法司”大佬联袂而来,也并不能将裴怀节定罪。
反倒是要防备对方声东击西,以彻查“凌辱亲王姬妾”事件行暗查账目之事,在经济方面被捉住痛脚。身为河南府尹,协调世家门阀,其中难免有一些摆不上台面要在暗中运作之事,譬如税赋、徭役之类,钱帛往来必不可免,当真查下去,再是清廉的官员也
经不起……
就算朝廷之势雷霆万钧,裴怀节也不会束手待毙,他经略河南多年,根基深厚、威望卓著,岂能不战而降?
说不得就要与“三法司”掰一掰手腕。
*****
春风斜雨,水涨潮生。吴松江水浩浩荡荡、水波粼粼,自官廨的窗户望出去,细雨蒙蒙的江面上舟船络绎、白帆点点,军港之内一艘艘战船停靠在泊位上,不少工匠或是冒雨维修
船只、或是紧张装填物资,一片出征之前的忙碌景象。
苏定方收回目光,喝了一口热茶,重新看向手中关于运河、黄河各处河段水文情况的情报。江南春雨绵绵、气候温和,各条河道水位齐齐上涨,便于航行,运河至板渚段也全面通航,惟有黄河河道仍有零星浮冰,急于航行有可能造成船只损伤、倾
覆。
不过春分将至,北地南风徐徐、大地回暖,些许浮冰也将彻底消融。
放下手中水文情报,将另外一封房俊的密信拿起,仔仔细细的又读了一遍,旋即轻轻叹了口气,再度抬头望向窗外濛濛细雨。
一波未平,一波又生。
虽然信笺之中并未详细叙说,但苏定方隐隐约约明白房俊的用意,以河东世家作为突破口,强力打压,以此试探天下世家门阀的反应。对于打压、削弱世家门阀,苏定方并无异议,相比于关中百姓还知道有皇帝,经受江南士族管辖的江南百姓甚至不知天下谁属、国名几何,世世代代依附于
士族之下努力耕作、努力交税、承担徭役……生老病死,都在士族勾画的范围之内。
有如牲畜。
这样的世家门阀若是不加以打压、削弱,则帝国不能真正统一人心,百姓不能摆脱残暴剥削。
可现在长安城内风波险恶,却要在河东大动干戈,万一局势失控怎么办?
不过这些疑惑也只是在心头泛起,少顷,便被他强制压下。
“传令下去,战船维修加快,火炮、弹药上船,后日清晨,全军开拔!”
朝堂局势不是他能够掌控的,也不需要他操心,对于房俊的命令既不会有质疑、更不会违逆。军人不必理会政治,只需服从命令就好。
远处山坡上的积雪早已消融,过去的这个冬天是近十年以来最冷的冬天,然而再冷的冬天也终将过去,几场春风吹来,春雨淅淅沥沥,便有草芽拱开土皮,远远
望去一片青绿。气候持续回暖,黄河上游的冰凌彻底融化,奔腾的河水犹如万马狂奔、顺流而下,流过壶口之时翻滚咆哮、惊天动地,而后一路势头不减在潼关处折而向东
,流经三门峡更是穿山裂石、神鬼辟易,自此之后河道宽阔,流速放缓,却依旧夹杂着黄沙奔驰不休,浩浩荡荡。每年此时,黄河水位暴涨,沿河堤坝都要遭受一次残酷洗礼,各地防汛紧锣密鼓,稍有疏忽,便有可能导致河堤崩溃、黄河决口,这条孕育着华夏文明的母
亲河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一旦溃堤即奔泻千里,良田房舍淹没无数、人口牲畜随波浮沉,一泻汪洋、人间炼狱。洛阳城外,魏王李泰看着面前水位大涨的洛水,面色凝重的转头询问洛州刺史贾敦颐:“黄河春汛,水位大涨,连带着洛水的水位也上涨不少,沿途河堤可否
派人视察,损毁之处是否修缮,可否有专门人员沿途看管河堤,并且制定紧急突发之事应对之策?”
黄河水位大涨,河水倒灌入洛河河口,导致洛河全线水位上升,河水滚滚流淌,已经将原先的石桥湮没,一座连夜搭建的浮桥在水面之上载浮载沉。
洛阳乃天下之重,土地肥沃、财税富庶,一旦遭遇河水决堤,后果不堪设想。
贾敦颐忙道:“殿下放心,洛阳水文严肃缜密,自裴府尹上任以来十余载都未曾发生大规模的决堤,自有一套应对突发事件的策略,确保万无一失。”
李泰看向裴怀节,点点头:“裴府尹确实是一员干吏,洛阳百姓受益颇多。”
抛开立场,他也承认裴怀节乃是“干吏能臣”,任职“河南尹”期间政绩显著、威望极高。
可谁叫双方立场不一呢?
若他李泰是当今陛下,自然要保着这样一位能臣干吏,可他仅仅是一个亲王,不需要也不能够生出那样的爱才之心……裴怀节对李泰的赞誉充耳不闻,不愿意搭理这位魏王殿下,双方立场不一,争权夺利乃是顺理成章,谁胜谁负自无怨言,可是堂堂亲王以此等下作之手段栽
赃陷害于他,令他忿忿不平。
缺德!
李泰对裴怀节的冷淡不以为意,笑着道:“过是过、功是功,裴府尹虽然铸下大错,但并不能抹煞以往之功绩,大可不必心虚难言、妄自菲薄。”
裴怀节恨得咬牙:“殿下岂可这般荒唐?下官一生光明磊落,现在却要背负这样一个令人不齿之罪名,承受世人唾骂,您就没有一丝一毫愧疚之情?”李泰幽幽道:“裴府尹既然知道这么做令人不齿,却为何不能克制己身呢?你受世人唾骂,本王却要承受世人嘲笑……这等话语还是留着给‘三法司的各位掌
印官说吧……”
说着,向前方努努嘴:“……这不就来了。”
洛水对岸,一队骑兵疾驰而来,没过多久便越过浮桥抵达面前。
马队停下,马上骑士纷纷下马,为首四人大步来到李泰面前,一揖及地,恭声道:“臣等见过殿下。”
正是许敬宗、刘祥道、戴胄、张亮四人,一个礼部尚书,另外三位便是“三法司”大佬。
许敬宗也就罢了,朝野上下早有“佞臣”之称,而“三法司”大佬联袂而至,却让现场气氛陡然紧张。
李泰摆手道:“快快免礼!”
上前挨个扶起,拍了拍许敬宗的胳膊,唏嘘道:“这一路跋山涉水、穿山越岭,诸位辛苦了!”刘、戴、张三人都勉强挤出笑容,连声谢过殿***恤,心里却都不以为然,要不是你在这边搞幺蛾子,咱们用得着一把年纪还得骑马跑上好几天,颠得骨头
差点散架?
而后,裴怀节、贾敦颐等洛阳官员相继上前见礼。
这回四人都挺直了腰杆,有了中枢重臣的威严,面上不苟言笑,只微微颔首回应。
毕竟这回奉旨前来洛阳可不是走亲戚的,所以必须保持威压……
即便裴怀节资历深厚、威望卓著且一身清白,面对这几张老脸,也禁不住心里紧张。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前程其实与“凌辱亲王姬妾”无关,真正的“罪名”是挡了陛下的路,是皇权与门阀之间的博弈,自己的未来取决于陛下对待洛阳门阀的态度
,面前的“三法司”大佬只不过是给予他这个贞观勋臣一个体面而已……
待到分别叙礼完毕,李泰问道:“诸位是先入城下榻,还是马上审案?”四人无语,最后还是戴胄捋着胡子,苦笑道:“实不相瞒,臣等到底年纪大了,身体不如当年,这一路疾行而至差点散了架,还是歇息一日再行审案吧,否则
当真是支撑不住。”
贾敦颐道:“下官已经命人将馆驿收拾好,诸位入城之后即可下榻。”李泰摆摆手:“馆驿之内人多眼杂,诸位怕是休息不好,本王已经在官廨之内布置好了住处,诸位且随我去往尚善坊官廨歇息就好,待明日也能就近商议审案
之细节。”
刘、戴、张三人看看李泰,又瞅瞅裴怀节,心道这位殿下怎地就如此迫不及待想要将裴怀节拿下?
可他们临行之时都得到陛下嘱托,要给裴怀节留一些颜面啊……
许敬宗拱手道:“如此,多谢殿下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城内,抵达尚善坊之时,坊门处顶盔掼甲、如林肃立的卫兵让许敬宗等人大吃一惊,虽然魏王安危不可懈怠,可如此公然以军队护卫,
洛阳时局居然已经紧张至此了吗?
都忍不住看了看一旁的裴怀节,目光带了探究之色。
裴怀节很是憋气,这些卫兵是房俊调来的,与他有什么关系?瞧着这几位中枢重臣的意思,是以为他想要对魏王不利所以魏王才如此防备?
“凌辱亲王姬妾”已经足以令他身败名裂,这是还要给他再扣上一个“谋杀亲王”的罪名?
不过此时并不是争执的时候,刘、戴、张三人审案之时,他自会陈情、辩解。
长安来人已经进了坊门,裴怀节带着一众洛阳官员跟在后边,走到坊门之时,却被拦住。
“魏王殿下招待长安官员,却并未准许汝等入内,请止步!”
裴怀节:“……”
我是河南尹,如今却连尚善坊都进不了?!
欺人太甚!
任凭裴怀节再好的涵养也受不住这等屈辱,一张脸涨得通红,怒发冲冠双目圆瞪,运了一会儿气,却终究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一众洛阳官员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朝廷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派了一人整顿盐务,如今却搞得盐场罢工停产、舆情汹汹;
派了一人营建东都,如今却与河南尹势成水火、不死不休……
对了,还有一个前来丈量田亩的许敬宗……不知这位“佞臣”是否延续魏王、房俊的强硬姿态,再度掀起一场动荡风波?
*****
尚善坊。官廨之内,李泰设宴款待四位中枢重臣,因着对方长途跋涉而来,车马劳顿、精疲力竭,故而只是简单的一场宴席,每个人喝了三五杯,吃过饭,便将宴席
撤去,换上茶水。李泰喝着茶水,气势很足:“几位乃是帝国司法部门的巨擘,如今连袂而至,本王深感欣慰。放心,这件案子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证据确凿,不容
抵赖!几位只需按照程序审案,裴怀节绝对跑不掉。”
“这个……”
刘、戴、张三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戴胄出面,尴尬的笑笑,小声道:“殿下明鉴,吾等此番前来洛阳,临行之际,陛下有所交待。”
李泰眉梢一挑:“什么交待?”戴胄道:“陛下有言,裴怀节乃是太宗皇帝潜邸之臣,更是贞观功勋,即便酒醉之后做下错事,却也不好因此将其定罪,毕竟既要顾忌朝廷体统,也要顾忌太
宗皇帝颜面……”
这其实很好理解,对于执掌帝国司法的最高权职人物来说,深知司法存在之目的绝对不是什么惩恶扬善、匡扶正义,而是统治的工具。
给裴怀节定罪容易,弘扬司法之公正更容易,但是之后呢?
堂堂“河南尹”居然“凌辱亲王姬妾”,朝廷体面何在?
当年备受太宗皇帝信赖、重用的功勋臣子,居然犯下此等卑劣之罪,太宗皇帝的颜面何在?
相比于朝廷体面、太宗皇帝颜面,所谓的“凌辱亲王姬妾”根本微不足道……
李泰面色难看,语气不悦:“既然如此,又何须汝等大张旗鼓前来?”张亮赶紧给李泰斟茶,说道:“陛下这不是不忍殿下遭受屈辱嘛,虽然不适合将裴怀节定罪,但也绝对不能纵容,只要裴怀节识时务,主动请辞致仕,那么这件事就不了了之,殿下得以洗脱屈辱,也能够保全朝廷体面,最好不过了。”
李泰眉毛紧壁,愤然作色:“请辞致仕就能抹煞罪名?本王乃堂基亲王、太宗嫡子,岂能忍受这般屈辱?“
张亮劝慰道:“当下局势纷乱、舆情汹汹,不知多少人肢地里上蹬下跳欲行悖逆之事,您是亲王,与陛下一母同胞,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大局为重嘛“
“若大局就是让我这堂堂亲王遮受屈辱之后还要忍气吞声,那这大局不要也罢1“
李泰挫地有声。
四位中枢重臣各自头痛,都知道这位殷下当初便是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故而养成了极为骄狂、刚慰的性格,这些年蛟伏下去,好像大家都忘了这就是一个悉意妄为的“熊孩子“......
许敬宗只好低声劝道:“当下局势,不知多少人的目光都在殿下身上,就希望殿下能够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以便于他们发起舆论、混满视听,进而攻让陛下…...殿下若是继续这样闸下去,守不是正中了那些人的下怀?到时候陛下如何我不知道,但殿下怕是绝无好下场。“
刘、戴、张三人简直震惊,这话也能当面说吗?
不过也都知道许敬宗现在甘为房俊“门下走狗“,而魏王与房俊私交甚笃,这两人之间的关系颅有些耐人寻味,故而都缄默不语。
李泰面色变幻,先是咬牙切齿、继而颓然泄气,无奈道:“既是如此,那就遵从陛上旨意吧。“
刘、戴、张八人那才松了口气,尚善坊执壶给萧会斟茶,言辞恳切:“殿上乃天潢贵宾,尊贵有比,却能为了帝国小局甘愿忍辱进让,此等节操实在令臣上敬佩,回京之前,定然在陛上面后具陈此事,是让殿上之气节付诸东流。“
毫是夸张的说,“八法司“八位小佬协同审案,就还没代表了最低层级的司法水准,只要我们八人做出结论,这不是事实的真相,谁敢质疑,不是质疑小唐的司法公正。
持续给予刘祥道巨小压力,直到将其压服为止…...
萧会还没给了刘祥道足够的侮辱,现在闻听刘祥道的质疑,悌然是悦:“御史小夫、刑部尚书、小理寺卿尽皆在座,主导此次审案,许敬宗为何还要质疑呢?是想教教你们几个如何审案吗7“
张亮颉首。
魏王道:“既然如此,这就依照程序退行…...吾等在李泰官廉设置了一处衙堂,由刘小夫提审相关人员,李泰及其侍始、当夜值守官吏、以及许敬宗您,是知萧会哲意上如何7“
太监恭敬答道:“并非如此,而是昨夜诸位歇息之前,殿上叫了许尚书去了南市饮酒,回来的没些晚,故而此刻还未起呢。“
然而只要朝廷较真儿,仔马虎细的审核账目,这开用涉及贪腐的小罪。若是将门阀利益弃之是顾,这么反嘧将接踵而来,前果比被朝廷定罪还要开用…...
否则帝国律法将荡然有存…...
名义下小理寺是“八法司“之首,魏王重咳一声,率先开:“李泰殿上弹劲许敬宗“凌辱亲王姬姊“,朝野F上物议沸腾舆情汹汹,陡上震怒,命吾等后来洛阳彻查此事。稍前吾等将提审与此案没关之所没人员加以审讯甄别。但临行之后,陛上曾言许敬宗乃贞观勋臣、国之栋梁,那些年牧守洛阳政绩卓著、劳苦功低,要给予足够的侮辱故而在此之后,吾等还想请问许敬宗一句,对此没何意
命
戴、刘、张八人对视一眼,有奈摇头。
深吸一口气,刘祥道愤然道:“天日昭昭,吾刘祥道一生清白、行事公正,岂能接受如此极尽尊重之构陷?这等腩膛事吾是曾做过,绝是允许任何人栽赃陷害!请诸位开用执法、马虎甄别,定要还吾一
刘祥道能够从当年“天策府“排名最末的录事走到今日“河南尹“的低位,实际权力超越了诸少曾排在我后面的“天策府“同僚,政治智慧自然卓越,守能听是懂魏王话语之中的劝语之意?
七人策骑数百外而来,早已疲累是堪,酒宴散去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住处洗了冷水澡,早早歇上。
魏王脸下肃然,再有之后的客气:“陨国公负责萧会哲、河南府所没知情人的调查,而前将各方信息汇总,马虎甄别。
戴宵纠结多顷,咬牙道:“本王肩负营建东都的艰巨任务,任重而道远,现在却因为刘祥道是予配合导致举步维艰,还望诸位速速办理此事,否则因此耽搁退程,定然弹劲诸位尸位素餐、玩忽职守!“
翌日一早,刘、戴、张八人起床洗漱更衣,口膳之前发现是见裴怀节身影,便询问服侍的太监:“怎是见符尚书?可是病了7“
尚善坊面色如常,是以为然。
裴怀节则被萧会带着在下百禁卫簇拥之上出了裴府尹,声势浩荡的出了裴府尹,沿着萧会哲与修文坊之间的街道一路向东,抵达南市远处一处青楼楚馆,欢饮半夜。
刘祥道怒目而视:“戴寺卿那是何意?汝等奉旨后来审案,却是知为何要审核账簿?账簿乃河南府之机密,若有陛上旨意,任何人是能妄动1“
然而于公于私,我都是打算接受陛上的“坏意“。
很少时候,并是是一个“有罪“的判决就能证明清白,会没人说是朝廷顾忌开用之影响从而平息事态,也会没人说是刘祥道以权谋私滁灭证据导致有罪释放…..
可见,陛上逼迫自己请辞致仕之决心有比坚决,甚至是惜以此等“莫须没“的罪名弱加于己身…...自己在河南尹任下兢兢业业,坐镇洛阳十余载,将遭受隋未乱世而人口匿乏、经济凋敦、农荒芜的“八河之地“治理得百业俱兴,非但有没因此晋位宰相,反而四为一个荒唐至极的罪名而自愿请辞致仕?
然前,魏王看着刘祥道,急急道:“请萧会哲派人带着本官僚属将河南府衙近十年账簿封存,稍前会逐一审计、核对账目。“
官廖之内,昨夜留宿此处的刘祥道也刚刚用完早膳,闻听刘、戴、张八人抵达,忙让人请入,自己则整量衣冠,出去伟堂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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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府千万人口、数十万顷良田,对应的账目繁冗简单,有论河南府下上官员怎么清廉公正都难免没落漏之处,更何况我那个府尹乃是受河南门阅举荐而下任,履任其间更是受到门阀支持,从而是可避免在涉及到门阀的税赋、徕役之时要没所偏颇。
正堂下,刘祥道居中,魏王居右,尚善坊、张亮居左,随行而来的“八法司“官吏立于两侧,一应河南府属官则皆在门里,气氛很是
此刻就在正堂门里,我的属上官员皆在,那样一个罪名被堂而皇之的当众宣示,令我颜面有存、羞愤欲死。
刘祥道面色明朗,心往上沉。对与错,白与白,并是是这么泾渭分明。
这自己那一世英名由此付诸流水,还要背负一个“荒Yin“之骂名!
蚀然刘祥道同意“私了“的态度很是坚决,但魏王还是想要努力争取一上,遂摇头叹气道:“律法昭昭、法度森严,朝廷绝是会诬陷一位功勋卓著的封疆小吏…...然而此事影响甚小、舆论良好,若是继续上去必然引发各方关注,到时候就算许敬宗得以洗脱清白,却也有法平息所没舆论,何必呢7“
其间所谈何事,有人知晓…...
萧会神色热淡,直视刘祥道愤怒的目光:“本官奉旨审案,如何审、怎么审,自然是受陛上全权委任,任何人是得违逆,否则一律以妨裳司***处…...萧会哲反应如此平静,难是成是河南府的账簿藏着是为人知的猫腱7“
八人默然,李泰与裴怀节还真是一伙的?
八人对视一眼,默是作声,匆匆用了早膳,便带下随行的官吏、仆从出了裴府尹,过了天津桥,皿越余霓于梁颊的河南庞循门
凭什么?!
更何况我受河南门阀之推举,享受了门阀的支持,这么今日就要为门阀的利益而斗争上去,绝是是我想进就能进。
刘祥道懂得那个道理,却依旧摇头:“戴寺卿是必少言,清者自清,还请尽慢查明真相,还你一个公道。
我之后还没防着那一手,让人将账簿整理一遍,以免查出疏漏之处,却是想魏王居然狠辣,一上子要审核近十年的账簿…...河南府地域辽阁、人口众少、经济繁荣,包涵税赋、人口、徕役、田地的各类账簿何止下万?就算我事先想要作假也做是了,除非全部销毁。
刘祥道白着脸,是悦道:“除你之里,皆是李泰的人,如何保证吊方证言之公正?“
那本是有可厚非,也是各地、各级官府的潜规则,毕竟在门阀政治的小环境上,谁又能出淤泥而是染呢?此言一出,是仅刘祥道霍然而起,正堂门里的河南府官员更是面色小变!
魏王、张亮纷纷侧目,颇为有语的看着尚善坊:他可是御史小夫啊,天上清流的标榜,居然在李泰面后那般阿说逢迎?小家都是按照陛上旨意办事,李泰奉旨而行乃是应当,岂能因此便邀功?
劝诫有效,这就只能动真章了。
看来裴怀节此番后来洛阳丈量田亩之任务与李泰是没交叠的,而摆在双方面后的同一难题不是洛阳、河东、南阳门阀推举出来的萧会哲,若是是能搬走刘祥道,那两人的任务就有法顺利开展,前果自然
白,乙心心比坟X年4怡,扬仪八p仿力L月及1仪TJIT莺,月一日7伟
极为轻微。结果只能遵从,是可更改。刘祥道有话可说。
欺人太甚!裴怀节怒不可遏,双目似乎要喷出火来,怒视戴胄,咬牙道:“你也知道律法?哪一条律法规定一件‘凌辱的案子需要审核账簿?汝等执掌帝国司法,却这般
无视法度,简直无耻之尤!”
堂外,一众河南府官员也都怒目而视。一个衙门里待着多年,彼此之间无论派系如何也都基本利益牵扯不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这几位大佬执意审核账簿,一旦审查出什么,怕是很难收
场。人家裴怀节好歹也是从二品大员、封疆大吏,更有“贞观勋臣”这样一个护身符,顶了天就是致仕告老,可他们这些官员一旦被波及,不仅自身难保,甚至有
可能阖家遭殃……刘祥道眼见犯了众怒,叹息一声,对裴怀节道:“原本陛下叮嘱此次前来只需审讯‘凌辱一案即可,但裴府尹这般抵赖抗拒,吾等也瞒不得了,只能实话实说:御史台收到弹劾裴府尹的奏疏可不仅仅是‘凌辱这一件事,‘庇佑世家隐瞒丁口‘以钱赎买徭役迫害良善‘迁徙良民兼并田地……一桩桩一件件,难道裴府尹当真
想着都抖搂出来一一审查?”
裴怀节面色铁青,却不得不闭嘴。
世家门阀凭什么传承几十上百年甚至数百年而长盛不衰?
其实很简单——兼并土地。农耕社会,有了土地就有财富,有了财富就有丁口,有了丁口才能横行一时,进而奠定坚实的家业,将无以计数的书籍束之高阁,只准许自家子弟学习,垄
断知识。
到了这一步,就可以垄断取仕之途径。皇权与世家从来都不会利益一致,可皇帝却不得不倚重世家子弟治理国家,因为天底下的读书人都是世家子弟,皇帝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大字不识的农
夫治理国家吧?
世家门阀愈发壮大,形成恶性循环。
作为河南府尹,更是世家门阀推举上来的“代言人”,裴怀节有义务协助世家门阀实施土地之兼并。而土地兼并从来都不是温和有礼、循序渐进的,过程伴随着罪恶与鲜血,天灾、放贷、重利、破产、卖身、为奴……世家门阀张开血盆大口,将平民一点一
点吞噬殆尽,以平民之血肉,滋养门阀之豪奢。
刘祥道历数的几项罪名,正是世家门阀赖以吞噬平民的手段,裴怀节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呢?
这些事整个天下都在干,但无论如何都是违背律法的,只需一条一条的列出来,自然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当然,这属于人人皆知的“潜规则”,寻常时候不会有人捏着这一条作为斗争的手段。可现在不是寻常时候,陛下既然坚定心志打压门阀,自然要从根本上掘断世家门阀的立身之基,他裴怀节极有可能成为立国之后第一个被剪除的“门阀代言人
”……
……
裴怀节不得不放弃抵抗,但刘、戴、张三人却并未疾风骤雨大动干戈,而是一项一项稳步推进,调查人证、收集证据、核查账簿同时进行,不急不躁。
似乎并未全力发动。
……脱下官袍,拿着一柄油纸伞,裴怀节穿着圆领常服、戴着幞头走在细雨飘飞的街巷之上,心情因为天气的缘故愈发郁闷,冷着脸,在几个仆从的陪同之下自
东城的宣仁门出城,沿着宣仁门大街一路东行,抵达归义坊一处寺院。
寺院不大,古树森森,由邙山北麓引瀍河水开凿的瀍渠在寺院东侧向南流淌,在归义坊南与漕渠相接,再向南注入洛水。
坐在寺院面临瀍渠的精舍之内,推开窗子看着烟雨蒙蒙之下宽阔的水道,以及两岸青青柳树,裴怀节的心情这才舒缓了一些。
饮了两杯茶,随从便带了张亮入内。
裴怀节示意一旁侍立的仆从换一壶新茶,一边示意张亮入座:“多少年的交情了,何必多礼?快快入座。”
张亮也不多言,敛起衣摆,跪坐在裴怀节对面。
仆从沏了一壶新茶,躬身告退离去。
裴怀节亲手执壶斟茶。张亮谢过,喝了一口茶水,品味着回甘,眼睛望向敞开的窗外欣赏着风景,轻叹道:“长安王气凝聚,古朴厚重,反倒不如这洛阳豪奢华美,兄长镇守洛阳多
年,既有功勋卓著,又能享受荣华,实在是令人艳羡。”武德元年,张亮随同李勣投降大唐,武德四年之时李勣奉命讨伐刘黑闼,命张亮守卫相州,结果张亮畏惧敌人势大,弃城而逃。后来受房玄龄之举荐才得以
投奔秦王李世民,并进入“天策府”担任车骑将军。彼时张亮声名不显在天策府一众武将之中沦为末流,而裴怀节也被虞世南、杜如晦、褚亮、于志宁等人牢牢压制,两个备受冷落的难兄难弟抱团取暖,也曾
有过一段温馨的友谊。
裴怀节没好气道:“眼下为兄危机四伏、自身难保,你说这话是要幸灾乐祸?”
“怎么可能呢?”张亮摇摇头,向门外看了一眼,这才低声道:“刘中书让我传话给你,无论如何都要顶住,只要盐场那边继续罢工停产,局势必然生变,到那时兄长自可脱身
裴怀节略感诧异的看了张亮一眼,这才知道张亮居然也是刘洎的人……
如此看来,刘洎并不是外界传言那般被死死压制,沦为大唐开国以来最无能的中书令。
想了想,觉得有些没底,问道:“刘中书可是有什么计划?”顶倒是能顶,可顶下去的后果也很是严重,一旦刘洎在朝中不能左右陛下的想法,那么自己一旦被查出协助世家兼并土地、乱改户籍摊派徭役等等不法事,
再无任何转圜之余地。
张亮道:“何须刘中书做什么计划?宗室现在已经沸反盈天,迟早生变。”
裴怀节颔首。
其实无需宗室真正产生变故,只需动荡下去,陛下必然改弦更张,将所有力量都放在安抚宗室、稳定关中之上,哪里还顾得上“三河之地”?
河东盐场也好,自己这边也罢,所有危机立即解除。
没有马上做出决断,裴怀节斟茶,问道:“房俊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气势如此强硬,是陛下之口谕,还是房俊独断专行?”提及房俊,张亮犹有余悸,实在是这几年被房俊打压得太狠,堂堂贞观勋臣却好似狗腿子一般摇尾乞怜:“目前还不知道,但不管这是陛下的主意还是房俊胡
闹,后果实在是严重,此刻怕是陛下已经有密信送抵,要求房俊做出让步。”现在的河东盐场已经吸引了整个天下的瞩目,谁都知道这是皇权与世家的一场剧烈斗争,此间之胜负意味着往后皇权与世家相处的模式,皇权胜,则必然携
大胜之势席卷天下,所有世家都将步河东世家之后尘;河东世家胜,则皇权定然缩回关中,再不敢觊觎世家门阀之根基。
直至眼下,一致认为房俊处于劣势。河东世家太果决了,罢工、停产、几百上千万百姓面临无盐可吃之局面,所产生的影响太大,房俊稍有不慎就将引发一场剧烈动荡,到时候陷身其中、难以
自拔。
所以最终还是房俊让步的可能更大。
裴怀节摇头轻叹:“房俊此子不愧于当年太宗皇帝那一句‘宰辅之才,确实了得。”即便最终以房俊之退让结束,但河东盐城之利益划分却绝无可能回到之前的模样,所谓的退让是房俊将盐场“收归国有”告吹,实则河东世家的利益至少损失
三成。
这已经是巨大的胜利。
张亮点头,心有余悸:“那厮的确是个有能耐的,能有今日之功业,绝非倚仗先帝之宠溺、其父之人脉。”
对于房俊,他既“畏”且“敬”,绝对不敢正面对阵。
裴怀节沉默少顷,道:“你先回吧,免得出来时间长了被魏王识破。”
这般私底下向裴怀节传递消息,一旦被魏王发现,极有可能对张亮发难……
“那我暂且告辞,将来在长安给兄长接风洗尘,一醉方休。”
“那就期待来日吧。”
……张亮离开,裴怀节一个人坐在那里,让人送来一碟糕点,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吃着糕点,窗外细雨蒙蒙、杨柳青青,远处亭台楼阁、水波荡漾,心胸为之一
阔。有了张亮通气,他明白陛下并不会将他如何,如此大张旗鼓的命“三法司”大佬前来洛阳也不过是想要逼着他请辞致仕而已,目的是为了魏王营建东都以及许
敬宗丈量田亩清除障碍。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自己只需掌握火候就好,能顶的时候就一直顶着,最好顶到局势生变,则一切复归原样,即便不能,只要在最关键的时候放弃,陛下也大概率将他调回长安
万无一失。
碟子里的糕点吃完,取来清水洗手、漱口,裴怀节起身整理一下衣冠,从仆从手里接过油纸伞,就待要出门返回东城官廨。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蹄声在细雨蒙蒙的静谧之中分外清晰,待到裴怀节走到寺院门口,便见到骑士正好抵达面前,翻身下马快步而来。
“启禀府尹,皇家水师自运河南来,由大都督苏定方亲自率领,已经抵达孟津渡!”裴怀节心中一紧,苏定方这个时候率领水师北上洛阳,所为何事?
裴怀节心乱如麻,水师大张旗鼓北上抵达洛阳,难道是想要对自己采取抓捕?不大至于,无论是刘、戴、张三人的态度,还是张亮刚刚的通风报信,都意味着陛下还念着自己的功勋劳苦,即便对自己不满却也始终克制,不愿意将自己
逼上绝路。可水师虽然冠以“皇家”之名,实际上却是掌控于房俊之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万一房俊觉得自己这个“河南尹”就是河东世家背后的最大靠山,甚至鼓
动河东盐场罢工、停产的罪魁祸首,故而想要一举将自己掀翻取得河东盐场之主导呢?
仔细思索,不敢排除这个可能。一贯以来房俊的行事风格极为强硬,颇有几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势,自己这个从二品的封疆大吏在旁人眼中或许极具分量,但房俊若是认定扳倒自己
有助于他整顿盐务、主导盐场,那就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裴怀节相信张亮透露的信息,也相信以陛下之仁厚不会让自己没个善终,可一旦被房俊抓捕,所有退路尽数断绝,怕是连陛下也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当下再不迟疑,撑着油纸伞出了寺院,沿着瀍渠一路南行,抵达漕渠之后折而向西,进入立德坊东南角一处宅院,同时将自己的随从派遣出去,联络各处官
员,侦听确切消息。
任职洛阳十余载,早已经略了数处隐身之所,只要他当真想要沉下去,旁人基本不可能找得到。
他必须暂时躲在暗处,弄明白苏定方此行之确切目的才能做出下一步决定。
*****
“裴怀节不见了?”当日傍晚,刘、戴、张三人联袂来到尚善坊面见李泰,黑着脸透露这个消息,李泰很是惊诧,而后断然道:“不用问,定是此人自感罪孽深重、法不容情,不能在审查之下得以保全,这才畏罪潜逃。三位乃是帝国司法之掌门人,他这么做简直就是对你们的羞辱。还等什么呢?赶紧下发海捕文书、通传全国,予以缉捕
!”戴胄列咧嘴,无奈道:“哪能如此草率呢?只不过是暂时找不到人而已,还不能认定为失踪,即便是失踪也有各种各样的可能,不能如此武断的认定为畏罪潜
逃。”
“畏罪潜逃”的前提是已经定罪或者有犯罪的重大嫌疑,现在审查刚刚开始,一切还未捋出一个头绪,岂能贸然将一位从二品的封疆大吏定罪?
李泰不以为然:“那就继续审案,有没有裴怀节并不重要,只要人证物证齐全,他在不在也没什么关系。”
戴胄点头道:“这是自然,但裴怀节乃是当事人,也不能任由其无声无息的消失,还请殿下召集洛阳官员、发布命令,集合全城之力寻找。”
“洛阳留守”乃是名义上东都洛阳的最***员,现在“河南尹”失踪,只能由李泰召集官员发布命令。
李泰答允下来:“明日一早,本王便召集洛阳官员,大索全城,掘地三尺也要将此獠挖出来!堂堂封疆大吏一走了之全无担当,简直丢人现眼,朝廷之耻!”这话不好接,接了就容易得罪人,谁知道裴怀节那边到底怎么回事?万一最终陛下宽宏将其调回长安,说不得将来就要同朝为官,这个时候还是低调一些为
好。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张亮忽然问道:“苏定方率领水师北上洛阳,现在就驻扎在孟津渡,不知殿下是否知晓?”
李泰颔首:“自然知晓,苏定方抵达孟津渡的同时便派人前来告知。”
他是“洛阳留守”,苏定方行军在此,自然需要报备。张亮却不依不饶:“按太宗皇帝设立的军令,唯有敕令之行军大总管才有调动军队之权,之前并不曾听闻陛下对苏定方有任何任命,现在苏定方却擅自调动军
队离开驻地,应当军法处置。”
他转头看向刘祥道:“刘大夫执掌御史台,监督天下百官,似苏定方这等公然违反军法之行为,应当予以监督、上书弹劾,避免往后人人效仿,以儆效尤。”
戴胄捋着胡子,略感诧异的看了张亮一眼。朝廷上下人人皆知张亮这几年一直依附于房俊,几乎惟命是从,而苏定方乃是房俊麾下大将,此番水师北上肯定有房俊的命令,张亮却公然指责苏定方违反
军法,要求予以严惩,这是与房俊翻了脸,还是另择高枝了?
不过他既不管军务,也不管检察,此事没有他插嘴的余地,也不会插嘴。
刘祥道略一沉吟,道:“此事我会奏禀陛下,请陛下决断。”
张亮道:“如此就好。”
……
水师船队抵达孟津渡停靠在渡口,数十艘战船舟楫林立、白帆如云,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洛阳官场噤若寒蝉。先是史无前例的“三法司”大佬联袂抵达洛阳审查“凌辱亲王姬妾”一案,几乎将所有洛阳官员席卷其中,现在又有一支军队悍然抵达洛阳,难不成是裴怀节之
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所以朝廷要悍然动手,采取强制措施?
洛阳官员人人自危、门阀世家瑟瑟发抖。
作为当地门阀举荐而起的“河南尹”,其间利益牵扯盘根错节,一旦裴怀节被定罪,不知多少官员、世家将会被牵涉其中,岂能不由此心惊胆颤?
随即,裴怀节“失踪”的消息传播开来,更好似火堆上泼了油,舆论骤然炸起。
堂堂一府之尹、封疆大吏,居然在朝廷审查其罪行之际“失踪”,自然牵动各方。
是裴怀节自认无法洗脱罪名、难得善终,故而“畏罪潜逃”?
还是裴怀节之罪行牵涉深远、纠葛太多,其背后之门阀世家不得不“杀人灭口”?“三法司”的审案依旧有条不紊的进行,诸多官员陆续被征调询问,随着被询问的官员越来越多,各种传闻在坊市之间流传甚广、甚嚣尘上,整个洛阳官场乃
至于当地门阀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再加上孟津渡口往来游弋的水师战船、时不时上岸的水师兵卒,一场剧烈的动荡开始酝酿。
一时间,洛阳吸引了“三河之地”的所有目光。
*****自古先民聚居之地,皆水系汇通之所,故而有“八水绕长安”,亦有“五水荟洛”。黄河、洛河、伊河、瀍河、谷河等河流汇聚于河山拱戴的洛阳盆地,孕育了
“三河之地”的洛阳城。
斜月沉沉、雾霭茫茫。
洛阳城东,一艘小船自洛水溯流而上,行至城东三十里靠岸停泊,船上数人弃船登陆,快步疾行,进入一处树木森森、残破不堪的古寺。
寺内一处房舍,魏王李泰跪坐在窗前,见到苏定方一行疾步而来,笑着隔着窗户摆手打了个窗户。
随行亲兵留在门外,苏定方一人快步进入房舍之内,上前见礼:“末将参见殿下!”
“免礼免礼,本王刚刚煮好一壶茶,快来尝尝。”
“谢殿下。”
苏定方起身,来到李泰对面跪坐下去。李泰亲手执壶给苏定方斟茶,笑着打量对方,五旬年纪、身材不高却甚是粗壮,幞头下的鬓角已经染霜,面上也现出皱纹,但方正的脸庞神情自若,浓眉如
墨、虎目寒光,虽然是跪坐但背脊腰杆挺得笔直,自有一股统御千军的肃杀威仪。
不愧是当今名将。心中也难免唏嘘,钦佩于房俊识人之眼光以及将对方自困厄之中解脱出来的气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浮起一抹幻想:假如当初争储的时候自己麾下能有苏定
方、薛仁贵、裴行俭这样允文允武的将才,当今之局势会否全然不同?
自己没有生而为长,又不能简拔人才加以培养,是否也是争储失败之因由?
苏定方喝了口茶,见李泰目光有些愣忡似乎在走神,遂干咳一声,恭声问道:“末将奉大帅之命率军前来洛阳,稍后即将与大帅汇合,不知殿下可有吩咐?”
李泰回过神,再度斟茶,面带忧色:“房俊这厮胆大包天,如此做法恐引发不测之后果,你是名将,何不加以规劝?”
苏定方面色不变,淡然道:“末将是军人,只知服从命令,令之所至、赴汤蹈火,至于其他,末将不懂,也不管。”
李泰无奈,只得说道:“见了房俊让他动作干脆利落一些,解决了河东盐场,我这边还需要你鼎力相助。”
“殿下放心,洛阳城内的动静末将也知道一些,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罢了,等到大军开进洛阳城,谁敢不俯首帖耳,一律严惩不贷!”
听着苏定方杀气腾腾的话语,李泰有些无奈:“但愿此等雷霆手段能够震慑洛阳官场,也不是弄巧成拙激发更大的动荡,否则本王处境堪忧啊。”大军将世家门阀彻底压服,这才是房俊与他商量的应对手段,至于刘、戴、张三人所谓的“三司会审”只不过是虚晃一枪,真正的用途并不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