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相对沉默,家族穷途末路的悲伤在空气中凝聚,在大国夹缝之中连苟延残喘都会被碾为齑粉的命运让人牙根嚼碎、目眦欲裂,却也无可奈何。“砰!”赞悉若狠狠锤了一下面前茶几,红着眼睛道:“什么泱泱大国、礼仪之邦,都是一群豺狼虎豹,吃了肉连骨头都得嚼碎,与逻些城那些背信弃义之禽
兽何异?恨不能手刃之扒皮抽筋!”
禄东赞蹙眉,喝叱道:“发怒是最无能的表现,有这样的精力不如多想想如何规避凶险,虽然现在吐蕃与大唐都想要咱们死绝,却也并非没有回天之术。”
赞悉若知道父亲足智多谋、智计百出,忙问:“计将安出?”
禄东赞摇摇头:“计策肯定是没有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计谋都毫无用处,唯一可以利用的是局势。”
赞悉若不懂。
禄东赞简单解释一下:“如果我们与吐蕃只能留下一个,你觉得大唐会留下谁?”
“那自然是我们,我们的要依附大唐而生,实力远远不如逻些城,我们没威胁。”
“如果面临奉行国策与灭国之功的选择,唐军会选哪一个?”赞悉若道:“那必然是灭国之功!大唐的目的只不过是看着我们与逻些城两败俱伤、重新恢复地区稳定而已,可如果有覆灭吐蕃的机会,哪一个将军会放过呢
?”
禄东赞目露凶光,狠狠道:“所以咱们要稳住,一些听从唐人指挥,但是在关键时候,咱们要把唐人拉进这滩浑水里,别想站在岸边指手画脚、独善其身!”
*****八月的长安就好似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炉,纵横绵密的关中八水浩浩荡荡却未能带走多少酷热,朱雀大街两侧的树木蔫哒哒无精打采,庭院里花树上的知了都
懒洋洋有气无力。
巨大的冰鉴放在窗户下,一阵阵凉风吹入屋中,与外间的酷热恍如隔世。
高阳公主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抚了抚鬓角,勉强打着精神用毛笔在礼单上写写画画,一旁的房俊则捧着一份库房清单,时不时的给出一些建议。喝了杯茶水,房俊烦躁的将清单丢在桌案上,向后仰躺在椅背,有些不耐烦道:“不过是寻常送礼而已,何必这般仔细认真?再说长安距离新罗万里之遥,舟
车相继、颠簸迢迢,那些瓷器玻璃不知损坏几成,要不干脆我让水师那边从库房之中挑选一些珍稀之物给李恪送去行不行?”
高阳公主柳眉蹙起,有些不悦:“送礼这种事最重要是心意,岂能马马虎虎的糊弄?一个茶杯、一个镜子都需要好好择选才是,似你这般简直不知所谓。”
一众皇子、公主当中,她与李恪自小亲近,对这个英俊开朗、才华横溢的兄长很是崇拜,而李恪因为她自幼丧母而对她关怀备至,兄妹感情甚笃。
如今李恪就藩新罗、远隔万里,高阳公主依旧每年夏冬两次安排人送去礼物。
房俊不耐烦这些,无奈道:“你想送什么就送什么,就算把库房搬空我也无话可说,可以放我离开么?天太热,打算洗了澡……要不一起?”高阳公主白了他一眼,不耐烦的挥挥小手:“走吧走吧,这天气大抵也只有芙蓉园那边凉快一些,不妨去寻你的女王陛下,再或者去终南山也好,美人、爱子
,纵享天伦。再不济宫里还有一位小公主呢,芳心永系、情愫暗生,说不定任君采撷……”
这话里醋味太大,房俊苦笑摇头,告饶道:“殿下恕罪,微臣言辞不当、自悔无地,往后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噗嗤!”
高阳公主被这句新鲜的话语逗得乐不可支,摆摆手娇声道:“赶紧去洗你的澡吧,看着你就烦,哼哼。”
“多谢殿下宽宥,微臣感激不尽,要不以身相许如何……”被赶了出来,房俊去一侧的厢房打算冲了澡,家仆却送进来裴行俭的一封信,打开来仔细看过,原来裴行俭已经回京正在入宫觐见,想来稍后陛下会召集群
臣商议吐蕃局势,故而在信中将他与禄东赞见面谈判之前后详细说了,以便于房俊心中有数。
看完信,取出火折子点燃看着信笺烧成灰,冲了个澡换上了紫袍官服、系好了金鱼袋,沏了一壶茶喝了一半,便有宫里内侍登门,宣读陛下口谕入宫觐见。
房俊这才施施然起身,天太热不适合骑马,否则到了太极宫便一身汗,坐着马车赶赴太极宫。等到入宫进了武德殿,便见到几位重臣已然围着一座巨大的沙盘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种沙盘是兵部花费了巨大人力物力得到详细情报、数据之后制作而
成,皇宫内有一套,兵部还有一套,各个地区分别制作,摆满了武德殿的几间偏殿,面前这个就是贺兰山以南至吐蕃的地形。
房俊先向李承乾施礼,而后又向几位同僚相互见礼,冲着正在奏禀事宜的裴行俭、崔敦礼微微点头,之后上前站在李承乾、李孝恭、李勣之后……
而李承乾左手边是文臣的位置,惟有刘洎一人。吐蕃局势正该军方掌控,并不在文官管辖之内,之所以让刘洎在座,还是因为一旦局势变化有可能爆发战争的时候,需要文官给出意见,当然最重要是要全
力配合。刘洎面色安然,心中却颇为沮丧,只看眼下殿中诸人即可知晓文官被压制得何等厉害,军方嚣张跋扈,一群名帅猛将一个劲儿的向外扩张,除了战争还是战
争,就不能消停几日?
身为文官领袖,刘洎所承受的压力极大……沙盘上各种样式、各种颜色的旗子插得到处都是,崔敦礼详细的介绍噶尔家族的势力范围、吐蕃各部的兵力布置,其间山岭沟壑、河流湖泊都映照眼前,如
观掌纹、一目了然。
李孝恭拍了拍房俊肩膀,指着沙盘夸赞道:“你任兵部尚书时间不长,但功勋卓著,只此一件事便可青史垂名,了不起啊。”房俊很是谦虚:“郡王谬赞了,此沙盘是集结兵部上下之全力,无数人贡献出聪明才智,更有无数人或是爬冰卧雪或是餐风饮沙或是与蛇虫为伍在烟瘴之下丧
命,用脚板丈量南北跋涉东西,在下岂敢居功于一身?”他比谁都知道地图的重要性,所以在担任兵部尚书之初便力排众议,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勘察全国各地的山川、河流、地势,甚至依仗商队以及细作对周边各
国进行测绘,譬如高句丽,若非事先绘制其全国舆图,哪有李二陛下开战之初的长驱直入、势如破竹?
但限于此时的交通、通讯等等条件,付出的代价极其巨大,面前这小小的沙盘,凝聚的是无数人的心血甚至生命……李承乾对此予以肯定:“听闻兵部的抚恤、补贴素来做得不错,切忌不要有所疏忽,那些做出卓越贡献为了帝国流血流汗甚至付出生命的人,无论是官、是吏
、是将、是卒,都要给予必要的关怀,大唐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功勋。”
“陛下仁爱宽宏,社稷之福、臣等之福、天下万民之福也!”
……
李承乾指着沙盘上逻些城的位置,问裴行俭:“裴卿认为禄东赞一旦与松赞干布开战,在大唐全力援助的情况下,胜算有几分?”
裴行俭恭声道:“一分也无。”刘洎奇道:“既然没有半分胜算,为何还要浪费无以计数的粮秣自重军械兵甲去援助禄东赞?这些年国库虽然充盈一些,但天下饥寒交迫的百姓依旧数不胜数
,每一分、每一文都不应该浪费。”
这就是军方与文官的基本冲突所在。
文官需要政绩,而政绩不可能平白得来,需要持之以恒孜孜不倦的投入,但是当国库被军方抽干,文官拿什么争政绩?没有政绩,怎么升官?军方同样如此,想要确保军方上下的利益,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肯定是不行啊,唯有不断的征战才能攫取更多的利益,爵位、官职、财富,都只能从战场得
来。
军方恨不能铁骑突进将大唐的旗帜插遍天涯海角,文官则坚称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裴行俭看了刘洎一眼,没说话,他现在的职责是以安西都护府副都护、长史之身份以供陛下咨询、参议,至于这一仗打不打、如何打与他无关,刘洎的问题
更与他不沾边。裴行俭的态度令刘洎皱眉,严格来说裴行俭并不算武将,虽然一直身在军方却是文职,日后回到中枢也必然成为文官的一份子,现在却迫不及待的为军方牟
利,简直糊涂。崔敦礼淡然道:“兵部对于吐蕃局势之预测、推演已经进行了十余次,一致认为如果任由禄东赞做大进而彻底控制整个青海湖地区,将会对大唐造成极大隐患,尤其是祁连山北河西四郡,时刻在其兵锋威胁之下。而河西走廊联通西域,是绝对不能出现半点意外的,故而这一战势在必行,最低的目标也要将噶尔家族消耗殆尽,若是能够使其与松赞干布两败俱伤,则最为完美。一旦战略目的达成,吐蕃至少需要二十年修养生聚,大唐的国策自然可以从容调整。”
刘洎蹙眉,有些不解:“听崔尚书之言,居然认定禄东赞的威胁大于逻些城、大于松赞干布?虽然禄东赞号称吐蕃第一智者,但松赞干布十二岁即位,降服象雄、平定内乱,推广灌溉、制定文字、颁布吐蕃法令,创设行政制度和军事制度,设置官职品阶,,统一度量衡和课税制度,实乃一代雄主,更遑论松赞干布占据
逻些城居高临下,禄东赞固然是一方豪杰,却如何能够比松赞干布给予大唐的威胁更大?”崔敦礼淡然道:“所谓术业有专攻,中书令对于吐蕃、对于松赞干布之了解不过是流于表面,其人之功绩世人皆知。然则兵部对吐蕃多年孜孜不倦、不畏艰难
之渗透,却绝非这般肤浅。”
肤浅?刘洎挂不住面子了:“愿闻其详。”崔敦礼取过一根紫檀木制成的细长木棍,先在逻些城的上方点了点:“吐蕃统一高原,松赞干布雄踞逻些,兵强马壮、战力强横,诸多小邦、部落尽皆慑服、
听其号令,但是它有一个最为致命的弱点,那就是高原物资匮乏、而物资丰富之处皆在边疆。”
木棍离开逻些城,先落在青海湖:“吐谷浑故地水草丰美、气候温润,现在却在噶尔家族控制之下,吐蕃已断一臂。”继而木棍又来到逻些城西北方向:“此处乃是一邦国,名为‘苏毗",最是富裕,整个吐蕃兵马钱粮、半出其中。松赞干布虽然乃是赞普,但只是名义上的吐蕃领袖,因为他的强势可以号令吐蕃各部,但实质上吐蕃的统治方式却是联盟形式,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来。平常自然以松赞干布为尊,赞普号令、莫敢不从,可
一旦涉及到各部的具体利益,赞普的话并不一定管用。”
房俊从旁补充:“吐蕃目前仍旧是一个奴隶制社会,一群奴隶主联合起来统治这个国家。”
李承乾茫然:“奴隶制社会?”
房俊点点头:“就像是夏商周那样。”
李承乾仔细想着夏商周的社会制度,有些恍然。崔敦礼续道:“所以吐蕃的内部并不和谐,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弱干强枝",以往或许没什么坏处,大家都能团结在松赞干布周围,松赞干布也有这个威望与
能力,但现在不同了,因为噶尔家族形同叛逆的举措,且占据了青海这个钱粮畜牧之地,吐蕃内部必然裂痕滋生。”
刘洎再是不愿,也得承认兵部的功课做得确实太好。
“噶尔家族不过是吐蕃一个小部落,为何又比逻些城的威胁更大呢?”面对刘洎似乎有些倔强的提问,崔敦礼面色如常:“因为青海湖,这片土地乃是吐谷浑的故地,水草丰美、河流众多,噶尔家族只需再次繁衍生息二十年,说
不得就是下一个吐谷浑。而吐谷浑带给前隋、大唐的威胁,中书令大抵还没忘吧?”
刘洎闭嘴不言。他发现一个非常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好像房俊担任过主官的衙门,譬如工部、兵部,都习惯于做一件事之前竭尽全力的做好各种细致的准备,无论付出多大
的代价都尽量将方方面面近乎于完美,以便于制定最为完善且符合实际的计划,甚至在某一个时刻从容改变计划。
这使得每做一件事情之前的准备工作非常繁琐、损耗极大,可一旦开始,却非常从容。
或许中书省也要引入这样的办法,这是大趋势……崔敦礼见刘洎不言,继续说道:“大唐需要噶尔家族扼守要冲抵挡随时可能俯冲而下的吐蕃骑兵,却不能任由噶尔家族做大成为隐患,所以这一战势在必行。
李承乾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场战争的必要性:“那么这一仗要打到什么程度,或者说,预定的战略目的是什么?”
崔敦礼道:“预定的战略目的是噶尔家族与逻些城两败俱伤,如果噶尔家族战损达到一半也可接受。”即便噶尔家族只剩下一半战力,只需在吐蕃骑兵居高临下俯冲而至的时候抵挡其迅猛攻势便足矣,驻扎在祁连山口、河西四郡的唐军会有从容的时间完成集
结,以逸待劳、重击吐蕃骑兵。战术也并不复杂,噶尔家族集结部队,由大唐予以援助,然后自青海湖畔的唐蕃古道由下至上一路向着逻些城仰攻而去,只需打到查吾拉山口,便可以调动
整个逻些城的防御,其间极有可能引发吐蕃内部的剧烈震荡,一场大战过后无所谓胜负,战略目的都已经达到。李承乾左右看了看,而后说道:“此战由裴卿坐镇河西全权负责,担任青海道行军大总管,兵部以及各处衙门全力配合,如有重大变故需提交军机处商议决断
,其余则裴卿相机行事。”兵部的权柄、实力太大了,必须予以遏制,裴行俭以安西都护府副都护、长史之职位负责此次作战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加上一个“青海道行军大总管”就无
妨了。
裴行俭单膝跪地,大声道:“谢陛下恩典!陛下放心,微臣定然竭尽全力,扫除大唐边陲隐患!”
“行军大总管”虽然只是临时的官职,战后即撤销,但这是一种资历,日后裴行俭回京任职,足够担任六部尚书、九寺寺卿,堪称一步登天。
消息传出去难免有人心中艳羡,但并不会有太多人质疑裴行俭的能力。
作为“房俊一系”当中名列前茅的杰出人物,这些年裴行俭换了不少官职,但每一次都能做得出类拔萃,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谁都知道只需打熬资历,他日必然成为帝国重臣。
只不过积攒资历的机会来得如此之快,怕是要出乎许多人的预料……
……梁国公府花厅早已成为长安城的传说,据说此处乃是大唐第一座多层玻璃穹顶、幕墙的花厅,加上独特的加热系统,使得即便是在冬日,花厅之内移栽的南
方花卉也照常生长、甚至开花结果。如今虽然多有权贵、富贾之家效仿,但无论花厅规模还是栽植技术都远远不如。
置身其中,恍若投身到岭南、南诏的丛林之中,奇花异草层出不穷、花卉果树错落有致,就是潮气甚重……裴行俭自气候干燥、风沙肆虐的西疆返回,骤然处于此等湿润环境很是不适应,一杯茶喝下去便冒汗,擦着额头汗渍,苦笑道:“越国公若是对我有何不满,
直言无妨,便是训斥、鞭笞也毫无怨尤,何必让我如坐针毡?”
房俊放下茶杯,摇着手中折扇,不似朝堂重臣倒更似坊间纨绔,似笑非笑道:“你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裴行俭整襟危坐,肃容道:“对也好,错也罢,陛下乃九五至尊、帝国之主,金口御言敕封下官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下官又岂能抗旨不尊?况且,下官自认
功勋、能力都足矣胜任,所差不过是资历而已,可资历本就是委以重任的时候累计起来的,若无重任,何来资历?”
“呵呵,后面这一句是你的心声吧?之前是否有怀才不遇、明珠蒙尘之感?”
“下官不敢。”房俊喝了口茶,伸手将身边一株牡丹上一朵艳红花朵掐下,丢在茶几上:“是不是薛仁贵担任安西大都护执掌西域,而你只能作为他的副手,所以心中不服?
裴行俭盯着那朵花,不说话。房俊轻叹一声:“你与薛仁贵皆出自我门下,我素来一视同仁,岂能厚此薄彼之心?薛仁贵勇冠三军、兵法出众,将来必然成为一方统帅,但也仅此而已,他
处事不够圆滑、政治缺乏天赋,这是天生的缺陷,无法弥补。而你不同,你不仅兵略精通、且从小耳濡目染使得政治才华出色,前途不可限量。”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茶几那朵花:“但你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现在的你还不具备抵挡狂风骤雨的能力与底蕴,一着不慎就容易一蹶不振。”
裴行俭这才抬起头,面色动容,羞愧道:“是我急于求成了,明日一早便上书陛下,请辞青海道行军大总管一职。”世家子弟、少年得志,难免任性骄纵、眼高于顶,即便是裴行俭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不能免俗,他与薛仁贵一样的功勋昭著、一样的能力出众,岂能甘心久居
人下?机会摆在眼前,自然想要青云直上、功成名就。
至于背后的隐患并非看不见,而是自信不会造成太大的困扰与伤害。
但是现在房俊指明如此做法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进而影响日后的仕途,这才有些后悔。房俊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傲然道:“若当时推辞也就罢了,那叫韬光养晦、谦虚低调,旁人只能赞扬,现在请辞那就是心虚胆怯、避难就易,会被人耻笑!事已至此,不作便罢,做了就要做到最好!你只管全力以赴将这场仗打好、打漂亮,其余一些阻碍就交给我,一定给你扫平障碍,全无后顾之忧。谁敢捣乱,就
敲断他的腿!”
裴行俭感激涕零,起身单膝跪地。没什么好说的,士为知己者死而已。
在世人眼中,寒门子弟家道中落、困顿不堪,自然应当更多几分沉稳踏实、现实钻营,以便于尽早积累家业、力争上游;世家子弟家境优渥、资源丰富,不需蝇
营狗苟、结党营私,而应当志气高昂、忧国忧民。
然而事实却正好相反。
世家子弟自幼对权谋之术耳濡目染,深明天下大势,所以更多时候将心思放在经营人脉、维系利益之上,他们知道这才是赖以维持家族传承的根本。
而寒门子弟缺乏对世界的理解,心志受书本、典籍之熏染,将那些“舍生取义”“忠孝仁义”等等奉为圭臬,更多理想主义。裴行俭出身于世家名门,从小耳濡目染,明白个人之能力固然重要,但身后的资源却是决定一个人最终高度的基础,没有整个家族的鼎力扶持、资源倾斜,
世家子弟未必就比寒门子弟更为优秀。
即便是刘仁轨这样门庭破落甚至不得不委身为家丁的士子,得到房俊的扶持之后一路青云直上官至兵部左侍郎,便可见所谓“仕途”之本来面目。“不要被禄东赞的言语、行为所迷惑,此人号称‘吐蕃第一智者"绝非浪得虚名,能够辅佐松赞干布一统高原、慑服诸部,甚至在松赞干布的全力打压之下依旧
谋求到青海湖那样庞大的地盘,岂是易与之辈?所以要时刻保持警惕,必要时候宁肯放弃战略目的也要及时抽身而退,绝对不能被他裹挟着向吐蕃开战。”
房俊千叮咛、万嘱咐,他相信裴行俭的能力,但绝对不敢轻视禄东赞的智慧与谋略,即便在最为凶险的绝境之中,他依旧相信此人有翻云覆雨之手段。胁迫噶尔家族攻击逻些城以至于双方两败俱伤之战略,可以确保大唐边疆安稳二十年,且没有了禄东赞以及噶尔家族的辅佐,松赞干布未必还能够如历史中
一样牢牢掌控吐蕃各部,成就强横一时的吐蕃帝国。但大唐绝对不能直接与吐蕃开战,当下大唐军队严重缺乏高原作战的训练,即便训练再是刻苦、装备再是精良,一旦登上高原产生高原反应,猛虎也要变成
病猫,一场“代理人战争”就将成为陷身其中、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这是当下的大唐绝对不容许的。裴行俭重重颔首:“大帅放心,就如同您以往所言那般,‘战略上轻视对手,战术上重视对手",在下始终铭记于心,既不会因为敌人的强大而妄自菲薄、心生
胆怯,更不会因为敌人的虚弱而骄狂自大、目空一切。”
房俊欣然道:“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只要时刻保持警惕,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有些人天生就是做大事的,就算埋没于沙土之中亦能出人头地、绽放光芒。
*****民部作为六部之中仅次于吏部的存在,每日里的繁忙程度却是六部第一,各州府县的税赋解递、账目核销、朝廷六部九寺的拨款审核,每一件都是一个大项
目,需要数十乃至于上百人在主官的带领下夜以继日的工作。
近些时日官吏们在忙碌之余,私下议论纷纭,对于金部郎中唐嘉会负责“纸币”发行一事褒贬不一。民部的工作极为繁琐,各项数字无比精确,稍微一点差池都有可能引发严重的后果,做对了是应该的不一定算政绩,做错了就是天下的罪名一定遭受严惩,
熬到郎中、侍郎的位置往往需要几十年的累积,可从郎中、侍郎的位置掉下去甚至锒铛入狱却往往只需要几天……
此等情形之下,自然竞争激烈,往往因为一个确定有政绩的项目争得不亦乐乎。民部尚书唐俭将自己的儿子安***入民部也就罢了,如今更是厚颜无耻主动在陛下面前给自家儿子争取到前往各地发行“纸币”的机会,谁都知道一旦这个任
务完成必然高升一步,所以尽管惧于长官之威敢怒而不敢言,却也极为不满。
吃相如此之难看,简直闻所未闻。
官廨之内,唐家父子对坐,外间人来人往、纷繁嘈杂,屋内父子二人相对饮茶,略显沉默。良久,唐嘉会轻叹一声,颇为埋怨:“父亲您关切之心,儿子深受感激,只不过如此大张旗鼓公器私用,的确有些不妥,外间纷纷扰扰流言不休,儿子倒是无
所谓,只不过父亲清誉有损,实在令儿子不安。”唐俭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屁话!我是在陛下面前举贤不避亲,陛下当场答允,一众文武重臣未有一人反对,完全按照程序行事,何来公器私用之说?况且老
子从来不在乎所谓的清誉,老子现在只关心儿子的前程。”
唐嘉会抹了把脸,无言以对。
虽然对父亲这种护短、徇私的行径有些不齿,可毕竟是拳拳爱子之心,自己身为受益者若是嫌这嫌那岂不是矫情?唐俭喝了口茶,叹了口气:“这件事完毕之后我就请辞致仕,所以这是为父最后一次为你绸缪前程了,往后就得靠你自己,所以此事一定要办得妥妥当当,绝对不能出现半点纰漏,为父可以厚颜在陛下面前恳求给你这个差事,却无颜在陛下面前恳求给你脱罪……另外,临行之前去往公主府拜会公主,公主待吾家不薄
,叔嫂一场莫要失了情分礼仪。”
唐嘉会默然。兄长唐义是尚太宗之女豫章公主,夫妻琴瑟和谐、情义深重。豫章公主虽然乃是下嫔所出,且出生不久便丧母,但因为被文德皇后养育长大,所以地位不低
,太宗皇帝也甚为喜爱。然人有旦夕祸福,年前豫章公主感染恶疾,药石无效,拖延至今已经无多少时日了,可以想象等到父亲致仕、去世,以及公主故去之后,唐家必然一落千丈
父亲之所以不顾声誉也要栽培他,就是想要在尚有能力的时候推一把、扶一程,以期望在父亲身后唐家门楣不坠……
一壶茶水喝得没了滋味,唐俭看着儿子将茶叶倒掉重新烧水沏茶,遂问道:“关于此次差事,你有何章程?”唐嘉会一边烧水,一边答道:“带足护卫,确保‘纸币"安全,先从河南府开始,将‘纸币"交给那些签署契约之世家,确认回执无误,而后陆续赶赴山东、江南
等地,这一趟大概需要一年之久,所以沿途往来定会注意安全。”
“愚蠢!”
“父亲何出此言?”
被父亲骂了一句,唐嘉会一脸懵然,他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是哪个环节不合理?还是忘记了什么?
唐俭很是失望:“你在民部也好几年了,就学了这些?”
“孩儿愚钝,如有错处,请父亲教诲。”
“你还不服?大错特错了!”
“……”
唐俭面对这个蠢儿子气得不轻,可即便如此愚蠢,却也是几个儿子当中少有能拿得出手的了,还能怎么办?不会就教会吧。
他循循善诱:“你可知我之所以举贤不避亲为你揽了这个差事,所谓何来?”
“难道不是堆积政绩、积攒资历?”
“此其一也,尚有其二。”
“……儿子愚钝。”
唐俭恨铁不成钢:“你若然愚钝,我来问你,纸币之事,由谁主导?”
“自然是越国公房俊。”
“那就对了,你此番出京奔赴各地,要去向房俊请教如何行事,他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
唐嘉会很是迷惑:“可这件差事乃是民部之事,他岂能插手其中?”
唐俭几乎绝望,这孩子平素看着还好,怎能蠢到这个地步?“钱币铸造、发行乃是民部之职责,可纸币由印刷到发行皆由房俊主导,在陛下的宠信面前,职责算个屁啊!为父之所以给你争取这个差事,最为重要的一个
原因就是搭上房俊这条线,只要入了他的眼,得到他的提拔、任用,你的前程才算是稳了。”这个儿子蠢是蠢了点,不过做事情兢兢业业、勤勉稳重,也算是年轻一辈当中数得上的俊彦。而房俊“识人之明”早已享誉天下,只要能和他搭上线、入了他
的眼,即便资质差一些,也必然有一个好前程。公主还在的时候,重视手足亲情的陛下对待唐家会和善得多,可一旦公主不在了,重视手足亲情的陛下非但不会认为唐家可怜,甚至有可能迁怒于唐家,因
为是唐家之故才导致公主殒命……
到那个时候,唯有房俊才有可能保住唐家。
只不过这话就不能宣之于口了,否则就是不敬皇家、恶意揣度陛下,那可是大罪,需要儿子自己慢慢思考、体会、感悟。有些东西可以老鸟填食一般给孩子塞进嘴里,这是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优势,有着祖辈累积下来的经验予以言传身教,总是比寒门子弟、农夫子弟具有更为
优越的环境。可有些事情是教不会的,只能他们自己慢慢去学习、总结……
武德殿寝宫之内,李承乾彻底爆发出来。“简直无法无天!朕乃太宗嫡长子,高祖血脉,膺受大命、握图御宇,是为天下之主、带天牧守,九五至尊、何其煌煌?汝等却视朕如草芥,欺朕宽厚仁慈不
忍苛责降罪,故而全无半分敬畏,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你们?!”
“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却是盛怒之下的李承乾将杯盏衰落地面,一众妃嫔、内侍、宫女尽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不敢触帝王之怒。跪在最前头的晋阳公主瘦削的香肩微微颤抖,珠泪盈盈、楚楚可怜,柔声道:“都是妹妹任性,兄长何故迁怒他人?是妹妹不懂体恤兄长爱护之情,还请兄长
宽恕旁人,妹妹一身当之。”
放在以往,她这般柔弱姿态摆将出来、眼泪滴落下来,李承乾早已怒气全消、既往不咎,可今日非但没有平息李承乾的怒火,反而犹如火上浇油。李承乾怒发冲冠,戟指喝叱:“朕素来对你纵容,从来不忍苛责半句,可你非但不体会朕宠爱之情,反而持宠生骄、变本加厉,旁的也就罢了,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容你自作主张?你眼高于顶,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朕都忍得,准许你自己择选符合心意的驸马,可你是怎么做的?出家?青灯道
藏、了此残生?简直荒谬!”
晋阳公主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李承乾,见他额头青筋毕露、面容狰狞,吓得嘤嘤哭泣,不敢说话。
自从记事以来,无论父皇、母后、亦或是哥哥、姐姐们,从来都对她爱护有加、宠溺非常,便是连一句重话都未曾听闻,何曾遭遇如此盛怒之下的叱责?
一众妃嫔、内侍、宫女们也知道这位小公主在皇宫之内的独特待遇,所以眼下陛下如此震怒,愈发令大家心胆俱裂、魂不附体……
“皇后驾到!”门口内侍高声呼喊,随机,一身绛色宫裙、满头珠翠仪态端庄的皇后苏氏缓缓步入寝宫,敛裾施礼:“臣妾觐见陛下,陛下素来雍容平和、仁厚宽慈,却不知
今日为何盛怒至此?”
李承乾反身坐回一侧的椅子上,手掌狠狠拍了一下茶几,怒声道:“你且问问这丫头,想要气死我不成?翻了天了!”知夫莫若妻,两人少年夫妻、相携多年,彼此最为了解,虽然陛下的性格远不似外表看上去那么温润谦和、甚至颇有几分戾气,但对待自己的手足姊妹却素
来宽厚、不忍叱责,尤其晋阳公主更是太宗皇帝、李承乾两代帝王相继宠溺之存在,今日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喝叱,显然事情很是严重。
想到这里,皇后苏氏芳心微微一颤,晋阳公主对房俊生出情素也不算什么秘密,难不成与房俊私底下私定终身并且做下越轨之事……皇后苏氏瞪大美眸,仔仔细细看了晋阳公主好几眼,见其眼角眉梢、身体姿态并无异常,大抵仍然是处子之身这才放心,上前将其搀扶起来,先摆摆手将所有人斥退,这才拉着晋阳公主坐在李承乾对面的椅子上,拿出帕子给晋阳公主擦拭眼泪,柔声道:“你到底做了何事惹陛下如此生气?陛下最是疼爱你,有什么事
好好说,只要不是很过分陛下岂能拒绝你?”
“做梦!这件事绝对不行!”
李承乾语气断然、不容置疑。
皇后愈发好奇,葱白也似的手指擦拭着晋阳公主胭脂白玉一般的脸颊,小声问:“到底怎么了?”晋阳公主止住眼泪,垂着头,轻声道:“兄长让我出嫁,我不肯,既然他容不得我继续住在太极宫,那我就前往终南山建造一座道观出家修道,下半生寄托于
山水之间,闲来修道问仙、修身养性,如此足矣。”
李承乾怒不可遏:“去终南山修道?怕是也要效仿长乐与那贼子幽会私通、甚至珠胎暗结吧?皇家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简直无耻之尤!”
“陛下,慎言!”
皇后苏氏柳眉竖起,看着盛怒之中的李承乾:“陛下乃九五至尊,岂能这般口不择言?”
若是李承乾这句话传扬出去,长乐、晋阳两位公主哪里还能苟活于世?
甚至就连其他公主也要背负恶名,本来被高祖皇帝一众公主搞得名誉极差的大唐公主们就得臭大街了……
李承乾也自知失言,怒气冲冲的坐在椅子上闭口不言。
皇后抚了一下晋阳公主的鬓角,轻声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这时候晋阳公主反倒不哭了,握着皇后的手,对李承乾柔声道:“兄长莫要生气,妹妹并非如你所想那样。一则当初孙思邈道长为我诊脉,说是先天气弱、脏腑有损,怕是难以活到成年,不宜成婚。这些年虽然身体有所好转,但到底根基受损,往后如何尚不可知,贸然成婚岂不是害人害己?再则,长安也好、天下也
罢,确实未有能看得入眼的年轻俊彦,兄长也不好为了所谓的联姻便随便指个人让妹妹下嫁吧?”
李承乾被噎得哑口无言。他犹记得兕子诞生之后极其娇弱,被母后抱在怀中小猫儿一样,连喘气都细细柔柔的难以为继,好不容易长大,却也被孙思邈断定先天心腑受损、难以活到
成年。
那时候一生刚硬、杀人如麻毫不手软的父皇在夜里抚着母后的灵位痛哭流涕,自责未能履行妻子弥留之时自己许下的诺言……
除此之外,也的确如兕子所言那般,并无太合适的婚配对象。山东世家传承久远,自视甚高,即便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压早已不复当年之辉煌,但架子却始终不肯放下,若是女儿嫁入皇家也就罢了,尚公主却宁死不肯
关陇门阀已然倾颓破败,且与李唐皇族之间仇深似海,断然不会将兕子嫁过去遭受凌虐。
江南士族偏居一隅、近些年人才凋零,庸庸碌碌之辈不值一哂。
军中近些年虽然涌现不少少年将领,可粗鄙武夫焉能配得上自己钟灵毓秀、金枝玉叶的妹妹。看着妹妹红肿的眼圈儿,楚楚可怜的娇弱,李承乾长叹一声,愧疚道:“非是为兄逼着你下嫁,实在是不忍见你孤独终老,既然你执意如此,为兄还能说什么呢?自今而后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想嫁谁就嫁谁,不想嫁那就不嫁,为兄乃帝国之主,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嫡亲的妹妹?外间风言风语,为兄一力担之,你只管
康泰欢愉就好。”
谁让自己是兄长呢?
谁让自己摊上这么些不省心的兄弟姊妹呢?
那就撑起作为兄长的担当吧,不想嫁那就不嫁。冷不丁醒悟这番话有个漏洞,忙道:“虽然许你想嫁谁就嫁谁,那也只是表明我不会在意身份高低贵贱,但有些人不能嫁!我活着的时候你不能嫁,就算我死
了你也不能嫁!无论他怎么花言巧语的蛊惑于你,你都记住我绝对不会允准!”
李承乾瞪着眼睛威胁一番,堵住了自己话语之中的漏洞。
未等晋阳公主说话,皇后已然不悦道:“陛下这说的哪里话?人家越国公素来将兕子当做妹子一般疼爱,并未有半分龌蹉之心,您这话未免有些冤枉人。”
李承乾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瞬间升腾而起,怒目而视,一天到晚的护着他,现在连说都不能说一句了?
可若是为此争吵,自己的颜面就算是丢尽了,只能气呼呼的起身,丢下一句“不可理喻”,拂袖而去。
皇后简直莫名其妙,看着晋阳公主问道:“我说错话了?”晋阳公主也不解,摇头疑惑道:“没觉得那句话不对啊?姐夫对我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爱,这一点我心里亦清楚,所以兄长那番话的确不恰当。或许…
…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
皇后柳眉蹙起,却是一头雾水。摇了摇头,不去想陛下最近乖戾的性格、暴涨的脾气,拉着晋阳公主的纤手,关切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若是不想嫁人就暂且不嫁,还未到不嫁人不行的
年纪呢,却为何要出家修道?该不会当真如陛下所言那般打着歪主意吧?”公主出家不算难事,况且道家的规矩相比于佛门少了许多,平素除了钻研道藏之外其余时间也自由得多,公主乃金枝玉叶,也不会如同其余修道之人那般清
苦。
可一个少女正值妙龄却脱去华服一身青衫,还是惹人怜惜。晋阳公主反握着皇后的手掌,摇头道:“哪里会那么想?兄长冤枉人呢。就像跟兄长所言那般,还是觉得不嫁人为好,一处道观、一袭青衫、三千道藏,修身
养性之余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不染凡尘、不萦于物,与鹤鹿为伍、与草木同朽,很是不错。”
女子为何非得嫁人?
钻研道藏、精研修仙之术,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何必要下嫁于人忍受柴米油盐、人情往来之腻烦,还要相夫教子、端庄贤淑的困顿折磨?
一般人自然很难摆脱世俗之困,不能挑战宗族礼法,可她身为大唐公主,自然拥有这样的资格。否则,祖辈抛头颅、洒热血鏖战天下马革裹尸的意义何在?
大唐公主是一个很奇葩的存在,或许是身体当中残存的胡族血脉使得她们不安于物、不甘寂寞,也或许是当下开放的社会风气开阔了眼界、熏陶了胸怀,总是变
着法儿的显示自己的存在感。有带兵打仗帮着父兄争天下的,有喜欢和尚甚至撺掇丈夫造反的,有权倾天下觊觎帝位奢望做一个“则天第二”的,有为了权力连自己皇帝老爹都毒死的,当
然也有温婉贤淑天下称颂的……
这样一个不安分的群体,出现一个晋阳公主这样不想嫁人、只想问道的实在不算什么奇闻。
毕竟更奇葩的公主也大有人在,譬如与自己姐姐的儿子偷情而导致离婚的房陵公主……公主府中,一场宴饮散去,乐声尚尤在耳,衣香尚存鼻端,堂中杯盘狼藉,荷兰僧伽敞着衣襟露出胸前一丛护心毛仰躺在地席之上,往昔健硕的身躯因为过
度酒色早已被淘刷得肌肉松弛,微微阖着眼,酡红的面颊残留着五石散还未彻底发散的余威……
他身边的房陵公主一袭红色薄纱,三十余岁保养得宜的***风韵正浓、珠圆玉润,纱裙下肌肤雪白、峰峦叠嶂,正微微蜷缩着身子喘息着。直至喘息完全平息,这才反身坐起,伸手的时候薄纱撩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膊,纤纤玉手拿起案几上的茶壶,将壶嘴对准自己的小口狠狠喝了一大口,然后
长长吐出一口气,颇有几分恣意骄狂的慵懒风姿。
这夫妻二人居然是在一场酒宴之后,于这大堂之上琴瑟和鸣、兴云布雨……房陵公主瞄了一眼身边死狗一般的荷兰僧伽,美眸之中满是不屑,戏谑道:“你们贺兰家是不是就没有一个真正的男人?连一个小寡妇都搞不定,吃不到不说
反而被人给坑了一把,真是没用得紧。”荷兰僧伽这才翻身坐起,拿起茶壶想要喝水,发现壶中茶水已经被房陵公主喝光了,吼了一嗓子让侍女送水过来,听着房陵公主语气之中的欲求不满,揉着
太阳穴认怂:“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这方面微臣甘拜下风。”不认怂不行,他今年虽然二十余岁正直巅峰,可五石散激发潜能的同时也过度损耗了他的肌体,长年累月被药物掏空了身子,面对房陵公主这等“善战之士”
实在是力有不逮、心有余而力不足。
男人一旦在这方面不能展示雄风、冲锋陷阵,自信就会遭受巨大打击,挺不直腰杆……房陵公主用尖尖的指甲掐了荷兰僧伽的胳膊一下,恼火道:“本宫说的是这个吗?说的是那个小寡妇!既然是你贺兰家的媳妇,就应该好好拿捏住了,贺兰楚石在右金吾卫负责后勤供给,这对于咱们来说可是天下的一个进项,结果几天的功夫就被拿下了,肯定是那小寡妇与房二私底下有所勾结,故意栽赃陷害。可若
能能够拿捏住她,何至于此?”荷兰僧伽恼火道:“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楚石与我虽非近支,却是贺兰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他被革职待参,前程已然尽毁,一旦被坐实了罪名
,贺兰家能拿得出手的子弟没几个了!”曾经煊赫一时的“贺兰部”如今早已日薄西山,随着关陇门阀的破落而沉寂下去,若是连族中杰出的子弟都一个个沉沦,那么“贺兰部”东山再起之日将要遥遥
无期。房陵公主柳眉倒竖,娇叱道:“你贺兰家是死是活与我何干?瞧瞧一个两个的熊样,在外头整日威风凛凛装模作样,回到家中却是银样镴枪头,不中用得很!
不指望你多搞点钱,还能指望你什么?”
“殿下何以辱我?!”
荷兰僧伽只觉得身为男人的尊严被踩在脚下羞辱摩擦,面红耳赤勃然大怒:“你且等着便是,我定然做出一番大功勋,让你另眼相看!”
“嗯?”
房陵公主美眸眯起,上上下下打量荷兰僧伽一番,疑惑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最近神神秘秘的,背着本宫搞了什么名堂?”
荷兰僧伽自知失言,不敢与房陵公主对视,目光游离、吞吞吐吐道:“这个……你莫多管,我随口一说而已。”房陵公主自认将这厮拿捏得稳稳当当,对其性格了如指掌,观其神情、听其语气,便知道必然有事瞒着自己,遂追问道:“你现在是本宫的驸马,无论你做什
么都是代表了本宫的颜面,你若敢在外面胡来绝不饶你!”
“这个……总之你且放心便是,用不了多久定会让你光耀显赫,也能弄来一大笔钱!”
荷兰僧伽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愈发令房陵公主感到狐疑。
猛地想起最近宗室内部纷乱汹涌的气氛,顿时变色一变,一把拉住荷兰僧伽的胳膊,紧张的凑近小声问道:“你该不会是跟那些人搅合在一起了吧?”
“女人家只需处置家务就好,何必关心大事?自有为夫谋画奋斗,定为你打拼一份荣耀显赫之家业。”
房陵公主得了准信儿,愈发紧张得不行,小心翼翼道:“到底有几分把握啊?这可是不赦之罪,可别没享受到那些荣耀显赫反而先丢了命!”
见此,荷兰僧伽挺了挺胸膛,凛然道:“古来成大事者莫不是历尽艰险、矢志不渝,只需有五成把握即可放手一搏,焉能瞻前顾后、取舍不定?”房陵公主心里思虑急转,如此大事如若成功,自己的地位骤然抬升,较之高祖皇帝在时还要更胜一筹。假使失败,责任也由荷兰僧伽一个人承担,自己乃大
唐公主、金枝玉叶,且并未参与其中,以陛下一贯的仁厚,必然不会将自己如何。
大不了当一回寡妇,过两年找个男人再嫁……纤手抚摸着男人胸膛,娇声道:“你们男人啊总是这般豪气干云、气吞山河,幻想着将锦绣江山踩在脚下成就不世之功业,可我们女子气短力弱、见识浅薄,
什么都帮不上,也只能床帏之中尽心尽力的服侍,使得你们无后顾之忧。”
眼见着素来趾高气扬的公主殿下此刻猫儿一般蜷缩在自己怀中,媚眼如丝、娇憨如水,男人的自信心空前膨胀。转身将公主殿下摁在身下意欲梅开两度,却不知羞涩委婉似迎还拒任君采撷的房陵公主却在想着如果大事成功,那么房俊就将是阶下之囚,到时候自己不仅
能够吞下房家的庞大产业,甚至有可能将房俊弄来玩玩,一偿夙愿。
想象着那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棒槌不得不匍匐在自己身下竭力取悦的画面,房陵公主娇哼一声,兴奋得浑身发抖……
*****“萧公乃三朝元老、帝国功勋,如今舍却悠游林泉、纵享天伦之时光,重返朝堂为国育人,朕心甚慰啊!若是朝中臣子皆如萧公这般以国为家、不吝奉献,何
愁大唐不能御极寰宇、横扫八荒?况且身在关中,朕也能时时请益,遇到难题更可就近咨问,实在是一举两得。”
武德殿内,见到萧瑀自江南孤身而来恳请入书院教书,李承乾龙颜大悦、兴奋之至。书院多一个大儒教授学问自然是好事,但李承乾之所以如此兴奋则在于萧瑀以此行动向他表达兰陵萧氏忠心耿耿之心迹,没有兰陵萧氏作为主导连接江南士
族,其余江南士族自然一般散沙,再不能对中枢政令予以抵抗。
六合归一、八方一统,父皇未能完成的伟业,将在自己手中完成,这是何等之荣光?萧瑀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脸上露出温煦的笑容,举止之间平和稳定,尽显大儒风范:“老臣身在江南却心忧陛下,本以为含饴弄孙的悠哉生活因为有了牵挂而心神不宁,待到双脚重新踏上关中的土地,却忽然心神皆安。老臣上半辈子历经磨难、颠沛流离,直至投奔高祖皇帝麾下才忽然人生顺遂,如今到了花甲之年
本以为安静下来享受几年安静生活,却发现心中最为牵挂的东西都在长安而非江南,还望陛下切莫取笑老臣这把贱骨头。”李承乾最近很少有如此快意之心情,忍不住想起当年父皇那句“天下英雄尽在彀中矣”之时的豪气干云,能够彻底收服天下人才的确是无与伦比的骄傲与成就
“萧公虽然致仕,但身子骨依旧健壮,教书育人自然不在话下,尤其是这份忧国忧君、甘于奉献之心意,便足矣让天下人效仿、敬重,有萧公这样的老臣辅佐
,朕倍感荣耀、心满意足。”
“陛下谬赞,老臣愧不敢当。”
“萧公当不起,这天下还有谁当得起?来人,去尚书省向越国公宣旨召见,就说朕为他举荐一位当世大儒成为书院教谕,让他速速前来拜会德望之师。”他这个皇帝虽然是贞观书院名义上的山长、院长、大祭酒,实则对于书院事务根本插不进去手,李靖、孔颖达等人立场不坚、态度暧昧,亲近房俊这个书院
司业更甚于他这个皇帝,李敬玄虽然是帝王心腹,但过于年轻、分量不足,一时半会儿还无法与房俊相提并论。现在有了萧瑀这样的三朝元老、致仕宰辅、当世大儒进入书院,必然可以与房俊分庭抗礼,如此,皇帝才能居中调和、平均权力,在书院之中彰显权力。
权力是需要制衡的,所以一般情况之下任意一个衙门的主官与副手之间都会存在各种各样的龌蹉,既是从属关系,又是对立关系,这是由于地位而决定的,毕竟
权力就那么大、利益就那么多,没有任何一个从属愿意被主官占据所有利益,而主官也不会容许属下对自己的权力、利益有所染指。一旦某一个衙门的主官、副手之间达成默契,那么这个衙门必然要重新划分权力分配,主官与副手之间必然有一个要调走,新人空降之后,重新树起对立的
格局。
所谓“上下一心”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一个衙门之内的,即便有,也只不过是表面功夫,暗地里谁也不会退让……
但是现在尚书省的局面却打破了衙门里明争暗斗的传统与惯例,主官与副手和谐无比。房俊如今的官职虽然是尚书右仆射,但更多是虚衔而非实职,因为皇帝一直未曾赋予他实际的管理范畴、职权范围,所以按照常理是不需要去尚书省坐衙的
但皇帝偏偏严令房俊每日点卯,无故不得擅离职守。没有正式的工作安排却还要每日至衙门点卯当值,这对于任何一位官员来说都相当于一种羞辱,官场之上捧红踩黑乃是常态,可以想象这样的官员在衙门里
会遭受何等局面,上官的打压、排挤,同僚的讥讽、嘲笑,一般人真的顶不住。
但房俊毕竟不是一般人。每日到衙门点卯,而后会溜出衙门、皇城,去往东西两市门口的早点铺子吃上一顿早餐,背着手在市场里溜达一会儿消消食儿,然后回到尚书省的值房,或
是看一会儿书,或是小睡一会儿,或是煮一壶茶慢悠悠的品着,大抵就到了晌午。尚书省自有饭堂,因为地处太极宫的缘故掌勺的都是御厨,水平极高,但房俊是不吃饭堂的,每日这个时候会有仆人将食盒送到承天门外,由内侍将食盒送
入尚书省,房俊就在自己的值房享用午膳。前几日还好,大家对于这个棒槌过于惧怕,避之惟恐不及没人敢往身前凑,可是没过几日,李勣便放弃了饭堂用饭,径自去了房俊的值房,尚书省两位大佬
同处一室、和谐用膳。
一时间衙门上下噤若寒蝉,毕竟这两位在兵部“委员会”当面锣对面鼓针锋相对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唯恐这两位在尚书省的衙门之内大打出手。尚书左仆射、英国公李勣固然是贞观勋贵、沙场宿将,可从来都不是以武力著称,论武力在一众贞观勋贵当中也是排名靠后的存在,可房俊却素来有“勇冠三军”之称,膂力惊人、冠盖三军,且年富力强、正值巅峰,又是个混不吝的棒槌性格,一旦发生冲突,搞不好平素三缕长髯、仙风道骨的首辅英公就会被爆锤一顿
,使得尚书省成为三省六部九寺当中的笑柄……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两位在值房之内享受房家厨子的美食,时不时笑语欢声,居然异常和谐,且每一回用膳之后房俊都会亲手烹茶,而后浅酌慢饮、
笑语晏晏。
难道“虚伪”就是顶级大佬之间的相处方式?
无论彼此之间为了利益、权力如何急赤白脸的争斗,见了面都能将一切隐藏起来谈笑不羁?
……房俊今日刚刚在东市吃了胡饼、喝了醪糟,汉胡两种饮食方式融合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吃的有些撑,在东市逛了一会儿消消食,回到尚书省烧好水打算泡
一壶茶、读一本书,便接到陛下召见的消息。只能将水壶放在一旁,叮嘱书吏看着红泥小炉,临出门还特意拐到李勣的值房,冲着正埋首文牍的李勣道:“晌午别去饭堂,家中厨子做了水晶肘子、葱爆海
参,我又让他们带来一壶江南的黄酒,到时候小酌两杯。”
李勣头也不抬,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然知晓,让他快滚。
房俊不以为忤,笑呵呵的转身出了尚书省,直奔武德殿。
“听闻最近在尚书省当值,与英公相处不错?”
一进门,李承乾便笑着问了一句。房俊先是向萧瑀见礼,而后落座才回答李承乾:“微臣当初少年轻狂、桀骜不驯,予人不知轻重的印象遗留至今,时常遭人耻笑,如今年岁渐长,自然也要稳
重起来,注重与身边袍泽缔造和谐、友爱团结自是应当。”
李承乾笑笑,对萧瑀道:“想当年就连父皇都无比头疼的‘棒槌",如今也已经开始修身养性了,可喜可贺啊。”萧瑀笑眯眯的点点头,对于这对君臣之间略显诡异的气氛视如不见、充耳不闻,看向房俊道:“老夫致仕归乡,却发现闲下来之后并非如想象之中那么惬意悠闲,大抵是一辈子身在仕途养成了劳碌命,总觉得有点事干才能舒服一些,所以贸然回京,意欲去书院做一个夫子教书育人,不求任何官职,只求实现少小之时
的梦想教授学子读读史、做做赋,不知书院之中可否有老夫一席之地?”房俊奇道:“书院乃是帝国之书院,书院的大祭酒一直是皇帝担任,之前是太宗皇帝,现在是陛下,萧公意欲入书院教书育人自应恳请陛下定夺,准许或者拒
绝都不应问我啊,萧公回了一趟江南难不成就老糊涂了?看起来江南那地方未必如传言之中那么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啊。”
意思很明显:留不留你是皇帝的权力,你非得问我是什么意思?一回来就离间我们君臣关系,老东西你也太坏了……
萧瑀笑而不语,仿佛一位心地仁厚纯洁无瑕的慈祥老者。房俊看向李承乾,皇帝陛下略显尴尬的摸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萧公乃天下大儒,身负江南名望,能够入书院教书乃是所有学子之幸事,就这么办吧。二郎去书院之后给萧公弄一间值房,陈设待遇都要最顶级的,若书院没什么好东西就报过来,朕让王德去库房中寻摸一些好东西,务必要妥善安置萧公,万万不敢
有一丝半点的疏忽。”房俊点点头应下,你既然能决断为何还要让萧瑀问我意见呢?还好你没有当面再问我有没有意见的话语,否则我都已经打好腹稿给你怼回去,才不管你是不
是皇帝……
……
两人从武德殿出来,房俊吩咐一旁的内侍:“服侍宋国公前去书院,你去寻到李敬玄,就说是我的命令,让他妥善安置宋国公,不得有误。”
“喏。”内侍赶紧应下。房俊又对萧瑀道:“我这边还在当值,不敢擅离职守,您可先行一步去往书院,一切由李敬玄安置,若有什么不当之处,也可派人通知我。至于您所教授之科
目,可以与李敬玄商议,并不必知会我。”这样一位声望显著的前任宰辅、江南大儒入书院教书自然求之不得,至于萧瑀之真实目的他并不在乎,无论是想要避居长安与江南士族划清界限,亦或是插
手书院另有他图,他都并不在意。
时至今日,书院早已被他牢牢掌控在手中,绝非区区一个萧瑀就可轻易撼动……
萧瑀似乎并未感受到房俊的失礼,微笑颔首:“那老夫就先行一步,暂且熟悉一下书院的章程,稍后再商议教授之具体细节。”
“那在下这就告辞,出来时间挺久了,纠察官员当值情况的御史怕是要找我的麻烦,也快晌午了,英公还等着我一起享用午膳,失礼了。”
“二郎自去便是,老夫虽然已经致仕,可在这长安城生活了几十年,这里也是我的家。”
“那就好,告辞。”
“二郎请便。”
看着房俊的背影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萧瑀抬头看了看四周熟悉的景色、建筑,哼了一声:“好歹也是姻亲,吃饭都不喊老夫一起吗?这无礼的臭小子。”
嘀咕了一句,便背着手在内侍引领之下出了太极宫,直奔城东书院而去。
……
“萧瑀回京,去往书院任教?”
吃过午膳,在值房之内喝茶,房俊随口将萧瑀回京之事说了,引起了李勣的疑惑。
“老东西虽然致仕,阴险毒辣却一如既往,没见面就在陛下面前玩了一手挑拨离间。”
房俊笑呵呵的给茶杯斟茶。李勣喝了口茶,看了房俊一眼,淡然道:“到了咱们这个层次,挑拨离间这种事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因为谁都看得懂,没那么容易上当,所以只能当做阳谋来
使。可也正因为这样,一旦在心里种下一根刺,即便明知是挑拨离间的计谋,却往往也会中计。”
你明知道他在挑拨离间,可他字字句句都能扎进你心里,这就是阳谋的可怕。
房俊握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犹豫着道:“陛下不会中计吧?”李勣放下茶杯,慢悠悠道:“陛下是否中计不在于萧瑀说了什么,而在于他是否认为你在书院的影响力太大,大到学子只认你这个书院的实际掌控人,却不认他这个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小子,你当初挤走褚遂良也就罢了,但不该将许敬宗弄去礼部,若是有许敬宗这个手段圆滑之辈继续掌控书院,你就不会锋芒毕露
,甚至即便出现意外,也有人能够挡在你前头。”停顿一下,他续道:“……人心是最不可控的东西,有些时候一旦生出一线猜忌,就会疯狂滋长,明知不对,但越是想要将这丝猜忌压下去,却往往越是压不
住。没有谁的心里真正光风霁月,也没有任何一种信任可以纯洁无瑕,你得小心了。”房俊悚然而惊。
一直以来,房俊对于自己与李承乾之间的关系有着绝对的自信,这是他用当初不惜激怒李二陛下、与朝野为敌也要支持李承乾而换来的,更不需说其后一力扶持
李承乾登基,又连续挫败关陇、晋王两次兵变。
即便房俊再是谦虚,也自认完全配得上“擎天保驾”之功。
他也相信李承乾是一个充满感性、心地仁厚的君王,在未曾遭遇到那些兄弟阋墙、手足相逼之事的李承乾身上,没有乖张暴戾,唯有宅心仁厚。
而他也从未觊觎过不该觊觎的东西,甚至连手中的兵权都逐渐放下,一定能够换来李承乾的绝对信任。
可现在听闻李勣之言,他猛然醒悟自己或许过于天真了。
“帝王”也是人,可一个人一旦成为“帝王”,就未必还是以往那个人了……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帝王的秉性就应当是自私的,因为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旦帝王的权力遭受挑战,就会使得安全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猜疑
与暴躁。
因为帝王是自私的,所以他不会相信有人会对极致权力不屑一顾。
当自己为了将“人治”逐渐向“法治”转移而鼓捣出“军制改革”,当政事堂中宰辅的权力逐渐侵夺皇权,李承乾还能一如既往的信任自己、支持自己吗?
那个“与皇后有染”的传闻当真只是坊市之间的流言,还是有人故意渲染、夸大其词?
幕后主使者当真只是自己认为的宗室族老吗?
思虑万千,房俊不寒而栗。不由想起父亲那日所言“想做就做”的话语,虽然是鼓励他只要于国于民有利就可放手一搏,可内里未必没有担忧之心态,“于国于民有利”,未必对帝王也有
利,有些时候帝王的利益并不与国家、人民一致。
只要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一切都变了……
房俊喝了口茶水,将茶杯捧在手里:“多谢英公教诲,小侄会好好思量这些的。”李勣道:“倒也不必感谢,我之所以提点你这些,不仅是对你报以期许,更是希望朝廷稳定、各种政策可以有序稳定的施行下去,而不要那些个人走茶凉、人
亡政息之类的事情发生。这对国家、对陛下、乃至于对你我都好。”政治既是博弈,亦是妥协,随着人的变化而时刻产生变化,李勣可不想等到自己将来退下来甚至死后的政局发生太大变化,因为他就意味着李家极有可能遭受各方面的清算,自己的长子活着还好,或许能够在凶险的局势之中寻求一条活路,可一旦自幼多病的长子也不在了,其余不屑子孙大概率会被当做晋升的垫脚
石而被踩死。
虽然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李勣绝对不想自己死后被子孙连累砸了墓碑、甚至掘坟鞭尸、挫骨扬灰……毫无疑问,等到他退下去之后房俊就是朝堂之上无与伦比的擎天之柱,无人可以动摇房俊的地位,只要房俊不倒,大唐的政局就会稳定的延续下去,所以于
公于私李勣都不希望房俊出现意外。
但现在的问题是房俊与陛下绑定的太深,如此毫无保留的支持陛下固然可以获取等额的回报,可一旦两人之间的关系出现变故,房俊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一整个下午,房俊都躲在值房之内思忖他与李承乾之间的关系,以及最近朝堂内外波澜起伏的局势,希望从中捋清一个脉络,试图透过表面的重重雾气看透
水面之下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其余也就罢了,唯有一点房俊非常关注:那些有关他与皇后“有染”的谣言到底是谁传出去的?是主动还是被动?当这些谣言进入宫中,李承乾是如何对待?
是淡然一笑不以为意,还是信以为真如鲠在喉?
房俊从不怀疑李承乾的智商,却担忧李承乾的心性。
历史已经证明聪慧明睿的李承乾抗压能力极差,一旦面对巨大的压力,极有可能做出非常极端且令人瞠目结舌的决定,而且他不仅胆子大,还异想天开……
有些计划要做出修改更正,有些事情要做好准备、预留后路,不能将所有事情都寄托于李承乾对他的信任之上。下值之后回到府中,马上书信一封快马送抵洛阳,让习君买秘密调集小型战船五十艘、水师兵卒三千集结于孟津渡,配备火器随时待命,对外以商队之形式
迷惑旁人视线。
又给武媚娘去信,让她以商号之名义筹集粮秣辎重囤积于洛阳,随时可以将其起运至关中。又将亲兵叫进来:“马上出城去玄武门,持我令牌告诉王方翼,一定要将玄武门控制在手中,他就算是死也得死在玄武门上!无论任何时候,任何人前往玄武
门让他解除兵权都无需理会,直接斩杀!”
“喏。”
亲兵领命而去。作为太极宫的制高点,玄武门的战略位置无与伦比,只要玄武门在,太极宫就在控制之中,一旦玄武门失陷,则整个局势将彻底崩溃,无论是宫中的李承乾
,亦或是宫外的房俊,都将陷入逆贼的攻伐之中。高阳公主托着一个茶盏推门走进来,见房俊坐在书案之后凝眉深思、面色难看,上前将茶盏放在书案上,绕到房俊背后纤手轻缓的揉着太阳穴,关切道:“朝堂上的事务总是层出不穷、无尽无休,既然回到府中就应当暂且放下才是,咱可不要什么夙兴夜寐、宵衣旰食那一套,身体才是最重要的,熬坏了身体让那些坏
人乐不可支,那才是最傻的。将这杯参茶喝了,然后沐浴更衣早早睡觉,咱们虽然还年轻,但养生这种事越早做就越好。”房俊这才放下笔,拿起参茶喝了一口,觉得有些腻,感受着身后贴在身上的温暖娇躯,笑着道:“这又是参茶又是养生的,是否微臣平素的表现令殿下有些失
望,所以在督促、鞭策微臣要在床帏之间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你这人就不能好好说话是吧?”高阳公主俏脸泛红,即便老夫老妻也经受不住这样的调笑,屈起中指用指节在郎君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表达不满。房俊自然不怕她,闺房之中说一些闺中密语是会促进夫妻感情的:“夫妻敦伦乃是天道,其中一方若是有所不满自然应当提出来,然后两人共同商议、取长补
短,在讨论之中精益求精、携手进步,共谱美好生活的乐章……”
“停停停!”高阳公主一脸黑线,挪到一旁,双手捧着郎君的脸搬过来冲着自己,四目相对,她啐了一口:“好好说话!今日皇后打发人来召我入宫,谈及兕子意欲出家修
道之事……你怎么看?”
这两日晋阳公主出家修道之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房俊自然有所听闻,叹了口气道:“我怎么看不重要,我也没有怎么看,此事与我无关啊。”高阳公主有些不满,伸手掐了郎君胳膊一下,埋怨道:“好狠的心,兕子之所以不愿下嫁还不是因为心里有你?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说什么与你无关,真真是负
心薄幸。”
“这话可不敢胡说!”
房俊叫起撞天屈:“从始至终我从未生出一丝觊觎之心,纯粹将兕子当做妹妹一般看待,但凡有一字虚言,宁愿天打五雷轰……”话音未落,嘴巴已经被高阳堵住,嗔道:“你才胡说,平白无故的起什么毒誓啊?呸呸呸!可你虽然并未有龌蹉之心,但这些多年对兕子之宠溺总不会是假的
吧?小时候也就罢了,现在豆蔻少女情窦初开,身边有你这样一个允文允武、才华横溢且对她关怀备至的男人,怎能不芳心暗许呢?所以说,终究还是你不对。”
房俊无语:“太优秀了也是我的错?”“哎,”高阳叹口气,一脸愁容:“你没错,她也没错,错就错在造化弄人。可事已至此,总不能眼看着兕子当真出家修道吧?女子就是要嫁人生子、相夫教
子,青灯经卷孑然一身怎么能行?那种苦可不是一般人能吃的。”房俊也头疼,如果李二陛下仍在,这个时候大抵已经把他召入宫中喝叱训骂了,要么推到殿外鞭笞杖责,要么关在屋里拳脚相加,总之定要将所有错误都推
给他身上才行。
“既然修道很是辛苦,何妨让兕子去修炼几日?若是当真辛苦,以她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的过往,或许用不了几日便受不了,哭着喊着要嫁人呢。”对于自幼多病、曾经御医诊治很难活到成年的晋阳公主来说,又是李二陛下与文德皇后嫡出的公主,得到兄长、姐姐们无微不至的爱护与关怀,在“仁和”一
朝的确有着恣意妄为、率性行事的资格,即便是婚嫁这种人生大事,在她任性妄为、坚持不肯的情况下,一众兄弟姊妹也没人敢逼她。房俊只能想出这样一个下策。
当初李二陛下在时,便将晋阳公主视为掌上明珠,而晋阳公主之所以受宠除去自幼多病惹人怜惜之外,其善良聪慧的性格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所以博取了超然
地位。现在李二陛下不在了,她若打定主意不嫁人,就连李承乾都无可奈何,那还不如顺从她的心意让她自去出家修道,小女孩儿性格浮躁、心志浅薄,或许用不
了几天就受不了修道的清苦生活,转身回去长安享受荣华富贵了。
否则越是逼她,越是容易激发她的逆反心理……高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欢喜道:“让陛下给她修一个小小的道馆,各种设施都简陋一些,仆人也就给三两个,跳水煮饭洗衣都得自己干,就不信她能坚持很
久!就这么办!我现在就入宫去见皇后,马上实施!”
看着高阳风风火火的往外走,显然被兕子执意出家一事弄得闹心很久了,此刻有了办法马上急于付诸实施。
房俊想起一事,连忙大声叮嘱:“千万别透露出去是我出的馊主意,尤其不能让晋阳公主知晓!切记切记!”
万一被晋阳公主知晓是他出的主意,尤其是破败道馆、三两仆人、生活艰辛,说不定就能打上门来找他算账……
……时至今日,长安之常住人口早已破百万,每日里无以计数的粮油米面自黄河入渭水运抵长安,渭水、灞水等等河道的码头舟楫如云、樯橹如林,以供长安人
口之消耗。河道堵塞、脚夫如蚁,自漕运而来的粮食日用品却跟不上庞大的消耗,偌大的长安城人满为患,若非中枢严令各种生活物资涨价、监察御史游走不停严格执
法,怕是米面粮油的价格就得一日三涨。营建东都自是顺应时势、刻不容缓,单纯漕运之节省便足矣使得朝廷上下一心,即便是那些根基在长安之勋贵、富贾不舍这份家业即将贬值,却也不得不随
波逐流。
大势不可逆。晨曦从骊山山顶开始渲染整个天空,黑暗被缓缓驱散,一艘艘船只已经由潼关进入关中,沿着河道飞驰船首破开一缕缕薄雾,迅速驶入渭水、灞水等处河道
,直奔码头。
码头上已经人声鼎沸,进货的伙计、会账的掌柜、运货的脚夫、热气腾腾的早点铺子……纷乱吵杂,充满了人世间的香火气。等到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薄雾散尽,河道上已然被密密麻麻的船只塞满,繁华兴旺之景象使得不少胡人商贾惊叹不已、暗自神伤,如此钱帛富裕、幅员辽阔
之帝国足矣威压四海、横扫八荒,而在大唐军队的兵锋之下,多少胡地慑服于马蹄之下、又有多少胡人在塞外的凄风冷雨之中嚎哭?
此消彼长,在大唐一日盛过一日的时候,所有胡族都得匍匐在大唐脚下苟延残喘。一条挂着白帆、尖首窄身的快船由远处驶来,狭长的船身在舟楫如云的河道上灵活自如的穿梭,船上站着的兵卒不断大声吆喝让前边的船只让路,白帆上印制的团龙纹在朝日下清晰可辨,于是河道上密密麻麻的船只赶紧向两侧移动,中间留出一条供快船驶过的缝隙,商贾们眼睁睁看着那快船见缝插针、风驰电掣一
般驶向码头。
“这是谁家的船,居然如此嚣张?”
“你是不是眼瞎啊,看不见那团龙纹?天底下敢挂着这样旗帜的船只,唯有皇家水师才行。”
“原来是房二的麾下,怪不得。”
“敢问既然是皇家水师的船只,难道是外海有了什么变故,急着进京送抵战报?”
“呵呵,急肯定是急,不过不是急着送抵战报,而是急着将东海的海鲜送到宫里,毕竟上千里的水路,晚一些那些海鲜死掉了就不新鲜了。”
“简直岂有此理,这样一条船居然只是运送海鲜,房二如此奢靡就没人管吗?那些监察御史都是尸位素餐不成?”“你这人好生奇怪,皇家水师乃是皇家私军,又不耗费国帑,人家愿意送什么与你何干?再者说来,房二有的是钱,愿意给小公主从东海送一些海鲜,监察御
史也管不着啊!”
“啊这……房二与小公主之间难道……”
“这话可不好瞎说啊,当年小公主体弱多病,孙神仙说多食海鱼对身体有好处,所以房俊命令水师每日往长安送鱼,已经很多年了。”
“有什么不能说呢?跟你们讲啊,这房二与诸位公主不得不说的秘密……”码头上人声吵杂,见到水师舰船停靠码头,兵卒从船舱里一笼一笼的拿出螃蟹、海参、大虾、黄鱼等等海鲜,有好事之徒难免要显摆一下自己所知所见所闻
,其中有真有假、有的是道听途说、有的是添油加醋……兵卒将海鲜送上一辆马车,从渭水码头上岸直奔玄武门,到了玄武门下自有宫内内侍早已候在此处,交割完毕,兵卒返回码头,内侍则将海鲜自玄武门送入
宫内。此刻时候尚早,海鲜进入御膳房被整理出来,海参清洗剖肠之后剁碎了炖粥,大虾剥皮去虾线之后抹了油上屉清蒸,黄鱼等到晚膳的时候清炖,螃蟹则丢进
水池吐泡泡,晚上一起吃……
等到清粥炖好,虾子装盘配了一碟米醋调制的蘸料,一起送到晋阳公主的寝宫。
洗漱更衣之后的晋阳公主正跪坐在偏殿之内,一边听着城阳公主的魔音灌脑,一边百无聊赖的拿两根纤纤玉指摆弄着花瓶中的一支牡丹。
“你这丫头是不是疯了?花儿一样的人儿,尚未享受人生怎能青灯古观一卷道藏便了此残生?如果父皇、母后仍在,怕不是要打死你这丫头!”
“就算这长安城里勋贵子弟粗鄙鲁莽入不得你的眼,还有山东文华之地的世家子弟,乃至于江南士族衣冠锦绣的青年俊彦,那还不是随着你挑?”
“妹妹你信我一句,这世上好男儿多了,只需多走走、多看看,总会有中意的,何必鬼迷了心窍非得在房二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城阳公主拉着晋阳公主的一只胳膊,小嘴儿里喋喋不休,意欲劝说晋阳打消出家修道的主意。
两姊妹一母同胞,城阳尚未下嫁杜荷之前整日里住在一处,感情甚笃,听闻晋阳不愿嫁人意欲出家修道顿时吓得不轻,赶紧跑到宫里来劝阻。
晋阳白了城阳一眼,有些不满:“我自出家,与姐夫何干?”
城阳不忿:“咱们姊妹二十几个,除去房二之外你从未呼唤哪一个驸马做姐夫,我家郎君对此可是吃味得紧。”
晋阳不说话了。
城阳气得不行,这丫头看上去乖巧柔顺,实则外柔内刚、主意极正,很是难缠。宫女这时将早膳送了过来,晋阳便拉着城阳的手:“姐姐一起用膳吧,今日有东海送来的海鲜,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听说还有螃蟹,不过这个季节不是太肥,
走的时候你拿上一些。”海参粥、清蒸大虾端上来,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城阳哼了一声,很是不满:“整个长安城谁家能常年保持有东海的海鲜?房二这厮明显没安好心,就没听过
谁家这么宠小姨子的,若非居心不良,何至于此?”
手上不停,夹了一个大虾放口中咬了一口,连连点头:“嗯嗯嗯,果然新鲜美味。”
没等喝粥便吃了好几个大虾。等到喝了一碗海参粥,舌尖舔舔嘴唇,目光斜睨着晋阳,很是不屑的样子:“这长安城勋贵遍地、富贾云集,可是能够享受此等奢华者屈指可数,房二如此宠
你,你居然还说他对你没别的心思?你是感受不到,还是不肯承认?”
晋阳两根手指捏着一把羹匙,垂着眼帘小口小口的喝粥,轻声道:“他当然有别的心思。”城阳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叮嘱道:“你知道就好!女人要自爱,不能如高祖皇帝那些公主那般嚣张跋扈、不守妇道,要与他划清界限,千万别被他给得逞了
!你都不知道他现在的名声有多臭,什么‘好公主"‘好妻姐"之类,简直不堪入耳。”“不是你想的那样,”晋阳放下羹匙,捏着一支虾子咬了一口,轻声道:“他之所以数年如一日的宠我,除去将我当做妹妹以外,还因为我命不长久,指不定
哪一日一睡不起,所以更多怜惜罢了。”
城阳瞪大眼睛,一把抓住晋阳的手腕,惶急道:“孙道长这么多年还未将你的病治好吗?”当初孙道长给兕子诊治“先天有损、难以成人”之事皇宫里不少人知晓,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兕子”已经长成“晋阳公主”,所以大家都忘记了曾
经的病患,现在晋阳骤然提及,城阳顿时就慌了。晋阳倒是不以为意,咽下虾子笑容温婉、云淡风轻:“既然是‘先天有损",又岂是后天手段可以治愈?只不过孙道长医术通神对症下药,加之这些年保养得宜
,所以并未犯病而已。可病灶依然在,谁也不知将来会否再度发作,若不发作便罢,一旦发作,便是回天乏术。”
城阳公主慌了神,眼泪瞬间便流下来,惶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本想着赶紧让御医诊治,可想到连神仙人物孙思邈都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便知道这病怕是人世间无人可治、无药可医……
虽然晋阳并非太宗皇帝最小的公主,但她自幼多病、钟灵毓秀,却得到最多的宠爱,无论是当年的太宗皇帝,亦或是如今的李承乾,甚至一众兄弟姊妹,从来都
将她视为掌上明珠,荣宠备至。
现在听闻先天之症并未痊愈,甚至随时有可能香消玉殒,城阳公主哭得稀里哗啦抱着妹妹不撒手,哪里还在乎她嫁不嫁人?
别说“嫁人”了,就算“偷人”也由得她,只要她开心就好,其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
“你这傻孩子,为何一直都不说?我们都以为你的病好了呢。”
城阳抱着妹妹,泪珠涟涟,无限怜惜。
晋阳公主反而拍拍她的手,微笑着劝慰道:“这不还没什么事吗?孙道长也只是说有可能而已,又不是一定,只需好好保养活下去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城阳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头道:“我回头就去劝劝陛下,让他答允你出家修道,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出家修道虽然清苦了一些,但从修身养性的角度来说肯定是好事,远离红尘纷扰自然静心涤虑处世悠然,不会被乱七八糟的事情扰乱心神。晋阳连连点头:“嗯嗯,姐姐快吃虾子,要凉了,一会儿走的时好拿一些螃蟹,虽然这个季节的螃蟹不是很肥,但胜在新鲜,拿回去尝尝鲜也好,佐以黄酒,
滋味甚佳。”
姊妹两个用过早膳,城阳又温言软语的安抚了晋阳一会儿,这才告辞。
不过她并未出宫回府,而是去了武德殿。李承乾喝着茶水,听着城阳公主絮絮叨叨、擦眼抹泪的将晋阳的身体说了一遍,只能叹着气道:“当年孙道长给兕子诊治,说是丫头心脉不全,但依我看就是心眼儿太多才导致如此。她说什么你都信啊?当初孙道长诊治之后常年给兕子服药,可最近一两年孙道长只是偶尔给她诊脉,除去医嘱之外再无任何药剂服用,
你还以为她久病未愈、命不久矣?”
城阳眨眨眼,有些懵。
李承乾无奈道:“她身子弱是一定的,可若是命不久矣,孙道长岂能不给药剂服用?总不至于到了药石无效的地步吧?”
城阳公主支支吾吾:“我这是……被她骗了?”“欺骗倒是不至于,她身子弱乃是天生的,纵然无性命之忧,却也不能经受烦扰困惑增加心脏之负荷,可她不愿嫁人却绝对不是身体因素那么简单。这丫头看
似娇弱实则刚强,身份娇贵钟灵毓秀,一般男人难以入她法眼倒是真的。她不是想去修道吗?朕也不管她了,随她去吧,当初父皇都拿她没辙,我又能如何呢?”
李承乾摇头叹气,无可奈何,摊上这样一个妹子,纵使九五至尊也一筹莫展,总不能随便找个男人成婚然后将她绑了送入洞房吧?
城阳公主神情怏怏,拎着一笼螃蟹出宫回府去了……
……
城阳公主刚走,皇后便端着一杯茶走进御书房。
“陛下当真不理会兕子,任她恣意妄为了?”
将茶盏放到御案之上,来到李承乾身后,一双纤手按上他的肩膀为他按摩舒缓疲劳。“唉……”李承乾先是叹息一声,放下毛笔喝了口茶水,指了指御案上以及御案一侧靠墙的地方堆积如山的公文,抬手捏了捏眉心,愁眉不展道:“你看看这如
山的公文,我每日批阅至半夜,天不亮又得起来,哪里还有精力去理会小女儿任性之举?”
看着如山的公文,他的心情极其矛盾。
一方面皇帝乃天下之主,皇权必须集中,天下大事一言而决,而这些公文就代表着权力,绝对不能假手于人,否则就有皇权被架空的危险。而另外一方面,如今的大唐发展迅猛、日新月异,不仅仅是每日需要处置的公文数量与日俱增,早已是武德年间的十几二十倍,更在于新生事物太多,很多
公文都涉及到更多的专业知识,可一旦御笔批阅便不可更改,所以不想敷衍了事、错漏百出就得字斟句酌、反复思量,巨大的工作量绝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
想要缓和这种局面,就要赋予政事堂以及诸位宰辅更多处置国事的权力,否则皇帝就得累死。
可权力一旦赋予出去,又何谈集中皇权呢?长此以往,皇帝岂非成为摆设?
再比如军权,任谁都知道皇帝必须死死掌控军权,否则动辄有倾覆之祸,可就算知道又如何呢?
自己不是父皇那样的马上皇帝,以后的皇帝更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是人间疾苦不知战争险恶不知兵法韬略,纵然兵权在手又哪里会打仗?一个懵懂无知的皇帝掌握着几十上百万大军,那简直比军权旁落的后果更加恐怖,军权旁落有可能导致皇位更迭,而帝王乱命的结果却必然是帝国覆灭、神
州倾颓……
皇权集中并非好事,政事堂的体制是最佳的,一众一路起于州县的宰辅聚在一处商议国家大事,出错的概率明显比皇帝一个人拍脑袋做出的决断更低。
军事上同样如此,等到将来完成军制改革,任何军事命令经由数位精通兵法、谋略出众的“军机处大臣”商议之后颁发,绝对比皇帝一言九鼎来的更为合适。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下的发展,李承乾几乎已经可以肯定皇权旁落乃是必然,若是继续抱着“九五至尊、口含天宪”的念头不肯放弃皇权,那么帝国必然祸乱
丛生、倾颓衰落,灭亡迟早之事。对于国家大事,皇后自从当初被房俊教训一顿之后便绝不参与,一边给李承乾按摩肩膀,一边听着李承乾抱怨政务繁琐、精力不济,等到李承乾唠叨了一阵
,这才问道:“今夏酷暑难耐,不知陛下是否要去行宫别苑避暑?”
李承乾沉吟不语,一时间犹豫不决。
事实上虽然皇后如此问,但此事却是早就定好的,可现在李承乾却对于“引蛇出洞”感觉不是那么安全……皇后见李承乾犹豫,也不追问,此事自有皇帝定夺便是,旁人不可影响其决断,她又提及另外一件事:“蒋王已经快二十岁了,之前元氏议亲可元氏因活殉之
事满门尽没,亲事便不了了之。臣妾听闻蒋王对房家小妹青睐爱慕,多有追求,不知陛下以为如何?”这件事倒是好办,李承乾喝着茶水道:“房家女儿的教养有口皆碑,韩王妃便最是贤惠大气,宗室之内谁都赞不绝口,房家小妹想必也是如此,房夫人泼辣端
庄,教导出来的女儿自然不差,都是当家大妇的好人选。这件事只需问问二郎即可,现在房相远去江南闲云野鹤,家中事二郎便能做主。”
皇后却蹙起黛眉:“陛下不同意这门婚事?”房家一门两国公,普天之下绝无仅有,荣宠当世无可匹敌,已经隐隐有“当世第一门庭”之说法,长女为韩王妃,幼女如果再是蒋王妃,房家必然成为当世门
阀之翘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怕是要引来不少攻讦。
如果皇家直接指婚也就罢了,让房俊自己做决定,岂能不避嫌?
李承乾叹气道:“不在于我同不同意,我若指婚,等同于将房家放在火上烤,万一二郎误解怎么办?”
皇后默然。陛下似乎哪里都好,但这份没担当却难免令人诟病,既然明知如此会成为众矢之的,那么无论同意与否为何不能由你这个皇帝做出决断,将责任担负起来呢
?身为皇帝不能只知道让臣下付出,该承担的责任就要勇于承担,如此给予臣下一个关怀爱护的环境,收获的自然是毫无保留的忠诚,也让旁人看到忠于皇帝
会得到保护。
臣子流血拼命的维护你,结果却让臣子去承担一切,谁会心甘情愿?
李承乾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大妥当,马上改口:“此事还需看看二郎的意思,等有时间我与他商议一下,看看如何处置更为妥当。”
可他却未想想,如果当面商议此事,臣子岂能拒绝皇家的亲事?既然不能拒绝,又如何能将遭受攻讦的风险甩给皇帝?
说来说去,还是自珍羽毛,让别人挡在前头……御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内侍总管王德甚至未来得及通禀便快步入内,在李承乾略显恼怒的目光之下跪倒在地,哀声道:“启禀陛下,刚刚莒国
公府上派人入宫报丧,说是豫章殿下薨了……”
“什么?!”李承乾霍然起身,双目圆瞪难掩惊诧之色:“好好的怎地就薨了?事先为何不曾入宫请御医过去诊治?”
王德摇头道:“只说是忽发疾病,尚未来得及入宫请御医。”李承乾面色铁青,怒不可遏:“豫章虽然身体不好,却也未曾听闻有什么绝症,岂能这般迅疾?定然是唐家虐待公主,致使公主病危却不敢入宫请御医诊治,
简直混账!”
王德战战兢兢,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皇后赶紧劝阻李承乾:“莒国公乃帝国功勋、三朝元老,陛下切不可如此武断,应当先派人过去奔丧,顺便安排御医过去检验豫章公主之死因,之后再做计较
”豫章公主与驸马唐义识夙来恩爱,未有夫妻不睦之言语传出,如今骤然离世固然蹊跷,却未必与唐家有关。况且莒国公唐建乃是三朝元老,有大功于社稷,
岂能不明不白予以苛责?李承乾揉了揉太阳穴,吩咐道:“给朕更衣,朕亲自带御医过去,若豫章若真疾病而殁便罢,否则朕定不会饶了唐家!”
房俊回府之后沐浴更衣,用了晚膳,坐在花园里凉亭之中纳凉,手摇着一柄折扇做纨绔公子状,用扇子挑起高阳尖俏的下颌,弄得高阳一脸娇羞不依,夫妻两个
兴致大作,就待早早洗漱安寝,行敦伦之礼。
便有家仆快步赶来,通禀唐家人前来报丧……高阳眼泪当即便流了下来,握着郎君的手凄然惶恐,颤声道:“怎地就忽然没了?豫章姐姐虽然一直身体不大好,却从未听闻有什么不治之症,这也太忽然了
豫章公主的生母乃是下嫔,地位不高,生下豫章不久便去世,文德皇后便将豫章收为养女养在身边,关怀备至视为己出,太宗皇帝也对其甚是喜爱。
高阳的身世与豫章相似,小姊妹在宫中之时相互抱团取暖彼此安慰,情分很好,只不过豫章的性格比较内向、清冷,嫁人之后与一众姊妹来往不多。
此刻骤然听闻豫章公主薨逝,令高阳一时间难以接受……房俊将高阳搂在怀中,劝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阎王让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皆有兴旺死绝之轮回末路,非人力能够扭转
,大可不必如此伤怀。收拾一下吧,前去吊丧一番,送豫章殿下最后一程。”
夫妻两个换上素衣,房俊骑马、高阳坐车,在一众亲兵部曲簇拥之下出了崇仁坊。
到了莒国公府,门前街巷上已经车马簇簇、往来吊唁之人不绝,门前一侧悬挂着一串纸钱,整座府邸已经白幡飘摇、尽皆缟素。唐嘉会披麻戴孝站在门前迎客,见到房俊夫妻抵达赶紧上前躬身施礼,高阳公主由侧门而入自有府中女眷接待前往灵堂,房俊则拍拍唐嘉会的肩膀,叹气道
:“到底怎么回事,事先没有半点风声忽然就这样了?”他事先没收到消息,宫里想必也是如此,可豫章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帝王血脉,就算是死也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此猝不及防、全无征兆,难免为人诟
病,若是不能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怕是不好善了。唐嘉会苦着一张脸:“申末酉初殿下只说心痛、心闷、呼吸困难、气力不济,浑身发软,府中郎中诊治说是心血瘀阻,尚未等用针、开药,殿下便已经不行了
……前前后后不过一盏茶功夫,谁能料到病症如此之急?”
勋贵人家听得多也见得多,自然知道一位公主骤然离世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这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大抵是冠心病、心肌梗塞之类,即便在后世医学昌明的年代若是不能及时救治亦是不治之症,更何况是现在?得了这种病就只能哀叹命运不济,绝无他法。
房俊正欲入府吊唁,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吵杂之声,转身看去,便见到一队队骑兵疾驰而至,其后车马辚辚、旌旗招展,却原来是皇帝仪仗到了。
府门前街巷中的亲朋故旧赶紧避让两侧,让皇帝车架直抵门前,待到李承乾与皇后先后下车,诸人赶紧躬身见礼。
李承乾面色冷凝,混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好在并未当众发作,见到唐嘉会的同时也看到一旁的房俊,微微颔首:“二郎也是刚到?”
房俊忙道:“是。”
而后李承乾不理会唐嘉会,对房俊道:“一起进去吧。”
抬脚与皇后在宫人簇拥之下进入正门,房俊拉了瑟瑟发抖的唐嘉会一把,尾随着进入正门。
府内上下得知帝后驾临,赶紧屏气凝息、避让一旁,莒国公唐俭穿着素服亲自引领帝后至灵堂上香。李承乾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看着香烟缭绕微微飘荡的帷幕,眼圈儿红了,没有去往后边见豫章公主最后一面,而是对跪在灵堂上的唐义识道:“你且跪在这
里,朕有话与莒国公说。”
随同唐俭来到一侧的厢房,史仁表、窦怀哲、孤独谋、柴令武、杜荷、房俊等几位驸马亦步亦趋。
皇后则与先一步抵达的一众公主们去往帷幕之后哭灵……到了厢房,李承乾入座喝了一口茶水,便愤然将茶杯投掷于地,怒视唐俭,咬牙切齿怒喝道:“当年太宗皇帝念你功勋,将最疼爱的豫章姐姐下嫁你家,如今
却不明不白的暴卒而亡,朕心痛煞!你最好给朕一个解释,否则休怪朕不讲情面!”
外面灵堂、院落里的人全都噤声,不敢发出半点声息。一般来说女子暴卒,娘家人都要追问一个缘由,此乃人之常情,可豫章公主的娘家乃是皇家,如今皇帝亲自赶来兴师问罪,事情就过于严重了,一旦唐家解
释不清,或者豫章公主的死因另有缘由,说不定整个唐家就得遭殃。
唐俭跪伏于地,他这一跪,几个儿子也都紧随其后跪下。唐俭以首顿地、老泪纵横,哽噎道:“陛下之怒,老臣感同身受。殿下自下嫁吾家,孝顺公婆、有爱兄弟、妯娌和睦,从不曾以尊贵之躯盛气凌人,性情娴熟、端庄明慧,能尚公主乃唐家一门之荣耀。今殿下病逝,皆因唐家照顾不周所致,老臣心痛如绞悔之不及。陛下姐弟情深、痛心不已,可治吾家之罪,无论何等
惩处,唐家上下都会接受,且绝无怨尤。”
李承乾怒视唐俭,却发做不出来。如若唐俭一味推脱狡辩,他还能顺势发作严加惩处,可现在唐俭跪在地上涕泗横流、一心认罪,身为皇帝反倒不好极力追究,否则予人刻薄寡恩之印象,有
损威严。
可自己气势汹汹而来,若是如此轻轻放过,岂非遭人耻笑?
房俊在一旁低声道:“陛下随行有御医跟随,可使其诊断豫章殿下之死因,再做计较不迟。”
李承乾转头吩咐王德:“速速去验明死因。”他带着御医前来是存了最后一丝侥幸,可到了唐家发现灵堂都已经设好就知道最后的希望都没了,盛怒之下失态致使有些莽撞,怒火勃发将局面弄得有些尴
尬,好在房俊的建议使的气氛缓和下来,给了他一个台阶。
“喏。”
王德赶紧出去安排。
李承乾这才对跪在地上的唐俭道:“莒国公先请起吧,莫要怪朕怪罪于你,实在是朕痛心之下有些失态。”
唐俭不敢起身:“老臣愧对先帝之信任厚爱,羞愧莫名,岂敢埋怨陛下?”
李承乾指了指杜荷与独孤谋:“扶莒国公起来,有什么话等到御医回禀之后再说。”杜荷与独孤谋赶紧上前将唐俭扶起,但其余唐家子弟却依旧跪在那里,一个个面色仓惶、心中惴惴,豫章公主暴卒而亡,府中上下尚未从惊慌之中恢复过来
,谁知道御医会否发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若是那样,唐家今天便是末日……
厢房之中诸人心思各异,无人说话。好半晌,王德去而复返,来到李承乾身旁低声道:“御医已经查验过了,豫章殿下卒于心血瘀阻之症,其病来势汹汹致使心脉堵塞血流断绝,并无其余病状。
唐家人都低着头,却齐齐松了口气。
李承乾对唐俭道:“是朕错怪莒国公了。”
唐俭再度起身拜倒,哭泣道:“陛下并未错怪,未能使豫章殿下玉体康健、长命百岁,本就是老臣一家之罪过,无论陛下何等责罚老臣一家都甘愿领受。”
外间再度传来幼童的哭声,一声声“娘亲”喊得撕心裂肺,原来是豫章公主与唐义识的两个孩子。李承乾揉了揉脸,长叹一声,垂泪道:“人都没了,还说什么责罚呢?惟愿唐家能够善待公主的两个孩儿,莫要因其丧母无人看顾便予以轻贱凌虐,他们的母
亲死了,但朕这个舅舅还没死呢!”
唐家人齐齐叩首,战战兢兢。
李承乾这才起身:“朕尚有国事亟待处置,丧事由宗正寺、礼部官员一应负责,按照规制仔细办事,不得从简、不得懈怠!”
“喏!”
站在门外的官员赶紧应诺。
等到李承乾在内侍簇拥之下等车离去,唐家人这才将一颗心放进肚子里……
莒国公府灯火辉煌,消失的哭声再度响起,林立的白幡在夜风吹拂之下飘飘荡荡,一片悲戚。
前来吊唁的勋贵分别安置在东西厢房以及跨院,一众驸马依旧回到原先的厢房。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唐家准备了素菜以供大家宵夜,毕竟守灵熬夜最是伤神。独孤谋瞅了一眼离得房俊远远的柴令武,端着盘子凑到房俊面前一起吃饭,小声问道:“‘委员会’近期可否有什么章程?不妨透露一下,不然我这心里猫抓一
般痒痒。”
其余人虽然各自吃饭,却不约而同的竖起耳朵。当下朝中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所谓的军制改革,设立在兵部的“委员会”每一次例会都几乎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可由于保密等级太高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商讨了
什么、决定了什么,所以愈发关心,毕竟此间很多人都有军职,军制改革攸关切身利益。
房俊咀嚼着一口菜咽下,喝了口茶水,奇道:“再是怎么改革也改不到你这个驸马头上,纵然调动岗位也必然有妥善安置,你有什么担心的?”独孤谋差点被一口菜噎死,抻着脖子咽下去,瞪大眼睛道:“还真就碰到我了?快说说,是要撤我的职还是调往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