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谋原本只是好奇所以有此一问,却没想到居然真的“改革”到自己头上,大惊之下连忙询问究竟。其余人也都纷纷纳罕,独孤谋不仅是驸马,其负独孤彦云更是当年随同太宗皇帝“血战玄武门”的“九将”之一,战死于颉利可汗南下之战,可谓战功赫赫,更
是高祖皇帝之母元贞皇后的族人,为大唐帝国立下汗马功劳。
这样的功勋子弟都要被“改”,可见这一次的军制改革牵涉之广、触及之深……房俊却摇摇头,吃着菜,淡然道:“目前为止也只是在商讨一个可行的途径,至于详细的章程远远未到讨论的地步,距离下决定更差着十万八千里,莫要听外头那些不靠谱的传言。军制改革事关重大,甚至说一句攸关帝国兴衰都不为过,谁敢胡乱造谣一旦被‘百骑司’抓获,可不是凭借身份就能安然无恙的,陛下的底
线还是不要碰触为好。”
独孤谋连连点头:“二郎说得对。”只从刚刚陛下那般盛怒便可见其心性之转变,以往那位仁厚慈爱的皇太子骤然登上皇位,已经变得凌厉十足,谁若是还以为依仗家世、功勋就能为所欲为,
离死也就不远了。
皇太子亦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似与皇帝一步之遥,实则截然不同。历朝历代建国之时需要勋贵抛头颅洒热血,可等到建国之后,庞大的勋贵集团却往往成为帝国的顽疾,勋贵打天下,文官治天下,既然天下已然平定,自然
就需要剪除勋贵对于国家的依附……
房俊道:“心中有数就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定要掌握好尺度,陛下仁厚并不是吾等可以恣意妄为的理由,身为人臣,就要人臣之自觉。”在场大多都是当朝驸马,可以说是帝国最顶尖的一批勋贵,且基本都身在军中,与军队的牵扯千丝万缕、休戚与共,对这些人敲打、警告一番,免得将来在
军制改革的过程中出幺蛾子。史仁表笑道:“眼下非是谈论正事的时候,最**康坊一众姐儿都在想念二郎,不仅没有了脍炙人口的诗词,更是连人影都不见,难不成修身养性再不涉足风
月场?”
杜荷凑了过来:“该不会是平康坊再无明月姑娘,二郎唯恐睹物思人、忧思难解,所以才避而不久吧?哈哈!”
大家伙都低声笑起来,不过旋即醒悟场合不合适,外间哭声一阵阵传来,遂赶紧止住笑声,却依旧忍俊不止。想当初房俊一首“床前明月光”调侃平康坊头牌明月姑娘,一时间传遍关中、引为美谈,时至今日依旧让人津津乐道,只可惜明月姑娘骤然消失、不知所踪,
难免让人扼腕叹息,否则怕是早已入了房家为妾,一段佳话传唱久远……
……男人们在厢房吃着饭低声说话,女人们则在后堂哀泣不止、难以下咽,刚刚抵达的长乐穿着一身道袍,拉着皇后的手小声说话,而后与南平、清河、高阳、
晋阳等几位公主凑在一处叠着纸钱,想起豫章公主平素的音容笑貌愈发伤心,气氛悲戚。
巴陵公主自己跪坐在一角,小口吃着饭,不往前凑。
东阳公主与临川公主也不在小圈子里,见到巴陵独自一人,两人互视一眼一齐起身挪过去,前者小声道:“一起吃吧。”
巴陵公主抬头看了两人一眼,放下碗筷起身:“我吃完了,你们慢用。”
径自去了灵堂跪在那里,低眉垂眼神情虔诚的听着僧道在门外唱经作法。
东阳与临川都有些尴尬。
后者撇撇嘴,嘀咕道:“神气什么呀,自己都没脸往人家跟前凑,还嫌弃上我们了?”东阳蹙眉,不满道:“捕风捉影的事情莫要胡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你是何等身份,岂能如市井泼妇一般长舌?被旁人听到只会嘲笑皇家没教养,对你
并无半分好处。”
临川气得不轻,不满道:“她能做得那下做事,我却反而不能说?没这个道理!”东阳警告道:“你家那位好不容易重新起复继续担任营州都督,你可别忘了房俊在兵部的影响力,他或许不能撤了你家那位的职务,可在军械、粮秣等等辎重
补给以及将校兵卒叙功上找麻烦却轻而易举,咱们女人不能给男人太多支持也就罢了,可万万不敢扯后腿。”心里很是烦躁,这临川蠢得可以,人家房俊现在何等身份、何等地位,也是你能随意编排的?人家或许奈何不得你,可难为你男人却手拿把掐,到时候你男
人回来跟你发脾气,难受的不还是你自己?
那种事就算亲眼所见都不能随便往外说,更何况是这等捕风捉影的猜测?
临川撇撇嘴,想起自家郎君与房俊之间的仇怨龌蹉,只能将一肚子话语憋回去,却依旧不忿的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同样是女婿,可无论是太宗皇帝亦或是当今陛下都给予房俊无限的信任,这使得房俊平白获得了无数的机会,如此才能率领大唐横行天下的军队立下赫赫战
功,世人皆称颂房俊生平“未尝一败”,可在她看来这只能说明大唐军队足够强大,换了旁人统御大唐军队也一样战无不胜。
很多时候功勋就放在那里,只看谁去拿而已,如果自家郎君可以获得那么多的机会,功绩必然不在房俊之下,何至于现如今郁郁而不得志?
以当今陛下对房俊信任之程度,怕是自家郎君始终无法获得很好的机会。
临川目光闪烁,或许想要改变现状就不能坐以待毙,总要锐意进取才好……夜幕深深,诸多宗室亲王、郡王、嗣王也纷纷前来吊唁,豫章公主的丧仪是仅次于皇后的高等级,各项仪式繁复冗杂,僧道在府内各自设立法会或是诵经或
是打醮,钟、鼓、铃、板以及木鱼、铙钹等等敲击之声不绝于耳,香烛缭绕、人影幢幢。
除去远在洛阳的魏王、新罗王李恪、圈禁的晋王,其余太宗诸子都来了,李祐、李愔、李恽、李贞等更是晋王兵变之后首次在公开场合露面。
李神符没来,来的是嫡子李德懋,在李孝协、李道立等人簇拥之下去灵前敬了香、行了礼,然后被安置在东侧厢房的另外一间,与房俊等驸马毗邻。进了厢房,李德懋便拉住李祐的手,满是嗟叹:“自晋王兵变之后便不见齐王你的容颜,虽然有风声传出你们兄弟几个深居简出,可总是担忧不已,唯恐你在
兵祸之中遭了毒手……”
一言说出,在场一众宗室子弟都快要吓死了,说的是怕李祐等人“兵祸之中遭了毒手”,可话里话外指责李承乾有可能屠戮兄弟的意思谁听不出来?
除去李孝协、李道立等平常与襄邑郡王府走得近的,其余人等不着痕迹的退开几步,离李德懋远一些。
李祐心里破口大骂,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叔父言重了,兵祸之时吾等兄弟身边都有陛下派过去的重兵守护,万无一失,怎么可能有什么意外呢。”
用力往回挣脱手掌,却发现李德懋很是用力,一下子未能挣脱。李德懋显然不愿放过他,笑容可掬、目露关切:“说的也是,陛下与汝等亲王血脉相连、手足情深,怎能让你们出现意外呢?不过当下局势稳定、政通人和,
却不知陛下何时放你们前往封地就藩?”
李祐面色一变,不知如何应对。亲王前往封地就藩乃是大唐立国之初制定的国策,可眼下由于丈量土地引发各地动荡不休,亲王贸然前往封地势必留下种种祸患,为了国家稳定计,这一进
程肯定要无限期推迟。可这个理由是有很多瑕疵的,明白人知道推迟就藩不仅对亲王好、也对皇帝好,可心怀叵测之辈却必然趁机发难:迟迟不肯亲王就藩,是因为陛下不信任兄
弟手足么?如此将亲王们留在长安,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给圈禁起来?甚至这些亲王会否一个一个的偶染重病、失足坠马、走路摔跟头的出现意外而丧命?
这是要在皇家兄弟心里种刺,这颗刺一旦种下去,迟早成为巨大隐患。
很是歹毒,但亲王们迟迟未能就藩乃是事实,这就叫阳谋,这种挑拨离间虽然并不高明,却绝对适用……站在后边存在感不高的蒋王李恽笑了笑,一脸阳光纯洁的样子:“吾等不仅是陛下的兄弟,更是陛下的臣子,依赖于血脉亲近所以享受帝国供奉,不能立下尺寸之功,就更不能给陛下、给帝国添麻烦。陛下统御四海、威服天下,所思所想皆乃高屋建瓴,无论陛下如何取舍,只需有诏令下达,吾等自然奉行不悖,至于
其他则不是吾辈臣子应当考量,倒是让王叔为吾等兄弟忧思重重,实在汗颜。”
屋内诸人似乎头一回认识李恽,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这番话说的有软有硬、不卑不亢,与此子以往纨绔作风大相径庭。太宗皇帝的儿子,果然各个都不简单……
李德懋没说话,因为他虽然是李神符的儿子,却一直托庇于父兄的羽翼之下不曾亲历战阵、亦不曾出仕为官,正是李恽言语之中“不能立下尺寸之功者”。
可他身边李道立却是当年追随高祖皇帝征战过的,战功不凡,此刻蹙眉训斥李恽道:“牙尖嘴利,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李恽也不恼,笑呵呵道:“太宗皇帝面前我能说话,陛王再是自命不凡,怕是也不配让我闭嘴吧
李道立面色难看:“陛下就五至尊、天下之主,可你不过是仰仗父兄声望作威作福的纨绔而已,也敢僭越辈分、不尊长辈?”似乎当众与一位郡王斗嘴让人很是兴奋,李恽口齿伶俐、怡然不惧:“当年永安王战死于军中被刘武周所杀,堪称忠烈,高祖皇帝不忍永安王绝嗣,这才让王
叔你过继承袭永安王血嗣,否则以你当初屡战屡败之战绩,何德何能册封郡王?我依仗父兄,天经地义,你吞了永安王的血嗣却自命不凡,就有些无耻了。”
“竖子,焉敢辱我?!”李道立目眦欲裂,就待冲上去教训这个不尊长辈的混账,却被李德懋与李孝协死死拽住,因为李祐、李愔、李贞几个兄弟已经站在李恽身后,尤其是李愔已
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要李道立敢动手,几个兄弟肯定一拥而上。旁人也就罢了,蜀王李愔被太宗皇帝叱为“不如禽兽铁石”,除去其性格桀骜不驯、乖张暴戾,武力值更是爆表,堪称太宗诸子当中第一,三五个人根本不是
其对手,别人或许不敢打李道立这个王叔,李愔却未必在乎……李恽见到兄弟几个都站在身后,愈发胆气雄壮,两手一摊、一脸无辜:“王叔此言差矣,小侄未有一字一句妄言,何曾羞辱于你?能让太祖皇帝准许你过继永
安王府,且以毫无寸功之身捞了一个高平王的爵位,实在不知羡煞了多少血里火里冲锋陷阵的宗室子弟,小侄佩服您还来不及,万万不敢有一丝一毫不敬。”李道立气得胡子乱颤:“你这混账出言不逊,不尊长辈,实在是宗室之耻也!我定要去陛有我们
这些宗室血脉?是否这大唐江山就是你们太宗皇帝一脉的禁脔,旁人休想染指一下?”
李恽这回有些怕了,身为亲王,他自然知晓当下宗室之内潜流涌动、剑拔弩张,万一因为自己的缘故导致局势出现变化,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咽了口唾沫,未等说话,便听到门口有人出言喝叱:“放肆!身为帝王皇室,却出言不逊、不懂尊卑,口口声声诘问陛下,敢问你将陛下置于何地?你心中对
陛下可有一分一毫之敬畏?”
见到房俊气势汹汹排众而来,屋内诸人全都闭上嘴巴。
李德懋瞪着房俊,不满道:“此乃我皇族之事,与你何干?你不过区区一个驸马居然插手皇室,不觉得过分了吗?”
房俊点点头,四下瞅了一眼,指了指蜀王李愔:“劳烦蜀王殿下亲自去一趟韩王府,请韩王殿下过来一趟处置此间之事。”这位“不如禽兽铁石”的亲王殿发动的准备,万一被这个夯货将李道立、李德懋、李孝协等人摁
在地上爆锤一顿,肯定会立刻引发宗室内部剧烈变动,在李承乾尚未准备妥当的当下,这等变故绝对不允许发生。
李愔不知房俊这是想要将他支走以免局势恶化,还以为这是房俊重视于他,顿时兴奋的大声道:“姐夫放心,我这就快马前去!”
推开众人,快步出了厢房,带了几个亲卫便策马直奔韩王府而去。
唐俭这个时候才闻讯在子侄搀扶之下颤巍巍赶来,面色很不好看,自家正在办丧事呢,几位亲王、郡王险些打起来,将他这张老脸置于何地?
他看着李道立,语气毫不客气:“郡王登门吊唁,阖府上下感激不尽,有何不周之处还请明言相告,老夫这就给郡王赔罪。”
言罢,推开搀扶的子侄,一撩衣摆就待大礼赔罪。
李道立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拽住唐俭的胳膊:“莒国公何必如此?今日是我唐突了,改日登门给您赔罪,这就告辞。”时至当下,贞观勋臣已经逐渐雕零,更何况是高祖皇帝的元从功臣?大业末年,高祖李渊在隋朝皇宫掌禁卫军,唐俭便在其麾下任记室参军,其后更与太宗
皇帝一起多次谏言高祖皇帝起兵,这是何等资历?李道立、李德懋、李孝协匆匆离去,唐俭握着房俊的手,叹息道:“多谢二郎解围,否则还不知闹到何等地步,只可惜老夫年来体衰不复当年武勇,否则何以
任凭此等小辈蹬鼻子上脸?”
李恽很是不好意思,施礼赔罪:“都是吾等年幼不知轻重,差点闹得不可开交,还望莒国公恕罪。”
以唐俭的资历,就算李承乾在此也得礼让三分,何况他们?
唐俭摆摆手:“这就是来找麻烦的,与殿下何干?反倒是殿下言辞锋锐当仁不让不坠太宗威风,老臣甚慰,呵呵。”唐俭请房俊去往一侧的小屋子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热茶,面容严肃的提醒道:“宗室里头那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否则不会当面调拨诸位亲王,你要做好准
备应对任何突发情况,不能指望英国公那个滑头,只有你能担负起重任。”
房俊苦笑:“在下何德何能受您之期望?”唐俭瞅了他一眼,淡然道:“在老夫面前就不必谦虚了,今时今日的关中,除了你还有谁能具备平定长安之能力?不要轻敌,只要那些人露出一丝半点不臣之
意,马上以雷霆万钧之手段予以覆灭,绝对不能优柔寡断,否则必生大患。”“在下却并不这么认为。”房俊摇摇头,低声道:“连多年不问军务的您都知道整个长安都在陛下掌控之下,任谁胆敢冒头必遭雷霆镇压,那些人又岂能自取灭亡?以我之见,他们现在不过是施战‘疲兵之术’而已,将气氛搞得很是紧张,动辄弄出一点动静,使得吾等精神紧绷、疲于奔命,实则在没有万全保障的情况
之下他们根本不敢动手。”唐俭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以你的功勋战绩也算是一代名将了,怎能连最起码的兵法谋略都不懂?就在你认为他们最不可能动手的时候,他们必然已经
做好了准备。”
房俊悚然一惊,点头受教:“是我自以为是了,多谢莒国公提醒,定不会掉以轻心。”
谋逆之事哪里有万全之时?左右不过是舍命一搏而已,最重要是出其不意,自己的确自以为是了。
外间有仆人入内禀报,说是河间郡王与韩王联袂而至,唐俭赶紧起身,托着老迈之躯出门迎接,房俊则在一旁搀扶着他,一同来到外间。两人已经去往灵前敬了香,与唐俭相互见礼之后,韩王上前搀扶着唐俭另外一只手臂,扶着他入座,这才问道:“本王正沐浴更衣准备前来府上吊唁,蜀王登
门言及高平王在此闹事,不知高平王何在?详情又是如何?莒国公放心,如若高平王理亏,本王定严惩不贷,给莒国公上上下下一个交代。”唐俭摆摆手,叹气道:“算啦,不过是意气之争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老夫这些年虽然执掌民部,但年岁太大、身体不好,时常卧床不起缠绵病榻,不知哪一日便一命归西呜呼哀哉,哪里还有人在意老夫当年的功勋?都说人走茶凉,官场常态罢了,脾气也不如当年了,顾忌太多,受了些气也只能咽在肚子里,毕竟还
要为子孙前程考虑,不能如年轻时候那样快意恩仇咯。”
老爷子须发皆白、神情委顿,言谈举止之间一股英雄迟暮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一众驸马、宗室、乃至于唐家子弟无不默然以对、慨叹嗟叹。少年时期的唐俭最是性格爽直、不循规矩,乃是大兴城最顶级的纨绔之一,所以才能与高祖皇帝成为莫逆之交,可以想象那个时候是何等的长歌纵马、快意
恩仇。
然而时至今日,却是英雄迟暮,家里办着丧事还要被人欺上门来,却为了子孙前程不得不忍了又忍……唐家子弟眼睛都红了,一个个跪在唐俭面前,唐嘉会抬着头红着眼,大声道:“家中子弟的前程固然重要,可唐家的颜面却也不容有失,若是被人踩断了脊梁
,纵然官至极品也要成为天下笑柄!儿子这就带人去高平王府寻李道立要一个公道,请父亲允准!”
“吾等兄弟同去,请父亲允准!”一众唐家子弟同仇敌忾、喊打喊杀。
唐俭老泪纵横,摸着儿子的头顶,哽噎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各个都是有志气的,可若是旁人也就罢了,高平郡王乃是宗室,无论他何等不堪可到底是宗室子弟,咱们可以不敬他,却不能不敬皇家、不能不敬高祖血脉。当真心有不平之气,不是打上门去寻谁的晦气,而是要建功立业,有了功勋在身,谁敢轻视咱们唐
家?若能那样,为父纵然马上身死也了无遗憾了。”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往昔的功勋成就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最重视的就是子孙后代的成就,能够有一个有出息的儿子,那是比金山银山、高官显爵更为欣慰的东西,长孙无忌明知道李承乾并不会将他赐死却毅然决然的服毒自尽,是因为走投无路吗?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在于长孙家有出息的儿子一个一个的相继死去,
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家主看不到半点家族振兴的希望,陷入绝望、生无可恋而已。自己的孩子们能够在李道立挑衅的时候选择隐忍,没有毛毛躁躁的直接冲突,又能在自己表现出愤懑的时候选择不管不顾亦要出一口气,既有对于局势的审
视、又有作为儿子的担当,已经很好了。
虽然不如房玄龄有房俊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儿子,不能被赞誉一声“生子当如房遗爱”,却也无限满足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并未消弭无踪,无论唐家如何表态,宗正寺都要整肃法纪、给唐家一个交代,韩王李元嘉匆匆离去处置此事,不过想来最终也不过是喝
叱几句、罚金若干,仅此而已。晚间坐在一处守夜,几位亲王都凑到房俊身边,房俊拍了拍李恽的肩膀,摸了摸李愔的头顶,笑着赞许道:“都很不错,不仅仅是能够在旁人攻击陛下的时候
站出来维系陛下的威望,最重要是兄弟一心、共同进退,足以告慰太宗皇帝在天之灵,他会因为你们这些儿子而感到骄傲。”
李二陛下一辈子都在致力于儿子的教育,绞尽脑汁、使尽手段想要自己的儿子兄友弟恭、精诚友爱,却失败得一塌糊涂。
……豫章公主的丧仪规制很高,仅次于皇后丧仪,由礼部、宗正寺、鸿胪寺共同负责主持,鸿胪寺卿崔仁师监护,礼部右侍郎邓世隆、宗正少卿李孝逸二人为副
李承乾辍朝三日,朝廷官员全部前往吊唁,因故不能亲至者,要写表予以说明,如果理由不充分甚至会遭受御史弹劾、处罚极为严重。宫中赐衣五十副,赙钱一百五十万,各色布帛一千匹……赏赐之丰厚,直接将规制拉满顶格,足以见得皇帝对于豫章公主之重视,当然其中也有唐俭劳苦功
高之原因。
原本还应当由鸿胪寺与钦天监一起负责勘察选择墓地,不过李承乾下旨豫章公主陪葬昭陵,这一环节便免去。
头七之日,东平郡王李道立亲至唐府,众目睽睽之下赔礼道歉,唐俭执其手入府,宽容大度、隔阂顿消。
等到豫章公主下葬,闹闹哄哄的丧仪彻底结束,关中已经进入最为酷暑难耐的季节……尽管关中大地酷暑难耐、太极宫内犹似蒸笼一般,但李承乾丝毫没有前往骊山或者九成宫避暑的想法,就窝在武德殿内不动分毫,身边禁卫森严,不予任何
人可乘之机。李承乾做梦都想向太宗皇帝证明他是个合格的皇帝,纵然不如太宗皇帝那般雄才伟略,却也绝对不比其他人差,但现在却能稳得住心神,面对朝野上下、宗
室内外纷纷扰扰的潜流激荡不贪功冒进,如此做法获得了一致好评。皇帝就应当是这样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立于不败之地,打天下的皇帝可以行险一搏,做天下的皇帝为始终要以稳妥为上,否则整日里局势动荡又让满朝文武
何去何从?连续多日丧仪使得高阳公主极为劳累且伤心过度精神萎靡,恰好中元节将至,房俊索性带着留在京中的家人出城前往骊山避暑,待到中元节过后天气凉爽再
回长安。一大清早仆人便收拾了诸多衣物日常用品装了几辆马车,房俊又邀请了金德曼,金胜曼与姐姐共乘一车,在数十亲兵部曲的簇拥之下出了春明门,浩浩荡荡
前往骊山行去。
等到抵达骊山农庄,家眷们进了庄子,房俊则牵着马带着几个亲兵在庄子里闲逛。昔日为了安顿流民而设置的农庄,如今早已成为整个骊山最为繁华的地域,当年的流民在此落户安居、繁衍生息,加之不断有房家的家仆以及军中残废孤寡
搬迁至此,人口已经达到五千余人,几乎等同于一个偏远低于下县之规模。
论及繁荣程度,玉米的种植、温室大棚及其技术的普及、纺织作坊的增多使得骊山农庄极其富裕,几乎可以拟一个京畿地区的上县。主街是房家别苑门前的那条街,地上不是水泥而是整洁的青石板,两侧房舍林立、各式各样的幌子悬挂在门前,早餐铺子、菜馆子、酒肆、杂货铺、成衣店
,甚至骡马市、铁匠炉等等一应俱全。这种满是香火气息的城镇是房俊最喜欢的,由无到有的一手创建整个骊山农庄更是他极其自豪之事,尤其是大街上、农庄里随处可见刷在墙壁上“识字光荣、
文盲可耻”“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一人识字、全家光荣”等等标语,更是让房俊充满一种“恶趣味”的成就感。不仅是主街的青石板上整洁光滑,即便是店铺后面的村落里,依旧道路平整干净、房舍鳞次栉比,红砖黑瓦的房子一排一排错落有致,农家的院子大多侍养着鸡鸭鹅狗等等家禽家畜,背着手走在村子里的下路上,时不时检查一下排水沟是否堵塞,从柴禾垛里摸出一枚鸡蛋,看着家家户户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只觉得
心情一片祥和。直到看见一位身穿百衲衣、手持铜钵的老和尚出现在村口,并且不断有农户从自家房子里出来或是施舍钱币、或是拿来清水食物以供老和尚享用的时候,房
俊的好心情瞬间消失殆尽。“越国公心怀怜悯,将无数流民安置于此实在功德无量,如此万家生佛之人物本该怀有一颗佛心,却为何见到老衲这个出家人却心神不畅、甚至眼露厌恶之目
光?”老和尚面容古朴而深沉,黝黑的肌肤上皱纹密布,每一道皱纹似乎都挤出一分艰苦卓越的坚毅沉稳,尤其是一双眼眸黑白分明、精光湛然,绝不似一个老年
僧人的精神状态。
村民们对房俊自然无比熟悉,听闻老和尚的话语便都诧异的站在两旁,不知二郎为何对这个慈眉善目明显修为精深的老僧这般不喜。房俊的目光从老和尚的光头、脸上的皱纹、身上的百衲衣一直到脚上的草鞋,摇摇头:“似你这等装模作样之辈,早已偏离佛门子弟的初衷,更称不上出家人
,凭甚能够得到我的尊敬?没有让人将你乱棍打出庄子已经算是给玄奘大师几分颜面。”
老和尚目光炯炯,倒也不恼,甚至饶有兴致问道:“老衲如何算不得出家人?请赐教。”“百衲衣乃是用简陋之布头缝制而成,体现艰苦卓绝、不享奢华、崇尚节俭之本意,而你身上这件百衲衣却是将整块布匹铰碎之后重新缝制,所以我说你装模作样。你脚上虽然是不值钱的草鞋,但崭新严整,脚趾干净,与僧人步履天下、传播佛法的心志背离,显然是个平素耽于享乐、生活富足之人,算的什么出家人
呢?”
听闻房俊如此说法,村民们齐齐打量老和尚,发现的确如此,顿时群情汹汹。
“二郎说的有道理,这老和尚不像好人呐!”
“一个有钱的和尚居然还要我的布施,你也好意思?”
“我刚才见你可怜所以施舍了十个铜钱,既然你比我还有钱,那还给我吧。”有几个人义愤填膺,他们愿意施舍给传经布道的出家人,却一文钱也不愿意送给一个装模作样甚至比他们还有钱的僧人,遂冲上前去将刚刚施舍给老和尚的
铜钱从铜钵之中拿回去……老和尚并不气恼,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待到村民们安静下来,这才对房俊和颜悦色道:“越国公所言甚是,老衲受教了。不过并非老衲招摇撞骗,僧人与僧人也是不同的,有的僧人遍游四方普及信众,有的僧人驻守寺庙承受香火,有的僧人破译佛经传播佛法……老衲便是后一种。这身百衲衣的确如越国公所言那般乃是整块布匹裁剪而成,却并非是想装模作样。老衲于大慈恩寺之内辅佐玄奘大师破译自天竺求取之佛经,衣食无缺、生活优渥,可总不能穿着簇新的衣裳出门吧
?将整布铰碎重新缝制虽然看起来装模作样,可到底也比穿着整整齐齐的新衣好一些。”房俊挑了挑眉,这老和尚显然认识自己,那么他出现在这里很有可能是为了自己而来,而不是什么化缘、布道。
村民们饶有兴致的站在两旁,只待房俊揭破这个老和尚招摇撞骗便一拥而上狠揍一顿,但是听闻老和尚的言语,却觉得老和尚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房俊则直接问道:“敢问大师法号?”
“老衲义褒,以往于姑苏从师学习大品《华严经》,后入京至大慈善寺拜于玄奘座下,助师翻译天竺佛经。”房俊无语了,玄奘那是什么级别?自其从天竺取回佛经使得佛门声威日隆彻底压制道家,更被太宗皇帝赐予其大慈恩寺主持,便被天下僧众奉为“佛门第一人
”,无论任何佛门派系都无异议。能够被玄奘收为弟子、并且准许其帮助自己翻译佛经,也一定具有崇高的佛门地位,虽然这个老和尚的年纪足以胜任玄奘他爹,怎么看都不像是玄奘的挂名
徒弟……
这样一个佛门大德高僧出现在骊山农庄,绝对不可能是偶然。
“乡野简陋、村夫愚昧,既不能辨识精深佛法亦不能一心信奉佛祖,却不知高僧踏足于此有何贵干?”
向这些乡野村夫传播佛法显然不可能是义褒这个级别的高僧该干的事情,很显然,义褒是为了他而来。果不其然,义褒笑容可掬,合十施礼:“越国公龙章凤质、才学冠绝天下,若是能在佛门盂兰盆节上心怀畅然做出几首有益于佛法传播之诗词,想来必定能够
传遍天下,使得更多的人信奉佛门普渡众生之奥义,造福天下、惠及百姓,则佛门典籍之上会将此事记述下来,以为万世传颂。”
这是谈条件呢,只讲了有功则奖,却并未说如何惩罚。房俊笑着问道:“大师乃佛门大德,不仅佛法精深也一定充满智慧,想来应该明白诗词之道最讲究灵感,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亦既是佛门之‘顿悟
’,也可说是‘缘法’,并非是想作就能作得出来。作得出来自然最好,可万一顿悟不成、缘法欠缺,不知如何是好?”
做出来了有奖,能够得到整体佛门的支持,可若是做不出来,却不知如何惩罚?义褒笑得每一条皱纹都绽放开来,脸上洋溢着真挚欣喜的神情:“越国公果然慧根深种、与佛有缘,从未修习佛法却能道出此番言论、对佛法有如此精深之见
解,令人心悦诚服。既然越国公能够如此浅显易懂的阐述‘顿悟’之精髓,自然也明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道理,有些事情强迫不来的。”房俊很明显松了口气:“讲实话,现在佛门被玄奘那个和尚搞得威力无边无际,大师您亲自跑到穷乡僻壤之地相请,在下压力很大,作得出好诗好词自然皆大欢喜,佛门的好处我拿着也心安理得,可万一作不出,佛门的打压或者报复却是我绝对不能抵御的……既然大师说了作不出也无妨,那我就直说了,我不作诗词
很多年了,书本放下钻研于农耕之道,实在是爱莫能助。”
盂兰盆节乃佛门一个并不算是很重要的节日,却触动义褒这个级别的高僧亲自来请,且要求作诗作词,显然是有所图谋,房俊不打算掺和进去。
被人拒绝,义褒笑容不减:“越国公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了,或许……您是不愿卷入教派之事?”
房俊想了想,点点头,这个理由不错,或许可以拒绝佛门,也可以成为拒绝别人的理由。义褒再度合十施礼:“既然如此,老衲也就不做恶客了,老衲来此之前,师尊便让老衲给您带话,最近翻译佛经的任务很是繁重,劳形于案牍,唯有与越国公
饮茶畅谈之时可以感受几分轻松,还望越国公闲暇之时前往大慈恩寺拜会他这位老友。”
房俊还礼:“我亦想念大师久矣,只不过闻听大师忙于破译佛经乃至于废寝忘食,所以不敢贸然登门打扰,既然大师相邀,闲暇之时定应邀前往。”
“如此,老衲的任务已经完成,就此别过。”
“慢走,不送。”
义褒转过身步履平缓的离去,两旁的村民、庄客却炸了锅。
“二郎糊涂啊,佛门如今信众无数,若是能够前往参与他们的重要节日,必然获益良多,怎能拒绝呢?”
“谁说不是呢?如此好的机会白白浪费,还有可能得罪佛门!”
“唉!二郎你虽然也是好样的,但还是冲动了啊,没有房相看着你就闯祸!”
“不过二郎与玄奘大师交情甚好,不如现在就去大慈恩寺向玄奘大师说明情况、诚心致歉,或许还能挽回。”
……大家伙七嘴八舌的给房俊出主意,识字的人眼界更为开阔、自己觉得整个天下都在股掌之间,可以臧否人物、可以指点江山,都觉得房俊冒然拒绝佛门殊为不智,应当及时挽回。没人惧怕房俊这个事实上的“庄主”,反倒是将他视作自家子侄一般亲近,现在眼见这厮估计又犯了棒槌脾气,所以或是婉言相劝、或是直
斥其非,每一种方式都表达了房俊的爱戴。
说到底,现在佛门声誉昌隆、如日中天,即便最普通没什么见识的农夫也知道贸然得罪佛门的后果很严重,何况是这些认识几个字、自诩“读书人”的庄客?房俊则恼怒不已,冲着两个健硕的庄客踹了几脚,骂骂咧咧道:“娘咧,一个两个的认字才几天?阿耶如何办事还用你们教?赶紧都滚回家吃饭,吃完饭下地
干活,今年的租子如果交不上,到时候看着阿耶打断你们的腿!”
众人嘻嘻哈哈,被踹的两人也不以为意。
有人大声道:“二郎当初说好了只要生孩子就免除当年的租子、税赋,不知这话还算不算数?”
“放屁!阿耶吐口唾沫就是个钉子,岂能说话不算?”房俊骂了一句,上下打量说话之人一眼,指着他继续大骂:“娘咧!你该不会就是那个什么‘狗三’吧?你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畜生,孩子一年一个,都像你这么
生把租子税赋都免了,阿耶我还不得穷死?你可悠着点吧,就算阿耶不心疼这点租子税赋,你也得心疼你婆娘啊,那是人不是猪,这么生下去可怎么得了!”
周围庄客纷纷大笑:“狗三你这下可是出名了,连二郎都知晓你生孩子没够。”“狗三”面红耳赤,健硕的汉子做出扭捏姿态,吭哧吭哧道:“那有啥子办法?日头落山了就没事可做,可不就是炕上那么点事儿嘛,我这种子好地也好,孩
子一个接一个的生,也没辙啊。”
众人都是大笑。经历了岁末动荡,关中人口锐减一半以上,尤其是青壮丁口损失更是严重,所以自从大唐立国开始便鼓励生产。骊山农庄在房俊管理之下更是将生孩子提到无与伦比的地位,制定了诸多奖励制度,不仅生产当年家中租子税赋全免,孩子长大之后更免费入学,或是学习经史子集,或是学习算术物理,总之想尽一切办
法增加人口。这些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加上南洋的航线趋于稳定,每年都有源源不断的粮食运入国内,只要粮食够吃自然要生儿育女,古今中外衡量一个国家强盛程
度、发展潜力最重要的一个指标便是人口数量。
将庄客们轰散,房俊背着手带着亲兵部曲沿着村里小路返回庄子,到了庄子门口,便有家中仆人等在那里,禀告有客前来拜访,已经在正堂等候。
能够轻易进入庄子正堂,显然是故旧知交,等房俊简单洗漱一下来到堂上,才发现前来拜访的是袁天罡……
房俊大为诧异,让家仆奉茶之后笑问道:“还以为是李淳风师兄前来,没想到却劳动袁道长大驾,看来这回道家是被佛门逼得走投无路了。”一贯仙风道骨世外高人风范的袁天罡此刻却是愁眉苦脸,喝了口茶水,摇头叹气道:“佛门无耻啊,他们乃外来教派,初到之时难免水土不服,传播佛法的途径很是稀少,其今生随缘来生享福的学说被天下人嗤之以鼻,很长一段时间内立足不稳、举步维艰,犹如狂风之中的火苗一般摇摇欲坠,随时都能彻底湮灭。而后便开始了无耻的剽窃行为,将道家之学说改头换面成为佛门之教义,信手拈来据为己有,终于站稳脚跟。道家传承几千年的‘中元节’被他们修修改改之后便弄
成所谓的‘盂兰盆节’,摆明车马与道家相争,尤其是自从玄奘于天竺取回佛经之后佛门声威暴涨,吾等道家子弟苦苦支撑,连气都喘不过来。”房俊笑道:“佛门的确篡改了诸多道家精髓据为己有,可道家同样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大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现在怕是已经很难分清其中纠葛了,还说
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这件事的确是佛门不对在先,可道家紧随其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其间是非对错早已无法分断,说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佛门进入中土之初水土不服,传播缓慢、举步维艰,所以篡改道家精髓以为己用,由此打开局面,一跃成为传播最为广泛的教派,信众无数。原本对待信众云淡风轻、爱信不信的道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然而道家的“精英路线”并不适合普及信众,又被佛门抢了先手,“第一教派”的地位岌岌可危
,无奈之下只能效仿对手……佛门的优势在于“普渡众生”,即便是一个乞丐只要心中有佛便算是佛门信众,道家的优势则在于根植华夏数千年,与时代发展亦步亦趋、一脉相承,两者互
相借鉴对方的优势、扬长避短,时至今日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许多地方似是而非,很难分辨。袁天罡神情坚毅:“攸关教派之争,岂能不战而降?吾等绝不能成为道家之罪人。佛门无耻的将中元节盗为己用,弄出‘盂兰盆节’与道家竞争,此事已经引发道门的愤慨,这几日西华法师就将由东海前来长安主持今年的中元节,茅山道潘师正、楼观道尹文操正在赶来的路上,龙虎山也将派人入关,道家上下众志成城
,绝不能任由佛门凌驾于道门之上。”
房俊点点头,没说话。西华法师成玄英,这是道家历史上最为出类拔萃的人物之一,或许在外界的名声并不显赫,远不如袁天罡、李淳风之流耳熟能详,却是一位真正的理论大师
,就道家历史而言无人能出其右,堪称道家最重要的思想家。
至于茅山道潘师正、楼观道尹文操更是当下道家声名赫赫的人物,龙虎山天师府的地位更无需赘言……
道家精英汇聚一堂,足以见得对佛门咄咄相逼之势头已经忍无可忍,打算集结全部力量展开反击。袁天罡道:“道家自老子骑青牛出潼关而著《道德经》,吸取天地之灵韵、日月之精华方成大道,越国公乃是当今天下最具灵气之人,才华横溢学究天人,若
能在中元节法会之上出席,定然能够彰显道家之名誉,贫道已经得了陛下之允诺,这才前来相邀。”房俊却摇摇头:“佛门‘修来世’也好,道家‘修今生’也罢,都不是我所信奉之至理,我的至理只在格物与数学之间,遵循天下运转之规律,见我所见、信我所
信,而不是你们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先前拒绝了佛门的邀约,现在也不能答允道家之延请,恕难从命。”
他疯了才会往佛道之争当中掺和,两边都是大神,大神打架波浪滔天山崩地裂,凡人夹在中间只有粉身碎骨的结果。袁天罡苦苦相劝:“二郎如今在军方叱咤风云与英公不相上下,对于陛下的影响力更是无与伦比,为何不肯助力我道家振兴呢?毕竟道家乃是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教派,一切都与天下百姓息息相关,若任由佛门壮大,你能否想象那将是何等之悲哀?亿万华夏子民沦为异族教派之奴役对象,不敬祖宗、不念苍生,将
血食供奉于佛门只为虚无缥缈之来世,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佛道之间的差异导致道家面对佛门进攻的时候岌岌可危。佛门的信念在于“修来世”,让人们安于现状逆来顺受,今生忍耐的困苦越多、来生的生活越好,这给予深陷于苦难之中的人们无限憧憬,贫寒者寄希望于来
世,富贵者则奢望来世富贵依旧。然而这一切虚无缥缈无人可见,自然无法证伪。
道家之主旨在于“飞升”,是“修今生”,通过一切手段达到“白日飞升”之目的,成败皆在眼前,看得清楚分明,若无人“羽化登仙”,谁人相信?
而双方最大的分歧之处在于佛门“广布信众”“来者不拒”,只需“诚心向佛”即可受“佛之普渡”,“心诚则灵”……道家则过于高端,从不追求信众,没有一些文化学识、家族底蕴焉能懂得“天人合一”,如何理解“宇宙本源”?所以道家高高在上摆出一副“爱信不信”的架势
,宁缺毋滥。对于最普通的百姓来说,道家高高在上、神秘莫测,而遍及各地的佛寺则将佛门展现在眼前,时不时用放贷、租赁、供奉之钱粮施舍几碗米汤,相比之下更
为让人亲近。
双方核心理念之差异,就导致了佛门更加容易被接受……现如今随着玄奘自天竺取回佛经,使得佛门声威更上一层楼,已经稳稳压制受到皇家支持的道家,这使得道家之中的有识之士意识到了巨大危险,所以打算
奋起反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道家之所以有今日之落后并非一朝一夕所致,想要翻盘自然也不能急于求成,这必将是一个长期且艰巨的过程,恕我直言,并不看好
道家可以重新回到主导地位。”
“还请赐教。”“很简单的道理,佛门虽然也有各个派系之分,但核心的信念却一致,反观道家,正一、灵宝、上清、楼观……各种派系无以计数、纷乱繁杂,最要命的是各个派系之间虽然都有一个统一的‘道’,但对于‘道’的认知以及如何臻达‘道’之极致却众说纷纭甚至南辕北辙。道门虽然强盛,却各自为政不能集结全部力量,这才
是道家逐渐衰落的主因。”说白了,佛门宣扬“出世”实则“入世”,为了壮大教派不惜自降身段甚至剽窃道家精髓,而道家看似“入世”实则“出世”,飞翔于云端之上远离民众,即便乱世
之时下山拯救苍生也往往择选明主而辅佐,从不肯看一眼草莽之间凡夫俗子,早已将张角祖师“发动群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理念抛掷脑后。
袁天罡摇头叹气,无话可说,就连他自己都整日窝在朝廷的太史局中,享受着朝廷的供奉去追求自己的学问,何曾在意过道家之传承?当年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际,多少传承久远的学派门阀都被扫落尘埃、断绝传承,道家靠着可以羽化登仙的炼丹术撬动了帝王长生之欲望这才侥幸
存活下来。其后道家也算是能人辈出,然而几乎所有人的心志都放在“羽化登仙”之上,对于凡俗之事置之不理,一门心思问道求仙,以至于道家逐渐式微,被番邦异域
传入之佛门所赶超。
如今幡然醒悟,自然要绝地反击。
*****骊山多温泉,建造这处庄园之初房俊便叮嘱工匠选址于有泉眼的地方,效仿皇家别苑那样于泉眼之上建筑房舍,温泉水自泉眼泄出注满汉白玉砌筑的浴池,
水满之后顺着排水槽流出注入不远处的温室大棚。
夜幕低垂、星斗满天。浴池中水波荡漾、雾气蒸腾,高阳俏脸布满红晕倚在郎君宽阔的胸膛上,美眸微阖,欺霜赛雪的肌肤微微透着粉红色,美好无限的上身露出于水面之上,即
便已经身为人母美好身段却丝毫不改,一如少女之时。房俊伸出手从浴池边的茶几里取过一个玻璃杯,杯中斟满橙红透亮的葡萄酿,微微摇晃一下,添加在酒水之中的冰鱼碰撞杯壁便发出清脆的声响,端着酒杯
凑到高阳红唇前,高阳喝了一大口,冰凉酒水入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终于缓过神。
素手探入水下摸索着掐了一把,在郎君呼痛声中有气无力的娇嗔:“最近是不是偷摸去了平康坊鬼混?不知何处学来的恶心招式,折腾死人了。”
“这还用学?为夫天赋异禀、万中无一,殿下占了便宜就应当关起门来偷笑,此等福气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呸!这种下流事居然还能吹嘘?”
“殿下此言差矣,夫妻敦伦乃是人伦大道,如若床事不谐自然影响感情,常年累月难免心生怨怼,同床异梦可不是什么好事。”这娘们儿也不是好相与的,若是不能处理好夫妻之间的关系保不齐哪一日就如同历史上一样来一个红杏出墙,自己就算将她与奸夫一同宰了也洗不清帽子上
碧油油的颜色……不过现在自然不虞有那种情况发生,夫妻一方做出背叛之事的原因很多,无外乎床事不谐与生活困顿这两样,如今这两样隐患都不存在,床第之间更是雄风
凛凛,气势上完全拿捏,辩机更是被自己赶去岭南,一切顺意。
虽然老夫老妻了,但高阳依旧受不住这等毫无遮掩的话语,又掐了郎君一把,岔开话题:“这又是佛又是道的都来寻郎君,莫不是将要有什么大变故?”房俊一只手揉捏着饱满:“自佛门进入中土,佛道之争就将不断的延续下去,但双方实则都很难将对方斩草除根,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仅此而已。不过在双方争斗的同时,极有可能影响朝廷以及天下局势,势必需要朝廷出手予以平衡,你看着吧,这回陛下肯定要亲自下场支持道家,这番争斗将会愈演愈烈,乃至于波及整个天下。”
“饶了我吧……”高阳腻声娇吟,摁住郎君作怪的大手,浑身酸软无力,哀求道:“本宫不行了,去找你的女王陛下吧,亦或者新罗公主殿下,甚至姊妹共侍一夫也不是不可以
,嘻嘻!”
想到那等不容描述之景况,高阳又是羞涩又是兴奋。
男人要懂得什么时候听话、什么时候拒绝,譬如现在如果房俊听话的起身离去,高阳肯定一个月不跟他说半句话……
凑到高阳晶莹如玉的耳廓,小声笑着道:“其实殿下不妨也尝一尝姊妹共侍一夫的滋味……嗷!”
话音未落,要害部位被一只素手在水下死死捏住,忍不住惨嚎一声。高阳咬着银牙,手下用力,冷声道:“哼哼,下流东西,心里头打这个主意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呸,下流,龌蹉,无耻!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绝对不会当你
如愿!”房俊赶紧挣脱魔爪爬上池边,一边穿上衣裳还不忘叫嚣:“世间从无绝对之事,微臣奉劝殿下不要把话说的太满,指不定有一日殿下哭着喊着求着微臣大被同
眠……”
说着话就往外跑,因为高阳已经抓过池边一个果盘,将盘子里的果子丢了过来。拒绝了袁天罡的邀请,房俊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结束,果不其然,到了傍晚时分,李承乾便派遣内侍前来骊山,告知房俊七月十五当日皇帝将会驾临崇业坊玄
都观,请房俊陪驾。
显然,敬“老子”为祖的李唐皇室在这场佛道之争之中选择站在“祖宗”一边,全力支持道家复兴。如此选择无可厚非,并不在于皇帝的信仰归属,只在于帝王之术的“平衡”原则,既然佛门在玄奘取经的背景之下威势大增将道家压制得很惨,那么自然就要
扶持弱者对抗强者,以达到平衡之目的,否则任由佛门长足发展将道家死死压制,不利于国家之治理。
等房俊翌日回到长安城,消息纷至沓来。
皇帝下诏,为太宗皇帝追福而于保宁坊敕建“昊天观”,观主为“楼观道”尹文操。
皇太子有恙,皇后颁发懿旨为皇太子祈福,于善宁坊南隅划出四分之一土地兴建“东明观”。晋阳公主出家修道为太宗皇帝、文德皇后祈福,改建、扩建于兴德坊的至德观,此女冠观兴建于前隋开皇六年,占据兴德坊南隅数里之地,周围山光水色、
风景秀丽,只不过年久失修,略显破败。皇家一系列举动引发朝野哗然,虽然内帑充足即便靡费良多也未曾引发言官弹劾,但这些举措明摆着支持道家,依旧让很多人意味到了佛道之争的风高浪急
其后,道家给予回应,七月十五于终南山楼观举行盛大***,赞颂大唐盛世、兼且为天下百姓祈福,据说此次***将汇集天下道门各派,诸多名噪一时、修
为精深的法师自天下各地云集长安,共襄盛举。
七月十五中元节自古便是道教节日,为地官大帝圣诞。
“夫棍沌分后,有天地水三元之气,生成人伦,长养万物。”一切生命都离不开天、地、水三官的统摄。道教《三官经》云:“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三元“是“三官“的别称,上元节又称“上元天官节“(即元宵节),是天官大帝诞辰;中元节又称“中元地
官节“,是地官大帝诞辰;下元节又称“下元水官节“,是水官大帝诞辰。
地官于中元节降临人间,根据各人先前的所作所为,校定人们的善恶,所有罪过都被三官记录在册。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据《修行记》记载:“七月中元日,地官降下,定人间善道士日夜诵经,饿节囚徒亦得解脱。”地官赦罪,平衡阴阳;欲成阳事
,必行幽科;超亡度
度孤,阴超阳泰。
这是道家最为重要的节日。然而不久之后,大慈恩寺便放出风声,佛门将在七月十五大肆举办“盂兰盆节”,超度亡者、普度世人……很显然,即便佛门日益壮大,但是面对道家的全面
反击依旧感到紧张,不敢有丝毫疏忽。
战斗的气氛在一瞬间浓烈起来。
武德殿内,群臣毕至。刘洎对于此番佛道之争忧心忡忡:“佛道之争由来已久,但如同眼下这般当面锣对面鼓的直接开战却是从未有之,微臣不在乎是佛门技高一筹还是道家逆而获胜,微臣只在乎会否因为此次争斗导致天下政局不稳。如今帝国境内的基础设施建设如火如荼,用不了十年之间便可建成几百上千年之基础,若是因为所谓的佛
道之争而使得各项工程延误甚至夭折,这是帝国无法承受之损失。”随着商税的改革使得帝国财政愈发充裕,加上倭国佐渡岛等处开采的黄金、白银不断运回长安使得内帑充盈,一内一外两处库府前所未有的富裕,早就在宰
辅们畅想之中的基础设施建设轰轰烈烈拉开大幕。
修路、开渠、筑城、屯垦……一场前所未有的举国建设热潮拉开帷幕,帝国上下一心誓要在一代人的生命之内完成几百上千年的建设任务。谁都知道良好的基础设施会使得财政增加、政局稳定、粮食丰产、商业繁荣,只不过古往今来的帝国王朝即便是兴盛之时也拿不出太多钱来投入如此巨大的
建设,现在机会难得,没有任何一个文官愿意错过如此青史留名的机会。民部尚书唐俭如今愈发老态龙钟,失去公主这座靠山,唐家子孙的前程不甚明朗,作为家主自然忧心忡忡,此刻听到刘洎之言,也表达了担忧:“如今各地官
府都积极申请资金、工匠、人手投入基础设施建设,今年已经有数百万贯钱粮下拨,如果因为外因导致这些工程搁置,损失将是国家不可承受的。”李承乾无奈道:“朕岂能不知其中之隐患?可现在佛道两派摆明车马要狠狠的斗一场,以国家的名义也不可能加以约束,即便以强力予以压制也不过是阳奉阴
违而已,这场争斗势不可免。”佛门下沉普及信众,道家向上影响高层,这两大教派的影响力早已渗入帝国的方方面面,不是简单的予以约束就能奏效,一旦斗起来红了眼,很可能将帝国
敕令置于不顾。
然而教派之争不同于掀起战争,总不能一个两个全都抓起来投入大狱吧?
殿上君臣很是头疼。
李承乾瞅了一眼优哉游哉喝茶的房俊,似乎对于国家大事毫不关心,心中来气,问道:“越国公看上去成竹在胸,不知可有良策教我?”
之前有李勣尸位素餐,现在又多了一个房俊心不在焉,帝国堂堂左右仆射如此淡薄权势、闲云野鹤,对于一心掌控皇权的李承乾来说也不知是喜是忧……
房俊放下茶杯,正襟危坐,看着唐俭问道:“莒国公掌管天下钱粮度支、税赋租庸,却不知现如今天下寺庙、道观纳税几何?”
唐俭一愣,下意识道:“僧道不事生产,无所产出,自然不需纳税,只租庸调实施以来僧道需要缴纳少许费用。”寺庙、道观并非如一般人想象一直寸绢不输、斗米不入,历史上随着国家形势之变化有些时候也是需要纳税的,大唐立国以来施行租庸调制,也将寺庙、道
观纳入其中,不过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其纳税之数额极少,但绝不是没有。
太宗皇帝就曾说过“既平刘氏,即下有司,蠲放五台山寺院租税,厥后四朝,亦罔不先志之承”,既然是蠲放五台山寺院之租税,可见寺院是有租税的。当然这个数额极少,且很多蠲免,譬如少林寺曾在太宗皇帝攻打王世充的时
房俊没有直接回答李勣,而是反问道:“英公可知北魏太武皇帝与北周武帝缘何先后举国灭佛?”李勣虽然是当世名将,但出身豪富之家自幼熟读经史,算得上文武兼备,自然知道历史上这两次轰轰烈烈的灭佛事件,但其中之缘各代史家却莫衷一是、各
有见解。想了想,道:“北魏太武皇帝灭佛,据说是有长安僧侣勾结胡人意图谋反,而北周武帝灭佛盖因当时定三教之先后,以儒为首、道家次之、佛门居后,结果佛
门不忿,导致诸教相互攻讦、乌烟瘴气,遂在灭佛之同时连同道家以及各种民间教派一并罢黜。”“史家之言,未必言之凿凿,大多春秋笔法而已。”房俊对当下对于史上两次灭佛事件之见解不屑一顾:“僧侣出家,虽未必六根清净,也不一定斩断红尘,但游离于朝堂之外自成一派,哪有理由勾结胡人意图谋反?主因在于太武皇帝起先推崇温和低调的佛门辅佐其统治,赐予土地、免除税赋,结果诸多六根未净之
辈借助佛门子弟之名义无恶不作,既不纳税,更有躲避兵役之人入寺出家,早已不是纯粹的佛门子弟,社会动荡治安堪忧,不得不下狠手予以清剿。”喝了口茶水,续道:“至于北周武帝灭佛的原因更简单,即位之初国内人口凋零、百业凋敝,大量人口托庇于寺庙之中,跟多土地都是寺庙之资产,民间劳动
力大为减少,没有足够的税收支撑国家,甚至僧侣因为利益联结朝中官员妄图左右朝政……灭佛自然在情理之中。”
事实上的确没有太多的幕后原因,只有一个原因就足够了,那就是利益。
殿上诸位大臣陷入沉思,都是在庙堂之上打滚了半辈子的人精,非是读了几本书便热血激昂的无知少年,当然明白这样一个“利益至上”的道理。
当国家利益与某一个集团的利益相违背,拥有“暴力机构”军队的国家肯定毫不犹豫的将这个集团予以铲除,将其所有利益通过暴力手段予以收回。房俊转向李承乾,劝谏道:“盛世佛门昌盛,古今如一,可以想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佛门必将获得爆发式的发展,因其少缴税甚至不缴税的有利条件,僧侣数量必然猛增。无数土地会随着这些僧侣以‘布施"等等方式成为寺院的所拥有的减税甚至免税的寺产。到那时候,寺庙就好似一只吸血虫一般依附于大唐的肌体
之上肆无忌惮无休无止的吸食膏血,当这个不事生产的群体逐渐壮大,势必以利益连结朝廷上下,成为帝国发展的一个顽疾。”既然已经可以预见未来之困局,何妨趁着当下佛道相争之机会从根源上斩断危险呢?李承乾明显意动,身为皇帝对于帝国之内任何不能够给予创造财富的群体都缺乏好感,不过他也知道兹事体大、影响深远不能草率决断,沉吟着道:“可若是
佛道双方不肯就范,又该当如何?”
房俊神情略带疑惑:“陛下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李承乾一愣:“……”
我做了啥?“佛门自玄奘于天竺取回经书之后声威大涨,道门处于落后被动之境地,陛下于长安城内兴建数座道观之举措正好提升道家声威,使得双方在短期内达成微妙之平衡,此乃神来之笔,如此正好使得双方谁也不敢疏忽懈怠务必全力以赴,这个时候谁都要忌惮朝廷的力量,对于朝廷的要求再是难受都得接受,否则就要面
对朝廷扶持另一方占据绝对优势之局面。”李承乾有些醺醺然,自己所做当真如此高明?他只不过是在道门入宫恳请之后做出举措而已,毕竟相比于佛门,李氏皇族与道家更为亲近,面对道家的恳请
无法推脱。
却不知还有此等精妙之影响……其余几位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对于房俊此等阿谀奉承之言行极为不屑,
不过眼见陛下甚为受用,自然也不好当面予以揭破,自己做不到房俊这般厚颜
无耻,却也不能扰了陛下兴致。
朝中有佞臣啊,可惜铁面无私的魏徵已经去世了,曾经多么讨厌那老倌儿不讲情面犯颜直谏,现在就有多么让人怀念……
“咳,朕还真没想那么多,只是挨不过道家多位道长的恳请无奈为之罢了,居然有如此无心插柳之益处,实在是预料之外。”
李承乾脸有些红,虽然心底醺醺然,却还是淳朴的性格,做不到将自己预想之外的功绩据为己有。
“世间之事又岂能桩桩件件皆在预料之内呢?正是陛下这等无意为之却最终符合大势之举措,才证明陛下不愧是天之子,乃天下最具有大气运者。”
房俊情真意切、言辞凿凿,丝毫没有感觉自己已经被殿上群臣视为“佞臣”。这话李承乾就坦然受之了,事实也正是如此,古往今来成就大功业者固然雄才伟略运筹帷幄,可说到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除去自己的努力,上苍是否庇佑
亦是最重要的原因。
刘洎实在听不下去了,古往今来“佞臣”者大多是文官,然而现在自己这个文官都对房俊的阿谀奉承感到油腻恶心……“越国公有所不知,现在的形势是佛门之昌盛远胜于道家,这不仅体现在双方的声望之上,更体现在彼此的信众数量之上。身有佛门度牒、经由朝廷确认的僧
人数量远远超过道家,若是按照租用调制予以增加税收,佛门需要缴纳的税赋规模将会是道家的几十上百倍,佛门必然不肯。”
佛门的策略是“有教无类”,通过大肆接收人员尽可能更快的增加规模提升影响,对于僧人几乎没有任何甄别筛选,无论自愿还是被迫,来者不拒。道家走的是“精英路线”,策略南辕北辙,道家的山门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无论在山野之间亦或是都市城池,几乎都是社会上层人士才会加入,这就导致道
家虽然具有更高层次的话语权,但是在单纯的数量上处于绝对劣势。大唐当下施行的租用调制是一种混合型税收制度,其中“租”是收取土地的租税,“庸”和“调”实质意义上都是按照人头来收取税赋、摊派徭役的,如此一来,
佛门就会大大吃亏。向佛道两派加税的原则是双方所承受之损失大致相当,故而都不愿因为自己的拒绝、抵抗导致对方得到朝廷的优待,可若是其中一方对比另外一方损失更大
、加税规模不成比例,岂能同意?
必然闹得天翻地覆不可。房俊对此胸有成竹:“有古至今,税制都是一直在变化的,从来都没一项完美的制度,只能是随着社会局势的变化权衡出一个更为合适的制度。租庸调在帝国
初期是非常合适的税收制度,但是现在随着土地的逐步兼并、商业的迅猛发展、人口的爆发增长,可以想见在未来不远的时间内必然出现种种弊端。”马周颔首赞同:“别的且不说,单只是‘租"这一项已经显现出弊端了,以京兆府为例,‘均田制"几乎已经名存实亡,那些户籍人口大多数已经没有了记录在册的土地,这一部分自然成为那些人的巨大负担,土地被兼并,无所产出,拿什么缴税?这还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偏远的地区譬如江南甚至岭南,只怕这种情
况更为严重。”兼并可以遏制,却不可消除,区别只在于速度快慢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的结果肯定是民无恒田、居无恒产,无以计数的百姓流离失所,然后没了活
路的百姓揭竿而起、天下烽烟处处,或是两百年,或是三百年,这就是王朝的寿数。
房俊道:“既然如此,吾等高居庙堂之上自然不能尸位素餐,总要尝试着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才行。”
然而震惊之余,也不得不赞叹将佛道两派作为税改试点真的是一个天才的想法,并且具有很大的可执行性……
马周两眼铮亮,跃跃欲试:“陛下,微臣恳请自京兆府率先试行税制改革!”虽然这两年国库充裕、内帑丰盈,但轰轰烈烈的基础设施建设所耗费的庞大钱粮依旧捉襟见肘,眼睁睁看着治下百姓承担着繁重的税赋而寺庙道观却坐拥庞
大土地少缴税甚至不交税,身为京兆府尹的马周时常午夜惊厥而醒,痛心疾首。
现在有了这样一个可行性极高的政策,自然要争取在治下施行。
至于首倡之人肯定会遭受佛道两派的攻讦与诋毁甚至反击,他完全不在意。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从一个寒门子弟得到太宗皇帝之简拔,更得到当今陛下的信重,一步一步走到天下第一封疆大吏的位置,心中对于自己的前程权力
已经并不考虑,只想踏踏实实做一些于国于民有利之事,期间无论遭受何等艰辛挫折,都可付之一笑毫无萦怀。
“敢为天下先”,何惧之有?!即便是素来党争不断的刘洎,此刻也不得不佩服马周的执着与勇气,既然有人愿意承担这个“雷”,他自然乐见其成:“陛下,臣觉得此事必然要寻一个精明
强干且沉稳厚重之人主导,马府尹正合适。”
李勣想了想,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在座诸位大臣一一表态,无论是钦佩马周愿意玉成此事,亦或是自己不愿站出来当这个出头的椽子乐意有人“敢为天下先”,意见很是一致。李承乾身为皇帝,自然更愿意见到臣下为了做一件于国有益之事披肝沥胆勇往直前,见到诸人都赞同,遂颔首道:“那爱卿就放手去做吧,朕唯有一个嘱托,
莫要闹得沸沸扬扬天下板荡,其余具体细节如何实施,可由爱卿自作决断。”他虽然天资不如太宗皇帝,这么多年被当作帝国皇储培养却也明白一个最为简单的道理:既然让臣下去做事,就不要给予太多限制,正所谓用人不疑,似马
周这种崛起于微末成长为帝国栋梁的臣子都有着无与伦比的才能,只管让他们放手去做绝对比自己时时刻刻盯着的效果更好。
当然,自己不参与其中,如果局面不理想的时候也可以有着从容的回旋余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帝也要懂得置身事外,先将自己摘出去……
*****马周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格,自武德殿退出之后便径直跟着房俊来到尚书省官廨,进了
房俊的值房,将书吏轰走自顾翻出房俊藏在书架上边的茶叶,烧水沏了
一壶茶。
“吾虽请命办理税改试点,心中也有些许章程,但此事最先由你提出,想必各方谋算都更为合理一些,想听听二郎到底有何韬略,还望不吝赐教。”房俊既不藏私也不推诿,毕竟这是真正利国利民的好事,斟酌一下,道:“最重要便是厘定一个合适的税率准确集中佛道两派的心理底线,既能收取大量的税
款,又不至于使得这两大教派抵命不从,这个我没办法给出意见,你要与民部好生商议,从佛道两派所占据的土地、人口、各自的收入方式以及财务状况入手。”
税率的厘定是一个极其繁琐且深奥的学问,房俊自问自己在这方面相比当下的专业人士并没有什么优势,然而这又是攸关税改成败最为重要的核心。
税率太高,搞不好佛道两派放下门户之争一致抵抗朝廷,税率太轻又起不到遏制这两派迅猛扩张的目的。
马周点点头,对此予以认可。房俊续道:“态度一定要强硬,与双方磋商之时不能以商量的口吻,而是一口咬定陛下已经做出决断、朝廷已经确定政策,宁可最后
降低税率,也绝对不能半
途而废,否则对于朝廷威望之打击太过巨大,这两派以后恐怕不可遏制。”他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有没有这一次的佛道之争,但是他知道古今中外任何一次教派之间的碰撞都必然轰轰烈烈影响深远,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几年、十几年
甚至上百年,但无论任何一方最终获胜都将夺去这片土地之上传播教义的权力,势力将会空前膨胀。
一旦连朝廷都不能予以压制,后果极其严重。
马周明白其中的凶险,面色凝重的应下。“其余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无论是按照租用调制那样继续以谷物、布匹、绢帛以及徭役向佛道两派收税,还是如同商税那样只收取钱帛冲抵税款,都在于你
与民部详细商议之后确定,我在这方面并未有太多的建议。”
顿了一顿,房俊看着马周,问道:“这件事其实你不必率先站出来的,这是一桩大功但同样蕴藏着巨大的危险,会有人按捺不住跳出来的。”谁率先推行佛道两派之税改,谁就面临巨大危险,但如果没人站出来,刘洎必然要主动承担这个任务,文官领袖也并不是躲在幕后挑动党争就能行的,关键
时刻也要有为了全体文官谋福祉的担当与勇气。
可现在马周站出来,刘洎躲掉了有可能的危险,等于捡了便宜。马周笑着摇摇头。喝了一口茶水,浑不在意道:“自古以来的朝廷大同小异,有人忙着做官、有人愿意做事,吾是那个愿意做事的,官职大小其实并不在意。吾若不出头,这件事中书令无可推脱,可他们那些人必定在施行的过程中过多的考虑妥协、交换,最终一定会把这件事搞砸。吾不在乎他们是否争权夺利,也不
在乎吾是否会被充当为牺牲品,只想将这件事促成,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如此足矣。”时至今日,佛道两派早已发展成为庞然大物,几乎占据了大唐境内教派之顶端,其余那些乱七八糟的教派无可与之比肩者,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无论怎
样改朝换代,这两个教派只会越来越昌盛。
而佛道越是昌盛,占据的土地就越多、裹挟的人口也越多,天下财赋过多的被这两大教派吸食,苦的只能是百姓。
他愿意做一个先驱去斩断这两大教派吸食天下膏血的触须,给天下百姓抢夺下来更多的钱粮,让更多的百姓活下去。
为了这样一个目标,他宁肯自己冲入荆棘、遍体鳞伤甚至身死魂消,也不愿那些“官蠹”为了利益之争而坏了大事。
房俊做不到这般大公无私,所以愈发敬佩,叹气道:“与你为友,压力很大啊。”“呵呵,二郎莫要自谦,你不仅率军征战开疆拓土,同样也在民生之上做出了卓越成绩,现如今提起骊山农庄谁不是赞誉有加?将半座山峦贫瘠山地、数以万计的流民安置于此还能带领他们勤劳致富,甚至恢复了三皇治世的集体运作方式,不愧于当年太宗皇帝评价你的那一句‘宰辅之才"。你们好友,志同道合,自当
砥砺前行、携手并进,为天下万民谋福祉。”
送走急促促赶去民部寻找唐俭的马周,房俊一个人喝了口茶水,摇头轻叹。
任何时候都会有一些热血澎湃的理想之士,不求富贵荣华、钟鸣鼎食,不惜官爵权势、锦绣前程,也要拼却一切去做一些为国为民的高尚之事。
也正是这种“家国天下”的情怀,才能让这个民族在一次又一次的黑暗之中涅磐重生。
李勣没有经由通禀便走进来,一身官袍、相貌清癯,自顾坐在房俊对面。
回过神的房俊连忙取过一个干净的茶杯斟茶。李勣喝了口茶,面无表情:“原本给刘洎挖的一个大坑却被马周跳了进去,是否感到灰心沮丧?庙堂之上讲
李勣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恋栈权力之人更不是那些蝇营狗苟的“官蠹”们可比当初坐上尚书左仆射这个位置乃是太宗皇帝执意如此甚至有几分“逼迫”的味道其中之缘由除去自己的功勋、资历以外未尝没有担心自己在军...
中功高震主功勋盖世而威逼皇权的因素。正因如此李勣对于尚书左仆射的职务一直抱着一种“退而求其次”的心态所以此刻听到李世民有意举荐罗彦庆接替自己的位置心中除了微微的失落之外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陛下微臣以为罗彦庆乃是道门英才文武全才堪当此重任。”李勣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说道。
李世民目光微凝饶有兴致地问道:“道门英才李卿倒是说得有意思不知这道门中何人能得到李卿的如此高看”
李勣微微一笑解释道:“回陛下此道门并非指道教玄门而是指罗彦庆曾拜道家得道高人清虚子为师习得无上道家玄功武艺超群更兼满腹经纶治国理政之策无策无出其右堪称文武奇才。”
李世民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惊讶之色,,他对于道家玄功素有所闻相传乃是神仙术法若罗彦庆真有此等修为倒确实有资格担此重任。
“既然李卿如此推崇此人朕便召他入宫面见。”李世民沉吟片刻,,随即吩咐内侍“传旨召道门英才罗彦庆入宫觐见。”
李勣拱手谢恩心中暗道:“罗彦庆可不要辜负了我的举荐之情啊”
数日之后罗彦庆奉旨入宫。他身着青衣道袍手持拂尘面容俊俏气度不凡。一进大殿便向李世民行礼道:“微臣罗彦庆参见陛下。”
李世民打量着罗彦庆威严的脸上带着几分探究之色。他问道:“汝便是道门英才罗彦庆李勣称赞汝文武全才道法高深不知此言可真”
罗彦庆不卑不亢拱手答道:“陛下英明微臣确曾拜道家清虚子为师习得一些道家微末玄功不敢称高深。”
“道家微末玄功”李世民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可否展示一番”
罗彦庆略一沉吟随即抬手一挥只见一道金光从他的手中射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竟凝成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
李世民惊叹不已他从未见过如此玄妙的道法。他伸手接过长剑细细打量着剑身之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隐隐散发着灵力波动。
“此乃清虚子所赠之‘紫霞剑"传闻乃是用上古神铁所铸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罗彦庆介绍道。
李世民赞不绝口:“好剑好剑!!”
他将紫霞剑归还给罗彦庆沉声道:“罗彦庆朕观汝文韬武略俱是上佳今拜汝为尚书左仆射望汝为国效力不负朕望”
罗彦庆当即跪下谢恩:“微臣定当竭尽所能报效陛下”
从大殿中走出李勣迎上前来。他拍了拍罗彦庆的肩膀笑道:“恭喜彦庆。此番陛下的任命乃是对你才能的肯定亦是对我等道门的认可。”
罗彦庆感激地躬身道:“多谢李大人举荐之恩。”
李勣哈哈一笑:“不必客气你我同道中人我等当共勉之”??
“佛门‘修来世",只需愚弄信众信以为真即可,毕竟来世如何虚无缥缈不可察知,而道家‘修今生",能否长生不死、能否羽化登仙人人可见,况且‘修仙"之路不仅
需要庞大的钱财予以支撑更需要超卓的天资才能领悟,这等资质世上又有几人?所以如果道家与佛门去争夺信众,只能一败涂地。”
很显然,尹文操对于佛道之争已经有了很深的考虑,直接将成败得失之关键归结于双方的根本教义、理念。
无论怎么去看,都没有丝毫取胜之可能。成玄英叹气道:“景先之言已经洞彻佛道之根本,可我道家虽然传承久远典籍不可计数,却都是玄之又玄、直指宇宙本源天地奥秘之理论,这就已经将那些贩
夫走卒所摒弃了。”严格来说,其实“儒道不分家”,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一个大字不识的贩夫走卒是很难成为一个合格的道士的,这可不是念几句“阿弥陀佛”然后捐
赠几两香油就能成为佛门信徒那么简单。
不识字、没有一定文学修养如何读懂道家典籍?
读不懂道家典籍,如何成为道家弟子?
道家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不可能成为“普渡众生”的法门,祂是有阶梯的。
尹文操道:“所以道家想要在这场竞争之中处于不败之地,就只能另辟蹊径。”
成玄英见他胸有成竹所以很感兴趣,毕竟这是一个让他都觉得绝望的问题:“愿闻其详。”
尹文操起身:“随我来。”
两人出了草楼,转向房后更为高大的一处楼宇。
“草楼观”并非只有一处草楼,而是十余座木质结构、覆盖茅草的草楼之总和,虽然不如一些显赫道馆那般修士如云,却也有几十个门下弟子。
见到自家掌教与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走进来,楼内弟子纷纷稽首施礼,避让两侧。两人拾阶而上来到二楼,便见到一个足有五尺长的圆筒安置在底座之上,斜斜的指向上方,而让成玄英惊讶的是这座楼观居然无顶,整个房顶都被掀开,天
光泻下,白云朵朵。
成玄英绕着那圆筒转了一圈,奇道:“此为何物?”尹文操先将北边的窗户打开,然后上前将底座转动一下,圆筒换了一个方向对准打开的窗户,示意成玄英将眼睛凑上去:“此物名为‘望远镜",乃是铸造局的产品,用最纯净最上品的玻璃经由水磨制成的一组镜片组装而成,倍数在八十倍,建造工艺极其复杂,废弃的不合格的玻璃不计其数,造价大约在五千贯左右,
当然这是书院所赠送。”
成玄英一边听着介绍,一边呲着牙:“黄金打造也用不了这么贵吧?简直不可思议……娘咧!怎么看得这么远、这么清楚?”道家最负盛名的人物忍不住惊诧骂娘,将眼睛离开望远镜,看了看窗外远处连绵的终南山麓,继而又将眼睛凑回去,目测在数十里的山麓隐隐约约,但是在
望远镜中却连山上的每一棵树、停在枝头左顾右盼的鸟雀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怎么回事?!
一向只做理论研究、对于格物之道一窍不通的西华法师震惊失神……
莫不是哪位神仙羽化之后留下的法宝?!“此物之原理稍后讲给道友所知,但此物可以看到视距百倍之外的物体纤毫分明,若是到了晚上更可观测星空。你可知昨夜我以此物观测月亮之时看到了什么
?”
成玄英:“能看得清楚?”
尹文操叹了口气,点点头:“等到晚上道友也可看一看,清楚分明,环形坑啊,山峰啊,平原啊……”
成玄英瞪大眼睛:“月宫呢?嫦娥呢?月兔呢?吴刚呢?”尹文操痛苦的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山峰坑谷坑坑洼洼,其余一片死寂,没有月宫,更没有嫦娥、月兔、吴刚、桂树……道藏之中留下来的那些
记载,全都是错的。”
“……”
成玄英捂住了头,尹文操自然不会用这种事来骗他,可如果这都是真的,岂不是说明道藏之中的记载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胡编乱造?
无论是《归藏》亦或是《淮南子》等古籍都明确记载了“嫦娥奔月”的事迹,如今却说月亮上没有月宫、没有嫦娥,道家如何自圆其说?
这种理想信念的崩塌比一刀杀了他还要令他感到难以接受……
尹文操对成玄英的表现并不意外,当他第一次用望远镜在夜晚观察繁星璀璨、皓月高悬的星空之时,那种直观的震撼只能更震撼。他抬头从敞开的屋顶看着蓝天白云,感慨道:“这片天空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亘古未变,也将永远的存在下去,千年、万年、乃至于十万百万年……与此亘古
永恒相比,人世间的沧海桑田也不过是瞬息而已,什么皇图霸业、什么功德名誉,转眼成空。”看向成玄英,指了指自己的头,目光闪烁着炽热与坚毅:“唯有学问才能贯穿千古、永不腐朽!我道家从来都不屑于传道布教、愚弄民众,之所以从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到如今火器兴盛传承数千年,根源在于我们的天人合一的学问,儒家也好,什么兵家、墨家、医家等等也罢,哪一个不是依附于道家学问之上而衍生出来的?既然如此,何不回归本源、根植于学问呢?将那些虚无缥缈的求仙之术束之高阁吧,那些东西只能供给于帝王将相、***显爵,而接下来整个道家应该将
所有的力量集中起来,去开创、壮大‘天文学"‘医药学"这两门学科。只要能够有所突破,道家就可以传承千古、永不断绝。”
争夺信徒?
收割民众?
道家从来不屑于这么干,就算要收割那也是收割帝王将相……
可就算收割到了极致又能如何呢?
一场“灭佛”之类的祸事砸到头上,所有的兴旺昌盛都在一瞬间化为云烟、归于尘土。可学问不会烟消云散,道家的典籍蕴藏了“天人合一”之道,掌握着天地运行之规则,一代又一代的滋养着华夏大地,佛门那些似是而非、空洞诡异的经文岂
能同日而语?
如果再能够于“天文学”“医药学”这两项道家有着深厚传承的学科之上有所建树,足矣传承万年而不绝。
再多的信徒,也比不上将教派的传承融汇入民族的血脉。成玄英平复了一下心中的震撼,仔细思索一番,颔首道:“道友已经得窥天道,只需一直走下去必然能够将道家发扬光大,但我道家之传承却绝对不可摒弃,
此间事了,我将返回东海闭关不出,专心整理道家各门各派的理念教义,奠定我道家传承之根基。”道家传承的太过久远,甚至可以溯源至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年代,那时候没有笔更没有笔,所有的道藏都是口口相传而来,在历经无数次的战乱、天灾、人祸之后或是散佚或是误传,导致道家派系支脉层出不穷,核心的理念杂乱无章甚至天差地别,想要不被佛门死死压制永无翻身之日,就必须将这些核心的理念
予以整理、归纳、总结,使得整个道家一系拥有一个统一的传承。
道藏为主,学问为辅,才能造就万世一体、永无断绝的道家传承。尹文操欣然道:“道友天资绝顶乃我道家百世难遇之奇才,如今倾心于道藏之编著定能事半功倍,待到中元节时天下各方道友齐聚此间,当可邀约一起共襄盛
举。”
道家虽然派系杂乱、统属不一,可毕竟同根同源,如今面临佛门前所未有之威压,定然能够齐心合力发起反击。
只要道家各派能够摒弃成见、携手奋进,这天下还未有不可为之事。
当年张道陵一句“岁在甲子,黄天当立”连雄壮恢弘之大汉都千疮百孔、根基尽断,何况当下区区一个佛门?
他伸出手来,面露微笑。
成玄英亦伸出手与之相握,两人四目相对,惺惺相惜。待到喝了一壶茶商讨了一些细节,尹文操忽然想起一事:“昨夜李淳风派人前来相告,说是朝廷意欲改革对佛道两派之税制,大抵就是增加税赋、甚至摊派徭
役,让我们及早做好应对,以免圣旨下达之时手忙脚乱。”成玄英蹙眉:“道家被高祖皇帝敕为‘国教",一应制度皆予以宽容,税率只是象征意义的收取一些,太宗皇帝更多次减免多处道馆、教派之税赋。骤然提升税
率,朝廷就不怕道家各派有所不满进而引发动荡?”说到此处,他猛然醒悟,扶额道:“真是愚笨啊,想来朝廷是掐着咱们与佛门争斗的关头加税,不怕咱们不答应。如若所料不差,佛门那边想必也是一样对待
”“佛道两派人数众多、资产丰厚,哪一处寺庙观宇不是广厦联结、良田万顷?尤其佛门时常行借贷之事,低出高入敲骨吸髓,不知被多少清廉官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佛道之争双方自顾不暇,遂趁机加税,一则增强国库之岁入,再则亦能遏制佛道两派之实力,也不知是哪一位在陛下面前倡议,下手如此狠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