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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量有点大,几位大臣都沉默着,脑袋飞快转动,试图搞清楚这其中的关键节点。
李承乾没明白这有什么需要考虑的,用纸币解决当下“钱匮”的问题,这不挺好吗?不过他到底是个实诚人,也或许是房俊这一句“皇帝信用”让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以想了又想之后,略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问道:“可问题是朕的内帑
没有那么多钱。”
如果有千余万贯钱,也就不必发行什么纸币借贷给世家门阀;既然没有这些钱,却发行这些纸币,如果民部前来兑现,自己拿什么给人家?
给不出,自己的“皇帝信用”就破产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李承乾对于自己的名声、威望看得很重,一心一意想要向世人证明他能够做一个好皇帝,证明当年太宗皇帝意欲废储的决定是错的,
所以他绝不肯为了区区钱帛而败坏自己的声誉。
自己给人家发行了一万贯的纸币,结果人家前来兑现的时候自己没钱,这不是耍无赖吗?
可以想见,如果这一幕当真发生,天下会是何等怨声载道,史官会是何等刀笔春秋,朝野会是何等物议沸腾……
只要想想,李承乾就受不了。房俊笑道:“陛下无需担忧,既然纸币是以陛下之信用作为保证而发行,陛下自然要为纸币的价值做出保证,以陛下如今内帑之中所存之金银,差额也不会太大。这些纸币到了民部,也无需一次性全部兑现,甚至民部可以用来支付一些大额的费用……况且现在河南世家赎买田亩的价值在一千五百万贯左右,他们不可
能全部借贷,否则利息就要了命,以我估算缺额大概在四百万贯左右。所以主要的问题就是在于民部是否相信陛下会等额兑现这些纸币?”
问题来到了唐俭这边。唐俭已经意识到纸币的某种危害了,但是当他抬起头迎上陛下殷切的目光,只能将心中的担忧压下去:“陛下醇厚慈爱、有父祖之风,老臣岂能信不过?不仅
老臣信得过,天下人也都信得过。”
倒也不是谄媚之言,他清楚李承乾的处境,于公于私,李承乾都不可能做出食言而肥之事。
况且四百万贯而已,就算陛下食言不予兑现,民部也承受得起。
他一时之间却是忘了这仅仅是河南府一地,还有天下各州府县,最后的价值肯定要在四百万贯的基础上乘十……李承乾欣然道:“朕乃天子,自然要讲信用,否则何人忠于朕、忠于大唐?况且如此之多的钱帛借贷给世家门阀,朕所收之利息已然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朕心
满意足,断然不会饮鸩止渴。”
哪怕仅只是四百万贯,每年的利息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如此生财有术而不必坐吃山空,想想就令人愉悦………
事情好像解决得很完美,君臣都被这一大笔钱砸的晕晕乎乎,琢磨着钱到手之后能做一些什么事情。
房俊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开口道:“仍有一件大事,与陛下及诸位同僚商议。”
李承乾心情大好,笑问道:“二郎神资天授、才思敏捷,定然是了不得的大事才如此郑重,说说看,集思广益嘛。”似乎每一次房俊的提议都对他这个皇帝大有益处,所以现在也饱含期待,若是再弄出一个“纸币”之类的建议,自己这个皇帝大抵可以稳稳当当等着名垂青史
了。
他也不去奢望什么“千古一帝”,只需史书之上记载一句“明君圣主”也就心满意足了……房俊看向李勣:“英公乃帝国柱石、军方巨擘,应知晓大唐之军制沿袭于前隋、起源于六镇,先祖倚之开疆拓土、征辟四方,连续缔造隋唐两朝,可谓独步天下。然则时移世易,往昔先进之制度,到了现在已经处处弊端,尤其是太宗皇帝对军制诸多改革,造成混乱不堪之局面,募兵与府兵并行、赏罚勋爵之策更无统
一之标准,尤其是各军之间互不统属、权责不清,终至出现长孙无忌、晋王连续两次兵变之中军队的混乱,以我之见,应当予以改革。”
御书房中瞬间寂静,连空气都带着几分凝重。
事关军制,这便涉及了帝国根本,相比之下发行纸币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刘洎甚至不等房俊提出如何改革军制,便从根本上予以反对:“军制乃是国本,岂能轻易动摇?既然大唐以之立国,高祖、太宗两朝又仗之开疆拓土、威凌天下,就证明这样的军制是强大且正确的,又为何要改?越国公虽然战功卓著,却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利而妄图擅动国本,一旦使得社稷动摇、江山不靖,便是千
古之罪人!”既然是房俊提出要改革军制,那么无论怎么改肯定是有利于房俊的,现如今房俊的权势、地位已然高高在上、不可撼动,若是更进一步,还谈什么与之争锋
?房俊很是无奈,嫌弃道:“所以我一直说‘官蠹"误国,似刘中书这样的官员坐镇中枢、宰执天下,心中想的却并不是兢兢业业壮大国家,而是动辄以‘千古罪人
"之类的危言耸听予人评断,宁愿抱残守缺也不愿与时俱进,打的主意就是‘多做做错、不做不错",毫无担当,我羞于之为伍。”刘洎不以为然:“治大国如烹小鲜,岂能随意折腾?中枢每一项政策、每一个决议都攸关整个天下,一道敕令便足以使得一州之地天翻地覆,自应稳妥为上。
大唐军队横行四海、攻无不克,不需要改。”房俊针锋相对:“文武殊途,刘中书连战场都没上过,何来‘不需要改"这等不负责任之言?若说我暗藏私心,那你不妨问问英公,我所说的那几样弊端是否存…
在。”
包括李承乾在内,所有人都看向李勣。虽然如今房俊早已成为军方一大巨头,竖起一杆大旗与李勣不相上下,且战功赫赫、功勋卓著,但论及军事造诣,众人印象之中首推李靖,在李靖致仕之后
,李勣便是朝中第一人。
房俊可以统军打胜仗,在军事造诣方面,李勣才是绝对的权威。
李勣捋着胡子,思索片刻,颔首道:“当下之军制,的确有诸多不足之处,短期之内尚且无虞,但长远来看,隐患不小。”
这话其实是留有余地的,他虽然并不恋栈权势,但作为军方第一人自然也不愿将兵权拱手相让,现在摸不准房俊的心思,所以只是含糊其辞。但却也给出相对肯定的答复,这就让刘洎为难了,身为文官领袖,虽然有权责插手军务,可一旦如此做却极易引发军方的激烈反对,造成文武对立、矛盾尖
锐。
所以略作沉吟之后,只是沉声道:“兹事体大,宜当从长计议。”
没怎么说话的马周这个时候出声,不是很客气:“中书令此言差矣,正因兹事体大,更不能迁延日久、导致积弊日深,否则岂不是有怠政之嫌?”
刘洎面色深沉,中书令与侍中虽然平级,但素来以中书令为尊,现在被侍中当面驳斥,心中自是恼火。
不过他并未发作,而是看向房俊,问道:“却不知越国公打算如何处置这一桩弊端?”
在他看来,房俊之所以提及此事,就是意欲通过改革军制进而大幅度掌控军权,将其在军中的地位、权势一再加重,分明就是假公徇私、意欲不轨。
只要房俊泄露出半分揽权之意,自己便可顺势反击。房俊淡然道:“之所以各处军队统属不一、管理混乱,且损耗严重、后勤乏力,就在于全***队上下不能统一、令出多门。想要根治这个顽疾,就必须设置一
个统管全***队的衙门,军权归一,直接向陛下负责。”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诸人再度震惊。北魏之时将全***队分为六镇,互不统属、各自为政,前隋之时天下军队分为十六卫,直接向皇帝负责,直至本朝沿袭前隋军制,是魏武帝、隋文帝、太宗
皇帝不通军事吗?
非也,这三位皆乃一时之豪杰,精通军事,自然不会看不出其中之弊端。
之所以依旧保持原样,就在于“制衡”二字。
军权分散的确带来诸多不便,长久为之甚至割据一方、尾大不掉,可如此做的好处便是皇帝居中指挥调度,军权尽揽于手,不会出现窃取军权的“权臣”。现在房俊居然建议打破这种各方制衡的态势,将分散的军权统一起来……问题在于李承乾长于深宫之中、妇人之手,固然有名师教导却不曾抵临战场、冲锋
陷阵,见识不足、魄力不够、能力欠缺,这样的皇帝只能保持名义上是军队领袖,事实上却绝对不能这么做。
否则随随便便一个昏聩的命令就足以造成不可估量之惨重后果……
此等状况之下,如果军权统一,由谁来代替皇帝号令三军?刘洎心道果然如此,这房二狼子野心,平常一副淡泊名利、不恋权势的气派,实则利欲熏心、野心勃勃,既然倡议设立一个统管全军的衙门,自然由他自己来执掌这个衙门,以达到其“军方第一人”的目的,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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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只觉得心惊胆跳,房俊这个建议若是得到诸位大臣之认可予以通过,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是即将被架空?
虽然现在他也无法掌控任何一支军队,可毕竟在名义上每一支军队的事务都要由他这个皇帝来定夺,任谁担任军队主将都需要他的认可,这是权力的彰显。
可如果当真增设一个全新的衙门用以掌管全国军队,那么他这个皇帝与军队之间就隔了一个负责新衙门的主官,皇命无法直接下达、将军也不能上达天听,
长此以往,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被架空?
那个时候若是有人意欲行废立之事,只需争取这个新衙门的主官便可以水到渠成……
而在李勣、刘洎、马周等人看来,单纯以公事来说,这样的建议极其合适。
能够担任这样一个衙门的主官,必然是被军政双方都予以认可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也必然是战功赫赫、军略出众的一代帅才,由这样的人物负责皇帝与军队
之间的沟通桥梁,可以最大限度避免皇帝昏聩、乱命误国的可能。
譬如现在这位皇帝陛下,若是军国大事由他一言而决,谁能放心?
反倒是架空皇权这件事大家都不担心,大唐立国已久,上下阶层已然稳固,并不是谁有军权谁就可以谋朝篡位,担任这个新衙门的主官也并不意味着就将军
权操控于手,上下、内外的制衡依旧很多。
而若是谁想要行废立之事,也无需夺取全国军权,只要能够掌控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就行了……
将军事独立出来,自成体系、直接向皇帝负责,这是当下来说最为完美的制度,军政分离,可以彻底杜绝地方军阀的形成,使得全国军队上下如一、如臂使
指。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说话、办事的时候都会秉持公心,身在朝堂,于各方势力、各种利益之间辗转浮沉,立场有些时候并不会那么坚定……
刘洎马上开口驳斥:“标新立异、暗藏鬼胎,越国公此等建议不过是意图攫取帝国军权而已,届时权柄熏天、隔绝中外,谁人能治?”
李承乾面色阴沉,不说话。
他不信房俊如同刘洎所言那般为了揽权便不顾一切,放眼朝堂,能够当得起“淡泊名利”这四个字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房俊,半个是李勣。
忠心方面绝无问题。
可一旦这个建议通过,皇权就将大打折扣,这是他这个皇帝所不愿接受的。
何谓皇帝?
九州八荒、天下之主也!
他可以接受自己的命令受到臣子的规劝、谏言,却绝对不愿意自己发布命令的权力受到限制!
事实上,皇帝的权力在立国之后已经有所限制。
中书省最大的权力便是“封驳诏书”,皇帝的圣意由门下省拟制、下发,需要经过中书省的审议,一旦中书省认为不妥,就可以合法的将皇帝的圣旨封驳回去
皇帝当然也可以跳过中书省直接向各个机构、大臣下发圣旨,然而“未经凤阁鸾台,何以为敕?”圣旨既不合法、又不合规,损害的只会是皇帝的威严。
政令受到中书省限制,现在军令也要受到新设的衙门限制,那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是真真正正成了“傀儡”?
以前他讨厌刘洎那种“凡是对手赞成我就要反对”的作风,现在却觉得很是贴心,因为刘洎将他要说的话都说了,避免了自己与房俊之间因为意见不合而有可
能产生的猜忌……
房俊奇道:“什么隔绝中外、什么大权独揽……中书令是幻听了吗?我几时说过自己担任这个新职务?”
刘洎一愣:“……如此要害之衙门,你要举荐何人?”
能够担任这样一个要害职位的人屈指可数,而房俊夹带之中的人大抵也就只有一个崔敦礼。
总不能将李靖给抬出来吧?
房俊道:“我举荐英公担任此职。”
刘洎吃了一惊,看向李勣。
李承乾则心中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难不成这两人私底下有所串联?
时至如今,大唐军方最大的两大阵营就是李勣与房俊,前者代表着大部分贞观勋贵的利益,是军队之中的老派代表,后者则是所有年青一代的旗帜,异军突
起,与贞观勋贵分庭抗礼。
两者之间因为利益的关系不容调和,形成两大派系,一方沉着稳重、一方锐意进取,一方收缩国内、维护利益,一方张扬外露、获利于外。
彼此对立、抵抗的同时,也构成了军队的平衡,使得李承乾可以居中转圜、帝位稳固。
可一旦这两大派系因为某种原因消除隔阂、合二为一,他这个皇帝就要夜不安寝了……
李勣也大吃一惊,旋即意识到其中之隐患,忙道:“我早年征战伤创多处,这两年旧伤频发、痛苦非常,窃据尚书左仆射一职已是勉强,哪里还有精力顾忌此
等要害之职位?纵然这个衙门得以增设,也请陛下另择贤能,微臣着实力有不逮。”
他不知道房俊当真是高风亮节、举贤不避“敌”,还是故意这么说用以引起陛下猜忌,总之他不愿接手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说话很少的马周忽然插了一句:“若是朝野上下得以通过这样一个衙门,不知越国公可有腹稿以何名之?”
房俊笑道:“‘枢密院’如何?‘权知枢密院之长官为枢密使’。”
马周想了想,颔首道:“既有国家中枢之威严,又能浅显易懂闻名之义,不错。”
就表示他已经赞同了这个提议,不仅是增设“枢密院”的提议,也有举荐李勣为“枢密使”的提议。
李承乾面色如常,实则心中已有不满。
还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孝恭心里暗叹一声,开口道:“增设一个衙门简单,但是想要将全国军队系于其下,各种制度、条例制定起来却极为麻烦,非一日一
月便可以克竟全功,还需广泛讨论、集思广益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李承乾不敢等下去了,接着李孝恭开口,附和道:“王叔之言颇为有理,这样大一件事情无论允准还是驳回,都应当仔细考量、反复斟酌。”
支持这件事的人显然不少,断然驳回有些不妥,只能暂且搁置。
但是李勣虽然主动推辞不救,可心中未必对这个“枢密使”没有想法,万一与房俊一拍即可,他这个皇帝都只能硬着头皮认了……
果然,房俊看向李勣,笑问道:“在下有此谏议,毫无半分私心,英公当知晓军队弊政之危害,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地方军政勾结酿成军阀割据之后患……却不
知英公以为如何?”
古往今来,但凡能够走到国家层面之人,没有一个是蠢货。面对弊政,他们大多数人都能看透其本质,但也正因看透其本质,有一些弊政对国有害却对己有
利故而听之任之,有一些则是明知其害却无能为力。
似李勣这样从军伍之中成长起来,兴国兴邦、灭国无数的一代名帅,焉能看不清“府兵制”之利弊?
只不过或许是符合自身利益、或许是无能为力,所以并未能够扭转局面,致使弊端长久延续下去,终至于在几十年之后便逐渐放任地方军政勾结、一个个军
阀逐渐诞生。
现在房俊等着李勣的选择,从其选择就可看出其人当真是心怀家国,亦或是自私自利。
李勣略作沉吟,与房俊目光对视片刻,看向李承乾,郑重道:“微臣以为越国公所提出之弊端隐患极大、不容忽视,军制改革势在必行。不过中书令所言也有道理,贸然改革成败难料,甚至有可能衍生一系列负面影响,对此应当慎之又慎。或可于兵部之内暂且增设一个研究、制定军制改革的部门,由军机处几位大臣
联合兵部尚书崔敦礼共同负责,待到各项制度、政策、条例皆尽可能完善,再选择适当的机会推广全军。”
他看得懂房俊最后这一句话当中的观望、质疑、甚至挑衅,但他之所以做出附和房俊的决定并非是向谁证明自己是个“公正无私”的人,而是他的确赞同房俊
的见解。
“府兵制”被应用于西魏时期,然而无论是宇文泰将乡兵和增募豪右纳入六大柱国构成新的军队体系,还是宇文护整顿乡兵、确立二十四军,亦或是宇文邕进一步扩充府兵、并且使得“府兵制”彻底制度化,都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掌控军队、避免有人掣肘而使得军队“零散化”,这就导致“府兵制”强大军事力量的同时,也
拥有“反噬”之力。
宇文泰也好、宇文护也罢、甚至包括宇文邕在内,可谓成也“府兵”、败也“府兵”。
散乱的军事力量越是强大,就越难以控制,一旦失控,便是天下大乱、烽烟处处之局面。
想要避免甚至杜绝西魏、北周乃至于前隋之惨痛教训,就必须改革“府兵制”。
这是浩浩荡荡的大势,李勣自己或许没有魄力去推动这件事,但既然房俊已经主动提出,那么李勣就必须顺势而为,而不是为了某些情绪便不予理会甚至激烈反对。
李勣自诩秉持公心、绝无私念,然而他这样的立场对于李承乾来说却是近乎于不可接受的。倒也不能责怪李承乾心胸狭隘,实在是“皇帝”这个职务固然天下第一、口含天宪,却也是这天底下最为高危的职业,当军方两大派系合而为一、为了某一个
目的并肩携手,这对于皇帝来说不啻于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睡觉都不敢阖眼……
危机重重之下,李承乾含糊的说了一句“兹事体大,容后再议”,便草草结束了这一次会议。回到寝宫,李承乾坐在椅子上又是愤懑、又是惊惧,他搞不明白房俊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以自己对于房俊的信重,可谓无人能及,只需等着李勣年老致仕
,那么房俊定无可疑的便是朝中第一人。
况且房俊一贯表现出来的对于名利的淡薄、轻蔑,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意欲独揽军权……
那又为何谏言设立一个所谓的“枢密院”,将他这个皇帝对于军队本就不多的影响彻底隔绝?
虽然不认为房俊想要架空他,将他这个皇帝彻底沦为傀儡,但浓重的危机感依旧令他心惊胆颤。
然而相比这种危机感,更令他沮丧、愤怒的是对于当下局面的失控,以及面对房俊这个谏议的无力感。
明知设立“枢密院”对他这个皇帝的权力限制极大,却束手无策、只能在寝宫里郁闷沮丧……皇后苏氏带着几个宫女奉上香茗,又将几碟精致的糕点放在茶几上,然后轻敛裙裾坐在一侧,看着李承乾紧锁眉头的郁闷神情,好奇道:“是大臣们有什么难
题让陛下难以决断吗?”心里却是有些失望的,李承乾登基已久,基本已经坐稳了皇位,却还是这般喜怒形于色的浮躁性格,不说与太宗皇帝天壤之别,便是与史书上那些英明君主
相比也相差甚多。
一个皇帝轻易将情绪外露,令旁人能够轻松“揣摩圣意”,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将御书房内的情况说了。末了,向皇后抱怨道:“你说房俊是不是疯了?且不说他不应该谏议此事,最起码应当事先与我通个气、商议一下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忽然提出这个谏议,
令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皇后苏氏柳眉微蹙,忿然道:“陛下责怪得对,越国公如此做法着实过分!”
见到皇后这回没有偏向房俊而是向着自己,李承乾心中郁闷稍减。
孰料皇后紧接着便说道:“或许越国公这么做是事出有因?按理说,似他那样胸襟广阔、不恋权势的当世人杰,不至于觊觎权位、更不会想着针对陛下。”
李承乾:“……”
无论房俊那厮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理所应当、合情合理对吧?
我发了脾气就是小肚鸡肠、幼稚愚笨?
李承乾豁然起身:“不可理喻!”
拂袖而去。
皇后苏氏还没弄清状况,自己不过是劝慰两句,怎地就惹得陛下发火了?
哪句话没说对?
可左思右想,皇后也不觉得自己说错话……
*****
李勣回到府中,沐浴更衣之后简单用了些午膳便进了书房,一个人在靠窗的茶几旁喝着茶,思虑着之前武德殿御书房内的种种,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房俊为何忽然谏议新设“枢密院”用以掌管全***队,隔绝皇帝与军队之间的直接联系?
又为何骤然举荐他李勣担任“枢密使”执掌“枢密院”?
当真是一心为公、光明磊落?
亦或是别有居心、存心不良?李勣明白,只要今日御书房内的对话传出去,那么只要“枢密院”设立,无论他自己是否愿意担任“枢密使”,他麾下的那些精兵强将、贞观勋贵们都会推着他
坐上那么位置。他自己可以淡泊名利,可以为了家族的周全、长久不去触碰最高权力,但那些跟随他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部下们却不会容许他那么做,大家需要更多的权
力、获取更多的利益,需要他这个“带头大哥”勇攀高峰,大家才能水涨船高。
或许,这正是房俊的用意?
可如此一来很容易给予外界一种“军方两大派系并肩携手推进军制改革”的错觉,陛下会怎么想?
怕是觉都睡不着了……
耳边脚步声响将李勣从沉思之中唤醒,抬头看去,见是长子李震推门而入。
李勣的书房惟有一人可以不予通禀、不经敲门便直接进入,那边是李震……
李勣笑了笑,看着长子瘦削的身体目光中满是担忧,温声道:“这两日身体如何?”
新皇登基,李震官升一级,现为桂州刺史,只不过去岁严冬导致李震感染风寒,久病未愈耽搁了上任日期,目前已久在长安家中养病……
李震施礼之后坐在椅子上,双手接过父亲给斟满的茶水,恭声道:“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忧了,最近气候转暖、空气湿润,身体倒是好转不少。”
对于自己的父亲,他满心孺慕崇拜,也因为自己自幼多病的身体时常满怀歉意,每每见到父亲眼中那种疼爱且可惜的神色,便愈发感觉到自责。
他知道父亲对自己赋予厚望,希望自己能够顶门立户、承担起英国公府的传承,然而自己的身体却实在不争气……李勣见儿子歉疚自责,遂劝慰道:“官职爵位这些都不必太过在意,身体才是根本。不要担忧官职的事情,好好在家将养身体,只待身体痊愈,为父定然上书
陛下给你求一个好职务。”李震笑着摇摇头:“父亲不必为此忧虑,儿子虽然身体不佳、才华不显,却有着与父亲一样宽广磊落之胸怀,若能为国出力、为君尽忠自然最好,若是不能,
也当奉养父母、承欢膝下,何尝不是一桩共享天伦的美事?”
“哈哈!果然不愧是我的儿子,你能这么想,为父甚感欣慰!”李勣欣然大笑,拍了拍李震的肩膀,和颜悦色道:“不要被外间那些冷嘲热讽所影响,你是我的长子,我这一辈子所创下的家业理所当然由你继承,无论你是功成名就还是庸碌一生,这些都足以让旁人艳羡嫉妒,说几句酸话在所难免。为父不指望你功成名就,也不指望你能否继承什么所谓的父祖之志,作为父亲,我
只希望我所有的孩子安稳健康、平安喜乐。”
自幼多病,造成了李震略显懦弱、低调敏感的性格,对于外界的冷嘲热讽极为在意,如此,愈发使得他心性憔悴、经脉不通,身体每况愈下。
在人前威严显赫的英国公李勣,在儿子面前却是尽显慈爱、舔犊情深,用尽一切办法为其解开心中桎梏。李震感动得红了眼圈,赶紧低头擦拭一下眼角,平稳一下心情,而后问道:“方才孩儿在平康坊饮酒,听闻房俊谏议增设一个统管全军的衙门,并且举荐父亲
担任这个衙门的主官,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李勣顿时面色一变,凝重道:“坏了,房二这厮果然包藏祸心!”
他从太极宫回府还没有一个时辰,消息便已经传达平康坊,显然是有人故意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至于谁人传播,不问可知。李震也深感担忧:“父亲现在已经是朝中第一人,虽然平素不问政务,但在军队之中的影响力无与伦比,如此地位、权势,已然当得起一句‘高处不胜寒"。现
在房俊来这么一手,陛下会怎么想?”
陛下怎么想?
李勣揉着额头,心中烦躁:“陛下此刻怕是已经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这混账,真是乱来!”
军方两大派系明里暗里有所勾连,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容忍之事。
可房俊明知如此,却还要这么去做,那就只有一个理由:逼宫!
逼着李承乾不得不答允设立这样一个统管全军的衙门,否则就有可能发生不忍言之事!
你李承乾不答应?
那好,咱们换一个能答应的皇帝上位就行了,太宗皇帝那么多儿子,甚至李承乾自己也立了太子,改朝换代易如反掌……
可就算逼得李承乾答允,君臣之间猜忌之心种下,又有何益?
明明陛下已经在房俊面前退了一步,答应这件事从长计议,为何房俊还要如此急切……
家中管事在门外禀报:“启禀家主,越国公递上名刺,于府门之处求见。”
李勣先是一愣,旋即摆手,不耐烦道:“不见不见!这厮不知道使什么坏心思呢!”增设“枢密院”的消息传开,有逼宫之嫌,这会儿陛下正盯着他们两个呢,身为臣子正该是避嫌的时候,结果这厮却堂而皇之的登门拜访,这是生怕皇帝晚上
睡得着觉、吃得下饭?
管事迟疑一下:“呃……越国公已经入府了,正往此间赶来。”
李勣瞪大眼睛,怒火万丈:“这里是英国公府,既不是什么梁国公府、更不是什么越国公府,没有我的话,他房二何时能自行出入府门。我却不知?”
这些看门不会都吃了豹子胆,没有家主发话绝对不敢擅自将客人引入府中。
所以他追了一句:“如果是李思文这个混账,老子定要打断他的狗腿!”
管事苦着脸,无奈道:“是小娘子亲自将越国公迎入府门。”
李勣愤懑怒气僵在脸上:“……”
府中被称作“小娘子”的唯有一人,和离之后尚未再嫁的幼女李玉珑……
李勣以手抚额,郁闷无言。想到自家这个闺女对房俊情愫痴缠、颇有一些非君不嫁的执拗,李勣也无可奈何,只能感叹一句家贼难防呐……
“小侄冒昧来访,可是不受欢迎?”
门口响起房俊揶揄的话音,李勣、李震父子两个对视一眼,无奈起身,走到门口相迎。
无论怎样不待见这个不速之客,以房俊今时今日的地位,李勣都不可能坐在那里视若无睹……
走到门口,房俊已经大步走进书房,李玉珑的小脑袋在门口闪了一下,冲着李勣吐吐舌头,便“嗖”的一下不见了。
李勣无可奈何。
房俊鞠躬施礼,笑道:“实在是贵府门第甚高,小侄唯恐难以登堂入室,不得不事先给玉珑妹妹捎个信儿恳请她领进门,都是小侄唐突,莫怪玉珑妹妹。”
“呵呵……”
李勣尴尬的皮笑肉不笑,不知说什么好。
好在一旁还有李震,李震笑着请房俊入内:“还请越国公上座,您可是贵客。”
房俊笑吟吟的看着他:“该不会也来一句‘蓬荜生辉’吧?”
李震笑着摇摇头:“说贵客是客气话,实则算是恶客,若无舍妹开门,您怕是还进不来寒舍大门呢。”
李勣看了一眼儿子,这话说的好,态度表露的更好。
“兄长风趣,与你相处如沐春风,可比叔父强多了。”
房俊既不理会李震言中之意,也不客气,上前入座。
李勣不理会他的揶揄,回身入座,开门见山:“你将长安城弄得满城风雨,增设‘枢密院’的事情到处传扬,现在还敢堂而皇之登我的家门,就不怕陛下惊惧恼怒之下直接赐你一杯毒酒?”
房俊接过李震递来的茶水,欠身致谢,而后道:“叔父此言差矣,无论如何我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居功至伟,反倒是叔父在陛下危难之时袖手旁观,如果咱们两个当中果真要除掉一個,叔父以为是更可能赐给我一杯毒酒,还是赐给叔父三尺白绫的概率更大?”
老夫得是多傻才跟你比较邀宠?
喝了口茶水,李勣淡然道:“直说吧,你到底想要作甚?”
房俊收起笑脸,正色道:“叔父乃是一代名帅,精通兵法、亲历战阵无数,自然知道当下军制之弊端会产生何等样的隐患。无论是打压世家门阀,亦或是增设枢密院,都是小侄竭尽所能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相信叔父亦有同样的担忧。故而,就是叔父看到的这些,小侄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心。”
“哼哼,”李勣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你无私心,所以就举荐我成为三军统帅?”
房俊摇头:“三军统帅只能是陛下,枢密使的职责在于上行下达,不使乱命行于军中。此间并无外人,所以小侄说一句不敬之言,君主有可能昏聩,但宰辅不会。”
世家子弟也好、寒门庶子也好,一步一步走到宰辅之位,哪一个不是历经多个职务、精明强干的一代人杰?无论其人操守如何,必然能力卓越。
更何况还有左右下属予以掣肘、制衡,这样的人做出错误决定的概率,比出现一个昏君的概率要小得多。
中枢集权必须大力奉行,但皇权必须受到遏制。
将国家的命运、百姓的命运寄托于君主一个人的喜好之上,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也注定会在某一时刻产生难以挽回的悲剧。
李震倒吸一口凉气,震惊的看着房俊,失声道:“这这这,岂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言?”
这是公然架空皇帝啊,这种事可以做,但是岂能宣之于口?
胆子也太大了……
房俊不以为然:“我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你在心里想就不是大逆不道了?”
李震赶紧摇头:“我没这么想!”
房俊道:“你没想,但伱爹肯定想过。”
李震:“……”
他爹不仅想过,而且也说过……
李勣摆摆手,眼神如电的看着房俊:“所以你想要在制度上尽可能的限制皇权,不使昏君之乱更荼害国家?”
房俊叹了口气,道:“正是此意,不过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皇帝软弱一些,这些制度或许有用,可等到出现一个英明神武、杀伐果断的,什么制度都没用。”
制度是人订的,最终需要人去实施,一样的制度对于不同的人所能产生的效果截然不同。
李勣明白其中之意,低头喝了口茶水,放下茶杯之后略微思量片刻,遂点点头:“这件事我答应了。”
“啊?!父亲,三思啊!”
李震吓了一跳,急忙劝阻。
怎么能配合房俊逼宫陛下呢?!
李勣摆摆手,对房俊道:“行了,我会尽量配合你,大郎,送客。”
房俊也不多言,起身鞠躬施礼:“叔父忠于国家,高风亮节,小侄深感敬佩。”
李勣“呵”的冷笑一声:“老夫虽然平素不问政事,可论及忠贞爱国之心,总不能还不如你这个纨绔子弟吧?”
房俊哈哈一笑,颔首道:“此事不急,且现在兵部试行一段时间,择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小侄会上书陛下,请敕令设立枢密院。”
李勣:“嗯,行了,快走吧。哎,也不知陛下听闻你登门而来,与我在书房之中密谋,会是作何感想。”
房俊洒然一笑:“你我秉持公心、功在社稷,自应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何须蝇营狗苟、终日戚戚?小侄若有迷惑之处,往后还会登门求教,还望叔父莫要拒之门外才好。”
李勣一脸无奈的看着他,意有所指:“你还是少登门吧。”
房俊笑了笑,再度施礼:“小侄暂且告退,叔父留步,莫送。”
李勣:“快走快走,没打算送你。”
房俊不以为意,转身走出去。
李勣可以不送,毕竟不能给外人一个“相谈甚欢、一拍即合”的错觉,但李震是一定要送的。
待到将房俊送出府门,李震回转书房,看了眼门外,小声问道:“小妹对二郎情有独钟,如今既然已经与杜家和离,何妨许配给二郎?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否则留家待嫁,终不是长久之计。”
喝了口茶水,李勣摇头道:“经过房俊这么一弄,房李两家已是众矢之的,不知引起多少人的猜疑与忌惮,若是再结成秦晋之盟,就得是朝野皆敌,陛下怕是得疯了……你妹妹的婚事暂且不急,先缓一缓再说。”
李震叹了口气:“我现在明白父亲当初为何一直推辞尚书左仆射的官职,长孙无忌与晋王兵变之时又为何袖手旁观……不是父亲不忠于陛下,而是不愿获取这份从龙之功。”
李勣傲然道:“那是自然,如果我觊觎这份从龙之功,反掌之间即可平定叛乱,还有房俊什么事儿?”
不说别的,当初他若是对待程咬金的态度强硬几分,程咬金岂敢阳奉阴违?他与程咬金合兵一处,整个关中谁是对手?
李震感慨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父亲已经是名义上的朝中第一人,若再加一份从龙之功,怕是就有功高震主之嫌,盛极必衰,下场未必好。现在父亲虽然依旧是宰辅之首,不过平素低调,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猜忌,乃是长久之道。可二郎这么一搞,瞬间将父亲推出来成为众矢之的,连带着小妹的婚事也受阻,真不知是好是坏。”
李勣看着长子,面色凝重、语重心长:“我之所以一直隐忍低调,是觉得没有必要锋芒毕露,徒惹烦恼。可若是真正需要我为国出力的时候,又岂能瞻前顾后、缩手缩脚?房俊这一点做得非常好,无论是整顿盐务、丈量田亩,亦或是现在建议增设枢密院,都是一心为公、毫无私心,该干就干、当仁不让!你还欠缺一些,要好好学习,更要好好领会。”
对于自己的长子,除去身体病弱之外,李勣极为满意。
但也正是因为身体病弱,恐命不长久、难以善终,所以李勣除去对长子的痛惜之外,更为家族的未来担忧。
一旦自己死去,没有沉稳的长子坐镇,无论是嚣张跋扈、惹是生非的次子,还是勇武有余、智谋不足的长孙,都不是能够继承家业、隐忍长久的人才。
而这也正是他以往低调隐忍的原因之一,不愿因为自己锋芒毕露而招致更多的人嫉恨,给子孙留下祸患。
直至此刻,他忽然明白这世上很多事其实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转移,当各方面的因素累积在一处,该发生的就一定会发生。
自己竭尽全力避免的情况,并不会因为今日所作所为就会避免。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继续碌碌无为下去?
该做的事情就去做吧,与其终日惕厉,何不放手一搏,搏一个青史留名、名垂万世?
这一刻,李勣释然了,长久捆绑内心的枷锁一朝解放,颇有一种久违的心驰神畅、意气飞扬。
大丈夫当有所为也,岂能倚仗往日功勋不思进取?
切莫辜负了这一身大好才华。
……
武德殿内,正在批阅奏折的李承乾听闻房俊前往英国公府登门拜访的消息,愣忡片刻,将毛笔狠狠丢掷在地上。
因为自己驳回了房俊的谏议,所以一回头军方两大派系就并肩携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来一次“逼宫”吗?
简直岂有此理!
这些骄兵悍将的眼中还有没有他这个皇帝?
李承乾怒不可遏,又惊又惧。
周围服侍的内侍、宫女一个个靠着墙垂着头战战兢兢,犹如鹌鹑一般,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半晌,李承乾缓缓吐出一口气,对一旁的内侍道:“宣中书令入宫。”
“喏。”
内侍躬身领命,心惊胆颤的走出去,带了两个小宦官直接出宫……
小半個时辰之后,刘洎匆匆而来,急促的喘息几声,这才问道:“陛下宣召微臣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李承乾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中书令且先坐坐。”
又让人奉上香茗,而后将所有人都赶出去,只留下君臣两人相对而坐。
刘洎抿了一口茶水,想了想,问道:“陛下可是因为现在外间传扬纷纷的流言?”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能让皇帝如此急切的宣他入宫,因为一般这个时候都会让人将房俊叫来商议……
“流言?”李承乾冷哼一声:“若果真是流言倒还好了。”
只要想想军方两大派系合而为一、所有帝国军队都在那两人掌控之下,关中、关外,京中、宫中,所有军队都上下如一、对那两人唯命是从,李承乾就不寒而栗。
如此状况,晚上哪里敢睡觉呢?
不过他很快收敛情绪,淡然问道:“中书令对此有何看法?”
刘洎略有欣喜,现在陛下与房俊之间出现隔阂,对他显然更加信任,这是好事。
不过对于房俊的所作所为,他也不好当着陛下的面过于指责,更别说落井下石了,毕竟是房俊一手将陛下托举上皇位,君臣之间与旁人不同,万一过几日冰释前嫌、破镜重圆,自己岂不是枉作恶人?
“陛下明鉴,增设枢密院事关重大,攸关多方利益,有人将消息放出去故意激怒陛下的可能也是有的。”
李承乾略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笑道:“平素你与二郎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居然还会维护他?”
刘洎一脸正色:“微臣对事不对人,如何想,就如何说。”
李承乾示意他喝茶,而后轻叹一声,问道:“对于增设枢密院之事,爱卿如何看法?”
刘洎略作思索,继而一叹,无奈道:“就算不是越国公将消息泄露出去,可现在已成既定事实,如果陛下不允,那就是公然表态不信任英国公、越国公二人,难免有居心叵测之辈借机生事,后果堪虞。”
军队是皇权的基石,当军方两大派系被皇帝猜忌,就意味着皇权处于动荡、虚弱之中,想要下手的人怕是就会马上下手。
这也是“逼宫”的原因。
无论真“逼宫”还是假“逼宫”,当“逼宫”已成事实,那就只能当做“逼宫”来处理……
李承乾不置可否:“朕是问你对此的看法。”
刘洎道:“当下来说,对陛下不利,长远来说,对国家有益。”
李承乾不解:“此话怎讲?”
刘洎道:“之所以对陛下不利,是因为一旦设立枢密院,于陛下、军队之间便隔了一个枢密使,皇命不能直接下达军中,甚至军中若私自听取皇命都是违规,于皇权有碍。而对国家有益,则是因为谁也不能保证大唐历代帝王都是高祖、太宗、陛下一般英明仁厚,万一有朝一日君王昏聩,限制其调动军队之权自然有益无害。”
平心而论,刘洎觉得设立枢密院利大于弊。
他说的很好听,实则心中对于陛下也没有太多信心,一个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曾见识民间疾苦、更不曾亲临战阵的皇帝,怎么能够妥善指挥军队呢?
这样的皇帝,权力越大、对国家的伤害也就愈大。
更何况将来的大唐皇帝不如李承乾的概率也是极大的,若是毫无限制,亡国乃是迟早之事。
相反,若军权控制在宰辅或者所谓的枢密使手中,就能最大限度降低皇帝昏聩而带来的危害——当然也有谋逆的巨大隐患。
李承乾气得不轻,怒道:“朕乃天子,父祖涤荡寰宇、一统六合,朕自当坐镇长安、统治神州,岂能将军权束手奉于他人,受他人之钳制?那朕与傀儡有甚分别?”
被迫当傀儡与自愿当傀儡,这是不同的。
皇帝可以因为羽翼未丰等等原因受制于大臣,却不能在名义上受到大臣的节制。
君王之威严何在?
刘洎默然不语,利益不同、立场自然不同,对于宰辅来说,如何限制皇权本就是他们的责任,若是对皇帝俯首帖耳、谄媚吹捧,那才是真正的失职,不仅被朝野官员耻笑,更会留下千古骂名。
他渴望亲近皇帝,却不意味着他会无原则的讨好皇帝,作为朝中文臣的领袖,必须拥有自己的底线和风骨。
李承乾说了几句,喘了口气,见到刘洎的神情也猜得到他的心思,没有多说,直接问道:“当下局势,该当如何应对?”
刘洎想了想,忽然意识到或许房俊的用意本就不是在这个时候设立枢密院,只是营造出一种“势在必行”的紧迫感令陛下紧张、无措,而后当房俊退一步建议在兵部另设机构施行改革军制的时候,不仅旁人送了口气,就连陛下也暗自庆幸、赶紧答允下来。
如果当真如此,是很高明的策略,精准的抓住陛下与大臣们的心思与底线……
如此一来,情况就不会是陛下担忧那样严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象,房俊并未与李勣合而为一,自然也不存在什么“逼宫”,房俊真正的意图就只是开启军制改革的舆论而已。
想到这里,尽管立场不同,刘洎也不得不对房俊深感佩服。
改革军制必然是房俊心中的志向、势在必得,可即便如此,也能沉下心、耐着性子一步一步谋算,先掀起舆论、继而在政策层面出台可行性的文牍、条例,最后才会择选某一个合适的时机顺势推出。
到那个时候,一切前期准备全部完成,强力推行之下水到渠成……
谋定而后动,隐忍且聪慧,真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偏偏刘洎还不愿因为军政两方的争权而彻底倾向于陛下……
“既然越国公也已经同意退一步,暂时在兵部之内另设机构商讨军事改革的可行性以及制定相应的规章、条例,陛下不妨且看一看,密切关注一下,若局势当真偏离,再作计较不迟。”
言下之意,既然房俊没有太过分,你这个皇帝就得忍,因为一旦房俊当真联合李勣“逼宫”,微臣可救不了你……
李承乾无语的看着刘洎,你这整日里与房俊争来斗去,原来这么怂?
刘洎耷拉着眼皮,房俊那厮你若和他在规则内争斗,他并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可若是踏破了对方的底线,那个棒槌发起疯谁也扛不住……
李承乾觉得刘洎这人善于争权夺利、但却拙于实务,遂提点道:“你也别整日里琢磨着那些利益争斗,现在许敬宗在河南开展丈量田亩如火如荼,紧接着就将推向全国,你虽然不负责此事却也不能撩开手什么都不管,选拔一些精明干练的官吏充斥进丈量队伍,随时掌握那边的具体情况。”
更要分润许敬宗的功劳、政绩。
只要丈量田亩完成,为新政改革奠定坚实的基础,就是大功一件。现在许敬宗已经是礼部尚书,名义上的六部第一,再进一步就只能撬动三高官官的位置了。
左右尚书仆射、中书令、侍中,这些官职都在许敬宗进步之后所能够担任的范围之内。
就算退一步只当个二把手,这样一位有资历、有名望、有政绩的官员担任中书侍郎,伱这个中书令还能彻底掌控中书省吗?
刘洎对此也感到无奈:“可整个中书省全都是世家子弟,微臣总不能让世家子弟去监督许尚书丈量世家门阀的田亩吧?”
这就是他缺乏基层执政经历的弊端了,看似门下走狗无数,但是真正办事的时候却找不到可用之人。
最起码在丈量田亩这件事上,没有人与他一条心。
若是贸然派人下去参与丈量田亩,一旦出了差错,所有的黑锅都会被许敬宗甩到他脑袋上来,到时候舆情纷纷、弹章如潮,自己这个中书令就得主动下台了……
李承乾见此,愈发郁闷了。
他本以为抬一抬刘洎的圣眷,使其能够与房俊当面锣、对面鼓的打一打擂台,以此缓解房俊给予自己的压力,孰料刘洎只不过是表面强硬、实则外强中干,更重要是并不愿为了圣眷便彻底站在他这个皇帝一边。
是文臣的风骨吗?
还是单纯的看不起朕这个皇帝?
敏感自卑的李承乾陷入深思,心情极度恶劣……
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改革军制、兹事体大,涉及的东西太多,你既然身为中书令,就应当时刻予以关注且掌握动态。”
让你派人去与许敬宗争功你做不到,那你去兵部设立的机构派几个人随时掌控动向,这个总能做得到吧?
刘洎赶紧应下:“陛下放心,无论那边做了什么,微臣定然了如指掌。”
刘洎领会了皇帝的意思,这回不能再叫苦了,赶紧点头应下:“陛下放心,兵部之内无论发生什么,微臣都定然禀报陛下。”
话说的漂亮,实则依旧艰难。
兵部素来被房俊视为根基所在,整个房俊一系的人马更是将兵部视作“大本营”,那里是房俊的地盘,说一句“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也不为过。
想在其中撬动一条缝隙,窥知其中究竟,难如登天。不过房俊此番于兵部之内设立机构商讨军制改革的细节,涉及人员、制度、条例等等诸多方面,必然要从别处抽调大量人手充入其中,这就给了一个可乘之
机。
如今熟知军队事务的将领其实并不多,能够高屋建瓴的更少,总共也就那么几个,自己总归还是能够找上关系……
……从太极宫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刘洎没有回府,而是让马车从延喜门出去,在东市门口晃了一圈,买了一些胡饼、奶酪浇鲜樱桃,又吃了一碗槐叶冷淘,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这才嘱咐车夫驾车前往郑仁泰的府邸。
大门已经关闭,被叫开门的门子见到是中书令莅临顿时吓了一跳,赶紧飞奔入内禀报。
未几,来不及更换衣裳的郑仁泰带着几个儿子、小辈脚步匆匆来到正门,将刘洎迎入府内。
中堂,郑仁泰屏蔽左右,小声问道:“中书令此刻登门,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事先没有预约,又是趁夜而来,绝对不会是正常拜访。
刘洎吃了多槐叶冷淘,胃里有些发凉,这会儿喝了两口热茶顿时觉得浑身舒泰,放下茶杯,笑道:“的确有事,我是奉陛下之命而来。”
郑仁泰心中一惊,急忙起身,冲着太极宫方向鞠躬,而后恭声道:“微臣聆听圣训!”
“诶,不必这般,并非有陛下口谕,只不过是叮嘱同安郡公办一件事而已。”
“陛下敕令,不敢失礼。”
郑仁泰重新入座,好奇道:“到底是何事,需要中书令亲自登门传达?派人过来叫一声,我自去府上听令便是。”
刘洎道:“今日坊市之间流传房俊建议增设枢密院,想必郡公已经有所耳闻吧?”
郑仁泰略有迟疑,而后点头。这股传言沸沸扬扬,很快在长安各处坊市之间流传,想听不到也难。起初之时郑仁泰以为不过是故意传扬,但后来思量一番,觉得这的确像是房俊的手笔,
心中顿时一热。他现在早已暗地里投靠房俊,甚至将自己的长子放在房俊身边任凭差遣,一旦这个枢密院当真设立,房俊不管是为了拉拢他还是向他表达善意,极大概率会
将他安插其中。
那可是统管全军的衙门,主官是除去名义上“最高统帅”之外的军队实际掌管者,无论房俊是否担任主官,副职都一定是大权在握、风光无两。
以他的声望、地位、功勋,在贞观勋贵逐渐凋零的今日,是完全有资格进入枢密院的……
但现在军政争斗,刘洎与房俊近乎水火不容,房俊岂会容许刘洎插手兵部之事?刘洎也不再绕圈子,直言道:“陛下不放心这一次房俊提出的改革军制,让我盯着一些,但现在我与房俊关系紧张、彼此憎恶,兵部之内的情形全无所知,如
若郡公他日进入兵部,可以互通有无,为陛下效力。”
郑仁泰差点冷笑出声。还以为是陛下敕令让他进入兵部充当“内应”,有什么消息及时禀报御前,却原来还要通过刘洎这个“中间人”,自己纵然背叛了房俊却怕是连陛下的面都见不
到……
果然好算计。
郑仁泰面色惊诧:“这房俊设立的衙门与我何干?”
刘洎道:“若不出所料,他必然倚重郡公。”
郑仁泰想了想,自己与房俊私底下的接触并不能瞒过所有人,这个时候若是撇清自己反倒不妙,遂点头道:“如果此事能成,在下定然义不容辞。”
心里忽然有些别扭,自己岂不是成了“双面细作”?
只不过这件事定要与房俊通个气,到时候只能让刘洎知道想让他知道的,但凡不想让他知道的,肯定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心里这么想着,对面的刘洎忽然说了一句:“公义与私利之间,还望郡公有所取舍才行。”郑仁泰一脸正气、慨然道:“中书令放心,我等臣子自当效忠君上、报效国家,岂能因一己之私利而罔顾君臣大义?况且房俊对河南世家横征暴敛、高调打压
,我等实苦不堪言,然而畏惧其权势却又不得不委曲求全、为其驱策,中书令,我等苦房二久矣!”自家长子跟随房俊身边,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但因为房俊与河南世家的矛盾、以及当初刘仁轨北上击溃荥阳郑氏,使得双方之间的仇怨更是举世皆知,自
己咬定了荥阳郑氏之所以追随房俊为其效劳是受其胁迫,谁又能不承认呢?
刘洎闻听,连连颔首,毕竟房俊的威压他亦是感同身受,当年的令狐德棻等人更是深受其害,其人强硬之作风可见一斑,他做梦都想掀翻房俊……
……
前脚将刘洎送走,郑仁泰后脚回到书房便将自己的亲信叫了过来,写了一封信交给亲信,叮嘱道:“今夜务必送去梁国公府,定要交到越国公手中。”
“喏!”亲信应下,接过书信放入怀中,转身就走。
郑仁泰忽然招手:“且等一等!”
亲信止步,一脸不解:“家主还有何吩咐?”郑仁泰想了想,觉得应当谨慎一些,吩咐道:“换一身衣裳,随同府中采买的车辆出府,至东市之后要隐迹藏形不能被别人觉察,更不能被旁人认出,抵达崇
仁坊之后想办法潜伏起来,寻找一个确定不会被旁人察觉的机会,再将这封信送进梁国公府。”
“喏!”
亲信顿时紧张起来,原以为不过是送封信而已,现在才知任务很是艰巨,这长安城人多眼杂,想要隐迹藏形不被察觉,那可不容易……
*****
刘洎出了郑府,没有回家,而是让车夫回到东市,在附近一间临街的酒肆停驻,自己下车将马车打发回家,抬脚进了酒肆。走进一间装饰典雅古朴的雅室内,便见到一身常服戴着幞头的李君羡正跪坐在窗前的地席上自斟自饮,见到刘洎入内也不起身见礼,只微微颔首:“中书令要
不要坐下喝一杯?”刘洎笑着摇摇头,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一眼,长街对面就是崇仁坊的坊门、坊墙,现已入夜,悬挂的灯笼将一切映照得很是清晰,兼且东市附近商贾云集、客
户往来、行人车马川流不息,在此监视,很难被人察觉。回头见到李君羡依旧自斟自饮,眼皮都不抬一下,刘洎笑笑,来到其对面坐下,自己也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问道:“将军安坐于此,会否疏漏了外面的情
况?外界皆知晓将军与房俊私交甚笃,万一疏忽了状况,难免有人认为将军假公济私、对皇命阳奉阴违。”李君羡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末将效忠陛下,奉皇命而行,何须在意他人之态度?如果中书令觉得我难当此任,亦或者怀疑我与越国公私下勾结,请现在入
宫恳请陛下换人。”
刘洎蹙眉:“不过是提醒将军小心在意罢了,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李君羡却寸步不让:“末将虽然位卑,却也非是初出茅庐的无知小儿,中书令看不起我大可以向陛下弹劾于我,否则请勿影响我的职务。”对于刘洎,他夙来没有什么好感,蛊惑陛下监视功勋,这岂是真正的忠臣所为之?况且文武殊途,也不必对一个所谓的中书令报以客气,对方官位再高却是
管不到他这个“百骑司”的统领。
相反,若是两人惺惺相惜、合作无间,那才不是什么好事……
刘洎也知道这个道理,便不再多说,也不在乎对方的不敬,慢悠悠的喝酒。外间脚步声响,一个身穿便装的“百骑司”校尉快步而入,禀报道:“启禀将军,刚刚有人自崇仁坊围墙翻墙而入,待到我们设置的暗哨前去查看,对方已经
消失无踪。”
李君羡问道:“可是在我与中书令说话之时?”
校尉看了面色微变的刘洎一眼,点点头:“就是刚刚中书令提及将军难以胜任的那段话之事。”
刘洎忍不住道:“你们该不会认为我派人给房俊通风报讯吧?”之所以“百骑司”暗藏于此,就是防备自己去拜访郑仁泰之后,看看后者是否给房俊通风报信,以此来鉴别郑仁泰是不是与房俊私底下另有勾结,再决定要不
要赋予郑仁泰重任。现在却好像自己故意拉着李君羡胡诌八扯吸引视线,以此令李君羡无法辨别进入崇仁坊报信之人是郑仁泰所派遣,还是他刘洎的人假扮郑仁泰手下,用以栽
赃郑仁泰……李君羡面色淡然:“谁说了这种话?况且吾等在此是防备有人在私底下传播谣言,何曾监视越国公?还请中书令慎言!至于其他,末将会一五一十向陛下禀报
,到时候陛下若是问及,中书令自去御前解释就好。”
而后不理会怒气升腾的刘洎,起身对校尉下令:“既然无法辨别送信者的身份,吾等在此也没什么用,传令下去,收兵回营。”
“喏!”
随着李君羡大步走出去,酒肆周围各种身份的人员瞬间消失在东市门外的人潮之中……
只留下刘洎一个人坐在酒肆之内,一脸尴尬、满腔怒气。
这些骄兵悍将!
若是任由武将执掌军队,最终的后果便是这种嚣张跋扈、不顾大局,动摇江山社稷。定要将武将死死压制,国家才能长治久安。
初夏已至,气温骤升,梁国公府东侧跨院的花园里树木青翠、花木繁芜,一处活水自府外引入,于花园之中汇聚一方池塘,池中遍植莲花,墨绿的连夜铺展在水面上,一枝枝花苞挺拔待放。
晚风吹拂,连夜沙沙作响,花苞微微摇晃,池塘一侧,一座水榭之中,四周悬挂着几盏灯笼,橘黄的光芒将水榭之中对坐的两人笼罩其中。
红泥小炉上开水煮沸,执壶注入茶盏,滚烫的沸水冲击青翠的茶叶在水中载浮载沉,淡雅的茶香氤氲开来。
崔敦礼捧起面前的茶盏浅浅呷了一口,略作回味,赞道:“好茶!”
房俊失笑道:“还以为崔尚书会引经据典吹捧一番,谁知却只是‘好茶’这寥寥两字?未免敷衍了一些。”
“房家的茶叶独步天下,哪里用得着下官吹捧?天下人早趋之若鹜矣!”崔敦礼也笑起来:“九州之大、物产之阜,便是茶叶也因地而异、各有千秋,不能一概而论。勿需在意香气之不同、回甘之浓淡、茶叶之青黄,只要好喝,‘好茶’两字便足以囊括。其实世间事大多是这个道理,做人也好、做事也罢,勿需因事而异,只要秉持公心、报效君王,自能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房俊略微琢磨一下,赞叹道:“崔尚书胸襟广阔、赤诚君子,能与你为友,吾之幸也!”
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各自喝了一口。
有人影从远处穿过莲叶夹持之间的小桥快步而来,抵达水榭在之外,其中一人为家仆,躬身禀报:“启禀二郎,此人自称同安郡公麾下亲兵,有书信定要亲手交到二郎手上。”
房俊看了另外一人一眼,道:“递上来吧。”
“喏。”
那人恭敬上前,于水榭回廊外止步,双手捧着书信高举过头,任凭房俊伸手取走。
房俊拆开信封取出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道:“回去复命吧,就说我已知之。”
“喏。”
那人躬身后退三步,这才转身,在家仆带领之下原路返回。
待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莲叶深处,崔敦礼才问道:“不知郑仁泰何时这般隐秘?”
房俊直接将郑仁泰的书信递给崔敦礼。
崔敦礼接过看完,将书信放在茶几上,沉吟少顷,低声道:“这或许是个机会。”
房俊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于兵部之内设立机构,职责在于评估军制改革的可行性以及制定相应的制度、条例,就需要一批统兵经验丰富且理论水平极高的将领,郑仁泰完全可以胜任。
既然陛下希望通过郑仁泰掌握这个机构的动向、细节,那么就意味着房俊也可以趁机施展一出“反间计”,想让那边知道什么,那边才有可能知道什么……
喝了口茶水,房俊神色郑重:“你现在身为兵部尚书,已经接触到帝国军队的核心,应当明白当下军队最大之弊端便是各自为政、自治性太高,一旦局势动荡就会形成军阀,割据一方。弱干强枝从来都是覆国之祸,莫要因为当下的繁华锦绣而有所疏忽。吾等既然在这个层次里,就不能蝇营狗苟只谋私利,而是要将帝国的未来放在心上,他朝卸任归乡之时回首过往,没有辜负陛下的信任、没有虚度大好年华、更没有尸位素餐。”
崔敦礼正色道:“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出身博陵崔氏,受家族之栽培、扶持方才进入兵部任职,现如今却因为种种利益纠葛与族中反目成仇。失去了家族的鼎力扶持,想要在朝中站稳脚跟千难万难,所幸遇到房俊可谓志同道合,不仅缓解了自身的危机,甚至更进一步成为执掌兵部的主官,更能够遵循自己少时的理想。
如此境遇,可遇而不可求,他自然会好生珍惜,紧紧跟随房俊的脚步。
再者说来,这也正是符合他自己价值观的事情,怎会拒绝呢?
房俊颔首赞许,而后嘱咐道:“不要将眼光局限于一部之内,往后将精力更多放在军制改革的商讨、施行之上,至于部务不妨多多依仗刘仁轨。刘仁轨其人跟随我多年,性格粗犷、一片赤诚,或许在政策上略有不足,但对于实务却很是稳健。”
崔敦礼并没有因此失落,反而精神焕发:“越国公放心,下官定然遵命行事。”
而后给房俊斟茶,吐露心迹:“我素来钦佩越国公,非是因您之功勋,更非因您之权势,而是因为你这种不恋权势、只为做事的宽广心胸。我亦是如此,从来都认为官职、权力都应该是为了能够更好去做事的工具,而不是最终的目的。”
人生匆匆数十年,纵然高官显爵、宰执天下,若无实际之贡献,也不过是青史之上一行字,恍惚而过、谁人在意?
反之,若能做出一番实打实的成就,譬如改革大唐军制使得大唐军队横行天下、所向无敌,护卫帝国繁荣昌盛,那么纵使百年、千年之后,人们一朝提及,亦是赞誉无数。
圣人云“立功、立德、立言”此之为“三不朽”,自己与家族闹翻致使德行欠缺,学识不足亦难以立言,唯有立功这一项,才可以让自己能够生而尊崇、死后哀荣。
志存高远,不外如是。
……
让人送崔敦礼出府,房俊又在水榭之中坐了一会儿。
他在思虑李承乾的反应,以及对两人之间的关系仔细捋了捋……
按理说,房俊力挺李承乾使之从太子顺利登基为帝,从龙之功当世第一,而李承乾也对他言听计从、放心倚重,若是继续这般发展下去,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定然流传千古。
可时局动荡之下,房俊不敢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寄托于李承乾一身。
宗室是他唯一不能插手的地方,却又是当下最潜流涌动的地方,不可知、不可控,万一当真有人存了悖逆之心且付诸于行动,房俊不敢确保李承乾安然无恙。
一旦李承乾的安全出现问题,局势将会彻底反转。
所以房俊必须未雨绸缪,构筑一条即便洪水滔天亦能自保阵线的堤坝。
对于李承乾的态度倒是没有太多抱怨,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李承乾的性格,仁慈也好、宽厚也罢,都是有限度或者要置放于一定环境之下的,一旦自身缺乏安全感,惊疑、猜忌、气量狭隘等等缺点就会瞬间放大。
否则历史上也不至于在感受到兄弟们威胁到储位之后非但不思过改过、反而造李二的反。
不少史书上评论其行为是“孤注一掷”,其实并不妥当。
“孤注一掷”的意思是还有一丝希望,可当时的李承乾纠集了一批阿谀逢迎、做梦都想着从龙之功的乌合之众,去造他如日中天、威望绝伦的父亲的反,哪里有半分胜算?
根本就是取死之道。
还有说此举纵然愚蠢,但毕竟有大气魄……可哪里是气魄呢?只不过是重压之下心理崩溃不得已采取的搏命方式而已,否则兵败之时就应当自戕以明其志,而不是在追随他谋反的众人尽数被屠戮之后选择苟延残喘。
这是一個没有气魄的人,看似暴戾狂悖,实则软弱懦弱。
而这也正是当初房俊选择支持李承乾登基的原因之一。
一则李承乾乃是嫡长子,由他登基可以尽可能的减少内部损耗,再则性格软弱的人容易控制,能够让房俊有更多的时间去做一些于国于民有利但对于皇帝却有一定损害的事情。
但李承乾现在的表现却让房俊有些失望,好好的坐在皇位之下君临天下、看着盛世锦绣、等着名垂青史岂不是很好?
为什么非得觊觎那些根本无法掌控的权力呢?
*****
河间郡王府。
正门处,李孝恭看了看外头漆黑的天色,再看看不请自来的李神符,有些无奈道:“有什么事王叔大可派人前来知会一声,小侄明日登门聆听教诲就是,何必亲自登门呢?”
现如今宗室内部潜流涌动,而旋涡的核心就是这位王叔在暗地里搅风搅雨,但这位辈分高、威望高、也卓有功绩,李孝恭实在拿他没辙,只能敬而远之。
现在却是连躲都躲不掉,也不知陛下知晓李神符登上河间郡王府的大门会是何等心情……
李神符一身常服,干瘦的身材穿着一身锦袍有些宽松,笑呵呵的负手走进大门:“怎地,你这王府是龙潭虎穴不成,我还来不得了?”
李孝恭不能赶人,只得跟在他身后,但心中不满,语气也有些生硬:“龙潭虎穴倒不至于,只不过明日一早怕是整个长安都流传王叔登门的消息。说实话,您谋划的那些事儿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会掺和。”
这话就当着王府一众仆从、家兵、子侄的面说了,肯定能传到陛下耳朵里,让陛下知道李神符不仅不请自来,自己也只不过是因为礼数才没将其赶出去,这可比他事后去陛下面前解释的效果更好……
“呵呵,你呀,从小就鬼头鬼脑的,现在年岁大了,不仅愈发狡猾,胆子也越来越小,这可不好。”
“以往追随太宗皇帝打天下的时候,面对各路诸侯自然要胆子大一些,可现在年代不同了,不讲究喊打喊杀,胆小并不是坏事,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否则若是一着不慎走错了路,怕是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李神符一边打量着府内景致、建筑,一边笑吟吟道:“长能耐了,跟老夫面前阴阳怪气的?”
李孝恭面色淡然:“我这一辈子都胆小,终结出来这些见解,自然不敢以此要求叔王您,不过是一时感慨而已,您多心了。”
说着话来到正堂,将李神符请进入敬入上座。
李神符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问道:“坊市之间流传房俊欲增设枢密院掌管全国军权,确有此事否?”
李孝恭摇摇头:“不过是一个建议而已,并未通过。”
李神符神情一厉,呵斥道:“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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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李神符这一声喝叱,堂内仆从、侍女尽皆吓了一跳,旋即低眉垂首,脚下迅捷的移动至门口,鱼贯退出。
堂内只剩下李孝恭与李神符叔侄两人。
青铜侍女烛台上灯烛将堂内照得亮如白昼,彩绘雕梁、装饰奢华,尽显王侯气派。
李孝恭不以为意的四周打量一眼,喝了口茶水,淡然道:“叔父今日登门若是前来教训小侄,那么现在已经教训过了,再无他事就请回吧。”
除去应有的礼数之外,他一刻钟都不愿与李神符待在一起。
李神符微微眯着眼睛盯着李孝恭,一字一句道:“大唐是李氏之大唐,是李氏先祖累世积攒之底蕴,是李氏子孙浴血奋战之果实,自应由李氏子弟世世代代统治!现在有人欲谋夺皇权,剪除陛下军权便是其端倪之现,你身为宗室第一郡王却置若罔闻,试问如此是否对得起祖宗、是否对得起高祖皇帝、是否对得起太宗
皇帝?!”
人虽老,精神却不错,中气也足,一番话疾言厉色、语气铿锵,很有几分老而弥坚之气概。
气势很足。
李孝恭却不为所动,轻轻叹息一声,回视对方的目光,缓缓道:“大唐的确是李氏之大唐,却并非李氏自己的天下,大唐立国固然有李氏先祖之底蕴、有李氏子弟之拼搏,却也有无以计数的儿郎为李氏而战,为李氏流血、为李氏牺牲!皇位之归属是所有人的意志,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谁想将这份利益占为己有,
谁就将与天下人为敌!”
李神符哼了一声:“谁也代表不了天下人,天下人自己才能代表天下人。”
李孝恭简直好奇到了极点:“时至今日,莫非叔王还以为天底下的世家门阀会支持那些大逆不道之举?”
李神符目光如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利之所致,哪里有什么大逆不道?我今日前来,是因为你乃宗室第一郡王,威望绝伦、
实力强横,若有你的支持会让宗室子弟少流血,勿需你做什么,只需站在我们这一边,就是李氏宗室的功臣。”
李孝恭震惊不敢置信,此等悖逆之言纵然人人心知肚明,却如何能够宣之于口?
真的是一点尊卑上下都不顾及?
愣忡片刻,李孝恭霍然起身,面色冷硬:“话不投机,还请王叔速速离去!我这就入宫觐见陛下。”
“呵,”李神符不以为然:“向陛下检举揭发我大逆不道之言么?莫说我不会承认,就算承认,那等守不住祖宗基业的懦弱小儿又能将我如何?”
李孝恭默然不语。
事实的确如此,李承乾不能将李神符如何。
纵然这等话语未曾宣之于口,谁还不知李神符一干人等私底下谋划的是什么?
可纵然知晓,也不能做什么。
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这种事听上去很痛快,但必须考虑李神符及其党羽所代表的各方利益。作为宗室内硕果仅存的几位老辈郡王,纵然功勋不足、但声望极
大,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敢动李神符,就将遭受绝大部分宗室的反噬。
即便是皇帝也一样。
李孝恭冷静下来,明白李神符之所以这般有恃无恐,想来已经得到很多宗室的支持,关中、关东、山东、江南等地的门阀自己不敢再一次站出来支持谋逆,
却也一定暗中给予李神符鼎力支持的承诺。
而自己能做什么呢?
什么也做不了。
当年平定萧铣之后,自己唯恐“功高震主”受到李二陛下猜忌,主动交卸兵权且以“自污”的手段回府荣养,时至今日,他能够调动的旧部已经不多了。
一个看似被各方尊重的“宗室第一郡王”,实则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没事的时候大家都给面子,尊一声“郡王”,有事的时候亮出刀子,却是半点颜面也无。
否则何至于在李承乾两次遭遇兵变的时候作壁上观、无所作为?
轻叹一声,李孝恭神情沮丧,重新落座,嗟叹道:“王叔何至于此呢?只要是李氏子孙在位,大家的利益都少不了,子孙后代也安享荣华富贵,非得刀兵相见
、君臣悖逆吗?”
李神符愤然道:“是我们不知好歹吗?你看看陛下是如何宠信房俊,吾等宗室血脉与房俊相比,如同土鸡瓦狗一般任人凌辱!”
李孝恭摊手道:“可谁让你们刺杀房遗直呢?说到底,房俊没有继续追究正是因为陛下全力阻止,否则你们以为赔几个钱就能了事?”
“谁告诉你刺客是我们派的?”李神符目光幽深。
李孝恭一愣:“人赃俱获,王叔何必狡辩?”
李神符摇摇头:“有些事情,不仅听说的未必是真,眼见也未必就是事实。”
李孝恭心里一震,旋即断然道:“王叔全无凭据便胡乱猜测,绝无可能!”
且不说陛下会不会那么做,他有那份心计吗?
李神符面色阴沉,没有再说。
叔侄两个一时间陷入沉默。
少顷,李神符起身,神情之间多了几分憔悴、愤懑,看了李孝恭一眼,喟然道:“是真是假,我不必多说,你心中有数。言尽于此,我只希望你能够以宗室为
重,莫要等到将来捶胸顿足,无法在祖宗面前交代。”
……
送走李神符,李孝恭一个人坐在堂中蹙眉凝思,明亮的烛光却驱不散心底的阴霾。
思忖良久,他站起身,回去后宅换了一套衣裳,带着数十亲卫出府,策马直奔皇城。叫开朱雀门,一路向北抵达承天门下,向守门兵卒出示印信,恳请觐见
自有校尉飞奔入宫向陛下禀报,半柱香之后,有内侍随同而来,引领李孝恭入宫。
……
李承乾这两日与皇后闹矛盾,今夜处置公文已晚便直接宿在武德殿御书房,听闻李孝恭前来,立即召见,自己在宫女服侍下起床洗脸,来到御书房。
内侍刚刚将茶水送来,李孝恭便已快步入内,见礼之后落座,直接将刚才李神符到郡王府去以及期间说辞一一奏禀,无所隐瞒。
出乎他的预料,李承乾并未因此大发雷霆,反而神情淡然,好似事不关己一般……
“郡王夤夜入宫奏禀此事,朕甚感欣慰,不过几个跳梁小丑罢了,朕心中有数,且喝口茶水解解渴。”
“喏。”
李孝恭心中惊疑不定,喝了口茶水,看向李承乾:“陛下,非是微臣危言耸听,实在是局势不妙啊!襄邑郡王堂而皇之的登上微臣府门,言语之中毫无敬畏顾
忌,恐怕诸般谋算已经落实,即将有所动作啊!”
一般来说,就算李承乾不能将李神符如何,李神符也必然有所忌讳,身为臣子岂敢这般猖獗?
必然是已经准备妥当,毫无所惧。
李承乾笑了笑,不答反问:“对于房俊提出的增设枢密院掌管全国军队,郡王以为如何?”
李孝恭愣了一下,这位陛下当真不将李神符及其身后的势力放在眼里?
还是说早已对此有所布置,且直至当下并未脱离掌控?
如果是那样……莫不是陛下一直在纵容李神符?任其上蹿下跳、勾连盟友,只等着关键时刻一击即中……
心中一震,好在他也听闻了“枢密院”之事,有所思量,这会儿并不会因为心神失守而慌乱:“陛下明鉴,枢密院是否设立、利弊如何,全在于陛下怎么想、
怎么看。”
李承乾大感兴趣,让内侍去取来几样点心,问道:“愿闻其详。”
李孝恭深吸一口气,看向李承乾,沉声道:“此中之关键,在于陛下对于自己、对于国家的前景之估量。太宗之时,天下将帅尊崇孺慕、惟命是从,十六卫大
军任凭驱策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但是请恕微臣不敬,陛下之才具虽然不俗,可较之太宗却仍有欠缺……”
言下之意,太宗皇帝勿需任何机构、任何权谋便能将天下军队紧紧抓在手中,但是你不行。
况且即便太宗皇帝威望绝伦、一众将帅莫敢不从,不还是出现侯君集谋反事件?
李承乾摆摆手:“太宗皇帝英明神武,我岂能及得上十中之一?郡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李孝恭这才续道:“人之天赋不同,陛下较之太宗有所欠缺,皇太子较之陛下亦有欠缺,将来的皇孙或许较之皇太子亦有不如……陛下,微臣斗胆说一句,纵
然大唐千秋万世,却也不能阻止一位昏君的诞生。任凭帝国如何强盛,只需一代昏君,便能葬送祖宗基业。”
此言不敬,却是事实。
古往今来多少王朝也曾煊赫一时,可终究会在某一位昏君手上帝业中落、步入崩溃,任你如何一扫六合、纵横环宇,却也无法阻止子孙不肖。
李孝恭见李承乾面露思索之色,继续说道:“所以微臣说全在于陛下怎么想,是想口含天宪、一言九鼎、视江山为囊中之物,成败兴亡皆系于帝王之贤愚,还是想自我约束、使天下之能人异士皆在陛下麾下辅佐,与此辈……共天下!”
与此辈……共天下?!
李承乾震惊的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孝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天子坐拥江山、代天牧民,口含天宪、君临天下,岂能与旁人“共天下”?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至尊国器焉能分享?!李孝恭叹气道:“微臣知道此乃大逆之言,可陛下博览群书,应当知晓古往今来的帝王虽然号称‘天下至尊"‘天下共主",可又有几个能够不受掣肘而坐拥天下
?”
君弱则臣强,古往今来真正做到“天下至尊”的没有几个,大多数时候君主都要受到各方之掣肘,困居于皇宫之内令不出京师,更有权臣当道、皇权旁落。
故而,所谓的“天下至尊”不过是一个虚无的名义而已,若君主有才能,勿需那些虚无的名义亦能执掌乾坤;反之,若君主式弱,皇权自然被窃夺。
如此,一个虚无的名义又有什么用处?
李承乾连连摇头,神色惶然:“万万不可如此!纵然朕德行不足,难以慑服天下,却也不能将国器拱手他人,否则后世子孙定然埋怨,骂朕是个亡国之君!”
李孝恭道:“后世子孙能够帮助陛下治理天下么?非但不能,他们反而是帝国灭亡罪魁祸首,终有一日帝国要葬送在某一个后世子孙手中!”这话李承乾无以反驳,世上从无千年之王朝,实际上自两汉以后,天下政权更迭、乱世丛生,所谓的皇帝也不知出了几十、几百个,大唐纵然兴盛一时,但
等到土地兼并愈发严重、吏治政策逐渐废弛,终有崩塌的一日。
所以他反问:“难道朕将皇权分享出去,帝国就能长盛不衰、李氏就能世世代代坐拥天下了?”李孝恭道:“自然不能,往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可是陛下知道,帮助陛下治理天下的不仅是宗室,更有勋贵、文官,他们若只是臣子,对于国家自然缺乏认同,除去少数几个人之外,即便换了一个皇帝、换了一个国号,他们依然荣华富贵。可若是陛下让他们知道他们效忠的不仅是陛下、不仅是大唐、更是他们自己
,自然竭尽全力、以死报效。”顿了顿,神色略代激动:“这是前所未有之事,既然陛下无法阻止枢密院的设立,那就意味着皇权已经被分散,与其斗到最后被幽禁于宫内,何如顺势而为呢
?陛下要知道,如果这件事当真成功,便是为后世确立了一个万世不易的制度,青史之上,陛下便是千古一帝!”时至今日,朝野上下的态度已经很是明确,房俊、李勣这军方两大山脉合拢,刘洎这样一个文官领袖不置可否,马周、许敬宗等人尽皆赞同,“枢密院”的设
立已经不可阻挡,所差唯有时间而已。
等到房俊一系将军制改革的章程确立、各种法度条例尽皆完备,便是“枢密院”设立之时。
李勣将会出任“枢密使”掌管全***队,再有房俊支持,军方几乎铁板一块,到那个时候除了捏着鼻子认下,又能如何?
非要逼着李勣、房俊换一个皇帝吗?
既然已经不能反抗了,何不顺势而为,看看军权统合之后的效果究竟如何?
若是当真可以避免军阀割据、军权散落之弊端,那么就是可以流传千古的制度,而作为推出这个制度的名义上的策划人,李承乾必将流芳百世。
身为皇帝可以舍弃军权只为了国家长久统一,这不是“千古一帝”,还有什么可以称作“千古一帝”?
李承乾烦躁的揉了揉额头,心中怒气万丈。外边的敌人好对付,但是来自于身边的敌人却令他束手无策,这种憋闷的感觉让人无所适从,只想一口气踹翻这张茶几、点燃这间宫室,让世人知道他的滔
天怒火!
“让朕自剪羽翼,自缚双手,将皇权拱手相让?”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承乾红着眼睛怒喝一声,额头青筋毕露。
李孝恭浑身一震,不敢多说,赶紧离座跪地:“微臣罪该万死,还请陛下息怒!”
愤怒是最无用的东西,虽然可以提升胆气……但也得在有胆气发作的情况下。
现在的局势对于李承乾可谓内忧外患,他有胆气以死相搏、维护皇权之完整吗?
*****
数日之后,洛阳,魏王府。
占据道术坊一坊之地的魏王府终于修葺完成,魏王李泰自感洛阳局势稳定,也从尚善坊搬回魏王府居住。
初夏之时,洛阳气温适宜、雨量充沛,伊洛之水环城绕行,傍晚微凉。
花厅之内,魏王李泰设宴款待奉旨赶赴洛阳而来的阎立本,宴席并不奢华,唯有刚刚将河南一地田亩丈量完毕的许敬宗在坐。先是大家相互碰杯喝了一个,李泰表达了对阎立本的期许,许敬宗也表态但有所需绝不推辞,虽然阎立本尚未明白素有“佞臣”之称的许敬宗为何成为魏王给
自己接风宴的座上客,但他素来脾性平和,并未因许敬宗之名声而有所嫌弃,气氛很是融洽。
而后,阎立本举杯敬李泰:“此番多谢殿下提携,他朝若能有所进步,定不忘今日简拔之恩。”
身在长安,整日里都在规矩之内办事,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不过就是熬日子而已,哪里有什么进步的机会?但现在被李泰举荐负责营建东都,这可是天下之事,他日功成之时,必然更进一步。更何况上一任营建洛阳的乃是天下建筑大家宇文恺,能够追寻这位建筑
界“大神”的足迹营建洛阳,几乎是每一个建筑家趋之若鹜的事,可不是谁都能抢到这样一个好差事。李泰笑着道:“说起来着实惭愧,咱们乃是姻亲,但本王与叔父平素来往不多,自是不甚了解,反倒是从房俊那里得知叔父大才不逊宇文恺,这才向陛下举荐
”阎立本摇摇头:“越国公谬赞了,微臣哪里有什么大才?只不过是平常喜好这些故而有所钻研,不仅比不得当世大家,更遑论与宇文恺那等不世之材比较?惶
恐之至。”说来也怪,当初李泰持才傲物、桀骜不驯,最是看不起那等唯唯诺诺、隐忍低调之辈,可这些年自己韬光养晦,反倒愈发觉得这些谦逊严谨、平和稳重的人
顺眼。
尤其还是自己王妃的亲叔叔,往后营建东都长时间共事,想想就惬意稳妥……
三人饮了一杯,李泰看着许敬宗似乎欲语还休,不由奇道:“许尚书可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说,若本王能够帮衬定尽力而为。”虽然依旧不大瞧得起,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李泰也看出此人能力卓越,以往之所以官位不高、名声不显,只不过是缺乏一个机会而已。现在得道房俊之支
持,机会降临,办事能力马上凸显,他日定然青云直上、官运亨通。不至于多么亲密,但有这样一个人脉总是一件好事,毕竟他这个“亲王”的爵位看似尊崇,却也成为众矢之的,关键时刻若是能有一个文官中的强势人物给自
己说话,殊为难得……许敬宗纠结片刻,自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给李泰,一脸为难之色:“今日于保宁去官廨拜访,送给下官这个,不待下官拒绝便告辞离去。下官拿着它有
如烫手山芋一般,不敢收下,但送还却也不妥,实在是纠结难决,还请殿下指教。”
李泰伸手接过,看了一眼,居然是修业坊一处占地数亩的豪华宅院房契,也就明白了许敬宗为何“不敢收下也不好送还”。这是一份重礼,若是收下,且不说会否被御史台的御史言官们得知今儿弹劾“收受贿赂”,单只是洛阳于氏拿出这样一份厚礼自然有所图,而许敬宗需要付出
的代价肯定比这处宅院的价值更多。许敬宗现在主持丈量天下田亩,最困难的时期已经熬了过去,往后顺风顺水,一桩巨大的功勋几乎落袋为安,怎能愿意在这个当口为了区区钱财犯下此等错
误?
再是贪财的人也不会干这种蠢事。
可若是送还回去,就代表他不愿向洛阳于氏低头,洛阳于氏所求之事也不会给予方便,等同于彻底划清界限。
万一洛阳于氏恼羞成怒,联合其他世家再掀起什么风波,指不定造成什么样的麻烦……
阎立本看了一眼李泰手上的房契,啧啧嘴:“这可是大手笔。”
朝廷营建洛阳以为东都的消息是瞒不住的,所以现在洛阳的地价、房价已经开始上涨,这样一处豪华宅院的价值起码数万贯,且有价无市。许敬宗苦笑道:“下官受皇命丈量天下田亩,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懈怠,收受贿赂自是不敢,可若是因此影响了整个河南府丈量田亩的大计
,下官亦是百死莫赎!”
李泰看着许敬宗的神情,心理忽然一动,这家伙该不会是想收却不敢收、不收又忍不住,所以想要让他这个大唐亲王、东都留守给他背书吧?娘咧,这么女干诈?
李泰斜觑许敬宗,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于家孝敬许尚书的,收着便是,何须给本王拿来看?”
你收礼,然后让我给你背书?
想滴美!许敬宗何等通透伶俐的人物,一听就知道李泰误会了,忙解释道:“殿下明鉴,下官岂敢有那等心思?只不过身负陛下重托,系于河南一地国策之施行,实在
是不敢有丝毫错误。这份厚礼不可谓不重,但下官摸不准于家到底想要什么,既不敢收、也不敢退回,着实取舍两难!”李泰摸了摸下巴,信了许敬宗的话,这件事的确不好处理,不过他才不会给出意见,现在是许敬宗进退维谷,一旦给出意见,无论收下还是退回,进退维谷
的就是他了。“看来于家是有所求啊,但这件事你不该来问我,我哪知于家想要什么?不妨去拜访一下武娘子,商号在洛阳将东洋、南洋的货殖运抵洛阳经营,规模极大,
与洛阳世家的联络也很紧密,拜托武娘子帮你打探一下,心中有数再做取舍便是。”
“哎呀,殿下果然聪慧睿智,此事困惑下官良久,得殿下指点迷津有如茅塞顿开!”
许敬宗好像果真难题得到解决那般,笑逐颜开,频频敬酒。
李泰喝着酒,有些回过味儿来,自己好像非但没从许敬宗这个坑里爬出来,反而掉进一个更深的坑?
自己对于这件事不好给出意见,武媚娘岂不是同样如此?
许敬宗这厮在自己面前提及此事,无论自己给出意见亦或是推到别处,都着了他的道。
到时候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去武媚娘处说一句“魏王殿下让我来请武娘子解决此事”……
娘咧,太狡猾了吧?
李泰郁闷不已,看许敬宗愈发不顺眼,连连劝酒。
许敬宗笑吟吟来者不拒,只不过没几杯便两眼迷离、两颊酡红,软趴趴的钻进桌子底下……
偏偏这厮人品不好酒品却不错,喝醉了嘴巴闭的严实,一句错话都不说,让李泰想要抓点把柄都抓不到,只能无奈让其长随搀扶着离开府邸回去住处。
*****
道德坊。一处豪宅之内,正堂灯火通明,门外人影幢幢,侍女们身姿窈窕、仪态端方的将各种美食、美酒不断送入堂中。正堂里宴开一席,数位锦袍玉带的贵人推杯
换盏,鼓乐齐奏、歌舞靡靡。
酒过三巡,坐在主位的配怀姐摆手将乐师、舞女全部斥退,目光从在做几人面前一一扫过,沉声问道:“对于那什么劳什子的‘纸币",诸位如何看法?”
长安城没什么能够瞒得住人的事情,早上房俊在陛下面前提议发行纸币、增设枢密院,中午便人尽皆知,过了晌午便有人将这个消息快马向洛阳传递。
没几天的功夫便传到洛阳。
虽然增设枢密院攸关国家制度,是天大的事,但是对于在做诸位河南世家门阀的家主亦或是话事人来说,却还是发行“纸币”更攸关切身利益。
于保宁放下酒杯,打了个酒嗝,这才说道:“家兄自长安送来信笺,详细言说了纸币之事。”
诸位顿时打起精神,细听经过。待到于保宁将其兄于志宁打探的情况一一叙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沉吟着道:“若果真以陛下信誉为质,此等‘纸币"就等同于陛下的欠据,好像也没什么问
题。”
裴怀节揉了揉额头,无奈道:“看上去似乎如此,可此事乃房俊倡议,就不得不倍加小心。”
老者奇道:“此话怎讲?我对越国公也素有耳闻,其人固然跋扈,却极守信用,名声也还不错。”裴怀节道:“陆老有所不知,房俊此人固然信誉颇佳,但行事风格极其诡异,已经不是胆大妄为来形容了,他的每一个操作都要仔细思量,否则不知不觉就会
坠入其彀中还懵然无知,待到反应过来中计,却是悔之晚矣。”
挨过打就会记着疼,这方面他有发言权。陆姓老者颔首,嗟叹道:“虽然隋末乱世群雄并起、大唐立国豪杰林立,但是如同房俊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却也闻所未闻。咱们鲜卑人自从随同孝文帝入主洛
阳便一代不如一代,时至今日早已泯然众人,若是能够出一个这样的人物,何至于此?”
老人家似乎还沉浸在鲜卑贵族当年豪奢威武的光辉岁月当中不可自拔,一脸缅怀之色。
诸位面面相觑,固然大多数人对房俊缺乏好感,但也觉得老者之言不无道理。
毕竟“生子当如房遗爱”这句话早已流传开来,谁不想有这样一个文物并举、惊才绝艳的儿子来继承家业、振兴门楣?
房玄龄好福气啊……听闻此言,于保宁也感慨起来:“所谓的世家传承,看似钟鸣鼎食、富贵绵长,但若是三代之内无杰出之子弟,那么家族也可以泯然众人了。咱们这些人家当
年跟随孝文皇帝来到洛阳城,至今已百五十年,也曾尊崇一时、荣华富贵,可现在子孙不肖、人才凋零,怕是也没几年风光了。”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随同进入洛阳的鲜卑贵族绝大部分更改汉姓,皇族“拓跋氏”改为“元氏”,“万纽于氏”改为“于氏”,“步六孤氏”改为“陆氏”,“纥
豆陵氏”改为“窦氏”,“拔拔氏”改为“长孙”……
鲜卑人彻底汉化,融入中原,无分彼我。那也是鲜卑贵族最为兴盛的时代,***显爵、大权在握。然而等到隋文帝一统天下、定都大兴城,局势便有所变化。原本的鲜卑血脉开始逐渐分化,一部分
进驻关中、陇右等地形成“关陇门阀”,一部分依旧留守洛阳,彼此之间固然有血亲,但利益上已经有所区分。
时至今日,所谓的“洛阳世家”看似门阀林立、数之不尽,实则大多都可归于两种:一种是两汉遗留下来的望族,一种是鲜卑贵族。洛阳城这些已经逐渐感受到衰落的鲜卑贵族对于中枢营建东都的感受很是复杂,一方面他们乐意于重新回到政治中枢,另一方面却也顾忌接踵而来的激烈竞
争。
没有杰出的人才,拿什么去争?
裴怀节无奈道:“扯远了,房俊此子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焉知这个所谓的‘纸币"不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谋算?”
他对房俊极为忌惮。于保宁摇摇头:“就算有什么阴谋,我们又能如何呢?凑不够赎买田亩的钱,那些田亩就将被朝廷收回,少了一份收入倒还好说,可人口往哪里安排?张嘴就
要吃饭的,总不能都给饿死。”
与土地相应的就是人口,世家门阀在兼并土地的同时并不是将人口驱赶或者湮灭,而是将土地与人口的所属权全部变更,变为自家名下的财产。国初注定的授田政策并非某一人一拍脑袋决定的,而是通过大量调查、取证、论断,最终得出的比较符合当下国情的策略,即是一家人需要这么多的土地才
能养活。土地少了,但人口还在,就需要从别处的产出来养活这些人,长此以往就会造成巨量的粮食亏空,世家门阀最是讲究细水长流、稳定收益,岂能接受这样的
长期亏空?
多少家底也受不住。
可若是将人口驱赶出自家,任其成为流民,自家的名声也就彻底坏掉了……相比于粮食、钱帛,名声对于世家门阀更重要。有人表示赞同:“纵然房俊再是狡诈,可总不会不顾及陛下的名誉吧?就算他敢,陛下也不会同意。况且这笔钱我们也不过是转个手而已,其后便用于缴纳税
赋花出去,又有什么可以担忧呢?”
这就是房俊推出“纸币”比较让人容易接受的重点,看似只是一张纸,但赋与其可以流通的属性就完全不同。裴怀节依旧隐隐不安,却也说不上子午卯酉,只能说道:“朝廷调令已经下发,明日本官将会卸任河南尹、启程返回长安任职。这些年与诸位相处和谐、亲密
无间,临行之际不得不提醒诸位一句,既然诸位都觉得没事,那就当做是本官杞人忧天吧。”
本就是合则两利、各取所需,能够在临走之时尽最后一分心力,也算是对得起河南世家这些年的帮衬了。
若此后当真有什么收尾,与他无关。
于保宁道:“怎地这般急促?好歹也让大家设宴给府尹送行。”裴怀节摇摇头:“本官此番被折腾得灰头土脸、颜面尽失,回去长安还不知要遭受多少讥讽嘲笑,还是低调一些为好。大家相处日久,也都知道我不喜排场,
为官一任,虽然不敢说造福一方,却也保一方安宁,足矣。”
他这么说,众人只能纷纷送上祝福,只不过送别宴虽然没有,程仪却一定要送上的,且不能寒酸了。
“府尹此去,自应宏图大展、前程似锦!”
祝贺的话说了一圈,忽然陆姓老者问道:“不知府尹卸任之后,新任府尹何人?”
众人顿时静寂下来,都看着裴怀节。毕竟河南府尹与各家的利益紧密契合,府尹何人干系重大,此前府尹之人选却从未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