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天唐锦绣 > 全文阅读
天唐锦绣txt下载

    听着许敬宗的诛心之言,裴怀节面皮不受控制的抖了抖,然而无论他心底如何仓惶焦急,正如房俊所言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每多延误一刻,就有可能更多一名

    官员认罪、认罚、定罪。

    但是让他下令就此取消抵制,并且做出巨大让步来弥补之前做下的错误判断,又如何甘心?裴怀节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既然是颁行天下的诏书,自应明示天下,会有无数信使自长安出发奔赴天下各地,所有驿站都启动,信使抵达各州府之后,再由

    州府层层向下传递诏书。

    河东盐场虽然非是州治府治之所在地,但房俊与“三法司”汇集于彼处,自然应当有信使前往。相比于长安至洛阳,明显长安至河东盐池所需时间更快,理应房俊等人先一步接到诏书。可为何他们仿佛不知此事,却倾巢赶赴洛阳而来,一来就雷霆万钧

    的展开审讯,完全不在乎河南府上下是否因此做出过激反应?

    唯一的解释,就是房俊等人已然知晓诏书内容,所以打了一个时间差,先行一步前来洛阳审讯河南府官员并迅速定罪,将这些人的罪行定成铁案。

    如此,在诸多官员被定罪且废黜“赎买”制度的情况下,自己必须做出巨大让步,否则岂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被定罪的官员从此仕途断绝、永不录用?

    正如许敬宗所言,这些官员都是各家最出类拔萃的子弟,这样的杰出子弟每家能有多少?

    若一朝覆灭,河南世家自此将一蹶不振……

    裴怀节惊怒的看着房俊、许敬宗,好歹毒!若事先得知诏令之事,河南府官员自然不会伏首认罪,如此便不会深陷其中导致处处受制,即便妥协退让所付出的代价也不会太大,而现在人为刀俎、我为

    鱼肉,只能任凭宰割。

    在官员们已经认罪的情况下,想要“三法司”取消审讯结果不予追究,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简直不敢想……许敬宗却是不知房俊背后的谋算,此刻也并未想到这一层,见裴怀节又惊又怒的瞪着自己,心底升起一股折磨猎物的快感,遂笑着道:“裴府尹可是想明白了

    其中利害?还是应当抓住机会才行,现在殿下坐镇于此,尚可命‘三法司’网开一面,可若是等到殿下改了主意,旁人就算有心照顾河南府官员,亦是有心无力。”

    裴怀节知道眼下并非怨愤之时,纵然被这些人无耻的引入彀中、丧师失地,也只能尽量减少损失。

    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许敬宗,而是看向魏王李泰:“陛下英明睿智,河南府上下衷心拥戴,愿为陛下之大业效犬马之劳。”

    他根本顾不上“废黜罚赎”会否在天下引起剧烈动荡,因为他不能等,万一这道“废黜罚赎”的诏书施行天下,那么河南府官员就将遭受灭顶之灾。这也是房俊等人的阴狠支出,完全不给河南世家从容反应的机会,要么坚守阵地强烈抵制中枢,要么偃旗息鼓表示臣服,为“丈量田亩”的政策放开世家门阀

    的门禁。

    裴怀节不敢赌,那等后果绝非他以及河南世家能够承受。

    李泰眉毛一挑:“此事非本王之责,你应该同许尚书谈。”

    裴怀节淡然道:“此人昔年在太宗皇帝潜邸之中尸位素餐、碌碌无为,今时今日却摇身而上执掌部堂,不过是幸进之徒罢了,何以担当大任?”

    这话完全未将许敬宗放在眼内,且多少有“怨怼”陛下用人失策之嫌疑。许敬宗心中虽然震怒,面上保持不变,无所谓道:“往昔才疏学浅,自然不敢如某些人一样厚颜窃据高位,否则若是将管辖之地治理得只知有世家、不知有中

    枢,如何对得起太宗皇帝之谆谆教诲、如何对得起陛下简拔之恩?”

    裴怀节面色铁青,这是全盘否认了他许多年来的政绩,说他眼中唯有世家、全无陛下……但他没法反驳,因为事实如此。可他也委屈,自隋文帝立隋以来,天下何地不是如此呢?不仅封疆大吏要瞻望世家门阀眼色行事,得世家门阀之支持才能主政一方,就连地下的州、县主官

    也都是世家子弟,这些官职既保障了世家子弟出仕的途径,反过来也能维护家族利益。

    隋唐两代都是由世家门阀一手建立,将地方治权让予世家门阀乃是中枢于地方的妥协,这是天下稳定的前提、根基。

    为何到了现在,依附于世家门阀反而成了罪过?

    *****“废黜罚赎”的诏书颁行天下,最先掀起浪涛的自然是长安,汇聚了最多的功勋、官员、世家、门阀,这些人忽然一觉醒来发现“罚赎”的特权被废黜了,等同

    于扒掉他们身上一层护身符,如何能够甘心顺服?

    一场巨大的浪潮瞬间掀起,气势汹汹、惊涛拍岸。这股浪潮最先发起的地方在于长安的学子,尤其是国子学、太学、四门学这些高等学府,学子大多是从“荫萌”而获取入学资格,自是家学渊源,或是功勋或

    是世家出身,都是“罚赎”的受益者,如今“罚赎”被废黜,自然一片喧嚣、沸反盈天。

    甚至诸多学子在有些人的阻织之下走出学馆、步入街头,直趋皇城而去,意欲抵达承天门叩阙,试图劝谏陛下收回成命……

    城内的官员、勋贵也纷纷上书,奏疏雪片一般飞入中书省,十余名通事舍人面对这些言辞激烈的奏疏,顿时感到焦头烂额。分批整理已是不易,况且其中言辞激烈者甚多,甚至有人在奏疏之中写出“奸佞祸国”“君上昏聩”这样的句子,“奸贼保藏祸心、乱太宗法度国家典章”等等言

    辞亦是层出不穷,若是全部如实上报,岂不是要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狱?

    只能分批整理之后,递交至政事堂,让宰辅们去考量取舍。

    小小的通事舍人不过是六品官,担不住太多的责任,还是让头铁脑袋大的宰辅们去扛吧……

    政事堂内,宰辅、参议们倒是云淡风轻,自武德殿内拟定“废黜罚赎”之诏书之时,便已经预见到此举必然引起天下反对,风波跌宕自是情理之中。

    但阵营不同、利益不同,对于事情的处置方式也会不同。担任礼部尚书的河间郡王李孝恭一脸怒气,拍着桌子破口大骂:“都昏了头吗?纵然对陛下的诏书所有误解,也应有理有据的予以劝谏,居然说出‘君上昏聩’

    这样的不敬之言,眼中哪里还有半点上下尊卑?赶紧通知大理寺派人将这些人悉数抓捕、严加审讯,背后定然有人主使,意图祸乱朝纲!”

    宗室里头已经有潜流酝酿很久了,如今再加上这股风潮岂不是推波助澜?

    一旦宗室与外界联系上,谁也无法控制局势之走向,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将这股风潮狠狠掐灭。刘洎则意见不同:“郡王何以这般暴躁?官员们集体上书,只不过是因为兹事体大、影响深远,故而表达各自的见解而已,纵然言语之中略有激进也可以体谅

    ,大唐还从未有因言获罪之事,莫非郡王打算开这个阻碍谏言、隔绝中外之先河?”现在长安城中闹事的大多是六部九寺的文官,以及部份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的学子,而这些学子又都是预备官员,皆被视为“文官”体系之内,这若是一股

    脑都给抓了,对文官体系的打击极大,对于刘洎的威望更是不可估量的暴击。

    反倒是那些勋贵们虽然不满,但是因为最顶级的贞观勋臣逐渐凋零,剩下的小猫两三只还不敢兴风作浪……

    而这正是李孝恭不大看得上刘洎的地方,只顾派系之争、只讲彼此立场,不仅罔顾对错,更罔顾国家利益。“刘中书此言差矣,若放任当下这股风潮,则中枢权威何在?陛下威仪何在?废黜‘罚赎’的诏令是陛下与诸位宰辅一同商议得出的结论,既然诸位宰辅亦于诏

    令之下签字画押,何以现在却将所有责任推卸于陛下一身?刘中书既然将那些官员、学子视为袍泽、僚属,就请此刻出面辟谣,以正视听。”

    两人唇枪舌剑、争斗不休,其余宰辅袖手旁观,并不掺和。谁都知道陛下宽仁,断然不会追究上疏之官员的责任,更不会让人逮捕那些走上街头鼓噪闹事的学子,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反正长安城内外数万大军拱卫

    ,谁也闹不出太大的乱子。

    现在反倒是更应该注意宗室,免得那些心怀叵测的郡王、嗣王们趁机鼓动官员、学子大闹特闹,以至于无法收场。

    可宗室之内威望卓著的河间郡王对此一字不提,宗正卿韩王殿下更是好似消失一般,让旁人惊诧之余也不知应当介入。

    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

    所以大家都沉得住气。

    况且当下的局势虽然流言纷纷、沸反盈天,整个长安城吵成一锅粥,但是相比于当初长孙无忌、晋王两次兵变之

    时的天崩地裂,实在只算得上小场面。

    经过整编、改编,北衙禁军已然全面掌控关中,长安城更是固若磐石,任谁想要有半点非分之想都是枉然。

    “废黜罚赎”的诏书既然已经由宰辅同意、并且颁行天下,那就已成定局、无可更改。

    反倒是天下各州府县尤其是世家门阀根深蒂固的地方,需要小心在意,以免引发不测之风波……刘洎与李孝恭吵了几句,话头一转,提醒道:“长安城内还好,毕竟天下脚下、帝国京畿,想乱也乱不起来,可现在‘三法司’齐聚洛阳,对河南府官员展开大规模审讯,而‘罚赎’之法又已废黜,犯官不得以金赎罪,河南府官员因此断绝仕途者不计其数,怕是整个河南府都要乱成一锅粥。”

    刘洎面色担忧,实则心底有些幸灾乐祸。都知道房俊、许敬宗等人再度将“三法司”请回洛阳的用意是以此震慑河南世家,对河南府官员严查、严审、定罪,而后逼迫河南世家妥协、让步,配合在河

    南府地域之内施行“丈量田亩”之策。

    且不说此等方式是否奏效,单只是现在“废黜罚赎”,使得被定罪的河南府官员无法如以往那般以金赎买、既往不咎,这就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当那些被定罪的河南府官员仕途断绝,甚至锒铛入狱、流放边疆,河南世家岂能善罢甘休?如果只有许敬宗在洛阳主持此事也就罢了,其人阴狡、颇多算计,面对困难并不会以迎难而上,而是会迂回妥协,纵然“丈量田亩”不得不暂时中止,也不会

    引起更大的后患。

    但现在房俊身在洛阳,形势则完全不同。

    “丈量田亩”虽然是陛下提出,但刘洎知道此事实则是房俊在背后撺掇,耳根子软、没什么主见的陛下对房俊言听计从,早已是房俊的模样……

    房俊面对河南世家之时会否妥协、退让?

    以刘洎的了解,断然不会,那厮就是一头“顺毛驴”,顺着捋的话或有商量之余地,可一旦硬碰硬,断无退缩之理。

    搞不好洛阳要乱成一团……李勣不耐烦这种并无太多意义的争论,沉声道:“陛下,还请下令左右金吾卫进驻长安封锁各处城门、戒严各处里坊,令左右领军卫于皇宫之外布防、以防不

    测。”

    官员、学子们集体抗议、沸反盈天,并不足以令人畏惧,最紧要是防范心怀叵测之辈趁机搞事将事情弄大。

    万一在官员、学子游街抗议之时有人冲击皇城、甚至宫城,那就麻烦大了……

    刘洎忙道:“英公之虑稳妥,还请陛下下令。”他乐意见到房俊、许敬宗等人将局势搞得一团糟,如此才更符合他的利益,但前提是不能有任何动摇皇权的情况出现。虽然陛下对房俊已久信重、言听计从

    ,但是诸多细节已经反馈出两人之间不如以往那般亲密无间。

    事实也的确如此,皇权至高无上,岂容许臣下分润一二?

    纵然迫于形势不得不做出一副“与君共富贵”的模样,但心底的隔阂却不可避免的产生,指不定哪一日便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陛下“仁厚”之性格乃朝野上下所认可,没人愿意再上来一位新皇帝……

    李承乾从谏如流:“朕也正有此意,稍后遣人持朕之虎符至各处,命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依令而行,确保长安稳定。”

    马周忽然想起一事:“之前军机处允准陨国公调任右金吾卫大将军,但尚未成行便赶赴洛阳,眼下当以何人提督右金吾卫?”

    国不可一日无主、军不可一日无将,尤其是当下局势紧张之时,必须有人执掌右金吾卫,即负责全军之调度、备战,亦要承担相应之责任。

    李勣蹙眉道:“原本自是由高侃监管最好,可高侃已于昨日启程南下江宁,那就让孙仁师暂时提督右金吾卫吧,待陨国公归来之后,再行交卸职务。”

    刘洎无可无不可。

    房俊最先整编左右金吾卫,拟任左金吾卫大将军程务挺、右金吾卫大将军孙仁师,不过其后自己举荐陨国公张亮为右金吾卫大将军,陛下允准。现在由孙仁师暂时提督右金吾卫虽然让人担心会否趁机架空张亮,但刘洎并不打算插言,他是文官领袖,若是过多参与军方之事,难免让陛下生出忌惮之心

    ,那就得不偿失了。不过也无需过多担忧,孙仁师无论地位、资历、功勋都无法与张亮相提并论,名不见经传,而新任右金吾卫长史王玄策虽然一直主持“东大唐商号”的业务,

    成绩斐然,但毕竟多是商事,骤然调入军中,未必能有多少能力。

    问题不大……

    李承乾颔首:“那就让孙仁师暂时都督署理右金吾卫事宜,待到陨国公回京,再做定夺。”

    *****

    几位郡王坐在襄邑郡王府新建的正堂之内,鼻端充斥着新鲜的油漆味儿,连今年新春头采的茶叶都不香甜了,但几人依旧兴高采烈、神情亢奋。郇国公李孝协好似屁股上扎了刺一般,随时都能跳起来弹冠相庆,压抑不住的笑容看上去阳光灿烂,抚掌大笑:“这房俊当真是鲁莽无知,还以为收拾了河东

    世家,河南世家也会偃旗息鼓、卑躬屈膝吗?这回必然大错特错,且等着河南世家在他压迫之下奋起反击,看他如何收场!”河东盐池被房俊派军强制接管之后河东世家的反应的确让人意外,非但没有强硬的反击,反而迅速向房俊臣服,并且协助其复工复产,使得一场巨大的风波

    尚未涌起便销声匿迹。然而河东盐池不过是一隅之地,河东世家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力,强制接管盐池虽然让天下门阀愤懑不已,可说到底“唇亡齿寒”也还未伤到自身筋骨,没有

    切肤之痛自然谈不上破釜沉舟,只能袖手旁观。

    但这一次“废黜罚赎”却完全不同,因为波及到了整个天下的世家门阀、宗室勋贵。

    在中枢也只能抗议而已,顶多鼓动一些学子跑去承天门外“叩阙”,向陛下申述一番,并不敢在京畿之地大动干戈。

    战场一定在洛阳城。且不说房俊这一手“釜底抽薪”将河南世家推进坑里着实缺德,河南世家忍无可忍,其余天下门阀也定然明里暗里给予河南世家巨大支持,在洛阳掀起一场惊

    涛骇浪,逼迫远在长安的陛下收回成命。

    河南世家俨然成为天下门阀对抗中枢的兵刃,无论愿不愿意都已经被架起来,要么心甘情愿为马前卒与中枢对抗,要么俯首称臣却自绝于天下门阀。西阳郡公李仁裕亦是眉飞色舞:“陛下当真是昏聩呀,似‘罚赎’这样的古已有之的制度岂能轻易废黜呢?这是阶级的特权,没有了这个特权,任谁犯法都要以

    律法制裁,如何彰显阶级的优越呢?此事必然沸沸扬扬、无休无尽,此刻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痛斥陛下。”

    你李承乾是凭什么当上皇帝的?是门阀世家的支持、是宗室勋贵浴血搏杀,结果你现在坐稳皇位了,就要将咱们这些人弃如敝履?

    骂一句“昏君”都是轻的……

    所有反对李承乾的人,此刻都振臂欢呼,甚至开始畅想当天下门阀群起而攻之的那一个美妙时刻。

    李神符却没有那么乐观,原因很简单,时代不同了。幽居府邸十余年,几乎与外界断绝毫无联络,整日里得到的消息大抵都是用“听”来的,缺乏最直观的感受。而今一朝出府,参与至宗室斗争之中,骤然接触

    外界的感受比那些身在其中潜移默化之人更为敏锐。

    今时今日之大唐与高祖皇帝称帝之时的大唐,简直就是天壤之别。首先,“政事堂”“军机处”的设置垄断朝堂文武事务,所有的朝政、国事都在一个规定的框架之内流转,并且最终得到解决,一切都精细化、制度化,与武德

    年间那种皇帝带着大家坐在一处随意处置国事的境况截然不同。而后便是军队的变化,火器的大规模装备、使用,使得战术、战法等等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直接导致战略层面的巨大变革,以往动辄数万人、十数万人

    的大会战如今基本不可能出现,因为一卫之兵力就可以横推一个国家,何须集结十数万人远征跋涉?以往打仗是兵对兵将对将,己方的人数与对方基本相等,如此才能谈论胜败,似“淝水之战”“官渡之战”乃至于“虎牢关之战”那样以少胜多的战例基本不可能

    出现,火器强大的威力足以弥补人数上的差距,若一方操持火器守住险隘,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境况重现,对方即便有十倍兵力亦是枉然。

    只看长孙无忌、晋王两次兵变就可得出结论,火器已经成为战争的主导,谁的火器多,谁就获胜。

    战力上的碾压之势,已不是单纯依赖人数可以弥补。

    如此,就算对陛下再是不满,就算国家政策再是掘世家门阀之根基,谁敢造反?

    自商周以降,皇权前所未有的稳固,从外部几乎不可能攻陷……吁出一口气,李神符沉声道:“休要动辄喜动颜色,如此浅薄如何能成大事?更不要小瞧房俊,在他身上吃的亏还少吗?那厮既然敢在河东、洛阳搅动风云,

    就肯定有几分把握,河南世家未必就敢破罐子破摔。”世家子弟得益于强盛的家族支持,出仕便青云直上、扶摇九霄,可同时也将背负家族的沉重包袱,一生都要为了振兴家族而付出所有,他们可以赌上自己的

    前程,却未必敢赌上家族的存亡。李孝协往前凑了凑,低声道:“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可以让人调拨一下,或是京中

    ,或是洛阳,总要将这股风潮彻底挑起来才好从中渔利……”

    今日话有些少的李道立摇头道:“眼下长安内外有如铁桶一般,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内外协作,毫无可乘之机,若城中风潮仅此而止,陛下大抵是不会管的

    ,可一旦风潮大增、有愈演愈烈之势,马上就会出动军队予以平息,又能有什么机会呢?”李孝协却不这么认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之前李承乾鼓噪其‘仁厚’之名,使得人尽所知,声势蒸蒸日上。吾等想要成事,就无必打压削弱其威望,却非

    是一日之功,需持之以恒才行。如今正好借助这样一个机会,让世人皆知其伪善之面目,事半功倍。”

    你既然口口声声标榜自己“仁厚”,却为何又要废黜“罚赎”之制,是想要将天下世家门阀、宗室勋贵都纳入严刑苛法之下吗?

    “仁”在哪里?

    “厚”又在哪里?

    “暴戾苛虐”才是李承乾的真面目啊……李神符已久沉吟不语,这与他之前的计划相悖,他想要潜藏起来不露形迹,于黑暗之中蓄势待发,只等机会出现便一击致命。可李孝协的话也有道理,若是

    任由李承乾不断积累声望,恩威并举、赏罚齐施,迟早尽收人心,届时就算有什么变故,天下人也都会站在李承乾一边。

    现在李承乾自己出了昏招,何不趁此机会向天下人揭露其伪善之面具?思虑片刻,他颔首道:“如此甚好,只不过办事之人要好生遴选,既要办事稳妥更要在身份上与吾等切割开来,纵然事情有变也不至于将吾等牵连在内,切莫

    偷鸡不成蚀把米。”

    无论如何,且先立于不败之地,万万不能在尚未行事之前便深陷泥潭、无法抽身。

    否则诸般设计、铺垫都毫无用处,功亏一篑。李孝协连连应下:“这是自然,此次非在吾等谋算之内,本就是意外之喜,若能挑动天下各地门阀世家与中枢对抗、对陛下不满,自是好事,即便失败也并无

    损失,断然不会深涉其中。”

    李仁裕抬头打量新建成的正堂,抽抽鼻子闻了闻新鲜的油漆味儿,说了一句:“这正堂修得不错。”

    李神符:“……”

    娘咧,这是个废物啊。

    为何做这般大事还要带着这样一个废物?瞧瞧太宗皇帝生的儿子,各个都聪慧利落堪称人杰,而其余宗室子弟则一代不如一代,难道这大唐天下的锦绣内蕴都给那一支给吸取,其余人只能作为陪衬

    ?

    *****

    洛阳。傍晚的余晖倾洒在洛水之上,波光粼粼、残阳如血,一队车架在百余骑卒簇拥护卫之下自慈惠坊出发,沿着洛水河堤向东过安众坊,而后沿着长街折而向南

    ,一路直行,自长夏门出洛阳城,顺着官道向南疾行,于夜暮之时抵达龙门。

    国门门南二十里,双阙峨峨夹伊水。

    铁关金锁在开钥,宝马香车透出城。

    龙门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故谓之“伊阙”。

    传说“禹凿龙门”之前龙门乃相连之整体,但后来洪水泛滥,河洛之地一片汪洋,大禹遂开凿龙门疏通伊水使之注入黄河,水患乃平。

    “鲤跃龙门”的传说亦发生于此。名传后世的“伊阙之战”的战场就在脚下,“杀神”白起于龙门桥东边擂鼓助战,麾下秦军大破韩魏二十四万联军,彻底扫平秦军东进之路,立下赫赫战功,威

    震古今……车架沿着山道进入龙门东山之中,绕过几处山峰、穿过几处谷地,在一处半山腰营建的建筑前停止,房俊下马,搀扶着武媚娘自马车上下来,一起走入这处

    规模庞大但并不奢华的建筑群落。

    其余亲兵四处戒严,负责警卫。

    现在不仅洛阳,乃至于整个河南府都沸反盈天、波高浪急,很难保证不会有人铤而走险……庄园内建筑繁多,气度恢弘,不过或许是仓促建成尚未有太多华丽装饰,很多地方甚至只是刚刚刷了油漆的原木,透露着一股古朴的气质,不多的侍者在路

    边相迎,灯笼挂满处处。

    武媚娘一身华服、满头珠翠,行走之间仪态端庄,神采奕奕的眸子左顾右盼,对这所庄园极为好奇:“这也是家中产业?”自家郎君很会享受,尤其是这种在名山大川风景秀美之地建庄园的做法,知之甚详。只不过现在房家家大业大,即便是武媚娘也不可能对各处的产业如数家

    珍。房俊扶着武媚娘的手臂,行走之间微风卷起美人发丝吹拂在自己脸上,带着淡淡的馨香,嗅之心旷神怡:“洛阳到底不同,地处三河之地、乃天下之中,虽然隋末那些年征战不休、处处断壁残垣,但到底还是会繁华起来的,到时候势必引来无数勋贵世家,地价飙升,咱家也要在此有所布局,修建一处庄园并不话费多

    少,却也能作为一个无聊之时的休憩之所,何乐而不为呢?”

    武媚娘点点头:“就是这龙门山的景色有些平庸,相比那些名山大川稍逊一筹。”

    房俊就笑起来:“景色固然平庸了一些,却有一样顶好的东西,媚娘定会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洛阳四野,山水之胜,龙门首焉。

    龙门十寺,游观之胜,香山首焉。

    历史上这位则天大帝定都洛阳、改称“神都”,于此处修筑香山寺,时常游行。

    两人没有去往正堂,而是在侍者引领之下步入东侧跨院,其中一间房舍打开,顿时可见雾气昭昭、暖意融融。

    “温汤?”

    武媚娘惊喜的叫了一声,美眸闪亮。

    对于一个爱美、爱享受的女子来说,没有什么是比一汪温泉更为体贴的礼物。

    只需想一想“温泉水滑洗凝脂”的舒适惬意,便令人心舒神畅……

    一双健硕的胳膊勒住自己纤细的腰肢,武媚娘樱唇微张,向后依偎在郎君怀中,湿热的气息自耳边传来,娇躯瞬间发软。

    继而浑身一轻,已被抱起,向着雾气弥漫的温汤池走去。

    ……

    武媚娘似乎很喜欢在办“正事”的时候说“正事”,头枕着池边的玉枕,任凭水波在肌肤上轻轻荡漾,氤氲的雾气被水波搅动浮沉流淌,冰肌玉肤若隐若现。

    凤眸似开似阖,嗓音有些沙哑:“郎君这次似乎显得急躁了一些,与以往大相径庭。”房俊不确定她是在说当下所做之事,还是在说利用时间差狠狠坑了裴怀节一次,喘着气道:“一力降十会,计谋再是缜密、技术再是高超,往往也不及狂冲乱

    打,只要对方乱了阵脚,自然予取予求。”

    武媚娘:“……”

    咬着银牙,很是不忿:“只一味的猛冲猛打,粗鄙至极,最终看似结果不错,实则差之千里。”

    房俊不管那些:“这就好似攻城锤,只需猛力砸下去总能见到效果,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迟早攻城拔寨,将敌人打得溃不成军。”

    美人眸子水润,带着哭腔:“这不是欺负人吗?”

    房俊洋洋得意:“我攻敌守,占据先机,自当振奋余勇追击穷寇,绝不给与敌人喘息之机!”

    武美人可怜兮兮:“可敌人要投降啦。”

    房俊狞笑:“未将敌人冲得丢盔卸甲之前,不接受投降!”

    ……

    好半晌,武媚娘才好似回魂儿一般长长吐出一口气,攥着粉拳锤了郎君胸膛一下,忿忿道:“故意折腾人是吧?”

    能够在这洛阳城与郎君相会,天地之间一双人,自是她梦寐以求的场景,只不过再是痴恋郎君,短短时间之内梅开二度也让人难以承受。

    房俊嘿的一笑:“本郎君天赋异禀,如之奈何?武娘子只能含羞忍辱、任凭驱策。”

    “谁让小女子力弱体薄呢,随便你咯。”

    武媚娘到底气量恢宏,闻言干脆躺平,将美好的身躯展示在水面之下,秀气的脚趾伸出水面动了动。

    房俊将池边早已备好的葡萄酿倒入琉璃杯,凑到武媚娘红润的唇边喂了一口,樱唇粉润,琉璃剔透,酒酿甘醇,很是享受。

    两人喝着葡萄酿休息了一会儿,房俊问道:“骤然执掌商号,可还顺利?”“倒也没什么难的,只不过现在商号铺开的摊子太大,人手驳杂,思想混乱,已经有些背离了郎君当初创建商号的初衷,任谁都想在其中横插一手,以便于攫

    取利益。”房俊不以为意:“这自是难免的,人有逐利之本性,当看到商号背靠大唐的无上国威、又有水师保驾护航可以轻松赚取利润,谁能不动心呢?只要保持住最基

    本的述求,其余并没什么所谓。”人是最复杂的动物,贪婪、谨慎、胆怯、狂热等等情绪都可以融汇一体,“不忘初心

    ”这句话说起来简单,想要做到却难如登天,最起码这世上九成人做不到

    不过没什么关系,商号创立之初是想要购买南洋之稻米弥补大唐粮食之不足,现在商路已经打开,每年数以百万石的稻米由海路运抵大唐,极大缓解了国内

    粮食匮乏,至于其余商业则完全是意外之喜,若是哪一日那些参与海贸的世家门阀搞得不像话,他就干脆停了海贸,让那些世家门阀跪着哭着来求他。品尝过财富的甜蜜,谁又能甘愿舍弃呢?

    橘红色的烛光柔和明亮,氤氲的水雾在光芒之下飘忽涌荡,滚热的温汤将身体浸泡得血脉活络、内外舒泰,浑身毛孔张开汗水涔涔的时候饮下一口冰镇的葡萄酿

    ,更有温玉在怀、耳鬓厮磨,人世间最为极致的享受莫过于此。

    “此番执掌商号,郎君可有嘱托?”武媚娘翻了个身靠在郎君胸膛,看着英挺乌黑的眉毛、高耸的鼻梁,只觉得这个男人虽不似那等“芝兰玉树、俊逸脱俗”,却也自有一股勃勃英气,干净俊朗

    令人见之倾心。

    再加上健硕的躯体、超凡的体力,足以令任何一个女人为之迷醉……房俊手掌下意识的婆娑着纤细柔顺,道:“倒也不必耗费太多心思,商号设立的初衷是从海外采买粮食,在此基础上将大唐的各种货物运往海外高价卖出,同

    时以低价吸纳各种各样的物资,以弥补国内建设基础设施之不足,如此足矣。”“要想富,先修路”这样的口号看似简单甚至冒着乡土气息,却是百世不易之真理,没有优越的基础设施,就不可能将大唐从农耕社会的基础上向着工业化迈

    进。

    若是不能奠定工业化的基础、促使自然科学萌芽,他所作所为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大唐距离工业化的道路何止以万里计,社会资源没有达到那个层级的时候是不可能实现的,自然科学也并非圭臬,华夏传统文化一样有可取之处。

    只需做好引导,而后放任发展,这就是房俊给自己定义使命。

    这些就不必向武媚娘详细解说,说了她也不可能懂。武媚娘眨眨眼,有些不解:“物以稀为贵,大唐的货物运往东洋、南洋乃至于西洋,价格自然上涨。可外洋的货物运抵大唐,也一样价格飞升,如此一来只能

    加大国内的货物输出来抵消外洋货物的价值,这一来一去固然有利可图,但好像也并无太大利润。”

    房俊简直惊艳,居然连贸易顺差这种事都懂?

    伸手揉了一下表示夸赞,笑道:“所以除去加大国内货物输出之外,最紧要就是压缩外洋货物之价格。”

    武媚娘被揉的浑身酸软,往郎君身上蹭了蹭“可外洋过来的货殖都是稀罕物,价格如何能降得下来?”房俊翻身而上,现场教学:“你以为本郎君耗费无数财力支撑起一支横行大洋的水师所谓何来?当交易双方的力量差距悬殊之时,岂容许你当家做主?我将火

    枪怼着你,你也只能任凭鱼肉、予取予求。”

    “啊,你还未够吗……”

    武媚娘有些慌,她虽然对于两人独自处于洛阳而感到欣喜,故而有些贪嘴,却难以抵挡自家郎君左一次右一次,想要抽身逃走。

    然而正如郎君所言,当双方力量差距悬殊,岂能容许你说战就战、说走就走?

    ……

    翌日清晨,日上三竿。

    晨起在卧房之内又做了一番有益身心之运动,在武美人哀哀求饶之中大胜而归,抱去温汤之中沐浴更衣之后用了早膳,便有侍者来报,说是“煦山公”来访。

    房俊正与武媚娘吃茶,甜言蜜语哄得美人答允了不少过分的条件,闻言微愣:“煦山公是哪位?”

    侍者将名刺递上。

    房俊接过看了一眼,这才恍然:“原来是于保宁的儿子!”洛阳于氏乃是北魏豪族,不过内迁洛阳已有十余代人,根深蒂固、实力雄厚,如今名义上的家主乃是燕国公于志宁,只不过于志宁身在长安、分身不暇,所

    以洛阳于氏祖庭的事务皆由其幼弟原庐州刺史、散骑侍郎于保宁主持,乃是洛阳于氏名义上的家主。于保宁虽然是于志宁的弟弟,但身体却远不如其兄,这几年时常染病,故而将族中大大小小事务都交由长子于承范打理,洛阳人只知“于家大郎”,已渐渐不

    知上一辈……

    房俊对武媚娘道:“这就是地方豪族、门阀世家的跋扈之处了,于家想要见我,就算是于保宁也得执礼甚恭、亲自登门,于承范算个什么东西?”

    转头将名刺丢给侍者,吩咐道:“告诉于承范,有什么事让他给长安的燕国公写信告知,待我回京之后自去燕国公府上登门拜会,到时候再谈。”

    “喏。”

    侍者退出。武媚娘道:“郎君如此处理最好,那于承范登门自是为了丈量田亩一事而来,如今所有河南世家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来他是怕郎君与许敬宗拿他们家做

    筏子,甚至用做儆猴子的那只鸡。郎君避而不见,于承范自然惶恐,想必于保宁要出面了。”

    房俊想了想,道:“要不要趁机敲一笔?”对洛阳于氏大动干戈肯定是不行的,且不说于志宁在朝中的影响力极大,会导致朝堂之上对于“丈量田亩”愈发反感、抵触,单只是洛阳这边也不允许这么做

    裴怀节愿意代表河南世家退让妥协,乃是无奈为之,可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对河南世家予取予求,若是逼迫过甚,极有可能导致整个河南世家同仇敌忾、激烈

    反抗。

    既然当下已经稳定形势,又何必节外生枝?

    反倒若是以之前于家鼓动佃户、农户抵制丈量田亩之事相要挟,进而敲诈一笔钱帛,于家大抵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武媚娘嗔道:“切莫胡闹!不知自己现如今什么名声吗?刚刚在长安勒索了几十万贯,不知多少人背地里痛骂,家里又不缺钱,且这钱也并未入了咱家的库房

    ,何必惹得旁人咬牙切齿。”

    这男人成熟的时候简直就是当世伟丈夫,有能力、有才华、有担当,上马定乾坤、下马治万民,不知让多少闺中女儿魂牵梦萦、令多少当世英雄衷心叹服。

    可一旦幼稚起来简直不着边际,在铸造局里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就罢了,偏又轩阔不羁、不拘俗礼,实在是惊世骇俗……

    房俊打了个哈哈:“既然娘子有命,那就放他一马。”

    ……

    傍晚时分,房俊与武媚娘返回洛阳入住慈惠坊“东大唐商号”总铺,果不其然,于保宁亲自登门求见。

    都不隔夜,由此可见于家现在大抵也慌了神,惟恐房俊与许敬宗拿于家开刀。

    房俊这回没有拿架子,在总铺一楼的正堂里会见于保宁。于保宁五旬年岁,面色红润、保养得宜,身材不高瘦削干练,穿着一身蜀绣寿字纹圆领常服,戴着一顶幞头,笑意盈盈、容貌清癯,言谈举止符合世家子弟

    的雍容华美,与人相处可令人如沐春风。“二郎之名,老夫早已如雷贯耳,只可惜缘悭一面,今日得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二郎之风采望之令人心折,果然有令尊之风范,不愧是当世无双的文武全

    才。”

    于保宁笑容可掬,说话很好听。

    房俊笑得灿烂:“在长安之时,时常受到燕国公之教诲,常记心中,故而您也不必客气。”

    于保宁摸不准房俊口中的“教诲”是个什么意思,是单纯的“教授道理”还是“指摘训斥”,只能颔首道:“二郎气质不凡,心胸开阔,老夫敬佩。”见房俊让茶,便捧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道:“吾自幼身体不好,前些时日卧床染病,对家中之事疏于管理,故而家中下人有所懈怠,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着实惭愧。这两日洛阳城内风波跌宕,犬子有些慌神,想着二郎与家兄颇有交情,居然擅自前往拜访,实在是失礼之至,吾以罚其闭门思过,还望二郎念在他小辈

    不懂事,勿要计较,伤了你我两家的情分。”

    房俊喝着茶水,笑而不语。于承范擅自拜访?这话房俊自然是不信的,大抵是于保宁以为派儿子出面就已经很给自己面子了,没料到自己避而不见,这才知道不好,才有现在这般客气

    世家门阀在地方上一手遮天、奴役万民,俨然土皇帝一般,而土皇帝当久了自然崖岸自高,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于保宁也知道自己这个解释并不完美,但这件事重要的难道不是在于自己等同于主动认错肯给你一个解释,而并不是这个解释是否完美可信吗?

    自己已经拿出态度,你又何必咄咄逼人?不过他教养很好,笑容虽然有些牵强,却并未翻脸,而是嗟叹着道:“实不相瞒,并非是于家嚣张跋扈、敢于抵制中枢政令,实在是被河南世家所裹挟,不得

    不如此啊。当日许尚书无论至谁家丈量田亩,都会遇到同样的状况,毕竟吾等岂能自绝于河南世家?”

    抵制中枢政令并非某一家的意愿,而是整个河南世家的意志,你别盯住于家不放,有能耐对所有河南世家展示一下强硬……

    房俊笑了笑,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直接问道:“汝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对于洛阳于氏事实上的家主,用

    “汝”这个字予以称呼似乎有些不敬,但你不过是致仕的庐州刺史、散骑常侍,如何在我这个越国公、上柱国、尚书右仆射面

    前对坐自如、谈笑风生?

    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打官腔、充长辈?

    给你面子的时候,你是洛阳于氏的人;不给你面子的时候,你算个甚?

    于保宁面色有些涨红,心里又是尴尬又是羞恼,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地方大员抑或是中枢大臣,何曾有人在他面前这般无礼?

    强忍着怒气,淡淡道:“只是希望越国公莫要被旁人鼓惑之言所蒙蔽,从而对洛阳于氏有所偏见,而洛阳于氏定会配合丈量田亩,坚决支持越国公。”他知道现在洛阳城主事的既不是魏王李泰,更不是礼部尚书许敬宗,而是面前的房俊,如果房俊执意追究洛阳于氏之前抵制中枢政令的行为,其余那两人是

    不可能反驳、也无力反驳的。所以哪怕房俊当面羞辱,他也得忍着。

    房俊喝了口茶水,眼皮都未抬,淡然道:“汝是否在洛阳的年头太多,被人奉承惯了,早已忘记大唐还有律法存在?抵制中枢政令乃是大罪,换了任何一家都得

    抄家、下狱、主犯流放边疆,汝现在一句‘配合丈量田亩’,空口白牙就想既往不咎?如此,将朝廷律法置于何地?将颁布政令的陛下置于何地?”

    这话毫不客气,半点颜面也未给于保宁留下。这也是他痛恨世家门阀的原因,这些人依仗特权、目无法度,心里根本没有半分“国”之信念,一辈子都在为了一家一姓的利益而忙碌,损公肥私、破国为家

    ,实属常态。

    而当攫取了最多社会资源的世家门阀不曾担当本分本应担当的责任,国家岂能富强?百姓岂能安居乐业?

    隋唐时期的门阀世家、两宋时期的士大夫集团、明清时期的地主乡绅……这些政治集团自然有其可取之处,但更多还是对国家的侵蚀造成巨大危害。于保宁有些坐不住了,老脸赤红,愤然道:“老夫已然亲自登门,当面致歉,越国公还不肯抬抬手吗?洛阳于氏虽然最顶级的门阀,却也不是任人欺凌的路边

    尘土!”

    他的确震怒,在他看来自己已经表现出足够的诚意,然而房俊却表现得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凭甚?!房俊简直莫名其妙:“号令家中佃户、农人抵制朝廷政令、阻挠丈量田亩的是你于家,暗中联络河南世家鼓动舆论的是你于家,在洛阳作威作福侵占无数良田

    的还是你于家……可我听您的语气,怎地好像你们于家还是受委屈、被欺负的哪一个?”

    于保宁摇头道:“越国公之言有诬陷之嫌,老夫不能认同。”

    房俊笑道:“你能要点脸吗?”

    于保宁震怒:“越国公何以出口伤人?”房俊点点头,道:“那好,我这就写信往长安请旨,恳请陛下降旨‘三法司’对于洛阳于氏展开调查,土地、丁口、税赋等等统统彻查,定要还于家一个清白,

    而后我亲自登门负荆请罪。来人!”

    “在!”有亲兵自门外快步而入。

    “通知阿史那忠、习君买,令二人协同派遣军队封锁洛阳于氏在洛阳所有产业,将所有人严格控制在居所之内,无论是谁胆敢硬闯,杀无赦!”

    “给戴胄、刘祥道、张亮传信,命其指派‘三法司’中专精账目之官吏进驻于家各处产业,封驳账册、清点库房!”

    “准备笔墨纸砚,我这就给陛下写信。”

    官廨之内不少亲兵、侍者得令,马上开始行动。

    房俊这才看着目瞪口呆的于保宁,淡然道:“事已至此,您请回吧,恕不远送。”

    “啊这……”

    于保宁整个人都傻了,自己不过是多说了几句想要占据一些主动,谈判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何至于这房俊居然立马翻脸?

    果然是个棒槌啊!他自是不能坐视房俊将方才所说的几件事都落实,否则洛阳于氏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他于保宁更将成为洛阳于氏的千古罪人,后世子孙人人唾骂、遗

    臭万年!

    因为没有任意一个世家门阀可以经受这样程度的审查。

    且在以往纵然查出什么又如何?大家都是如此,法不责众。可现在如果房俊针对洛阳于氏,任何事都上纲上线,那就绝对不是洛阳于氏能够抵抗的。

    最为严重的是,之前那些与洛阳于氏同进同退、休戚与共的河南世家,未必会继续与洛阳于氏同一阵线。

    甚至会为了各自的利益选择背刺洛阳于氏……想到这里,于保宁已经顾不得发怒,赶紧站起身拉住房俊的手,赔着笑道:“二郎何必如此?你我两家也算是世交了,正该彼此扶持、守望相助,万万不可这

    般相互攻讦,让旁人看了笑话。”房俊看着他,冷笑道:“真就不要脸了是吧?这洛阳城自古繁华、天下之中,据说有王气环绕,看来传说不假,否则阁下也不能滋养出这般目无军国、无法无

    天的性子。”于保宁大汗淋漓,哪里还有半分怒气,都快要吓死了,苦笑道:“二郎不可这般戏言,洛阳于氏忠于陛下、忠于帝国,焉敢有半分不臣之心?只不过是因为切

    身之利益受损故而一时糊涂而已,我向你保证,自今日起,定全力配合二郎所有命令,若有违抗,我提头来见!”

    本以为依仗洛阳于氏的威势给房俊施压,使其不敢针对洛阳于氏,孰料弄巧成拙,反而激怒了这个棒槌。

    他自是不敢让房俊给长安去信,以陛下对其之信重依赖,只怕书信送递长安,陛下的敕令便紧随其后送来洛阳,到时候洛阳于氏何以自处?

    更别说房俊张口闭口还给扣上一个“目无军国”的罪名。

    最要命的是什么“洛阳有王气”……

    洛阳有没有王气与我于家何干?!房俊冷哼一声:“我这人最喜欢以德服人,若你跟我讲道理,我自是个讲理的,可若是你跟我玩浑的,我也奉陪到底。这洛阳是大唐的洛阳,不是你们于家的

    洛阳!”

    于保宁摇头苦笑,不敢多说。河南世家夙来吹嘘“河南是河南世家之河南”,而今房俊便言及“洛阳是大唐的洛阳”,针对性极强。关键现在因为“三法司”进驻河南府衙,将河南府上下管理

    查了一个底掉,不少人甚至已经签字画押予以认罪,在“罚赎”被废黜的情况下,这些官员的前程甚至性命都被房俊攥在手里,导致河南世家的同盟顷刻瓦解。

    一旦房俊针对于家展开动作,怕是没有人会冒着族中担任官员的子弟被充军发配甚至绞刑斩首的风险与于家共同进退、并肩作战。两人重新落座,于保宁唾面自干,浑然忘记刚才自己如何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笑容很是真挚:“明日便让许尚书带人去我家田中丈量,无论查出多少隐匿田

    亩,任凭处置。于家愿意成为配合中枢政令的楷模,不管最终结果如何,绝无推脱。”心里却悔之不及,若是这话说在前头,房俊多少是要领受于家一些人情的,可是自己昏了头居然认为可以拿捏房俊,导致落在下风,不仅人情得不到,反而

    要防备房俊随时发飙。

    实在是失策。

    如若身在长安的兄长得知此事,怕是要狠狠训斥自己一回……

    *****河南府官廨之内,裴怀节看着前来拜会的于保宁,得知其之前先行去见了房俊,震惊道:“兄长何至于此?河南世家攻守同盟、进退如一,兄长此举却是将洛

    阳于氏置于攻讦之地,会让旁人以为于家背弃了大家!”于保宁颇有些心力交瘁的叹了口气,现在不仅仅是他背弃其余河南世家那么简单,问题在于他亲自登门却被狠狠敲打了一通,不仅背弃了同盟,更是连卖身

    钱都没捞到一文……

    “房二性格刚硬,形势桀骜,我河南世家此番怕是要遭逢大难矣!”

    裴怀节也长吁短叹:“这厮太过阴险,居然假装不知‘罚赎’之制已被废黜,跑到洛阳来坑了我一回……实在是不当人子。”

    这件事令他悔之不及,引为平生之耻。于保宁没说激怒房俊而后又在对方恐吓之下卑躬屈膝苦苦哀求的经过,只说了结果:“这回不低头不行了,房俊强硬要求对于家的土地进行丈量,我坚持不过

    ,已经答允了。”即便如此,裴怀节亦是满腹怨言:“兄长应当事先通气的,大家进退如一,亦能给予房俊、许敬宗压力,使其有所收敛不敢恣意妄为,且事后还是有所转圜的

    别看房俊、许敬宗之流一上来就以泰山压顶之势逼迫河南世家退让,可他们两个也要顾忌后果,有些后果是他们不敢承担、也承担不起的。

    河南世家固然担忧那些获罪子弟的前程,希望以配合中枢政令来换取房俊、许敬宗网开一面、既往不咎,房俊等人同样不敢逼迫过甚。

    说到底,房俊、许敬宗的目的是丈量田亩、施行中枢政令,而不是将河南世家逼得沸反盈天、铤而走险。

    双方都有底线,也都有顾忌,自然存在转圜、斡旋之基础。

    可现在于保宁这么一搞,使得房俊获取了突破口,河南世家的团结顷刻间烟消瓦解、不复存在。

    可是能够埋怨于保宁吗?并不能,因为即使没有于保宁,房俊也会选择自别家处打开突破口,只看河东世家失去盐池之后依旧服服帖帖、稳稳当当,甚至主动帮助房俊在盐池复工复

    产,就知道房俊一定抓住了世家门阀的某一些命门,迫使这些世家门阀不得不顺从服帖。

    只不过他现在并未想到这个命门到底是什么……

    叹息一声,裴怀节道:“可以配合丈量田亩,但是要划出一道底线

    ,不能任凭他们随意折腾。”

    河南世家到底侵占了多少良田,他这个河南尹自然心中有数。虽然并不知朝廷丈量田亩的真正目的,但对于世家门阀来说绝非好事,或许可以尝试通过一些别的手段与房俊、许敬宗达成妥协,不至于将所有隐匿的田亩数量全部上报……

    傍晚时分,房俊正在李泰的官廨之内喝茶,裴怀节再度来访……内侍前去引裴怀节入内,趁此空闲,李泰笑道:“二郎这一手釜底抽薪,着实将河南世家坑得惨了,裴怀节更是焦头烂额,因为他没法向河南世家交待啊。现

    在于家明显不愿跟其余洛阳世家共进退了,同盟打开了一个口子,裴怀节愈发不知所措。”房俊喝了口茶水,道:“此人徒有虚名、才具不足,在太宗皇帝的‘天策府’中属于垫底的那一拨,较之许敬宗相去甚远。若无河南世家在他背后支持,他并没

    有主政一方的实力。”然而世事就是如此,在世家门阀横行天下的时代,再是能力出众的官员若是得不到世家门阀的支持,也无法在主政一地、施展抱负,反过来,只要肯听话,

    即便是个庸才也能官居极品。

    世家门阀就是横亘在中枢与百姓之间的一道山脉,隔绝上下,使得财赋不能非但不能缴纳、甚至从中截留,导致强枝弱干、地方凌驾于中枢之上。自古以来,再是昏君也明白“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道理,都知道只要老百姓能够吃饱饭则天下太平,中枢只要不是昏了头,所制定的政策大都是有益于百

    姓的。然则世家门阀居于其中,隔绝上下,使得政令不可下县乡,一边把持治权胁迫中枢,一边秉持大义鱼肉盘剥,以百姓之膏血养育门阀之传承,窃国家之根基

    浇灌世家之荣华。最重要的是世家门阀垄断了政治资源,完全掐断了阶级跃升的通道,底层民众永远无望凭借己身之努力达到阶层跃迁,长此以往,自是怨气凝聚、社会犹如

    一潭死水,而一朝爆发,便要毁天灭地。

    所以明清时期的地主乡绅集团之危害远远无法与隋唐的世家门阀相提并论,虽然两者皆为帝国之毒瘤……言谈之间,裴怀节在内侍引领之下快步入内,相互见礼之后落座,捧着内侍奉上的香茗喝了一口,而后看着房俊,开门见山道:“若丈量出不在账册之上的田

    亩,中枢如何处置?”

    虽然谁都不曾说过“丈量田亩”的真正意图,但最基础的用意肯定是清查世家门阀侵占之田亩。

    丈量田亩本身没什么关系,可是待到丈量之后查出不在家族账册之上的多余土地要如何处置,却是重中之重。

    攸关世家门阀最基本的利益。

    房俊笑问:“各家都有不在账册之田亩?”

    裴怀节不能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只能颔首:“或许有。”土地兼并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即便大唐立国之初奉行“均田制”,严格制止土地买卖,可是随着时间的进行,世家门阀天然的发动血脉力量,对土地进行

    兼并。土地兼并最直接破坏的就是国家赋税,“租庸调”的收税基础是“一夫一妇”,然而这“一夫一妇”是有土地的,如若家中土地已经“租赁”出去,实际上卖给世家

    门阀,那么这“一夫一妇”自然交不出税。

    常年欠税不缴,自然有乡间胥吏追缴,这个“一夫一妇”就只能托庇于世家门阀之下,在乡册之上“勾消”户籍,最终“查无此人”,成为隐匿人口。

    长此以往,土地被世家门阀兼并,人口被世家门阀隐匿,整个国家赋税系统将彻底崩溃……

    而这,正是世家门阀最大的罪责。

    但现在距离开国之时未远,一切都在逐渐发展阶段,尤其是贞观年间吏治清明、国家力量很是强大,还远未形成最恶劣的局面。房俊叹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功勋者得陛下之封地、以及国家赋予之永业田,其余皆为国家之土地,汝等钟鸣鼎食、富贵已极,又为何侵占国家之

    田?‘盗耕种’之罪,汝等莫非以为只是摆设?”

    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是开荒也要有严格、合法的程序才行,否则就算是“盗耕种”。

    《贞观律》规定,“诸占田过限者,一亩笞十,十亩加一等,过杖六十,二十亩加一等,罪止徒一年。若于宽闲之处者,不坐。”

    “盗耕种公私田者,一亩以下笞三十,五亩加一等,过杖一百,十亩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半。荒田,减一等。”

    “诸妄认公私田若盗贸卖者,一亩以下笞五十,五亩加一等,过杖一百,十亩加一等,罪止徒二年。”

    “诸在官侵夺私田者,一亩以下杖六十,三亩加一等,过杖一百,五亩加一等,罪止徒二年半”……

    占田过限、“盗耕种”公私田、妄认公私田盗贸卖、在官侵夺私田等等,都是严重的违法行为。

    罪责既定,无论官民一并处罚,绝无枉纵,只能“罚赎”。

    现在“罚赎”之制已经废黜,只要“三法司”定罪,足以将河南世家彻底打倒。

    裴怀节几乎无语,只能说道:“律法不严、监管不力、贪心不足……诸多原由兼而有之,朝廷是打算追究到底吗?”

    纵然律法昭昭,那天底下哪一个世家门阀不侵占、兼并土地?

    没有土地,何以传家?

    他倒是希望朝廷将天底下的土地都丈量一遍,然后将所有世家门阀侵占之土地悉数回收,且追究侵占之罪责。

    不过这显然不可能。

    以河东世家为例,强制接管其盐池尚有商榷之余地,可若是一举将其门阀侵占之土地全部收回并且追责,信不信河东世家马上就敢举旗造反?

    全天下的世家门阀都将是河东世家的友军!果然,房俊摇头道:“法不责众,朝廷岂能不顾天下大乱也要追究到底?不过这些田地确实是世家门阀非法侵占,肯定要有一个说法,以我之见,陛下大抵是

    准许各家对侵占之田亩以金购买。”

    裴怀节道:“既然如此,那下官就以这个说法与河南世家沟通,待到丈量田亩完毕之后对侵占之田地登记造册,而后朝廷如何处置,再行讨论。”这才对嘛,困扰世家门阀多时的谜底终于揭开了,房俊撺掇、鼓惑陛下在全国范围之内丈量田亩,就是想要将这些被世家门阀侵占的土地清查出来,而后卖

    给世家门阀,获取巨额财富。对于世家门阀来说,这笔钱拿得肉痛,却也不是不可接受,最起码那些侵占的土地由非法变成合法,光明正大的记载于县衙土地账册之上,往后子子孙孙皆

    可传承。“正该如此!”没怎么说话的李泰开口,欣然道:“任何事情都需要及时有效的沟通,只要知晓中枢施行政令的意志,又何必做出抵制阻挠之事?说到底那些

    土地都是非法侵占,能够花钱购为己有,既得到了土地,又给了陛下台阶,何乐而不为呢。”裴怀节道:“殿下所言甚是,只不过先前许尚书来势汹汹,什么话也不说清楚,难免造成误会。现在既然说开了,无论洛阳世家还是河南门阀,自然全力配合

    中枢政令之实施。”

    李泰不愿这般揣着明白装糊涂,摆摆手:“汝自去与洛阳世家沟通吧,速速定夺,莫要耽搁中枢政令之实施。”

    居然下了逐客令。

    裴怀节苦笑起身,知道自己往后已然成为魏王面前的“恶客”,却也无可奈何,施礼告罪之后退出,脚步匆匆的赶赴各处洛阳世家的府邸。

    之前不知“丈量田亩”这道政令背后的真正意图,所以各家都仓惶至极,迫不得已采取抵制之手段。

    现在既然知晓中枢是打算由此敛财,那就不必过多担忧。

    虽然这必然是一笔巨款,但与能够得到朝廷承认侵占之土地合法化相比,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

    官廨内,李泰看着裴怀节走出去,这才小声问道:“中枢这般大动干戈,甚至将你派遣出京亲自指挥,当真只是想要敛取一笔钱财?”

    据他所知,无论民部库房还是皇帝内帑,眼下可都不缺钱,何至于为了钱这般大动干戈,甘冒激怒天下门阀导致社稷动荡之危险?

    房俊放下茶杯,看了李泰一眼:“殿下对此很是好奇吗?那下官就与殿下详细解说一番,其中牵扯到陛下的长远谋划……”

    “咳咳!”

    李泰重重咳嗽两声,执壶给房俊斟茶:“那个啥,这茶叶不错,改日给本王再送来几斤。”他只不过有些好奇而已,但是疯了还是傻了去探寻陛下的密谋?虽然不知究竟,但他猜测此举背后肯定还藏着不为人知的谋划,而这种事是身为亲王最不应

    该探究到底的。

    犯忌讳……房俊就笑道:“所以殿下无需多想,就好生在这洛阳待着,将前隋遗留下来的宫阙殿宇都好好修缮,洛水、漕河也疏浚一番,做好迎接陛下东来之准备,如此

    大功一件,亲王地位稳稳当当,任何事都不要过多掺和。”李泰叹息一声,再度执壶斟茶,然

    后举起茶杯:“若非二郎提点,我现在或许早已误入歧途,非但坐不上那个位置,甚至害人害己、连累阖家子女遭殃。感谢的话不多说,今日以茶代酒,敬二郎一杯。”

    洛水浩浩荡荡,流过天津桥后于尚善坊、旌善坊北侧向东北绕过,水流减缓、水位上涨,于是河水满溢而出,在惠训坊、道术坊之南,劝善坊以北形成一片湖泊

    贞观中,太宗皇帝将此湖连同道术坊一同赐给魏王李泰,故此湖水被称为“魏王池”,在湖水与洛水交接之处筑堤,名为“魏王堤”。

    此处水波荡荡、湖面开阔,沿岸遍植垂柳、荷花,每到夏日便成为洛阳人消遣避暑之处。

    ……

    道德坊内一处庭院深深、装饰华美的宅邸之中,建有一处数丈高的角楼,登临此楼,可遥望隔壁道术坊内古木参天、鳞次栉比,远处的魏王池水天一色。

    此处宅院原为前隋秦王杨俊长子杨浩的住所,隋亡之后,杨浩不知所踪,宅院便空置下来,裴怀节耗费巨资将其购买,作为自己在洛阳的住所。此刻华灯初上,裴怀节站在楼内,负手眺望占据整处里坊的魏王宅邸,灯火辉煌璀璨华美,对身边一人道:“魏王有宅邸于洛阳城内,然则奉旨前来营建东都

    却又避居于尚善坊之内,有家不敢归,着实讽刺。”此人年在五旬上下,面白长髯、形容俊朗,只是看上去有些单薄,一身锦袍之下躯体瘦弱,腰间系着一块羊脂白玉,闻言笑了笑,道:“长安局势叵测,不少贼子暗地里有所绸缪,皇权、宗室、世家、武勋……乱斗一起。魏王身份特殊,很容易成为各方势力狩猎之目标,赶赴洛阳之时更是遭遇连夜刺杀,已然是惊弓

    之鸟,在未将魏王宅肃清之前,岂敢入住?”洛阳城外那一次刺杀,现在众说纷纭,但大抵上各方都认为极有可能是魏王自己虚晃一枪的“苦肉计”——你们都想要杀我?但我不给你们机会,我自己杀我

    自己。经过那一次刺杀,之前有心用魏王性命搞事情的人都偃旗息鼓,甚至彼此攻讦不断、相互指责,而且魏王入城之后直奔尚善坊,先是拉拢阿史那忠为其羽翼

    ,继而有水师全力护卫,甚至水师的舰船就停泊在尚善坊外洛水大堤之下。

    自此,再没人敢打魏王的主意。身后,坐在茶几边喝茶的于保宁一身锦袍、气度不凡,神情却有些晦暗,闻言哼了一声:“以我所见,那一次分明就是房俊派人刺杀,否则何以赠送给魏王几

    十万贯?定是刺杀不成想要平息魏王怒火,故意为之。”

    那可是几十万贯,大唐一年的财税才多少?如此眼也不眨的全部赠送他人,必有所图。裴怀节请瘦削老者离开窗户,回到茶几边坐下,环视在座其余数人,沉声道:“当下局势便是如此,许敬宗丈量田亩之事已经不可阻挡,都安排下去,尽力配

    合吧。当然,谁家若是不愿,那也由得你们,只不过事后若是不能承受那后果,我也无能为力。”

    有人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你当然无能为力,被那个棒槌耍得团团转,你也只能束手无策,你有什么能力?”“诶,”那瘦削老者摆摆手,制止这些攻讦:“裴府尹担任河南尹多年,对吾等照顾有加,彼此利益一致、共同进退,如今面对困局正该团结一致,何以闹起

    内讧?反倒是于家,应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于保宁顿时不满,不悦道:“阴树森,真以为攀上阴妃就能成为河南世家领袖了?指责于家你还没那个资格!”瘦削老者淡然道:“吾河南阴氏与武威阴氏虽然同出一脉,却早已分作两家,彼此之间并无太多联系,何来‘攀附"之说?吾河南阴氏传承久远,固然不如于家

    多出显贵,却也自强不息,不需要也不屑于攀附谁。”

    阴氏乃是管仲之后裔。太宗皇帝之阴妃出身武威阴氏,其父阴世师曾是前隋名将,一度门庭显赫。而河南阴氏则是南阳豪族,曾经有过一位东汉皇帝阴丽华,帮助光武帝团结南阳

    世家立下汗马功劳。

    两支家族同出一脉,自然有所联系。

    裴怀节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不满道:“大敌当前,先行内讧,是想让房俊、许敬宗之流攻城拔寨将咱们的根基都掘断吗?”

    阴树森却不退缩:“但现在于家已经向房俊投诚,等同于坚固的堤坝开了一道口子,继而便是洪水决堤、一泻汪洋,内哄由于家而始,吾等如何团结?”

    于保宁面色阴晴不定,不过自知理亏,并未争吵。

    这就是于家“投诚”带来的坏处了,导致整个河南门阀攻守不一、进退失据……

    所以他果断转换话题,问裴怀节道:“府尹之后去了魏王官廨,想必也见到房二,不知可否探问中枢打算在丈量田亩之后,如何处置不在账册之土地?”

    这才是之所以造成当下局势的问题核心,没有人知道中枢到底打着什么主意,故而只能抵制、阻挠,唯恐中枢将这些年侵占的土地予以收回。

    土地是世家门阀来以生存的根基,没有土地就没有产出、没有产出拿什么维系钟鸣鼎食的享受,拿什么去结交人脉、举荐子弟、出仕为官?

    所以兼并、侵占土地是世家门阀与生俱来也不可割舍的特质。虽然现在海贸搞得轰轰烈烈,但一则距离河南世家太远,还看不真切前景能否始终这般

    兴旺,再则海贸基本掐在房俊手中,谁家想要进行海贸,就要看水师

    以及其背后掌控者房俊的脸色。

    将自家赖以生存之命脉托付于旁人之手,焉能安枕?

    裴怀节道:“倒也不虞中枢将这些土地收回,据房二所言,大抵只是要各家拿钱以市价将这些田亩购买,而后即可登记造册、产权永久。”

    诸人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抱怨起来。

    “以市价购买?那可是一大笔钱!”

    “谁说不是呢,原本这些田亩可是很多荒地的,咱们雇人开荒、垦植,生地变成熟地,却还要市价购买?”

    “不公平啊!”

    裴怀节默默喝着茶水,听着诸人抱怨,并不说话。人性就是如此的,如果中枢执意将这些田亩收回,各家肯定是不干的,只盼着不要收回就好,其余条件皆可谈;可现在中枢只是要求以市价购买,他们又心

    疼钱了,觉得价格应该便宜一些,甚至赊账最好……待到吵嚷了好一阵,裴怀节才放下茶杯,沉声道:“此番之后,我大抵是要被调回长安担任闲职,所以当下就是最后一次帮诸位解决问题。时间有限,各位

    裴怀节自然知道各家拿不出如此之多的现钱,但他也不得不给予压力:“这种话休要在我面前说,诸位大可以去房二面前哭穷,看看他能否菩萨心肠、网开一面

    诸人无语。

    时至今日,谁还不知道那就是个棒槌?于保宁道:“明知咱们拿不出钱,却还要咱们以市价赎买,这不就是逼着咱们一拍两散吗?房二狡诈,定然不会允许那等情况出现,所以他肯定只是漫天要价

    ,等着咱们还价。”

    阴树森点头认可:“是这个道理。”

    现在“丈量田亩”之事僵持在这里,河南世家不愿因此打工干戈、与中枢结下仇怨,房俊、许敬宗又岂能愿意背负一个“逼反河南”的罪名?

    这是一场谈判,就看谁底气更足、坚持更久。

    有人叹气道:“可房二这个棒槌着实恣无忌惮,万一咱们表现得太过坚决,导致对方有所误解怎么办?”

    之前房俊在河东盐池展现出派遣军队强制接管的手段,强势得一塌糊涂,使得河南世家投鼠忌器、忌惮无比,已然落了下风。这就好比两军对峙一般,看似局势危急实则谁都不敢开启战火,故而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紧张,可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其中一方蛮横无理、做出让对方误会的

    事情,很容易擦枪走火。

    裴怀节道:“所以咱们只能退让,暂且让他们丈量田亩,待到丈量之后,再作计较。”

    只要中枢当真只想着让世家门阀拿钱将那些侵占的土地买回去,那就一切都可以谈。

    诸人互视一眼,并无异议。

    *****

    “三法司”几位大佬带着属下返回长安。经过几天准备,许敬宗再度带领所属文吏抵临伊洛之间的洛阳于氏田地,这回偃师县的官吏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取出土地账册,找到属于这块地

    的记录交给许敬宗,并且配合中枢官员勘察地界、丈量土地。国家授田之处,似洛阳于氏这样的人家都是大块大块的整田,不过经过十几二十年的侵占、开荒、兼并,无数小块农田被归入其中,这就导致田界混乱曲折

    ,骤然丈量,着实费事。不过洛阳于氏乃是第一个突破口,必须稳稳当当清清楚楚的予以丈量完毕,所以许敬宗不敢假手于人,只能整天靠在田间地头亲自监督属下文吏,不敢有一

    丝半分的懈怠疏忽。

    六天之后,才将洛阳于氏三十二万亩田地丈量清楚……尚善坊魏王官廨之内,房俊拿着土地账册与丈量田亩的实际账册对比一下,对一旁的于保宁道:“国初之时曾责令各地州县都辖内土地丈量过一次,再加上那些年高祖皇帝、太宗皇帝对于家的赏赐,总计二十四万亩……现在量出三十二万亩,差距八万亩,短短二十年时间,于家便侵占、兼并了这么多土地,若是大唐

    千秋万载,你们于家岂不是将洛阳地域全部侵占?‘一家一城’,了不起。”

    这还只是洛阳,若是关中,只怕侵占、兼并之程度更甚。所以说“土地兼并”从来都是王朝灭亡的最根本原因,大唐立国之初确立“均田制”,其意义就在于“耕者有其田”,固然难以避免兼并,可最终还有不准许买卖

    、也不会收回的“永业田”存在,百姓不至于闹到“房屋一间、地无一垄”的破产状态。

    结果这才过了多少年?

    已经有无数农户被世家门阀通过各种手段将土地侵占、兼并,或是卖身为奴、或是租赁世家门阀的田地耕种,已经成为无地、无产的“氓流”……

    这还是“盛世”之下,若是连番遭遇天灾,结局可想而知……于保宁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没有律法约束、天下默许为之,就是这样的结果,于家不做,张家、吕家、裴家也会做,谁能遏制

    对土地之贪婪呢?当下可商讨解决之法,解决当下之事。”

    由古至今,“土地”都是华夏百姓的执念,但凡有一分余财、但凡有一个购买土地的机会,都绝对不会放弃。家财万贯不会让人羡慕,家有良田千顷才会。

    钱帛是不能传家的,但土地能。对于这一点民族特性,房俊也无可奈何,他在江南大兴海贸,就是希望将世家门阀的目光从土地之上移引出去,不要再将兼并土地视为家族传承的头等大事

    ,告诉所有人土地并不是唯一的财富,想要追逐财富的路径其实很多很多。

    然而并没有太大的作用,江南士族对海贸很感兴趣,投入巨大,然后在获取巨额利润之后,还是会将拿去买地……

    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华夏百姓对于土地的执着早已融于血液、深入骨髓……

    即便到了后世那种科学开放的社会,那些大佬们也不会排斥拥有几亩地、盖一个园子,在人生的最后诗酒田园、终老其间……

    所以别说什么侵占、兼并了,换了谁都会这么做,事已至此,还是谈谈咱们于家应该拿出多少钱来赎买这些土地吧。

    房俊点点头,道:“法不责众,此事的确不能将于家如何,但若是将这些田地平白归入于家的账册,于理不合、国法不容。”当然,想要收归国有也基本不可能,因为这不是洛阳于氏自己这么干了,而是整个天下的世家门阀都在这么干,若是将所有世家门阀侵占、兼并的田地全部

    收归国有,那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于保宁饱含期待:“中枢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这部份田地?”

    如果能够以“赎买”之法使得这些土地彻底归于于家,那自然千肯万肯。

    拿钱来解决后顾之忧,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果然,房俊道:“毕竟这些田亩已经事实上归于各家耕作,所以中枢的意思是希望你们能够出钱将其购买,而后登记造册、永久拥有。不过这也只是一个意向

    ,还需仔细商讨,并未最终确定。”

    这些土地皆世家门阀非法所得,但想要将其收归国有却是千难万难,况且就算当下将其收回,过个十年八年,又将重新被世家门阀侵占、兼并。解决土地兼并问题之根源,还是在于发展工商业,使得世家门阀将财富的重点从土地转移到工商业上来,如此既能缓解世家门阀对于土地的兼并速度,亦能

    使得那些失去土地的百姓能够打一份工、吃一顿饱饭。于保宁却连连摇头:“这件事有什么可以商讨的?中枢收回这些土地是绝无可能之事,这一点你知我知宰辅知陛下更知,所以还是痛快一些吧,于家愿意拿钱

    赎买这些土地。”

    房俊沉吟不决:“可纵然如此,价格几何也要集思广益才行。”

    于保宁道:“实不相瞒,裴府尹已经跟我等说了,中枢的底线是以市价发卖这些土地,越国公您又何必绕弯子呢?”

    房俊无语:“这裴怀节是破罐子破摔了吗?此等重要决策实在不应该四处宣扬,否则被中枢知晓,必然遭受弹劾。”

    于保宁现在根本不管裴怀节死活,他之所以独自一人前来面见李泰、房俊,就是要占据先手、掌握主动。

    “令尊与家兄交情甚好,咱们两家也算是世交,是也不是?”

    房俊勉为其难点头:“算是吧……”

    “那好,二郎只需告诉我一句,中枢是否当真打算让吾等以市价赎买侵占、兼并之田亩?”

    房俊略作迟疑,最终无奈承认:“确实如此。”

    于保宁目光灼灼,上身微微前倾,盯着房俊:“二郎想必也知道,纵然中枢此举可以缓和与地方上的矛盾,可这笔钱世家门阀根本拿不出来。”

    房俊怫然不悦:“这天下是大唐之天下、是陛下之天下,一旦陛下敦促中枢颁布政令,汝等还敢违抗圣意不成?”

    两人谈话越来越针锋相对,但彼此的称呼却越来越近……

    于保宁笑道:“二郎无需唬我,这不是世家门阀是否遵守政令的问题,而是根本拿不出钱的问题,总不能将祖产变卖来赎买这些田亩吧?”

    这是事实,就算拿刀架在世家门阀的脖子上,他们也拿不出这个钱。

    于保宁续道:“所以,中枢必然有对应之策,不知二郎可否告知?”皇帝不是傻子,中枢的宰辅们更不是,不可能不计算如此庞大的侵占、兼并土地被丈量出来之后的处置方法,更不可能不知道世家门阀其实是不可能按照市

    价赎买的,因为大家拿不出这个钱。

    必然有应对之策。房俊想了想,苦笑道:“既然世叔如此直率,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按照中枢的打算,是由‘东大唐商号’来出这笔钱,而世家门阀需要以产业作为质押并且支

    付利息,以三年为期。”

    于保宁就点点头,果然

    如此。世家门阀拿不出这个钱,中枢又显然不会放弃这个钱,那么由“东大唐商号”来借贷给世家门阀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因为商号的股份非常庞杂,勋贵、宗室

    、门阀都在其中享有股份,其中最大的股份又是皇帝。

    谁敢赖掉这个钱,谁就将遭受难以想象的打压与报复。

    房俊见于保宁的神情,好奇问道:“世叔若是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于保宁也不绕弯子了,开口道:“世家门阀爱财如命,岂能心甘情愿拿钱赎买这些早已到手的田亩?即便借贷也不肯。不过万事开头难,若是有人率先开了这

    个头,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于家愿意支持陛下与二郎你,宁肯被世家门阀指责、唾骂,亦要心存大义、痛改前非。”

    房俊了然,于家“敢为天下先”,宁肯被其余世家门阀痛斥、唾弃,当然前提是要捞到足够多的好处。

    于是便问道:“世叔有什么条件?”于保宁则狮子大开口:“于家所侵占、兼并之土地无需出钱,即刻登记造册,朝廷确认产权永久!”

    听闻于保宁之言,房俊与一直没说话的李泰皆失声而笑。

    房俊摇头道:“世叔莫不是在开玩笑?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于保宁不以为然:“当下之事几乎牵扯到天底下所有世家门阀,正所谓法不责众,一旦所有人家都抱团抵制,中枢又能如之奈何?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契机去凿穿这个硬壳,才能顺理成章的瓦解同盟。于家,愿意充当这个契机。”

    坚固的壁垒硬如磐石,从外头撞上去必然头破血流,最好的办法是从内部予以瓦解。

    中枢需要一个能够从内部瓦解世家门阀的“内应”,洛阳于氏愿意做一个内应,但相应的要得到优待或者奖赏。

    房俊却似乎对此并不热衷,只是略微想了想,便再次拒绝于保宁提出的条件:“一分不出便得到八万亩良田,此事绝无可能。”

    于保宁道:“可若是没有人背弃河南世家打破这个局面,中枢不可能以市价将这些土地出售。”

    只要大家抱团、进退一致,中枢又能奈何?

    发兵前来河南攻打这些世家门阀吗?

    房俊就笑起来,给于保宁斟茶:“若非世叔提醒,我还想不到这个法子。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有了方略,只需实施就好了,打破河南世家的同盟可不仅仅是于家可以,换了旁人同样可以。只需我现在放出风声,想必很多人家都会积极响应、甚至争先恐后,条件自然随我开。”

    喝着茶水的李泰已经憋不住笑,也不知于保宁怎么想的,真以为房二是个不欺暗室的君子吗?

    于保宁又惊又怒,瞪着房俊道:“你你你,你怎地这般无耻?”

    我想的法子,我站出来支持你,结果你却用我的矛、攻我的盾?

    无耻之尤!

    房俊连连摆手:“世叔勿恼,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既要完成陛下的托付,又要稳定河南局势,左思右想难以两全,正巧世叔您智比诸葛想出如此完美的方法,自然要借鉴一下。”

    于保宁知道自己没退路了,正如房俊所言,只需将这个话放出去,有的是人前来充当一个“门阀背弃者”,人一多,条件自然随便房俊拿捏。

    没人愿意与中枢对抗,那不会有好下场。

    只得说道:“最多市价的两成,多一个铜板都没有!”

    房俊好整以暇:“最低八成,否则没得谈。”

    于保宁怒气冲冲:“只能三成,不然我于家岂不是白白充当一回叛徒?”

    “七成吧,信不信我现在就放出风声?”

    “五成!五成行了吧?”于保宁面红耳赤:“这是底线!”

    房俊扭头看向瞧热闹的李泰:“殿下以为如何?”

    李泰翻个白眼:“我又不傻,这种事谁愿意掺和?莫要问我!”

    房俊便笑着对于保宁道:“给世叔一个面子,就五成吧。不过于家能拿出多少?”

    于保宁吹胡子瞪眼:“那个毛啊?一文钱不出,全部从商号借!”

    于家甘心情愿做一个背弃河南世家的叛徒,名声尽毁不说,往后肯定要遭受其余门阀报复,岂能真金白银的掏出去?先从商号借,然后慢慢用土地的产出偿还。

    房俊点点头:“如今洛阳田地的均价在二十贯左右,五成便是八十万贯,由商号借贷给您,压力不大。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利息也给你低一些,就按照年利五分计算,以三年为期。”

    “啥?!”

    于保宁瞠目结舌:“还要利息?”

    房俊奇道:“瞧您说的,既然是借贷,自然要付利息,钱是商号的又不是我本人的,总不能白白借给您用三年吧?”

    于保宁大摇其头:“如此重利,万万不行!”

    大唐民间借贷很是盛行,律法对此颇多规定。

    唐初,律法规定借贷的利息最高不可超过月利六分,然而实际上民间借贷最低也维持在月利十分左右,十取其一,“举取银钱二十文,月别生利钱二文”,如此计算,年利达到恐怖的百分之一百二!

    房俊准许商号借贷给于家八十万贯,月利只要五分,的确是厚道……

    可于家受不了啊!

    八十万贯每月就要支付利息四万贯,一年四十八万贯,三年一百四十四万贯……

    这钱长腿了,越跑越快!

    房俊无所谓:“借不借在于您自己,只是提醒一下世叔莫要犹豫,商号的钱帛也不是无限的,挨到最后定然有些人家是借不到的。”

    于保宁满心纠结、一脸狰狞。

    三年利息就要一百四十四万贯……

    且不说这笔钱多少,最重要是三年之后于家能否连本带利拿出两百多万贯予以偿还?毕竟这可是现钱,想要一次性拿出着实困难,可若是拿不出,弄不好就是利上加利、利滚利,那可就要了命了。

    权衡片刻,于保宁道:“二郎还需给我一个承诺,旁人绝无比我家更低的价格,若有,也定要予以我家同样的价格!”

    这个保证是很有必要的,否则房俊极有可能“一鱼多吃”,拿着于家的契约作为范本去和别人谈判,用更低的价格去打通整个河南世家,到最后于家背负“背叛”之骂名,却还未得到最多的补偿。

    房俊爽快点头:“这是自然,我虽然不敢自比言出必贱的君子,却也非是那等食言而肥的小人。”

    于保宁点头,这一点他予以认可。

    当下对房俊嫉妒者有之、忿恨者有之、谩骂者有之,却很少有人诋毁房俊“言而无信”,与其父房玄龄一样,最起码在人品上公认的坚挺。

    李泰亲自执壶给两人斟茶,笑道:“既然如此,何不趁热打铁签署契约,尽早将此事落实?于家能够占据这个先机得到一个补偿,不虞旁人前来争抢,二郎也能打开局面,尽快完成陛下之托付,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房俊询问于保宁:“世叔可否再考虑考虑?”

    于保宁倒是个决断之人,断然道:“无需考虑,此事我便做主,有魏王殿下充当人证无需再寻旁人,起草契约之后就此签署。”

    片刻之后,房俊让人将许敬宗叫来,先与于保宁签署了一份于家以八十万贯“赎买”自家所侵占、兼并八万亩田地的契约,而后于保宁又与房俊签署了一份向“商号”借贷五十万贯用以购买田地的契约。

    毕竟八十万贯的数量太过庞大,每年的利息简直恐怖,于保宁还是从自家拿出三十万贯,只借贷了五十万贯。

    不过按照正常借贷,第一笔钱发放的时候就要扣除当年的利息,房俊却并未如此而是全额发放,让于保宁连说了好几句感谢的话……

    ……

    待到于保宁离去,许敬宗叹服的看着房俊,衷心敬佩:“这两日我都快愁白了头发,唯恐河南世家拒不退让、抵制到底,难以完成陛下交托之任务,孰料越国公翻手之间便将其震慑,不仅答允配合丈量田亩,甚至让于家甘当叛徒背刺河南世家,拿出钱来赎买侵占、兼并之土地,果真神人也。”

    在大唐为官,谁能不知道世家门阀的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

    也就是现在经由两次兵变之后世家门阀处于一个相对弱势的状态,可之前太宗皇帝在世之时,也得对关陇门阀退避三舍、优容再三,朝堂之上充斥着关陇子弟却无可奈何。

    天下是世家之天下,而非帝王之天下。

    没有世家门阀的支持,纵然帝王也要夜不安枕、政令不出朝堂,何况是宰辅、官员?

    但是现在看来,大抵是变天了……

    李泰也服气:“二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于河南开拓一个极佳之局面,或可间接影响全国,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这话并不过分。

    无论是强制接管河东盐池,亦或是当下在河南丈量田亩,售卖那些被世家门阀侵占、兼并的田亩,最终的目的都是打压、削弱世家门阀的根基与影响力。

    此消彼长,世家门阀的影响力越来越弱,皇权自然越来越强。

    如此功勋,即便是封爵“异姓王”,也足以当得……

    房俊很是谦逊:“因势利导而已,如今世家门阀势弱而中枢强力,这些人自然趋吉避凶、退避三舍,可若是有朝一日他们重新恢复元气,殿下看看还能否任凭吾等算计?说到底,什么阴谋诡计都是虚妄,唯有实力才是基准。”

    而后,他对许敬宗道:“将消息放出去吧,也该让河南世家们吵一吵、打一打了,否则总是抱团逐利、坚若磐石,谁能奈何他们?”

    想到其余河南世家知晓于保宁已经签署契约之后的反应,许敬宗忍不住笑起来:“下官这就去办!”

    世家门阀为何能够在两汉以来横行天下,甚至窃据神器?

    除去他们自身强大之外,更在于他们彼此之间以婚姻、利益等等手段相互联合,构筑成一个又一个硕大无朋的利益集团,当他们为了某一个目标而联合起来,能够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威力,“兴一国灭一国”也好,“废立皇帝”也罢,易如反掌。

    可一旦他们从内部出现裂痕,亦会彼此制约、相互忌惮,尤其是当信任基础不在,所谓的同盟顷刻间烟消瓦解……

    顶点

    ,最快更新天唐锦绣

    当日傍晚,河南世家各家的家主、执事等等便在裴怀节带领之下气势汹汹的冲入洛阳于氏祖宅,看门的家仆阻止未果,连大门都差点被撞破……

    诸人怒气冲冲直趋正堂,便见到衣冠整洁的于保宁正坐在好整以暇的坐在堂上,笑呵呵的招呼诸人入座、奉茶。

    其长子于承范、次子于承庆皆一脸笑容的在门口待客,含笑鞠躬,执礼甚恭……

    于保宁自然知晓自己这番“背刺”之行为绝对不容于河南世家,也早就想好了说辞,请诸人入座、上茶之后,不等诸人质询,便一脸愧疚、主动开口:“诸人

    想必已经知晓于家拿钱赎买田亩之事吧?我知诸位愤怒,也承认是我这样做法不妥,但我于家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有人愤怒道:“如此背刺盟友、利欲熏心,居然还是不得已而为之?洛阳于氏自诩诗书传家,依我看也不过是反复无常、毫无信义的无耻之徒!”

    于保宁放下茶杯,无奈道:“京中传来兄长口信,说是陛下已经对他约谈,希望于家支持中枢政令之实施……诸位,如今贞观朝的宰辅们退的退、死的死,早已雕零,越来越多的新人递补进入中枢担任宰辅,似许敬宗、崔敦礼之流亦是距离宰辅一步之遥,可他们哪一个有兄长之功勋、资历?只要这一次做得好,有陛

    下之信任,更有房俊等人支持,兄长履任宰辅板上钉钉,于家岂敢抵制中枢政令?”

    他口中的“兄长”自然是燕国公于志宁。

    诸人闻言,顿时有些面面相觑。

    于志宁在隋末之时曾短暂出仕,但其后山东大乱,遂辞官归乡。待到李唐于晋阳起兵,于志宁赶赴长春宫拜见李渊,被任命为渭北道行军元帅府记室,与殷

    开山等人一同辅佐秦王。

    论资历,这可是太宗皇帝最初的潜邸之臣,放言朝堂,比于志宁资历更高、更厚的还有几人?

    贞观三年,任散骑常侍、太子左庶子,辅佐、教导太子。

    这是“帝师”!

    更是太子的东宫臣属!

    两朝帝王的“潜邸之臣”,这是何等资历?

    也就是于志宁为人低调、性格直率且“儒风太重”,所以一直未能更进一步。

    但已经有了更进一步、位极人臣所需的一切条件。

    只需一个契机,即可完成这一步跨越。

    扪心自问,放在任何一家,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被于志宁扯后腿,“背刺盟友”又算得了什么?向陛下表示忠诚才是最重要的!

    诸人怒气冲冲而来,想要于家给一个交待,却没想到是这一个局面。

    一个宰辅,对一个家族有多重要?

    同样,一个宰辅,对一众政治盟友又会带来何等收益?

    这样时候若是逼着于家放弃回购田亩从而导致于志宁没能升任宰辅,洛阳于氏怕是要视一众河南世家如仇雠!

    因为于志宁已经花甲之年,错过这一次机会,晋升之路就将彻底断绝……

    反过来说,如果这个时候都能帮衬一把、支持一下,于家是一定要记住这份人情的,将来有机会也一定要偿还……

    而这恰恰就是重点:以眼下之局势,是否还有可能抵制“丈量田亩”的中枢政令?

    裴怀节沉吟良久,目光环视随同而来的各家家主、执事,缓缓道:“事已至此,诸位应当明白如何取舍。只看中枢将房俊坐镇洛阳,更有魏王从旁协助,就可

    知此番‘丈量田亩’之意志何等坚决,吾等纵然再是不愿,也不得不从。否则,难道诸位还要再一次发动兵变吗?”

    于保宁也面色沉重:“诸位,此番不得不卑躬屈膝于中枢固然有兄长那边的因素,但也是别无他途。大势浩浩荡荡,吾等贸然抵制也不过是螳臂当车,除去粉

    身碎骨之外,什么也阻挡不了。”

    诸人再度默然。

    裴怀节原本气势汹汹带着大伙前来兴师问罪,此刻却摇身一变反过来劝谏诸人:“我知大家之心情自是不甘将这些土地让出再拿真金白银买回来,天下世家门阀亦是如此。可我还是想劝谏诸位一句,旁人此刻只是在隔岸观火,我等却是首当其冲,究竟要不要为了天下门阀之利益,而将自身置于阵地之前承受陛下以及

    中枢的怒火呢?”

    这一句话直指核心。

    的确,整个天下的世家门阀都对“丈量田亩”抱以抵制之心态,可别人毕竟尚未开始丈量,无论是表态支持河南世家、亦或是给予无限理解,首当其冲与中枢

    对抗的都是河南世家。

    谁都知道“首倡者”在胜利之后获利最丰的同时,一旦失败,也将面对最残酷的惩罚。

    甚至即便最终陛下与中枢不得不在巨大压力面前被迫妥协,也极有可能其余世家门阀占了便宜,承担了陛下以及中枢最汹涌怒火的河南世家却损失最大。

    要做第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者”,去承担那一份巨大的风险吗?

    尤为重要的是,将来的后果是否河南世家承受得起?

    一阵沉默之后,阴树森开口:“我等想要知晓,于家这般背弃盟友、自甘堕落,获得了什么样的条件?”

    于保宁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以十贯一亩之价格全部赎买侵占、兼并之田地,并且自‘商号’借贷一半,利息五分。”

    诸人便释然。

    世家门阀的属性是“利己”的,为了利益甚至可以背弃国家,何况只是区区盟友?

    当下洛阳的田地均价大抵二十贯,以半价赎买那些田地,且还能自“商号”借贷一半,自此那八万亩良田便永远属于洛阳于氏、登记造册,这笔买卖看着似乎

    冤大头,实则半点不亏。

    毕竟若是不肯出钱,那些田地就算再种十年、五十年,依旧不属于洛阳于氏。

    以当今陛下以及朝堂上的那些宰辅所展现出来的风格,“革新”将会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主旋律,既然是“革新”,就是要革除以往之弊病,而古往今来

    每一次变革,土地与税赋都是重中之重,谁知道哪一天再度提及对土地的改革?

    到那时候,违法侵占、兼并的土地还是违法,依旧是隐患。

    还不如现在拿钱赎买,虽然看似拿钱赎买自己的土地,实则一劳永逸。

    有人看向裴怀节:“不知吾等能否享受这样的条件?”

    一言既出,堂内一片安静。

    说出这样的话,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动了心,所谓的同盟已然不攻自破……

    裴怀节深深看了于保宁一眼,叹气道:“谁知道呢?总之还是要沟通之后才能知晓。”

    他知道中枢的土地政策已经成功了,河南世家的同盟被打破,意味着整个天下都不会有人抵制这道政令,都会乖乖的拿钱或者借贷去赎买侵占、兼并之土地

    没有人愿意独自站在中枢的对立面,用自己的身躯去抵挡中枢这辆战车冲锋前行,而为旁人去争取利益。

    纵然有那么一两个昏了头的,也会在中枢的强力执行之下烟消云散。

    而这一切的起始,便是洛阳于氏的倒戈、背刺。

    换言之,洛阳于氏任凭自己的名声臭不可闻的同时保住了自家的利益,于志宁的宰辅之位也应当稳了……

    *****

    慈惠坊“东大唐商号”总铺后院,房俊与武媚娘刚刚用完晚膳,在花园里溜达一会儿消消食后坐在堂上喝茶,便听到麾下传回河南世家家主、执事们打上洛阳

    于氏祖宅一事……

    武媚娘下了口茶水,抿了抿红润的樱唇,笑道:“于保宁当真是郎君的福星,他如此自私自利之行为,一下子便打破了河南世家的同盟,甚至导致整个世家门

    阀阵营的崩溃,怕是无人再敢抵制中枢政令了。”

    不是不敢,世家门阀凭借深厚的底蕴自知中枢并不会惩罚太过,中枢也不可能承受天下动荡之危险,可谁愿意冒着巨大风险与中枢硬刚的时候,忽然被盟友

    来一下背刺?

    我这边豁出去家族利益正面抵制中枢,你却在背后用出卖我的功绩去谋求更多利益?

    傻子也不会这么干。

    所以说,于保宁站出来愿意拿钱赎买那些侵占、兼并之土地的时候,“丈量田亩”的政令已经势不可挡的即将推行天下。

    房俊放下茶杯,感慨道:“岂止是如此简单?世家门阀彼此之间毫无信任,现在连表面的和谐都被戳破,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就是逐步蚕食、得寸进尺。”

    当面对中枢的威胁、逼迫不得不后退的时候,世家门阀的立场就已经崩溃了,接下来将会争先恐后的服从中枢政令,以免充当在浩浩荡荡大势之前“挡车”的

    那只螳螂。

    说起来有些不可置信,世家门阀掌握着最好的教育资源,上上下下各个都是人精,难道看不出前面的危险?

    事实上,他们自然看得见,但他们不愿意牺牲自我、成全他人。

    因为世家门阀的基本属性就是“逐利”。

    “逐利”的根源在于“自私”,为了利益他们可以背弃皇帝、背弃人民、甚至背弃国家,岂能为了盟友的集体利益而自愿站在最危险的地方?

    正聊着,外面有侍者入内奏禀,说是裴怀节求见……

    房俊便笑起来:“所以世家门阀有些时候也并不是那么可怕,既然逐利,那就从利益着手,自然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