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喧嚣一时、被奉为“华夏第一寺”的白马寺早已在隋末动荡之中残破不堪,墙倒屋颓、草木森森。夜半之时弯月沉沉,稍有动静便会惊起栖息于梁上的鸟雀,
“扑棱棱”振翅消失在夜色之中。只不过大唐立国以来推崇道家,李氏皇族甚至以老子之后裔自居,致使佛门式微,这传承悠久的白马寺也不曾予以修葺。不过玄奘跋涉万里自天竺求取经书
却使得佛门声威大震,佛道之间亦会是一场惨烈至极的斗争。
夜半无人、荒草古刹,李泰忽然来了兴致,将茶壶之中的茶叶倒掉,重新沏了一壶茶,就坐在临窗的月色之下优哉游哉的品着香茶,居然十分惬意。
这白马寺屡次毁于战火之中,又在焦土之中拔地而起,兴灭浮沉与天下大势何异?
左右不过是生旺死绝循环罔替而已。
帝王将相也好,皇图霸业也罢,最终不也是一抷黄土、一丛杂草?
没意思啊。
*****
李泰趁着月色返回城内,坐在官廨之中,让人给刘、戴、张、许四人送去名帖,请四人到此会晤。
待到四人抵达之时已经接近午夜,张亮看着坐在书房优哉游哉喝着茶水的李泰,不解问道:“殿下可是有何吩咐?”
这深更半夜的从被窝里被揪出来,难免有点起床气……
李泰瞥了他一眼,淡然道:“陛下有秘旨,由本王向诸位宣读。”
四人赶紧整理衣冠,而后站成一排,上身前倾,一揖及地:“臣等听候陛下谕旨。”
李泰喝了口茶水,在四人微感诧异的目光之中摆摆手:“时辰未到,且先喝茶。”
四人:“……”
起床气更重了。
上前坐下,张亮接过茶壶给大家斟茶,戴胄一脸无奈:“到底什么事?”
李泰道:“是陛下对诸位有另外的安排。”
“嗯?!”
四人齐齐一愣,张亮忙问道:“这是何意?不审查裴怀节了?”
难道这般大张旗鼓的审查裴怀节其实就只是虚晃一枪,“三法司”莅临洛阳另有所图?
“三法司”是审案的,什么案子还能比裴怀节的案子更严重?
李泰却不肯多说了,让人送上几样精致的差点:“不用多问,时辰一到,本王自会公布。”
四人只要忍着满腹疑惑,喝着茶水、吃着糕点,却心事重重,没什么心思说话。
这种心有所系的情况下,时间过得很慢。
终于,一个魏王随扈自门外进来:“殿下,寅时到了。”
李泰放下茶杯,霍然起身,目视四人,沉声道:“请诸位马上召集随行而来的官员、书吏,随本王出发。”
戴胄愕然:“去哪里?”
李泰:“河东盐场!”
……
新月如钩,河水滔滔。临近孟津渡口的河岸处舟楫如云、船船相连,全副武装的兵卒沉默无言的沿着跳板迅捷登船,之后进入船舱、席地而坐。各船校尉手持颜色各异的小旗上下
挥舞,不断打出旗语,数千人在黑夜之中行动有条不紊。
倏地,一声沉闷的号角声悠扬响起,百余艘战船几乎同时扬帆、拔锚、起航,河面上舟楫如云、战船连横!岸边草丛之中,一时间不少身影陡然跃起,向着洛阳城的方向奔跑。自从苏定方率领水师抵达孟津渡,便有无数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唯恐魏王李泰指挥水师
部队封闭洛阳城,排除异己、剪除政敌。
此刻见到水师忽然拔锚,这些人手岂能不惊?
洛阳城水系环绕,一旦水师战船自水门入城迅速控制各处城门,那就大事不妙……
孰料这些人还没跑出几步,便有人回头,一脸惊诧。
只见月色之下的黄河水道之上战船连接无数,却并未向下游洛河河口驶去迫近洛阳城,而是整齐划一的由南岸驶向北岸……
……
“你说什么?”
延福坊一处宅邸之内,裴怀节一骨碌从床榻之上爬起,一边披上衣裳,一边惊诧的询问夜半而来的段宝元。他这几日害怕魏王李泰不讲规矩对他悍然实施抓捕,所以根本不敢露面。延福坊南便是南市,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马上遁入南市鳞次栉比的商铺、货栈、
仓库之中,即可从容脱身。
洛阳城是他的地盘,他想跑,李泰根本抓不到。段宝元疾声道:“我派往城外盯着水师动向的人手回来禀报,说是半个时辰之前水师船队已经起航,没有寻洛河河口逆流而上直抵洛阳,而是全部驶向北岸。
“北岸?”
裴怀节穿好衣裳,走到桌案上拿起水壶大口灌了几口水,思绪迅速清明,仔细想了想,忽然面色大变:“河东盐场?!”
段宝元忧心如焚:“下官也觉得是这样,那房二也太过胆大包天了,难道他想直接接手盐场?”
数千大军上岸之后直接翻越中条山抵达盐场,可以彻底将盐场接管,这不就是房俊一直强调的将盐场归属“收归国有”吗?裴怀节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思虑有些跟不上:“但如此一来,河东世家岂肯善罢甘休?既然之前已经罢工停产,这回干脆直接将各家子弟撤出盐场。房俊所要
面对的不仅仅是恢复生产,还要提升产量供应河东、河南、关中等地的食盐,这怎么可能。”段宝元顺着这个思路道:“盐场已经停产数日,各地存盐消耗却一日未停,存量日益减少。如果房俊悍然接管盐场,那他就要在数日之内恢复生产且将产量提
升一倍以上,否则便跟不上各地的食盐消耗,容易酿成巨大的社会动荡,更别说还有无数人正在暗中等着这样一个机会出现,房俊怎么敢呢?”
河东盐场的产量已经固定了几十上百年,在没有技术革新的情况下绝无可能增产那么多,房俊难道当真有了新技术?
裴怀节叹了口气,颓然道:“不用想了,只要房俊敢这么干,那一定是有了新的产盐技术可以大量提升产量,河东世家自此再无可能染指盐场了。”
房俊能够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靠的可不仅仅是先帝的宠爱、其父的人脉,其人允文允武、才能卓著,绝非纨绔无能之辈。
既然敢调派军队悍然接手盐场,那就一定有彻底的解决办法。段宝元也明白过来,不过还有一丝侥幸:“河东盐场在河东世家手中把持上百年,岂能如此轻易交出所属权?说不定还要有一场激烈的争斗。况且盐场归属于
河东世家、由河东世家经营,各家子弟在盐场的职务都是朝廷授予,名正言顺的朝廷官吏,房俊凭什么直接驱逐或者收押?”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朝廷想要收回河东盐场的所属权,已经吸引了整个天下门阀的目光,就一定要给出一个合理合法的解释,否则如此掠夺门阀几辈子
经营的产业,谁能坐视不理?
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
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给河东盐场的官吏们按一个罪名。
呃,罪名……段宝元眨眨眼,想到了一个可能,抬头看向裴怀节。
裴怀节叹口气,点点头:“‘三法司就在洛阳,如此帝国最高司法机构齐聚,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罪名不可以?”
他为什么要躲起来?
就是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刘、戴、张三人已经可以代表“司法正义”,只要是他们三人联合审理的案件,别人已经没有可以质疑的余地。
想要给河东盐场那些官吏安插一个罪名,简直不要太容易……段宝元瞪大眼睛:“府尹的意思,所谓的审查您‘凌辱亲王姬妾都是托词,真正的用意就是麻痹河东世家,等着黄河汛期、水位上涨,调集水师前来一锤定音
?”
裴怀节没好气道:“我根本不曾‘凌辱亲王姬妾,他们怎么查的到?一上来就耍流氓招数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果然是如此啊。”
段宝元道:“那现在怎么办?”裴怀节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叹气了:“还能怎么办?去见见魏王殿下,然后上奏疏请辞致仕,告老还乡。房俊折腾完河东盐场,许敬宗就要开始折腾洛阳门阀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稍有不慎便有灭顶之灾,还是远离这个漩涡吧。”他也是有抱负的,曾经的“天策府”中他虽然没什么存在感,功绩不显,但年纪却是最年轻的那一波,只需熬着就能熬出资历来。事实果然如此,三十余岁的
时候便被太宗皇帝委任为河南尹,封疆大吏、牧守一方。
可他不满足于此,他今年不到五十岁,河南尹已经是从二品,距离宰辅之首仅仅一步之遥,怎能不想着更进一步、宰执天下呢?
原本暗中推动河南世家支持晋王是一个好机会,只要晋王成功上位,他就能在河南世家的推举之下入朝,最起码也是宰辅之一。
孰料晋王惨败,不仅愿望成空,还导致河南世家损失惨重……
没有了强有力的支持,入朝宰执天下的梦想已经断绝。
既然如此,河南府尹的官职又有什么可以恋栈不去呢?整个河南风起云涌,千万别晚节不保……
百余艘水师战舰溯流而上,河面上船帆林立浩浩荡荡,一夜疾行,天明之时抵达三门峡,并未用纤夫度过波涛翻滚的峡口,而是停靠在三门峡下游黄河北岸,数
千兵卒弃船登陆,轻装简从向北疾行,直奔中条山的山口。
苏定方对此次行军早有准备,绸缪详细,故而全军动若脱兔、势如奔雷,数千人的部队如臂使指,速度甚至比洛阳官场前往河东盐场报讯的人更快……
*****
月光倾洒在菜畦一般的盐池上,被微风吹拂的盐卤微微荡漾,波光粼粼。
数百年来出产食盐供给天下的盐池安然静谧,即便在最为动荡的年代都未曾停歇,却在今日全部停产,获取了难得的安静。一匹快马由东至西疾驰而来,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寂静的夜晚,滚雷一般直抵房俊所居住的官廨,马上骑士飞身下马,早有兵卒开门将其迎入院内,便见到
房俊一身甲胄、大马金刀的坐在堂中,数十亲兵分散各处,或是护卫其左右、或是在院内警戒,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
骑士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启禀大帅,先锋部队已经抵达盐池以东三十里,一个时辰左右到达此处。”
房俊颔首,温言道:“辛苦了,不需回去复命了,就在此处歇一歇,若有不开眼的想要过来取我之性命,便与我一道应战!”
此处乃盐场官廨,盐场几十年出入往来之账簿皆在旁边那间砌了砖墙的房舍之内,有些人狗急跳墙,说不得就要前来此处焚毁账簿。
骑士激动地满脸通红,大声道:“愿为大帅效死!”时至今日,房俊就是水师的“皇上皇”“帅上帅”,这支由他一手缔造的无敌之师纵横七海、所向披靡,使得房俊的威望无与伦比,每一个校尉、兵卒都充满无
限崇拜,能有一个与房俊并肩作战的机会,简直就是三生之幸!
房俊点点头,摆手道:“下去歇着吧。”
“喏!”房俊用一块洁白的丝帕擦拭着一口横刀,刃口雪亮、背脊宽厚,刀身笔直至刃尖处收回弧度,线条简练、造型古拙,与后世的倭刀并不相似,更有利于战阵
之上劈砍冲杀。
可惜这次出来没有带够火器与弹药,否则在援军抵达之前守住这个院子绰绰有余,现在想必却是要费一番手脚。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冲锋陷阵了,此刻非但不紧张、恐惧,反而浑身血脉贲张,极为兴奋。
放下刀,喝了口茶水,询问左右:“什么时辰了?”
“启禀大帅,寅时末了。”
“做好准备,无论如何一定要在援军抵达之前守住房内的账簿。”
“喏!”
……
二三月间,虽然冰雪消融、南风温煦,但夜晚还是难免沁凉,不过这个时候的温度最是适宜,气温微凉,裹着薄薄的被子睡上一觉最是舒服。
但自从传来水师部队驻扎洛阳的消息,王福郊这些时日却夜难成寐、辗转反侧。
水师驻扎洛阳的意图何在?
防备裴怀节被审讯定罪之后铤而走险、引发动荡?
为何在房俊激发河东盐场罢工、停产如此影响巨大事件的同时,朝廷还要在洛阳策动一场针对裴怀节的审讯?
朝廷当真有信心可以在同一时间控制住两场巨大事件所引发的动荡吗?
在某一刻他也曾有念头陡然升起,水师忽如其来会否是针对河东盐场,但旋即这个念头就被摒弃掉。
现在的盐场已经罢工、停产,即便是军队来了又有何用?
让军卒校尉们替代盐丁、民夫去开渠放卤、在菜畦一样的盐田里铲盐吗?不是不能这么干,但兵卒再是勤劳用力又怎能比得上熟练的盐丁、民夫呢?想要依靠增加劳作人数从而将产量提升上去,这是绝无可能的,经过数百年的验证,现在盐场的生产制度是最为合理的,贸然打乱这些程序不仅不会提升产
量,反而会使得整个盐场的秩序出现紊乱,得不偿失。
王福郊觉得房俊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依旧对驻扎在洛阳城被孟津渡的水师部队耿耿于怀……
王福郊觉得困意上涌,翻了个身,将被子夹在两腿之间,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下一刻,耳朵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震动,将王福郊惊醒。他抬起头,左右张望一眼,又侧耳倾听片刻,并未察觉异常,可刚才的震动却很是清晰,他重新将耳朵贴在枕头上,心中一惊,赤着脚跳下地趴在地上,将
耳朵紧紧贴在地上。
震动愈发清晰……
王福郊的神情有些疑惑,是地龙翻身吗?
但下一刻他便一跃而起,冲出门外,大声喊叫:“有骑兵!有骑兵!敌袭!敌袭!”刚跑出门外,迎面就见一群人呼啦啦跑过来,为首的司马虞呼嗤带喘,一把拉住王福郊的手,惊慌失措道:“守夜的斥候在山顶望楼发现了起码千余骑兵奔袭
而来,到底是怎么回事?”骑兵夜晚全力奔袭很是困难,马匹看不清路面容易发生踩踏、崴脚,所以必须多打火把用以照明,但同时敌人也会根据火把的多少估算出骑兵的兵力、速度
王福郊咬牙道:“定然是驻扎在洛阳的水师,房二这个狗贼想要将咱们斩草除根!”
“啊?!”众人面色大变,惊疑不定。
双方现在围绕着盐场归属与利润分成展开斗争,但这是皇权与门阀的斗争,双方都要保持克制,绝对不能突破底线,否则遭受的反噬是谁也无法承受的。
就算房俊再是棒槌,又怎么敢将他们全都杀了?
盐场上上下下从官员、书吏到管事、盐丁,足足三千多人,他怎么杀得过来?
王福郊跺脚,疾声道:“那厮根本就是个棒槌,他只想要盐场的归属,根本不管盐场的产量能否恢复!”
柳长云依旧不敢置信:“可盐场在咱们河东世家手里已经几百年,他就算想要强制接受,可总得有一个理由吧?”任何时候都要讲究一个“明正而言顺”,就算真实目的再是不堪、再不堪入目,却总要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公诸于世,来遮掩罪恶的本质,去堵住天下悠悠
众口。
王福郊也一愣,理由?
旋即他面色大变:“不好!所有人都带上兵刃,随我去账房!”他这么一喊,司马虞、柳长云等人都反应过来,纷纷抽出兵刃,追在王福郊身后向着账房那边冲去,沿途又有不少被惊动的官吏、盐丁,一路裹挟了数百人
,声势浩荡。
几个主事者都反应过来房俊的意图,不是要一个接收盐场的理由吗?
很简单,贪墨、假账、隐瞒产出、虚报消耗……
只要将盐场账簿攥在手里,可以将盐场上上下下的官吏全部缉拿、下狱。天底下从没有能够经得住审查的账簿,况且盐场一直为河东世家把持,献给朝廷的那一份仅仅是估算,根本不会有朝廷的人来查账,所以盐场账簿根本就是
河东世家自己的账目。
这种账簿怎么可能禁得起审查?
一查一个准儿……
数百人举着火把、拎着兵刃,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的杀到房俊的官廨。
账房就在官廨一侧……
见到大门紧闭,王福郊一挥手:“撞开大门!”
到了这个时候也别讲究什么礼仪素质了,双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开干吧!
十几个盐丁冲上前去,“咣咣咣”一通撞,很快撞折了门闩,大门洞开。
司马虞心急如焚,绝对不能让账簿被房俊拿来用作攻击河东世家的武器,且不说河东世家损失如何,夹在中间的这些盐场官员怕是一个都活不了。胳膊却被王福郊猛地拉住,司马虞回头,以眼神询问为何拉住他,便听到一阵爆豆一般的枪声响起,豁然转过头,冲进大门的十余个盐丁已经扑倒在地,其
中有几人翻滚惨嚎、撕心裂肺。
司马虞脸都吓白了,若是没有王福郊拉住他,第一波冲进大门的就有他一个……
心中碰碰乱跳,司马虞哑着嗓子道:“坏了,这厮早有准备!”
王福郊倒是并不意外:“既然谋划了这一场,岂能不知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高高举起手,大声道:“当下乃门阀危急之时,正需诸位赴汤蹈火、全力以赴!不要惧怕火器,房俊身边亲兵只有几十个,火枪能有几颗铅弹?凡阵亡者赏
金千两,子弟进入各家族学,凡伤残者赏金五百,家族养老送终!大家一窝蜂冲进去,烧了账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闻王福郊开出如此丰厚之条件,那些盐丁、民夫纷纷红了眼,对于火器的畏惧被心底的贪婪却驱散,以这一条贱命给妻儿留下千两黄
金、进入族学、跃升阶级的机会,怎么算都是值得的。
赚大了!
盐丁、民夫们彼此对视一眼,咬着牙,低着头,向着大门发动冲锋。门内枪声连成一片,硝烟升腾而起,前边冲进去的倒伏在地,后边依旧悍不畏死,数百人潮水一般冲进大门。
火枪近距离施射自然威力大增,铅弹打在身上就是一个血洞,即便当场不死,以当下的医疗水平也不可能救活,反倒更要承受伤处折磨,痛不欲生。
但火器的劣势也显现出来,那便是装填太慢,数十人的亲兵卫队各个手持火器,勉强放了两轮,受到重赏刺激的盐丁、民夫便悍不畏死的冲了进来。
来不及装填,便将火枪丢到一旁,数十人浑然不惧,在狭窄的院内结成阵列,横刀出鞘,刀刃闪闪、入墙而立。
挥刀劈斩,血肉横飞。盐丁、民夫的确被重赏刺激得发狂,悍不畏死,人数也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但双方的单兵素质却是天差地别。盐丁、民夫常年在盐场劳作,身体素质不错,
健壮有力,但也正因为此没有番上成为府兵,平素生产任务繁重也没机会进行军事训练,如何能够与房俊麾下随着他冲锋陷阵多年的亲兵相比?
就好似拿着粪叉、锄头的乱民对上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禁卫军,云泥之别……
院子狭窄,数十人结阵便可以全部堵住,横刀劈斩血肉横飞,不但未能冲入院内,反倒被一点一点逼得后退。王福郊心急火燎,他知道重赏之下的刺激持续不了多久,再大的诱惑在死亡面前也会被恐惧吞噬,只恨盐场承平日久,未能储备更多的弓弩,否则只需远远
的攒射,任凭房俊及其亲兵铜皮铁骨也要变成刺猬!
正自一筹莫展,又有人前来报讯:“有骑兵距离盐场不足十里,转瞬即至!”
王福郊愈发焦急,忽然灵机一动,大声道:“点火把!点火把丢进去!”
只要官廨内燃起大火,就有可能波及账房,到时候就算不能将房俊烧死,只需将账簿烧毁即可。
当下便有人急忙取来火把点燃,隔着院墙将火把丢进去。
柳长云大叫:“火把不够,取来木材、菜油,多制作一些!”
司马虞反驳道:“何必多此一举?干脆用柴禾将官廨围了,倒上油一把火全都点了!”
王福郊如梦初醒:“如此甚好,准备柴禾!”
你就算是天下第一精锐又如何?左右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一把大火将你烤熟了!
越来越多的木材运过来,仓促之间木材不够,甚至连门板都拆下,围绕着官廨一堆一堆放置。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院内的房俊,他估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即便最坏的情况也可以撑到援军抵达,遂站起身,取过横刀挂在腰间,自亲兵手中接过兜鍪
戴上,沉声道:“一群土鸡瓦狗而已,听我将令,力保此间官廨不得被焚毁,冲出去三三为阵,敌人溃散不得追击!”
“喏!”
数十亲兵轰然应诺,士气高涨。
“杀出去!”
随着房俊一声令下,数十亲兵猛地前冲,凌厉攻势将面前敌人冲散,顺势冲出大门。
都是久经战阵的悍卒,对阵经验无比丰富,马上三人为阵、三阵为连,彼此协同、互相呼应,动作凌厉杀气腾腾,下山猛虎一般冲入乱糟糟的敌人阵中。这边正准备放火烧屋呢,忙碌了一大气刚刚点火,火势还未燃起,没料到房俊非但不退缩反而冲出来,顿时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房俊亲兵各个勇武
、势若猛虎,一个冲锋便杀了不知多少人,聚集在官廨之外的这数百人彻底乱了,任凭王福郊如何呵斥都没用,不少盐丁、民夫回头就跑。
数百人围着几十人打,打不过,现在更是被几十人追着砍杀,即便钢刀砍到身上也一味溃逃狂奔,浑然不知反击,这让王福郊气得吐血。
可等他一回身见到一小撮兵卒正向他冲过来,吓得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士气可鼓不可泄,一旦泄了,那就是一泻千里,别说区区王福郊,就算是李靖、李勣在此也全无用处。
亲兵们冲杀一阵将盐丁、民夫冲散,记着命令也不追击,纷纷回撤至官廨周围,将已经燃起大火的柴禾弄得离着院墙远一些,以免当真将账房给烤着了。
“大帅,司马虞死了。”
卫鹰与几个亲兵自远处拖着一具尸体来到近前,上前禀报。
“司马虞?”
房俊走过去仔细看了一眼,的确是司马虞,胸前被横刀由上至下划开,已经开膛破肚、死得不能再死。
房俊摸了摸下巴,这司马虞死不死倒是不打紧,只不过此人出身“安邑司马”,后世并不显耀,但这个家族却在几百年后出了一个杰出子弟,叫做司马光。
砸缸的司马光……
司马虞也是“安邑司马”的嫡支子弟,该不会引发蝴蝶效应导致那位北宋大儒没了吧?
若如此,也不知王安石的变法能否成功……
*****身后的天空已经出现一丝鱼肚白,即将破晓,苏定方身体伏在马鞍之上不断催促战马加速,作为先锋部队,务必在盐场官员得知大军来袭从而做出破釜沉舟
的应对之前赶到盐场,否则保护账簿的任务就有可能失败。虽然房俊勇冠三军、骁勇善战,但陷身盐场之内,举目皆是门阀爪牙,一旦敌人不顾一切想要毁掉账簿,房俊势必就将面对四面楚歌之局面,再是勇武也有
可能失手的时候。
所以作为一军主帅,苏定方亲自率领先锋部队赶赴盐场,将大部队甩在身后……
黑漆漆的夜幕之中,一抹光亮分外惹眼,正是盐场方向。
苏定方心中一紧,大声下令:“不必顾惜马力,全速前进!”
起火意味着爆发了冲突,很显然盐场官员已经意识到大军压境将会面对什么结局,所以铤而走险试图毁掉账簿,房俊现在必然处于包围之中,四面临敌。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数千大军浩浩荡荡不可能掩藏行迹,如此急行军使得洛阳的消息晚一步抵达盐场已经是极限,但只要发现大军行进踪迹,一切意图都将
揭露开来。
只要盐场官员不是傻子,就应当知道最应该做的什么,要么转移账簿,要么毁掉账簿。
而房俊也只能在“贼巢”之中孤身应敌,一旦账簿被毁,其后的计划就要面临巨大的困难……风声在耳畔呼啸,虽然履任水师多年,苏定方却并未放弃当年的马步功夫,此刻纵马疾驰,虽然心头隐隐担心有些焦虑,但任意驰骋的快慰依旧让他梦回当
年。
那个时候他追随在李靖身后转战漠北、奇袭突厥,为大唐守土安邦浴血搏杀,现在外敌尽没、疆域安定,又挥师关内剪除女干佞、护卫皇权。
道路两侧已经开始出现一块一块菜畦也似的盐田,苏定方毫不顾惜马力,不断用马鞭抽打战马:“驾!”
数百战马在官道上策骑疾行,沿途可见溃散的官吏、盐丁、民夫,没有苍蝇一般彷徨无措,苏定方大声下令:“不予理会,随我汇合大帅!”
这些官吏、盐丁、民夫无需在意,只要房俊无碍、账簿无碍就行了。
策骑率领麾下一路疾行至官廨,见到虽然周边堆积了不少柴禾大火熊熊,地上横七竖八不少尸体,但战斗早已结束,苏定方长长松了口气。
翻身下马,疾步进入院内,便见到房俊正负手站在官廨门口笑吟吟的看着他:“定方吾兄,别来无恙?”
苏定方心中一热,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末将奉命前来,晚到一步,累大帅受惊,还请责罚!”
“哈哈!你我之间,何须客套?来得一点都不晚,刚刚好!”
房俊大笑着上前,俯身将苏定方扶起,上下打量几眼,见其一脸疲累、风尘仆仆,颔首道:“辛苦了!”两人相差将近二十岁,可苏定方面对这样的慰问非但没有半分尴尬,反而心底涌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滚热,咧开嘴,憨笑着回话:“为大帅效力,不辛
苦!”
房俊回头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账房,下令道:“马上封锁盐场各处出入通道,将所有人驱赶至此处,若有不尊号令者,可当场斩杀!”虽然盐场的官吏、盐丁、民夫刚刚攻打官廨未遂反而死伤惨重、溃散逃逸,但河东盐场乃是河东世家的根基所在,有了盐场的庞大利益才能保持各家的超然
地位,所以谁也不敢贸然舍弃盐场逃之夭夭。
盐场所有人都已是惊弓之鸟,只需派遣十几二十人就能封锁一处通道,不可能敢冲破路卡……
当场取出一份盐场舆图,就着火光在苏定方面前摊开。
苏定方见到舆图之上各条出入通道都标记得清清楚楚,就知道房俊无所遗漏,当即分派兵卒前往各处路口封锁。
随着慓悍的水师骑兵背着火枪、拎着横刀去往各处路口,果然将许多溃散的人群驱赶回来,逐渐聚集在官廨前的广场上。一轮红日在东方山峦之间喷薄而出,数千水师兵卒已经疾行抵达,马上在指挥之下将河东盐场彻底封锁起来。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一块块盐田在阳光照耀之下波光粼粼,因着卤水浓度之不同使得盐田呈现出不同的光泽,或浅蓝,或深蓝,或碧绿,或幽深。
整座盐场数十里方圆被水师兵卒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各处道路皆设关卡,出入一律禁止。
河东盐场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无任何消息可以溢出。官廨之内,房俊在一旁喝茶,苏定方已经完全接管了指挥权,下令道:“斥候前去,密切关注汾阴、安邑、闻喜等县情况,稍有异动,即刻来报,不得延误!
“喏!”
“所有俘虏按照身份分别关押,轻易不得苛待,但若是有人不听警告、恣意妄为,杀无赦!”
“喏!”
“与洛阳方面联系,务必保证对盐场的物资输送,粮米、肉蛋、药品都要足额保障。”
“喏!”
一道道命令下发,整个盐场顿时好似一处堡垒一般无所遗漏,气定神闲的大将风度分外惹人瞩目。
待到着急之事处置完毕,房俊让人送上午膳,让郑玄果在一旁作陪,又让人将王福郊带了上来。王福郊昨夜猛攻官廨未能得手,知道大事不妙想要逃出盐场返回汾阴报讯,结果慌乱之下坠入盐池,被随扈捞起,狼狈溃逃至极被赶到的水师军队堵个正着
,沦为阶下之囚。
此刻虽然换了一身衣裳,却精神萎靡,站在堂上也不说话。
房俊一如往常模样,笑着道:“今日事务繁冗,怕是没时间饮宴,王监正先坐下用一顿午膳。”
一旁的郑玄果赶紧起身给王福郊搬了一个凳子。
王福郊瞪了郑玄果一眼,便上前坐了。午膳很简单,白粥、馒头、卤肉、烤羊排、豆腐汤,王福郊虽然端碗吃饭,但毕竟世家子弟出身又身份尴尬,所以有了几分矜持,动作慢一些,房俊与苏定
方则根本不抬头,稀里呼噜便将饭菜扫荡一空,王福郊和郑玄果面面相觑,连个半饱都没有……
碗碟撤下,亲兵奉上茶水。房俊看着郑玄果开门见山:“现在朝廷已经收回河东盐场,隶属于河东世家的官员、盐丁、民夫都将都清退、驱逐,盐场空无一人,我欲上书陛下委任荥阳郑
氏署理盐场事务,招募盐丁、管理生产,你以如何?”
郑玄果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荥阳郑氏并不曾直接管理盐场,既缺乏经验也缺乏人手,难以担当大任,不敢延误越国公您的大计。”原本被房俊逼着前来河东盐场已经让荥阳郑氏如坐针毡了,起初还以为利用荥阳郑氏与河东世家之间的关系做一个说客,缓解一下双方的矛盾,可现在房俊
发动军队将盐场归属彻底接管,却要让荥阳郑氏取代河东世家,这如何是得?
若是这般,荥阳郑氏就要被所有河东世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成为过街老鼠一般的叛徒……
房俊蹙眉:“你是不是以为除了你们荥阳郑氏出手,我就没有恢复盐场生产的法子了?”郑玄果恭声道:“越国公功高爵显、素来谋定后动,既然以雷霆手段接管盐场,又岂会没有全盘之考量呢?虽然在下愚钝猜不出越国公的谋划,却绝对不敢质
疑。”一旁的王福郊忍不住道:“纵然恢复生产又如何?眼下已经停产半月,就算现在开始所有人回到岗位,也要十天八天才能将诸事安排妥当。将近一个月的停产
,各地存盐已经严重不足,动荡随之而起,越国公难道可以担负引发河东、河南、关中三地大乱之责任吗?”“何必危言耸听呢?没那么严重。”房俊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道:“你们河东世家把持盐场、垄断盐业,只知索取利润却不知改进技术,几百年了还是用如此原始的制盐技术,导致产量低下、质量低劣,稍微遇到水患淹没盐池就要停产,使得河东等地存盐减少、人心惶惶,现在改朝换代了,你们那一套就该都丢进盐
池去。”
郑玄果大吃一惊:“越国公能够改进制盐技术?”
王福郊亦是一脸茫然:“可华亭镇盐场的制盐技术也还是老模样啊,未曾见到改进。”
如果房俊手里有改进的制盐技术,却为何不在华亭镇盐场使用?
就等着谋画河东盐场?
房俊还未回答,外间有亲兵入内禀报:“刘大夫、戴寺卿、张尚书三人带领‘三法司官员抵达盐场。”房俊便对王福郊道:“那些账簿都好好的保存着呢,三法司进驻盐场核查那些账簿,凡有贪墨、截留、以次充好等等行为,都将从重从快予以定罪,随即押赴长安收监。你指派两个人,去给河东世家送个信儿,让他们最好安安生生的别闹什么幺蛾子,否则我虽不能将河东世家如何,但是让他们家中子弟攀扯进盐场贪
腐案中却还是有些把握的。”
王福郊不知说什么好。他之前已经预判到房俊接管盐场的名义必然是以“彻查贪墨”为契机,毕竟盐场的官员都要受到尚书省指派、监督,每一个世家子弟的身上都有一个朝廷授予
的官职,只要发生贪墨行为,朝廷便可以依法惩处。只不过之前一直达成默契,河东世家制盐、朝廷接收、商贾贩运、商贾销售,几百年来皆是如此,朝廷不会去管盐场的运作、生产,只需每年将议好的产量
解送长安即可。
至于解送的这一部分是否符合双方之间商议好的数量,朝廷一般是不会较真的,因为盐场的生产把持在河东世家手中,朝廷根本没办法详细核算。
但现在翻了天,盐场被房俊彻底接收,那么他要照章办事自然依法合规。
可“三法司”大佬带着各自衙门精英齐聚河东盐场核查账簿,这场面有些大了……王福郊觉得盐场已经彻底远离河东世家了,嘴里苦涩,摇头道:“现在不仅仅在于河东世家是否反应激烈,只怕越国公您强制接收盐场的消息传出去,整个河
南、关中都要沸反盈天。说实话,就算您手中有改良的制盐技术,可总得需要熟练工人操作、足够的官吏官吏……”说到这里,他已经带着乞求:“您指挥军队强制接收盐场,这是事先谁也不曾料到的,想必消息传回去,河东世家的家主们定然措手不及、进退失据,您这个
时候提升一些朝廷分配的份额,是一定能够得到回应的。”
就算是牛上天的技术,那不也得由人来操作?
没有了河东世家的官吏、盐丁、民夫,你拿什么来生产?
现在你不讲规矩直接派军队强制接收盐场,的确打了河东世家一个措手不及,趁此机会将份额从当初河东世家给予的基础上增加一些,到此为止吧。
否则当真继续闹下去,必然是两败俱伤,河东世家彻底失去河东盐场的所属权,房俊因为引发巨大社会动荡背负责任,这是双方谁也无法承受的后果。
他觉得房俊不是那种暴戾鲁莽之辈,虽然外间皆传言其绰号“棒槌”,但王福郊通过这些时日的接触认为多少有些言过其实,这是一位胸有锦绣的帝国勋贵。
或许,眼下如此凌厉的手段接管盐场,就是谈判的一部分?房俊嗤笑一声,直言不讳:“你是不是以为眼下是个谈判的好机会?你们河东世家让出一部分利益,就能让我欣喜若狂、成就一番功绩?告诉你吧,盐场归属
权的问题,不容谈判!日月之下,神州各地,山川河泽矿物产出皆乃天赐于华夏万民,你河东世家何德何能,居然厚颜占据?”
他起身,下达最后通牒:“两个方案,第一,朝廷敕封荥阳郑氏世世代代为河东盐池‘榷盐使,负责盐池生产、销售等全权事务。”
郑玄果陡然面色涨红、血压飙升。
世世代代为河东盐池“榷盐使”?!
叛徒?!
背弃?!
那算个屁啊!
那就意味着荥阳郑氏将完全掌握河东盐池,成为河东、河南最根基雄厚的门阀。
好想现在就答允啊,忍不住了怎么办……房俊续道:“第二,河东世家轮流担任‘榷盐使,负责盐场之生产销售,这个‘河东世家是包涵所有河东世家,薛、裴、柳也好,龙门王氏、安邑司马也罢,
都有资格。”
王福郊的呼吸也粗重起来。一直以来虽然负责管理盐场的都是龙门王氏、安邑司马等等这样实力不强、名声不显的门阀,正是薛、裴、柳那三家庞然大物的拉拢手段,但无论如何,其
余的河东世家都是依附于薛、裴、柳三家,所得之利益全是人家吃剩下的。
可现在若是遵从房俊之言,岂不是说龙门王氏也有执掌盐池的一天?
虽然盐场的归属权已经收归国有,但作为管理者的利益、以及由此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力,却足以使得龙门王氏这样的小门阀底蕴更足,甚至更进一步。
郑玄果与王福郊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底的炙热。明知房俊是在分化拉拢,然而利益当前,谁能无动于衷?
“榷盐使”的设立,使得河东世家在丧失盐池归属权之后,再一次获得盐池的管理与支配权力。思.兔520阅读最新无错小说章节河东世家不能承受丧失盐池归属权之后果,但当这一切不可逆转的
时候,“榷盐使”就是最好的安慰。王福郊二话不说,一揖及地,恳请道:“还请越国公暂时将我放还,定竭尽全力说服河东各家,配合越国公完成河东盐场之改制,河东世家永远效忠陛下、效
忠大唐。”
局势走到这一步,双方都已经没有回头路,要么房俊彻底改制盐场将河东世家永远驱除,要么引发动荡酿成巨大危机,房俊不得不承担责任。
但无论哪一样结局,河东世家想要重新恢复盐场都难如登天。
既然如此,何妨借着台阶下来,换一种方式继续掌控河东盐场?
最重要的一点,万一荥阳郑氏成为世袭“榷盐使”,地位暴涨,一众河东世家都要遭受压制。
此消彼长,如何自处?郑玄果则满面酡红好似醉酒一般,疾声道:“越国公何必舍近求远?我这就给父亲送信,让他回荥阳亲自主持大局,无论盐场需要多少人手,荥阳郑氏都一定
凑足!”河东盐场处于“三河之地”,如能彻底掌控,能够获取的不仅仅是庞大的利润,攸关河东、河南、关中、陇右等地千万百姓之食盐,更有着无可估量的庞大影
响力。
与此相比,背叛河东世家也不值一提。
王福郊怒视:“荥阳郑氏虽非河东世家,但彼此合作百余年,岂能在这个时候自立门户、背刺盟友?”郑玄果不以为然:“此言差矣,河东世家掌管盐场这么多年,贪墨成风、以次充好、管理涣散,我们荥阳郑氏损失的利益无法估量,你们难道不要给一个交待
吗?时移世易,能者多劳,你们还是交出管理权吧。”
王福郊连连摇头:“非是我小瞧了荥阳郑氏,没有河东世家出手,你们根本不可能组织足够的人手填补盐场空缺……”“二位,”房俊敲了敲面前桌案:“机会给了你们,选择也给了你们,还是尽快回家商讨吧。十日之内,会有华亭镇海盐运抵关中,缓解缺盐之虞,一个月之
内,盐场必须复工复产,你们的时间并不多。”
“喏!”
两人知道事关重大,攸关各自家族未来百年大计,自是不敢多说,转身匆匆离去。
*****戴、刘、张三人进了官廨,相互见礼之后落座,戴胄便忍不住道:“二郎这回鲁莽了,河东盐池牵连甚广、影响巨大,岂能以这般强硬手段予以接管?只怕现
在消息已经传出,必将天下哗然。”
食盐与粮食一样都是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民生物资,其价值不仅在于其丰厚的利益,更在于对于民生的影响,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只需略微推波助澜,房俊便将被推上风口浪尖。
戴胄与房俊素来亲厚,虽然隔着年岁、辈分,却隐隐成为“忘年之交”,以往房俊在长安动辄被状告至大理寺,戴胄对其多有袒护,所以这会儿才直言不讳。房俊笑道:“叔父不必担忧,这不是请了你们前来吗?只需将盐池上下官吏定罪,朝廷收回盐池便是名正言顺,余者纵然不甘也不过是无能狂吠,左右不了大
局。”张亮皮笑肉不笑:“呵呵,好大的阵仗,‘三法司齐上阵,盐场这些六七八品的官员就算被定罪也值了,毕竟以他们的品级大概率一辈子都进不了‘三法司的
衙门。”“这不是三位正好在洛阳吗,所以求了陛下,请三位就近协助。”房俊笑眯眯的摆摆手,然后话题一转:“听闻陨国公已经请辞刑部尚书,即将就任右金吾卫
大将军?”张亮一愣,心底涌现不妙的感觉:“……啊,是这样,我军伍出身,刑名之学不显,忝为刑部尚书却尸位素餐,有愧于陛下之托付,还不如退位让贤,回归军
伍更好一些。”房俊的笑容愈发灿烂,说出的话却带着刺儿:“此一时彼一时,陨国公有些落伍了啊,现在的军队与当初可不一样,底下的校尉一个个桀骜难驯偏又跟脚硬实,动辄弹劾主将、架空上官,左右金吾卫又是新近整编,那些副将、校尉哪一个没有靠山?这右金吾卫大将军可不是好当的,陨国公还需小心在意,千万别被底
下人抓住什么把柄给拱翻了,到时候丢了官职事小,沦为天下笑柄可就不好了。”
张亮面孔涨红,咬了咬牙,将怒气咽下换上一副笑脸:“还得越国公您多多提携才行。”听话听音,房俊这是明摆着告诉他左右金吾卫依旧掌控在其手中,自己就算成为右金吾卫大将军也得看他的眼色,否则就会被底下的副将、校尉们给架空…
…
他素来知晓房俊之为人,嚣张桀骜有之,恣意妄为有之,却从不说大话空话,既然他敢这样说,那么在左右金吾卫的掌控力就一定只高不低。
自己背弃军方阵营投靠刘洎,宁愿当一个军方的叛徒却还是摆脱不了房俊的魔爪吗?
那自己岂不是白当了一回叛徒?
房俊笑容可掬,似乎在开玩笑:“看你表现咯。”刘祥道与房俊不熟,所以入坐之后基本没怎么说话,喝着茶水在一旁看热闹,忍不住啧啧称奇,张亮爵封陨国公,乃是正儿八经的贞观勋贵,在当年或许只
是贞观勋臣当中不入流的末尾,可如今贞观勋臣逐渐凋零,张亮的资历、地位便凸显出来,所以一经举荐便可以从刑部尚书跳到右金吾卫大将军。
可瞧瞧张亮在房俊面前是怎么说话的?面对房俊的讽刺、恫吓、威胁,非但不敢说半句硬话,甚至连一个不满的表情都做不出,低三下四、卑躬屈膝……
明明是两辈人,事实上也是两辈人,只不过颠倒过来。再看一旁端然稳坐的苏定方颇有几分渊渟岳峙的气度,这位曾在贞观年间郁郁不得志的将领,受到房俊简拔之后放弃半辈子弓马兵法,由陆地转战大洋,却
骤然迸发出无可比拟的耀目光彩,晋身当世名将之列,依旧对房俊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有意思……
戴胄虽然执掌大理寺铁面无私,实则是个厚道人,见场面有些尴尬,忙问道:“此番前来核查账簿,到底怎么个章程?查到什么地步?”既然知道房俊此举是为了给河东世家扣上“贪墨”的罪名,以便于名正言顺的接管盐池,那么其中就要有些分寸,浅尝辄止自然不行,达不到威慑的程度,一
查到底也不理智,会引发对方强烈反弹。房俊道:“监正以下为止。以我之见,河东世家大抵会答允我提出的条件,由各家轮流担任‘榷盐使掌管盐池,所以得给他们留下几个可用的人才。余者一律
审查,从重、从快定罪,但无需押解长安收监,可准许河东世家罚金赎罪。”
“罚金赎罪”既是“赎刑”,当然并不是任谁都有“赎刑”的资格,必须达到一定的品级或者特权才行。
戴胄点点头:“你这是以雷霆手段行怀柔之术。”
简而言之,河东盐池的归属权不容谈判,但除此之外,都可以谈,这就给了河东世家一个不能破釜沉舟的台阶。刘祥道好奇问道:“陛下登基之初便奉行先帝打压门阀之国策,越国公更是这一国策的大力倡导者,如今既然盐池已经接管,为何还要让河东世家插上一手?
毕竟只要能够分润盐池的利益,世家门阀便保持多保持一分底气与实力。”房俊正色道:“刘大夫有些误解,先帝与陛下的国策是打压门阀,并不是剪除门阀,毕竟门阀依旧掌控着帝国最大的生产资源,岂能一棒子全部打倒?况且帝
国隐患之根由不在于门阀,而在于门阀所掌控的垄断力量,只要剪除这部分垄断力量,门阀不仅无害,相反还会成为帝国稳定、文化繁荣的基石。”
任何事物都有利有弊,绝不能一概而论。
没有了世家门阀,国家就能政局稳定、遏制土地兼并、增加税收了吗?
绝无可能。
因为利益的载体是相对的,当世家门阀被剪除,政权形式发生变化,就会涌现地主士绅。
当一切都被打碎回归于中枢,皇权又会成为遏制生产力发展的拦路石……
人类的历史,就是在垄断与反垄断的斗争之中前进。
当垄断趋于极致,压迫成为常态,就会有波澜壮阔的反击将一切砸碎、重塑;反之,当一切回归于人民,垄断又会必然滋生,不断壮大。刘祥道又问了一个很多人最为关注的问题:“河东盐池停产日久,各地存盐消耗殆尽,若不能及时补充,一旦存盐告罄,必将引发巨大动荡,越国公有信心解
决这个危机?”房俊给大家吃了一个定心丸:“放心,若无十足之把握,又岂能这般大动干戈、破釜沉舟?华亭镇的海盐即将运抵关中,可以缓解存盐消耗之虞,另外,改良的制盐之法可以大幅度提升河东盐池的食盐产量以及质量。诸位只需完成审核账簿之任务,然后拭目以待即可。”
即便房俊在强制接管河东盐池的第一时间便封锁道路、实施抓捕,但偌大的盐池四通八达,自然不可能无所遗漏,苏定方率领水师进驻盐池、将盐场官吏盐丁悉
数抓捕的消息依旧泄露出去。
到了晌午时分,河东世家便陆陆续续接到消息。
河东震动!薛、裴、柳“河东三姓”虽然并不如“七宗五姓”那般震古烁今、睥睨当世,但因为地处河东有着肥沃的耕地以及产出巨大利益的盐池,所以家底丰厚、实力扎
实,连接其他河东世家同进共退、缔结同盟,盘踞河东之地不可小觑,历朝历代都对其极力拉拢却不愿征伐,盖因其强横实力的确令人忌惮。
如此便造就河东世家超然的地位,古往今来每逢天下大乱、烽烟处处,除去汉末、两晋等少数时期之外,都能确保安然无恙,而后左右逢源,保存实力。
所依仗之底气,七成在于河东盐池。
如今若失去河东盐池的掌控,等同于掘断河东世家赖以生存的根基,这如何能行?
河东之地大大小小的世家门阀闻风而动,当夜便齐聚于汾阴县薛氏祖宅求见家主薛迈,商议如何收回盐池。
……还是那间竹堂,汾阴薛氏硕果仅存的两位族老薛迈、薛收分别跪坐在案几之后,慢悠悠的品茶,神情凝重,王福郊跪坐在下首,恭敬的将这两日河东盐池发
生的事情事无巨细逐一禀告。末了,王福郊愤然道:“荥阳郑氏无耻之尤,郑仁泰虽未露面却派了儿子追随房俊鞍前马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极有可能背弃当初的盟誓窃取河东盐池之
掌控权,若是那般,吾等必将被其驱离,永无望回归盐池矣!”
在他看来,事已至此就不要再抱有收回盐池的奢望,数千大军进驻盐池必将轰动天下,房俊也好、中枢也罢,岂能这个时候撤军颜面扫地?
还不如俯首称臣,在最恶劣的时候放平身段,去获取更多的利益。
毕竟相比于被彻底驱离盐池,失去盐池所属权却得到“榷盐使”这个官职也并非不可接受……薛迈紧蹙着雪白的眉毛,满是褶皱的脸上凝重迟疑,良久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缓缓道:“久闻这房俊率诞无学、恣意妄为,如今才知颇有其父之风啊,瞧瞧这一手阳谋使出,马上将咱们河东世家原本铁板一块的联盟砸的四分五裂。人皆自私,汝等臣服于三姓之下不甘蛰伏,如今终于有了与吾等三姓并肩甚至压过一头
的机会,岂能放弃呢?若老朽此刻说一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汝等是否背弃盟誓,转投房俊麾下呢?”王福郊吓了一跳,忙道:“岂敢有此等背信弃义之想法?河东世家枝蔓相连、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当共同进退、相辅相成,绝不会相互背刺。
”河东是河东世家的河东,但河东世家是“三姓”的河东世家,谁敢背弃盟约转投房俊麾下担任“榷盐使”,就要做好承受薛、裴、柳三姓全力报复的准备,谁家
也抵挡不住。
但若是除去“三姓”之外所有的河东世家都选择投靠房俊,然后轮流担任“榷盐使”的官职将盐池掌控手中,那么就算是“三姓”也不可能一一报复。薛收的脾气要暴躁一些,不似兄长那般温润,闻言怒哼一声:“只要吾等团结一致,任他房俊千般阴谋算计也无济于事,区区荥阳郑氏根本不可能凑足盐池所
需的人手,等到盐池停产无限期的拖下去,他房俊就得跪着来求我们复工!”河东盐池何其大也?平素所需人手至少在五六千之数,不仅盐丁、民夫都需要熟练人手,各处管理人员更要有丰富经验,这绝非仓促拉起一支队伍就能完成
盐池复工复产。
不仅荥阳郑氏做不到,任何一家一姓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王福郊提醒道:“若是旁人或许束手无策,可房俊毕竟不同,华亭镇盐场由其一手创建,规模宏大并不在河东盐池之下,他完全可以从彼处抽调管理经验丰富
的官吏前来盐场,再由荥阳郑氏配合招募熟练的盐丁、民夫,未必不能复工复产……毕竟,利之所致前赴后继,总有人甘愿追随其后。”
你也说了河东世家不是铁板一块,对于你们“河东三姓”来说想要拥有完整的河东盐池所属权,但是对于其余一些小门阀来说,这根本无所谓。“河东三姓”掌控盐池的时候,我获取的利益是这么多;归附于朝廷中枢,我能够获取的利益还是这么多,甚至犹有过之,我为什么还要跟随你“河东三姓”呢
?
且不说别的,单只是一个“轮流担任榷盐使”,就可以使得某一个小门阀在某一段时间之内掌控盐池、领袖河东,这是何等的地位提升?
肯定会有人心动。
届时所谓的“河东世家联盟”,不攻自破。
薛收怒目相视:“放肆!你是在威胁薛氏吗?莫说是你,就算汝父尚在,亦不敢如此对薛氏无礼!河东是河东三姓的河东,不是汝等之河东!”
这是想要将“河东三姓”撇开,一群小门阀投奔房俊去追逐那个所谓的“榷盐使”?
简直荒谬!
一群破落户依附于河东三姓才能在以往每一次江山动荡之中得以保全,非但不似恩德,现在反而要因利背刺吗?
河东世家耕读传家,忠义之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王福郊无奈,摊手道:“这并非在下危言耸听,但这就是眼下最有可能发生之事。”
薛收断然道:“这并不会发生,只需坚持一下,盐场即便复工也不可能恢复产量,到时候各地存盐告罄,局势动荡剧烈,房俊只能来求着咱们。”
王福郊道:“房俊手上有新式的制盐技术,可以大幅度提升产量,只要荥阳郑氏能够帮助他募集足够的人手,未必需要咱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薛收瞪圆了眼睛:“当下的制盐技术已经集数百年制盐经验之大成,两百年未曾变更,他房俊凭什么就敢口出狂言予以革新?不过
是虚言狡诈而已,你也敢信!”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房俊没有大幅度增产的新技术,那么只要河东世家稳坐钓鱼台,看着房俊折腾就好,折腾到头来也只能因为各地存盐告罄而不得不偃旗息鼓,反过头来
求着河东世家复工复产,谈判条件大幅度放宽。
反之,如果房俊当真能够拿得出新技术,那么对于河东世家来说就是一场灾难,再也别想在河东盐池分润利益,更遑论重新夺回归属权。
有还是没有?
谁也不知道。王福郊摇头,苦苦相劝:“万一有呢?那对于咱们河东世家就是万丈深渊,没有了盐池的利益,河东世家一落千丈,荥阳郑氏却就此崛起,此消彼长,何以自
处?”他想要拿个“榷盐使”的资格,却也不希望与“三姓”彻底翻脸,所以苦口婆心想要劝谏薛氏接受房俊的条件,但薛收之固执却远远出乎他的预料,明知形势不
利却不肯低头、不知求变,老糊涂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群抱残守缺看不清时代的老糊涂执掌着门阀大权,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曾经繁盛无比的门阀带进沟里,却无力予以更改。薛收不屑一顾:“荥阳郑氏又如何?我马上下令河东世家集结家兵,给房俊施压!他房俊虽然有数千大军,就不信他当真敢挑起一场战争,彻底逼反河东世家
王福郊哑口无言,面对如此顽固的老糊涂,他还能说什么呢?
还一会儿没怎么说话的薛迈蹙眉喝叱:“你糊涂了不成?他房俊不敢逼反咱们,难道你就敢造反?”
薛收反驳:“难道束手待毙?河东三姓荣耀数百年,便是当年隋炀帝也要优抚咱们,太宗皇帝亦温言抚慰,何曾受过这样窝囊气!”
薛迈叹气:“你口口声声‘河东三姓,那我问你,局势到了这一步,裴、柳两家何曾派人前来商议对策?”
薛收愕然:“……”
他这才想起,直至眼下,闻喜裴氏、解县柳氏安坐不动、全无声息,坐视局势向着失控的方向发展却浑然不觉。
不对劲啊,该不会是被房俊给收买了吧?
薛迈不理会傻眼的薛收,看向王福郊,问道:“你可知裴、柳两家为何按兵不动?”
王福郊恭声道:“晚辈并不知他们怎么想,但今日前来途中也曾思考其中原由,想来不外乎改弦更张而已。”
“混账东西,有话就说明白,王仲淹学究天人、聪慧无双,怎地就生出你这么个愚钝迟滞的儿子?”薛收吹胡子瞪眼。王福郊习惯了这老官儿的臭脾气,唾面自干,解释道:“所谓的改弦更张,不过是变更利益的获取方式而已,以往在盐池获取的利益彻底让出去,从别的地方
获取相应的补偿,如此一退一进,或可确保利益平衡。”
薛收还是没懂:“从哪里获取?”王福郊看了一眼蹙眉不语的薛迈,小心翼翼道:“或许……出仕?连续两次兵变,天下门阀遭受惨重打击,朝堂之上更是清洗了好几波,***之中大多勋贵、
宗亲,世家子弟寥寥无几。或许裴、柳两家想要趁此机会获取中枢在仕途之上的支持,多多简拔门下子弟进入中枢?”时代已经变了,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基石已经不再是垄断各种资源、攫取国家利益,而是通过另外一种方式走上更高的官职参与到国家的管理当中,从而保障家族利益。
当王福郊吐出“出仕”这个字眼,堂内陷入寂静。
薛迈摇头叹气,薛收则握着茶杯,愕然不知所措……南北朝以来,河东世家就未曾真正进去权力中枢,所谓的世家门阀只不过是依仗对于河东盐池的掌控以及源远流长的传承,褒赞多过于实务,所以距离真正
的顶级门阀有着云泥之别。
似关陇门阀那样自北魏之时崛起,而后一手缔造隋唐两代帝国,那才是真正的门阀。
但世道已经变了,自从太宗皇帝立下“打压门阀”的国策,再不允许有门阀窃据朝堂权柄、把持朝政,似关陇门阀权倾天下之盛况几乎不可再现。
那么以后的门阀所要追寻的极致是什么呢?不外乎出将入相而已,门下子弟凭借渊博的学识进入朝堂、效力国家、效忠君王,一步一步走上宰辅之巅,为门阀攫取更多的利益,提携更多的子弟入仕,
扩大门阀的影响力。
依旧是竞逐最巅峰的权力,但途径已经发生转变,这一点对于当今最为顶级的门阀来说,早已有所认知。
却未曾想到已经有人走到前头。
最适合的途径是什么?自然是科举考试。
朝廷设立科举考试的名义是扶持寒门学子,实际上寒门学子远远无法与家学渊源的世家子弟相提并论,这已经被门阀认定为入仕的最好途径。但门阀世家各自传承久远,在知识的储备上其实难分轩轾,没有谁真正的高人一头,这就导致即便明明有科举考试这一条入仕之路,却要门阀世家在这条路
上激烈竞争,谁进谁退、谁上谁下,必然厮杀惨烈。
可这个时候如果有哪一个门阀急君王之所急、想帝国之所想,愿意让出利益来换取在科举考试上的晋升资格……所有世家门阀都将被超越!
而门下子弟早一步入仕、早一日登顶,就意味着数十年的领先。
毕竟等到规则固定,再想逾越,所需要付出的努力与代价将会成倍提升……薛迈虽然垂垂老朽,却杀伐果断,只略微思索了片刻,便断然道:“就按照这个思路去跟房俊谈一谈,首先试探一下裴、柳两家是否盯上了这条路,其次要为
大家争取一个更有优势的地位。”
“喏。”
王福郊压抑着心底的兴奋,恭敬颔首。
如果当真走上这条路,龙门王氏这样的小门阀不仅可以轮流担任“榷盐使”这样具有极大影响力的官职,家中子弟更有了科举入仕的机会。
入仕是一道门槛,被门阀高低所限定。
可一旦突破了这道门槛,门阀的底蕴就不再是唯一的决定条件,只要子弟足够优秀,走上宰辅的道路都将是一片坦途。
小门阀,也可以登临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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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裴氏”是以河东郡为郡望的氏族门阀,实则却是关中郡姓。裴姓上溯千年,其实就是秦嬴子孙,秦桓公的幼子“针”受封于蛬乡,因此以封地为氏,称蛬氏。“针”的六世孙陵,按当时习俗,男子多称氏,所以应称他为
蛬陵,而不是嬴陵,又被封至解邑。于是他干脆将蛬字去邑从衣而作裴,并以之为自己的氏。
秦统一六国后,姓氏合一,裴氏成为裴姓,河东裴氏的氏也只是世人对于高门望族习惯性的称谓,其家族已姓裴,而不再是先祖之姓:嬴。
魏晋时,河东裴氏已是可与南朝号称“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比肩的名豪显族,时人曾有“八裴八王”之赞誉。河东裴氏自汉代就开始人才辈出,至北魏年间已是闻名天下的名门望族,河阴之变后,北魏分成东、西二魏,以裴氏为首的河东三族归向了西魏关陇集团。
而之后的隋、唐两代皆是关陇集团所创,将裴氏视为同郡一般的亲密战友,《氏族志》就将他们纳入了关中郡姓,这是对于河东裴氏地位之认可……
……
官廨之内,房俊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尚书左丞裴载熙。
酒宴之后,两人至书房稍坐,品名畅谈。裴熙载虽然年近花甲,但其官职尚书左丞乃是房俊实打实的属下,所以不敢托大,亲手执壶斟茶,笑道:“下官今日冒昧登门,着实唐突,还望越国公勿怪。
世家子弟处世优柔,年纪不小却相貌清癯、文质彬彬,气质极佳。
房俊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淡然道:“你今日是以河东裴氏子弟的身份登门,所以无需叙上下之礼,有什么话可畅谈无碍。”裴熙载也不绕弯子,直抒来意:“河东裴氏忠于大唐,忠于陛下,所以愿意将河东盐场之归属让给中枢,将一家一姓之利益归于帝国之府库,惟愿大唐繁荣昌
盛、国祚绵长。”
开门见山,确定了河东裴氏的立场。
让人,这样的立场是需要在条件合适的前提之下才能达成的……
房俊就笑了笑,摇头道:“河东盐场之归属权毋庸置疑,这并不需要你们河东裴氏认可,无论你们认可与否,都不能改变。”
谈判可以,但你们不能将底线抬得太高。裴熙载正襟危坐、背脊挺直,神态很是恭敬,言辞却毫不相让,沉声道:“越国公雄才大略、才识过人,乃天下之楷模,然则当下之局势却是风波跌宕,动辄将整个河东乃至于河南、关中等地皆席卷其中,不仅对于越国公您的名声有碍,更会导致无数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想来以越国公夙来爱民之公心,定不愿如
此困境到来。”房俊喝了口茶水,道:“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哪里能只得好处却不付出呢?河东盐池之归属权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改革,而古往今来每一次改革都需要付出
极大的代价,陛下与我已经做好了承受任何代价的准备。”
姿态有些强硬。
裴熙载便笑着给房俊斟茶:“可若是能够避免付出惨痛代价,何乐而不为呢?”
房俊终于略退一步,挑了挑眉毛:“愿闻其详。”裴熙载心里偷偷松了口气,直言道:“河东裴氏愿意说服汾阴薛氏、解县柳氏乃至于其余河东世家放弃盐场之归属权,并且组织人手回归盐池,尽快复工复产
,消弭一切不利之影响,将当下纷乱局势彻底终结。”
房俊喝着茶水,有些不满:“话不要说一半,否则我若是就此当真让你马上去办,你又要如何应对?”
裴熙载:“……”有些尴尬,河东裴氏又不是傻子,既然这么做自然是有条件的,只不过咱们这个层次的人谈话难道不应当含蓄一些吗,有些话彼此心里有数就好,何必非得
说出来?尽管心中腹诽,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赶紧说道:“越国公教训的是,下官唐突了……河东裴氏之所以愿意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自然是奢求所有回报的。河东裴氏自两汉以来便显赫一方,族中出类拔萃的子弟不计其数,也曾出将入相、辅佐君王治理国家。南北朝以来虽然略显平淡,但大多是因为动荡时局之影响,不
愿同室操戈、自相残杀。然族中子弟耕读不辍、勤学苦练,惟愿有朝一日天下承平可以学以致用,为国家谋福利,为百姓谋福祉。”
我们愿意投诚,但必须得到优待。
房俊颔首,道:“具体说一说。”
裴熙载道:“河东裴氏子弟愿意参加科举考试,通过朝廷严格的选拔制度入仕,充斥至朝廷各级衙门之内,为帝国之繁荣壮大略尽绵力。”
科举考试是当下最为公平的取士方式,如果河东裴氏愿意公平竞争就不会说出来,既然说出来,那就是不打算公平竞争。
要的就是一个可以不公平竞争的优待……
房俊不置可否,慢悠悠的喝茶。科举考试在当下阶段的确很难说得上“公平”,需要完善的地方还有很多,即便可以臻达明清之时那种近乎于完美的制度,严格杜绝作弊等等手段,也一样称
不上公平。因为当下的教育资源完全垄断于世家门阀手中,一个世家子弟所能够得到的教育资源是寒门子弟远远无法企及的,这就导致制度越是公平、对寒门子弟就越
是不公平。
朝廷需要坚持不懈的予以教育资源与政策的倾斜,才能将其中差距缓慢弥补,这绝对不是某一个人亮光一闪出个主意就能完成的,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
那么在当下这个阶段,是否可以将“不公平”当做一种手段,去谋求更大的利益?
房俊觉得可以。
“河东裴氏枝繁叶茂、人口鼎盛,裴左丞代表不了整个裴氏。”河东裴氏兴盛于魏晋,但在接踵而至的政治的分裂与社会的动荡中,河东裴氏分作了五支,俗称为“五眷”,西凉西眷裴、河东洗马裴。襄阳南来吴裴、河洛
中眷裴、河东北东眷裴。
裴熙载出身于东眷裴。
“五眷”源出一支,但这么多年四散天下,彼此之间再是同气连枝,也不可能真正意义上同进同退。房俊需要整个河东裴氏的承诺。
世家门阀是国家的毒瘤,他们的存在的意义就是依附于国家的肌体之上吸食血肉、壮大己身,家族利益高于一切,为此他们心目当中很少有“家国情怀”之概念。
但正如“宝剑有双锋”的道理一样,世家门阀的存在也有很多正面意义。譬如在一次又一次政权跌宕、民不聊生的大危机之中,正是世家门阀利益至上的特质使得他们免于陷入动乱,从而很好的保存了华夏文化的传承,使之并未
随着政权跌宕而湮灭。再譬如世家门阀久远的传承以及对于教育的垄断,使得世家子弟耕读传家、获取远超平均值的知识水准,成为华夏在结束乱世之后能够迅速大治的中坚力量
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绝不是非对即错、非黑即白,在负面因素之外,也会有正面的作用。
所以国家忌惮于世家门阀的破坏力,却也仅只是“打压”而非“剪除”,并未因噎废食,更未一劳永逸。
裴熙载恭恭敬敬站在房俊面前,肃容道:“下官之所以今日站在这里,就是代表了河东裴氏而来,否则有何资格与您谈论这些?”
河东裴氏或许不是天下最大的门阀,但论及“团结”,却从不甘于人后,其余门阀的支脉以“房”为记,唯有河东裴氏称为“眷”,其中之不同,可见一斑。
房俊沉吟稍许,颔首道:“此事我已知之,稍后禀明陛下,待有结论会通知裴左丞。”
裴熙载道:“如此,就劳烦越国公了,您公务繁忙,下官不敢叨扰,暂且告退。”
言罢,躬身施礼,告退而出。房俊坐在官廨之内喝着茶水,并未因“河东联盟”之破解、盐池归属尘埃落定而感到太多开心,反倒是因为河东裴氏如此迅捷、坚决的寻到另外一条更为适合
世家门阀生存的道路而忧心忡忡。
这就是世家门阀的底蕴吗?在门阀经济命脉给掐断、再不复以往之辉煌的时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纠缠不休,反而敏锐察觉到世家门阀在时代变化的浪潮之中应当如何取舍进退、如
何另辟蹊径。
这些门阀在政权跌宕、神州倾覆的年代里能够传承久远,的确拥有着不可思议的智慧。
*****河东盐池之所以能够同时哺育“三河之地”以及关中,开创华夏文明之根基,就在于其优秀的地理优势,不仅自黄河南下直抵洛阳、遥控河南,更可以由黄河
西进、直达关中。
两地之间消息传递极快。
郑玄果离开盐池,一路向西,在鹳雀楼旁的蒲津渡浮桥横渡黄河,而后顺河南下抵临渭水,再沿渭水西进于泾阳附近的咸阳桥渡过渭水,抵达长安。
一路舟马疾行、不曾停歇,短短两日便进入长安,直趋郑家在长安的府邸……
而河东盐池被强制接管的消息更早他一步传到长安,京畿震荡、物议沸腾,朝野上下掀起一波滔天巨浪。郑仁泰在家中接待了数位来访的姻亲故旧,来者无一例外全部指斥荥阳郑氏“吃里扒外”“背友求荣”,听命于房俊而对河东盟友斩尽杀绝,是为“门阀之耻”,
当受天下之唾弃。郑仁泰极其郁闷,因为郑玄果虽然跟随房俊身边,但无论是在房俊对河东门阀施压以及派遣军队强制接管盐池的过程当中却束手旁观,什么也没干,何至于
便将荥阳郑氏当做门阀世家当中的叛徒?
如若陛下降旨命汝等跟随房俊同行,汝等还敢拒绝不成?
只不过到底理亏,面对诘难百般解释,唾面自干。
“家主,大郎回来了……”
刚刚送走一波访客的郑仁泰坐在堂中喝茶,等着应付下一波,便见到管事快步进来禀报。
郑仁泰心中一惊,这个时候儿子不是应当还在房俊身边帮助其稳定河东盐池之局面么?
怎地忽然离开盐池返回长安?
“快叫他进来!”
“喏!”
管事出去,不久之后风尘仆仆、面容憔悴的郑玄果大步走进堂中,见礼之后,难耐兴奋道:“父亲,天赐良机啊!”
不等郑仁泰询问,郑玄果便将当下河东盐池之局势、以及房俊所言一五一十讲述一遍。末了,他眼眸铮亮:“眼下河东盐池一片混乱,各级官吏全被被抓捕审讯,盐丁、民夫或是溃逃或是收监,已经全面陷入停顿,复工复产遥遥无期,越国公面
临的压力极其巨大。如果此时家中能够给予全力支持,定然能够拿下‘榷盐使一职,自此我荥阳郑氏执掌河东盐池,自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世家门阀凭什么传承久远、凭什么脱颖而出?
关键就在于对于资源掌控之多寡,河东世家凭借河东盐池超然了百余年,荥阳郑氏效仿一二有何不可?
郑仁泰摆摆手让他坐下,关切问道:“赶路如此之急,可曾吃饭?”
郑玄果这才感觉饥肠辘辘、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一碗茶水,摇头道:“着急赶路,连干粮都忘了准备。”郑仁泰便让人下去准备膳食,而后温言道:“你能看到如此机会,为父甚感欣慰。但是你到底年青,虑事难免不周,未能想到若是吾家支持房俊,其余世家门
阀会是何等反应。”
“他们什么反应又能怎地?”郑玄果不解:“河东世家看似缔结同盟,但那是在河东盐池处于掌控之下才行,一旦河东盐池被彻彻底底收归国有,河东世家彼此之间的联系纽带便已不见,
分崩离析乃是必然。咱们荥阳郑氏与山东世家利益牵扯,只要获得‘榷盐使之职位掌控盐池,其余山东世家必然群起响应、予以支援,区区河东世家何惧之有?”
荥阳郑氏在世家门阀当中的地位有些微妙,距离上与河东世家更为接近,但地域上却属于山东世家,与崔、卢等大姓来往密切、利益纠葛。
现在整个山东世家因为支持晋王起兵之缘故损失惨重,正蛰伏起来舔舐伤口,如果有一个窃据河东盐池掌控权的机会,岂会放过?
只需将声势造起来,对荥阳郑氏不遗余力的支持,实力自然远胜于河东世家。郑仁泰却叹气道:“你只看到房俊釜底抽薪将河东盐池的归属权收归国有,却忘了当下对待门阀之国策乃是‘打压而非‘剪除。何谓‘打压?自然是压制世家门阀的实力,将世家门阀的影响力局限于一地,再不是以往那样时刻威胁皇权……房俊接管河东盐池,某种意义上已经吸引了天下所有门阀的目光,都在等着最后
的收场。”
天下各处世家门阀基本都有自己的利益基石,而朝廷对待河东盐池的态度,也可以引申至其余门阀的根基所在。
现如今,河东世家到底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还是“敲山震虎”的那座山,关系重大。
被敲一下吓唬吓唬旁人,大家尚能忍受。
可若是被宰掉用来吓唬猴子,这谁能忍?天下门阀唇亡齿寒,说不定就要掀起一场波及天下的巨大动荡。
郑玄果若有所思:“父亲的意思……河东盐池最终还是会落在河东世家手中?”
郑仁泰颔首:“必然如此。”
“打压门阀”的国策是通过一系列温和的手段润如细无声的削弱门阀的根基与影响力,而不是彻底掘断门阀的根基、传承,逼得门阀与中枢对立。
所以当房俊釜底抽薪将河东盐池的归属权收归国有之后,必然要给与河东世家一个安抚,再没什么是比那个所谓的“榷盐使”更为合适了。
郑玄果颇为失望,啧啧嘴,摇头叹气道:“多好的机会啊,可惜了。”
郑仁泰喝了口茶水,心情很是沉重。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河东世家甘愿老老实实让出河东盐池的归属权,成为朝廷“打压门阀”政策的试验田,并且由此担当中枢治理地方的“榜样”,那么极
有可能是会受到优待的。
郑仁泰现在想不出会是什么样的“优待”,但毫无疑问一定会增强河东世家的竞争力,使其有着一跃而成为天下顶级门阀的可能。
此消彼长,山东世家就要面临河东世家的压制,陷入巨大的危机。
山东世家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否则等到河东世家势成,再想超越就难如登天。
可大家彼此之间比拼着向中枢“效忠”,都想要在顺从中枢“打压门阀”政策的同时得到优待,最终的结果恐怕只能是多败俱伤。
人人都有的“优待”,自然也就不是“优待”了。当大家回归同一起跑线,赖以维系传承的基础利益被中枢剥夺,又没有更为显著的优势,终将沦为中枢随意操弄的傀儡,数百年来“兴一国亡一国”的力量、
“废立皇帝”的手段彻彻底底消失不见,多少荣耀光彩不可复制。
世家门阀将逐渐在帝国的强盛之中迷失自己。
谁能想到房俊不过是看似暴戾的将河东盐池强制接管,就有可能彻底破开天下门阀的攻守同盟,甚至掘断世家门阀成传承基石呢?
说到底,时代已经变了。世家门阀再想依赖祖宗传承几百年的那一套已经不行了,新的时代,想要跟上前进的步伐,就必须改弦更张、与时俱进。
满心以为家族迎来兴盛契机的郑玄果,再度离家之时很是沮丧,父亲的剖析很是透彻,他也予以认可,但越是如此越明白家族已经丧失了“弯道超越”的时机。
这对于自小培养“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世家子弟来说,不啻于当头一棒,人生观都有些恍惚。
不过正如父亲所言,局势越是如此险恶,越是需要门下子弟隐忍坚强,于困境之中破除万难,为家族的兴盛奠定底蕴。
什么是家族的底蕴?
是取之不竭的财源,是传承不绝的学问,更是出类拔萃的人才。
如何在困境之中磨砺自己,使自己成为能够振兴家族的人才,这是比获取“榷盐使”更为重要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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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殿,御书房内。中书令刘洎怒目圆睁、语气激烈:“简直无法无天!河东盐池攸关河东、河南、关中等地千万百姓用盐,即便是太宗皇帝在时亦不敢轻言妄动,他房俊何德何
能,居然调动军队予以强制接管?现在河东盐池全面停产,各地存盐日趋减少,百姓怨声载道、民众人心惶惶,这是要爆发大动乱啊!房俊该死!”
苏定方率领水师忽然发动,日夜兼程强制接管河东盐池的消息传到长安,简直就是一道晴天霹雳,震得朝堂上的大佬们头晕目眩、仓皇失措。
若说之前房俊态度强硬意欲收回河东盐池的归属权已经让朝野上下一片失声,那么现在这不管不顾强制接管盐池的一手则是让所有人都慌了神。河东盐池的食盐产量巨大,绝非自华亭镇盐场调拨几船海盐就能弥补巨大缺口,之前盐池还有复产之可能,如今整个盐池的官吏皆被“三法司”审讯,即将定
罪,如此巨大的人力缺口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填补,盐池必将无限期停产下去,没有盐吃的百姓必将掀起巨大动荡,如何安抚人心、如何收场?马周摇头道:“中书令不必如此激动,越国公既然敢破釜沉舟一般行事,必然有万全之考量,眼下局势看似动荡,实则远未至不可收拾之境地,或可等待一二
便有转机。”他也觉得房俊的手段过于暴戾,但只要能够挽回,效果也不是一般的好。将河东盐池收归国有,此举之意义远远大于一个盐池,对于天下门阀都是一个巨大
的震慑。
况且房俊办事从来不鲁莽,若无几分成算,岂能这般张扬?
反倒是朝廷这边若是稳不住,极有可能坏了房俊的全盘谋划,他忍不住看向面色凝重的陛下……刘洎气笑道:“侍中所言岂是谋国之论?连续两次兵变虽然已被剿灭,但陛下之威望却也深受打击,如今天下百姓心中对陛下之祈盼,唯‘仁厚而已。一旦河东、河南、关中、甚至陇右等地因为缺盐而酿成动荡,则陛下最后一点‘仁厚的威望也将坠入尘埃,天下百姓对陛下之尊重敬仰彻底分崩离析,你到底安的什么
心?”
此言有杀人诛心之效。
不仅叱责马周“有负君恩”,更指出陛下威望不足,只能依靠“仁厚”的好名声对天下施加威望,一旦连“仁厚”这点长处都没了,何以为君?
李承乾努力维持神情镇定,但抽搐的眼角却掩饰不住内地的震怒与慌乱。一旁的李勣终于不再旁观,蹙眉开口道:“中书令慎言,天下皆感念陛下宽仁之德,心悦诚服、衷心爱戴。三两贼人狼子野心试图动摇社稷,置江山稳定于不
顾,岂能反而怪罪到陛下头上?汝等文官不仅要协助陛下处置朝政,亦要关注舆论之导向,勿使贼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文武之间有所争斗实属寻常,毕竟双方的利益天生相悖,可对于朝局视而不见只知一味的斗争,这就过份了。寻常时候他可以稳坐钓鱼台不闻不问、置身事外,可现在局势动荡、社稷飘摇,刘洎却只是关注于斗争浑然不顾波诡云翳、潜流激荡,实在是缺乏宰辅之气
魄。
此人才能出众,但格局有限。
刘洎看了李勣一眼,颔首道:“英公所言甚是,是下官莽撞了,口不择言,下官的错。”英国公一贯独立于文武体系之外,对于朝政并不上心,更像是一个被树立起来的吉祥物,却绝对不能小觑。一旦将其推向房俊那一边,将会导致朝堂之上文
武失衡,文官系统再无压制武将之可能。
必须慎之又慎。李承乾这时才吐出一口气,问道:“越国公已经强制接管盐池,河东地域剑拔弩张,甚至影响河南、关中等地局势,稍有不慎就会酿成一场巨变,诸位爱卿可
有破解之法?”马周摇头道:“陛下何须担忧?今日之门阀,早已不是当初之门阀,关陇、晋王连续两次兵变,大多门阀参与其中导致损失惨重,就算给他们揭竿而起逆***枢的机会,他们也无济于事。有苏定方率领数千水师威震河东,又有越国公坐镇盐池,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动辄遭受雷霆万钧之打击,陛下可安枕无忧,拭目
以待就好。”
同样是文官,无论气魄还是胆略,都远远胜出于刘洎,非但没有唱衰房俊在河东的操作,没有担忧于各方震荡反应,反而对待当下局势信心十足。
对此,李勣表示赞同。今时不同往日,时代已经变了,中枢前所未有的强大、皇权前所未有的加强,遍及于天下的门阀却是前所未有的虚弱,那种门阀纠集于一处“兴一国灭一国”
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
虽然不能大刀阔斧的对门阀予以剪灭,却可以趁机将其根基斩断,使之再不复“兴灭废立”之强横实力。
从这一点来说,房俊杀伐果断、因势利导,是为国之干城。
反倒是刘洎总归因为反对而反对,立场不坚定、气魄不足用,愧为帝国宰辅。
只不过当下那些贞观勋臣、当世名臣已经逐渐凋零,新一代还远远未能成长,只能任用这等尸位素餐之辈以之过度,倒也勉为其难、不得不为之。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道宗蹙眉沉声道:“倒也不可小觑宗室那些上蹿下跳的郡王、嗣王们,或许并不足以酿成大祸,但这些人能量极大、牵扯极深,说不定就
能搞出一些风风雨雨,平添波折。”对于宗室内的潜流,他一直忧心忡忡,他太清楚这帮郡王、嗣王了,能耐没多少、胆子大过天,李唐皇族似乎从高祖皇帝晋阳起兵逐鹿天下开始就胆魄过人
,认为高祖皇帝之所以在天下群雄之中窃取神器,就是因为有着他们这么一群能征善战的叔伯兄弟。
他们瞧不起高祖皇帝,甚至瞧不起太宗皇帝,自然更加瞧不起如今的李承乾。
觉得大唐皇帝有德者居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或许,这是古往今来除去司马家之外最不安分的宗室。对于河东盐池的意见很难统一,李承乾最后不得不采取一个“拖”字诀:“水师已经进驻河东盐池,对于盐池贪墨的审讯也已开始,就让越国公暂时掌控一切
吧,若局势有变,另行商议。”
显然,他对于房俊在河东盐池大刀阔斧的动作已经感到危险,或许心中也藏着几分不满。
毕竟长安城波涛汹涌,如何稳定皇位才是重中之重,其余所谓的“新政”都不过是锦上添花。
马周沉吟不语,默默的喝了口茶。何谓“良臣择主而事”?意思是即便才能卓著的当世名臣,也需要一位魄力无双的雄主才能让他尽显才华,如若君上蝇营狗苟、瞻前顾后,再好的人才也只能
碌碌无为。
……
会议散去,李承乾将李勣留下享用晚膳。
皇帝的晚膳并不奢华,李承乾本身虽然钟鸣鼎食、食不厌精,但是自登上皇位之后却显得很是低调朴实,如此愈发彰显其“仁厚”“淳朴”之性格。
但是在李勣看来大可不必,一个君主若是能够如同隋文帝那样艰苦朴素自然最好,可像高祖皇帝那样生活奢华也没什么不好,最重要在于真实。
偏离自己的性格,就显得有些做作。
膳食之后,内侍奉上香茶,君臣对坐。
李承乾饮了一口茶水,忧心忡忡问道:“以英公之见,二郎此番釜底抽薪,会否激怒河东世家?”
李勣握着茶杯,反问道:“纵然激怒,又能如何?”李承乾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河东世家底蕴深厚,数百年来皆以河东盐池为财源所在,如今贸然将其截断,使其断绝财源,岂能善罢甘休?万一敢冒天下
之大不韪,势必引起各方反应,恐发生连锁之变故。”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更何况是一方门阀?或许河东世家本身的实力不足以令中枢畏惧,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此举引发天下门阀唇亡齿寒,孤儿群起响应,未必没有可能导致烽烟处处、江山板荡。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更何况是一方门阀?或许河东世家本身的实力不足以令中枢畏惧,但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此举引发天下门阀唇亡齿寒,孤儿群起响应,未必没有可能导致烽烟处处、江山板荡
李勣很想再问一句“若果如此,陛下当如何应对?推出一人去承担天下门阀的怒火吗”,但这种话自然不好问出口。心里叹息一声,嗟叹于李承乾魄力之不足,温言道:“陛下无需担忧,时移世易,时代已经变了。如今的中枢兵强马壮,陛下令之所至,十六卫数十万大军朝
发夕至,兵锋所指之处天下睥睨,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新近整编的左右金吾卫,加上左右领军卫,已经使得整个长安城固若金汤,成为天下最坚固的堡垒,只需皇帝坐镇中枢,天下再无可以推翻皇权之力量。
如此已立于不败之地。若是再能让房俊大刀阔斧截断世家门阀的财源根基,使其不得不衷心效忠皇权,则大唐将再现秦始皇一扫六合、傲视群雄之鼎盛皇权,即便是两汉亦未曾有
过之盛况。
偏偏陛下却看不见这样的局面,只陷入患得患失之中,令人扼腕。
难怪当初太宗皇帝执意易储,易储的坏处固然数之不尽,但或许太宗皇帝认为皇帝本身才是帝国强弱之根基。而房俊显然与太宗皇帝的想法背道而驰,在房俊眼中“制度”才是最为重要,只要“制度”完善,任谁坐在皇位之上都无关紧要,朝廷自会按照“制度”去运行,
尽可能减少因为皇帝之优劣而有可能导致的疏漏与错误。
譬如当下,尽管李承乾魄力不足对当下局势忧心忡忡,却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大势。尤其是房俊当初倡议实施的“军机处”制度,表面看上去似乎皇帝将天下军权尽收其手,皇权得到前所未有的加强,但实际上若无雄才伟略之君主,并不能完
全掌控“军机处”,如此“军机处”便反过来成为限制皇权的机构。
因为“军机处”的运行制度并非皇帝一言而决,而是需要所有“军机处大臣”少数服从多数,很多时候,皇帝也会成为“少数”……
到底是寄希望于皇帝雄才伟略带领帝国走向强盛,还是依赖于一个完善的制度,根本不必在乎皇帝是优是劣?
李勣陷入沉思。
*****
玄武门外,高侃、程务挺、孙仁师、王方翼等一众将校顶盔掼甲、策骑立于宫门两侧,身后是一队队盔甲鲜明的军中精骑,正列阵以待。
须臾,宫门缓缓开启,一支车队由内而出。
七八辆豪华四轮马车组成的车队,高侃等人在马背上抱拳施礼,齐声道:“末将恭迎公主殿下!”马车内,长乐公主撩开车帘,清澈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红唇轻启,柔声道:“诸位将军免礼!此去终南山已经有所安排,不好耽搁诸位将军的军务,
还请留步。”宗室之内潜流涌动,就连太极宫里亦是人心惶惶,长乐公主终于说服李承乾准许她前往终南山别苑之中待产。不过虽然高侃等皆是房俊旧部,她却不好大张
旗鼓的让这些人放弃玄武门防御而护送她前往终南山。高侃恭声道:“殿下明鉴,如今长安并不安稳,末将等不敢冒一丝一毫之风险。不过为了避免一些攻讦,会有王方翼率末将之亲兵部曲护送殿下前往终南山,
并且一直护卫在侧,还望殿***谅末将等拳拳之心。”
当下局势风雨飘摇,谁也不知道会否有人不开眼冲撞长乐公主,万一有失,让他如何向房俊交待?
长乐公主拗不过,只得答允下来。
车队缓缓开动,向着北边的官道驶去,由此沿着官道向东穿越冬日已然停建的大明宫,顺着长安城的城墙一路向南奔赴终南山。等到车队抵达春明门外,便见到一支奇兵早已等候在此,精致盔甲、红色披风的金胜曼策骑来到马车旁,与撩开车帘露出俏脸的长乐公主对视一眼,秀眉一
挑,笑道:“奉父亲之命,护送殿下前往终南山。”
她口中的“父亲”,自然是房玄龄。
长乐公主俏脸微红,有些羞涩,毕竟她与房俊见不得光,却得到房玄龄的关心,着实有些心虚……
“春暖乍寒,何必劳烦你?”
“殿下前往终南山待产,身边总是要有一个女人才更方便一些,否则里里外外的防卫不好布置,难免出现疏漏。”
“那就多谢了。”
“一家人,何须见外?”
“何不登车同行?”
“不必,在新罗的时候也时常于野外策骑,况且还有主母与高阳殿下为您准备的各种应用物资,装了很多车呢。”
“那好吧……”
长乐公主忍着羞涩放下车帘,心里暖暖的。以往在长孙家的时候,上上下下虽然对她很是尊敬,却只是将她当做维系家族尊荣的工具,敬重有余、爱护不足,长孙无忌高高在上很是冷淡,似乎不如此
便会显得他是个依靠裙带关系登上宰辅之位的“佞臣”一样,何曾如房玄龄这般虽为天下名士却毫不吝啬的表达关切?
女人总是需要被爱护的……
车队逶迤,向南而行,自圜丘附近汇入官道,驶入终南山。南风徐徐,终南山的沟壑之中仍有积雪堆积在阴暗处,但大部分积雪寒冰都已融化,无数条水流在山谷沟壑之间流淌汇聚、溪水潺潺,向阳处草尖儿钻出地
面,将山势渐染青翠,鸟鸣啾啾、小兽出没。
车队驶过一道山间小河上的石桥,终于抵达那座掩映于树林之中的小小道观。
……
很快安置妥当,王方翼带领高侃的亲兵部曲负责外围防御,金胜曼则带着一些女兵接管了道观内的防务,内外协作、彼此协同,确保万无一失。食物、衣裳、用水等等全部由房家负责,每日自长安城内派人送抵,最大限度保障道观的饮食、药品,除去皇后苏氏派来的精通产科的御医之外,还有数位
房家的郎中随行。
所有人的目的只有一个,确保长乐公主顺利生产……
山中的空气还是有些清冷,侍女升起炉子,将一个银壶装满水放置炉上,又将苹果、梨子、红枣切碎倒入壶中,放了干菊花,煮沸之后斟满一个水晶杯。
长乐公主坐在榻上,身上披着披肩,捧着水果茶喝了两口,惬意的吐出一口气。宫里的气氛太紧张、太压抑了,外界的舆论、风向能够牵动宫内每一个人,内外的联接太多,宫外任何风吹草动似乎都能牵扯到宫内的内侍、侍女、甚至中
官、女官,令人毫无安全感。宗室里那些个郡王、嗣王上蹿下跳很是厉害,他们将辅佐李承乾的房俊视作头号大敌,很难保证他们不会胆大包天的做一些什么,所以即便是李承乾与皇后
,也不得不答允她出宫待产。
此处小小一间道观,任何条件都比不得宫中,但内外皆是可以信赖的人手,反倒很是让她安心。
她与长孙冲成婚多年却无子嗣,如今委身于房俊“自甘堕落”,早已熄了再嫁之心,所以腹中胎儿便有可能是她这一生唯一的骨血,再是重视也不为过。
只要安安稳稳的熬过这最后一个月,给自己与房俊诞下一个健康的孩子,此生足矣。
……
道观之外,王方翼亲自带兵布置明岗暗哨,又围绕道观搭建营地,命令斥候前出数里,确保任何时候方圆十里之内的风吹草动都要尽在掌握。一捆一捆的火器被卸入营房,火枪、震天雷、铅弹等等堆满了数座营房,数百人的队伍拥有足以装备十倍部队的火器,更有百余重骑、百余重甲,将这终南
山中的道观围得水泄不通、固若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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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邑郡王府,被房俊纵火烧毁的正堂已经重新建起,规制更加恢弘、用料更加奢华,只不过天气刚刚转暖尚未施以彩绘,看上去略显简陋。
一旁的花厅内,李神符喝了口茶,便听闻李道立前来拜访的消息,蹙眉有些不想见人,但还是让人将其带了过来。
李道立一脚进入花厅,便兴致勃勃道:“叔王,好消息!刚刚长乐公主出宫前往终南山,有军队随行,更有房家派人护送,想必是前往终南山待产。”
李神符蹙眉看着李道立入坐,不解道:“长乐公主出宫待产,你有什么好兴奋?”李道立自顾自斟茶喝了一口,笑道:“现在房俊在河东搞出偌大动静,朝野上下一片骂声,说不得何时陛下感受到巨大压力,就有可能将其舍弃。到时候咱们
大可以绑架长乐公主及其孩子,迫使房俊就烦。别的不说,勒索房俊一笔钱帛还是容易的吧?”
说着,已经咬牙切齿起来:“娘咧!这混账贪得无厌,几十万贯被他勒索去了,转手送给魏王博取了好大的人情,我那王府之中都快要揭不开锅了。”绑架勒索这种事的确不好听,且有失身份,但只要大家绸缪的大事成功,那房俊就是砧板上的猎物,任凭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