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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怀节迎着诸人的目光,顿了顿,缓缓道:“据我所知中枢尚未决定,但已经有人举荐原尚书左丞张行成接任河南府尹职位。”
诸人都是一愣。
张行成并非无名小卒,在关陇门阀垄断朝政的那些年里,张行成是山东世家名义上所扶持的在中枢最高官职者,似房玄龄、李勣之辈虽然出身山东,却自成
一系并不代表山东世家的利益。
但是山东世家支持晋王发动兵变,却将张行成打落尘埃。
张行成本人虽然并未被冠以“叛逆”之罪名,但受到山东世家之牵累,没有一撸到底革职查办已经是大幸,现在居然还能摇身一变成为河南府尹?
在座诸位都不是乡野村夫,对于政治有着足够的见解,马上意识到其中蕴藏的含义。
于保宁面色难看:“山东世家已经彻底屈服了?”
必然是中枢与山东世家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默契,而后用河南府尹这个职位赏赐山东世家,否则似张行成这样的“戴罪之身”,如何能够起复为仅次于京兆尹
的封疆大吏?
而山东世家的屈服,就意味着整个关东地区的屈服,区区河南世家犹如泥泞里的泥鳅,根本翻不起浪花,否则稍有异动,便是腹背受敌……
虽然没人想要造反,但是如此恶劣的外部环境却是谁也不想看到的,因为如此一来就彻底丧失了与中枢讨价还价的资格,亏得裴怀节刚才还问他们对于“纸币
”的看法,就算有什么看法又有什么用?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中枢意欲争取山东世家,以河南府尹的职位向山东世家示好。
而这更意味着中枢权力构架的重塑,裴怀节这个时候返回长安任职,极有可能大有作为。
如此看来,明日的程仪必须加一倍……
……
翌日清晨,洛阳城西十里长亭,朝霞满天、微风暖煦,山林里的鸟雀飞跃鸣叫、路边的野草郁郁青青。
裴怀节这位担任河南府尹多年的封疆大吏终于告别自己的管辖之地,在一众河南世家慢满的程仪相送之中踏上返回长安述职的道路。
河南府虽然暂时失去最高长官,但因为有魏王坐镇,问题不大。
*****
数日之后,风尘仆仆的裴怀节回到长安,站在圜丘之下眺望北方巍峨耸峙的明德门,心情激荡差一点流下泪来,自贞观初年任职河南尹,如今已近十余载,当年自此门而出延商于古道奔赴河南之时踌躇满志,如今返回之时却灰头土脸,一腔豪情壮志早已在与河南世家博弈、妥协的过程中消磨殆尽,没有了锐意进取
、造福一方,只剩下油滑世故、蝇营狗苟。
最重要的是,这座城池里君临天下的不再是他奉若神明、誓死效忠的太宗皇帝,而是羽翼未丰、怯懦软弱的青年天子……
收摄心神,裴怀节坐着马车带着一众仆从自明德门进入长安城,在朱雀大街的车水马龙之中走了一段,先让人将他的符印、官绶、奏疏送去吏部,确定觐见
陛下的日期、时间,而后自己乘车返回位于义宣坊的家宅。
临近家宅,看着坊墙外波光粼粼、水浪滔滔的清明渠,遍植柳树的堤坝上树荫下嬉戏顽耍的孩童,忽然涌起一股“近乡情更怯”的迟疑……
深吸一口气,苦笑着摇摇头,将那些唯有老年人才有的感悟触动尽皆驱散,这才进入宅邸。
家中一切与十余年前倒是没什么大的变化,正妻一直住在家中照顾一家老小,至于裴怀节在洛阳自然有年轻貌美的侍妾服侍……
待到沐浴更衣之后与家人吃了一顿阖家团圆的宴席,又有些犯了难。
按理说,他现在算是刘洎“门下走狗”,没有刘洎的照应很难获取一个好的官职,回京之后等待陛见的这段时间里应当前去登门拜访,并且送上一份厚礼。
可问题在于他之前的官职已经是天下第二的封疆大吏,如此不顾身份的登门拜访当朝宰辅,难免给予外界阿谀逢迎之嫌,对名声有碍。
名声是文官最大的政治资本,若是名声坏了,何谈进步?
可若是不主动去刘洎府上拜访,又会给予刘洎一种轻视的错觉,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万一误会了怎么办?
左思右想,裴怀节还是决定前去登门拜访,他相信以刘洎文官之首的身份、权势,能够压得住那些御史言官。
当即让人准备了名刺以及一车从洛阳带回来的厚礼送去刘洎府上,等待刘洎回信准许登门。
直接登门是严重的失礼行为,是“恶客”……
小半个时辰之后,仆人返回,请裴怀节入府相见。
裴怀节看了眼外头天色,心底有些沉重,这是不打算留晚饭啊……
却也不敢耽搁,换了一身锦袍,戴着幞头,出门登车赶往刘洎府邸。
……
刘府后宅,花厅之内。
刘洎饮了一口茶水,笑吟吟的看着裴怀节:“贤弟出任河南,已经十余载了吧?”
裴怀节放下茶杯,摇头一叹,一脸慨然:“谁说不是呢?去时满头华发、意气风发,归来两鬓染霜、落魄残躯,惜哉恨哉,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这自然是说被李泰污蔑之事,出任河南尹十余载既有苦劳也有功劳,为太宗皇帝稳定河南做出卓越贡献,结果却被李泰诬赖栽赃,以至于如今狼狈回京、无
颜见人。
刘洎安慰道:“过去之事,何须介怀?自当放眼向前、报效家国。”
话题来到主线,裴怀节也不“卖惨”了,主动问道:“思道乃是陛下身边近臣,简在帝心,却不知可否听闻陛下提及如何安置于我?”
“思道”是刘洎的字,裴怀节毕竟是威震一方的封疆大吏,如此称呼既显得亲近,也显得自己与对方平等而论,没有那么卑躬屈膝、矮人一头……
刘洎似乎没听出称呼之中的用意,也或许不在意这些,直言道:“当下中枢并无缺额,如何安置贤弟的确颇费一番思量,陛下为此绞尽脑汁却也不得妥善之法
,这些时日很是烦躁。不知贤弟是否听闻兵部将要增设一个机构,用以商讨军制改革的规章、条例?”
裴怀节一愣,不解道:“倒是有所耳闻,却不知其中详细……但我乃是文官,此事与我何干?”
刘洎解释道:“这个机构是房俊建议所增设,若无意外的话以后将会主导军制改革,攸关军权,实乃要害之处。然则兵部上下皆乃房俊之党羽,若无可信之人
身在其中,难不成任其左右军务?正好中枢暂时并无合适的安置之处,贤弟不妨参与其中,不使房俊一手遮天、执意妄为。”
裴怀节简直失望之极:“可我主政一方多年,若是政务的确有几分心得,也自认卓有能力,可生平从未带兵,岂能参与军制改革这等大事?”
这是打算将自己一脚踢到房俊老窝里,给你当个细作?
可真够过分的!
刘洎忙执壶给他斟茶,笑道:“贤弟误会了吧?军制改革的初衷乃是为了避免军队与地方相互勾结,从而形成割据一方的军阀,贤弟主政河南、政绩卓越,应
该最是了解军政之间的关系,能够给出中肯的意见。”
顿了一顿,缓缓道:“你要知道,此次军制改革乃是房俊极力推动,即便陛下反对都未必能够奏效,定然是往后国策当中的重中之重,能够参与其中,本身就
是地位与荣誉的彰显,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裴怀节终于见识到房俊是何等的权势滔天,“陛下反对都未必奏效”?
这不是妥妥的权臣吗……
至于刘洎所言,他倒是十分认可,只纠结了片刻,便下定决心:“那就听从思道你所言,待到陛下召见,我定然毛遂自荐。”
孤身打入房俊团伙内部,无论如何都算是一桩苦差事了,这种差事被强迫与自愿完全不是一回事,自然要争取主动自荐,而不是等着陛下下达命令。
事后的收益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刘洎欣然道:“明智之举!”
先有郑仁泰,再有裴怀节,只要这两人进入所谓的军制改革筹备机构,房俊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将毫无隐藏的呈现出来,况且以这两人的资历、地位,
关键时候甚至可以镇一镇房俊。
两人不再谈论这件事,接下刘洎来就当下中枢局势做出一些叙说,让裴怀节有所准备,继而便谈论到即将发行的“纸币”上来。
裴怀节满心不解:“这种‘纸币’可谓开历史之先河,每一张都会有标记、编号,可我听闻房俊却在铸造局里研究什么防伪方式,有这个必要吗?”
“纸币”发行于世家门阀之手,无论其后世家门阀放在手中还是用以缴纳税赋,都必然没一张有据可查,这种情况下有什么伪造的必要?
那可是皇帝的钱,谁敢伪造不要命了?
说起这个,刘洎就忍不住吐槽:“你身在河南自是不知,现如今那个劳什子铸造局简直无法直视,房俊那厮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奇思妙想,每一次有个新的想法都要在铸造局内做一些试验。譬如他弄出来的那个冒黑烟烧开水的铁疙瘩,几乎每一天都要炸一回,材料不断改良、技术不断更新,花的钱流水一般……那玩意的确神力无比,比骡马强得多,可这么天天炸,谁敢用啊?听闻研发此物的工匠隔三差五就被炸死几个,一笔一笔的抚恤无休无止……火器更是不必多说,每天报废的枪管、炮管堆得满山满谷,那可都是钱啊!这个败家子!”
何止刘洎对铸造局有所不满?朝中三省六部都对“吞金兽”一般的铸造局怨声载道,御史言官更是隔三差五就上书弹劾。虽然现如今国库每年的收入较之贞观初年可谓“暴增”,但帝国疆域
如此之辽阔、大唐子民如此之繁茂,再多的钱也做不到“雨露均沾”,总会根据国家战略而调整拨款,有先有后、厚此薄彼自是难免。
此等情形之下,资金几乎“无限”的铸造局自然成为众矢之的。固然铸造局每年从民部拿到的拨款并不多,绝大多数都依靠自己“造血”,但别人不管这些,你既然这么有钱支援兄弟单位一点就不行么?非得丢进无底洞里
连个响儿都听不到?
再者说,什么是你铸造局的钱?
你铸造局还在不在兵部编制之内、还在不在陛下管辖之下?
尤其是铸造局五花八门的所谓“科研”,更是让朝野上下诽谤遍地、攻讦不断……裴怀节此刻亦是痛心疾首:“我在洛阳亦时常听闻此事,都说房俊对上谄媚、对下跋扈,对于政事更是敷衍了事,唯独喜欢鼓捣那些劳什子‘新发明",甚至当年的书院学子也被他给带歪了,少读经史子集,开口闭口自然科学……此祸乱天下的乱臣贼子啊!中书令乃天下宰辅,为何不上书陛下、联络朝臣,将那铸造局
予以取缔?”
“呃……”刘洎微微一愣,却是未料到裴怀节对房俊怨愤如此之深,可这话是顺着他说的,只能啧啧嘴,迟疑道:“虽然房俊不知所谓,铸造局也浪费了大量钱帛,但成果还是有一些的……且不说现如今在江南遍地开花的造纸厂,生产出的竹纸质量极佳、价格低廉,单只是那个‘活字印刷术"便是跨时代的创举,使得书籍的价格暴
跌十倍、百倍,无以计数的寒门子弟因此可以读书……”
说了几句,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觉自己以往如鲠在喉的铸造局并非看上去那么没用处,各种各样的发明甚至已经改变了社会现状。
更不用说铸造局对于火药的配方改良、对于火器的研发生产,使得大唐对上番邦胡族的时候由占据优势变为彻底碾压。就连那个让所有长安人吐槽无力的所谓“蒸汽机”都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恶,之所以不待见那铁疙瘩是因为它天天炸,早已沦为笑柄,可万一有一天它不再炸了
呢?无需人力、畜力,只需铺设一段铁轨便能牵引成千上万斤的货物……如果将铁轨铺设至陈仓、泾阳、潼关、蓝田等地,拱卫长安的十六卫大军可以最快速度
、几乎不费体力的抵达关中任何一处,整个关中铁板一块,哪里还会再有关陇、晋王兵变之事发生?
再深想一层,假若有朝一日铁轨可以铺出关中,直达洛阳、河东、山东、江南……嘶!
虽然看上去不可思议、痴人说梦一般,可的确有那个可能……
裴怀节义愤填膺:“或许天下寒门子弟有所受益,可房俊之初衷是为了赚取钱帛、是为了邀名请功,此子野心勃勃、鹰视狼顾啊!”
“诶,这就过了。”刘洎有些不满,叱责道:“房俊对陛下之忠心无需怀疑,对大唐之忠心更天日可表!官场上咱们阵营对立,任何手段予以打压都是对的,但不能因为对立而罔
顾事实。哪来那么多的鹰视狼顾?贤弟,慎言啊!”“鹰视狼顾”是相术中的一个面相,肩膀不动的情况下头颅可以由前至后自如转动,目光如鹰隼一般锐利狠厉,似能看透人心,具有此等面相之人狼心狗肺,
重利而轻义,定是大女干大恶之辈。
传说史书之上有载,当年被世人称作“冢虎”的司马懿便是此等面相,且最终发动“高平陵之变”窃夺曹魏皇权、以臣谋君……
此时说这种话,将君王置于何地?
将满朝文武又置于何地?或许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严厉,随即又缓和一下,语重心长道:“贤弟久镇河南、封疆大吏,一言既出、万众相随,但朝堂之上却不能如此。斗争既要讲究策
略,更要恪守底线,政见不同之人是对手,但不是敌人,有些规则必须遵守。”
裴怀节有些发愣,这是刘洎能说出来的话?对于朝政他也有所耳闻,这位中书令可是素来自诩文官领袖,对军方极力打压,尤其是对于军方领袖之一的房俊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凡房俊之倡议必反对,
简直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现在居然告诫自己斗争需要底线?
那你的底线也太低了吧?
但面上却只能做出一副聆听受教的神情:“中书令所言极是,我在地方任职太久,对于朝政极为生疏,往后还需中书令多多提点、多多帮衬才行。”
既然今日已经登上刘洎府门,那么外界必然诽谤遍地,索性将姿态摆得再低一些。刘洎对于裴怀节的表现自是满意,虽然裴怀节任职河南府这些年并未有什么显眼的功绩,临了返回长安更有几分灰头土脸,但毕竟曾是一方封疆大吏,又与
河南世家关系密切,其本身是极高的政治资源,能够收归己用,意义非同凡响。“哪里有什么提点不提点,贤弟言重了。只不过吾等文官掌管政务,定要一心为公、竭诚报效,万万不能被军方那些嚣张跋扈之辈弄得兵戈四起、天怒人怨,
凭白将帝国元气消耗在无意义的战争之中,此吾辈之所以立身之本也。”
听着刘洎这样的话语,裴怀节连连颔首,心里却极为迷茫。
一会儿说房俊的军制改革有所必要,一会儿又说要极力压制军方,这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一排排林立而起的烟囱整齐沿着河边排列,用水泥、青砖砌成的水道使得由昆明池泄出的水流愈发湍急,水流冲刷布置于水道内的叶轮,驱动两侧房舍之内
的各种水利装置。天气逐渐炎热,无以计数的工匠劳作于遍地的工坊之内挥汗如雨,用马车或者铺设导轨的大车将各种各样的原料送递各处,无论工匠亦或劳工,每个人都的
身上都洋溢着肉眼可见的兴奋、专注,整座铸造局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响,连脚下的路面似乎都震颤了几下……
正在柳奭陪同之下视察铸造局的房俊面色不变,向远处看去,见到一股黑烟在层层叠叠的工坊后面升腾而起,遂问道:“还有伤亡么?”
柳奭忙道:“基本已经没有死亡了,但受伤却在所难免。不过死也好、伤也罢,蒸汽机的试验却并没有什么进展,下官惭愧。”
蒸汽机的制造工坊是整个铸造局的重中之重,集结了最好的工匠、赋与最好的待遇,但就算是偶尔可以达到短时间内的运行,但最终的结果都是炸毁。
直接导致工匠伤亡惨重,这也是朝中文官攻讦、弹劾的重点之一。
倒也奇怪,素来视工匠为奴隶的文官们现在却大力鼓吹“工匠也是人”,也是大唐子民,不能毫无价值的牺牲于某些人的疯狂臆想之下……
但是柳奭在对试验流程改良更新并且坚决贯彻之后,伤亡人数大大减少。
只不过试验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加上外界对此攻讦不断,使得柳奭自觉辜负了房俊的信任,压力巨大。每年高达数百万贯的钱帛好似丢进河里一般毫无声响,堪称震古烁今,若是一直没能研究出一种足以震惊天下的成果,可想而知房俊最终会被世人何等耻笑
……房俊却对此不以为意,拍了拍柳奭的肩膀,安抚道:“每一次失败,都距离成功更进一步,要坚持自己走的路是对的,只要坚持下去,终有抵达成功的一日。
古往今来,科研都是一条最难的路。
单只是花费无以计数的钱财也就罢了,问题在于花掉的钱不一定有价值,一旦路走错了,便绝无可能取得理想的成果。
好在房俊虽然不会什么材料学,但知道这条路怎么走,只要按照既定路线坚持不懈的前进,或早或晚,终会成功……
两人继续前行,间或钻进路边的工坊视察一番,与工匠说上几句,掌握一下各种发明的研究、铸造进度,给出一些改良的方式,乐此不疲。回到设置在河边官廨,柳奭将一众官员赶走,亲自给房俊斟茶,而后满怀担忧道:“现在朝野物议对铸造局极不友好,尤其是刘祥道及其门下的御史言官,多
次弹劾铸造局炼钢炉过多,烟雾浓重,影响长安周边环境导致空气恶劣,希望予以取缔…”
房俊喝了口茶水,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远处那一片升腾而起、久久不散的黑烟,也有些无奈。房俊虽然并未异想天开的在大唐搞什么工业化,但钢铁的产量、质量却能够快速推动生产力的发展,尤其是这种新鲜事物多导致的社会结构变化,会使得整个社会处于一种积极开拓、锐意进取的状态,将儒家那种“无为而治”的根基彻底冲垮,这是比研究成功火器、蒸汽机更为重要的进步。
儒家的核心是什么?简而言之,是“三纲五常”,是传承、是秩序,是天道。何谓天道?万物按照本质运行,即为天道。所有的人各司其职,在各自的岗位上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自然天下大同。
单纯的贬低儒家,是偏颇的。
每当天下大乱、烽烟处处的时候自然人心思定,奉行儒家学说能够很快的安定天下、稳定人心,所以华夏能够在每一次的王朝覆灭的废墟之中休养生息、繁衍人口,很快再次崛起。
凡事有利有弊,儒家的缺点便是对于人心、思想的禁锢,使得王朝的高度被限制,每当王朝抵达巅峰之时,很难再有寸进,不能向更高层次突破。
如何取儒家之长、避儒家之短?
这是世间最难的题,房俊没有答案,只能尝试着在所谓的“三纲五常”之中挣脱一道缝隙,看看能否突破极限,使得帝国抵达更高的层次……
*****
皇城之内,兵部衙门。
门外街巷停满沿着墙根停满了马车,办事的、打探消息的、走人情的络绎不绝,出出进进、车水马龙,自从增设机构的消息传出,俨然成为六部之中最兴盛之处。
值房的窗户开着,窗外的槐树枝繁叶茂,累累百花压得树枝低垂、香气隐隐。
崔敦礼负手立在窗口,看着外头走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摇头叹气:“真真是吵人得很,这哪里还是兵部衙堂?较之东西两市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外一扇窗户前的地席上一身官袍的刘仁轨正在煮水沏茶,闻言笑道:“若是心烦,何不干脆于正门之上张贴告示,无关人等不得入衙半步?”
“你以为我不想?”
崔敦礼反身走回来,跪坐在茶几一侧,无奈道:“官场规则森严、等级分明,却也禁不住人情世故,总不能为了耳根清净便把所有人都得罪,从而自绝于天下吧?”
将煮沸的水壶从小炉上取下,注入茶壶之内,刘仁轨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我红尘里打滚的俗人,就不得不忍受这等喧嚣,想要率性而为、不落媚俗,大抵得等到他朝脱下这身官袍,致仕还乡、叶落归根之时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在官场,亦是身不由己。
崔敦礼拈起茶杯喝了口茶水,啧啧嘴,笑道:“还行吧,一想到归乡之后冷落寂寥的境遇,就觉得眼下这吵杂喧嚣也不是不能忍受。”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身在高位,手掌权柄、地位崇高,周围阿谀逢迎、尽是笑脸,等到致仕之后骤然之间门前零落车马稀,那种落差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多少英雄豪杰在位之时意气风发、精力充沛,结果一朝致仕便体力衰败,用不了几年便郁郁而终?
喝着茶水,刘仁轨问道:“兄长前去拜会越国公,不知可有示下?”
当下兵部增设机构之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外头这些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十之七八都是为此而来。
崔敦礼往门外看了一眼,见左近无人,遂低声道:“刘洎那边大抵是要举荐郑仁泰,陛下好像也有此意,想要在咱们这里安插一个钉子,以便于时刻掌控局势变化。不过郑仁泰是越国公的人……正则知晓就好,切莫外传。”
“正则”是刘仁轨的字。
崔敦礼熬了多年终于上位兵部尚书,而刘仁轨空降而来便是兵部左侍郎,按理说两人之间有着天然敌对的矛盾。不过两人都是房俊的心腹麾下,立场一致、利益一致,且都是才能卓著之辈,相处起来愈发投契。
按照当下之轨迹,崔敦礼迟早要晋为三高官官,而刘仁轨或者接任兵部尚书,或者成为领导军制改革的主力,皆是前程远大。
刘仁轨先是一愣,旋即失笑:“岂不是说郑仁泰被迫成为‘双面细作’?”
崔敦礼也笑起来:“刘洎找上门的那一刻,估计郑仁泰骂娘的心思都有了。”
世家门阀是不可能真正与房俊化干戈为玉帛的,毕竟双方利益相悖,天然敌对。郑仁泰之所以委身屈就于房俊之下,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只要将来有机会必然反戈一击。
可刘洎将其视作打入房俊内部的钉子,就导致郑仁泰不得不面临二选一的境地:是心甘情愿作为刘洎的棋子,还是彻彻底底向房俊效忠?
刘仁轨奇道:“听兄长之意,郑仁泰居然选择站越国公这边?虽然不足为奇,但能够抉择如此之快,也不容易。”
整个关东都在水师威慑之下,陛下即便是大唐皇帝面对关东局势却也力有未逮,所以郑仁泰选择房俊并不奇怪。但皇帝毕竟是皇帝,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且李承乾年富力强,未来的日子还长,谁也不知将来的局势会是如何发展,如此快速的放弃李承乾选择房俊,郑仁泰魄力不小。
崔敦礼将水壶重新放回小炉上,想了想,道:“或许是刘洎从中藏了什么心思?毕竟这位中书令看似公允,实则自私自利。”
刘仁轨面色古怪:“会不会是刘洎安排郑仁泰潜伏咱们内部,打算将郑仁泰有可能的功勋据为己有,从而被郑仁泰识破?”
冒着被房俊识破的风险,得了功劳却是刘洎的,郑仁泰这样的人岂会干这种蠢事?
崔敦礼失笑摇头:“谁知道呢?不过很大可能是这样。”
往小炉里添了一块香炭,拨了拨火苗,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种话看似空洞虚无、假仁假义,但吾辈身在朝中,还是要有一些做事的决心,不能时刻衡量利弊。若是连吾等这种高官都只谋私利,则天下岂能不乱?天下乱,则百姓苦,吾等不能为也。”
刘仁轨默默喝茶,没说话,但完全赞同。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人也一样,总有人大公无私、也必然有人蝇营狗苟。如果仅只是区区一介县令,品格低下谋取私利也就罢了,祸害的不过是一县之民,可若是如同他们这样做到六部堂官、甚至三高官官,心中依旧不怀家国、只重私利,那就是整个帝国的悲哀,无以计数的百姓将会因此遭殃。
所以更高的官位意味着更大的权力,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
到了他们这个层级,一个错误的政令,就能导致一场巨大的灾难……
壶中水煮沸,刘仁轨沏茶、斟茶,心中有些感慨,没想到自己与崔敦礼的政见、性格居然如此契合,平素配合也极为默契,相处起来甚是融洽。
崔敦礼喝了口茶,道:“从明日开始,增设机构之事由你负责,先将架构设置定下来,然后奏禀陛下,选拔人员。”
刘仁轨一愣:“事关重大,何不由兄长你亲自担起?”
攸关军制改革,朝野上下、文武双方都盯着,这意味着极大的权力……
崔敦礼摆摆手,笑道:“我现在功勋已经足够,想要更进一步欠缺的是资历,只能慢慢熬。你却不同,看似在水师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功绩,但是水师再强也不过一支偏师,无法同路上攻城拔寨相提并论。做好这件事便是很大一笔政绩,以后无论是在兵部熬资历还是另谋他途,都事半功倍。”
刘仁轨心中感动,抱拳施礼:“兄长栽培之恩,在下铭记于心。”
崔敦礼不受这一礼:“你我不过相差两岁,同衙为官、相见恨晚,彼此关照提携乃是应有之义,何须这般郑重其事?过了,过了。”
性格投契,彼此惺惺相惜,又都有着光明的前程,更同在房俊麾下效力……所以崔敦礼不愿在刘仁轨面前以上官自居,更愿意平等论交。
……
兵部如今权势大涨,人员构成日趋复杂,但上上下下却并无官场常见的斗争、掣肘,而是齐心协力办理部务。毕竟上头有一个不是尚书却连尚书也得以门人自居的房俊,没人敢惹出什么幺蛾子,纵然有些小心思也得小心翼翼的隐藏起来。
增设机构之事交由刘仁轨负责,崔敦礼就彻底撩开手,唯一有资格争一争的“万年老三”右侍郎郭福善又是个不揽权的,只一心操持后勤杂务,旁人自是无话可说。
这种机构看似复杂,实则难度皆在于无先例可循,刘仁轨只用了几天便捋清了脉络,很快整理出一套章程,送给崔敦礼审核,确认并无疏漏之处,这才交由房俊最终定夺。
结果房俊只略微看了几眼,便让刘仁轨署名,而后入宫呈递李承乾御前。
李承乾拿着这份明确“侵夺君权”的章程左看右看,心中五味杂陈,很想一把撕了,却也只能忍住。
很快,六月初一大朝会结束之后,在武德殿与一众宰辅、重臣商议,推举进入兵部参与军制改革之人选。
一时间满朝文武闻风而动,都想要参与这样一个注定会影响帝国未来的重大事件之中,或是赚取资历,或是染指权力,纷纷暗地里缔约盟约、相互勾连,想要从中分一杯羹。
大朝会是国家最为重要的仪式之一,不过重头在于年节之时,届时四方来贺、八方来朝,中外咸集、胡汉并立,正是彰显帝国威武、震慑万邦。
似六月的大朝会就没什么重要议程,君臣按照礼节完成整个大朝会的流程,乏善可陈……
待到大朝会之后皇帝于内廷召开会议,这才是重中之重。
今日天色阴沉、乌云堆聚,偏殿之内门窗敞开,一阵疾风将院子里繁茂花树的香气吹入殿内,清亮舒爽。
没一会儿,细密的雨水从天而降,淅淅沥沥润泽万物。偏殿里,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师李勣,尚书右仆射、太子少保房俊,中书令、太子少傅刘洎,侍中、京兆尹马周,河间郡王、吏部尚书李孝恭,兵部尚书崔
敦礼、民部尚书唐俭、刑部尚书张亮、御史中丞刘祥道……诸位朝堂重臣济济一堂。
此时已经晌午,李承乾体恤大臣,让内侍准备了糕点、茶水,又让御膳房准备酒宴,待到会议之后君臣同席、燕饮欢庆。房俊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不在乎以往的会议流程、寒暄委婉,开口便直指重点:“启禀陛下,兵部之内增设机构一事已经筹备妥当,还请陛下指派合适之人
员前往任职,尽快商讨军制改革之章程,并且拟定法规、条例,继而通传全军、实施改革。”华夏的文化便是中庸、含蓄,任何事都要有一个婉转、顺畅的过程,譬如会议之时的议题绝大多数时候都会由某一个人、顺着某一个话题自然提及,大家继
而发表意见。
似房俊这般平铺直叙、开门见山,可谓少之又少。
刘洎心里嫌弃房俊不懂为官之术,接口道:“军制改革事关重大,要慎之又慎,制定章程、法规、条例之人选更要仔细遴选,绝不能任人唯亲。”
人选要大家商量着来,注重能力的同时更要兼顾各方,任何人也不能一言而决……
房俊奇道:“军制改革乃是军中之事,与中书令何干?我倒是孤陋寡闻了,却不知何时中书令亦可兼管军务?你自己给自己增设的权限吗?”刘洎淡然道:“十六卫大军驻扎各地,六百三十三折冲府更是遍及全国,皆需地方官府予以后勤供应,怎能说不关我的事呢?军政本就是一家,古往今来从未
能分割清楚。”房俊点点头,似乎不愿与刘洎争辩,不过却提醒了一句:“当下全国折冲府的数量为六百一十七,中书令在胡搅蛮缠之余,还应做做功课才好,免得贻笑大方
刘洎不以为意:“本官会关注的。”
折冲府是隋唐“府兵制”的基层组织军府,分布各地,随时置废、增减不恒,数量变化极为频繁,身为中书令不能说出折冲府准确数量,并不算失职。
即便是兵部之内,若不是直管之官员,怕是也搞不清楚……
自己只需将话题说开,这个兵部增设机构不能将文官排斥在外,如此足矣。李承乾感觉刘洎的目光往自己这边似有若无的看了一眼,遂干咳一声,道:“中书令所言有理,军制改革的初衷便是为了防止军队与地方的牵连太甚,军政双
方都要有所参与、集思广益才行。”
众人目光微动,尽皆感到诧异,陛下居然偏帮刘洎反驳房俊?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房俊面色如常、纹风不动:“陛下所言甚是。”
众人又是一惊,作为陛下铁杆支持者的房俊面对陛下“移情别恋”,居然这般平静接受?
到底发生了什么?
殿上群臣惊诧莫名,唯有寥寥数人知晓其中究竟。
李承乾看了房俊一眼,道:“越国公若有合适之人选,不妨提出来,诸位爱卿一起议一议。”房俊也不扭捏,颔首道:“兵部左侍郎刘仁轨,此人虽出身名门,然少小贫寒,却始终不辍向学之心,博览群书、知识渊博。任职水师以来,文武兼备、战功
卓著,可担负改革军制之重任。”
李承乾环视左右:“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众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陛下这句话的意思已经非常明了,他是支持刘仁轨的,否则就应该说“此人可否胜任”,而不是“谁有异议”……
显然刘仁轨这个人选已经获得了陛下的认可,旁人就算再是眼馋军制改革之职位,也不能与刘仁轨争。
李承乾道:“大家也都举荐贤能,集思广益。”刚刚回朝不久、尚未上任右金吾卫大将军的刑部尚书张亮开口道:“同安郡公、右领军卫大将军郑仁泰,资历深厚、功勋卓著,昔年辅佐太宗、有定鼎寰宇之
功!臣以为可以胜任。”
诸人纷纷颔首,予以认可。郑仁泰在贞观朝似乎很是低调,既不得太宗皇帝之重用,又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其当年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率军镇守宫城、软禁高祖、致使宫外的太宗皇
帝顺利剪除建成、元吉及其党羽,立下汗马功劳。
时至今日,贞观勋臣日渐凋零,往昔不声不响的郑仁泰自然而然凸显出来……
见旁人并未反对,李承乾颔首道:“善!”
这个人选是很容易通过的,明面上郑仁
泰现在与房俊合作无间,房俊一系自然不会反对,暗地里已经倒向自己,经手的刘洎一干文官更不会反对……“微臣举荐原河南府尹裴怀节!裴怀节出镇河南十余载,安抚百姓、牧守一方,使得河南地界政局安稳、物阜民丰,于民政之道极为精通,可更好的协调军政
双方的纠葛。”
出言的自然是中书令刘洎。然而话音刚落,侍中、京兆尹马周便摇头表示反对:“绝对不可!裴怀节任职河南多年,纵容世家门阀兼并土地、藏匿人口逃避税赋,此前晋王兵变,河南世
家大力支持,裴怀节坐视不理、听之任之,此等立场偏颇、尸位素餐之辈,焉能参与此等大事?”
一时间,偏殿内落针可闻。
河南府尹乃是与尚书左右仆射、大都护同等的从二品***,单论品级,尤在中书令、侍中、六部尚书等等官员之上,无可争议的帝国***。
这样一个高等官员返京述职,便被冠以低等罪名,这是极为重大的政治事件,甚至意味着一场剧烈的官场震荡,因为其背后必然盘结着巨大的利益团体。
可马周是谁?
太
对于李勣这位当朝第一人,李承乾的观感极为复杂。
一方面,身为宰辅之首抵触政务、尸位素餐,这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表现,导致朝野上下颇有怨言,人心不服;另一方面,这样一个军政双方都威望绝伦的超级大佬不揽权力、置身事外,对于刚刚登基、根基浅薄的皇帝来说又是一个极大的利好,可以任由巩固皇权。
但是现在,李承乾隐隐感觉李勣的心态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固然依旧不揽权势,但却有了几分积极进取之心。
譬如举荐崔敦礼。
这其中固然有自己偷懒让崔敦礼多干活的想法,可难道就没有别的心思?
崔敦礼的脑门上明明白白标准了“房俊”二字。
兵部素来是房俊的地盘,即便现如今早已卸任兵部尚书,可上上下下依旧对其唯命是从、马首是瞻,这个为了改革军制而增设的机构落于兵部之下,将来又是崔敦礼实际上主持事务,郑仁泰、裴怀节之辈怕是要被压制得死死的……
或许,是李勣与房俊私底下达成了某种默契?
李承乾如坐针毡。
皇权是否稳固的基础来自于军队,刘洎之辈是无论如何也影响不到皇权归属的,可若是李勣与房俊这军方两大巨擘并肩携手、共同进退,不仅可以瞬间架空皇权,甚至可以主导皇权归属。
“废立皇帝”这种事,说难也难,可说不难也真的不难……
所以李承乾认为自己根本没有反抗的资格,含笑点头:“爱卿文武兼备、公忠体国,更有识人之明,既有举荐,朕无有不准。”
李勣似乎感受到李承乾心中的恐惧、不满,起身离席,一揖及地:“微臣谢陛下隆恩!”
他必须表达出自己忠于陛下、忠于帝国之热忱,但如果李承乾杯弓蛇影、自以为是,那他也没办法……
……
到得后来,诸多大臣才明白所谓的“御前推举”只不过是走一个过场,兵部增设机构的人选早已内定,被陛下、刘洎、房俊所瓜分,旁人想要参与其中,难如登天。
而谁都知道这个增设的机构将在以后发挥巨大作用,一旦“枢密院”成立,现在这些人就将充斥进去,执掌大权。
简而言之,未来的军方格局,就此奠定……
李承乾自然看得出不少人心底的失落,却不以为意,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是厚此薄彼的,不可能一碗水端平,否则如何激励人心、力争上游?
他看向房俊:“这个增设机构虽然在兵部之下,却也应当有个名义,不知越国公可有建议?”
房俊笑道:“就叫‘军事筹备委员会’如何?其职能顾名思义、一目了然。这个‘委员会’的机构将会非常庞大,以英公为首,以及其余诸位大臣乃是‘委员’,几这个机构的核心人物,另外还要简拔一些熟知兵事、军略出众的人物充斥进来,由上而下、各司其职,方能集思广益、无所遗漏。”
李承乾并不意外,军制改革事关重大,自然要全军参与进来才行,否则只有几个大臣坐在房间里商议一番便拍板定案,那才是瞎胡扯……
只不过这个名字……
虽然浅白了一些,不似“枢密院”那般文雅,倒也的确“顾名思义、一目了然”。
河间郡王、吏部尚书李孝恭看了诸人神色,启禀道:“陛下,如今裴怀节卸任、返回京城,不知应当如何安置、授予何等官职?另外,虽然魏王殿下坐镇洛阳营建东都,但河南府尹一职却不好长时间空缺,应当择选合适之人前往赴任,一则稳定河南局势,再则也能更好配合魏王殿下。”
虽然裴怀节进入“委员会”,但其本职职务却并未授予,与制不合。
民部尚书唐俭捋着胡子,慢悠悠道:“越国公自然是要在这个‘委员会’之内的。”
军制改革是房俊提出的,增设这个“委员会”也是房俊之建议,然而到了现在大家或有意、或无意,推举这个推举那个却始终无人提及房俊……
房俊微笑着向唐俭颔首。
唐俭耷拉着眼皮谁也不看,低头饮茶。
李承乾道:“这是毋庸置疑的,纵然不说,也缺不得越国公。”
可若是当真始终无人提及,房俊总不能毛遂自荐吧?
等到朝会之后,会否以“诸事既定”而将房俊排斥于“委员会”之外?
而让李承乾意外的是,提及房俊的不是崔敦礼、不是马周、甚至不是李孝恭、不是李勣,而是唐俭……
看着满是老年斑、须发皆白、垂垂老矣的唐俭,李承乾暗叹一声。
李承乾收敛情绪,想了想,继续之前的话题:“虽然裴怀节在洛阳其间颇多非议,但毕竟劳苦功高,授予其‘尚书右仆射’之官职,王叔以为如何?”
大唐很多官职都是可以另行授予的,相当于虚衔,譬如当下尚书右仆射乃是房俊,再行授予裴怀节此职,那就是虚衔,并未有尚书右仆射之职权,只享受尚书右仆射之待遇。
当然,如果房俊因为各种原因卸任导致尚书右仆射出缺,那么裴怀节就是第一顺位继任者,虽然并不是规定如此,但也相当于官场一项潜规则……
李孝恭自然无异议:“陛下英明。”
刘洎也不说话,这个安排是他事先与李承乾沟通商讨之后确定的,对于裴怀节来说已经很是恰当。不管怎么说,裴怀节自洛阳灰溜溜返回长安,算是“戴罪之身”,不追究他的过错不等于他没有过错,如此一个职衔高、权位轻的安置,对上对下都是一个交待。
否则若是给予一个六部级别的实权,御史台那帮御史言官就得闹翻天……
房俊却忽然说道:“陛下明鉴,‘委员会’初创,却不知各位委员当中应以何人为主、何人为辅?若上下不定、尊卑不符,恐怕往后扯皮之时不知凡几,到时候沦为争权夺利之场所却懈怠了大事,却是违背初衷。”
李承乾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李孝恭捋着油黑发亮修剪整齐的胡须,道:“便效仿‘军机处’之旧事如何?”
其余几位大臣纷纷侧目,不说这个大家一时还想不起,这位房二郎似乎热衷于组建新机构,譬如当初重整水师、组建铸造局、设立军机处,如今又增设‘军事改革委员会’,还有将来的“枢密院”……
真是能折腾。
但是每一次的折腾又都能使其自身受益匪浅,地位提升、掌握权力……
折腾得有门道,不得不服气。
房俊气定神闲的予以反驳:“‘军机处’之章程近乎于完美,但并不适合生搬硬套至‘委员会’,毕竟就算是英公也不可能有陛下之无上权威,‘一票否决权’就意味着以势压人,反而激起他人不忿。不若此刻在御前定好座次,英公、崔敦礼、刘仁轨、郑仁泰、裴怀节、微臣一共六人,一主、一副、四辅,上下分明、职权井然,陛下以为如何?”
李孝恭提出的所谓“军机处”旧事,便是每遇事之时若意见不一则由五位“军机大臣”表决,少数服从多数,若争议巨大,则皇帝有“一票否决权”……
而房俊的话也有道理,君权至高无上,“一票否决权”这种听上去就意味着无上权威的东西,身为臣子的确不适合拥有。可若是没有一票否决权,几位“委员”权力等同,那就等着看热闹吧,谁又能服气谁?
“少数服从多数”这种事就必须放弃,重新回归到“主官负责制”。
但所谓的一主、一副、四辅排定座次……那还用排吗?
主官必然是英国公李勣,副职也一定是房俊自己,其余四人不分先后、共为辅佐……
无形之中,房俊便将自己提升至一人之下、诸人之上的地位,偏偏以他的资历、功勋、加上兵部又是他的地盘,旁人还无话可说。
而李勣出了名的不理政务、“尸位素餐”,毫无疑问这个“委员会”将会被房俊牢牢抓在手中。
可即便是刘洎,也说不出让刘仁轨、裴怀节、郑仁泰、崔敦礼任何一个居于房俊之上的话来……但若是与房俊并行,或许可以。
刘洎道:“同安郡公乃是贞观名臣,有从龙之功,当年在太宗皇帝麾下定鼎寰宇、威慑四方,资历深厚,若只是一个辅佐,是否有轻视功臣之嫌?或可提升一级,一主、二副,与越国公并行同级,居于英公之下即可。”
看似小小的地位提升,但却使得郑仁泰从胁从的地位提升至佐官之一,拥有一定程度的权力。
况且郑仁泰现在朝野皆知是房俊的人,甚至将嫡长子郑玄果派遣在房俊身边听命,房俊总不能连自己人也打压吧?
房俊略作沉吟。
李勣低眉不语。
李承乾唯恐房俊驳斥,有些迫不及待:“同安郡公功勋卓著、昔年乃是太宗皇帝信重之臣,既有能力,也应当有此待遇。”
刘洎微微叹气,为何这么着急呢?这般露出行迹,岂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郑仁泰已经站在陛下这边?
果然,李承乾话音刚落,房俊便开口道:“微臣认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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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应遏制房俊势力的陛下赞同郑仁泰担任李勣的佐官,得到郑仁泰效力的房俊却不顾陛下威仪极力反对……朝堂上这样一幕出现,诸位大臣心思各异。
李承乾强忍着心中不快,缓缓道:“越国公认为有何不妥?”
房俊似乎并未察觉皇帝的不满,慢条斯理道:“荥阳郑氏在晋王兵变当中出人出力、心怀悖逆,陛下不予追究已是法外开恩,若有过不罚甚至升官晋爵,对于
那些拱卫陛下而战死的将士们是何等之羞辱?陛下一视同仁之心天下称赞,但赏功罚过却是最基本的担当。”
而后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李承乾,续道:“军制改革之初衷便是剥离军队与世家门阀之间的牵扯,郑仁泰作为荥阳郑氏家主,势必为了其家族利益而鞠躬尽瘁
可以取其经验丰富之长处,却不能任其混入‘委员会’中兴风作浪,否则岂不是本末倒置?”
诸位大臣缄默不语,内心震动。
一直以来,房俊都是李承乾身边最坚定、最忠诚的拥趸,甚至当初面对太宗皇帝的威压也不曾改变立场,所有官职被剥夺也口口声声支持李承乾。
太宗皇帝驾崩,朝野上下剧烈震荡,关陇、晋王先后两次兵变都只差一步便颠覆皇权、使得李承乾万劫不复,都是房俊浴血奋战、力挽狂澜。
而李承乾登基之后,对房俊亦是信重有加、言听计从,宠信之势一时无两。
君臣相谐、内外如一,许多人都相信将会成为一段佳话。
可现在这是已经彻底分裂了吗?
若是失去房俊的坚定拥护,皇位顷刻之间就将动摇,莫忘了直至今日宗室之内也并未对李承乾的皇位彻底承认,不少人依旧明里暗里表现出对于皇位的觊觎
……
这个时候与房俊闹掰,岂不是自毁长城?
况且陛下如此力挺郑仁泰,岂不说明郑仁泰早已成为陛下的人?明面上郑仁泰与房俊利益纠葛颇深,自然而然会推动郑仁泰上位,可现在这么一搞,怕是房
俊回头就能将郑仁泰掐死……
殊为不智啊。
李承乾面色含怒,看了房俊一眼,不再争执,有失体面。
刘洎则略带叱责:“越国公有些情绪激烈了,何至于此?纵然意见不同也应相互商讨,不应这般独断专行。”
他也很无奈,私底下与郑仁泰达成一致效忠陛下,进入兵部作为“内应”,可是被陛下这么一搞,谁还不知道郑仁泰已经投靠皇帝?也不怪房俊极力反对,谁
会让一个“细作”与自己平起平坐呢?
房俊似乎也觉得自己与李承乾这般当面锣对面鼓的争执有些不妥,失了人臣本分,遂颔首道:“陛下勿怪,微臣知罪。既然陛下属意郑仁泰,微臣遵旨便是。
李承乾却依旧没有好脸色。
这是退让吗?
这是不稀罕与他这个皇帝争,为的不是他这个皇帝的颜面,而是身为人臣的所谓本分。
呵,这就是所谓的忠臣良将,对他这个皇帝哪里有半分忠诚?
*****
“砰!”
朝会散去,回到寝宫的李承乾沐浴更衣之后喝了几口茶水,胸腹之中的怒气依旧未竭,狠狠将茶盏投掷于地。
精美的白瓷茶盏四分五裂。
一旁的内侍总管王德躬身上前,劝慰道:“陛下息怒,万事不过是磋磨而已,当以龙体为重。”
见李承乾阴沉着脸不说话,便回头示意几个宫女将地面收拾干净。
几个小宫女极少见到“仁厚”的陛下这般盛怒,吓得战战兢兢,蹲在地上捡拾破碎的瓷片,略微不慎便被锋锐的碎片割破手指,鲜血淋漓。
李承乾见状愈发恼怒,拍着身边的茶几叫道:“鲜血为煞,你是想冲煞于朕么?拖出去,杖毙!”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小宫女吓得魂不附体,只能跪在地上以首顿地,哀哀求饶。
王德于心不忍,小心翼翼道:“陛下,或可杖责十下,发配掖庭……”
李承乾霍然抬头,双目死死盯着王德,厉声呵斥:“放肆!朕这个一国之君连处置两个犯错的宫女的权力都没有吗?你们一个两个可曾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中
?”
王德吓得一哆嗦,不敢多言,躬身请罪:“陛下恕罪,老奴这就让人施刑。”
来到门口将外边侍立的禁卫叫进来,将两个小宫女拖出去,小宫女已经吓得瘫软,混身无力在地面上拖着前行,口中大呼饶命,涕泪横流、哭声凄厉。
“这又是怎么了?”
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皇后苏氏自门外走入,一席绛色宫装,领口雪白的中衣衬托着螓首鹅颈,身材窈窕多姿、纤秾合度,如云的秀发堆成发髻、满头珠翠
,天香国色、雍容华贵。
两个宫女仿佛见到救星,用力之下居然挣脱禁卫的手,扑上去死死抓住皇后的裙裾,哭叫道:“奴婢知错了,娘娘救救奴婢!”
皇后微愣,看了看屋内情形,问道:“这是怎么了?”
王德见皇后前来,先是一喜,觉得两个宫女应该有救,继而心中一沉,忙上前道:“回禀皇后,这两个婢女办事不慎,冲撞了陛下,罪在不赦,老奴这就将她
们带出去。”
对两个垂手侍立的禁卫呵斥道:“还愣着作甚?若是冲撞了皇后娘娘,一律同罪!堵上嘴巴,拖出去。”
“喏!”
两个禁卫赶紧上前,一手堵住宫女嘴巴,一手将其夹在腋下,快步向外走。
“站住!”
皇后呵斥一声将两个禁卫喊住,回头看向面色铁青的李承乾,柳眉微蹙:“陛下,这两个宫女到底犯了何等不赦之罪?”
李承乾目光幽深,一言不发。
皇后看向王德。
王德无奈,低声解释一遍,末了,与皇后对视一下,小声道:“这两个婢女的确有冲煞之嫌,老奴带下去行刑吧。”
之前皇帝皇后已经屡次发生口角,陛下更是多日不曾与皇后同床共枕,若是再因为两个宫女激怒陛下导致夫妻之间嫌隙渐深,实在没有必要。
皇后看懂了王德的眼神,却不以为然。
她出身名门,待字闺中的时候便耳濡目染文德皇后故事,心心念念成为一个能够规劝夫君、贤良淑德的女子,待到嫁给皇太子成为太子妃,更明白如何以身
作则,身为妻子不能一味盲从,而是在郎君犯错的之候直言犯谏。
莲步轻移,上前几步,皇后温言道:“陛下素来仁厚,岂能因小错而凌虐宫人?当下太平盛世、政通人和,陛下之美名定然记载于史册,若是因小小暴戾而使
得白玉微瑕,岂非因小失大?”
帝王乃天下之主、富有四海,自应胸怀广阔、仁爱为本,怎能因为在外面受了气而发作到无辜之人身上?
这是忠言。
可李承乾现在已经陷入臼巢,皇权遭受挑衅、威严备受打击,这令他又惊又怒、失去冷静,在外朝被臣子当众驳斥致使颜面扫地,现在回到寝宫想要处置两
个犯错的宫女居然也一个两个都站出来指责他的不是?
尤其是皇后这番劝慰,放在平时可能他听得进去,可现在却让他觉得无比刺耳。
什么叫凌虐宫人?
太平盛世、政通人和却因为他这个皇帝而白玉微瑕?
这是他妻子说出的话?
这是仇人才有的诋毁与侮辱!
李承乾目光冷冽,语气森寒:“从始至终,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朕做不好皇帝,即便今时今日朕坐在皇位之上,你们依旧不断怀疑、诋毁,要么把朕当做傀儡,
要么视朕如废物……所以,你是想教朕怎么做皇帝吗?”
皇后心中一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夫君,红唇微启:“臣妾不过是谏言而已,陛下何必这般恼怒?三人行、必有吾师焉,圣人尚且知晓人无完人、时刻尚
学的道理,陛下何以却自负至此?当年隋炀帝不听劝谏、刚愎自用,导致大隋二世而亡,现在陛下不听劝谏,是想要重蹈覆辙吗?”
“放肆!”
李承乾怒目圆瞪,起身,狠狠一巴掌抽在皇后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屋内响起,皇后娇弱的身躯噗通倒地……
所有人目瞪口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禁卫、宫女吓得肝胆俱裂,跪在地上以首顿地不敢抬头,王德则大叫一声“陛下息怒”,上前扑倒在地,试图将皇后
搀扶起来,却发现皇后双目紧闭、整个人瘫软如泥,已然闭过气去。
王德吓得魂飞魄散,大叫道:“御医、快传御医!”
门外有内侍赶紧飞快向太医局跑去……
李承乾愣忡当地,打人的手掌下意识的抖了抖,他也没想到自己盛怒之下居然失控,打了皇后一巴掌。
他心中懊悔,这可是陪同他在最为艰难、黑暗的日子里走过来的妻子,在那些被兄弟逼迫、被父皇嫌弃、被大臣嘲讽的时候,都是妻子在身边宽慰、支持,
夫妻相濡以沫,走出阴霾。
今时今日他贵为皇帝、富有四海,却因为一时之怒气打了她……
想要上前将皇后搀扶起来,却抹不下面子,见到王德已经传召御医,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便冷哼一声,负手扬长而去。
整座太极宫乱作一团。
众所周知,太极宫没有秘密,高祖皇帝之时如此,太宗皇帝之时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天色擦黑的时候,有关于武德殿偏殿之内君臣之间的博弈便流传出去,稍晚一些,陛下掌掴皇后的劲爆消息更是一瞬间传遍长安里坊,朝野咸闻。
京师震动。谁都知道陛下与房俊同心协力、上下齐心,陛下赋予房俊信任,使其简在帝心、权威大涨,房俊回报陛下忠诚,使得皇位稳固、帝国安宁,现在这两位惹了
嫌隙、闹了矛盾,是否意味着坚不可破的联盟从此崩坏碎裂、分道扬镳?
一些别有居心、觊觎皇位之辈自是额手相庆、欣喜若狂。
而陛下与皇后平素举案齐眉、夫妻和谐,更并肩走过一段无比黑暗、绝望的岁月,如今终于坐拥天下、威凌四海,却闹得夫妻情绝,何苦来哉?
难道这人世间当真只能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
*****
平康坊,醉仙楼。
天色黑了下去,夜风凉凉拂过,小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屋檐上的水珠一串一串流泻而下,灯笼的光芒映照得雨丝柔顺,庭院里花树一新。
茶几上煮着茶,灯烛明亮,房俊与李孝恭在靠窗的地席上对坐,珠帘后隐隐传出丝竹管弦之声,与轻柔的雨声汇杂一处,竟然有几分涤荡尘俗的超然意味。
茶水香醇、唇齿留香。
李孝恭饮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蹙眉看着优哉游哉的房俊,问道:“你到底意欲何为?”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淡然道:“郡王应该去问问陛下意欲何为。”
李孝恭怫然不悦:“那是陛下,是天下之主。”
房俊不以为然:“不过是天下之共主而已,这天下非是他一人之天下,亦是宗室之天下,更是天下人之天下。况且纵然是天下之主,莫非就可以为所欲为?”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天下之主”,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不过是代表某一个利益集团管理天下的“家主”而已,甚至很多时候只能称之为“傀儡”,哪有什么天下之主?
王朝兴灭、帝王更迭,利益才是永恒的。当你能够平衡天下之利益,天下人愿意称你一声“共主”,聚拢在你身边,分享一切;当平衡打破、利益分配不均,你就是天下的罪人,所有人都会毫不留情
的抛弃你,甚至将你丢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就是皇帝。
不是上苍之子,也不是人间之主。
李孝恭明显错愕:“你你你……岂能有如此大逆不道之想法?”房俊再度饮茶,声音略显低沉:“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众人遇我,以众
人报之;国士遇我,以国士报之。”
没有谁可以理所应当的获取别人的忠诚,皇帝也不行,忠诚从来都是相互的。
李孝恭震惊失语。以前陛下将房俊视为腹心,信重有加、言听计从,所以房俊愿意为了他浴血奋战、与所有的世家门阀为敌。现在陛下生出嫌隙之心,对房俊颇多猜忌,所以
房俊回报的便是架空皇权、掠夺军权。
似乎很讲道理。
但李孝恭却总觉得不对,可他虽然出身门阀、身份高贵,且军略盖世,但正经的经史子集却没读过几篇,搜肠刮肚也凑不足言语来反驳……房俊给李孝恭斟茶,微笑道:“与其想要规劝我,还不如盯紧了宗室,那帮家伙早已被皇权所谓的至高无上给诱惑得五迷三道,我还讲究一个‘众人遇我以众
人报之;国士遇我以国士报之’,他们却不在乎这些,纵使陛下再是加官进爵,也无法遏制他们的贪婪之心。”还是那句话,皇帝可意平衡利益的时候,大家都愿意称呼一声天下之主,也愿意将你奉为天下至尊,可是当利益分配不均,就会有人对你弃如敝履,只想着
取而代之。
所以,哪有什么天下之主?
李孝恭苦恼道:“可是你与陛下闹成这样,岂不是正好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
房俊摇摇头,这个锅不背:“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他们贼心不死,自然不会在意我与陛下是否依旧团结紧密。”
贞观勋贵有多少心怀太宗皇帝之遗愿、不肯承认李承乾的法统?
军中大将有多少不肯按部就班,希冀着从龙之功扶摇直上?
世家门阀暂且偃旗息鼓,但其所遭受之重创、所承受之屈辱,岂能就此罢休?
上上下下、朝野内外,始终因为利益分裂成一个个小团体,平时低眉垂眼、恭顺蛰伏,却憋着劲儿的想要金刚怒目、奋起抗争。
对于宗室之内那些有着高祖皇帝血脉的子弟更是如此,皇帝又如何?
彼可取而代之!
李孝恭长叹一声,颓然道:“当初就不该复起,一把老骨头了就那么优游林泉、含饴弄孙,岂不快哉?非得重新踩进这个烂泥坑,徒惹烦恼。”
房俊笑道:“郡王当真糊涂了不成?以您的功勋、地位、威望,纵然想要置身事外,怕是也难得清静,你不想踩进来,就会有人拿烂泥糊在您身上。”
连李神符那样的老鬼都不甘寂寞,更何况是“宗室第一名帅”的李孝恭?
树欲静,而风不止。李孝恭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有意让我进入那个劳什子‘委员会’,不过被我婉拒了,年纪大了,对于权力、财富、美女都缺乏冲动,只想着安安稳稳的熬过
这一段,待到一些平静就彻底退下去。”
房俊了然颔首:“我猜也是郡王主动推辞,否则相比于郑仁泰、裴怀节之辈,郡王更合适加入。”
当然,未必是李孝恭自己不想,而是担心一旦加入就会成为宗室之内的一杆“大旗”,有人主动汇聚于他这杆大旗之下,架着他走向一个他不愿走的方向。
权力是柄双刃剑,有些时候权力愈大,愈是身不由己、不可自拔。这时候门外脚步声响,李崇真不经通禀直接入内,施礼之后,才低声道:“方才陛下于宫廷之内盛怒,掌掴皇后,致使皇后跌倒昏厥,经御医诊治之后脱险…
…”
将寝宫之内发生之事无所遗漏的叙述一遍,继而不等两人说话,再度施礼,退了出去。
显然是在“百骑司”内得到了消息,第一时间前来通知其父李孝恭……李孝恭神色震惊、不可置信,待到李崇真走出很久,这才惊诧道:“怎么可能?陛下与皇后夙来感情深厚、举案齐眉,平常时候更是连吵架都未有过,何以至
此?”一直以来,李承乾与苏氏可谓“恩爱夫妻”之典范,李承乾温文尔雅、苏氏知书达礼,还是太子之时,李承乾便不纳侧妃,除去太子妃之外只有几个侍妾,即
便登基为帝,后宫的数量也极其有限,且宫内女子地位极低,无一人可与皇后争锋。
居然动手打人?房俊面无表情,慢慢喝着茶水,道:“有些人就是这样,你对他千好万好他只做应当,可稍有不顺意便认为不可接受,就好像天下人都欠他的,而他生来就高人一等,所有人都得匍匐在他脚下,他也愿意展现主人的慷慨。当发现世事变幻,原本认为确定属于他的东西渐行渐远、不可拥有,便愤世嫉俗、觉得所有人都
背叛他。”
李孝恭愣忡无语,好像李承乾的性格还真是这样。曾经有一段时间太宗皇帝有易储之意,李承乾仓惶不安,一改平素聪慧爽朗、温文尔雅之作风,行事说话戾气十足,甚至试图以刺杀老师、刺杀兄弟的方式
来告诫太宗皇帝易储之后果。
如今在朝堂之上遭受挫折、忍气吞声,回去寝宫拿皇后撒气向所有人展示他强硬、暴躁、凶猛之性格,试图警告一些人,倒也的确有几分可能。
只是可怜皇后被这一巴掌掴得威严扫地,以后如何管理后宫?
更将夫妻恩情置于何地?
那可是陪着你从黑暗绝望的日子里相扶相携走过来的妻子啊……窗外雨水淅淅沥沥,微风自窗户吹入灯烛摇曳,房俊直了直腰,郑重道:“有些人天纵奇才,纵然握有无上之权力,亦能惊醒自戒,可有些人庸俗暴戾,一旦拥有不可限制之权力,便会恣意妄为、我行我素,最终让帝国为其殉葬,将天下百姓推入水深火热之中。吾辈人臣,不仅要匡扶君上成就霸业,更要查缺补漏、
直言犯谏,确保帝国强盛、百姓安宁,否则,枉为人臣。”
李孝恭有些失神,半晌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你之所以改革军制,根本不是为了所谓的避免军阀割据,真正目的是要限制皇权?”
房俊摇摇头:“两者兼而有之,不受限制的皇权是洪水猛兽,军阀割据的危害也一样严重。”
这件事,他必须争取李孝恭的支持,否则以他一人之力,无法对抗军功赫赫、威望绝伦的李勣。他可不想自己殚精竭虑不惜与李承乾决裂而绸缪的大计,最终被李勣摘了桃子……
李孝恭面色纠结,他承认房俊的话有一定道理,但这却违背了他宗室子弟的身份。很多时候宗室的利益与皇帝是一致的,皇帝只不过是宗室利益的代表而已,如
果否定皇帝、限制皇帝,岂不是也限制了宗室的权力?
权力,意味着利益。
“或许你是对的,如此做法于国于民有利,但是对于陛下却难免残酷,不可接受。”房俊不以为然:“世间从无两全其美之事,譬如这窗外雨水如膏,农夫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恨其光辉。天地之大,人皆
有叹,谁又能例外呢?”
李孝恭不欲再说,摇摇头,放下茶杯,问道:“陛下掌掴皇后,宫里此刻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我欲入宫,二郎是否随行?”
房俊反问道:“我这个时候入宫合适?”
“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必须将宫里宫外一些闲言碎语压下去,否则必然有人趁机生事,后果不堪设想。”
一旦有人闹事,皇帝权威将会进一步降低,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房俊叹气:“那位也不知吃错了什么,怎么做出这等事来?以往只注重其宽厚、仁慈,孰料却是心胸狭隘至此,着实让人失望。”
李孝恭沉声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总不能让那些魑魅魍魉之辈得逞。”陛下固然有千万不对、万般缺点,但他是太宗皇帝嫡长子,唯有他坐在皇位之上才能确保天下安靖,若是任由皇帝权威一再贬低,恐怕祸起萧墙、天下动荡
一个不能服众的皇帝,难免让人心生觊觎……
……
两人抵达承天门下,让门前禁卫入宫通禀请求觐见,禁卫入内,不久回转,有内侍一同前来,引领两人入宫。
太极宫内灯火通明,发生了陛下掌掴皇后之事,宫内所有人都屏息凝气、如履薄冰,唯恐犯下丁点错误便被陛下迁怒……
沿途所见宫人皆低头垂首、战战兢兢,猫着腰行步匆匆,整座皇宫都笼罩在一片压抑严肃的气氛之中。
一直以来陛下与皇后两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骤然发生这种事,的确让人一时间难以接受……
御书房内,李承乾穿着一身常服,目光复杂的看着面前施礼的李孝恭、房俊。
尤其是后者。他今日之所以盛怒之下丧失理智失手掌掴皇后,与其说是皇后的劝谏之语令他难堪,实则是长久以来的嫉妒所导致。他不觉得自己有错,试问哪一个男人能
够接受妻子心目之中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是自己?
嫉妒之火一度令他发狂。
固然不觉自己有错,但是冷静下来之后,却也后悔情绪宣泄得过激了一些,尤其是不该在人前动手打人。
那毕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后果着实严重。尤其是想到明日早朝必然有御史言官将无以计数的弹劾奏章送递御书房,严厉谴责他掌掴皇后的“恶劣行径”,引经据典对他予以规劝、教训,便忍不住一阵
头大。
“两位爱卿平身吧,入座,奉茶。”
“多谢陛下。”
待到两人喝了口茶,李承乾明知故问:“夜已深了,二位联袂入宫,不知有何要事?”虽然现如今的宫禁远不能与高祖、太宗之时相比,但宫阙严谨、深宫大内,身为臣子除非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夜晚入宫,毕竟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想洗都洗
不干净……李孝恭觉得这位陛下果真有些狭隘、暴戾,遂毫无婉转道:“听闻皇后晕厥,不知是否严重?皇后贤良淑德、端庄懿睿,朝野称颂、上下咸闻,若是凤体有恙
,臣民忧之甚矣。”
真以为你身为皇帝、天下至尊,对皇后就能想打就打?
简直胡闹。
李承乾顿了一顿,面色难看,不过却未发作,只淡淡道:“御医已经诊治过了,并无大碍,劳烦二位操心了。”李孝恭看似松了口气:“如此就好。不过陛下还应警省自身,遇事冷静思考、沉着应对,更要多想一想后果,现如今整个长安都因为此事有些躁动,陛下要多
多提防,莫疏忽懈怠。”
李承乾愣了一下,他知道太极宫四处漏风、毫无秘密可言,可刚刚在后宫发生的事情半个时辰便传遍长安城,还是让他既感羞耻更感忿怒。
李君羡的“百骑司”到底干什么吃的?
三番两次的“肃清宫室”,结果还是被各方势力所渗透,他这个皇帝就连睡觉都要睁一只眼……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李孝恭、房俊两人联袂而来,意味着就在刚刚两人凑在一处,商谈了什么显而易见。而现在李孝恭对待他的态度更像是一个“叔父”而不是“臣子”,
言语之中的失望、教诲极其明显。
是否这两人已经达成一致,李孝恭帮助房俊在军中聚拢势力,一起推进军制改革?
自己这个皇帝代表着宗室的利益,但“宗室第一名帅”却选择与“逆臣”一起限制他的皇权……
这到底是为什么?
自己即位以来可谓兢兢业业、勤政爱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却为何总是得不到这些人的认可与支持?
李承乾目光阴翳,缓缓道:“叔王教训的是,朕往后定然修心养性、谦逊隐忍,不辜负叔王之殷殷期望,努力做一个好皇帝。”
李孝恭:“……”
我不过是劝谏两句,听或不听都在于你,可身为皇帝却对臣下说出此等诛心之言,何至于此?
觉得没有多说的必要,李孝恭深吸一口气,就待起身告辞。
入宫之后三缄其口的房俊却忽然道:“皇后有恙,臣等应该前往探望,以尽臣子之本分。”
李孝恭扭头看向房俊,这是打算给皇后撑腰?
说是臣子本分,但其实外臣是不合适这个时候前去探望皇后的,毕竟涉及到皇帝,将皇帝颜面置于何地?可他们一个是宗室郡王,一个是皇家驸马,算是“自家人”,这个时候前往探视并无不妥。且因为皇帝掌掴在前,如此当着皇帝的面要求前往探视,就是明摆
着表达对皇帝的不满,更是清晰无误的告诉皇帝,这件事上“我们站在皇后一边”……
李承乾面色极其难看,目光盯着房俊,良久才缓缓颔首:“既然越国公有心,自去探望便是,何必告知于朕呢?”
言罢起身,进入后堂,拂袖而去。
留下李孝恭与房俊在御书房内面面相觑……
稍后,内侍引领两人自御书房退出,前往皇后此刻下榻的立政殿。
长孙无忌、李治连续两次发动兵变,皆祸及太极宫,导致宫内诸多建筑被毁,尤其是李承乾一直居住的武德殿更是叛军攻打之目标,损毁情况尤为严重。以武德殿为中心的整个建筑群包括大吉殿、立政殿、万春殿,位于太极宫东侧,更是被数以万计的叛军围攻狂打,西侧、北侧的宫墙已经倒塌,重新砌筑的
宫墙尚未粉刷,随处可见堆放在路边、房舍旁的青砖、木料等建筑材料,看上去颇为破败寒酸。内侍提着灯笼躬身走在前头,李孝恭负手与房俊并肩而行,路过大吉殿的时候瞅了瞅周围的建筑,低声抱怨道:“君臣尊卑、上下有别,怎能那般不给陛下颜
面?”
房俊信步而行、神情淡然:“帝后相谐、夫妻一体,巴掌掴向皇后却是打在陛下自己脸上,陛下自己不要颜面,与旁人何干?”
李孝恭欲言又止,再叹一声。
自今日朝会结束直至现在,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叹了几次……以往太宗皇帝数次意欲易储,他都觉得对太子来说过于严苛了,所以当房俊坚定维护太子的时候,他都坐观其成,虽然并未表明态度,却隐隐站在太子一边
但自从李承乾登基之后的表现来看,固然许多地方做的不错,但却逐渐显示出胸襟狭隘、心性浅薄的缺点,放在常人身上或许问题不大,但对于皇帝来说则
很是不妥。
太宗皇帝有识人之明啊……
立政殿宫门之前,宫女提着灯笼在此等候,显然已经知晓河间郡王、越国公前来探望的消息,两人一到,无需通禀,便直接引入殿内。
正殿内,皇后苏氏穿着一身圆领对襟的常服,领口、袖口都以金线绣着祥云纹,身上则是暗色的牡丹花纹,满头珠翠早已卸去,一头青丝以白玉簪绾起。
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本就天香国色的皇后透着洗尽铅华的朴素与秀美。
李孝恭与房俊入殿,皆一揖及地、恭敬施礼:“臣等觐见皇后殿下。”
“两位爱卿,快快平身,请入座。”
“谢皇后。”
两人平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待到宫女奉上香茗,李孝恭微微侧身,眼含关切:“臣闻皇后凤体不适,不知可否要紧?”
皇后苏氏面色白皙,似乎敷了粉,灯烛之下看不真切,未见有明显的伤痕,红唇轻启,柔声道:“多谢郡王关心,御医已经诊治过了,本宫并无不妥。”她不是遇事哀哀自绝的弱女子,身为皇后自应表现得坚强一些,可是当轻柔明亮的眸光转到房俊脸上,见其虽然并未说话,但神情之中的关切之意显露无遗,也不知怎地,忽而心中一颤,无尽的委屈再也不能忍受,泪水便滑落下来,
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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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俊看着皇后无声啜泣、梨花带雨的模样,顿时有些无语。
您受了委屈哭几声是应当的,可为何早不哭、晚不哭,偏偏等我来之后看着我哭?
您这是向我控诉呢,还是向我撒娇?
容易让人误会。
他扭头去看李孝恭,果然这位郡王虽然面色不动,但眼底的震惊却无法掩饰,好像看到了什么惊天秘闻一般……
房俊头皮发麻,这个锅可不敢背,赶紧安慰道:“皇后不必介怀,刚才去觐见陛下,见陛下也有悔意,只不过面子搁不下,想来事后定会给皇后道歉。夫妻之
间没有什么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合,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李孝恭:这话是臣子劝慰皇后之时能说的吗?你们关系何时这么亲近,我却不知?
压住心底蠢蠢欲动的震惊与疑惑,顺着房俊的话语道:“陛下对皇后素来尊重,情义深厚,只看这宫阙之内区区几个美人便可知,一时口角,实属寻常。”
这话不是偏帮李承乾,虽然李承乾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好色”这一条是绝对沾不上的,以前也就罢了,头上有个太宗皇帝死死压着,储位随时不保,没什么心思很正常,但是登基之后并未大肆收揽美人入宫,时至今日皇宫之内皇贵妃、贵妃尽皆空缺,其余侍寝的美人也寥寥无几,一月之中大半时间宿于皇后处,
古往今来很少皇帝能够做到。
若非帝后之间发生“掌掴事件”的时机不对,这的确算不得什么大事……
皇后苏氏用锦帕擦拭眼角泪痕,语气略带抽噎:“郡王费心了,本宫又岂是不知轻重、胡搅蛮缠之辈?只不过今日陛下之发作着实没有来由,本宫震惊之下有
些失态,倒是让外朝看了笑话。”
宫内的气氛令她深感担忧,由此可推测宫外势必波澜起伏,帝后不和的结果就是损害皇帝的威严,而皇帝的威严一再降低,就给了心怀叵测之辈更多的口实
所以哪怕心里再是委屈,她也知道适可而止,不能哭、不能闹,要极力维护陛下的威严。
若非见到房俊这个在千难万难之中鼎力支持陛下的忠臣,她也不至于失态……
李孝恭见皇后晓得轻重,没有似市井村妇一般闹个不休,略感放心,起身道:“时间不早了,微臣暂且告退。”
到底是禁宫大内,纵然事出有因,外臣也不便久留。
他可没有房俊“夜宿宫闱”的待遇……
房俊也随即起身,施礼之后温言道:“若是有事,可派人出宫通知微臣。”
李孝恭侧目而视,这话什么意思?
即便是有事,那也是陛下与皇后之间的事,你一个外臣摆出一副“随叫随到”的架势,瞎掺和什么?
亦或者,这厮在陛下与皇后之间选择坚定支持皇后?
皇后苏氏盈盈起身,欠身回礼,一双美眸看向房俊,勉强绽露一个笑容,柔声道:“多谢越国公维护,无需担忧本宫。”
看着两人联袂走出殿外,心底忽然一阵心悸。
不知怎地,房俊那句听上去似乎让人有所误解的话语,她却清晰的认识到不是那么简单。对方的态度很是诚恳、直接,表达出对她不遗余力的支持,而这种
支持并非在她与皇帝之间的事,而是告诉她无论任何时候都会站在她以及她身后的东宫太子一边。
就像当初面对太宗皇帝之威压、满朝文武之敌对,依旧无所保留的支持李承乾一样……
是觉得李承乾难堪大任,所以押注太子?
还是说如果李承乾发生什么意外,让她也无需担忧皇权旁落?
一股恐惧袭上皇后心头,彻骨冰寒。
……
出了承天门,临上马车之前,李孝恭见左右无人,遂凑到房俊身边,目光如电盯着房俊的脸,沉声道:“你最后那一句,是何用意?”
房俊笑道:“哪有什么用意?两口子吵架还动了手,女人难免满腹委屈,我表达出一副‘你有理,我站你这边’的态度,更能好生安抚皇后。事实上,这件事到
此为止了,陛下也有所悔意,皇后也不会闹腾,只不过是安她的心罢了。不然隔阂仍在,夫妻两个都不自在,难免影响局势。”
天子的家事亦是天下事,天子夫妻不睦、感情不谐,影响甚大。
但李孝恭自然不会被他这个说辞所说服,疑惑的看着房俊,迟疑稍许,意味深长道:“帝后之间的事情还是少插手为好,吾等既然身为人臣,就莫忘人臣之本
分,有些事情,绝对不能僭越半分。这是我的忠告,你好自为之。”
言罢,不理会房俊的反应,转身登车离去。
马车悠悠,沿街的灯光从马车帘子的缝隙照进车厢里,映得李孝恭的脸色明灭不定。
皇后与房俊之间……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亲近,虽然皇后掩饰得很好,但依旧有迹可循。
李孝恭相信这两人绝对没有逾矩之处,却仍要警告一下。
当然这并不是重点,自南北朝以来,北方胡人愈发强势,不仅占据北方多年,甚至隋唐两代的起源、血统都与胡人分不开干系,导致社会风气较之两汉之时
愈发开放,尤其是皇族作风糜烂也不是一日两日,男女大防没那么严谨。
即便房俊成为皇后的裙下之臣,也没什么大不了,纵然爆出去也不过是一桩丑闻而已,影响不了什么大局……
但以他对房俊之了解,纵然与皇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至于这般不顾大局,显然房俊已经预料到了什么,或者未雨绸缪、提前布局,一旦局势有变亦
能掌握主动。
从这个动机去猜想房俊的做法,就很容易得出结论: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也就是有人再度起兵谋逆、甚至杀入皇宫、李承乾遭遇不幸,也还有皇后护着太
子继承法统。
但时局当真会崩坏至斯吗?
*****
更晚一些时候,襄邑郡王李神符也得到了宫内变故的消息,不久,李道立、李孝协等人陆续不请自来,聚集于府上。
看着汇聚一堂的诸位宗室郡王,李神符目光幽深,李承乾到底是怎么回事,偌大的太极宫当真是筛子不成?前脚发生的事情,后脚便传遍整个长安……
不过他也知道这其实怪不到李承乾,大唐禁宫门户夙来宽松,高祖皇帝也好、太宗皇帝也罢,都很难彻底封锁宫禁内外,这与宗室地位甚高有一定的关系。
李承乾就算将宫内的宫女、内侍、女官、禁卫都杀光,换上一茬新人,照样会被渗透……
李道立有些兴奋:“叔王,这可是天赐良机啊!李承乾这小子平素装模作样,鼓吹什么宽厚、仁慈、古今少有之‘仁君’,甚至连年号都取乐一个‘仁和’,如今却掌掴皇后,刻薄暴虐、狭隘卑劣,真真是欺世盗名之辈!只要将这股风潮鼓动起来,对李承乾的威望必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一个没有威望的皇帝,又岂能坐
得稳皇位?”
一直以来,李承乾最大的凭恃除去房俊之外,就是他的好名声,一个宽厚、慈爱的仁君,朝野上下谁不喜欢?天下百姓更是对李承乾报以厚望,认为这样一
位皇帝定能勤政爱民、减免税赋,大家的好日已经来了。
房俊的能力、仁厚的威望,构筑成李承乾的皇位根基。
结果现在先是与房俊矛盾重重、裂隙渐生,又是掌掴皇后,显现出刻薄暴虐之性情,难免根基动摇……
李孝协却觉得这种看法过于乐观:“打了皇后一巴掌而已,顶多天下臣民谴责一番,又能如何呢?即便与房俊产生嫌隙,可房俊昏了头才会支持废黜皇帝,更
何况还有一直不怎么发声却稳坐钓鱼台的李勣……想要成就大业,我们只能依靠自己,其余那些手段都不过是辅助而已,或许能有奇效,却不能为之倚仗。”
李神符颔首认可:“言之有理,关键还是在于我们的谋算能否成功。”
李道立道:“难道这样的机会就平白放过?”
李神符道:“自然不会,明日一早便会有官员上书弹劾陛下暴戾刻薄、心胸狭隘,暗中的谋划也要加快进度。”
此言一出,李道立、李孝协都明显紧张,前者咽了口唾沫,迟疑道:“当真要发动?”
李孝协也道:“还是应稳妥为上,不宜仓促发动。”
李神符无奈,训斥道:“说了多少次了,干大事岂能惜身?瞻前顾后、犹疑不决,此乃大忌!世上之事从未万全,只要几率更大就可放手一搏,反倒是若当真
觉得万无一失了,那才是最危险的,搞不好已经掉进旁人彀中!”
这两个蠢货让他极为头痛,一方面实在是无人可用,不得不借助这两人的实力,另一方面却分外担忧,唯恐这两人关键时刻胆小怕事坏了大事。
没什么好商量的,李神符直接下令:“马上联络各方,让大家都做好准备,只要时机一到便即发动,大家齐心协力成就大业!到时候封爵拜相、世袭罔替,共享富贵!”
听闻李神符的命令,李道立面露迟疑。
李神符花白的眉毛蹙起,问道:“怎地,暗中联络这么长时间,钱财流水一般花出去,难道还未有进展?”李道立一脸难色:“进展自然是有的,很多人都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虽然不会主动做什么,但承诺只要咱们这边掀起风浪,就会马上跟进……可叔王你也知道
,这等承诺跟放屁其实没什么两样,事到临头,谁知哪一个跟进、哪一个旁观、哪一个背刺咱们一刀?”他本就反对暗地里串联那些宗室子弟、军中大将,毕竟这等攸关身家性命的大事,给再多的钱、承诺再高的爵位和官位也不管用,事到临头,进退之间连他
们自己都不知怎么选。李神符忍不住了,怒骂道:“蠢货!这种事本就只能意会、不可决断,到时候只需局势对咱们有利,他们自然知道怎么选,若局势不利,就算他们站在我们这
边就能绝处逢生了?要的只是他们袖手旁观、隔岸观火,而不是毫无准备之下站到咱们的对面!”
事先有些沟通、打好招呼,等到事发之时那些人就知道不能急于站队,这就是最大的利好。
而不是骤然生变使得人人自危,慌乱之下向自己这边开战……
你就算给一座金山银山,谁会赌上身家性命毫不犹豫的支持你?
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能办成什么大事?
李道立讪讪,不敢多言。李孝协斜睨了李道立一眼,对李神符道:“叔王放心,我这边都已准备妥当,几个孩子已经散落各处,就近接触那些宗室子弟、军中将领,只待事变,马上予
以规劝、拉拢!”李神符这才面色缓和,夸赞道:“就是要这样办事,将所有事情都想在前头,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而后全力而为、一往无前,是生是死、事成事败
就交给上天决断!古往今来,哪一次窃夺国器不是凶险重重、九死一生?若无不成功即成仁之决心,趁早回家搂着婆娘抱着孩子,否则必然拖累大家!”
李道立汗如雨下,忙道:“叔王息怒,小侄知错,定谨慎行事。”他现在心中慌乱,虽然觊觎“从龙之功”,憧憬着他日如李孝恭那样大权在握被誉为“宗室第一郡王”,且封妻荫子、子孙昌盛,可事到临头,“谋逆”失败的严
重后果依旧让他仓惶恐惧。
可事已至此,这条船行入江心,要么横渡长河抵达彼岸,要么舟覆人亡一败涂地,哪里是他想下就能下?
*****
玄武门外,“百骑司”军营。
入夜。
营房之内,李君羡听着窗外的雨声以及远处传来隐隐的吵杂之声,只觉得心烦意乱,将手中文牍摔在桌案上。
当年太宗皇帝设立左右屯卫拱卫玄武门,其后又从这两支军队当中择优抽调将校兵卒组建“百骑司”,所以军营也就放在距离左右屯卫不远的地方。现如今左右屯卫已经裁撤,原班旧部以及各处抽调而来的精兵强将整编成为左右金吾卫,职权较之以往的左右屯卫大大增强,成为拱卫京畿最为重要的军事
力量。
新军初成,自然要大加训练,没日没夜的人喊马嘶之声吵得一墙之隔的“百骑司”不堪其扰……
再加上如今宫内宫外、朝野上下暗流涌动,“百骑司”上上下下烦躁不堪。
更别说今日白天的时候陛下居然掌掴皇后,宫阙震动……
门外脚步声响,李君羡回头看去,便见到自己的副手李崇真迈步进来,施礼之后道:“末将见过将军,不知将军相召,有何吩咐?”
李君羡回转书案之后坐下,目光幽深的看了李崇真一眼,问道:“郡王如何答复?”
李崇真恭声道:“末将前去报讯,家父正与越国公谈话,末将报讯之后便即回来,家父未有答复,只是与越国公随即入宫。”
李君羡无奈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一个两个都是老狐狸,不肯沾染半分,可宫阙之内暗流涌动,他们不出手的话,我又能为之奈何?”
陛下掌掴皇后,不到半个时辰之内无数消息从禁宫送出,朝野咸闻,他设在暗处的岗哨却只察觉不到半数,另外一半的消息根本不知何人送出。
原因很简单,必然是自己设立的岗哨泄露出去……
堂堂“百骑司”统领,负责皇宫大内的禁卫,尤其是肃清内应、细作,如今却面对这个处处漏风的宫城束手无策。
不是不能将那些人全部抓起来,而是那些人不过是一个眼线、一个喉舌而已,除去将有价值的消息向外传递,其余一概不知。
不知自己的上线是谁,更不知主使是谁,这种眼线、喉舌就算拔掉,于事无补。
况且其中牵连到陛下身边多人,自己贸然抓捕,一旦拿不到确凿证据,如何向陛下交代?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由陛下自查,只需值得怀疑便可拿下,但这种事绝非他一个“百骑司”的统领可以参与,如果有人能够向陛下谏言那么做,最是合适不过。
可自己故意将消息传递给李孝恭、房俊,这两人却视如不见、故作不知……
一个两个的,太油滑了,不当人子!按下心中郁闷,李君羡吩咐道:“对陛下身边那几个人盯紧了,他们吃饭、上茅房的时候都要确保在咱们的视线之内,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都要清清
楚楚的知道,不能有丝毫懈怠。”
李崇真应下,略有犹豫,迟疑道:“皇后那边是否需要盯着?虽然帝后不和,可毕竟夫妻一体,若是皇后身边的人前往接触陛下……”
李君羡一个头两个大。皇宫不比外头,就这么大的地方,围绕着皇帝、皇后的人数都是固定的,盯紧一个人需要三、四个人,皇帝、皇后身边那么多人都要盯着,那得安排多少人
?这么多人陡然出现,岂不是打草惊蛇?想了想,无奈道:“那也得盯着,相比于揪出那些虫子,陛下的安全更为重要,若是能够打草惊蛇让他们投鼠忌器,从此打消那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倒也不错
只是如此一来,逆贼不敢动手,“百骑司”自然无功劳可言。
谁都认为“百骑司”大张旗鼓、杯弓蛇影,又有谁会知道他们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牺牲了多少人手?
李崇真颔首道:“末将遵命!”李君羡看着这个跟随他多年的副手,想了想,叮嘱道:“你坐镇此间即可,派遣心腹之人去办事,你不要露面。现在风波凝聚、爆发在即,此事之后无论局势
如何,我都很难继续担任统领一职。卸任之前,我会向陛下推荐你继任,想必到时候河间郡王也该致仕了,没人能挡住你的前程。”父子同朝不是不行,但一个“宗室第一名帅”、威望绝伦,一个掌控皇家密探“百骑司”,忌讳就太大了,李孝恭一日不曾致仕,李崇真一日无法执掌“百骑司”
但李君羡对现在的局势有着清晰的认知,无论局势如何发展,他也好,李孝恭也罢,都必然要从现在的位置上退下去。
只是不知自己是活着退下去,还是死后退下去……言语之中拳拳维护之意,令李崇真非常感动,忍不住道:“将军何出此言?陛下宽厚,定不负将军往日之功绩,只需辅佐陛下挫败逆贼阴谋,自然危机尽除。
末将年少不更事,难以担当大任,还需托庇于将军羽翼之下。”李君羡起身来到窗前,看着窗外玄武门在雨夜之中的恢弘轮廓,轻叹一声,道:“雏鹰总要有翱翔天际之时,岂能久久于巢穴之中依赖老鸟之哺育?此时风云
际会,正该是你等少年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扬名立万正在此时。”
李崇真胸中激荡,知道李君羡此番言辞情真意切,遂不再推辞,单膝跪地、施行军礼,大声道:“多谢将军栽培,末将定不负将军之期望!”
大丈夫堂堂七尺躯,谁不是傲骨嶙峋、豪气冲霄?
有房俊那等标杆立着,满天下自诩才能不凡之辈自然憧憬、向往,都想提三尺剑、立不世功!
当机会降临面前,岂能犹犹豫豫、优柔寡断?
自当迎难而上、建功立业!
李君羡来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起来吧。从现在开始,你坐镇军中、不准离开,更不能回去家中,要与郡王断开所有联系,你可能明白?”
李崇真起身,颔首道:“末将明白!”
他要监视陛下身边的人,但这些人背后的身份极其复杂,谁也不知道牵涉到哪一个,一旦出现意外,极有可能被攀扯到他身后的河间郡王府。
必须与父亲、与家中划清界限。
否则非但河间郡王府被彻底卷入旋涡之中,他的父亲李孝恭也难以撇清……
李君羡转身回去书案之后入坐,拿起文牍翻阅,面色淡然:“去办事吧。”
“喏!”
李崇真大步走出营房。
迎面雨水打来,丝丝沁凉,心中却火热。立不世功,正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