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勒库姆带人来到唐人聚集的一处货场,便见到十余个唐人提着横刀站在一处房舍门前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他派人上前谈判,试图好生安抚,为首的唐人却摇摇头:“唐人的性命不是你们这些土人可以随意剥夺的,既然杀了我们的人,就要承受唐人的报复,除非将
我们全部杀死,否则绝无可能妥协。”勒库姆自然是听不懂汉话的,瞪着眼睛等着身边人翻译,听到唐人依旧拒绝和解,忙不迭道:“告诉他们,条件任他们开,只要不将我们‘他加禄人"杀光,什
么条件都可以答允!”
几十艘兵舰陈兵海上,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压迫。
然而唐人依旧拒绝。
他们就守在那处房子周围,房子里是一个月前被勒库姆下令杀害的三个唐人尸体,他们任凭尸体发臭、腐烂也绝不安葬,就是要保留证据。
而且他们不谈条件,尽管勒库姆将十几个狗头金摆在面前,唐人也不屑一顾。麻烦了啊,当初因为唐人抵达巴石河之后恰好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疟疾,大祭司说这是唐人带来的灾祸,他信以为真将几个生病的唐人杀害,结果造成今日
的局面。他就不明白了,不过是几个唐人商贾而已,何至于数十艘兵舰远渡重洋来到吕宋报仇?数十艘兵舰加上数千战士的一次行动,需要靡费的钱粮何止数十万?
就为了区区几个商贾?
正自彷徨无措,被他落在后边的长子再一次飞快跑来,人未至,远远的便大喊:“父亲,唐人登陆了!唐人登陆了!”勒库姆浑身冰冷,意识到局势已经无可挽回,牙一咬、心一横、手一挥,大声道:“既然唐人非要亡我‘他加禄人"的血嗣,勇猛的‘他加禄人"自然不会坐以待
毙!召集族人,准备与唐人开战,无所不能的‘巴塔拉"会保佑我们,战无不胜的‘阿曼尼布尔"也会帮助我们将唐人击退回大海之上!”
随着他们的呼喊,越来越多的土著从周围的房子里冲出来,他们拿着木棍、石斧、弓箭,“嗷嗷”叫唤着簇拥至勒库姆的周围,士气高昂。
身为“他加禄人”的酋长,勒库姆的威望不容小觑,族人愿意跟随他与敌人作战。
他们曾一次又一次的击退末罗俞人的入侵,一次又一次镇压伊洛人、比科尔人的反抗,他们在“巴塔拉”与酋长的引领之下,战无不胜。
虽然唐人的刀子更锋利、甲胄更坚固,但他们无所畏惧。事实上,唐人的到来使得“他加禄人”的世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唐人用大船运来丝绸、瓷器、玻璃这些奢侈品,换取黄金、稻米等等物资,一个个富得流
油,这让千百年来秉承祖宗血脉“躺平”习俗的“他加禄人”羡慕嫉妒恨,他们需要唐人的丝绸、瓷器、玻璃,却不想付出黄金与稻米。所以他们敌视唐人,一次又一次的叫嚷着让唐人降低丝绸、瓷器、玻璃的价格,希望只用少许的黄金就可以买到这些东西,而稻米他们连一斤都不愿付出,
因为“他加禄人”并不会种植水稻,种植水稻是“伊洛人”的技能,而他们与“伊洛人”之间也在发生战争……
所以勒库姆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族人都希望能够杀光唐人,抢光他们的货物。
围在房子周围的唐人面色凝重,见状不妙,纷纷退回房屋之内,弓上弦刀出鞘,做好防御,准备战斗。
勒库姆大手一挥:“不需理会这些唐人,瓮中之鳖而已,随我前去港口击杀唐人部队!”勒库姆不懂兵法,却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若是现在攻击房屋内的这伙唐人,自然可以轻松杀光,可那时族人们锐气已泄,再去对阵登陆的
唐军大部队就有可能士气不足,还不如在士气旺盛之时直接前去港口,趁着唐人立足未稳将其击退赶回大海,到时候回过头收拾这一伙唐人商贾自是手拿把掐。
“吼吼吼!”
族人们发出刺耳的怪叫,穿着麻衣甚至有些只用树叶遮挡羞处,露出黑瘦强壮的躯体,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紧随在勒库姆身后向着港口冲去。
房屋内的唐人商贾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虽然他们装备着横刀、甲胄,但土著人数太多,人海战术也能将他们累死,一旦开战必死无疑。
胸膛里的骄傲让他们做不出弃械投降的事情,更何况同伴的尸体还在屋内摆放着,若是此时投降,他们如何对得起这些死于异国他乡的同伴?
结果数百上千的土著居然不理他们,掉头去往港口狙击水师主力……
“这些土人是傻子么?”
“平素不都是喊他们猴子么?没比猴子聪明到哪儿去。”
“拿着木棍石块去狙击大唐水师?”
“咱们的政策是尽量不屠杀土著,所以他们并不知水师的强大。”
“嗯,但是想必不久之后就知道了。”
……
事实上,勒库姆知道的比那几个唐人商贾想象中更快,也更直接、更深刻。他率人赶到港口的时候,唐军舰船刚刚靠岸,此时虽然雨停但风未住,海面上依旧浊浪滔天,可唐军丝毫不惧搁浅之危险,将舰船尽量抵近岸边,然后一艘
又一艘小舢舨从大船上顺下入海水之中,紧接着兵卒自船舷跳到舢板上,有人举着盾、有人收拢兵刃、有人拿出船桨,飞快的向岸边划去。
每一艘大船上都顺下诸多舢板,合在一处不计其数,密密麻麻的劈波斩浪向着岸边冲来。
勒库姆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不懂兵法但战斗经验丰富,知道不能任由唐军顺利登陆,当即下令所有人赶赴岸边列阵,只等唐军抵达岸边便予以迎头痛击。等到最快的舢板距离岸边十余丈,勒库姆率人做好战斗准备,就见到那些距离更近的舢板上有箭矢腾空而起,瞬间划过虚空,自己方头顶上方斜斜落了下来
噗噗噗!
尖锐的箭簇轻而易举穿透“他加禄人”简易的衣衫狠狠钉入躯体,野兽一般的哀嚎此起彼伏,严整的阵列开始出现松动。
勒库姆目眦欲裂,连连大呼:“稳住!稳住!他们乘舟冲锋,带不了几支箭!”
无与伦比的威望起了作用,族人面青唇白一脸惊恐的稳住阵列,任凭箭矢自头顶斜斜落下,不知钻入哪一个倒霉蛋的躯体引起一声声痛苦嚎叫。“他加禄人”之所以能称霸吕宋岛成百上千年,正是因为他们相比较其他诸如“伊洛人”“比科尔人”“末罗俞人”更加骁勇善战、也更加纪律严明,尽管头顶的箭
矢不断落下收割生命,依然在紧要关头稳住阵脚。
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战果。
舢板尚未抵达岸边,海里的战舰上已经撤去炮衣,一门门火炮露出狰狞的炮管,兵卒放入发射药、塞入弹丸、点火、开炮……轰!
然后看也不看炮弹落点,用长杆刷子伸入炮管清理火药残渣,然后再度填药、装弹、点火。海面上波涛翻涌战舰摇晃不止,导致无法精确瞄准,尽管如此,炮弹一发一发落在海岸上,轰然作响火光冲天,吓得土著军队人心惶惶、面如土色,偶尔一
发落入人群阵列之中,顿时残肢横飞、倒伏一片。
还存留在刀耕火种阶段的土著哪里见过此等威力的武器?阵列已经开始慌乱,濒临崩溃。
可惜巨大的海浪上下翻涌使得炮弹落点无法控制,好几发甚至落在冲锋的舢板附近,为免误伤己方只能停止炮击。
勒库姆长长松了口气,然而未等他定定神,舢板已经冲到岸边搁浅,无数唐军举着盾牌、挥舞横刀、迅速聚集成一对一对阵列,在沙滩上开始冲锋。
勒库姆高举手中一杆长矛,青筋暴突、声嘶力竭:“迎战!迎战!”
在队列的最后,他的妻子安妮顿腰间披着一块兽皮、上身***,正挥舞鼓槌用力敲击战鼓,沉闷的鼓声在海滩上远远传去,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土著趁着唐军立足未稳发动冲锋,唐军则快速聚集成十余个阵列,每个阵列二三十人不等,刀盾手在前、长矛兵在后,相互协同、彼此照应,一柄柄快刀一
般插入敌人阵列之中。盾牌抵御敌人简陋的兵器,横刀将近前的敌人斩杀,长矛从盾牌缝隙之中刺出……装备精良、配合默契的唐军就好像十余柄钢刀将敌人阵列迅速切割成一块
一块,分别绞杀。
吕宋土著固然骁勇善战,可何曾遭遇如此战术严谨、配合精妙的敌人?
溃败在瞬间发生。无数土著大喊一声,丢掉手中的木棒、石斧、弓箭,转身撒丫子向远处逃窜,任凭勒库姆如何呼喊喝骂、任凭酋长夫人如何展露美好身躯敲击战鼓,头也不
回的溃散。勒库姆原本以为集结全族可以有一战之力的,只要战事胶着便可以谈判,孰料面对唐军的一个冲锋便全线崩溃,毫无还手之力。
勒库姆集结全族之力试图抵御唐军,以此争取谈判的权利,结果事与愿违,数千人的部队面对唐军的冲锋毫无还手之力,一触即溃,他自己也被裹挟在溃兵之中
放足奔逃……
一口气跑出去十几里地,好不容易稳住阵脚收拢溃兵,发现只有半数人马还在,余者要么战死、要么逃散,最要命的是虽然儿子跟在身后,妻子却不见了。
他一把抓住长子马普隆:“你现在回头,去跟唐人谈判,只要能够原谅我们杀害唐人商贾之事,其他一切条件都可以谈!”
马普隆脸色煞白:“我……我去谈?可唐人未必愿意谈啊!”
你看看唐人二话不说登陆冲锋的架势,哪里有半分谈判的打算?更何况刚刚一战已经说明“他加禄人”在武装到牙齿切骁勇善战的唐人面前就好似纸糊的虎豹一般一戳就破,即便占领整个吕宋也费不了多少力气,此等情况
之下人家为什么要谈?
想要什么直接来拿就是了……勒库姆气得扇了儿子一巴掌:“吕宋弹丸之地、蛮荒之所,唐人岂能迁移无数人口前来?他们也没那么多的人口!唐人与咱们通商,索取的不过是黄金、稻米
而已,你去告诉他们往后无需通商,我们每年进贡一定数量的黄金、稻米,他们只需派船来拉回去就行!”他或许不聪明,却极有魄力,既然“他加禄人”在唐军面前不堪一战、一触即溃,那就不能还抱着复仇的念头,那是自寻死路。不如彻彻底底的向大唐臣服,
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不还价!
只要展现诚意,向唐人表达臣服之心,想必唐人也没心情劳师动众拼着无数损耗以及兵卒的性命杀绝“他加禄人”、侵占吕宋岛吧?
部族活下去,才有无限可能。
一旦彻底开战必然被杀光,为了一个“英勇无畏、死战外敌”的名声将整个部族搭进去,智者所不为也!马普隆无奈,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拒绝一定会被父亲斩杀于众人面前立威,然后派遣自己的几个兄弟前去谈判,只能看着父亲带着部众返回城中不置防御以
待最坏的情况发生,自己则转身迎着缓缓推进而来的唐军走去。
……没有想象中的残忍暴虐,唐人推进的过程之中将俘虏丢在一边,甚至会对重伤的土著给予简单的治疗,军队行进之间鸦雀无声、阵列严谨,毫无一丝破绽,
根本没有偷袭的可能。马普隆长叹一声,如此英勇善战、装备精良的军队在他眼中如同天神一般不可战胜,既然他们的足迹踏上吕宋岛,那么大概率再不会离开,会扎根于此不断
的获取他们所需的黄金、稻米,用大船源源不断的输送回大唐本土。
这种情况肯定不是在吕宋一地发生,每一块肥沃的土壤都会被唐人盯上,以普天下之物力反哺一国,这个国家会是何等兴旺强悍、繁荣昌盛?
真想乘坐大船漂洋过海去看一看啊,如果有幸生活在那样一个国度,又该是何等的幸福。
想必空气都充满了香甜……看着一队唐军向自己冲来,马普隆赶紧高高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敌意却身上并未携带武器,可尽管如此,冲到面前的唐军也没有半分客气,先是一脚叫
他踹翻在地,然后几个人压在他身上将他搜了一遍,确认果真无武器之后用绳子捆了一个结实。只不过捆绳子的手法让马普隆啧啧称奇,四肢向后手脚被绑在一处,浑身力气丝毫使不出来,捆得并不太紧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唐人真是厉害啊,不仅瓷
器精美、玻璃璀璨、丝绸华贵,就连捆绳子都是这么高明……
马普隆汉话很好,一直以来都是他负责与大唐商贾洽谈买卖,对唐人也很亲近,只不过父亲被大祭司妖言蛊惑杀了唐人商贾,这才无可挽回引来唐人大军。
“诸位放心,我并没有恶意。我是‘他加禄人"的少族长,勒库姆是我父亲,我奉父亲的命令前来与你们谈判,请将我带去你们主帅面前。”马普隆虽然被捆了一个驷马倒攒蹄,却不知为何一改往昔吕宋土著的野蛮骄狂,反而态度和蔼体现自己的彬彬有礼,或许在他潜意识里就知道土著的野蛮不
堪,向往唐人的文明礼数……
“呸!一个土著猴子而已,还自诩什么少族长?杀了我大唐子民就是大唐的仇敌,等着开战之后将你们统统杀光吧,也配和我们谈判?”
“没什么好谈的,该有的赔偿我们自己会拿,也无需经过你们同意。”
“这厮说他是什么少族长?那正好,将他装笼子里沉入海湾喂鱼吧,给被他们杀害的兄弟报仇。”
听着唐军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马普隆惊骇欲绝、大汗淋漓,连连大叫:“你们不能杀我,我是你们这一边的!”
周围唐军哈哈大笑。
“还别说,这厮汉话说得不错,每个字我都能听懂。”
“你爹是族长,你怎地就成了我们一边?你想造你爹的反啊?哈哈!”
马普隆大声道:“可以的,可以的!只要你们支持我,我就可以成为族长,然后答允你们任何条件!甚至从此之后吕宋就是大唐之下一个羁縻州都可以!”
就绑了这么一会儿,他混身的血液都往头上冲,面红耳赤双目微凸,脑袋鼓胀欲裂。
“哎呦,你这猴子长得丑,想得倒是很美!”
“就是,你以为谁能都当大唐的羁縻州啊?你也配!”
“南洋的土著猴子没见过世面,还以为自己是突厥、吐谷浑、薛延陀呢,还羁縻州,羁縻你作甚啊!”
虽然唐军骂骂咧咧,但还是将马普隆送去习君买面前。
习君买只说了一句:“谈判?你也配与大唐谈判?带下去好生看着别弄死了。”
区区吕宋岛,三二十万土著猴子,何须谈判?想要什么伸手就拿,你敢反抗?
你凭什么反抗?
……
三千唐军水师全部下船登陆,很快集结完毕,沿着涨水的巴石河向着上游缓缓挺进,那里有“他加禄人”在此建筑的城池。
由于处于极度原始文明阶段,整个吕宋岛尚未有“国家”诞生,还处在部落统治时期,“他加禄人”“伊洛人”“比科尔人”等等部落犬牙交错、各自为政。所谓的城池也不过是依从地势用石头垒砌围拢而成的一个聚居地,房舍简陋、污水遍地,反倒是一墙之隔的河堤修筑得很是不错,抵御了暴涨的河水冲刷,
保护了河堤两侧的城池。唐军抵达城池三里之外,并不进攻,而是选择了一处高地开始平整土地、挖掘排水沟、搭建帐篷,在城内土著瞠目结舌的注视之下以极快的速度完成营地建
设,日暮时分,连绵的营帐搭建完成,三千唐军入驻。
形成对峙。精良的装备、锋利的武器、难以置信的营地建设速度,勒库姆明智的意识到双方战力不在一个平面,这是文明低级的压制,心中再无侥幸,当天入夜之后便
主动出城,来到唐军营地投降。
习君买对这个土著头子没什么兴趣,只是统治其十天之内将吕宋岛各个部落的话事人聚集此地,唐军有事宣布。
没错,是“有事宣布”,而不是“坐下谈判”,在习君买看来没有因为唐人商贾在吕宋遭遇杀害从而展开大肆屠杀报复已经是仁至义尽,何须与你们谈判?
想要什么通知一声就已经很是瞧得起你们了……
预想中的折磨、虐待、甚至斩杀都没有,勒库姆当夜便被驱离唐军营地,这让他甚至生出几分被忽视的愤懑与失落。
好歹我也是个族长啊,掌管吕宋一岛之地,在唐人眼中却是与山林之间的猴子无异……
被无视的滋味不好受。但不管心里如何腹诽,对于唐军的命令却不敢打一丝半点的折扣,连夜派出自己的心腹亲信赶往各处统治其余几个大部落。吕宋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想要在十日之内集齐各个部落的话事人,时间很紧。
十日之后,当吕宋岛最北边的“比科尔人”抵达,勒库姆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连夜带着“伊洛人”与“比科尔人”的酋长抵达唐军营地,求见习君买。
习君买与杨胄在中军帐召见。见到三位控制吕宋岛的土著酋长,习君买开门见山:“大唐水师畅行四海,所向无敌,却从未仗势欺人、倚强凌弱,唯有唐人在各地遭受不公之时才会挺身而出、维护正义。‘东大唐商号"货殖天下,素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宗旨不是为大唐赚取多少钱财,而是联通四海、互通有无,为了提携像你们这种贫困愚昧的
小部落能够跟得上文明的进程而努力。对于你们来说,感恩戴德是必然的,然而在吕宋,我们得到是什么?合法经商、与人为善的唐人被残忍杀害!”
习君买愤怒的拍着桌子,手指头差一点就戳在勒库姆的额头上:“第一,杀害唐人的凶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全程都有翻译,如此严厉的话语使得三位在吕宋岛呼风唤雨的大酋长汗水淋漓、瑟瑟发抖。
勒库姆连声道:“是族中大祭司妖言惑众,我当手刃之!”
习君买点点头:“以四百‘他加禄人"之头颅,祭奠被你们杀害的唐人在天之灵!”
勒库姆点头如捣蒜:“没问题!”
心底却一阵抽痛,像吕宋岛上这些部落强弱之间凭的就是丁口,一下子杀四百人,即便是“他加禄人”这样吕宋最大的部落也感受肉痛。
不过他能拒绝吗?敢拒绝吗?
习君买见勒库姆态度良好,这才神色缓和一些:“第二,为了便于与吕宋通商,大唐需要一处优良的港口用以运输货殖、停靠船舶,但你们根本无法修筑大型港
口,所以大唐出钱在吕宋购买一处土地用以自建港口,
大唐是否需要与吕宋通商,在座三位酋长并不清楚,但他们清楚吕宋需要与大唐通商。但凡见识过大唐运来的丝绸、瓷器、玻璃、美酒等等奢饰品,就没人能够拒绝与大唐通商,若是有朝一日这些东西没了,不可想象那将会是何等昏暗的岁月
他们是酋长,举族之力供奉一人,自然要锦衣玉食最好的享受,若是不能享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如何彰显自己的尊贵?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况且人家大唐从吕宋运走的黄金、稻米都是等价交换,又不是抢。最重要的是三大部落还处于较为原始阶段,并无“国家”之概念,自然也就没“领土”之类的意识,他们之间千百年来打来打去,彼此控制的土地不断变更,今
日归你、明日归我,给大唐一块地又有什么了不起?
更何况人家是“买”,至于拿多少钱买根本不是问题所在,大家要的是这份“尊重”……
三大酋长互视一眼,甚至连价格都没谈,便意见一致、当即拍板:“没问题。”
勒库姆为了表示臣服之心,补充道:“需要人力的时候只管开口,多少人都可以,无需支付工钱,管饭就行。”
另外两位酋长很是懊悔,如此落人情的好事被勒库姆抢了先,很是不爽的表示他们也行。习君买道:“第三,沿着林加延湾向北的山里有很多巨木,‘东大唐商号"准备租赁这些山林采伐木料,会支付一些费用,但是在租赁期内,这一区域内由大唐
行使***,诸位无权干涉。”
三大酋长这次没有很痛快的答应,不是他们敢于拒绝大唐,而是有些困惑。他们都知道那些山林之中有着数之不尽的参天巨木,但是木材也能卖钱吗?那可都是开天辟地之时便存在的山林,亿万年间就那么自生自灭,有些时候一场
山火烧个精光,百余年后又再长成……从来不曾多看一眼的东西,居然也能卖钱?勒库姆试探着问了一句:“租赁山林当然没问题,想租多少年就租多少年、给不给钱都无所谓……但是那种巨木遍及吕宋岛,既然大唐需要,那么我们是否也
可以在别处开采,然后卖给大唐?”
习君买欣然道:“自然可以!只要等级合格,有多少大唐要多少。”现如今的大唐随着巨额财富的涌入,全国各地都在大兴土木搞建设,使得山林采伐过度,许多生长了几百上千年的山林都被砍伐一空,蜀中、岭南等地虽然
也有巨木,但运输不便,远不如自海外采购来的便宜、快捷。
缺量巨大,供不应求。
三位酋长大喜,这可是一条来钱极快的财路。
诸事一定,马上签署契约。
习君买代表大唐签下文字,心中松了口气。
……送走三位酋长,杨胄不解的问:“区区蛮夷之地,占了也就占了,他们还敢反抗不成?何必花钱购买一块土地呢?还煞有介事的签署合约,多此一举啊。如今
大唐强盛,占了他们的地他们也不敢多言,他日若是大唐衰落,顾不得海外之地,纵然有契约在此他们也会食言。”
钱倒是不多,区区几千贯的丝绸、瓷器、玻璃而已,但他认为完全没有必要。习君买喝了口水,耐心解释:“天下大势起起落落,大唐也免不了有国力倾颓、顾不得海外之地的时候,现在这些海外土地或许都将被当地土著侵占,撕毁契
约……可是当大唐再一次兴盛,如何拿回这些土地?咱们大唐居于天下之中、礼仪之邦,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师出有名。”
杨胄恍然大悟:“就比如安南、占城那样?”
当年伏波将军平定“二征起义”,立铜柱以为交界,其柱有铭文“铜柱折,交趾灭”,其后越人每过其下,以瓦石掷之,遂成丘。
及至水师出兵安南,口号便是“安南自古以来华夏之地”,便是因为有伏波将军埋设之铜柱,此青史铭记,越人无可抵赖,所以水师出师有名。
吕宋亦是如此,只要购买土地一事载于史册、又有地标铭记,就不怕被当地土著侵占。
只要将来有国势强盛之时,大军远渡重洋而来,一句“此自古以来唐之领土”便可师出有名、名正言顺。杨胄心悦诚服:“怪不得水师每至一处最喜欢干的事便是立届石、刻铭文,甚至南海之上一处岛、一块礁都不放过,即便他日种种原因丢失此地,等到有力量
收回之时,一句‘自古以来"便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此远见卓识,叹为观止!”习君买哈哈大笑:“此越国公创建水师之初便严令这般,水师上下奉行不悖,我们不仅要开疆拓土,更要给这些土地刻上字、盖上印,让它永远属于汉家领土
杨胄赞叹道:“越国公运筹帷幄、功在千秋,当世之豪杰也!”
两人吹捧了房俊一阵,亲兵来报,说是勒库姆求见……
杨胄奇道:“这厮去而复返,该不是反悔了吧?”
习君买霸气十足:“他敢?!今夜他若反悔,明年此时便是他所有‘他加禄人"的祭日!”
真以为唐人不杀人?!
“让他进来!”
“喏!”
亲兵转身出去,须臾,勒库姆与翻译再度入内。
习君买、杨胄坐在椅子上,后者饮茶,前者喝问:“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勒库姆谦卑的陪着笑,道:“在下有一个建议。”
翻译在一旁小声翻译了……
习君买奇道:“有什么建议刚才不能说,这会儿才说?”
勒库姆搓搓手,陪笑道:“据在下所知,贵国其实最急缺的物资乃是稻米,是否如此?”
习君买眯起眼睛,不怒自威:“你欲何为?想要抬升米价吗?”
“不不不,在下岂敢如此!”
勒库姆吓了一跳,若是被面前这位大唐将军误会自己借机要挟,那自己的脑袋还要不要了?他赶紧说道:“在下的建议便是有关于稻米,吕宋虽然气候温和、雨量丰沛很适合稻米生长,但其实岛上山地多、深林多,适合种植稻米的地方并不多……恰好,由此向北直抵林加延湾的狭长地带都是平原,河流密布地势平坦,乃是岛上种植稻米最多的地方,大唐或买也好、或租也罢,何不在此种植稻米?那可比买
米强多了!”
“嗯?”
习君买微微一愣,旋即招呼亲兵:“将舆图拿来。”亲兵赶紧去一旁的营房内将吕宋舆图翻出来,回来将舆图展开挂在墙壁上,习君买、杨胄起身仔细观看,勒库姆也凑近了去看,一看之下,眼珠子都差点瞪
出来。
这这这……居然是吕宋岛的舆图?!
凭借着心里对于吕宋地势、地貌之了解,与眼前舆图相互印证,马上得出这就是吕宋岛全岛舆图之结论。
万能的巴塔拉啊!
这怎么可能?!
我们世世代代居住在吕宋岛都不曾有过详细的记述,唐人才来了几天,居然连舆图都绘制出来了?
勒库姆汗水滴滴答答流下来,心底对于唐人的恐惧无以复加,如此强大的国家简直就是不可匹敌,谁敢与大唐为敌,谁就将自取灭亡。
太强大、太恐怖了……咽了口唾沫,勒库姆指着由此处马尼拉湾向北蔓延至林加延湾之间的狭长平坦地域:“将军请看,这里是整个吕宋岛最为平坦的地区,最是适合种植水稻,如
果缺乏劳力可以雇佣‘伊洛人",他们世代种植稻米经验丰富,是最好的农夫,只需饿不死就好无需支付钱帛。”
习君买与杨胄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底的笑意,野人就是野人,自以为是的小聪明,被两人一眼看透。
同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部落彼此之间都是死敌,毕竟生存空间就这么点儿,你多一些我就少一些,为了土地相互攻伐自是难免。唐人亟需大量稻米让勒库姆觉察到了巨大危险,因为只有“伊洛人”才更善于耕种,一旦两者之间产生巨量的稻米交易,“他加禄人”搞不好就会被踢出去,而
成功依附于唐人的“伊洛人”极有可能实力暴增,此消彼长之下万一对“他加禄人”开战,“他加禄人”拿什么抵挡?所以勒库姆就来了这么一招“釜底抽薪”,怂恿唐军直接占领这一片最适宜种植水稻的土地,这里是“伊洛人”世世代代耕种的地方,双方必然爆发矛盾,无论
最终“伊洛人”是臣服于唐军还是灭绝于唐军之手,“他加禄人”最大的威胁都将被消除。
这野人的算盘打得哗啦哗啦响。
但习君买岂能让他如愿?大唐的海外政策从来都不是消灭谁,而是扶持一批、打压一批,取得地区的平衡,让各方都必须依赖于大唐的支持才能存活下去。
习君买笑呵呵的吩咐门外亲兵:“派人去将‘伊洛人"酋长请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喏。”门外亲兵得令离开。
勒库姆面色大变,张张嘴,陪笑道:“这个……那个……在下暂且告退,就不耽搁将军处置要事了。”
只要自己不在场,事后大可以给“伊洛人”解释这其实就是唐人挑拨离间的阴谋,可若是当面对质,那就不能狡辩了,“伊洛人”还不得恨死自己?习君买似笑非笑:“酋长既然献出如此精妙之策略,便是大唐的功臣,有什么事也不需瞒着你,正好当着‘伊洛人"酋长的面,大家将此事好生商议一番,大唐
素来主张共同发展、利益均沾,绝不能让某一方吃亏才行。”
勒库姆苦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里问候了习君买的祖宗十八代。他意识到自己的计策被识破,原本想着借刀杀人除掉“伊洛人”这个世仇大敌,现在却被推到“伊洛人”直接对阵的境地,唐人太狡诈了……
西方的大食国在这一时期疯狂扩张,对外战争连年不休,强大的水军与陆军齐头并进,把所有人都当做敌人,疯狂屠杀、恣意掠夺,数以万计的大军东征西讨根
本无需后勤辎重,打到哪里都是以战养战,破坏一切到付于兵锋之下的东西。
就像是野兽从山顶俯冲而下,将所有东西都撕成碎片。
然而大唐不同。“礼仪之邦”听上去像是嘲讽,但这个千古以来以农耕为主的文明,始终保留了朴素、善良的本质,如果缺乏什么东西,首先想起的是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
而不是去邻居家抢,“悲天悯人”是浸润在骨子里的传统。即便如今大唐水师以强横姿态横行大洋,番邦蛮胡在横刀之下犹如牲畜不堪一击,也始终不曾做下屠其民、占其国的禽兽勾当,即便遭受荼毒最深的倭国,
也只是挑起其本土之上两大族群的对峙,进而从中获利。几千年的“礼仪之邦”让唐人知晓什么是“礼义廉耻”,明白这是人之所以区分于禽兽的本质,让他们依仗武力去肆无忌惮的掠夺、屠杀,这很难做到,每个人
都会心生抵触,认为那是禽兽行径。
说到底,唐人懂得什么叫做“是非对错”,即便有些事情不得不做,起码知道那是错的,会悔过、以后会改。
而不是将掠夺、屠杀、恃强凌弱视为理所当然。唐军不打算强占吕宋的土地,也不会无缘无故屠杀吕宋的土著,之所以用“购买”“租赁”等等借口,只不过是以防万一,要为了若干年以后不可知的局势做出
一个备注,留下一个“名正言顺”的口实,如此而已。
大唐幅员辽阔,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华服之美谓之华,谁看得上这些野人的土地?
所需者不过是物产而已,完全可以通过商业手段获取,而不是野蛮的杀戮与掠夺。
……不久,“伊洛人”的酋长气喘吁吁的赶到,大半夜是吕宋最为清凉的时候,这位酋长却跑得大汗淋漓,进到中军帐后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鞠躬施礼,用蹩脚
的汉语问候:“诸位将军安好,不知将在下召见而来,所谓何故?”
一眼看到勒库姆这个本应在城池之内安睡的家伙出现在这里,就下意识的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心中惴惴,很是惶恐。习君买笑吟吟道:“是勒库姆酋长想到了一件两全其美之事,所以将您请到此处,大家一同商议一下看看是否可行,放心,唐人素来讲究你情我愿、童受无欺
,酋长只需做出决断,无需担忧唐人会事后报复,根本没那个必要。”
摆摆手,让勒库姆将他所献之“策略”亲自给“伊洛人”酋长说一遍。
勒库姆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将自己献给唐人的策略详细说了……
“伊洛人”酋长怒目圆瞪,若非唐人在场,恨不能一口一口将勒库姆咬碎了吞下肚!
世间岂能有如此卑鄙恶毒之人?!
“伊洛人”世代种植稻米为生,在与唐人的交易之中占了极大好处,隐隐有超越“他加禄人”之趋势,结果现在被勒库姆一个毒计便陷害得痛不欲生。
失去了这样一块适合种植稻米的土地,“伊洛人”何以为生?
此消彼长之下,用不了几年,“伊洛人”就得沦为“他加禄人”的奴隶……
习君买与杨胄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感受到“伊洛人”酋长愤怒的目光,两人都笑起来。纵然大唐军队天下无敌,可是远渡重洋抵达吕宋这样的岛屿需要长时间航行,气候、地形、水土等等都会制约唐军的战斗力,弄不好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游
击战,得不偿失。
只有本土的族群之间彼此敌视,大唐才能左右逢源、安安稳稳的在这里经商、种地、采矿,而不是耗费庞大的人力物力与这些土著作战。
“伊洛人”酋长显然不是个冲动鲁莽之辈,虽然心底恨得要死,却也知道首要之务是如何答复唐人,而不是找“他加禄人”算账。土著也不都是笨蛋,这位酋长脑子转了几圈,忽然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五体投地匍匐在习君买脚下,言辞恳切:“‘伊洛人"世代农耕,最是向往华夏文明,愿意举族上下为唐人效力,所有耕作所得之粮食,除去留下足够食用之外,全部无偿献给唐人。而‘伊洛人"的条件唯有一个,希望大唐能够给与忠诚的‘伊
洛人"一个成为唐人的机会。”
满座皆惊。
杨胄吃惊的看着匍匐在地的“伊洛人”酋长,区区吕宋土著,也敢妄想成为唐人?
不过若是“伊洛人”当真能够为大唐在吕宋耕种稻米,区区一个大唐户籍,倒也不是不行……
习君买抚摸着下颌的胡茬,沉吟不语,显然也在思虑是否可行。
勒库姆在震惊错愕之后,马上醒悟过来,大声喝叱道:“混账!大唐天下之中、锦绣之国,岂是吾等化外番邦、野蛮胡夷人可以觊觎?”
他是真的怕了,如果唐人真的接受“伊洛人”可以成为唐人,那么他们就是一家人了,到时候联起手来,“他加禄人”这个“外人”哪里还有活路?
都说“伊洛人”勤劳淳朴,简直都是瞎了眼啊,瞧瞧眼前这个家伙是何等之女干诈?
习君买沉吟稍许,在“伊洛人”酋长充满期待的眼神之下缓缓摇头:“兹事体大,岂是我一个将军可以决断?我纵然此刻答允了你,也不过是欺骗你罢了。”
“伊洛人”酋长的眼神快速黯淡下去,难道真的要举族沦为奴隶吗?
勒库姆却大大的松了口气,他真的害怕唐人答允下来,那样一来“他加禄人”就危险了。然而未等他彻底放心,就听到习君买续道:“……事关大唐户籍,需要朝堂之上做出决断才行,我会将此事写入文牍,据实上报,等候中枢的决定。不过依我看来,‘伊洛人"举族加入大唐户籍是肯定不行的,大唐户籍之难得普天之下皆有所闻,长安城内数以万计的胡人哪一个不是做梦都想成为唐人?不过若是对待那
些对大唐有着特殊贡献的胡人,或许可以网开一面。”事实上如今中枢早已有了这方面的讨论,大唐如日中天、威服四海,普天之下的胡人对大唐充满向往,殚精竭虑寻找一切方法希望成为一个真正的唐人、享
受唐人的待遇,这早已成为一个社会现象,容不得中枢不重视。
但争论很是激烈。一方面认为大唐至高无上,唐人户籍不可授予胡人,以免乱象纷呈有人从中牟利,另一方面则认为大唐如今乃天下之中,若能吸引那些才能卓著、或者对大
唐有卓越贡献之辈加入大唐获取唐人户籍,对于吸纳普天之下的人才有着极大的促进作用。
将好的人才都吸纳过来,别国就少一个人才,此消彼长之下,大唐自然长盛不衰,别国拿什么与大唐抗衡?
况且也不是没有胡人成为唐人的先例,诸如阿史那思摩、阿史那忠、执失思力等等都是胡人,如今各个封爵拜将、地位崇高。“伊洛人”酋长绝处逢生,欢喜得涕泪横流,眼珠子都红了:“请将军放心,自今而后,每一个‘伊洛人"都将以唐人自居,努力为大唐做出卓越贡献,也希望唐
人能够将‘伊洛人"视为家人,相亲相爱,永不背叛!”
没有土地又能怎样?
种植的稻米无偿献给大唐又怎样?
只要能够攀上大唐这个盟友,“伊洛人”的子子孙孙就算是有了最为坚硬的靠山,“他加禄人”也好,“比科尔人”也罢,谁还敢恣意凌虐“伊洛人”?
甚至可以畅想有朝一日,“伊洛人”在唐人的帮助之下统一吕宋,将“他加禄人”“比科尔人”甚至“末罗俞人”踩在脚下,让他们世世代代为奴为婢……勒库姆面如土色,发现大事不妙,原本是来釜底抽薪将“伊洛人”打入万劫不复之深渊,怎地转眼之间“伊洛人”却攀上了唐人这个高枝儿,局势反而对自己极
为不利?
这可不行!
他急中生智,连忙问道:“既然‘伊洛人"可以成为唐人,却不知‘他加禄人"是否也可以?”
习君买道:“自然一视同仁。”勒库姆先是大喜,旋即担忧,“伊洛人”会种植稻米,这是大唐亟需的东西,可“他加禄人”祖祖辈辈都是好吃懒做,凭借占据马尼拉湾这样一个天府之地物产
丰富还不事生产,什么都不会,没有一技之长啊!
想了想,他拍着胸脯保证道:“大唐在吕宋采伐也好、开矿也罢,‘他加禄人"愿效犬马之劳!”开矿是一件极其劳苦之事,需要用人命去填的,唐人金贵,岂能从本土运送劳工远渡重洋而来白白送死?虽然“他加禄人”的人口也不多,可那些低贱的奴隶
若是能将性命用在讨好大唐、获取大唐户籍之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新的协议很快签署完毕,“伊洛人”受大唐之雇佣种植稻米,“他加禄人”则出人出力帮助大唐采伐巨木、开凿矿藏,而大唐则要在两个部落之中对表现杰出、
贡献巨大之人予以“大唐户籍”的之奖励。
三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却下意识的将吕宋岛上另外一个族群“比科尔人”排除在外,可以想见,等待“比科尔人”的必然是排挤与压迫,因为对于大唐来说,在“他加禄人”与“伊洛人”
之间左右逢源、取得平衡已经是最佳策略,多一个“比科尔人”则会使得局面过于混乱,不易掌控。既然是多余的,“比科尔人”的下场已经注定……
进入夏日,长安气温逐渐升高,连续几日不下雨便会犹如闷笼一般酷热难耐。
李承乾坐在太极宫里,吃着用冰镇过的西域甜瓜,吃一口,叹一口气。
往年太宗皇帝最不耐热,到了这个季节便会出宫溜达,骊山行宫住些时日、九成宫住些时日,等到秋日遍地金黄、落叶纷纷,这才带着仪仗返回长安。
诸般回忆涌上心头,有甜蜜、有缅怀、有回忆、也有一些怨气……然而如论如何,时过境迁,亲人已逝,所有一切都随风而逝,换了人间。一旁的刘洎不知道陛下心里的变化,还以为是因为面前这份奏折而生气,想了想,宽慰道:“这习君买确实无法无天,大唐户籍是何等之珍贵,岂能轻易授予
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大唐立国有赖于关陇门阀,而关陇门阀之中大部分又来自于北魏六镇,那可是实打实的鲜卑人,时至今日大唐朝堂之上至少一半人有
着胡人血统,鲜卑人、突厥人等等胡人***得坐、名爵显赫,所以大唐其实是很矛盾的一个国家。
一方面太宗皇帝当年严禁汉胡通婚,一方面又将自己的妹妹、女人嫁给胡人,导致直到现在谁也搞不清楚大唐对于胡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政策。只好改口道:“就算这份奏折说的有些道理,可以给予一些有着突出贡献的胡人入籍大唐,但这也是中枢之事,需要政事堂、户部商议之后提交陛下由陛下定
夺,岂是他区区一个水师将领可以置喙?由此可见,水师这些年战无不胜滋生了一大群桀骜难驯、野心勃勃之辈,不可不防啊。”
作为文官领袖,大击军方自然随时随地、无所遗漏。如今的水师早已成为一个庞大的利益团体,不仅有战无不胜的无敌舰队,更有十倍百倍利润的“商号”,国内利益牵扯不知凡几,是军方又一座势力庞大的山
头。李承乾醒过神,听了刘洎的言语,笑了笑道:“虽然有些逾距,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仅只是谏言而已,是否取舍都在中枢,军人依令而行、令行禁止,却也
不是不能说话。”
事实上,他对这个建议有些看好。大唐人口数千万,各行各业的人才层出不穷,自然不在意几个胡人,可这些胡人放在大唐或许平庸至极,但是放在番邦却极有可能成为显赫人物,给大唐带来麻烦。若是能够将其吸纳入大唐户籍,给与良好待遇,相当于千金买马骨,形成潮流之后越来越多的胡人人才进入大唐,此消彼长,番邦胡人还拿什么东山再
起、死灰复燃?
自然生生世世被大唐压压压制。
刘洎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李承乾是赞同这个建议的,遂道:“那明日早朝之时便将这份奏折拿出来,大家议一议?”
李承乾颔首道:“可以。”
便将奏折合上,放在书案上一摞奏折的最上。
李承乾忽然想起一事:“明日早朝之后,便是兵部例会吧?”“委员会”的章程是逢一、逢五召开例会,各位“委员”全部抵达,就当下之军制之利弊予以讨论,寻找一个合适的框架,然后在框架之内商讨改制的种种措施
,制定建议的章程,然后择选试点予以试行,最后才能通行全军。、
所以之前多次例会,实则进展缓慢。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毕竟事关军国大事,再是小心谨慎也不为过,务必做到尽善尽美。
李承乾问道:“这两日未见陨国公,不知右金吾卫那边进展如何?”
刘洎苦笑道:“非是陨国公不来向陛下呈报具体情形,实在是举步维艰、一言难尽,所以无颜来见陛下啊。”
李承乾蹙眉:“还未能真正执掌右金吾卫?”
心底很是不满,既是对右金吾卫上上下下排外、对皇权任命的大将军屡屡排斥之不满,也有对张亮能力不足的不满。
皇权敕令、中枢任命,如此光明正大领衔右金吾卫,却被一群兵痞拿捏得进退失据,真是不知此等人物当年如何入了太宗皇帝法眼?刘洎叹气道:“右金吾卫上下皆乃房俊旧部,对其唯命是从,陨国公虽然成功履任,但上上下下阳奉阴违,不仅无法发号施令,甚至还要面对层出不穷的陷阱
与阴谋,稍有不慎便要满盘皆输,实在是举步维艰呐。”
李承乾不耐烦听这些,他是皇帝,居中掌控全局即可,不可能事必躬亲。
“告诉陨国公,如果三个月内能够成功掌控右金吾卫则罢,若是不能,就让他退位让贤吧。”如此重要的一支护卫长安、拱卫皇权之力量,不可能任其长时间群龙无首、上下争斗,如果张亮没那个能耐,那就老老实实把位置让出来,让有能力的人去
干。
刘洎只得应下:“微臣会转告陨国公。”
很是头痛,如果张亮丢失了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职务,又回不去刑部继续担任刑部尚书,岂不是从此彻底远离中枢?
张亮算是彻底投靠于他,如果最终落得一个有爵无官之下场,对于刘洎声望之打击极其巨大……
……
长乐公主在终南山道观生产、安养,直到三个月后才重返长安,回到太极宫。淑景殿内,宫中一众待字闺中的公主纷纷前来,晋阳、新城等小公主,出继隐太子的太宗第十三子、赵王李福,太宗幺子、曹王李明等人都准备了各式各样
的小礼物,送给这个出生不久的小外甥。
长乐公主坐在软榻上抱着哼哼哈哈的儿子,笑眯眯的看着兄弟妹妹们围上前来啧啧称奇,心底很是满足。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她现在终于明白“有子万事足”的含义,男人在她的生命中只是点缀,不需要拥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只要孩子在身边就好,看着他牙牙学语,步履蹒跚、束发进学、娶妻生子……
人生至此,再无他求。
李承乾进来的时候,就见到长乐嘴角挂着甜蜜温馨的笑容,一双眼眸几乎黏在怀中婴孩身上,眼中再无他物。
“见过皇帝哥哥。”
“臣弟觐见陛下。”
一众兄弟姊妹纷纷起身施礼,待到李承乾嗯了一声,便陆续告辞离去。不知从何时起,皇帝哥哥身上的威严越来越重,而且与当初太宗皇帝的堂皇大气不同,颇有一些阴翳锋锐,让人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很是胆战心惊,自然
不愿共处。见到兄弟姊妹纷纷逃也似的离开,李承乾有些不满,哼了一声坐在长乐公主对面,向嫡亲妹妹抱怨道:“你看看这一个个的,我要么敕封爵位、要么增添封地
,对待他们小心翼翼,唯恐因为身份的变化而使得手足之情趋于淡薄,可现在这些家伙见到我如避蛇蝎,不仅不怎么说话,连坐在一起都嫌弃。”长乐公主笑容嫣然,气质温婉柔和:“陛下如今乃一国之君,手执日月、口含天宪,自是威望天成,弟弟妹妹们年纪还小,自然摄于君王之威而心怀敬畏,陛
下不必在意。”
李承乾叹了口气:“哪有什么敬畏?起码你就不怕我,否则也不会执意生下这个孩子。”
长乐公主笑容浅淡,俏脸拉下来,将怀中孩子抱紧一些,淡淡道:“陛下九五至尊,当有容人之量,何必容不下这一个小小婴孩?”李承乾一愣,赶紧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虽然对你的所为不满,却也从未因此责罚于你,又岂能容不下这个孩子?无论他的父亲是谁,我只知道他是你
的孩子,是我的外甥,将来封爵赐官荣华富贵那是肯定的!你这丫头从小看似温婉实则倔强,心思太多真难伺候!”见长乐抿嘴不语,只得小声道:“还在为我没给孩子赐名而生气呢?我这不是觉得虽然他爹做的过分了一些,但到底是骨肉父子,这件事还是应当让他爹来做
比较好。来,把孩子给我抱抱。”
长乐看着他:“陛下当真这么想?”
虽然有些狐疑,但还是将孩子送过去。
李承乾双手接过孩子,从襁褓的缝隙看了看孩子的小脸儿,笑道:“看上去文静秀气,像你更多一些,长大后肯定是个美男子。”
孩子太小,他不敢多抱,从腰间扯下一个团龙纹的羊脂玉佩塞进襁褓,这才还给长乐公主。然后叹一口气,道:“父皇在时,每每感叹手足相残、身不由主,以至于抱憾终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导我要友爱兄弟、善待姊妹,那些话我一直记着,从未忘记。所以你与房俊生出私情甚至诞下孩子,雉奴起兵造反夺取皇位,老五受长孙无忌之蛊惑写下讨伐我的檄文,我都能够一一原谅,从不追究。这是我作为
兄长的责任,也应该是我的担当,所以你大可放心。不要怀疑我的胸襟与品行,否则被自己的妹妹怀疑会让我很伤心。”
父皇在玄武门下杀兄弑弟、血染皇庭,可自己面对雉奴造反却雍容大度、予以宽宥,这方面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好,远胜父皇。也愿意将这份兄长的责任与担当保持下去,成为青史之上一段佳话。
扪心自问,长乐公主也觉得自己有些时候过于任性了,因为听从父母之命将皇家的担子担在肩上从而导致一段不幸福的婚姻,所以在遇到房俊之后不听任何人的
劝阻,一意孤行的要与房俊在一起,甚至不顾自身名节、皇家声誉也要生一个孩子。
设身处地的为李承乾考虑一下,也觉得这样的妹妹实在太扎心……
现在更能放下皇帝的尊严,在自己面前温柔小意的说话,虽然口中并无道歉之言语,但神情举止却处处都在道歉。
一个皇帝能够做到这样重视手足之情,还有什么苛求呢?
兄妹之间那一点嫌隙瞬间烟消瓦解、冰释前嫌。喝了一口长乐公主亲手斟的茶水,李承乾道:“你是长公主,不能整日里往终南山跑,应当留在宫中帮着为兄管理一下兄弟姊妹,皇后毕竟隔了一层,有些时
候不好过于苛刻。”
提及皇后,长乐公主黛眉微蹙:“外间那些传言,到底因何而起?”
说什么房俊与皇后暧昧不清,她是坚决不信的,对于自家男人是何等人,她清楚得很。
李承乾也头疼,摇头道:“谣言止于智者,只要不予理会,过几日自会消散,不值一提。”
话是这么说,但神情之间的阴郁、愤懑却掩藏不住。
长乐公主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毕竟一桩绯闻当中牵扯到自己的妻子,任谁都会不满,更何况是九五至尊的皇帝?
她提起另外一个皇家大难题:“兕子的年纪越来越大了,若是这两年仍不能成亲,麻烦就大了,陛下对她的亲事可有打算?”李承乾很是苦恼:“那丫头昏了头,连相亲都不肯,谈何成亲?我总不能摆出皇帝的威严勒令她随便寻一个人家下嫁吧?一个两个的全都是麻烦!唉,以往父皇在时,看他处置任何事情好像都举重若轻、胸有成竹,没什么能难得到他。可我现在坐在皇位之上,举目望去却好像全都是难以解决的麻烦,说到底还是比不
得父皇的才干能力。”他做梦都想证明父皇看错了他,他是有能力做一个合格的好皇帝的,结果却发现处处受困,所有的事情就好像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将他困在中间,步履维艰
、进退维谷,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这对他的打击非常大。
长乐公主只能闭嘴,她也是皇帝口中的“麻烦”之一……
*****房家的庞大船队由水师护航沿着长江浩浩荡荡顺流而下,直抵华亭镇。关中的气候愈发炎热、政治局势也愈发紧迫,似房玄龄这样的两朝元老地位崇高,总
是难免波及其中,房家有房俊一个人在官场之上辗转腾挪就足够了,若是连房玄龄都牵扯进去,殊为不智。
恰好房遗直回华亭镇养伤,故而房玄龄带着老妻、三子、四子、萧淑儿、金胜曼、俏儿以及几个孩子奔赴江南。
华亭镇地处长江出海口,虽然盛夏之时依旧海风阵阵、雨水丰沛,反倒不似关中那般炎热,是一个消暑的好去处。
房玄龄抵达江南不算什么秘密,单只从水师大张旗鼓的行动便能推测一二,所以当房家船队抵达港口之时,诸多江南世家都派人在港口恭候。
唯有萧家直接出动了如今的家主萧瑀……自港口登陆,房玄龄笑吟吟的与各家代表见礼,也收下了各家的礼物,言明待到安顿完毕再设宴款待,这才送走了各家代表,于镇公署的花厅之内亲自招待
萧瑀。
两家是姻亲,两人又曾是同僚,情分也好、关系也罢,较之别家深厚很多……萧瑀事先接受了萧淑儿的拜礼,还将孩子抱了抱,给了一份厚重的见面礼,这会儿坐在花厅喝茶,见到房玄龄应酬过后入内脸上明显的疲惫之色,叹息一声道:“吾辈宦游一生、官场之上逢场作戏笑脸迎人,劳顿不堪、心力交瘁,本以为致仕归乡可以颐养天年、优游林泉,孰料却依旧白托不掉这人情往来,时常有精
疲力竭之感,恨不能遁入空门、了此残生。”房玄龄喝了口茶水,闻言笑了起来:“人总是不满足的,生命未止便欲壑难填,有人前呼后拥阿谀奉承的时候嫌烦,被人冷落不再关注的时候又觉得人走茶凉
、人心不古。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而已,受得住繁华、耐得住寂寞,才能追寻人生真味。”
“呵呵,房相这是在嘲讽我矫情?”
“萧公果然聪明伶俐,这么隐晦的暗示也能体会得到?”
“哈哈哈!”两位老友重逢相互讥讽,萧瑀被房玄龄这一句“聪明伶俐”引得大笑不止,捧腹狂笑。
房玄龄也呵呵笑了起来。朝堂之上利益不同、阵营不同,彼此之间勾心斗角、唇枪舌剑,如今都卸下官印、脱下官服,那层隔膜却明显消弭了许多,坐在一处少了针对算计,倒也温
馨。不过萧瑀亲自前来迎接,显然不止是叙旧那么简单,时至今日,能够劳动这位兰陵萧氏家主亲自出动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不管怎么算,会见老友叙旧这种都
不会算在其中……到了两位这种地位、阅历,也无需藏着掖着展现什么语言的艺术,萧瑀开门见山:“老夫知晓‘纸币"绝对不会是表面上看去那么简单,闭门思忖良久却始终不能勘破其中蕴含的真正用意,不过没什么关系,谁叫二郎是咱萧家的姑爷呢?咱不支持谁支持?烦请玄龄贤弟告知二郎,萧家以身作则,这些‘纸币"不会用来赎
买土地,而是用来缴纳税赋,以及在大额交易之中使用。”
什么钱币本质、什么流通效应这些他是不懂的,也看不明白,但为了确保兰陵萧氏在江南的地位稳固,务必紧跟时事、响应朝廷号召。
以他对房俊的了解,既然大费周折的印制出“纸币”,就肯定不至于用来赎买土地那么简单,这种全新模式的“钱票”必然被赋予一种极其重要的用途。
“流通”或许是其中之一。
一种钱币若是不能流通、无人认可,那算什么钱币?
所以萧瑀敏锐的察觉到其中关窍,愿意支持房俊一回,换取房俊对兰陵萧氏的支持。
其实所谓的政治联姻并不能真正使得双方合作无间、亲密如一,萧家将女儿嫁入房家,真正所得其实就是这样一个摒弃旁人、登堂入室的机会。
区区一个女人,岂能真正影响一个家族对未来所做出的决断?
这是一件好事,但房玄龄没有第一时间答允下来,慢悠悠喝了口茶,脑筋飞快转动,少顷,他开口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亲自登门表态支持“纸币”,如此浅显的目的可不符合萧瑀的性格,必然另有原故……
果然,萧瑀苦笑道:“当年朝野上下都赞誉‘房谋杜断",现在观之,玄龄果然机智多谋,什么也瞒不过你。”时至今日,“房谋杜断”这样的评价已经多年未曾听闻了,房玄龄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不过旋即醒悟过来,笑着摇摇头:“黄土埋到脖颈了,何必耍弄这些
小手段?还请时文兄直言即可。”萧瑀点点头:“听闻水师在吕宋岛租赁了一块地,极其适合种植水稻,习君买那小子意欲雇佣当地土人为其耕作。土人岂会耕作田地?不过是撒下种子等候收成而已,上苍将那样的土地赐予他们简直暴殄天物。以我之见,若是水师能够将这块地转租给萧家,萧家愿意与水师签署契约,规定每年上缴固定的粮食份额,
确保水师旱涝保收、降低风险。”
房玄龄蹙眉不语。
一块地而已,是由水师雇佣吕宋当地土著耕种,亦或是转租给萧家耕作,其实实质上并无不同,只要将足够的粮食输送回大唐就可以。
但原则上却绝对不一样。沉吟少许,房玄龄道:“朝堂上对于海外土地之争论不休,但自太宗皇帝在时便有一个默契,那便是对于辽东、倭国、安南更多采取移民之策略,没地种的百
姓自愿前往这几处地方可以获取土地,安心耕作,而对于除此之外的海外番邦,却只是鼓励通商,并不允许过多移民。”
大唐对土地的策略并非是一味的索取、占领,而是有所区分。
倭国、辽东、安南这些地方距离大唐更近,便于掌控,更多的移民去占据那些肥沃的土地,只要扎下根,这些地方往后就是大唐的领土,无可置疑。
但似吕宋、爪哇等地则不同,这些地方飘摇海外、远渡重洋,任凭水师再是强大也难以彻底掌控,舰船在海上一来一回就得跑几个月,怎么可能彻底掌控?
虽然大唐立国已久,但遭隋室大乱之后户口太半未复,贞观年间人口大量增加之后天下户口也不过三百万户、口千六百万。一旦放开移民之政策,大量人口流向不受控制的偏远岛国,不仅使得大唐国内人口锐减,还会有着重重隐患。
房玄龄瞬间明白了其中原委。萧瑀今日之所以试探自己,明显是世家门阀面对海外的庞大利益坐不住了,他们未必有不臣之心,可能一心逐利,但由此而使得帝国陷入隐患之中,却绝对
不是好事。国内面临的打压太过严重,压得世家门阀喘不过气来,享受了几百年恣意索取的优渥生活,如今骤然束手束脚、这个不行那个不准,便开始将目光彻底瞄向
海外,只不过这回不是之前希望通过海贸赚取大量利润,而是直接将势力延伸出去,彻底逃脱帝国的钳制。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生?
怎么可能!
萧瑀点点头:“我当然知道这些,所以玄龄的意思呢?”房玄龄面容严肃,看着萧瑀,语气诚挚:“如今贞观书院重建,学子较之以往增加了三成不止,全都是资质上佳、聪慧伶俐之辈,无奈师资力量匮乏,教师队伍难以为继。时文兄文采风流、经义不凡,堪称江南文坛之领袖,既然致仕之后无所事事,何不举家北上赶赴书院担任一介教谕,教书育人、为国量器?他日桃
李满天下,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没有客套,没有委婉,一张嘴便彻底将萧瑀的心思堵死。萧瑀没想到房玄龄不仅彻底拒绝,反而截断所有可能,看似玩笑一般建议他回京教书,实则却是最后通牒,若是他不肯离开江南回到长安,房玄龄很可能上
书陛下对兰陵萧氏施以更为严重的打压。
一旦那种情况发生,兰陵萧氏的超然地位便会遭受挑战,江南有太多世家门阀想要取而代之……
不由苦笑道:“何至于此?”
房玄龄面容严肃、语气凝重:“时文兄可是怪罪在下过于苛刻、不通人情?实不相瞒,在下不仅是维护朝廷法度、剪除隐患,更是为了萧家着想。”
萧瑀挑了挑眉毛:“愿闻其详。”
一边打压我萧家完全不顾平素交情,一边还要装模作样摆出一副“为我好”的架势,都说你房玄龄是方正君子,却原来这般厚颜无耻。
房玄龄亲手给萧瑀斟茶,温言问道:“萧氏源自酂侯、前将军,传承至今将近千载,其间承嗣不断、香火不绝,不知何以为继?”
“酂侯”是汉相萧何,“前将军”是萧何六世孙、汉代大儒萧望之,这两人一直被兰陵萧氏奉为始祖。
萧瑀便有些尴尬。
不是因为房玄龄问他兰陵萧氏传承千年何以为继,而是那句“承嗣不断、香火不绝”……与“崔氏”“王氏”“朱氏”等等悠久历史传统的文化士族相比,兰陵萧氏真正崛起于南朝中后期,是典型的“晚出门户”“大器晚成”,在当时重视门第的社会风气
之下,兰陵萧氏倍感羞愧。于是乎,在相继取得南齐、南梁的统治地位,真正一跃成为顶级门阀之后,不断修订、完善自己家族的谱牒与世系。《南齐书》与《梁书》都将南渡之前的兰陵萧氏谱系直追至汉代的萧何、萧望之等,且代代相延,毫无缺漏,最令人生疑,这显然是《南齐书》作者萧子显及其同时代人的编造。六朝时代,世家大族无不修定谱牒,这是当时普遍的社会风尚。南朝时期,随着兰陵萧氏社会地位的不断提高,他们自然要追溯其家族的渊源,攀附历史上的名流盛族,西汉的萧何
、萧望之为世所公认之名臣,于是萧氏追为祖先,这是很自然的事天下著名的大儒颜师古曾对此予以考证,言萧何与萧望之二人籍贯不同,但《南齐书》载萧望之为萧何六世孙,显然与《汉书》所载矛盾,明显缺乏依据。
《汉书》的作者班固等生活于两汉之际,对当时重要人物的血缘关系与家世传承应当是很清楚的,如果萧望之为萧何之后,相信他不会漏载。颜师古更直言:“近代谱谍妄相托附,乃云望之萧何之后,追次昭穆,流俗学者共祖述焉。但酂侯汉室宗臣,功高位重,子孙胤绪具详表、传。长倩巨儒达学,名节并隆,博学古今,能言其祖。市朝未变,年载非遥,长老所传,耳目相接,若其实承何后,史传宁得弗详?《汉书》既不叙论,后人焉所取信?不然之事
,断可识矣。”
直接指明兰陵萧氏所谓之传承确系伪造,涂脂敷粉、牵强附会。
当然,当世诸多所谓传承久远的门阀大多干过这种事,唯恐颜师古来了兴致挨个士族去追根溯源,吓得纷纷赶赴长安,苦苦哀求这位当世名儒就此作罢……
但无论如何,这都算是兰陵萧氏身上擦不去的污点,萧瑀辩无可辩,岂能不尴尬?
他觉得房玄龄是在打自己的脸,所以很是不悦,语气冷硬:“兰陵萧氏自然耕读不辍、诗书传家,玄龄有何疑问?”房玄龄奇道:“既然如此,萧氏何以孜孜不倦的追求更多钱财,即便海贸之利远胜于土地产出之十倍、百倍,却依旧想要远渡重洋、奔赴番邦?离了这片土地
,萧氏累世传承之诗书有何用处?去教化番邦蛮夷,将华夏之儒法开枝散叶吗?”萧瑀情绪有些低落:“你以为我愿意吗?可现在陛下对世家门阀之打压日日加重,终有一日要掘断吾等传承之根基。你青齐房氏小门小户,未必能够体会吾等
之苦闷凄凉。”与五姓七宗相比,青齐房氏的确是小门小户,一根主脉旁支希少,只要有房家父子屹立不倒,整个家族便兴旺无忧。但如萧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不同,支脉繁
盛、人丁众多,单只是依靠萧瑀一人根本无法顾及,需要更多的子弟走上仕途、攫取权力,再反哺家族才行。
否则就算主干兴旺,待到支脉枯萎,也将彻底衰落。
而这样树大根深的家族一旦彻底衰落,再想恢复往日辉煌几乎完全不可能……房玄龄奇道:“怎么就苦闷凄凉了?兰陵萧氏传承千年,钟鸣鼎食奢侈繁华,你家若是苦闷凄凉,让天下苍生情何以堪?如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盛世降临,可大唐疆域之内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无书可读、无药可医之人比比皆是,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了非得为了延续家族的辉煌去违逆国家法度?兰陵萧氏当
真想要迁移出大唐,去往海外番邦蛮夷之地开枝散叶、自立一国?”
萧瑀无言以对。
兰陵萧氏再是不堪也不可能比那些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者更惨,只不过与曾经的自己相比显得落寞,族中上下就无法接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至于迁徙番邦自成一国……那也就是想想,大唐可以允许世家门阀在海贸之中获利,但想要整体迁徙裹挟无以计数的百姓去往番邦建国,绝无可能允许。
唯有太宗皇帝的子嗣有这个资格,世家门阀想要从大唐这个庞大的躯体之上分割一块肉成立自己的国家,想也别想……房玄龄苦口婆心:“别被陛下所表现出来的宽厚仁慈蒙蔽了双眼,再是宽厚、再是仁慈,那也是大唐皇帝、天下之主,一旦触动了核心的利益,杀起人来绝对不会眨眼。你以为你们谋划这些事可以天衣无缝、神鬼不知?那也太小看陛下了。听我一句劝,现在就动身前往长安去往书院教书育人,向陛下表达萧家的忠诚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皇帝就是盘踞在这锦绣河山之上的龙,龙腾九州、威凌八荒,和蔼的时候兴云布雨、润泽万物,但再是温和的龙一旦动怒就会雷霆霹雳、毁灭万物,这是龙
的特质,只要是龙,概莫例外。
以为坐在皇位之上那条龙不如他父亲那么堂皇霸气,就以为是软弱可欺?世家门阀有些时候被权力利益蒙蔽了双眼,也或许历经隋唐两朝权力更迭,对于皇权的敬畏少之又少,认为当下之世仍如隋唐交替之时那般“有兵就是草头王
”,根植江南远离中枢就能恣意对抗朝廷政令,甚至山高皇帝远的为所欲为。
简直愚蠢得可笑。
萧瑀苦笑道:“可若是我回京任教,将江南士族置于何地?”“领袖”不是那么好当的,享受权力的同时也要肩负责任,他今日前来试探房玄龄想要探知朝廷的态度,自然不会是代表兰陵萧氏自己,而是肩负着所有江南
士族的期望。
他可以抽身一走了之,避开皇帝的怒火与责罚,可其余那些士族怎么办?
当知晓他这个“领袖”临阵退缩甚至将所有人都给卖了,必然人人喊打,兰陵萧氏就将臭名昭著……
房玄龄摇摇头,淡然道:“言尽于此,时文兄好自为之吧。”
这个时候岂能顾及他人?
一旦皇帝的怒火发泄出来,兰陵萧氏就将首当其冲,为了名声去给其余士族承担皇帝的惩罚吗?
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愿意承受、且承受得起。
但是很显然,萧瑀不愿去承受、也自知承受不起,所以他很快做出决断:“返回金陵便写好奏疏让人快马呈递入京,然后我便动身前往长安。”既然房玄龄让他抽身事外前往书院任教,自然就不会存在不用他做一个教谕的道理,毕竟普天之下的饱学大儒之中,能够在文学经义上稳稳胜过萧瑀的还真
没有几个,甚至房玄龄也得甘拜下风……房玄龄微微颔首,感慨道:“时代早已变了,天下日新月异,吾等不能抱残守缺、顽固不化,而应损益盈虚,与时偕行。否则,迟早被时代淘汰,被奔腾不休
的浪潮拍得粉身碎骨。”萧瑀有些茫然,也有些戚戚然。
无以计数的钱帛、黄金、物资由大海之上的航线潮水一般涌入大唐,的确给大唐带来日新月异的变化,变化之快、幅度之大,就连萧瑀这样曾经的帝国宰辅也感
到目不暇给、接受不能。
而天下间遭受冲击最大的就是世家门阀。
传承得越是久远、意识就越是传统,面临天下大势之变化就越是难以接受,因为他们赖以传承的根基在这股浪潮之下被冲击得七零八碎。“耕读传家”这个词汇很好理解,诸多世家门阀都是这么做的,听上去似乎很是高尚、纯洁、古朴,实则真正意义就是不择手段的兼并土地、想方设法的垄断
教育。兼并土地,自家的土地越来越多、穷人的土地越来越少,自然越来越多的人口就要依附于自家而活着。垄断教育,自家的子弟越来越优秀、知识越来越精进
,那些大字不识的泥腿子自然越来越容易被自家统治。
至于土地兼无可兼之时民怨沸腾改天换地,又有什么了不起?
大不了换一个皇帝、甚至换一个朝代,名义上重新分配了土地、教育,实际上掌握着最多资源的还是他们这些人。
这就是世家门阀的传承,每一年、每一天都浸润着苦难与血肉。
但是现在,那些赖以传家的东西忽然都没什么用了……土地的产出远远跟不上海外输入财富的速度,兼并土地、聚拢财富、掌控资源的手段不管用了,穷人不再任劳任怨的依附于土地之上,更多的工厂、作坊会
提供给他们一日三餐甚至更多的工钱,多了一条活路,就意味着世家门阀再也不能如以往千年那样恣意剥削、任意压榨。贞观书院将所谓的“自然科学”与经史子集相提并论,越来越多的实用型人才充斥进官场之中,捧着《论语》的老官僚根本弄不明白年轻人想法与做法,“专
业的事让专业的人去干”已经成为年轻官员的口号,一步一步蚕食着那些老官僚的地位与权力。
甚至于像萧瑀这样的家主用老一套去教育家族子弟,往往换来子弟们梗着脖子喊一嗓子“大人,时代变了”!
……乘船溯流而上返回金陵,连夜写就一封奏疏让家仆快马送去长安,陛下自然不会拒绝他返回长安任教一事,接到这封奏疏的时候陛下必然会很开心,兰陵萧
氏这样一个江南士族领袖表态忠于陛下、奉行中枢政令,将会是江南彻彻底底纳入中枢管辖的一个巨大突破口。
然后萧瑀打点行装,对于其余江南士族一个都未通知,天明之后便乘船赶赴长安……
作为江南士族之领袖,萧瑀一举一动自然备受关注,当其余江南士族得知其人不声不响乘舟北上赶赴关中,顿时一片哗然。
大家推举萧瑀去试探房玄龄尚未有所回馈,结果这位“领袖”又不告而别,难不成其中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之变故?
该不会是陛下继丈量田亩、推行纸币之后,又有什么针对江南士族的举措予以实施?一时间,整个江南人心惶惶,不少人家坐不住了,尝试前往华亭镇求见房玄龄,看看能否探查其中究竟,孰料房玄龄抵达华亭镇之后便闭门读书、不见外客
隐隐觉察到危险,诸多江南士族只得将刚刚膨胀的野心收敛,一些先行布置的举措也赶紧收回,以免节外生枝……
*****
如果上天能够给张亮一个重来的机会,他必然不会主动投靠刘洎谋求右金吾卫大将军这个职位。
现在虽然舍去最后一点香火情份求得李勣支持,终于顺利履任,然而在右金吾卫之内却步履维艰、度日如年。
以往,“傀儡”这个词汇在书上看过、听旁人说过,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出现在自己身上……
右金吾卫是一个非常严密的庞大机构,正规兵卒多达三万余人,加上各式辅兵、辎重兵、伙头兵等等杂七杂八总计四万人,另有骡马一万余、车架五千余。有别于之前自带甲胄、军械甚至战马、粮食的府兵,左右金吾卫全部都是募兵,募兵是要开饷的,加上吃草料的骡马、日常养护的车架,维护训练之中损毁
的军械,每日里的开销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
左右金吾卫高出其余十六卫大军一等的战力,就是依靠庞大的钱帛所支撑起来的。
身为大将军、一把手,人事、财权是必须掌握手中的,否则何来威望?如何令行禁止?然而现实的情况却是,这两项全部被兵部攥在手中,全军上下七品以上的官员,无论文职亦或武职,升迁、任免的权力在兵部,钱饷、粮秣、辎重之拨付,
亦在兵部。
可兵部那是房俊的天下,虽然房俊早已卸任兵部尚书,兵部上上下下全都是他的旧部,一言九鼎、言出法随,谁理会区区一个张亮?
不仅上头被各种“卡脖子”,下边的将军、校尉也不消停。原本被房俊属意担任右金吾卫大将军的孙仁师是张亮最大的对手,但这位老兄却很是低调,一个月请二十天假,理由五花八门,小妾产子、老母过寿、训练
受伤、母猪产崽……可孙仁师虽然低调,王玄策却是个能折腾的。要么追着讨要饷钱,要么军中粮食不足,要么军械维护之费用难以为继,要么各种将校官员调动之公文等待批准……将张亮搞得焦头烂额,时时刻刻保持警
惕,唯恐被这些部下算计掉进大坑不可自拔。
“大帅,录事参军、军中司马多次询问贺兰楚石之处罚结果,要向卫尉寺与尚书省上报,不知卑职该如何回复?”
只要张亮身在军营,王玄策必然早早前来见礼,执礼甚恭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然后各种各样的琐事让张亮疲于应付。
关于贺兰楚石之事,现在算是右金吾卫一个比较出名的事件,王玄策几次三番要求尽快裁决,但张亮不为所动。“这件事情比较繁琐复杂,远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本帅也将贺兰楚石找过来问了两次,他对其贪墨渎职一事拒不认罪,就只能仔细甄别、耐心审查,毕
竟都是袍泽战友,总不能刑讯逼供吧?总之不过是贪墨渎职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且等一等,待到本帅摸清脉络、查明真相再做裁决不迟。”
张亮也不傻,既然无论如何处置贺兰楚石都不妥当,那就干脆不处置,你们能拖到我上任再来处置,我就不能一直拖下去吗?
王玄策面色犹豫,略有迟疑。
张亮奇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言,何必吞吞吐吐?”
王玄策这才小声说道:“实在是最近军中有一些流言在私底下传播,卑职不知应否让大帅知晓。”
张亮隐隐觉得不妙:“可是关于本帅?”
王玄策点头。
“流言而已,何必在意?不过本帅初来乍到,想来有些人并不服气,胡言乱语捏造谣言倒也正常,本帅别的本事没有,唯心胸宽阔素来自傲……说来听听。”王玄策道:“不少流言说大帅之所以迟迟不肯处置贺兰楚石,是因为贺兰楚石本就是您故意安排进入右金吾卫打前站的,而其贪墨渎职正是因为有您在背后撑
腰,这才罔顾军法肆无忌惮,而今您明知贺兰楚石罪行累累、证据确凿却依旧不肯处罚,原因就在于此。”
张亮大吃一惊:“据我所知,贺兰楚石之所以能够进入右金吾卫乃是走通了房俊的门路,怎地就成了我的人?”王玄策摇摇头,一脸无辜:“现在贺兰楚石一案影响甚大,已经被卫尉寺给盯上了,一旦陛下得知此案令‘百骑司"插手审讯,三木之下贺兰楚石一旦胡说八道
,大帅就麻烦了。”
张亮头疼欲裂。
他与贺兰楚石不过是点头之交,其人无论是进入右金吾卫还是贪墨渎职都与他没有半分关系,可贺兰楚石在刑讯之下会否将他招供出来?
他觉得只要房俊暗地里提示贺兰楚石一下,那么这种情况就很有可能发生。那么张亮现在所要极力避免的就是贺兰楚石被定罪,因为无论哪一个衙门审讯此案,贺兰楚石都有可能胡说八道、恣意攀咬,只要将张亮拖下水,那么他有
理也说不清。可直接赦免贺兰楚石也不行,此獠贪墨渎职、证据确凿,自己一旦将其赦免,回头就会有人弹劾自己昏聩不明、包庇纵容,甚至坐实那些当下在军中流传的
谣言……
进退维谷、取舍两难。张亮沉吟半晌,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颓然道:“事已至此,长史不妨直言到底想要干什么?别说那些场面话了,本帅也是军伍出身、行事干脆,有什么话直
接说吧。”
自从进入右金吾卫的那一刻自己就坠入一张大网,不是他无能,而是身前身后全是敌人,犹如身在荆棘林中动一下便被荆刺扎破肌肤鲜血淋漓,如之奈何?该怂就得怂,甘拜下风任意处置吧,否则坚持下去没什么好下场,自己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别等被剁碎了再想退让,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认怂的一瞬间,张亮狠狠的松了口气,全身都放松下来,连日来的那种如坐针毡、朝不保夕的感觉马上不翼而飞,心底甚至隐隐生出一些期待。
如果房俊有足够的胸襟能够放下以往的仇怨嫌隙,继续让他坐在右金吾卫大将军的位置上,哪怕只是一个傀儡他都甘之如饴,马上背叛刘洎投入房俊麾下。自家的儿子因房俊而残,两家仇怨纠葛势不两立,可但凡房俊能够点一下头愿意将他收归麾下,他又岂会拒绝?非但不会拒绝,甚至会立下誓言死心塌地追
随房俊,任凭驱策。
王玄策道:“听闻陨国公今年已经过了五十?”
张亮沉着脸:“怎么,想我尽早致仕?”他愿意当个傀儡,也愿意在房俊门下当狗,什么贞观勋臣的名誉、资历都是狗屁,他可以不要颜面。但让他放下所有权力致仕归乡那是万万不肯的,如果房
俊以此相胁迫,他宁愿鱼死网破也不会屈服。王玄策笑容可掬:“陨国公年富力强,正是建功立业之时,若就此致仕实乃帝国不可估量之损失。您自然可以坐在右金吾卫大将军的位置上,过几年军制改革
完成枢密院设立,军机处就将撤销,在枢密院重新成立一个参谋处,以您的资历、功勋,或许您也可以争取一下。”
张亮点点头。就算现在将他踢走,也必然会有旁人空降而来,右金吾卫大将军这个职位基本不可能交给房俊,再换一个人未必有自己拿捏……自己如果老老实实甘当“傀儡
”,既挡住了旁人空降之可能,且右金吾卫牢牢掌控在房俊手中,而作为补偿,则是房俊承诺将来让他进入枢密院。虽然这种命运被人支配的感觉非常不爽,但张亮权衡利弊之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与其被一脚踢走颜面丧尽威望尽失沦为天下笑柄,还不如老老
实实当一个“傀儡”,等着日后的补偿。
只不过如此一来等同于背弃刘洎,却又不算是上了房俊的船,两面皆失啊……
“兹事体大,容我考虑一二,再给答复。”
“这是自然,末将不急,大帅自可慢慢考虑,这个条件任何时候都有效。”
张亮吐出一口气,忽然感到一阵掏空也似的疲惫。
……
回到值房,王玄策便见到孙仁师正坐在地席上沏茶,便笑着到了跟前,施礼之后坐在对面。
孙仁师斟了杯茶放在王玄策对面,笑问:“大帅如何答复?”
王玄策双手接过茶杯:“说是需要考虑一下,但他知、我知,不过是托词罢了,拖延一下以维护自己的颜面,仅此而已,他只有这一条路走,没得选。”窗外的槐树枝叶茂盛,阳光穿过枝叶缝隙照在窗户上洒下一片斑驳光影,夏风清凉,孙仁师很是感慨:“大帅维护之情、简拔之恩,惟有以死报效,再无其他
”被房俊指定担任右金吾卫大将军之时,孙仁师心潮澎湃、血脉贲张,等到皇命与中枢任命张亮前来,他无比颓唐、沮丧,即便房俊再是将他视为心腹,身为“
降将”半路投诚而来的孙仁师也不认为房俊会为了他违抗皇命、抵抗中枢。
可房俊却对他一如既往的支持,更甚至将王玄策派遣过来,告诉他只需低调隐忍、按部就班,大将军之职位迟早是他的,一切皆由王玄策出面就好。如果自己算是房俊的人马,那么王玄策就是房俊嫡系之中的嫡系,这个原本守城门的兵卒被房俊简拔之后委以重任,执掌数千人的“东大唐商号”以及以万万
计的庞大财富,将这样人辅佐自己,足以见得对自己的看重。
忍不住心中庆幸当年脱离左翊卫摆脱关陇门阀之决定是何等正确……王玄策笑了笑,喝了口茶水,低声道:“大帅之所以简拔吾等,并非是为了吾等效死,而是使吾等低贱之力不至于埋没于草莽之中,能够尽心竭力效忠大唐。
在大帅眼中,大唐至高无上,大唐的利益至高无上。”孙仁师知道自己说错话,不过并不以为然:“大帅不在意吾等之效忠,吾等却不能没良心的去追求什么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在我心中,既然大帅始终维护国家
利益,将大唐视为至高无上,那么效忠大帅便是效忠大唐,这并不相悖。”
“将军之言深得我心,托大说一句,英雄所见略同,哈哈!”
王玄策展颜而笑,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了孙仁师一杯。人不能忘本,也应有志,房俊有简拔之恩,而他的利益又恰好代表着帝国的利益,当大家聚在一处为了帝国的繁荣昌盛而努力,利益一致、志同道合,这是
何等之畅然快慰?孙仁师没有一丝半点大将军职位被“窃据”之沮丧、怨忿,笑着道:“你我一心、并肩携手,为大帅看顾好这个家,名义上谁是长官并无所谓,任何时候这都
是大帅的部队,对大帅唯命是从。”
王玄策深以为然:“只要左右金吾卫听命于大帅,大帅的根基便稳如泰山,那些魑魅魍魉也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刀锋所向,顷刻之间烟消瓦解。”
孙仁师重重颔首:“正是此意!”
*****
夏日的青海湖碧波荡漾、水鸟翔集,岸边绿草如茵,天边山脉横亘、无数山峰依旧被白雪覆盖,碧空如洗、风和日丽。雪白的羊群在草地上慢悠悠的聚拢,汉人商队穿越祁连山山口向南而来,绕着青海湖直抵伏俟城,自北城门鱼贯驶入城内。入城之后由城中官员引领前往北
城墙附近的货场,将一车一车货物卸下、入库。粮食、布匹、药材、甚至钢刀、铁甲……吐蕃官员眼珠子都泛红,兴奋异常的将货物一样一样入库,清点数量、登记造册。有了这些辎重装备,噶尔家族的
军队起码战力飙升三成,只要不是去攻打逻些城,足以在青海湖一带横着走。
而汉人商队的头领,此刻正成为禄东赞的堂上客。禄东赞脸上有着明显的高原红,身躯枯瘦、精神矍铄,跪坐在窗前的地席上,窗外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很是舒服,喝了口茶水,赞叹道:“真是好茶啊,你们
汉人总是能做出此等巧夺天工之物,只可惜我吐蕃人偏居一隅,地寡民贫、物产凋零,连饭都吃不饱,实在是享受不起这等天赐之物。”对面的裴行俭玉面俊朗、风姿卓越,即便身处风沙肆虐之地身上的锦袍依旧一尘不染,世家公子风范彰显无遗,喝茶的姿态端庄优雅,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
毫浸Yin官场的腐朽之气。“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天有黑白、月有圆缺,没有谁完美无瑕,彼此之间互通有无才是天道。大唐富庶、物资丰沛,然吐蕃也有大唐亟需之战马、牦牛,只需两国和谐友爱增加交往,自然各取所需共同富裕。然而逻些城的领主们却贪欲炽盛
,只知弯刀纵马恣意掳掠,将两国边境搅合得风声鹤唳、战火处处,不知所谓。”禄东赞深有同感,叹气道:“一群目光短浅的鼠辈而已,只知自己刀剑之利、民风剽悍,却浑然不知唐军火器之威、战略之强,甚至不仅掠夺大唐,便是我这
个大相也是他们眼中钉、肉中刺,亟待除之而后快。”
心中很是感慨。时至今日,松赞干布威望绝伦、一家独大,根本容不下任何一个有可能挑战他地位的势力存在,而噶尔家族就是他最大的潜在威胁,各种打压自然如期而至
只可惜当初出使大唐未能成功求娶到大唐公主,否则自己凭借那样的功绩足以拉拢更多的贵族、领主与松赞干布分庭抗礼,何至于眼下这般被逐出逻些城,
惶惶然有如丧家之犬?想起和亲,自然又想起当初坏了大事的房俊,那是大唐朝堂之中少有的强硬派,甚至说出“不和亲、不纳贡、不赔款”之类的强硬之言,结果就连倾向于和亲
换取两国友好的太宗皇帝都不得不迫于舆论压力,从而拒绝了吐蕃的求亲。
某些方面来说,噶尔家族之所以有今日之落魄,正是拜当初房俊所赐……裴行俭放下茶杯,直了直腰杆,封疆大吏之气势彰显无遗:“先发制人,后发者受制于人,此乃先贤之金玉良言。如今噶尔家族处处遭受打压,越是逆来顺受就越是助长逻些城那些领主的骄狂,正该奋起反击,让那些尸位素餐的领主们感受到噶尔家族的强盛。越国公曾经说过一句话,在下一直奉为圭臬:以团结求团
结,则团结忘,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
他如今身为安西都护府副都护、长史,不远千里赶赴青海湖而来,就是为了运输粮秣辎重军械,支持禄东赞奋起反击逻些城的压迫。
禄东赞沉默少许,越是琢磨越是觉得这句话当中所蕴涵的人间至理,赞叹道:“越国公当代哲人、学问无双,我不如也。”这就是大唐与吐蕃的不同,吐蕃固然强盛一时、兵甲无敌,面对唐军之时也屡屡形成优势,但是双方在底蕴上却天壤之别。不过是大唐一个纨绔子弟,潜心
治学不久之后便能够说出这样的至理名言,足以见得大唐之文治是何等光芒耀世、举世无双。故而吐蕃一旦与大唐开战,或许短时间内能够占到一些便宜,但局面一旦陷入僵持,凭借庞大的底蕴与广袤的疆域,最终的胜利者一定是大唐。
对于大唐,禄东赞始终心存畏惧,更何况他如今被排挤出逻些城远离吐蕃权力中心,不得不依靠大唐的支持才能带领家族扎根在这青海湖,哪里还有能力攻略唐
地?而裴行俭的来意他也明白,在突厥、薛延陀、高句丽、吐谷浑相继灭亡之后,大唐上下都将吐蕃视为未来最为强劲的敌人,若是能够怂恿噶尔家族挑起吐蕃
内战,那么无论最终是他禄东赞反攻逻些夺取吐蕃政权、亦或是松赞干布居高临下击溃噶尔家族,两败俱伤之下,受益方都将是大唐。但是现在,噶尔家族其实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他不愿臣服于唐人,却也不得不借助唐人的力量抵御逻些城,万一松赞干布整合完毕逻些城的贵族、领主
,稳定后方,旗下铁骑必然自高原居高临下俯冲而来。
没有唐人的支持,噶尔家族只能成为松赞干布铁蹄之下的齑粉。
噶尔家族需要唐人的支持,远比唐人需要噶尔家族抵御吐蕃铁蹄的需要更为迫切。
裴行俭仪态优雅,笑着问道:“噶尔家族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只要是大唐有的,绝不吝啬。”
禄东赞的眉毛很长,眉尾耷拉下来使得眼睛呈现三角形,眼眸光芒闪烁:“如果老夫要那些火器呢?”火器是唐军之所以纵横天下的基本,若是吐蕃人有了火器必然可以与大唐一战,然而出乎他的预料,裴行俭依旧笑容可掬:“火枪不行,产量太少唐军都不能
大量装备,火炮更是想都别想,不是舍不得给,是真没有……但是震天雷可以。”
禄东赞瞪大眼睛:“果真?”
裴行俭颔首:“果真!”火器之秘不仅在于火药之配方,更在于铸造之技艺,禄东赞两者皆无,就算给他一些火器也并无后患。噶尔家族虽然是吐蕃国内数一数二的大部落,但是与
松赞干布相比依旧孱弱,有了火器也能助长噶尔家族的战力,更多的消耗掉松赞干布的力量。
禄东赞沉默少顷,叹息道:“大唐就真的认为噶尔家族会与逻些城必有一战?”
裴行俭摇摇头:“战或不战,并不是唐人能够决定的,但大唐的边境只有朋友、没有敌人。”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要么你成为朋友,得到大唐的帮助去攻击敌人,要么你成为敌人,大唐会找到朋友来攻击你。
禄东赞面容愁苦,半晌不语。从见到裴行俭来到伏俟城的那一刻,那就知道大唐的决心了,这样一个前程无量、强势无比的人物亲自来到伏俟城,就意味着大唐的耐心已经耗尽,留给噶
尔家族的选择不多了。话说的比较客气,“战与不战不是大唐能够决定”,事实上噶尔家族夹在逻些城与大唐之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与逻些城合为一体居高临下俯冲贺兰
山口侵入河西走廊,要么在大唐的帮助之下仰攻逻些城。
只有这两条路。
而无论选择哪一条,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足以使得噶尔家族举族覆灭。
即便是号称“吐蕃第一智者”的禄东赞,面对如此死局,也一筹莫展、进退维谷。
“兹事体大,让我考虑一下。”“抱歉,如今大食国觊觎东方、蠢蠢欲动,穆阿维叶那个疯子随时都有可能倾举国之力侵犯安西都护府,我们必须在此之前解决河西走廊的威胁,没有时间给
你考虑。我返回河西之后,或者是无以计数的粮秣、军械进入伏俟城支援,或者数万装备精良的骑兵冲出贺兰山口与你决一死战,两个你只能选一个。”
噶尔家族替大唐在青海湖挡住吐蕃骑兵、确保河西走廊安全,这是大唐愿意看到的,但噶尔家族孜孜不倦的从大唐吸血、壮大己身,这违背大唐的利益。
弱小的噶尔家族是挡箭牌,壮大的噶尔家族有可能成为肘腋之患。
禄东赞目露凶光:“大唐何苦咄咄逼人,不给噶尔家族一条活路?”
无论怎么选,要么对上逻些城的铁骑、要么对上武装到牙齿的唐军,噶尔家族即便最终活下来,也必定不知多少子弟倒下用鲜血染红这片土地。
这就是弱小者的命运吗?
强国之间用以博弈的炮灰?
不甘心啊!裴行俭寸步不让:“在你噶尔家族尚未付出任何代价之前,大唐岂会相信你们会是友好睦邻而非豺狼虎豹?这世上从未有不劳而获之事,想要大唐的援助、支
持,就要拿出相应的东西去换取,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因为大唐的每一粒米、每一匹布、每一块铁都是亿万百姓的税赋,谁也不敢将这些白白浪费。”
禄东赞面色灰败,嘴唇翕动一下,语气低沉:“可大唐如何保证会一直支持噶尔家族到底?”
与逻些城开战,他怕;但是如果大唐半途撕毁合约,他更怕!眼下尚能维系苟延残喘之局势,可一旦开战就是不死不休,等到噶尔家族的战士攻上高原、兵临逻些,大唐却忽然撤走所有援助,到时候噶尔家族叫天天不
应、叫地地不灵,如之奈何?裴行俭跪坐,双手撑在腿上,上身微微前倾,目光凌厉锋锐:“还是那句话,你没得选。每一个大唐边疆的国家,要么是大唐的朋友、要么是大唐的敌人,大
相希望成为哪一种?”
禄东赞痛苦的闭上眼睛。
无论想成为哪一种,都必须与吐蕃开战,否则大唐就会先集中力量消灭噶尔家族,获取伏俟城之后依托贺兰山再与吐蕃周旋。
至于大唐是会援助到底,亦或是半途撤走将噶尔家族丢在高原之上,那就只能看大唐的良心了。然而大唐最近些年一贯鼓吹“帝国利益高于一切”,什么颜面、风评、良心等等在帝国利益面前一文不值,如果两败俱伤的噶尔家族与吐蕃符合大唐的边疆策
略,那么该撤退的时候他们一定毫不犹豫的撤退,将噶尔家族丢在高原之上独自面对松赞干布的军队。
……
裴行俭走得很是潇洒,宽袍博带策马疾行,风吹衣袂飘然若仙,世家子弟的气质拿捏十足。
而伏俟城内的禄东赞则陷入一阵悠长的咳嗽当中,面红似血、差点连脏腑都咳出来……
“父亲,可曾好一些?”长子赞悉若送走裴行俭,回城之后便发现父亲的异常,赶紧上前拍着后背给父亲顺气,刚要叫医生,却被禄东赞抬手阻止:“无需大惊小怪,一时岔了气而已
,那些巫医哪里会治病?不过是弄一些符箓烧成灰让我喝下而已,反倒是弄得人心惶惶,当次紧要关头,万万让人知晓我的病症。”
说到这里,心头愈发对于当年没能和亲深感惋惜、扼腕不已。以当年吐蕃之强势,一旦成功与大唐和亲,就可以理直气壮的要求大唐陪嫁各种农业、冶炼、医药等等方面的人才,吐蕃必将雄踞高原、国力暴涨,何至于
国内连一个精通医理的郎中都找不到,生病就只知道灌草木灰?
一步错,步步错,眼睁睁的看着国运从眼前溜走,禄东赞岂能不郁结于心、悔不当初?
喝了一口水,禄东赞总算是顺过气,喘息着道:“做好准备吧,只待大唐答允援助的粮秣、军械、火器到位,咱们便向逻些城开战,攻上高原。”刚才谈判之时他虽然在门外,不知其中细节,但对于禄东赞的决断并不意外。夹在两大强国之间,想要左右逢源根本没可能,只能择选一方而从之,相比于
恨噶尔家族不死的逻些城,更强盛的大唐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赞悉若摇摇头,迟疑道:“唐人最希望的是我们与逻些城两败俱伤,再不能威胁贺兰山麓,今日裴行俭信誓旦旦,他日未必不会落井下石。”
禄东赞又剧烈喘息一阵,抓住长子的手,目光殷切:“你要记着,此战过后无论发生什么,你要带着你的兄弟、子侄全部归顺大唐,生生世世、效忠大唐!”赞悉若大吃一惊:“这如何使得?咱们噶尔家族虽然时运不济,然底蕴强大,纵然一时间实力不振,可只要能够缓过这口气,一样能够横行吐蕃、傲视大唐!
“屁!”禄东赞大骂一声,又引起一阵咳嗽,好半天才道:“不要痴心妄想了,夹在两国之间的噶尔家族最终的结局只能是化为齑粉、灰飞烟灭,想要把血脉传承下去
,就只能归顺大唐。唐人有横行寰宇、傲视八荒之雄心,不在乎族源血脉,只要有才能都能为其所用,唯有在大唐,噶尔家族才能延续下去。”赞悉若的智慧只比其父差了一点点,这会儿明白了禄东赞的苦心,也赞同禄东赞的眼光、决断,可毕竟年轻,心中血液沸腾、怨气冲天,恨声道:“可即便如
此,也无需用我噶尔家子弟的性命去做这个投名状,取信于唐人吧?”一场明知必败的战争,眼睁睁将族中子弟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只为了噶尔家族嫡系子弟彻底取得大唐信任、融入大唐,这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