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天唐锦绣 > 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txt下载

    李神符看样子似乎觉得不妥,蹙眉咬牙,迟疑道:“此举过于缺德,恐遭天下人非议谩骂,有些不妥。”李道立拍着胸脯道:“叔王权当不知便是,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房俊那厮刁钻狠毒、手段下作,对其自当无所不用其极才行,否则若是以德报怨、何以报

    德?就该以直报怨!”绑架长乐公主及其孩子的确很是令人不齿,但李道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他此番被房俊勒索几十万贯,东平郡王府两代人的积蓄被席卷一空,更背巨额债务

    ,若是不能从房俊身上将钱拿回来,自己如何面对子孙、死后如何面对父亲与叔父?

    见李神符仍在犹豫,遂低声道:“如若大事可成,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谁又敢多嘴多舌?”

    李神符终于被他说动,但还是顾虑重重:“这件事我权当不知,你自去办理。”

    李道立心中暗骂老贼无耻,让我出面动手遭受天下人嘲笑诘难,你在背后等着拿钱然后因果不沾?不过眼下李神符隐隐作为宗室领袖,绸缪甚多,无论做什么只要得到他的支持都事半功倍,况且大家绸缪的大事一旦功成,那可是再多钱也无法比拟的,只

    能暂且隐忍。李神符也对房俊的家产眼热不已,想了想,道:“不仅是勒索房二一笔,弥补之前的亏空,待到大事功成,你再出面弹劾房家父子的各种罪状,总要攒下一些

    家底留待日后才行。”

    李道立不怕得罪人,只要那件事成了,无论房俊亦或是房玄龄都毫无权柄可言,任凭自己为所欲为,岂敢有半分抵抗?

    想想房俊这些年积攒下的家业,李道立差点流出口水……两人密谋甚久,茶水喝光了一壶,李道立最后问道:“现在河东、河南等地剑拔弩张,河东世家被房俊强制接管了盐池,岂肯善罢甘休?想必还是僵持下去,

    只是不知会否采取激烈措施,与房俊玉石俱焚。”

    他们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浑水摸鱼,局势越动荡、他们越有利,只不过因为晋王兵败之缘故,河东世家损失惨重对于宗室颇多警惕,所以他们插不进去手。

    却是无比希望河东世家能够强硬一下,与房俊硬刚一波。

    李神符却摇头叹息道:“依眼下形势来看,河东世家未必有那个胆量。”

    李道立往前凑了凑,低声道:“那咱们是否推一把?”房俊之举措等同于断绝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根基,天下门阀皆怒目而视,只不过因为各种各样的掣肘、忌惮暂且不敢妄动,可若是这个时候有人推一把,熊

    熊怒火极有可能瞬间成燎原之势。

    李神符沉声道:“还不到时候,你莫要胡来,现在一旦乱起来无法把握局势,弊大于利,还是应当沉下心等着。”

    李道立急道:“等等等,需等到何时才行?每过一日,李承乾的皇位便稳固一分,再等下去只怕永无机会了!”

    “那也得等!”李神符怒目而视:“现在大唐一统、四海归一,不是隋末乱世,不可能给我们逐鹿天下的机会!长孙无忌与晋王先后两次起兵之时李承乾根基未稳,叛军势大

    成席卷之势,可最终不还是折戟沉沙、兵败身死?那条路走不通!”

    争夺皇位不仅只是兵变那么一条路,只需隐忍下去,找到机会由内而外、由上及下,成功的几率比起兵造反更高。

    所要做的只是等着而已。

    他七老八十尚能有耐心等下去,李道立年富力强为何反而等不得?

    这个没能耐、又没耐心的蠢货。

    李道立颇不以为然道:“算来算去有什么用?没听过哪一件大事是算出来的。”古往今来哪一件大事是谋算出来的?越是精打细算、越是运筹帷幄,往往越是容易出现计划之外的变化,精妙的计划总是被一些忽如其来的意外所挫败,反

    倒是那些激情之下破釜沉舟的时候容易成就大事。

    说白了,事成与败跟谋算没多大关系,关键在于“势”,大势所趋的时候即便欠缺谋算也能成事,反之,任你事无巨细算了又算,该失败还是要失败。

    而“势”之所在,看不见、摸不着,唯有身体力行才能知道是否“大势在我”。

    高祖皇帝当年若是运筹帷幄、暗算千万,岂敢于晋阳起兵逐鹿天下?

    太宗皇帝当年若是排兵布将、谋算敌我,又岂能仓促之下于玄武门发动政变?

    总而言之,事情是干出来的,而不是算出来的……李神符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能将茶杯砸在李道立脑袋上,骂道:“放屁!咱们身为郡王,太祖血脉、与国同休,要么十拿九稳、要么走投无路,否则何须甘

    冒奇险?不是***大事而惜身,而是没有必要去承担那个风险!你这般贪功急进、躁动浅薄,迟早误了大事,害了大家!”

    李道立吓了一跳,连忙保证:“叔王息怒,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叔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小侄以您马首是瞻。”年纪大的人难免腐朽昏聩,且越活胆子越小,但李神符的身份、辈分、威望摆在那里,足矣成为宗室领袖与李道宗分庭抗礼,若无他站出来主持大局,旁人

    根本不能成事。李神符见其神色便知其心中不服,遂警告道:“勿要自作聪明,若上苍垂怜眷顾自会给我们机会,否则就蛰伏下去老老实实忍着,做一个忠臣顺民,千万不要

    荼毒子孙、贻害无穷。”

    “喏。”

    *****

    长长的车队自商於古道走出,沿着洛水抵达洛阳城外,早已等候在此的上百骑士纷纷下马,单膝跪地予以迎接。

    为首的王玄策则躬身上前来到其中一辆马车旁,一揖及地,恭声道:“在下王玄策,恭候武娘子多时。”一只雪白纤美的素手撩开车帘,露出一张明艳秀美、千娇百媚的俏脸,秀眉俊眼顾盼神飞,丝毫没有长途旅行的困顿疲乏,笑盈盈道:“自家人,何须这般多

    礼?”

    王玄策道:“在下深受越国公简拔之恩,以家臣自居,不敢僭越半分。”武媚娘柔声道:“你亦是世家子弟,才能卓著、勤勉任事,二郎夙来对你寄予厚望,如今更举荐你任职右金吾卫长史,何曾将你当做家臣看待?挺直腰杆,拿

    出气魄,勤勤恳恳的做一番大事,给自己谋一个出身,也给妻儿挣一份荫萌,方无愧于天地。”

    “谨遵武娘子吩咐!”

    王玄策心中激荡,非但没有收敛礼数,反而单膝跪地,以家臣、仆从之礼相见。

    “行啦,这荒郊野外的风大,住处可安排好了?”

    “商号在慈惠坊购置了临街的商铺、宅院,是为总号,在下已经命人收拾一新,武娘子可即刻入住。”

    “那就入城吧,车马劳顿,实在是乏了。”

    “喏!”

    王玄策起身,快步走到路旁翻身上马,带着百余骑簇拥着武媚娘的车队浩浩荡荡入城,直奔慈惠坊而去。慈惠坊位于南市之北,与南市中间隔了一个通利坊,毗邻洛水,驻扎于尚善坊外的水师部队可以沿着洛水快速支援,再加上商号的守卫以及武媚娘身边的家

    兵,防卫力量极其强大。商号就位于慈惠坊北侧,沿着坊墙开通了门阔五间的三层楼房,隔着一条街道便是水波荡漾的洛水,水师兵船游弋其上,即可快速登陆支援,亦可由此登船

    顺流而下撤出洛阳,安全方面可进可退、万无一失。

    武媚娘下车之后巡视一周,很是满意,这才入住商号后院的房宅,让随行的下人将携带的各种吃穿用度之物安置好,烧了热水,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热水将本就欺霜赛雪的肌肤蒸得愈发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妩媚的容颜愈发多了几分水润秀美、我见犹怜,穿上粉白色竹叶纹的襦裙,丝带系在腰间愈显盈

    盈一握,上身淡色褙子雍容华美。

    赤足穿上绣鞋坐在窗前,慢悠悠喝了口茶水,问道:“王玄策何在?”

    侍女答道:“正在堂上恭候。”

    武媚娘“嗯”了一声,放下茶杯,在侍女服侍之下出了房宅,穿过花树簇立的庭院,来到正堂。

    坐在椅子上的王玄策急忙起身见礼,低着头,不敢张望。

    鼻端传入如兰似麝的香气,眼睛看着粉白色襦裙的裙裾犹如风动莲叶一般在身前走过,耳畔听得一把柔美的声线:“坐吧,总是这般多礼。”

    “喏。”

    王玄策等着武媚娘在上首坐了,这才转身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眼尾都不敢四下打量,恭谨至极。

    “河东盐池那边形势如何?”

    “苏都督亲自统兵入驻盐池,强制接管,二郎又将刘、戴、张三人连同数十司法官员皆接到盐池,核查账簿、追缴亏空、审讯贪墨,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嗯,如此就好。”

    询问了几句河东盐池的事情,武媚娘便放在一边,他深信房俊只要敢做就一定早有预案,无需她过多操心。“听闻商号在林邑那边最近效益不好,尤其是稻米采购遭受当地贵族的抵制,到底怎么回事?水师就驻扎在岘港、宋平,岂能任凭当地人联合起来对商号抵制

    ?要么用钱帛予以拉拢使其为我所用,要么派遣军队予以剿灭,无论如何林邑的稻米供应都不能丝毫闪失。”

    “喏,在下马上行文宋平驻军,命其配合商号在其地的收购行为,确保稻米采购万无一失。”王玄策有些冒汗,这位千娇百媚的美娇娘果然如传闻一般魄力不逊于男子,开口便要掀起一场战争,安南人、林邑人怕是要遭罪了……

    武媚娘有些不高兴,语气严厉:“郎君创立‘商号之初衷,便是为了林邑、安南等国之稻米,事关民生,确保每一个大唐百姓都能有米可食,所以‘商号不是讲究

    仁义道德的地方,为了充足的稻米供应,自当无所不用其极。‘商号创立不过短短几年,你们已经忘记了初衷,反而重拾儒家伪善的那一套,是为失职。”

    王玄策汗流浃背,站起身束手而立,不知如何回话。事实上正是如此,在水师的无敌船队配合之下打开局面之后,“商号”上下似乎就有了懈怠之意,“仁义礼智信”再度占据上风,行事开始讲究“上国气象、天

    朝风度”,意欲在番邦蛮夷之地推行“儒家之仁爱”,浑然忘却“商号”设立之初衷就是从番邦之地掠夺粮食以充实国内。

    “商号”存在的意义是让更多的大唐百姓有米可食,而不是向那些化外之民普及“儒之仁爱”。

    真正的“仁爱宽厚”要留给自己人,而不是浪费着帝国的资源去向蛮夷播洒“天朝风度”……见到王玄策诚惶诚恐,武媚娘笑容温煦,柔声道:“给南边去信吧,今年八月之前确保完成全年的粮食购买数额,不管他们用什么方式,这一点无需讨价还价。如果林邑、安南等地有人抵制,就让水师出动狠狠的杀一批,帝国每年花费在水师身上的钱帛不计其数,不是让他们在海外作威作福游山玩水的,要用蛮夷的

    鲜血去彰显帝国的强硬。办妥这件事,你便启程前往长安履任吧。”

    “喏。”

    王玄策心悦诚服,恭声应允。

    事实上房俊在创立“东大唐商号”之处,立意便是“不择手段攫取利益”,以海外之财富填补国内之不足,首当其冲便是收购稻米以供应国内之需。

    但是在运行一段时间之后,国内的舆论开始沸腾,谴责“商号”行事恣意、唯利是图,使得番邦蛮夷对天朝上国怨声载道,其民众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岂能将大唐百姓之福祉建立于友邦民众的痛苦之上呢?

    大唐以儒治国、以孝治天下,应当泽被苍生才是……

    不知何时,这种论调逐渐占据上风,导致“商号”的行事准则也在潜移默化之间发生了变化,此刻被武媚娘指出,王玄策方才幡然醒悟。

    水师是帝国花费庞大财力创建,官员们所有之俸禄是大唐百姓的民脂民膏,岂能以帝国之物力、讨与国之欢心?

    没那个道理。

    *****

    武媚娘抵达慈惠坊的同时,朝廷对于阿史那忠的最新任命也送抵尚善坊,李泰与阿史那忠一起迎接天使。

    “兹任命薛国公阿史那忠为河南府少尹,望君公忠体国、勤勉任事,不负朕之厚望……”

    任命是吏部所任,却通过圣旨的方式下达,足矣见得李承乾对于此事之重视。

    阿史那忠喜不自禁。作为一个内附的“降将”,又是突厥贵族,麾下有着一支族人组成的忠诚部队,但也正因如此,平常时候深受朝廷之忌惮,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以免引发

    不必要的麻烦。

    空有权势,却束手束脚。

    “河南府少尹”虽然只是从四品下,却也是府尹之佐贰,更依附于魏王李泰,可以大展拳脚。

    “全赖殿下之举荐,在下定以殿下马首是瞻,为帝国再立功业!”

    阿史那忠知道自己的站位,马上向李泰表忠心。李泰不以为然的摆摆手,笑道:“本王又没想争夺皇位,用不着你表忠心,一起竭尽全力为陛下效力吧,陛下宽厚,只要薛国公立下新功,定然予以重用,再

    不复此前之猜忌。”阿史那忠开怀大笑:“吾虽胡人,然忠诚之心毫无瑕疵,当年誓死追随于太宗皇帝麾下,如今也当竭诚效忠于陛下。现在为河南府少尹,适逢殿下营建东都,

    正当唯命是从,为殿下效力,便是为帝国效力。”

    他知道自己现在还够不上陛下,但只需好生协助李泰办事,便能无限靠近中枢,迟早可以进入朝廷最高权力阶层,不必急于一时。

    纵然大唐广博深厚、有容乃大、接纳天下英雄,可一个胡人贵族出身的胡将想要跻身中枢依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能力、时机、运气,缺一不可。

    李泰摇头道:“大唐兼容并蓄,太宗皇帝更被尊为‘天可汗,岂分胡汉?只要忠心大唐、勤勉任事,皆我袍泽。”李唐皇族出身于“关陇门阀”,而“关陇门阀”本就是北魏之时崛起,其中诸多鲜卑血脉,譬如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屈突通等人,待到太宗皇帝横扫六合、一统八荒,诸多突厥等外族也融入大唐,譬如阿史那思摩、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等等,太宗皇帝皆一视同仁,无分彼我,大唐开疆拓土,也都有这些

    胡将的汗马功劳。

    这是大唐的国策,最起码在政策层面给予胡将极高的待遇。

    当然,也仅限于地位高、能力高的胡将,普通胡人想要融入大唐却是千难万难,连求娶汉人女子都受到极其严格的限制……

    阿史那忠感慨道:“此吾辈胡儿之荣幸也!”

    ……

    翌日清晨,李泰召集河南府官员于官廨召开会议,礼部尚书许敬宗也前来出席会议。裴怀节现在是戴罪之身,已经暂停其河南尹之官职,由河南府少尹段宝元到场,与会者还有新任河南府少尹阿史那忠、洛州刺史贾敦颐,再加上许敬宗,皆

    乃河南府级别最高的官员。

    李泰指了指许敬宗:“陛下交待许尚书之事务颇为要紧,说说吧。”

    “喏。”许敬宗应下,看着其余几人:“中枢确立新政十余项,其中丈量田亩为首。大唐承袭前隋,破除万难一扫沉珂,国力蒸蒸日上,睥睨四海、一统八荒。然则由于隋末天下动荡、数十路匪盗相互搏杀,导致人口流失、土地隐没,对于国家征缴税款、制定政策、兵员募集等等影响甚坏,长此以往,将成为帝国顽疾。故而

    中枢制定计划,丈量天下田亩编纂入册,一则制定含纳九州的舆图,再则也能对人口、土地之详情了如指掌,还望诸位竭诚相助。”

    场面很是沉闷,诸人皆闭口不言。

    虽然并不明确中枢丈量天下田亩的真正用意,但世家门阀趁着当初隋末乱世之时吸纳、抢占的土地无以计数,一旦被丈量出来,肯定没有好事。

    但此项政策乃是中枢所制定,当做国策在全国范围内施行,谁能抵挡、谁敢抵挡?

    李泰看了看段宝元、贾敦颐,伸手敲了敲面前的案几,淡然道:“贾刺史、段少尹,表个态吧。”

    贾敦颐闭口不言。段宝元轻咳一声,缓缓道:“兹事体大,影响甚广,需要整个河南府群策群力才行。但现在府尹遭受审查,河南府群龙无首,无人能够出面主持大局,依我看

    不妨暂停一些时日,待到对府尹的审查尘埃落定之后再行启动。”

    没有裴怀节这个所有河南氏族共同推举出来的“代言人”主持大局,谁能让各地世家门阀全力配合?

    李泰看向阿史那忠。阿史那忠明白李泰的意思,朗声道:“国家政策,岂能因某人而停滞不前?许尚书可循河南府之土地名册制定详细计划,而后整个河南府衙门全力配合、予以

    施行。在此过程之中,谁敢扯后腿就拿下谁,任谁也不能抵触中枢之政策,更不能抵触陛下之皇命!”

    他现在就是钉入河南府的一颗钉子,誓要将这块铁板钉出一个窟窿,然后彻底扯碎。段宝元不以为然:“河南府的土地账簿并不健全,起因是隋末之时天下攻伐、土地归属一塌糊涂,立国之后依从惯例谁占据就由谁耕种,乱七八糟莫衷一是,

    很难清晰界定所有土地的归属,若无府尹号召各地门阀,怕是无法厘清。”许敬宗冷笑道:“谁跟你说谁占据就由谁耕种?武德五年,尚书左仆射、司空、魏国公裴寂主持尚书省,便曾派人前往各地编纂土地账簿,各家各户之土地皆登记在册,否则这许多年来朝廷赏赐有功之人的永业田从何而来?各家土地皆在册,然则现在洛阳周边已经再无可赏赐之田,田地都去了哪里还用问?汝等治理

    河南,却联接世家门阀吞并土地、隐没丁口,导致河南府的府兵常年不能足额,现在还混淆事实企图往隋末乱世推搪,简直无耻之尤!”

    每一次王朝兴灭、皇权更迭,都意味着一次权力的清洗、重组。

    王朝开国之初,肯定是经过常年混战,人口在战争之中大量湮灭,土地出现富余,这些富余的土地便成为新的权力集团所分配的利益。大唐这才开国三十年,当年战争最为残酷、人口减少最为严重的河南地区便无可分配之土地,任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段宝元却依旧摇头:“此皆当年隋末乱世所造成的遗留问题,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试问各家之土地已然耕种数十年,贸然使其丈量,谁能心服口服?此事非府

    尹出面牵头不可为。”

    这话还真不算是他威胁谁,如此大事,没有裴怀节这个世家门阀的“代言人”,肯定遭受抵制,想要丈量这些门阀世家的田地,难如登天。

    尤其是因为河东盐池之故,洛阳世家亦是怨声载道,因盐池损失利益的怒火尚未平息,这边又开始丈量各家田地,真以为洛阳世家是泥捏的毫无火气?许敬宗奇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洛阳的土地不属于大唐吗?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洛阳的世家门阀不是大唐的臣民吗?为何明知洛阳周边的土地被吞并圈占

    ,中枢意欲丈量却不可得?”

    段宝元两手一摊:“您跟我说这个,我亦没奈何啊。”

    许敬宗冷笑道:“不就是打着法不责众的心思吗?我倒是要看看谁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看向贾敦颐,问道:“我欲从洛阳周边开始丈量田亩,贾刺史以为如何?”贾敦颐与裴怀节、段宝元等不是一路,闻言颔首道:“下官会让人备好土地账册,并且亲自带人前往各处配合丈量,只不过下官人微言轻,若遇抵制,恐无法

    强行推进。”

    他虽然名望卓著,但说到底仅只是一州刺史,压不服那些世家门阀。

    阿史那忠断然道:“我会率领洛阳驻军跟进,谁敢抵制,甚至捣乱,统统抓捕!反正‘三法司’几位大佬就在河东盐池,可以请求支援、就近审判。”

    他不怕得罪人,一个内附的胡将要那么要的人缘作甚?全心全意的忠于陛下、贯彻陛下的意志,这才是他的立身之本。

    李泰拍板:“各处衙门做好准备,三日之后自偃师开始丈量田亩。”

    “喏。”

    ……

    段宝元匆匆赶回河南府衙,在官廨内见到一身常服正喝茶的裴怀节,一脸担忧道:“许敬宗已经决定三日之后开始丈量田亩,自偃师开始,我苦劝无用。”

    裴怀节执壶给他斟了一杯茶放到面前,若有所思:“偃师啊,这个地方选的好。”武德四年,于洛阳置洛州总管府,辖洛、郑、熊、榖、嵩、管、伊、汝、鲁等九州,其中洛州辖洛阳、河南、偃师、缑氏、巩、阳城、嵩阳、陆浑、伊阙等

    九县。

    偃师就在洛阳以东三十里,乃是洛阳之附郭。

    而偃师之土地,十之七八归属于洛阳于氏,洛阳于氏的家主,正是当今帝师、尚书左仆射衔、燕国公于志宁……洛阳于氏亦是关陇门阀的一份子,具有鲜卑血统,定居洛阳已然几代人,根深蒂固、势力庞大,所属土地阡陌交错、幅员万顷,其中不在账册上的田亩数之

    不尽,大多都是这些年巧取豪夺而来,一经丈量,自然无所遁形。

    只是面对于志宁这样一个功勋、资历、声望都无限高的庞然大物,也不知许敬宗能否坚持到底?

    段宝元道:“是否事先知会洛阳周边世家,让大家早作准备?”

    裴怀节反问道:“你想做什么?私下勾连、抵制圣旨吗?”

    “可若是不能事先统一,万一彼此之间不能同进同退,岂不是自乱阵脚?”此番丈量田亩,乃是中枢携万钧之势倾巢而来,万一有的人家顶不住从而偃旗息鼓,岂不是使得洛阳世家从内部分裂?世家门阀不能统一阵线抵抗中枢,怕

    是就要任凭鱼肉了。裴怀节放下茶杯,道:“这个时候你就算出面去联络各家,怕是也没谁会见你。许敬宗丈量田亩乃是煌煌大势、名正言顺,与其对抗便是抵制中枢、抵制陛下

    ,予人口实。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想来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

    段宝元恍然。

    虽然各家都不可能甘心朝廷丈量田亩,但明面上却予以支持,只不过定然有手段予以阻止,但绝不会流于表面给朝廷里那些个御史言官弹劾的机会。洛阳世家虽然并未直接插手河东盐池的管理,但每年都分润大量利润,现在盐池被房俊强制接管,各家的利益大受损失,正是怒火滔天之时,再有许敬宗强

    制丈量田亩,怒火极有可能集中爆发。

    造反是没人敢干的,但以强硬姿态抵制一下,却极有可能。

    想到这里,段宝元忧心忡忡:“现在的洛阳就是一个巨大的油锅,一滴水掉进去怕是就要炸掉,连带着我们在内都有可能被炸的尸骨无存,危险至极。”洛阳乃是东都,“三河之地”的中心,各方利益都汇聚于此,甚至牵动着大唐的半壁江山,洛阳不稳,则河东、河南、山东等地皆不稳,中枢选在洛阳攻讦门

    阀世家,在他看来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成功自然事半功倍,可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裴怀节叹息一声,深表认同:“是啊,陛下过于急切了。”“打压门阀”乃是太宗皇帝时制定的国策,当今陛下一以贯之,这并没有什么错,世家门阀自己也能认识到自身的壮大对于国家所带来的危害,虽然不甘愿,

    但若是中枢在某种程度上抑制、削弱门阀的实力,门阀也能接受。但那边刚刚剿灭晋王兵变,这边房俊便以雷霆手段强制接管河东盐池,一举掘断世家门阀的财源,紧接着又让许敬宗丈量田亩,磨刀霍霍直指世家门阀赖以

    传承的根基,半点缓冲都没有,怎能不令世家门阀背脊生寒?

    谁也不愿意束手待毙,激烈的抗争肯定随之而来。天下门阀的目光都集中在河南、洛阳,都在看着河东、洛阳的局势如何收场,大家肯定在暗中给予各种各样的帮助,想要让河东、洛阳的门阀站出来对抗中

    枢。

    若是不行,大家也都有了准备,可以接受更大的损失。

    若是成功,则可以继续在各地发展力量、积蓄根基,与中枢抗衡。

    “这是中枢与门阀的战争,对于双方来说,都不能接受失败。”裴怀节幽幽一叹,只可惜他这个天下第二的封疆大吏还未正式在这场波澜壮阔的战争之中登场,便被小人以卑劣至极的栽赃陷害弄得靠边站,着实郁闷至极

    *****

    河东世家的反馈比房俊预想之中来得还要快,薛迈已经从汾阴启程,抵达河东盐池会晤房俊。自盐池外围下车,薛迈便在一众子弟的簇拥之下步行前往官廨,沿途所见兵戎齐整的水师、忙忙碌碌的技工、往来穿梭的民夫,整个盐池虽然尚未复产,却

    已现欣欣向荣之景象。薛迈遂对左右道:“纵然没有吾等,十日之内盐池也会复产,听闻越国公有新式制盐之法,想来产量也会提升,现在不是吾等配合越国公,而是越国公在给吾

    等机会啊。”

    薛家子弟闭口不言,但心中之不忿却毫不掩饰。

    毕竟这可是使得河东世家赖以生存的河东盐池,意味着巨大的财富与影响力,如今将其拱手相让,如何甘心?

    薛迈自然明白家中子弟的不甘,却未多说,只是摇头叹气。

    更让薛家子弟不满的是房俊根本不曾出来迎接,而是等在官廨,薛迈一行抵达之后才出门相见……

    挥手将家中子弟全部留在门外,薛迈一个人随同房俊进入官廨。

    分别落座,房俊亲自沏茶,笑道:“如今我已经成为河东世家眼中的恶人,想来贵门子弟恨不能啖我之肉、喝我之血才消心头之恨。”薛迈跪坐在靠窗的案几之后,伸手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叹气道:“子孙不肖,愚蠢顽劣,与越国公您相比实在是拿不出手,恐怕等我死后,家中子弟就要蛰伏

    隐忍、坠落凡尘了。”房俊捧着茶杯喝水,闻言笑道:“汾阴薛氏家学渊源、治家严谨,子弟多有勤学苦读之辈,科举考试大行其道的年代,正是薛家子弟独占鳌头之时,您老大可

    以颐养天年,薛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既然薛迈亲自前来,纡尊降贵,那就意味着对方答允了他的条件,以科举考试来换取河东盐池的所属权,并且在某种意义上支持中枢“打压门阀”的政策。

    识时务者为俊杰,薛迈有魄力。薛迈笑呵呵的眯着眼,缓缓道:“我老了,活不了几天,却还得为儿孙的前程操心。所以别用那些大而化之的言语搪塞于我,给我一个具体的名额,让我死而

    瞑目。”

    房俊有些为难:“这种事只能私下达成一致,岂能付诸于明处呢?一旦泄露出去,朝廷科举取士将沦为笑柄,殊为不智。”

    薛迈摇头,寸步不让:“我信得过越国公的操守、人品,只需你一句承诺就可以,谁会将承诺拿出去说事儿呢?”汾阴薛氏答允以科举考试来换取河东盐池的损失,却不能笼统

    的一句“在科举考试之时予以优待”就能打发的,他要一个具体的名额,具体到在未来多少年内会有多少薛氏子弟获取什么样的名次,即便不能签字画押,却也需要房俊亲口承诺。

    谈判从辰时直至午时,期间并无第三人在场,也不知两人到底谈了什么,薛迈自官廨出来之后,由房俊将其礼送至盐池之外,在家中子弟簇拥之下返回汾阴。随后,“三法司”对于盐池账目的审查加快,两天之后宣告结束,王福郊、柳长云以及死去的司马虞承担了最大罪责,剥夺柳长云盐场管事职务,追缴贪墨之

    后准许“罚赎”,王福郊则继续担任“监正”一职。

    其余管事则各有罪责,或多或少皆以金“罚赎”,而后各自回归原岗位……

    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件很快宣告结束,颇有一些“虎头蛇尾”,但实质上却取得了震惊天下的进展。河东世家丧失了河东盐池的归属权,而后非但没有强势的撤出盐池导致盐池彻底停产,反而低头认罪、俯首称臣,交出盐池归属权的同时以“主持者”的身份

    重新进场。

    这让围观的天下门阀又惊又怒,河东世家如此操作,岂不是助长中枢之气焰,往后可以毫无顾忌的在其余门阀身上故伎重施?

    等轮到自家的时候,是效仿河东世家偃旗息鼓、任意欺凌,还是含恨而起、不死不休?

    河东世家给门阀世家与中枢的斗争开了一个坏头,让憋着一股劲儿的门阀有些泄气……一船一船满载海盐的商船自华亭镇出发,沿运河北上直抵关中,缓解关中、陇右缺盐之虞,不过这亦是杯水车薪,“三门峡”独特的地理结构导致黄河上下游

    的航运极为困难,连漕粮的运输都受到限制导致关中粮食匮乏不得不营建东都,何况是运盐?

    不过略有缓解也可解当下之困局,河东盐池已经开始复产。

    ……

    “何谓‘五步制盐法’?”

    “因何要在卤水之中加入清水?下官在盐池十余载,了解所有的制盐工序,对此闻所未闻。”

    “何以使卤水自硝板之下流过?有何意义?”

    每一日,王福郊都跟随着由华亭镇盐场调集过来的技工身后,看着这些新奇的操作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遂不断发问。

    华亭镇盐场的技工倒也不藏私,将新式制盐法倾囊相授。

    “所谓‘五步制盐法’,便是集卤蒸发、过箩、储卤、结晶、铲出等五个过程。”

    “加入清水是为了使得卤水当中杂质的析出,产出的食盐纯度更高。”

    “硝板看似平整,实则地下有着无以计数的孔洞,卤水流过便提纯了一遍,过滤杂质。”

    王福郊等原盐池技工大受震撼。自周代开始,河东盐池的产盐技术便是“天日曝晒,自然结晶,集工捞采”,主要依赖阳光和夏季频发的“南风”,使盐池沿岸的盐水迅速蒸发,凝结成盐颗,

    朝取复生,暮取朝复,取之不竭。

    至南北朝之时,发明了“垦畦法”,也不过是在盐池岸边堆叠“储卤畦”,使得卤水面积增大,加快蒸发速度。而现在,在技工的主持之下,整个盐池的盐丁、民夫不断将卤水自盐池取出浇灌入畦地之中,人工参与的程度极高,导致制盐过程大大加快,加之清水点卤

    、硝板过滤等等工序,肉眼可见的食盐纯度越来越高,析出的盐粒雪白细腻,较之以往的“苦盐”不可同日而语。阳光明媚,南风温熏,卤水在风吹日晒之下迅速蒸发,一层一层雪白的盐粒结晶出来,盐场的盐丁、民夫增加了几乎一倍,却无一人得闲,更多的人手、更

    先进的工艺技术,带来更高的产量以及更好的质量。河东世家出身的官吏们都忍不住有些后怕,之前还以为房俊咄咄逼人、恣意妄为,现在才知道根本就留有余地,如果强制接管盐池之后将河东世家全部驱逐

    ,其后调集华亭镇盐场的人手加上荥阳郑氏的支持,同样可以很快完成盐池复产,且产量、质量更上一层楼。

    当真出现那样的局面,河东世家才是损失惨重、一无所有……

    ……原本因为房俊强制接管河东盐池而导致的舆情,在盐池复工复产且河东世家完全顺从之后迅速平息下去,之前叫嚣的那些门阀世家偃旗息鼓,河东、河南等

    地都从一锅沸水的状态冷却下去。

    不仅仅是河东盐池如此快速复产且产量大增使得更多人“出师无名”,更在于此举背后所蕴含的政治意义。

    河东世家这个相对孤立的团体在被掘断财源之后没有奋起抗争,反而选择蛰伏、合作,这显示出中枢“打压门阀”的决心以及房俊强硬高明的手腕。

    如果下一步“打压门阀”的策略轮到他们头上,他们赖以传承的财源、基石也被掘断,那该怎么办?

    没有财源、没有私兵的世家门阀,那还是世家门阀吗?固然“耕读传家”是世家门阀所标榜,但他们非常清楚仅仅依靠典籍经义是无法为自己谋求最大利益的,世家门阀赖以传承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而是粮食、人

    口、军械,有了这些才能在乱世之中“兴一国灭一国”,才能在太平年节“废立皇帝”。

    当世家子弟人手一本经义,整日里“之乎者也、子曰孟云”,那还能撬动国家利益以为己用吗?

    然而未等河东、河南的门阀从盐池“易主”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另外一场矛头直指世家门阀根基的动作已经开始。

    *****

    三月望日,小雨。从洛阳城的上东门出城,漕渠在官道南侧缓缓流淌,无数船舶穿行其上、舟楫如云,向北侧眺望可见郁郁青青的北邙山横亘东西将奔腾壮阔的黄河阻挡于外

    许敬宗策骑先行,河南府、洛州刺史府的官员紧随其后,两侧是阿史那忠、段宝元率领的洛阳府兵,其中还有阿史那忠的亲兵数百骑,浩浩荡荡,直驱偃师

    刚到偃师界碑,便有县衙官员恭候于路旁,许敬宗勒马站定,整支队伍遂齐齐止步。

    许敬宗翻身下马,张望四周,开口道:“就从这里开始。”

    脚下洛水在北、伊水在南,于远处汇合为一、自北邙山东侧向北注入黄河,其间地势平坦、河水充沛、土地肥沃,平整的农田直铺开去,一望无际。

    河南府官员互视一眼,默不作声。

    偃师县的官员上前,小心翼翼道:“这里是于氏的田地,账册完备、条目清晰,实无丈量之必要,要不咱们渡过洛水,由此向北丈量可好?”许敬宗摇摇头,沉声道:“吾受皇命前来,非是要彻查某一家、某一姓之田地,也非是要核查县衙官府账册之真伪,而是为了认真丈量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做

    到一丝不苟、分毫不差。吾不在意这是谁家的田地,就从这里开始。”

    “喏。”

    偃师县的官员见河南府的官员们一声不吭,自然不敢多嘴,遂由一个掌管户房的胥吏自装满账簿的马车上挑挑拣拣取出一份账册,递到许敬宗手中。

    许敬宗接过账册握在手中,四下看了一眼:“偃师县令何在?”

    “回许尚书的话,县令近日染病,正在府中治疗,未能前来辅助。”

    “呵。”

    许敬宗冷笑一声,又问:“于家可有人在场?”

    “昨日县里已经告知各家今日要丈量田亩,要求各家派人至田中等候,不过于家也说任凭丈量,他们不会派人至田中。”

    “哼!”

    许敬宗怒哼一声,对于洛阳于氏的跋扈深感恼怒,这是浑然未将他这个礼部尚书放在眼里啊!

    “胥吏何在?”

    “在!”自许敬宗身后涌出数十人,各个年青、英姿勃勃,这是许敬宗自贞观书院弟子之中选拔的人才,协助辅佐他前来洛阳丈量田亩。这些书院子弟不仅精于算数

    、才思敏捷,且各个都听他这个原书院主簿的话,指哪打哪、如臂使指。

    “开始丈量吧!”

    “喏!”

    有书院子弟上前从许敬宗手里接过账册,展开仔细看了看,又对照了实物,确认了边界,遂取来皮尺开始丈量,又有人在一旁跟随,一边丈量一边记录。小雨淅淅沥沥,一众官员都打着伞站在雨中,面前是尚未开始耕作的田地,小草已经冒尖儿,河畔的杨柳枝条摇晃,唯有雨滴落在伞上的声音,没有人说话

    随着丈量慢慢进行,逐渐有人自远处靠拢过来,这些人大多戴着斗笠、裤腿高高卷起,赤着脚走在泥泞的田埂上。

    看上去好像是农人或者佃户,亦或是长工。

    眼瞅着这些人越聚越多、越靠越近,气氛逐渐紧张起来。

    阿史那忠眉头紧蹙,大声喝道:“都站住,离远些!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一个老农模样的人身材矮壮,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闻言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两步:“吾等乃是于家

    的佃户。”

    佃户便是失去土地的农户,却还没有卖身为奴,只租赁主家的田地耕作,每年缴付一定的租税,剩余为己所有。

    阿史那忠不耐烦道:“朝廷丈量田亩,你们主家都不来人,你们这些佃户凑什么热闹?”

    那老农一脸苦大仇深:“敢问将军,是要重造账册、增多田亩,以便于更多的分派徭役、赋税吗?”

    此言一出,气氛愈发安静。许敬宗心中一跳,觉得有些不妙……

    许敬宗厉声喝问:“谁跟你说的这些?”

    老农木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追问道:“没人跟我们说什么,我们只是来问问官人,到底是不是要增派徭役、加缴赋税?”

    旁边有人附和:“我们都觉得不对劲,否则何必忽然丈量田亩?这地我们种了很多年了,本就是许家的,若是丈量出与账册不符,是否要收回?”

    “这些地我们种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量地?”

    ……许敬宗面色阴沉,觉得不大对劲,他不理会这些农夫、佃户,回头盯着河南府、洛州刺史府的官员,大声问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想要抵制朝廷政策吗?

    你们都是朝廷官员,非但不拥护朝廷政策,反而四处造谣、抵制国策,想造反吗?!”

    河南府、洛州刺史府的官员闭口不言、束手恭立,任其呵斥。

    许敬宗面沉似水,喝道:“来人,去将许家人叫来!”

    偃师县令道:“许氏家主病重,家中子侄皆前往洛阳恳请御医前来诊治,现下府中并无可主事之人。”洛阳许氏的家主是燕国公于志宁,但于志宁常年居住长安,所以洛阳祖宅这边主事的是其弟于保宁。于保宁曾任泸州司马,致仕之后便一直在洛阳居住,声

    望很高。许敬宗环顾四周,见到越来越多的农人、佃户、长工自小雨之中慢慢汇集过来,转眼已经汇聚了数百人,这些人神情木讷、寡言少语,既不鼓噪也不惹事,

    就只是默默的聚拢过来。

    而在远处,负责丈量田亩的书院学子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挡住,无法继续进行。

    有一股沉默的力量在风雨之中积蓄、酝酿,令许敬宗背脊生寒……许敬宗掩在袖子下的手微微发抖,怒视周边汇集过来的农人、佃户,厉声喝问:“谁人指使你们阻挠朝廷施政?你们可知如此做法乃是抵制朝廷政令、违反帝

    国律法,形同谋逆不仅人头落地,甚至有可能阖家连坐、夷灭三族?”

    为首那老农不理会他的喝问,只一个劲儿的反问:“你们来丈量田亩,是否要增加徭役、赋税?”“绝无此事!”许敬宗断然否认:“天下藏匿的土地太多,根本不在账册之上,连绘制一份精准的舆图都做不到,岂能任凭此等境况长期保持下去?本官此番

    前来受到陛下委托,只量地,其余一概不问,与赋税更无半点干系!”有人将田亩与赋税、徭役结合起来,编造了谎言,然后自己躲在幕后,将这些无知的农人、佃户组织起来抵制朝廷政令,目的自然是要破坏丈量田亩的施行

    ,以便于他们数十年来侵占的土地得以积蓄藏匿在自家名下。

    可就算看破又能如何呢?

    这本也不是什么高明的计谋,厉害之处在于他们驱使农人、佃户站出来抵制,“法不责众”,自己还能将这些农人、佃户全部抓捕?

    若是当真抓捕,那就正中那些人的下怀。

    一项中枢制定的政策,在实施的过程之中遭受到农人的抵制且不说,还要依靠强制手段予以实施,这对于中枢、对于陛下的打击是极其严重的。更为重要的是,万一在抓捕的过程之中发生“偶然”事件,导致有农人、佃户或者兵卒损伤,那这件事将迅速形成一场天翻地覆的风暴,将许敬宗席卷入内,

    遭受灭顶之灾,甚至完全撕碎。

    看看眼前这些农人、佃户们压抑着的怒火,许敬宗心中惴惴,下意识的叹了口唾沫。

    可现在陷入僵持,他又不能退。以礼部尚书之身份被陛下委以重任,这是信任的表示,只要这件事做好了,可以作为日后升迁的重要政绩,而不是依靠“贞观勋臣”的资历倚老卖老遭受无数

    攻讦弹劾。

    所以明知此刻应当退避三舍、从容谋划破解危局,但许敬宗却不甘心就此罢手。

    更何况此刻一退,意味着中枢威望彻底破裂、陛下威望被碾入污泥,后果是他绝对承担不起的。

    雨势越来越大,汇聚过来的农人、佃户、长工也越来越多,丈量工作已经停下,气氛愈发凝重,随时都能爆发出危险。

    许敬宗怒目圆瞪,厉声喝叱:“放肆!汝等意欲造反不成?还不速速退下,莫要阻挠中枢政令之施行!”还是为首那老农,面无表情淡定道:“我们不管什么中枢政令,当初我们吃不饱饭卖儿鬻女以求苟活的时候,中枢在哪里、陛下在哪里、你又在哪里?现在好

    不容易有地可种,你们就跑出来丈量土地,意欲将土地收回国有……我们不懂得那些大道理,只知道若是将田地收回,我们就无田可种,就得饿死。”

    大雨倾盆而下,雨水顺着老农皱纹如沟壑的脸上淌下,他们的目光木讷悲伤,矮壮的身躯在雨水之中挺拔如枪。

    “没错,我们不管什么政令,我们只想活着!”

    “我们不偷不抢,凭力气种地,要缴税、要纳租、要摊派徭役,这还不行吗?为何不能给我们一个活路?”

    “现在是盛世啊!难道盛世之下却要我们无地可种,只能等着饿死吗?”

    人群开始愤怒起来,神情愤然七嘴八舌,逐渐凝聚成一股怨气冲天的气势。

    “退后!退后!”

    阿史那忠策骑上前,厉声呵斥:“都在这边围拢着天使,你们想干什么?速速退后,否则一律以谋反论处!”

    河南府的兵卒早就远远的站着,根本指挥不动,阿史那忠只能驱使自己的亲兵上前,将越靠越近的农人、佃户们往外驱赶,以免气氛爆发冲撞许敬宗。

    “都往后退!”

    亲兵们不敢策骑,唯恐战马受到惊吓踩踏人群,只能翻身下马抽刀出鞘,连成一片上前将人群向后迫退。

    许敬宗大汗淋漓,脸上雨水、汗水混合,抹了一把脸,连声道:“放下刀,放下刀,都是帝国子民、吾之兄弟,岂能白刃相向?”

    他都快吓死了,这万一有人不慎撞在刀口上,搞不好就能爆发一场巨大冲突,帝国军队持刀斩杀农人……那后果许敬宗简直不敢想。阿史那忠与他的亲兵也害怕,赶紧收刀入鞘,但还是不能退,只能排成一排挡在人群之前,一边连连呵斥试图将其斥退,一边防止人群忽然暴起,酿成更大

    的事故。

    雨势越来越大,地面上泥水横流,场面愈发混乱。一直旁观的贾敦颐面色凝重的看着混乱场面,低声对身边的段宝元道:“何以至此?中枢政令不可阻挠,你们若是心中有鬼大可以更改账册甚至予以毁坏,这

    般鼓动农人、佃户来对抗天使、对抗中枢,实在是两败俱伤的做法,得不偿失。”他是清官,不贪墨、不渎职,却也知道当今天下的各项弊政,譬如各地的土地账册便是一塌糊涂,世家门阀侵占的土地越来越多,但账册上的数量却不增反

    减,以此来豢养更多的人口,又不必上缴更多的赋税。虽然不知中枢“丈量田亩”的真正用意,但只要将藏匿的田亩丈量出来登记入册,那么隐匿的人口就将无所遁形,因为田地总是需要人来耕种的,阡陌相连广

    阔万顷的土地却无人耕种,谁信?

    若当真撂荒也就罢了,可到了秋收之时满地庄稼、粮食满仓满谷,如何解释?最可怕的就是中枢将不在账册之上的田地予以回收,这就导致世家门阀凭借原有的土地再养不起那么多的隐匿人口,不得不将这些人放出去,再由朝廷授与

    田地,使之完全脱离世家门阀之掌控……

    这比强制接管盐池还狠,直接掘断了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根基。但即便如此,也不应当采取激烈的手段对抗中枢,譬如眼前,就算爆发冲突导致许敬宗遭受灭顶之灾、政治生涯完全终结,可是对于洛阳于氏以及河南府的

    官员来说,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想要阻挠中枢丈量田亩的心思可以理解,但还是应当以更为缓和的手段去谋求对抗,而不是当下这种近乎于“你死我活”的斗争。段宝元却浑不在意,左右看了看,小声道:“这与我何干呢?甚至与洛阳于氏都没什么干系。没人鼓动这些农人,是他们自己害怕藏匿的田亩被中枢丈量之后

    予以回收,导致他们无田可种,这才聚集起来闹事。虽然有些无视法度,不过到底是为了活命,可以理解。”贾敦颐摇摇头:“只看房俊在河东盐池的强硬手段,便可知中枢对于世家门阀的态度,许敬宗不可能退步的,他若是退步就等于结束自己的仕途生涯,而最终

    退步的还是你们,因为你们太过于嚣张,已经越线了。”

    段宝元淡淡道:“是中枢先越线的。”

    中枢与世家门阀之间,始终都有一条线,双方虽然并无契约,但各自遵守,无所突破,两相安好。

    在太宗皇帝登基之前,这条线是“皇权

    ”,只要世家门阀认可、拥戴李唐皇族的统治,那么中枢可以给予世家门阀在各地的“治权”,皇帝与门阀共天下。等到太宗皇帝登基之后,这条线被突破了,中枢不能忍受世家门阀割据一方、辖治州县,动辄参与皇权之更迭、甚至“兴一国灭一国”“废立皇帝”,对世家门

    阀开始施以打压。而如今李承乾登基,更是将太宗皇帝的国策贯彻得更为彻底,他要收回世家门阀对于各地的“治权”,政令行于州县、权力收归中枢,掘断世家门阀的根基,

    使得世家门阀空有名望却再无统治州县之事实。

    这让世家门阀如何能忍?

    直接对抗是不敢的,但可以蛊惑人心、裹挟民意,以“无田可种”去吓唬农人,挑拨农人站出来与中枢对抗,阻挠丈量田亩的施行。

    你皇帝陛下不是讲究“仁爱”吗?那就看看你是否敢对普通农人动刀动枪……

    “退后!退后!”阿史那忠带领亲兵排成队列将农人、佃户们挡在外围,不断大声呵斥驱赶,然而越来越多的农人聚集过来,几十人、上百人直至数百人,这些人神情木讷,

    也不鼓噪喧嚣,只是默默的聚集、上前,给予一种无声的压迫。

    一股力量在沉默之中逐渐凝聚、酝酿。阿史那忠抹了一把脸,也不知是雨水亦或汗水,甲胄里的衣物早已湿透,浑身隐隐战栗,瞪大了眼睛来回巡视,既害怕麾下的亲兵贸然出手伤了农人,更怕

    农人忽然怒火爆发冲击己方阵列。

    无论哪一样都将造成局势彻底失控……

    他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已然沉寂多年远离中枢,本想着趁此机会重新回归陛下的视线之中进而恢复当年的权势,孰料却碰上如此棘手之局面。

    早知如此,还不如整日在府邸之中欢饮达旦、享受作乐……

    许敬宗更怕,一旦眼下之局势酿成事故,他这个礼部尚书就算是到头了,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距离宰辅一步之遥,如何甘心就这么葬送了仕途生涯?

    农人越来越多,踩着泥泞的地面逐渐围拢,将自己与阿史那忠以及书院学子们逼迫着不断后退,已经陷入半包围。

    而河南府官员却早已在段宝元带领之下后撤,在一旁默然注视、袖手旁观。唯有贾敦颐须发箕张,上前手指着农人的脸不断呵斥:“你们想干什么?冲击朝廷命官吗?想造反?吾乃洛州刺史,现在命令汝等速速散去,否则定要追究汝

    等罪责,如若天使有毫发损伤,汝等不仅要腰斩弃市,且会连累家人、亲族!”

    “本官向汝等保证,无论背后何人指使,只要现在散去,既往不咎,如若一意孤行、渺视朝廷,从重从严处置!”农人终于有了回应,还是那个老农,红着眼睛嘶声大吼,脖颈上的青筋都爆出来:“我们不识字,不知什么国家律令、皇帝旨意,只知道丈量田亩就会让我们

    无田可种!您是刺史,应该知道无田可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得卖儿卖女、甚至易子相食!”

    “朝廷不让我们活,我们为何还要服从这个朝廷?”

    “就是你们这些奸臣佞臣为了一己之私利蛊惑陛下,否则以陛下之仁德岂能让我们没活路?”

    “你们都是祸国殃民的奸贼!”

    ……喧嚣声愈来愈大,已经盖过了滂沱大雨,农人的情绪愈来愈激烈,一张张木讷憨厚的面容渐趋狰狞,脚下的步伐不断向前压迫,就好似一颗已然点燃了引信

    的震天雷,下一刻就会彻底爆发。

    局势处于失控的边缘。许敬宗上前一把将贾敦颐拽回来,怒目而视,恨不能一口将对方咬死:“你疯了不成?这些人本就是受人蛊惑指使,根本不知对错,你这般指责怒骂岂不是要

    将他们最后的理智都淹没掉?你想让我们被撕碎不成?不能激怒他们!”

    贾敦颐气得不轻,所有河南府的官员都离得远远的看热闹,只有自己上前帮忙,你现在还怪我?

    “你死不死我不管,但这些农人皆乃我治下之民,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受人蛊惑从而做出冲击天使之罪行,我得保护他们!”

    毫无疑问,一旦这些农人激动之下失控,许敬宗等人固然没什么好下场,可这些农人也必然遭受极刑,否则不足以维护中枢之威严。许敬宗气道:“你口口声声这些是你治下之民,可你睁眼看看,这些人可否在官府的丁册之上,可曾给大唐缴过一分一文的税赋,可曾承担一日之徭役?他们

    不是你治下之民,只是门阀豢养的奴隶而已!”人口不在丁册之上、没有户籍,就只是豪门的奴隶而已,算不得国家百姓,这样的人口所生产出来的粮食、创造的财富都被门阀所拥有,对于国家没有一丝

    一毫的贡献。

    贾敦颐反驳:“我是在帮你!你当他们是门阀的奴隶,那你让人如同豚犬一般宰杀了啊?”

    许敬宗大怒:“你以为我不敢?”

    “我就看出你不敢!没卵的怂货!”

    “哇呀呀,你敢这般小觑于我?”

    “溜舔陛下上位的佞臣,难道还要我瞧得起你?”

    “是可忍孰不可忍!”

    许敬宗矮胖的身躯很是敏捷,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个冲天炮正中贾敦颐的鼻子,贾敦颐猝不及防,被打得“嗷”一声惨叫,一摸脸,鼻血汩汩而出。

    贾敦颐怒气勃发:“奸贼焉敢打我?”冲上去将许敬宗推倒在地,骑在许敬宗身上挥动拳头,许敬宗脸上挨了几拳,拼命挣扎,反将贾敦颐压在身下。大雨滂沱,地上雨水横流、泥泞一片,两人

    在泥水之中挣扎打斗,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好似泥球一般,狼狈不堪。所有人都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愣愣的看着泥水之中扭打的两人,一位礼部尚书,一位洛州刺史,都算得上是高级官员了,却如同市井泼妇一般薅头

    发、吐口水、拽蛋蛋……

    酝酿着怒气的农人也都目瞪口呆,何时见过这个等级的官员互殴打斗?

    长见识了。

    距离最近的阿史那忠心中一动,呵斥近前的农人:“赶紧后退,谁敢伤了这二位,罪加一等!”农人、佃户们闻言吓了一跳,“呼啦”一下齐齐向后退去,身后的人猝不及防躲闪不及撞在一处,顿时引发一阵混乱,那股已经处于爆发边缘的气氛也瞬间消

    散。本就是抓着“法不责众”的心理前来给中枢官员施压,当真让这些农人冲撞一位礼部尚书是万万不敢的,刚才气氛烘托得好,大家都涌起一股怒气,不退不让

    ,认定了许敬宗不敢杀人。

    可现在局势截然不同,这两位在泥水之中滚来滚去,万一滚到自己脚下不小心踩了一脚、碰了一下,岂不是犯下“殴打天使”的重罪?

    还是赶紧躲开为好。

    阿史那忠见到农人们开始后退且气势不再,心中大喜,趁机大声道:“看什么看?都散了都散了,今日雨大,丈量停止,何时再行丈量,等候通知!”然后俯身将扭打的两人拉开,自己背了一个,让身边校尉背了一个,带着一众亲兵部曲快速离去,只留下混乱的农人、佃户,以及尚在一旁袖手旁观来不及

    反应的河南府官员。

    “这个……眼下怎么办?”

    偃师县的官吏六神无主,只能询问段宝元。段宝元蹙眉沉思片刻,沉声道:“暂且散了吧,但要继续给这些人灌输‘丈量田亩就是朝廷要收回土地’的观念,让大家知道一旦朝廷收回土地他们就将无田可种,等到下一次丈量田亩,大家再一起出来阻止。放心,许敬宗也好阿史那忠也罢,绝对不敢对普通百姓亮刀子,否则无论结局如何他们的仕途都将戛然而止,

    他们岂能赌上自己的前途?”

    “喏。”

    偃师县的官吏听了吩咐,带着聚集的农人、佃户离开。

    段宝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长吁出一口气。他自然看得懂许敬宗、贾敦颐两人拙劣的表演,不过此番聚集如此之多的农人也仅只是试探而已,既然这两位不顾威仪给了一个台阶,那大家就都顺台阶下

    去。

    但是想要丈量田亩,绝无可能。

    ……

    “娘嘞!简直岂有此理!”

    回到尚善坊魏王官廨,一身泥水狼狈不堪的许敬宗一脚踹翻了案几,任凭案几上的茶具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兀自气得呼哧带喘、怒气未竭。

    他自从当年被召入“天策府”开始,便一直任职于中枢,虽然知晓门阀世家之桀骜跋扈,却始终未曾有亲身之体验,所知所见也不过是文牍之上。

    如今身负皇命却被如此戏耍一遭,这才让他见识了世家门阀在地方是何等只手遮天、恣意妄为。

    又惊又怒,心中惴惴。

    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功勋,现在才知道想要完成丈量田亩实在难如登天,稍有不慎不仅无法完成陛下的托付,甚至有可能将自己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贾敦颐在一旁让郎中清洗鼻子、散瘀敷药,见许敬宗怒气冲冲,忍不住抱怨道:“随便打一下我就倒地了,何必如此用力?我觉得鼻梁都碎了。”

    郎中忙道:“并无大碍,只是近日定要小心养护莫要触碰,否则会再度出血。”

    许敬宗则道:“你还有心思怪我?你是洛州刺史,也是河南府的官员,结果人家沆瀣一气、结党营私却将你丢在一旁,你还有脸说话?简直不知所谓。”

    贾敦颐哼了一声,心中犹有余悸。今日河南府官员在段宝元带领之下不仅狠狠耍了许敬宗一刀,使其颜面尽失任务受阻,自己这个洛州刺史也被丢在一旁。如果局

    势崩坏,阿史那忠的亲兵与

    农人发生冲突甚至造成死伤,许敬宗、阿史那忠固然难辞其咎,自己这个洛州刺史也得被卷进去承担责任。

    不过此等局面也并不意外,他自从迁任洛州刺史以来,注重农桑、开凿水利、清理吏治,与河南府官员格格不入,受到排挤不被认可亦在情理之中。“这些废话多说无益,还是想想现在应该怎么办?”

    今日大雨,魏王李泰处置完公务之后用了午膳,小酌两杯便在卧房小睡一会儿,得知许敬宗等人狼狈不堪的提前返回,心知定然是出事了,赶紧起身前来相见。

    正堂之中见到狼狈至极的许敬宗、贾敦颐,以及在一旁垂头丧气的阿史那忠,便知不好……

    看着被踹翻的案几、打碎一地的茶具,李泰眉头紧蹙,很是不悦:“发生何事?”

    在那儿受了气,跑到本王这里来撒气?

    许敬宗忙起身,歉然道:“是下官一时气愤,情绪失控,请殿下责罚。”

    李泰摆手让侍从将瓷片收拾了,自己坐到窗前地席上,问道:“这又是何故?可是丈量田亩不顺利?”

    他素来知晓许敬宗其人最是阴险,等闲绝对不会情绪外露,现在跑到自己这边弄得一地狼藉,必然是发生了让他也失控的大事。

    今日开始丈量偃师县的田亩,必然与此有关……只是丈量田亩之事攸关洛阳世家的利益,必然从中作梗,对于此行任务之艰巨早有清醒认知,各种困难也都有所预案,有了心理准备却又这般气愤,到底发

    生何事?

    许敬宗遂将今日之事详细说了……

    李泰倒吸一口凉气:“洛阳这些世家疯了不成?”

    纵然洛阳世界与河南府官员沆瀣一气,但是这般鼓动农人、佃户直接与中枢抗衡之事依旧骇人听闻,这还是大唐的国土、还是陛下的天下的吗?

    简直与谋逆差不太多。

    只要想想阿史那忠的亲兵在农人冲击之下迫不得已动了刀子,就让人不寒而栗……

    李泰冲着阿史那忠连连点头:“危机面前能够克制,做的很好。”

    阿史那忠苦笑:“不是我做得好,实在是胆子小不得不克制。”一旦冲突爆发甚至死了人,许敬宗或许仍能有机会摆脱这个漩涡,他这个胡将却便是第一责任人,想好死都难。与其说他足够克制,还不如说是他麾下亲兵

    救了他一命……

    ……李泰让人将许敬宗、阿史那忠两人带下去洗漱沐浴,又拿自己的衣裳给两人临时更换。等到堂内收拾干净,内侍沏上一壶茶准备了几样糕点,许敬宗与阿史

    那忠焕然一新的回来。

    许敬宗喝了口茶水,吃了两块糕点,犹有余悸的吐出一口气:“今日多亏了贾敦颐,若无他的配合,实在是不知如何应对,这个坑挖得太深了。”

    他现在对贾敦颐简直感激涕零。阿史那忠道:“贾敦颐是洛州刺史,明显与那些河南府官员不是一路,如果今日爆发冲突,他也是重要责任人。不过眼看这河南府官员与世家门阀铁板一块,

    贾敦颐遭受排挤乃是必然,能够这个时候站出来与许尚书配合挽救危机,也算是不容易。”以裴怀节为首的河南府官员,在河南世家的构筑之下织就一张大网,以利益将各家、各级官员联接在一处,贾敦颐是突兀出现的一个意外,游离于这个巨大

    的利益集团之外,怕是早已成为河南世家以及整个官府的眼中钉、肉中刺,所面对的阴谋构陷不知凡几。

    能够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依然坚挺不倒,足以见得贾敦颐不仅仅是有一个好名声那么简单,其人的政治素养亦是高水准。

    李泰道:“现在不是容不容易的事,而是洛阳世家如此阻挠、抵制,丈量田亩的任务要如何施行下去?”

    阿史那忠一脸难色,茫然不知所措。许敬宗倒是早有定见:“倒也不难,下官这就给越国公修书一封派人送去,将‘三法司’借来,此前是希望用敲山震虎的方式威慑一下河南官场,希望他们识时

    务能够配合中枢政令,现在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干脆一查到底!”以当下河南府官员所表现出来的对于河南世家的袒护,可以想见双方之间的利益纠葛极深,只要“三法司”严查,必然无所遗漏,到时候以雷霆手段将河南官

    场犁庭扫穴,必然震慑河南世家,使其投鼠忌器不敢猖獗跋扈。况且有房俊之先例放在那里,强制接管河东盐池看似掘断了河东世家的根基命脉,然而预料之中的疯狂反扑并未到来,河东世家不仅偃旗息鼓甚至主动配合

    房俊在盐池复工复产,足以见得这些世家门阀也不是傻子,在面对中枢权威之时也会衡量利弊得失。

    你硬,他就软。李泰想了想,也没什么好办法,遂颔首道:“也只能如此了,同时也请苏定方调拨一支军队过来,或者给习君买下令让他配合你,没有一支完全听从命令的军

    队,实在是太危险了。”今日河南府的府兵被官员们带着在一旁袖手旁观看热闹,这虽然令人恼火,但也使人庆幸,若是这些府兵也受到鼓动、挑唆甚至有人直接下达命令,在农人

    、佃户们聚集起来冲击许敬宗的时候悍然动手,局势将彻底失控、不可挽回。

    一支听命于自己的军队,在这个时候就显得尤为重要。

    许敬宗忙点头:“多谢殿下提醒,下官险些忘了如此大事。”李泰欣然道:“也别太多感到挫败,此事之难事先便已经有所预备,遭受挫折抵制乃是正常,见招拆招就好了,无论河南府的官员如何袒护,也无论河南世家

    如何嚣张跋扈,浩浩大势不可阻挡,谁敢螳臂当车,就只能被碾为齑粉。”

    *****

    “莽撞了,你怎能袖手旁观任凭那些农人冲击许敬宗呢?一旦局势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河南府官廨之内,裴怀节听闻段宝元的禀告,沉声斥责。段宝元也心有余悸:“谁知道那些农人的怨气居然那么大,面对中枢官员、一部尚书的时候非但完全不惧,甚至怒火冲天想要冲上去将许敬宗撕成碎片……但

    不得不说,此举的确管用,许敬宗与贾敦颐不得不滚在泥水里给大家一个台阶,否则无法收场。”许敬宗面对农人、佃户的逼迫时的确投鼠忌器,不敢承受爆发冲突之后的后果,可河南府的官员同样不敢承受,今日之举措不过是试探中枢的底线而已,绝

    对不想爆发冲突。裴怀节依旧难以释怀:“即便如此,你也应该让河南府的府兵上前维持秩序而不是让阿史那忠的亲兵上前。阿史那忠是胡人,他麾下亲兵部曲也都是胡人,胡

    人粗鄙,忍耐力差,那等情况之下万一不堪压力极有可能做出激烈举措,到时候局势一发不可收拾,那就铸下大错。”

    段宝元连忙认错:“是下官疏忽了,定牢记教训,稳扎稳打。”“嗯,”裴怀节喝了口茶水,叹气道:“只不过如此一来,许敬宗束手无策,就只能再度将‘三法司’请来了,以堂皇之大义来压迫河南府的官员,谁不听话就要

    遭受审查,整个河南府都得沸反盈天。”官员们绝大部分都是出身于世家门阀,与世家门阀的利益牵扯根本理不清、剪不断,此前“三法司”留有余地不曾深入,但现在双方几乎撕破脸,“三法司”定

    然全力以赴,整个河南府所有官员哪一个能够禁得住上溯三代的审查?

    到时候怕是整个河南府衙都要空无一人……段宝元咬牙道:“那就先下手为强,让所有官员集体请辞,河南府如果停摆,影响比河东盐池可严重多了,就不信中枢那边可以任凭整个河南府陷入混乱动荡

    ”裴怀节摇头道:“岂能如此破釜沉舟?一点余地都不留,对谁都不是好事,我们的目的是为了阻挠丈量田亩,不是拉着河南府脱离中枢的管辖,以下克上哪会

    有什么好下场。”

    如果河南府这么做了,那就会成为整个中枢的眼中钉、肉中刺,会引发整个大唐官场的集体攻讦,毕竟这突破了官场底线,谁也不可能忍受。

    段宝元无奈:“那怎么办?就等着‘三法司’一个一个将河南府的官员审查一遍然后全部下狱?”

    裴怀节坐姿端正,手捋着胡须:“传话下去,等到‘三法司’回来就让他们查,想怎么查就怎么查,无论查到谁,马上认罪,有任何后果都会得到补偿。”

    河南府的官员集体请辞肯定不行,这是以地方对抗中枢,就算渡过眼下危机,也迟早被找后账。但任凭审查、审查之后诚恳认罪总行了吧?

    主动不行,被动可以。河南府官员皆世家出身,有“罚赎”的资格,即便定罪,也可以金赎买,这么点钱河南府的世家门阀凑一凑就行了,至于“罚赎”之后丧失官员身份……难道朝

    廷还能任凭整个河南府的官员全军覆没、处于无官员状态?

    那就得出更大的乱子。

    若是调任外地官员充入河南府,那新来的官员也得玩得转才行。

    在河南府这一亩三分地,若无河南世家的允准、认可,外地官员寸步难行。

    堂堂礼部尚书许敬宗尚

    且如此,遑论他人?河南府,是河南世家的河南府。

    “简直无法无天!河南府可还是大唐治下?可还是朕的治下?一群有家无国、无君无父的混账,跋扈至极!”

    武德殿御书房内,李承乾大声呵斥,怒不可遏。先是河东盐池已经复工复产且更新制盐技术的消息传回,朝堂之上一片震动,李承乾几乎与几位重臣弹冠相庆,如此完美的收回了河东盐池的归属权且消弭

    了隐患,使得河东世家俯首帖耳,为中枢打压各地门阀开了一个好头。私底下的协议,那都不值一提,反正现阶段的寒门、百姓也不可能在科举考试这条路上给世家门阀造成威胁,还不如以此作为河东世家的让步,双方各取所

    需。

    至于会否因此使得河东子弟充斥朝堂……也不算是大问题,没有河东子弟,也会有山东子弟、江南弟子,都是世家子弟,谁上都一样。

    然而等到许敬宗自洛阳的迷信送抵,李承乾顿时暴怒。

    李勣摇摇头,叹了口气,默不作声。世家门阀把持地方治权这是长久以来形成的格局,朝政的局势可以说是“中枢治门阀、门阀治百姓”,世家门阀的作用极大。但是如同洛阳世家这样不仅公然

    抵制朝廷政令,甚至鼓动、挑唆农人百姓与中枢对抗,却是鲜有为之,性质极为恶劣。

    可就算暴怒如狂又能如何呢?

    强龙难压地头蛇,说到底中枢政令的实施还是要依靠各地的世家门阀,若无他们的支持,中枢政令就是一张废纸……

    总不能举起屠刀杀鸡儆猴吧?

    房俊在河东盐池那么强硬的手段最后也要与河东世家妥协,就可以知道一旦动用武力会产生何等严重的后果……刘洎沉声道:“当下不少百姓失去土地,依附于世家门阀而活,世家门阀若是再失去土地,不知多少人将会生活无着、忍饥挨饿,所以丈量田亩之事已经触及世家门阀的底线,他们岂能不奋起反击?好在许尚书保持冷静,没有大动干戈,否则现在整个河南怕是已经彻底糜烂。以微臣之见,这项政令还有可商榷之处,

    最起码也要暂缓实施,否则影响太坏,足以动摇江山社稷。”马周不以为然:“遇到挫折便改弦更张,长此以往,中枢权威何在?不能碰上困难就退缩,既然河南世家敢如此猖獗跋扈的抵制中枢政令,视天使如无物,那

    就应当以更为强硬的手段予以还击,定要消磨其嚣张气焰。”

    刘洎反问:“马侍中有何高见?”

    马周道:“‘三法司’现在就在河东盐池,百里之隔,可令其马上回转洛阳,继续之前的审查,对河南府的官员予以威慑。”

    “如果河南府官员集体请辞怎么办?他们既然敢鼓动挑唆农户对抗中枢,自然什么都做的出来。”“他们不敢,只从他们鼓动农户站出来而他们所有人都蛰伏一旁,就可知他们也心存顾忌,一旦他们集体请辞那就是公然藐视中枢、藐视皇权,失了道义便失

    了人心,到时候整个天下皆攻讦诋毁,他们遭不住。”

    “那若是任凭审查而后认罪呢?不敢请辞,但认罪之后被罢官总行了吧?”“那就由陛下颁布圣旨,举凡‘赎买’之官员,罢黜之后永不叙用!‘赎买’之制度早已成为世家门阀操持玩弄的漏洞,迟早是要予以废黜的,不如趁此机会一劳

    永逸。”

    刘洎大怒:“你疯了吧?你可知这样一道圣旨一经颁布,将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赎买”是古已有之的制度,对于一定品级、身份的官员犯罪之后准许其用罚金赎罪,其后亦能有入仕之资格,只不过要降级、或者白身录用。

    这是世家门阀的特权。

    一旦这项特权被取缔,全天下的世家门阀都将遭受损失,所受到的阻挠可想而知。马周却坚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口含天下、一言九鼎,何人敢违逆圣旨,当以谋逆论处!中枢治辖天下,不仅要示之以仁,更

    要宣之以威,一个没有威严的中枢被天下人当做陶塑泥胎一般供起来,也迟早会被毫无顾忌的砸碎。”大唐立国之初,世家门阀不仅构建了整个帝国的框架,更维系着整个帝国的运转,居功至伟。然则时移世易,现在的世家门阀已经成为帝国发展前进的障碍

    ,甚至隐隐威胁到帝国的长治久安,那就要不惜一切代价予以压制、削弱。

    但作为帝国基石的世家门阀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没人敢轻举妄动,即便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也只能徐徐图之、身怀忌惮。

    而房俊在河东盐池的所作所为,却让人了解到世家门阀的虚弱之处——当皇权集中、中枢强大,所谓的世家门阀也会感到难以撼动、畏首畏尾。

    这很是让人振奋,正该趁热打铁、锐意进取,岂能倒行逆施、固步自封?

    在他看来,刘洎这个宰辅只会拉帮结派、政治斗争,对于治国治天下简直一塌糊涂。刘洎转向李承乾,语气诚挚:“陛下休要听这等误国之言,天下安稳来之不易,这个时候正该好生笼络天下世家门阀,使之成为陛下皇权之下最为坚固的基石

    ,焉能苛勒逼迫、不容其休养生息之机?此非是仁君之道也。”对于房俊、马周这样的激进派,他素来是看不惯的,这些人只知道锐意进取、开拓创新,看似当世名臣功在社稷,实则完全不懂得政治转圜妥协之道,一味

    的猛冲猛打将矛盾急剧激化,使得中枢与地方尖锐对立,这有什么好处?

    难道忘记了陛下即位之初便遭遇的两次叛乱、兵变吗?

    打压门阀、剪除门阀势力是没错的,但这条路要缓缓图之、持之以恒,而不是房俊所谓的“只争朝夕”……

    李承乾面色淡然,心里却取舍两难、进退维谷,觉得两人都有道理,遂看向李勣:“英公以为如何?”

    李勣便暗叹一声,这位陛下哪哪都好,但这般没有主见却非是明君之质,不过人无完人,哪里有性格好、明进退、善谋断的完美君王呢?“臣以为,可以按照马侍中之言,昭告天下取缔‘罚赎’之制度。律法是国家赖以统御万民之基础,正因如此起码要做到形式上的‘公平公正’,要让天下万民看

    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要人人都遵循律法,何愁天下不定?”自古以来,每一朝、每一代的律法制定都标榜“公平公正”,然则天底下又何尝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公平公正”?说到底,律法的制定不过是为了更要的统治人

    民而已。但是最起码也要让天下万民认为律法的本质是为了彰显公平,如此才能人人奉公守法,使得行为有所规范、言论有所约束,而“罚赎”这样的制度却是公然打

    碎了律法的公正,使得“刑不上大夫”成为理所当然,天然赋与某一个阶层不在律法约束范围之内的特权。

    只要阶级存在,特权就不可能消除,但是特权越少、律法越是看上去公平公正,才能使得国家更加强盛。

    李承乾欣然纳谏:“如此,朕就让门下起草诏书废黜‘罚赎’之制,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能感受朕一视同仁之决心,也彰显律法之公正。”

    他不善于拿主意,但是当身边人促使他拿定了主意,也能欣然纳谏、遵照执行。

    性格使然,他缺乏那种“唯我独尊”的王霸之气,耳根子软,更缺乏自我坚守。

    这是坏事,但也是好事。

    “主意正”的皇帝往往一意孤行、听不进劝谏,寻常时候很少犯错,可一旦犯错就是动摇社稷根本的大错,且屡劝不听、知错不改,譬如隋炀帝……

    刘洎沉默不言,深感形单影只、孤立无援,尤其是政见不合令他深感忧虑。在他看来,一味的固守成法自然不妥,但是将赖以立国的基础一件一件更改、废黜却也是贪功急进的错误,治理天下在于一个“稳”字,而想要“稳”,就要在

    政治博弈之中予以妥协。

    没有转圜、没有妥协,只是一味的开拓进取势必触动世家门阀的利益,而没有世家门阀的支持,便失去了帝国赖以立国的基石,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打压门阀是正确的,但是想要剪除门阀就大错特错了……

    不过这并没有打击他的信念,反而愈发坚定了斗志。

    当即,门下侍中马周斟酌语句、起草诏书,大家传阅。政令之发布本该由门下省起草、中书省审核,一般情况下,这种剥夺世家门阀特权的政令是无法通过中书省审核的,即便门下省得到皇帝的首肯予以下发,也一定会被中书省封驳,但现在中书令刘洎在场,不可能做出违背皇帝意志之事,所以不可能有封驳之步骤,刘洎点头之后,交由尚书省的实际掌控者尚书左仆

    射李勣颁行天下。

    一道废黜“罚赎”特权的政令就在御书房内快速走完了规定的程序

    ,成为正式的帝国政令,予以颁行天下。

    而在这道政令下发的过程中,河南府首当其冲,专门有人快马加鞭送抵洛阳……*****

    南风熏蒸,阳光正烈,畦田里的卤水波光粼粼,因为含盐量的不同在阳光下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居高眺望,可见一块块畦田有如宝石一般煜煜生辉。

    无以计数的盐丁、民夫在盐田之中接受技工的指导而劳作,木板制作的耙子将雪白晶莹的盐粒一堆一堆汇拢起来,整整齐齐、洁白细腻。

    盐池的复工有条不紊、蒸蒸日上。数千军队严阵以待、虎视眈眈,“三法司”将盐场的账簿翻了一个底朝天,一笔一笔核查清楚,结果封入木箱交由房俊保管,再加上与河东世家私底下的协议

    ……三管齐下,河东世家下达严令,务必让门下子弟密切配合房俊,不得有一丝一毫怠慢。新任“河东盐池榷盐使”王福郊心愿得偿、志得意满,任何事都要事先征询房俊的意见,而后一丝不苟的贯彻执行,在快速恢复盐池产量的同时,也给自己赢

    得了一个“忠犬”的绰号。

    兢兢业业、唯命是从,使得其余世家子弟上升无望,难免心生嫉妒、私底下造谣诋毁,而王福郊对此听之任之、不屑一顾。

    “忠犬”又怎么了?

    这天底下想当狗的人比比皆是,却也不是你想当就能当,若无出众的业务能力、卓越的眼色行事,送上门白给人家都不要……担任“榷盐使”将盐场大权执掌于手中,不仅对于龙门王氏是一个跃升档次的机会,对于个人来说更是无法估量的巨大影响,给日后进步积攒下更多的人脉与

    政治底蕴。

    再者说来,房俊代表着中枢,自己为中枢效力天经地义,怎地就沦落至“犬”的境地?

    不过是好事之人嫉妒使然罢了,无需理会。

    ……官廨之内,王福郊事无巨细的向房俊汇禀当下盐场各种事务,每旬产量、盐丁人数、后勤采买、食盐储存……每一项都数字精确、一丝不苟,无视一旁正在

    喝茶的刘祥道、戴胄、张亮三位大佬,对郑玄果鄙夷的目光更是视之不见。

    房俊颔首夸赞:“王兄果然处事稳妥、心思细腻,将盐场交付你手,我很放心。”

    王福郊笑容可掬:“越国公谬赞了,与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相比,下官还差得远,还需紧跟在您身后多多学习,也能多多为您老人家效力。”房俊觉得自己缺乏成为“佞臣”“权臣”的潜质,面对如此阿谀逢迎的时候很难做到处之泰然,强忍着心中不适,笑道:“不必如此,你是朝廷任命的‘榷盐使’,

    是为帝国、为陛下效力,你我皆一样。好好经略盐场,我会向陛下与中枢奏鸣你的功劳。”

    王福郊连忙点头:“多谢越国公拔擢。”

    谄媚怎么了?河东世家素来以天下名门自居,然则自南北朝以来虽然屡屡有族中子弟出仕为名臣,却只不过寥寥数人,尤其入唐以来更是被关陇门阀死死压制,空有治国

    之能、却无报国之门。

    若是没有一个坚挺的靠山,如何能够进入中枢、如何能够掌权一时?

    现在攀上房俊这座巨大的靠山可以使得自己事半功倍,岂能因为区区几声嘲讽便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这时候有亲兵入内通禀,说是有魏王与许敬宗联名书信送抵,房俊将送信人叫进来询问一番洛阳诸事,然后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的看过,便转身递给刘、戴

    、张三人。

    ……张亮面有难色,心里却有些幸灾乐祸:“洛阳世家如此跋扈,使得局势甚为紧张,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冲突,后果恶劣。可若是我等联袂返回洛阳审查河南府官

    员,难道当真将其全部定罪?就算定罪,也可‘罚赎’,之后绝大部分官员暂停职务,整个河南府就将处于无官府状态,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一府之地无官府、无官员,那将是怎样的状态?最混乱的隋末乱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地方,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意味着中枢对于地方完全失控,难道还能消防河东盐池这样数十万大军开进河南全部军管

    ?

    没有人可以承担那样的后果,就连陛下也不行。

    其实洛阳局势如何都与他的利益无关,但只要见到房俊一系添堵,他就乐意。

    但面上肯定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偷着乐……房俊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洛阳是大唐的洛阳,洛阳官员也是大唐的官员,既然中枢已经制定了国策,洛阳又岂能游离于大唐疆域之外?这回还是要劳烦三位动身去洛阳一趟,对河南府上上下下仔细审查一遍,实事求是、绝不让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算将河南府上下官员一扫而空,也在所不惜,中枢权威

    不容挑衅。”这就是世家门阀最大的罪孽所在,他们只顾一家一姓之利益,对中枢政令置若罔闻,一旦局势有变,他们便各自固守着门阀所在的根据地划地称王、发展军

    阀,进而截留税款、割据一方,妄想着与中枢对抗,实现地区自治。

    而当番邦入寇,这些世家门阀又不舍得拼光家底,为了保存实力往往不战而降,甚至主动勾结外寇入侵华夏……

    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中枢且不断展示强硬,这些世家门阀就将毫无下限。

    戴胄蹙眉,犹豫道:“吾等前往洛阳倒是容易,可当真将河南府官员一律抓捕?”房俊道:“诸位只管放手去干,责任我背。他们不是想要一府之安定来胁迫中枢吗?那就先审一审、查一查,就不信他们各家这些年照章纳税、补足徭役,只

    要查出一笔拖欠亦或隐没,那就处以百倍罚款,定要罚他们一个倾家荡产!”

    想要展示中枢的强硬,就万万不能在河南府有半步后退,否则敌进我退、此消彼长,再想掌控河南府就是痴心妄想。

    既然已经杠上了,那就杠到底,还要河南府的官员不配合丈量田亩,那就敢带着军队一家一家去收缴拖欠或者隐没的赋税、徭役。

    戴胄与刘祥道、张亮互视一眼,颔首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吾等听从你的安排,明日一早便即启程返回洛阳。”刘祥道笑道:“自武德二年出仕以来,兢兢业业办理国事,从未踏出关中一步,如今却还是借了二郎你的光,能够光明正大的四处走走、游玩一番,领略一下

    这些年大唐日新月异的变化,倒也是一桩美事。”谈笑之间将房俊将他们指使来、指使去的尴尬消弭掉,毕竟是“三法司”的大佬,这般被房俊一会儿调往洛阳、一会儿调往盐场、一会儿又打发回洛阳实在是

    有些尴尬……

    戴胄也笑:“而且还是公帑报销,吃喝玩乐都是最顶级,这种差事再来几次也可以。”

    房俊道:“您二位本有监察之责,这般知法犯法,让朝中那些御史言官如何自处?怕是不等你们回去长安,弹劾的奏章已经堆满了陛下的御案。”

    说说笑笑、气氛轻松,房俊又张罗了酒宴宴请几人,且将王福郊等盐场官员拉着一同上桌践行。

    盐场官员齐齐打了个哆唆,连声婉拒,托辞尚有公务在身不敢耽搁,宁肯放弃在三位大佬面前钻营的好机会也不肯前来。

    与三法司大佬同桌饮酒固然是一个拓展人脉的好机会,可若是被灌得东倒西歪口不择言仪态全失,那就得不偿失了……刘、戴、张三人自然也知道房俊抵达盐场之后整日里拉着官员们饮宴灌酒的事情,此刻见到盐场官员对于房俊的酒宴如避蛇蝎、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纷纷

    大笑不已。

    酒至酣处,便听闻有长安来的信使传递中枢诏书,赶紧撤下酒宴,简单洗漱之后接见信使……

    “釜底抽薪,陛下有魄力啊!”

    看过诏书,戴胄捋着胡须,感慨着说了一句。“罚赎”之制古已有之,说白了就是“纳钱以赎罪”,当然不是什么罪都能“罚赎”,也不是谁都有“罚赎”的资格,这是“刑不上大夫”的另外一种诠释,是士人阶

    层的特权之一。

    如今一纸诏书予以废黜,可想而知此举必然引发大唐境内前所未有的震荡,若无开天辟地之气魄,焉敢昭告天下?

    李承乾予以的印象一贯是“谦逊有余、魄力不足”,行事畏首畏尾、决断瞻前顾后,颇受诟病,认为较之太宗皇帝远远不如,甚至不如魏王、晋王。

    这样一份诏书颁行天下,着实令人意外。

    想必是朝中有人坚持劝谏,李承乾或是无法推卸、或是顺水推舟,这才有了废黜“罚赎”的诏书……

    但无论如何,对于“三法司”的三位大佬来说,自然能够看得到其中的积极意义以及革新的决心。房俊搓搓手,兴奋的眼睛都亮起来:“盐场已经步入正轨,再有两日便可向关中、陇右等地销售食盐,我在此处已无大用,正好随同三位一道前往洛阳。嘿嘿

    ,这回倒是要看看河南府的官员是

    个什么嘴脸,若继续嚣张跋扈,我倒是敬他们是条好汉!”

    有了这样一份废黜“罚赎”的诏书,河南府的官员只能俯首帖耳、低头认输,否则恶劣的后果是他们绝对无法承担的。

    如此天赐良机,正该适逢其会,将丈量田亩的国策在整个河南府顺利推广实施,顺带着还能敲一敲那些世家门阀的竹杠……*****

    “司功参军褚文通,收受贿赂虚构官员政绩,贩卖官学名额,私自截留地方官员呈上河南尹的书信,你可知罪?”

    “下官知罪,只因一时糊涂误入歧途,定改过自新。”“司户参军许鼎,编造徭役名册、藏匿成年丁口、对徭役之人丁准许议价,价高者可免除徭役、无钱者摊派徭役,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敛财,致使本无徭役之人

    连年遭受摊派,非法所得高达两万余贯,你可知罪?”

    “下官知罪,愿意拿出这些年非法所得‘罚赎己罪’,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经查,典狱利钊收受贿赂、残害关押之人犯十余人,营造越狱假象协助数人逃脱牢狱,任职期间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数万贯,致死、致残数十人,亵渎律

    法、丧心病狂,你可认罪?”

    “不就是想要我掏钱‘罚赎’吗?说个数吧,洛阳利氏虽然不是当世大阀,却源远流长,不在乎这几个臭钱。”

    “放肆!你以为律法是跟你闹着玩的?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等着秋后问斩吧!”

    “我是世家子弟,我有‘罚赎’的资格,你凭什么要斩了我?”

    “就凭老子是大理寺卿!”

    ……

    长安至洛阳最便捷的道路是走黄河水道,但是因为三门峡之故,路途虽短、但耗时却长,所以由长安出发前往洛阳颁布诏书的官吏选择商於古道。而长安至河东盐池一路畅通,只需横渡黄河蒲津渡即可,再由河东抵达洛阳更是顺风顺水,所以朝廷送往河东、洛阳的诏书几乎同时出发,反而是接到诏书

    之后启程的“三法司”先一步抵达洛阳,朝廷送抵洛阳的诏书还未到。房俊随行至魏王官廨,与刘、戴、张三人以及许敬宗秘密商议,决定暂时隐瞒诏书之事,先行对河南府的官员予以审讯,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让其全无

    戒备之下栽认罪一批,等到诏书抵达之后再观局势行事。

    于是,刚刚抵达洛阳的“三法司”马不停蹄对河南府官员予以审查、审讯。

    整个河南府的官员都被“三法司”集中审查,绝大多数人根本经不住这般审查,略微一查便露出马脚,短短半日之内便有十余名官员被定罪。

    不过这些河南府的官员全不在乎,除去河南府典狱身背数条人命有些严重之外,其余不过是一些贪墨、渎职等等行为,皆可以金“罚赎”,不算大事……

    河南尹裴怀节更是稳坐钓鱼台。公堂之上正在紧张的进行审讯,但是后堂官廨之内,裴怀节略尽地主之谊,宴请魏王、房俊、许敬宗,席间气度沉稳、毫无待罪之臣的惶恐,风度翩翩言辞

    诙谐,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宴席撤去,几人围坐一处喝茶醒酒。李泰居中,见裴怀节神采飞扬、一身轻松,忍不住道:“河南府处于‘三河之地’,乃天下之中,人口众多、天地肥沃,除去京畿之外无可比拟,故而一切应当

    以稳定为要,若是放纵管辖蔑视王命,实在不妥。”

    对于河南府官员在当地世家指使之下“破罐子破摔”,魏王殿下着实愤怒。

    一府之地居然被世家门阀所裹挟,公然以此等消极方式抵制中枢敕令,你还当这是隋末乱世吗?

    眼里可还有中枢、可还有陛下?裴怀节面色淡然:“是下官失职,未能在任上对属下官员予以规劝,这才导致河南府贪腐成风、积弊日深。如今‘三法司’审查,举凡有罪之人皆予以定罪、定

    刑,使得河南府上下污秽尽除、涤荡一新,幸事也。”

    对于这位初来乍到便构陷于他的魏王殿下,心中满怀愤恨,自是不假辞色。房俊在一旁喝了口茶水,提醒道:“府尹乃是太宗皇帝潜邸功勋,许多年来政绩卓著,应当知道当下之中枢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妄想以一府之地抵制中枢,

    无异于螳臂当车,还是要三思而后行才好。”裴怀节肃容道:“河南门阀跋扈日久,下官任职期间亦是屡受其害、束手无策,全凭不断妥协退让方才稳定河南大好局面。现在这些人家不满中枢敕令,故而

    纠集抵制,怕是听不进去劝说的,如之奈何?”

    面对房俊,他这位“天下第二”的封疆大吏就显得恭敬得多。毕竟房俊乃当朝尚书右仆射、勋转上柱国、爵封越国公,功勋赫赫、圣眷优隆,无论声望、地位、权势都足以碾压他这个“河南尹”,在弱冠之龄的房俊面前

    ,他没资格倚老卖老……不过话里话外也满是嘲讽,你们中枢大佬脑袋一热、屁股一拍便制定政令,无视天下州府封疆,只想着自己的功绩却浑然不在意我们在中间如何难做,那么

    你们就要承受后果。

    不想妥协、不想退让,那就别插手河南府。

    房俊蹙眉,对裴怀节的隐喻威胁很是不满:“当真打算裹挟一府之地与中枢对抗到底?”裴怀节摇头,道:“并无这样的想法,那些官员因为犯了错所以被‘三法司’审查、定罪,下官不敢徇私枉法。不过若是有人被构陷、污蔑,下官自也不会坐视

    不管。”

    把当官的走抓走是你们的事,导致整个河南府官僚体系崩溃的后果就得你们承担。

    “呵!”对于裴怀节的阴阳怪气,房俊冷笑以对,而后对一旁的许敬宗道:“听见了?裴府尹对你全力支持,你也要竭尽全力才行,肃清河南官场之锢疾、剪除贪赃枉

    法之官员,此吾辈之信念也,莫要让裴府尹失望。”

    许敬宗郑重颔首:“越国公放心,世家子弟也好、功勋之后也罢,只要触犯律法,下官定一视同仁、绝不姑息!”

    他许敬宗是怕事的吗?

    他只怕办事的时候没好处,只要利益足够,天他都敢捅个窟窿!

    更何况还有房俊背书,那就在这河南府痛痛快快的打一场,将他许敬宗的名气、威望彻彻底底的打出来!

    裴怀节面色阴沉,闭口不言。

    他不信房俊与许敬宗全无顾忌,若是整个河南府的官员体系彻底崩溃,后果极其严重,不是这两人能够承担得起的。

    但同样,他也怕这两人当真不管不顾、下手狠辣,严重的后果房俊与许敬宗承担不起,他裴怀节也承担不起……但是他知道现在就是一场斗争,不是他与房俊、许敬宗的斗争,而是中枢与地方的斗争,或者说是皇权与门阀的斗争,双方都绷紧了弦、卯足了劲,谁先退

    让,谁就丧失主动。

    固然害怕恶劣之后果,但也只能咬牙坚守,寸步不让。

    堂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旋即一名吏员疾步而入:“启禀殿下,有长安来的天使,颁布陛下诏书。”

    ……

    待到天使颁布完诏书退下,堂内一片寂静。

    裴怀节整个人从错愕震惊之中清醒过来,头顶冒汗、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叫“釜底抽薪”?

    这就是。

    什么叫“晴天霹雳”?

    这就是……

    本以为用全部河南府官员的“认罪认罚”来达到胁迫中枢的目的,事后以金“罚赎”换取这些官员的免刑甚至官复原职,但一转眼,这条路就被死死堵住。

    废黜“罚赎”?!

    中枢怎么敢!“罚赎”之制素来被认为是世家门阀最重要的特权之一,是世家子弟的“护身符”,自商周而起已久将近千年之久,如今却被那个“仁厚宽德”的陛下给废黜了?

    !许敬宗难掩振奋之色,笑道:“现在裴府尹有两条路,要么让河南府的官员不要认罪,毕竟一旦认罪就无法以‘罚赎’之制恢复身份,要么联络河南世家公然抵

    制‘废黜罚赎’的诏令,可以联名上书,也可以竖起大旗、举兵造反。”

    他也不知道房俊等人已经先一步接到了诏令,现在乍闻此事,惊喜莫名。

    裴怀节惊怒不已,不知所措。

    两条路,怕是那条都不通。既然“三法司”审讯之后认定有罪,那就不是你认不认的问题了,认罪可以减轻刑罚,但不认罪并不等于无罪。想要不认罪,那就只能如他之前所言“妥协退

    让”,让出某种利益来换取“三法司”的“不予定罪”。

    何种利益去换取妥协呢?

    自然是拥护、支持丈量田亩……

    至于竖起反旗、起兵造反……

    且不说敢不敢,就算敢,河南世家又哪里有兵员可以募集?此前为了支持晋王兵变,河南世家明里暗里筹集无数粮秣辎重以及各家私兵,结果全部折戟于关中,导致各家损失惨重,如今尚未有回复元气的机会,哪里

    有能力再度掀起一场与中枢的大战?许敬宗是属毒蛇的,最是能

    够寻到破绽、一击致命,提醒道:“无论如何,裴府尹都应当尽早决定,”他指了指正堂方向:“每多延误一刻,便有一人被定罪,一个前程广大的世家子弟就此断绝仕途,河南世家又有多少这样的杰出子弟?裴府尹,莫要自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