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初雪纷纷扬扬笼罩关中大地,覆盖了宫阙屋脊的琉璃瓦,凋谢的花树凄零萧索,太监、宫女们在雪中清扫巷道,前边刚刚将青石地面上的落雪扫净,后边便又覆上薄薄一层。
御书房入冬的时候重新铺设了地龙,又将东侧的墙壁推倒、窗户卸下,改成了落地的玻璃窗,坐在窗前的地席上就能领略窗外庭园景色,李承乾很是喜欢。
以至于在御书房留宿的时候都多了一些,惹得宫内妃嫔们怨言纷纷……
地龙烧得刚好,空气温润不燥,很是舒适。
一身紫色官袍的房俊盘腿坐在小火炉前专心致志的烧水、沏茶,李承乾跪坐在一张矮几之后慢慢的啜着茶水,李勣手捧茶杯、蹙眉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落雪有些出神,马周在一旁翻阅着一本厚厚的卷宗。
刘洎看完手中水师都督苏定方从广州都督府发来的战报,狠狠将其摔在面前矮几上,须发箕张、怒目圆凳,愤然道:“无法无天!区区一个水师偏将就敢擅启战端,与大食国那样一个大国公然开战,甚至还胁迫人家签署此等丧权辱国之合约,他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杨胄在尸罗夫港一战大获全胜,之后将战报送回广州,苏定方又将战报呈递京师,万里海疆绕了一大圈,时隔数月之后终于送到李承乾案头,刘洎读过之后,震动惊诧。
既惊诧于水师能够全歼尸罗夫港海军、横行整个波斯湾,又震动于水师嚣张跋扈、擅启战端,如果全国军队尽皆效仿,中枢岂非形同虚设?
马周也放下手中卷宗,捏了捏眉心,道:“水师毕竟与别的军队不同,杨胄身在波斯湾距离长安何止两万里之遥?应当授予其临机决断之权,否则时时汇报、事事请示,恐贻误战机啊。”
刘洎愤然道:“道理是没错,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大食国疆域广阔、民众亿万、实力强横,是足以与大唐争锋的当世强国,与之开战很有可能将帝国拖进战争之中,这种事难道也可以临机决断、擅自决定吗?若人人效仿,还用吾等宰辅何用?”
马周笑了笑,不说话了。
事实上他也觉得水师这回做得有些过分……
刘洎见陛下喝茶不语,便看向房俊,瞪眼道:“越国公你怎么说?”
房俊正将煮过的茶水从火炉上取下,不以为然道:“我既不是水师都督,更不是亲自参战,与我何干?中书令你好歹也是帝国重臣,要注重涵养,别一天到晚大惊小怪、一惊一乍,懂不懂什么叫城府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之谓大丈夫也,你还得学啊。”
说着给自己斟了杯茶,呷了一口,赞道:“这茶不错,煮着喝特别有滋味。”
这是家中制茶工匠新近研究出来的以自然萎凋为主要工艺的白茶……
李勣将茶杯递过去:“给我来一杯。”
房俊便执壶给他斟满,李勣喝了一口,品一品,颔首道:“确实不错,思道你不来一杯?”
刘洎气得不轻,不理李勣,对房俊怒道:“我不用你教我做事!”
房俊翻个白眼:“是你非要挑衅我好吧?我在这边好好煮茶你非得来问我,可这件事关我何事?”
“水师乃是你一手整编创建,上上下下都是你的人,整个水师都是你的鹰犬爪牙对你唯命是从,不关你事关谁事?”
“水师的全称是‘大唐皇家水师’,名义上那是陛下的私军,一应人事任免也都要得到陛下首肯才行,你说那些是我的鹰犬爪牙,又将陛下置于何地?”
“既然是陛下私军,你却将自己的心腹爪牙窃取水师上下官职,你又将陛下置于何地?”
“水师之内,上至将校下至兵卒,作战之时人人奋勇、悍不畏死,不曾临阵脱逃怯敌畏战,训练之时兢兢业业、廉洁奉公,未有一件贪墨渎职之丑闻,可谓各司其职、忠勇报效,可有一个不称职之人?他们以自己的忠心与表现赢得陛下之认可,你身为文官却又为何在这里唧唧歪歪、越俎代庖呢?”
……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一时间吵个不休。
李承乾慢悠悠喝茶,并不出言阻止,这两人相互争吵他早已见惯,实则这一文一武能够彼此攻讦、监督对他这个皇帝来说喜闻乐见,他没有太宗皇帝那样的文韬武略,如若大臣们和和气气欢聚一堂,那才是他最为担忧的情况……
李勣瞥了李承乾一眼,无奈叹气,放下茶杯敲了敲矮几:“现在说的是水师与尸罗夫港签署契约之事,你们别扯远了,喜欢吵架等稍后不妨去平康坊寻一处青楼楚馆好好吵上一番,各自尽情发挥无所保留,免得在陛下面前放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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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闻言笑道:“去别处也就罢了,朕不管,但是去平康坊不行,二郎如今已然成为平康坊各家青楼楚馆集体抵制之头号大敌,每一回过去都要打架,这万一吵着吵着动起手来,中书令怕是要吃亏。”
李勣也马周想起房俊的往事,这位的确堪称“平康坊大敌”,都忍不住笑起来。
刘洎也感觉好笑,道:“陛下多虑了,打不过还是会跑的,臣虽然是文官,但平素也磨炼身体,跑起来并不慢。”
李承乾也笑:“父皇在时便曾说过二郎‘不开窍’,人家去平康坊都是眠花宿柳恣意风流,唯独二郎去了那边不盯着歌姬看反而专门找茬打架,终有一日要被平康坊各家联合抵制‘不准入内’,哈哈!”
御书房内气氛缓和下来。
刘洎也没继续揪住水师擅启战端之事不放,他也知道只要陛下还在一日,水师就绝对轮不到别人插手,那是他给予房俊的补偿与奖励,也是他向世人展示继续信任房俊的证据。
无论做出什么事都有房俊这座靠山挡着,谁也没辙。
他指着合约上大食国赔付大唐死亡商贾、阵亡兵卒、损毁战舰之赔偿:“三十万金币的确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但为何准许其分期付款?这份合约是尸罗夫港总督签署的,他的官职来自于哈里发的授予,一旦哈里发将其调任或者革职,这份契约岂非是一文不值?”
他又翻出另外一份战报:“这是杨胄私下的战报,为何要答允卖给大食国‘震天雷’?他万一用在与咱们的战争之中怎么办?万一从中逆推出火药配方怎么办?”
李承乾依旧不说话,这位皇帝陛下最近钻研《中庸》,觉得很符合他的性格以及处事哲学,“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实在是世间万物之准则,只要做到这一点,事无不可成。
所以他不在意水师“擅启战端”“私下和谈”,也不在意刘洎咄咄逼人、咆哮御前,只静静的冷眼旁观,待到需要他出面决断的时候再一言而决,而不是跟着掺和……
房俊面对咄咄逼问,好整以暇:“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首先,尸罗夫港总督拿不出三十万金币,若是不准许他分期支付,那么这笔钱就根本拿不到,战争还需继续下去,我们非但无法得到补偿还会继续更多的损失。其次,分期支付其实并非不是好事,中书令应当见到合约之中有另行支付‘利息’的条款吧?十年之后,我们得到的将会是总计六十万枚金币的巨款。第三,中书令可以尝试终止这一项条款,你将会看到朝野上下有多少人攻讦你……”
世家门阀可不是轻易的打压、削弱便可以将其降服,千百年的底蕴不是无根浮萍,彼此间的利益盘根错节,金仁问的商队代表了诸多世家门阀的利益,谁敢让他们赚不到钱,他们就敢针对谁。
中书令也不行。
刘洎这才明白为何会有金仁问参与其中,果断闭嘴,他不是李勣,更不是房俊,顶不住满朝文武群起弹劾攻讦……
房俊给刘洎斟了一杯茶水,续道:“至于第二个问题,是否贩卖‘震天雷’乃军方之事,你纵然是中书令也无权管辖,不过出于对中书令之尊敬我可以回答。‘火药’配方并不是什么宇宙奥秘不可参透,现在举世皆知大唐火器之威,岂能没有人试图研制效仿呢?内部泄露也好,外人研制也罢,终有一日番邦蛮夷是一定会掌握火药配方的。”
一直玩深沉的李承乾这回坐不住了,惊诧道:“当真如此?”
房俊点点头,正色道:“臣绝无虚言,不过陛下放心,纵然那些番邦异族有人弄出火药,咱们的火药研制也绝对处于当世前列、独占鳌头,无论性能、威力、产量都可保领先。”
刘洎忙问:“那胡人岂不是也有火枪、火炮?纵然火药性能不足,却也是极大之隐患啊!”
房俊笑道:“如果说火药可以领先番邦异族一百年,那么火枪、火炮可以让他们追五百年。”
相比于火药“木炭硝石硫磺”配方,制造枪炮的冶炼工艺才是真正的黑科技,让那些胡人看着都学不会,学会了也冶炼不出。
李承乾一直以为火枪、火炮之威力在于火药,却是第一次听闻原来造枪、造炮的工艺同样重要,不解问道:“枪炮之制造果真如此困难?”
房俊笑道:“兵部是六部之中最富裕的衙门,此事一直遭受御史弹劾,然而兵部平素无论福利、待遇、开销皆与其余五部并无不同,那么钱都花在哪里呢?答案便是铸造局。”
喝了口茶水,他觉得有必要给这几位普及一下自然科学之威力:“枪管也好、炮管也罢,想要将火药的威力最大化,必然要严丝合缝、不能透气,这就只能铸造。而众所周知,铸造之器件最大的问题在于密度分布不均,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就不细说了,但想想也能知道需要庞大规模的实验,不断改良钢铁配方、不断改良铸造工艺,数万技艺精湛、经验丰富的工匠围绕着数十座上百座高炉夜以继日、年复一年的炼钢、铸造,这需要多大的花费?多少精力?况且若是没有一个正确的方向,再多十倍、百倍的努力也没用,而这才是大唐的优势所在。”
他正色看着李承乾:“陛下,相比于铸造工艺、钢铁配方,这些工匠才是大唐远超当世冶炼技艺之所在。一种工艺或许只在某一个天才一念之间便可产生,但是却需要优秀的工匠付出巨大努力才能实现,而这些工匠更需要长时间、高强度、无以估量的钱帛去培养,他们才是大唐真正的财富。”
李承乾不大看得上工匠,但他明白其中的道理:“我又不是昏君会将这些工匠埋没,之前你在工部以及现在于兵部搞得针对工匠晋爵、奖励的那一套,每日里不知多少人弹劾,我不都给你挡住了?这种事我不懂,你只管努力去干,有什么麻烦我给你挡着就是。”
“陛下圣明!”
“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便胡人学会火药的配方,却断然学不会造枪造炮的工艺与冶炼?”
“配方一看就会,但工艺却需要常年累月、无数金钱去积累、沉淀,在他们追逐我们的时间里我们依然在不断前进,且速度比他们更快,他们怎么追得上?”
房俊直视李承乾,眼睛里泛着光彩:“但最重要是我们能够深刻认识到这些东西的重要性,不能一味的在经史子集、道德文章上下功夫,以儒学为纲、以自然为辅,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不能一味鼓噪自然科学之重要,当人没有了心中的道德伦理、仁义纲常,强大的科技工艺反而会成为出柙猛虎,终将遭受反噬。
儒学纵然缺陷明显,却可以使得社会平和、人性湛然,“礼仪之邦”并非讥讽之词,并不是谁想学就能学会的。
李承乾郑重颔首:“放心,朕虽然比不得先帝英明神武、文韬武略,却也绝对不是昏聩之君,既然见到了自然之妙、格物之强,又岂会倒行逆施、自断臂膀呢?无论何时,铸造局会一直作为帝国探索自然科学的重中之重,任何人都不能予以终止。”
虽然陆地上的功勋几乎已经被太宗皇帝拿完了,攻城掠地、开疆拓土臻达极致,想要更进一步难如登天,可如今大唐在海洋之上横行霸道、灭国无数,无数船只沿着航线将大唐天威传播寰宇,这就是他这个皇帝向世人证明“称职”之基础。
而支撑他海洋霸业的根基,就是自然科学,造船、火药、枪炮、航海……
新材料、新技术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已经从这扇门里领略到世界的风景,又岂能将之关闭?
当大唐的商船、战舰纵横七海,大唐的船港、码头遍及寰宇,大唐的神威震慑诸国,谁又敢说他李承乾配不上大唐皇帝的宝座?
刘洎摇摇头,暗自叹气,房俊这厮最是善于灌迷魂汤,瞧瞧陛下那副血脉贲张、士气高昂的模样,不仅约束水师权力的目的是达不到了,便是现在这份合约也肯定无可更改。
他不觉得自己鼠目寸光,也不觉得自己心胸狭隘,只不过如今海权之膨胀远远超过陆地,这是千古未有之事,以往波涛汹涌风浪险恶的大海却成为凝聚财富、宣扬国威的坦途,整日里无以计数的商船、战舰游弋在大洋之上远至万里之外……
其中运作之规则、风险之掌控都让他深感迷茫,不知所措,这才是他对海上一切都生出反感的原因。
可是如今看来,海权已然成为时代发展之必需,谁不能掌握大海,谁就得被淘汰。
刘洎拧着眉毛暗自忧愁,自己都这个年岁了又官至宰辅,难道还要点灯熬油的夜夜学习?可若是不学就要落后,自己身后可是无数人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这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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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卷”为何物,却在这个年代感受到那样一股“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恶意,很多事情不是你自己想不想做,而是别人做了你不做就要面临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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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俊从太极宫出来没有回家,而是策骑在亲兵簇拥之下由春明门出城,过灞桥直奔骊山,去往房家的农庄巡视。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种了半个骊山的玉米产量激增,筛选留种自然是重中之重,毕竟玉米已经用事实证明了是不次于小麦的优质粮食,只要不适合种植的水稻的田地,小麦与玉米是最好的庄稼……
落雪纷纷,寂然无风,策骑而行雪花迎面扑来并无多少寒意,整个骊山笼罩在雪粉茫茫之中,别有一种诗情画意。
沿着山路直行,路边便是由骊山山顶发源的一条河流,河水潺潺流淌堪堪淹没河道中段,两侧的河床因为水少而裸露在外,行至半途,便有一座简易的水坝横亘河上截住上游的河水,这才导致下游水量浅少。
路边河畔一辆牛车停在那里,一个戴着幞头、身姿佝偻的老者正在仆从的搀扶之下自车上下来,扭头见到房俊一行疾行而至,所幸负手站在路边。
房俊行至近处,赶紧勒马站定翻身下马,疾行几步,笑着道:“这下着雪呢,您老人家不在府上烤火享福,跑到山里作甚?这若是磕了碰了,师古兄怕是要找我拼命啊。”
老者鹤发童颜、身形消瘦,虽然已经老得整个身体快要佝偻在一起,但精神却不错,笑眯眯的看着房俊,憋着没牙的嘴巴:“你这小子没大没小,你爹见了老夫尚且要尊称一声叔父,你怎地就与师古称兄道弟了?”
老者名叫颜思鲁,琅琊颜氏的家主,隋唐大儒、天下名士颜之推的嫡长子,儒学大家颜师古之父。
原本颜师古应该兵卒于追随太宗皇帝东征途中,但现在太宗皇帝东征之时并未让颜师古随行,故而尚未病故……
而颜思鲁当年曾在秦王府任记室参军,与房玄龄有袍泽之谊,两家也算是世交。
房俊平白涨了一辈儿,得了便宜卖乖:“这不是上回喝酒的时候师古兄拽着我非要磕头结拜嘛,盛情难却之下我也只能勉为其难的答允,您老该不会不认账吧?”
“哼哼,老子才懒得管你们小儿辈的破事儿。”
颜思鲁不在意这厮是儿子辈还是孙子辈,转身向河坝上走去:“在家闲得无聊便上骊山来转一转,想要去当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烽火台饮酒凭吊、追昔过往,正好见到这河坝便过来看看。话说你一天到晚总是弄些新奇的东西,这河坝又是作何用处?”
老头子脚步稳健、精神很好,房俊略微放心,搀着对方一条胳膊慢行,闻言道:“是一处磨米房,用来粉碎玉米的。”
骊山农庄产出的玉米筛选留种之后,其余自然是要充作粮食,只不过整颗的玉米没法吃,要么磨面、要么粉碎成碴子……
颜思鲁嘀咕道:“又是劳什子机械么?”
背着手走进一间房屋。
河坝上并排修筑着几座房屋,此刻正隆隆作响,河水由坝下的水道流出,水流冲击铸铁的螺旋桨驱动齿轮带动屋内的机器,飞转的叶片将倒入其中的玉米迅速打碎,玉米碴子从另外一个出口流出……
颜思鲁看着这一幕,沉默不语。
房俊跟在后边,略有自得:“这就是机械的力量,若用人工来做,起码需要几百人日夜不息的劳作才抵得上这里一日的产量。”
“的确很便捷,可如此一来,岂不是跟多人不能因为做工而赚到钱?”
“……”
房俊略感诧异,果然真正的大儒绝非守旧迂腐之辈,不仅与时俱进且能从细微处关注国事民生。
“当一件新兴事物出现的时候,无论它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如何正确认知、然后加以引导,而不是因为其短期的弊端对其加以限制甚至屏蔽、排斥。天地之规则不外乎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世间又岂有一以贯之的正确?利弊相生、正反相克,这才是世间之正确,而非是一家独大、排斥异己。”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此之谓天道。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某一个时刻为文化层面的大一统起到决定性作用,历史功绩不容抹煞,可一味的纵容、依赖、甚至偏袒儒家的“唯我独尊”,却会形成社会发展的桎梏,儒家会将所有除他之外的学说掐死在萌芽状态,将整个社会封闭在原地以便于他的统治。
儒家之所以能够在“百家争鸣”之时脱颖而出,并不仅是其有利于统治阶层,更在于其学说之优秀,然而当千百年“独尊儒术”发展下去,早已使其核心由兼容并蓄、与时俱进变成“为了统治而统治”,心甘情愿成为统治阶级的走狗,因为他们自己也成为统治阶级……
所幸在这个时代,儒士们尚未被儒学所禁锢、封锁,他们的眼光还在观望这个世界,他们的鲜血还未冷却,他们的思想也仍然在追求进步,并不会将任何儒学之外的东西视为“异端”……
这个年代的儒家强大而且骄傲,他们欢迎“异端”发起挑战,然后或降服、或吸收、或毁灭,直至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
颜思鲁站在粉碎机前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观察玉米为何玉米粒倒入进去从下边的口子出来就变成碎碴,还是在思索房俊的话语,良久才点点头,指了指一旁堆放的装满了玉米碴的袋子,对身后一个仆人道:“扛上一袋,晚上回去吃这个。”
人小的时候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往往没脸没皮;人老的时候早已将礼义廉耻参透,愈发没脸没皮;只要活在中间的年岁将礼义廉耻看得太重,宁肯吃亏也不肯丢了面子。
老人家看玉米碴子很好所以就拿走,根本不跟房俊讨要,更不在乎房俊给或不给。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不是不讲规矩,而是规矩皆在心中,没人认为他不讲规矩,这是人生的境界……
房俊当然不会不给,能让颜思鲁这样的人上门拿走一袋玉米这是整个长安城的勋贵们求之不得之事,所以他赶紧招呼颜家其余几个仆人,让他们多拿上几袋子。
不过搀扶着老人家从磨米房出来的时候,还是叮嘱道:“玉米质地坚硬,即便久煮也很难软烂,老人家肠胃功能不好万万不可多吃,尝尝也就行了,平素还是多吃一些好消化的东西,否则若是因为吃了玉米碴出了问题,我可就成了大唐的罪人,要遭天下儒生之讨伐!”
“呵呵,你房二也会害怕?”
天上雪粉依旧纷纷扬扬,但山间寂然无风,一点都不冷,老人家兴致很高,摆手让牛车跟在后头,自己在房俊搀扶之下慢悠悠的顺着山路走着。
房俊很久未曾这般在山间自在行走,只觉得空气清冷、白雪茫茫,很是惬意:“怕与不怕在于己心,心中无愧之时纵然千夫所指亦是谈笑自若、处之泰然,可要是做了亏心事觉得有愧,自然逢人矮三分、心中戚戚。”
“嗯?小小年岁,境界居然不低。”
颜思鲁扭头看了他一眼,略有意外:“你父亲擅于谋略,但因为生性严谨所以好谋无断,境界也就那么回事儿。你倒是比你父亲强上一些,既能别出蹊径、以奇技淫巧之术追求天下之道,也能兼容并蓄、虚怀若谷,当得起当世人杰之赞誉。”
“哎呦,你这话在这儿说说也就罢了,当着旁人可千万别说,晚辈汗颜无地啊。”
“还懂谦虚呢?有优点不少。”
“还真不是谦虚,晚辈不过是在自然格物的小道之上略有所得,距离真正的‘格物致知’远得很,于儒学一道更是连一句‘末学后进’都算不上,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活到老学到老才行。”
颜思鲁愈发意外了,索性站住脚步:“《庄子》也学过?了不起。不过我有一事费解,家父曾言‘教妇初来、教儿婴孩’,意思是教育孩子要从婴孩之时开始,彼时婴孩并无自主之意识,只要贯彻正确之思想便容易成才,若等其长成之后再行教育,每每思想相悖、且叛逆心重,那个时候就已经晚了。可你幼时率诞无学、少时荒悖木讷,到了青年之时却陡然大变与以往大相径庭,令尊到底用了何等方法才能教你走上正路且心性醇正、爱民如子?”
颜思鲁对于房俊的人生轨迹很是不解,“浪子回头”这种事不是没有,但之所“金不换”就说明发生的概率极低,况且当初“房二棒槌”“
长安害虫”之名闻名遐迩,他因为与房玄龄曾为同僚故而也有所关注,觉得这孩子肯定是废了,绝无可能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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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家不仅在儒学造诣上冠绝天下,对于教育一途之经验更是首屈一指,毕竟是天下第一个“家训”诞生之人家,得到他认定为“废物”的孩子,怎可能逆转乾坤、变废为宝?
可事实却令他对自己毕生所学的教育之法产生了强烈的怀疑,这个“废物”孩子不仅“变废为宝”,甚至是光芒闪耀、举世无双的那种稀世珍宝……
他觉得这其中一定有某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发生,如此才导致房俊迥然有异的人生轨迹。
房俊闻言呵呵一笑,这种话早已不是第一次有人问了,他还能怎么说呢?
“我本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河山万朵……或许我以前的心智被尘垢蒙蔽,忽然一日机缘巧合就开窍了……”
“呵呵……”
颜思鲁瞥了房俊一眼:“这四句佛偈不错,哪儿听来的?”
“我若说睡梦之中偶人闻听,您老信不信?”
颜思鲁恼了,伸手拍了房俊后脑勺一下,不满道:“你个混账东西,拿老夫寻开心是吧?信不信改日你爹回来长安的时候老夫告上一状,让你爹拿家法收拾你?”
房俊笑起来:“那可就让您失望了,在咱家,我娘比家法大……”
“嘿!混账东西,编排自己娘亲是吧?”
说着也笑起来,“房相惧内”在当下非但不是讥讽之词,反而是一时美谈,谁家不想有一个世家出身的大家闺秀、又持家有道、坚持原则的贤内助呢?
那可是连太宗皇帝都赞誉不绝、尊敬有加的奇女子……
一老一小沿着山路走了一会儿,颜思鲁虽然精神状态甚好,但毕竟年岁太大体力衰弱,没几步便喘着气停下,冲后边摆摆手让牛车上来,然后对房俊道:“行啦,陪着我这老头子无趣得很,我也得回去了,不然家中那些孽障怕是又要出城来找。”
也不知让外人听闻颜师古兄弟被人成为“孽障”是何等震惊之表情……
房俊恭声道:“那您闲暇的时候不妨来庄子里逛一逛,今日落雪且日子不对,若是赶上好天气又是赶集的日子,庄子里热闹得很,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颜思鲁抚掌笑道:“我这老头子阴气太重,最是喜欢那等热闹所在,那就等天气好的时候来逛一逛。”
牛车到了跟前,房俊扶着颜思鲁等车进入车厢,老头子向房俊随意摆摆手算是告别,牛车在路上掉头,向着山下缓缓行去。
房俊在路旁鞠躬作揖相送,直至牛车拐过一道弯隐入漫天风雪再也不见,这才直起腰。
亲兵牵来马匹,房俊拽着缰绳分翻身上马,穿过纷纷扬扬的雪花直接进了庄子。将管事卢成叫过来仔细询问了玉米筛选留种之事,见一应安排全无疏漏、筛选出来的种子已经放入地窖储存,这才放下心来。
现在缺乏科学手段不能对种子进行人工培育,就只能采取最为传统原始却也行之有效的方法——优中选优,种子一代又一代的优良繁殖下去,大概率会出现基因变异,变得更为高产、也更为耐病。
过了晌午,房俊穿着皮裘、戴着貂帽,骑着马、牵着狗去往山岭之中打了几只麂子、兔子,回来剥皮拆骨炖了一大锅,与亲兵们毫无隔阂的聚在一处痛痛快快喝了一顿,躺在热炕上睡了一觉,待到傍晚时分才收拾停当,冒着越来越大的风雪返回长安城。
入城之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入宫。
御书房内,君臣对坐。
看着房俊冻得通红的耳朵,李承乾蹙眉道:“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更是朝廷重臣,当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怎能顶风冒雪赶路呢?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如何了得。”
下雪天骑马是最危险的,路上的积雪被车马践踏坚硬如冰最易滑倒,且落雪将路上的坑洼掩盖导致战马极有可能马失前蹄,一旦骑行之时坠马,轻则骨断筋折,重则丧命。
所以雪天出行大多坐车而不是骑马……
房俊笑了笑:“多谢陛下关心,以后丁当注意。不过今日出城前往骊山农庄,路上巧遇颜思鲁……”
“颜思鲁?”
李承乾微微一愣,与房俊对视一眼,明白过来,遂叹气道:“他们怎么可能请得动这位呢?琅琊颜氏又何必牵扯到这里边来?”
李承乾的神情有些疑惑、但更多是愤怒,手掌摁在面前桌案上手背青筋毕露,儒雅的面容有些扭曲:“为什么他们都认为我做不好这个皇帝?今时今日之大唐相比贞观之时强盛何止一倍?路上诸胡臣服、海上万里疆域,各州府县的基础设施几乎完备,县学乡学遍及大唐每一处领土,大唐军威震慑寰宇,国库之收入每年愈丰,他们为什么还是不认可朕?!”
自从成为储君的那一日起,他便虚心向学、严于律己,一心一意在未来做一个好皇帝,却始终得不到父皇之认可,数次意欲易储,使他这个天下第二尊贵之人整日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唯恐一觉醒来便接到废黜之诏书,一无所有、天塌地陷。
及至登基,他不爱美人、不贪享受、不尚奢华,勤政爱民、夙兴夜寐,将大唐帝国在父皇之基础上经营得愈发兴旺强盛。
为何就是不得到那些人的认可?!
“陛下倒也不必恼怒,既然是颜思鲁出面,那就说明他们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最起码以琅琊颜氏为首的一杆儒家学派对您还是认可的,否则不该是以此等温和的方式提出警告,而是骤然行动、试图颠覆皇权了。”
琅琊颜氏上一代的家主颜之推,可谓是南北朝至隋代天下第一大儒,不仅学术思想空前绝后,更是一个桃李满天下的教育家,时至今日但凡在儒学之上有所成就之辈,当年莫不经受过颜之推的教诲,对其感念至深、极为恭敬。
到了颜思鲁这一辈又与太宗皇帝有患难之情、从龙之功,地位愈发崇高,颇有几分“屠龙宝刀号令群雄”之气势。
既然颜思鲁出面,就意味着儒家采取温和策略,警告只需李承乾做出一些让步,肯定不会发生激烈之举措导致朝野震荡。
至于到底要做一些什么样的让步……以世家门阀之贪婪,不用想也知道。
李承乾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我就是想不明白,这帮子人几次三番的不老实结果被打了一次又一次,现如今早已不复当年之威势说一句苟延残喘都不过为,哪来的勇气与底气跟我叫板?”
房俊也无奈:“世家门阀荣耀辉煌得太久了,即便一时有些落魄却也残留在往西的荣耀之中,认不清现实也很正常。可这些世家门阀传承久远根深蒂固,只能以缓和之手段徐徐图之,绝不能用刚烈之对策予以剪除,否则必然天下大乱。”
李承乾摆摆手:“二郎放心,我还未失心疯,不会与整个天下为敌,只不过我愈发认知当年父皇为何依靠着世家门阀登上至尊之位,却反过来就对其采取打压削弱之策略,实在是这帮人贪得无厌、自以为是!”
房俊沉默以对。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实在是很有道理,一言道破人之本性。
人之本性是什么呢?
两个字:抱团。
大抵是从久远的原始社会开始,因为生产力的落后使得人们面对残酷的大自然不得不聚集起来抵御自然灾害、对抗毒蛇猛兽,所以这种“人多力量大”的理念早已深入基因,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去。
现在有世家门阀,将来有地主士绅,未来有军阀、学阀、甚至医阀……归根结底,都是抱团取暖、聚沙成塔,当一个行业或者一个种族团结起来,就能发出比个体强大千万倍的声音,足以毁天灭地、改朝换代。
且不论对错,这是不可逆转的。
事实上,人类社会就是在这种不断的抱团取暖之中被推动着向前发展,无论前边是光明坦途还是悬崖断壁……
“陛下还是暂且隐忍吧,待到军制改革完成,军队就将完全脱离世家门阀之掌控,任何一人、一家都不可能将手伸入军中,那个时候大唐所有军队都将忠于陛下、忠于国家,谁敢如以往那样依附于国家肌体之上吸血,谁就是华夏的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但是现在,即便你是皇帝也得忍着。
这是最为正确的做法,不忍一时如何谋全局?
可李承乾的反应却颇为激烈,他拍着面前案几,愤然道:“我当储君的时候面对兄弟们的咄咄相逼要忍,当了皇帝那些乱臣贼子意欲刺王杀驾篡夺皇位要忍,现在他们视我这个皇帝如无物居然胆敢警告我还是要忍!既然当储君的是要忍,当了皇帝还是要忍,那我当这个皇帝有什么用?这忍来忍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房俊蹙眉:“君子在乾,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李承乾道:“若不能施以雷霆手段,彼辈怕是要得寸进尺、咄咄逼人,我之威严何在?”
“陛下乃九五至尊、真龙天子,可闻龙之能耐?”
“传说而已,未曾亲见。”
“曹孟德曾说,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生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之内。方今春深,龙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
李承乾讶然道:“曹孟德说过这话?”
一脸“我读书少你别骗我”的神情。
房俊是分不出《三国演义》与《三国志》之间区别的,只能硬着头皮道:“曹孟德还说,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策,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也。陛下自然是盖世英雄,认为孟德之言可有谬误?”
李承乾蹙着眉头,神情略有茫然:“话是没错,可我为何不记得曹孟德几时说过这话?出自哪本书?”
“微臣看过的书装满一车又一车,‘学富五车’说的就是臣,哪记得出自何书?您就说这道理对不对吧!”
李承乾被他逗笑了,嗤笑道:“就你还学富五车?惠施若还活着,耻与你为伍也!”
然后狐疑的上下打量房俊,这厮最近不怎么作诗了,偶有惊艳之言也假借于他人:“该不会是你的新作吧?嗯嗯嗯,你还别说,与你以往之作品风格迥异,但境界却有所提高。嘶,越琢磨越是有深意啊,当记述下来,时常观摩,定能有所增益。来人!笔墨伺候!”
门外坏配叮当,一身绛色宫裙愈发映衬得皇后苏氏肌肤胜雪,满头珠翠、玉佩环琅,雍容华美。
莲步款款入内,仪态端庄,笑着道:“外间宦官说陛下正与越国公议事,怎地还生起写字的雅兴?臣妾来服侍陛下。”
说着,让随行侍女将外间笔墨纸砚取来放御案上,皇后苏氏站在御案一侧,撸起纹饰繁复的袖口,欺霜赛雪的皓腕戴着碧绿的翡翠镯子,纤指拈着墨块缓缓研磨,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研好了一砚墨汁,然后铺好纸张。
李承乾兴奋的拿起毛笔,饱蘸墨汁,催促房俊:“你再念一遍,我恐有所遗漏……罢了罢了,诗词比不得你,写字也比不得你,就不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你来写!”
将笔塞给房俊,将房俊推到御案之前。
房俊接过笔,站在御案前,忽然有些尴尬,因为看上去就好像一身华服、优容华美的皇后在服侍他一样……
皇后苏氏或许也发现了这一点,没有说话,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
拉开一些距离,大家都舒服了……
房俊这才提笔将那一段话写下来。
皇后苏氏很少有机会观摩房俊写字,见他提笔落划、笔走龙蛇,顿时美眸闪闪,樱唇微启,呢喃着念着纸上的字:“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呃……”
李承乾:“……”
房俊专心书写未曾发现皇后的异样,写完之后吹了吹墨渍,笑道:“让陛下见笑了,不过若是陛下当真能够领悟其中深意并且坚持如一,想来定能有所增益……诶?皇后呢?”
这才发现虽然弊端香气萦绕,斯人却已不见踪影。
走到近前仔细观摩,赞道:“二郎这字是愈发精进了,银钩铁划、笔力虬劲,较之王右军亦是不遑多让啊!”
房俊翻个白眼,他就算再自负也不敢自比王羲之啊:“陛下谬赞,微臣惶恐。”
君臣两个伏在御案上交流写字心得,内侍总管王德从外头脚步轻巧的走进来,至李承乾身边,躬身低声道:“陛下,不少文官在承天门外聚集,吵吵嚷嚷说是要弹劾水师、弹劾越国公……”
李承乾面沉似水,丢下毛笔负手而立:“这算什么?既然已经发出警告,这还打算给一个下马威让朕知道他们传承久远的门阀底蕴就好似毒蛇一般即便斩掉脑袋还能蹦跶几下、甚至反噬一口?”
未见暴怒,但怒气填膺。
房俊倒是不以为然:“他们办事总是这样环环相扣、无所遗漏,万一我这个棒槌未能领会颜思鲁的意思怎么办?所以大抵是想要加一个保险,确定陛下已经收到他们的警告,并且予以重视。”
“哼!”
可能是这幅字的缘故让李承乾认识到自己此前喜怒形于色的不妥,此刻虽然盛怒却依旧隐忍,反身走回御案之后坐下,抓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吐出一口气,郁闷道:“科举制度虽然理论上可以打破世家门阀对于教育、官员之垄断,但现在看来却很难实现,寒门士子如何与世家子弟比学问呢?”
房俊也坐下来,劝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世家门阀把持官员选拔、垄断教育资源已经是几百上千年了,岂能一朝一夕便予以打破?只所谓仓廪足而知礼仪,现在国家越来越好、越来越稳定,纸张、书籍的价格屡屡降低,寻常人家也读得起书,或许一时片刻还不能对世家门阀构成威胁,但量变终会引发质变,世家门阀的根基终会崩塌。”
李承乾沉默片刻,幽幽道:“那要等多久?”
房俊:“……”
任何社会变革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潜移默化、循序渐进才是正确的方式,可这需要时间。
但现在李承乾明显有些急功近利,他不愿意等,想要以雷霆手段扫除一切障碍。
这就会有风险。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房俊问道:“是否需要微臣去宫门外看一看?”
李承乾摇摇头:“既然是给朕的警告,那么他们就不会太过分,聚拢一些人过来闹一闹也就散了,若是太过重视反而不是什么好事,搞不好这帮家伙得寸进尺。饿了没有?留下一起用膳吧,陪我小酌几杯。”
房俊拒绝,陪皇帝用膳大抵是天底下最让人难受的一件事:“虽然仅只是警告,但咱们也不能不做出最坏的准备,请陛下赐一道令谕让微臣出玄武门去左右金吾卫那边看看,叮嘱他们一定要加强长安守备,一旦有什么不好的苗头定要予以全力打击,绝对不能出现半分纰漏。”
李承乾看了房俊一眼,从腰间悬挂的鱼袋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金色令牌,丢到房俊面前:“这块令牌你拿着吧,太极宫内如朕亲临,无需旨意可在除去寝宫之外任何地方随意出入。”
这玩意房俊哪敢接?
赶紧拒绝:“皇宫大内乃帝后寝居之处,外臣岂可擅自走动?微臣万万不敢领受。”
他搞不明白李承乾是真的对他毫不提防,还是故意试探……
李承乾哼了一声:“心里大概觉得是我在试探你吧?外间流言纷纷扰扰,我却是半个字都不信的,你房二何等样的人品我心知肚明,断不会被旁人所蒙蔽。”
他直视房俊:“万事无绝对,万一有什么不忍言之事发生,能够保护皇后、太子的,我也只相信你一个。”
房俊心中一沉,听出了话中意味,忙劝谏道:“如今大势在手只需按部就班、徐徐图之,所有叛逆都将一一剪除,陛下之名誉纵然略逊于太宗皇帝却一定可超越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的帝王,青史之上必然赞誉极多,陛下又何必急切?”
李承乾沉默半晌,缓缓道:“你没做在我这个位置,不明白我所承受的压力与诘难,不过你放心,我并非鲁莽之辈,断然不会做出什么轻敌冒进之举措。”
……
从御书房出来,房俊心事重重。
由内侍引领着路过神龙殿时,看着灯光之下巍峨耸峙的殿宇,想起以往被李二陛下在此打板子的往事,那巨大的屋脊隐藏在暗夜之中,廊下灯烛明亮,不由泛起一股时光如水、沧海桑田的苍凉感。
世家门阀传承千年,遭受打压、削弱也不过是从贞观年间开始,时至今日虽然实力大不如前,可底蕴仍在,这些骄傲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人家从来都不曾将皇权看在眼里,又怎可能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呢?
这些人一旦疯狂起来,会将整个帝国都席卷其中,要么破而后立、要么玉石俱焚……
他们无所敬畏。
……
从安仁殿一侧的千步廊向北穿过彩丝院墙外的竹林,微风吹佛竹叶沙沙作响,两个宫女提着灯笼站在竹林出口出的甬道尽头,屈膝施礼:“殿下命奴婢在此等候越国公,请您过去相见。”
“烦请告知公主殿下,微臣领皇命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所以不便前去相见。”
言罢微微颔首致意,便催促着内侍赶紧绕过彩丝院,自湖泊旁边的临湖殿、昭庆殿、景福台,过了内重门,直抵玄武门。
彩丝院内,两个宫女回来禀报,将房俊的说辞复述一遍,坐在软榻上彩衣轻薄、眉目如画的晋阳公主娇哼一声,有些不满:“过门而不入,有些过分了呢。”
盘腿坐在她旁边的长乐公主不施粉黛、玉容清新,正慢悠悠饮茶的饮茶,闻言抿嘴一笑:“总是要避嫌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怎地连这点规矩都不懂?瞎胡闹。”
“哎呀,是要避嫌的哦,忘记告诉他姐姐在这里就好了,我要避嫌,姐姐却不必。”
“小小年纪阴阳怪气,怎么越学越坏呢?”
晋阳公主凑到长乐公主身边,裙摆下赤足胜雪,纤细粉白的脚踝上戴着一个精致的脚链,颇有异族风情,伸手揽住姐姐的腰肢,螓首靠在姐姐肩膀上,神情凄楚、语气幽幽:“好人总是吃亏嘛,所以要学的坏一点,鼓起勇气去争取自己喜欢的东西,不然就要随便找一个阿猫阿狗嫁掉……”
“怎么叫随便找一个阿猫阿狗呢?”
长乐公主放下茶杯,爱怜的搂着妹妹,柔声道:“陛下已经让人将整个长安的勋贵、世家都筛选一遍,但凡适龄的、略有出息的合适人选编纂成册让你随便挑,你却一个都看不入眼,这有怪谁呢?”
为此,她也很是头痛。
长乐公主抚着妹妹的鬓角,轻声道:“自欺欺人的把戏有什么用处?你始终是要嫁人的,既然求而不得,何不另寻他人?”
晋阳公主目光幽幽:“假若此时让姐姐再嫁,姐姐可否抛弃他?”
长乐公主默然。
似她们这等皇家贵女看似金枝玉叶、身份尊贵,实则命运半点不由自己,只不过是皇家用以笼络勋贵、稳定世家的筹码而已,能够碰到自己所爱并且厮守一生简直可遇而不可求,更多还是心如枯槁、苦闷一生。
晋阳公主做起来,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清丽如画的俏脸满是肃然之色,微微咬着贝齿:“大不了不做这个公主便是,他难道还养不起我?”
长乐公主无奈,知道这个妹妹外柔内刚的性格,打定的主意很难更改,只能劝阻道:“即便如此也当徐徐图之,不能急于一时,他与陛下最近的关系很是微妙,陛下对他不满之处甚多,你若是再添一把火,非但于事无补甚至作茧自缚。”
晋阳公主秀眸亮晶晶的,凑近长乐公主,小声八卦道:“是皇后与他传绯闻那件事么?现在这件事到处都在传,到底是真是假?”
“快点闭上你的嘴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且不说他本不是什么贪花好色之人,人家皇后端庄贤淑洁身自好,怎会与他有所瓜葛不守妇道?一听就是假的好吧。”
“可我觉得不那么简单,皇后平素对待他便与旁人有异,很是亲近从不避嫌,好像还有些畏惧,女儿家但凡对一个男人这般纠缠不清,即便没做什么,心中怕是也有些不清不楚……”
长乐公主瞪大眼睛,惊诧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怎可能有那种事!”
喝叱完晋阳公主,她自己却心里咯噔一下,回想以往所知房俊与皇后种种,房俊对待皇后从来以礼相待,不曾有半分僭越,可皇后的确对待房俊与旁人不同,是因为房俊数次力挽狂澜拯救东宫于水火,又极力将太子推上皇位故而心存感激吗?
似乎有一些,但似乎又没有必要……
当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晋阳公主见她神情犹豫疑惑,笑着凑近,很小声道:“怎么,姐姐是不是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长乐公主瞪她一眼,训斥道:“小脑瓜整日里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话不仅不能说,连听都不能听,往后宫里谁再嚼舌头就给她把舌头铰了!”
难得见到长乐公主如此霸道,晋阳公主吐吐舌尖,不敢再说了。
长乐公主拈起茶杯喝了口茶水,秀眉紧蹙,纷纷流言既然已经传到兕子耳中,陛下自然不会不知。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是极强的,当初长孙冲便是因为她与房俊之间的谣言大发雷霆,数年恩爱一朝丧尽甚至反目成仇,对房俊更是恨之入骨。
连长孙冲都绝不容许自己的女人被旁人染指,更何况是皇帝?
即便明知子虚乌有,但人人都那么说也会使得皇帝心生隔阂,最近与房俊之间的关系时好时坏、不复以往之亲密便可见一斑。
只是不知这隔阂会否越来越深、难以弥合?
*****
夜色已深,内重门灯火处处、如同白昼,站岗的兵卒见到房俊,马上单膝跪地施行军礼,恭声道:“参见大帅!”
房俊颔首:“免礼!”
将令牌掏出来递给负责门禁的校尉,校尉双手恭敬接过,仔仔细细验看了令牌后双手奉还,心里对房俊的尊敬又提升一层,这种令牌整个皇宫不超过三块,皆是由陛下信任的内侍所持,现在却赐予一个外臣准其宫内行走……
“王将军何在?”
“回大帅,将军正在城头检查火烛谨防火患,末将这就去通知让王将军过来。”
“不必,我自去见他,你且带路便是。”
又对另外一个兵卒道:“自玄武门出城去承天门外,告知我那些亲兵让他们自行回府。”
“喏。”
兵卒赶紧小跑着去牵了一匹马,自玄武门一侧的小门出去,绕往芳林门入城向南直抵掖庭宫外的安福门,沿着天街去往承天门外传讯……
房俊则在校尉带领之下沿着城门一侧的马道登上城墙,天空黑暗星月低垂,向北望去四野茫茫暗夜沉沉,向南望去整个太极宫尽收眼底,宫阙楼宇廊桥亭台,被橘黄色的灯光所包围,没有了白日里的巍峨壮阔,平添了几分低沉厚重。
就是这样一座宫阙,风雨飘摇几百年,多少凌云壮志、多少刀光剑影,谱写出中华文明最为璀璨的一段篇章,最终却也难敌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倒塌于战火之中、湮灭于尘土之下。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王方翼得到兵卒禀报,小跑着迎上前来,施行军礼:“末将见过大帅!”
“起来吧!”
房俊上前,拍拍对方的肩膀将其扶起,上下打量一眼,赞许道:“身体壮实很多,可见虽然当了大官,却也未将弓马功夫放下。虽说现在火器威力强悍、足以改变战争模式,但身为武将也不能丢掉安身立命的本事,危急之时拉出去仍能纵马驰骋、冲锋陷阵!”
“喏!不敢忘记大帅教诲,每日里都抽出时间打熬筋骨,您也说了,身体是干大事的本钱,没一副好身体屁都不是!”
“哈哈,这就对了!最起码咱爬到娘儿们身上能立马横枪、杀他个片甲不留,而不是拽着猫尾巴上炕,一二三完事儿!”
“哈哈哈!”
王方翼以及左右校尉、兵卒都大笑起来,军伍之中虽然不尽是粗鄙之人,但行事作风粗犷暴躁,久而久之即便是儒雅之人也沾染一身狂放之气,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说话扯着嗓子,最是爱听这等粗鄙之言。
王方翼笑着曲臂鼓了一下肱二头肌,虽然身着甲胄看不见肌肉隆起规模,但模样很是威武雄壮:“大帅放心,无论战场上还是娘儿们身上,肯定不给大帅丢人!”
气氛很是轻松。
虽然房俊身居高位、威严日重,不过因为常年带兵的缘故身上自有一股军伍豪爽之气,很受兵卒们欢迎。
等进了城门楼内,房俊屏退左右理所应当的坐在主位之上,这才收了笑容,招呼王方翼坐在身边,低声问道:“对于极端情况之下掌控玄武门,有几分把握?”
王方翼心中一凛,肃容道:“若有外敌,末将用人头担保玄武门固若金汤!可若是有内贼策应,末将不敢说万无一失。”
大唐以关陇门阀起家,其后与世家门阀利益纠葛、夹杂不清,这就导致无论朝堂亦或军伍都是各方势力交织,往往上官、下官以及将军、兵卒分属不同阵营不同立场,甚至有些人身份背景极其复杂,对其立场根本无从分辨……
玄武门守军抽调自原本的左右屯卫,与现如今的左右金吾卫系出同门,所以成分一样复杂。
这其中有多少人平素时候稳稳当当、唯命是从,可一旦有变又有多少人改弦更张、吃里扒外,实在是说不准……
然而这等情况若是放在外边情有可原,可在军伍之中却并无转圜之余地。
“我不管你怎么去办、用什么法子,一定要确保在陡生异变之时守住玄武门、对太极宫保持威慑之势!别跟我说什么困难,办得到你就继续担任玄武门守备,办不到就赶紧滚蛋,让能办得到的人继任!”
王方翼霍然起身,单膝跪地:“请大帅放心,就算是死,末将也定然给大帅守住玄武门!”
何谓军人?
排除万难、勇往直前的就是军人。
房俊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面容严肃:“光有决心是不够的,还要有手段!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部将,在外人眼中你就是我的人,一旦太极宫有变而你不能谨守玄武门,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大帅放心,纵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亦誓死追随大帅!”
“行了,又不是让你表忠心,说的这么肉麻作甚?”
将王方翼拉起来示意坐在身边。
王方翼入座,小心翼翼问道:“大帅,可是宫中要生变?”
似乎自从太宗皇帝暴卒之时开始,这太极宫里就不消停,兵变就发生了两回,整个太极宫几乎毁于一旦,现如今许多宫阙都是重新修缮甚至重新按照图纸盖起来的,战争的痕迹处处皆是。
所以他这个玄武门守备更是“危险职位”,玄武门占据整座太极宫的制高点,乃是最为重要的战略要地,无论是谁想要谋取太极宫首要都必然攻陷玄武门,否则稍有疏忽便功败垂成。
玄武门,不仅是太极宫之门户,更是太极宫之命门。
房俊摇摇头道:“未必如我所想那般糟糕,让你警惕起来有备无患而已,吾等军人不能等着战争爆发之后幻想着冲锋陷阵杀敌报国,而是要无时无刻都保持警惕,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宁肯预想的事情未能发生一切努力白费,也不能疏忽懒惰导致事发之时仓促应对、处处漏洞。”
后世那支军队就秉持着这样的原则,即便几十年无战事也时时绷紧弦、刻刻做准备,一旦发生战事“来则能战、战则能胜”……
“喏!”
王方翼沉着应命。
他是房俊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被委以重任,对于房俊的处事风格极为熟悉,知道既然房俊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指示,就意味着所谓的“异变”有极大概率会发生。
他心里没有多少惶恐、紧张,反而更多是兴奋。
对于军人来说“异变”即是意味着机遇,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只要能够擎天保驾、砥柱中流,前程一片大好。
房俊起身,拍拍王方翼的肩膀:“最近一段时间就不要回家了,时刻待在玄武门谨防生变。”
接着又勉励道:“用心做事,只要度过这一次的危机我便举荐你晋升官阶,一个轻车都尉是没问题的。”
王方翼心中一沉:“谢大帅提拔!”
“轻车都尉”是从四品上的勋阶,对应卫尉寺、光禄寺、宗正寺、大理寺的少卿,妥妥的高官。
可他之前不过是区区一介安西军斥候,即便如今担任玄武门守备也因为太过年轻而备受质疑,若是再将他往上推一推抵达“轻车都尉”的层次,必然是立下殊勋。
如此可见,在房俊的预测之中的“异变”一定是凶狠险恶、九死一生……
房俊见他神情便知其已经明了局势之凶险,如此便不会粗心大意,心中满意,安抚道:“倒也不必紧张兮兮,不过是做最坏之打算而已,局势未必会崩坏至极……送我出城吧。”
“喏!”
亲自牵来一匹马服侍房俊上马,牵着缰绳将房俊送出玄武门,因为房俊的亲兵皆在承天门外,王方翼又派了一队兵卒护送……
看着房俊策马疾驰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王方翼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紧握着拳头。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当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越是凶险的局势就意味着越丰厚的回报,他非但不怕局势崩坏陷身于此,反而充满了兴奋期待。
让狂风暴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大丈夫傲立潮头砥柱中流,有何惧哉?!
由玄武门出,向西横穿西内苑的山林溪水,夜色中隐隐有野兽咆哮之声,越过东宫北门至德门继续前行一段,右手边是宫城东侧的兴安门,面前暗夜之中影影幢幢的便是虽然尚未入住但颇具规模的大明宫。
李承乾度过最初那一段凄凄惶惶的日子,皇位逐渐稳定下来,内帑也越来越充裕,便将因为太宗皇帝驾崩而停下的大明宫建设重新拾起,召集工匠、运输建材,继续修建。
在工部尚书阎立德主持之下,规模也愈发扩大。
或许等到建成之日一如历史之上“九天阗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之奢华气魄……
房俊嘴角含笑,拿出令牌叫开兴安门,策马由城门而入,疾驰在长街之上,迎面夜风吹来凉爽宜人。
这就是我心中的大唐啊!
长街疾行,右手边是东宫高大巍峨的宫墙,左手边依次是光宅、永昌两坊,过了延喜门、景风门,皇城外便是崇业坊……
坊卒见房俊策马而回,不敢耽搁,赶紧将坊门打开在门旁点头哈腰恭敬的目送房俊入城,房俊策骑在其身边驶过的时候,随手掏出一枚银币丢了过去,扬长而去。
坊卒眼见灯光之下有白光飞来,连忙手忙脚乱的接住,入手冰凉圆润,定睛一看,顿时乐的后槽牙都露了出来。
现在大唐钱币已经与贞观时期大为不同,金币、银币逐渐取代以往的大额铜钱,一枚银币的价值大概抵得上以前的半贯钱,足足是他一个月的俸禄……
房二郎不仅一如既往的豪爽,关键是每一回这样夜间出入的时候都会随手打赏一些,让他们这些坊卒觉得自己受到重视,故而尽管半夜三更房家有人出入,也赶紧爬起来乐呵呵的开门。
*****
翌日清早,房俊起床锻炼一番累得一身汗水,洗漱之后来到饭厅便见到高阳公主端正坐在凳子上,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如云秀发盘成发髻满头珠翠,皇家公主的仪态拿捏得特别到位,手里正摆弄一张名刺翻来覆去的看……
房俊坐下,侍女在一旁服侍他用膳,喝一口粥咬了一口包子,见高阳公主不吃饭仍在看那名刺,不由问道:“谁家送来的名刺?”
“哼!”
高阳公主冷哼一声,将名刺丢在房俊面前,秀眉微蹙、很是气愤的样子:“这个新罗女王有些过分了吧?平素在外头勾勾搭搭本宫不管,但是这般隔三差五的派人来请,真以为我男人是小倌想什么用就什么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吗?太嚣张了!”
“噗!”
房俊刚喝到嘴里的粥差点喷出来,呛得直咳嗽,吓得高阳公主赶紧起身,一边给他轻抚后背一边让侍女倒了一杯温水过来,喂房俊喝下去止住咳嗽。
房俊好不容易顺过气,呛得两眼汪汪,瞪着高阳公主无奈道:“有你这么说自家男人的吗?不要太过分哦!”
“小倌”是一种对于烟花柳巷之中男人卖身者很别致的称呼……
“呵!”
高阳公主冷笑一声,反身回去凳子上坐好,俏脸绷起,淡然道:“我知道那女人打着什么主意,但她显然在做梦!别的我不管,但她若是有了孩子必须抱回家来养在我名下,否则信不信我跟她没完?胜曼的面子本宫也不给!”
房俊无奈道:“何曾有这种事?你多虑了。”
高阳公主横了他一眼,冷哼道:“最好是我多虑了,否则……哼哼。”
房俊有些不解:“且不说有没有这事,可当初长乐公主生下孩子你怎么没抱回来养?”
高阳公主一脸理所当然:“那是我姐姐,与外面野女人能一样吗?”
房俊:“……”
这双标无敌了……
“之前杨胄在波斯海域大破大食海军,逼迫尸罗夫港总督签署一些条约,其中有赔偿巨额钱款,但因为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与金仁问私底下做了一些交易,金德曼大抵是为了此事找我商谈,有可能金仁问已经回到长安。”
房俊一边吃饭,一边简略将事情解释一遍。
这不是怕,而是尊重……
“金仁问?金法敏那个弟弟?”
“对,金春秋的儿子。”
“哎,金法敏可惜了,麾下三千花郎也算是一方豪杰,若能老老实实忠于大唐,何至于兵败身死?”
因为金氏姊妹的缘故,房俊与金法敏来往颇多,高阳公主对于金法敏这样的年轻俊彦很有好感,嗟叹其配合叛军欲刺王杀驾、颠覆皇权进而落得一个兵败身死的凄惨下场。
“谁说不是呢?金仁问已经算是金氏王族最后的一点骨血了,于情于理都要照拂一二。只不过这小子与世家门阀走得太近,与其兄完全不同,心中非但无一丝一毫复国之念甚至一门心思捞钱,得好好敲打敲打了。”
“呵,不怕你那位红颜知己心疼啊?那可是她最后的侄子了。”
高阳公主翻了个白眼,对这厮故意讨好自己出言讥讽。
“那又如何?老老实实做他的顺民则罢,若是敢跟那些世家门阀搅合在一起兴风作浪,我亲自拧下他的脑袋!”
“很好,希望在金德曼面前也这么霸道凌厉,豪气干云。”
吃过早饭,房俊略微收拾一下便即出府,在亲兵簇拥之下招摇过市直抵芙蓉园。
……
“小侄见过姑父。”
金仁问笑嘻嘻的上前见礼,一句话就给金德曼闹了个大红脸,瞪眼嗔道:“少没正行,规矩一些!”
言罢紧张的看向房俊,唯恐这位不喜金仁问嬉皮笑脸的态度,进而发飙。
房俊喝了口茶水,笑吟吟的给金德曼一个“安心”的眼神,这才对金仁问道:“不必多礼,假借女王陛下之名将我请来,不知所为何事?”
金仁问自顾自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这个举动吓得金德曼眼角一跳,抿着嘴唇狠狠瞪着这个侄子。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房俊是什么人,容得你这般无礼?!
金仁问却并无所觉,很是自得:“自然是送给越国公一桩天大的富贵!”
房俊诧异的看向金德曼,后者以手抚额、一脸窘迫……
这天下当真有人敢跟房俊谈富贵?!
房俊倒也不恼,笑问道:“哦?我这人生平最喜富贵,说来听听是何等样的富贵,若是不能让我满意,可别怪我发火。”
金德曼顾不得礼仪了,秀眸圆瞪咬着银牙喝叱:“金仁问你是不是疯了?你以为咱们还是在新罗称王称霸、无所顾忌之时吗?这里是大唐!坐在你面前的是大唐越国公!你给我好好想想再说话!”
之前的新罗的时候只觉得这些子侄各个人中龙凤,想要挑一个王位继承人都快挑花了眼,可怎么现在看上去却各个奇蠢如猪?
金法敏自以为是、死心不改也就罢了,这个金仁问怎地也这般浅薄愚蠢?
金仁问无语道:“姑母何以训我?我是真的就好事跟越国公谈。”
房俊摆摆手:“行了行了,让这小子说说看也无妨,无论如何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都忍了就是,且放宽心。”
金德曼满眼感激,柔声道:“那就多谢你了,不过你放心,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呵呵,你们金氏王族的家务事,我才懒得管。”
房俊说了一句,转头看向金仁问,语气有些冷淡:“有话快说,到底事何等样的富贵让你觉得我会欣然笑纳?”
金仁问被姑母训斥几句也紧张起来,毕竟他知道时至今日金氏王族的存亡、荣辱都系于姑母一身,而姑母之所以能够在内附大唐之后依旧拥有这样的力量,则全部来自于眼前这个男人。
他正襟危坐,压低声音道:“有人说,越国公功勋赫赫、盖世英雄,区区一个国公爵位难酬其功,或许一个郡王才能配得上其旷世才学。”
房俊明白了,金仁问是以“送一桩富贵”来引起自己的注意,实则是向自己做出警示,有人希望他能够领受这样一桩富贵。
大唐郡王,这的确是一桩天大的富贵,立国以来无论何人战功显赫都从未有“异姓王”存在,若能成为大唐帝国唯一的“异姓王”,会是何等尊荣显耀?
金德曼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看自家侄子,又看看自己男人,欲言又止,紧张的抿住嘴唇。
房俊不为所动,神情闲适的喝了口茶水,仿佛所谓的“异姓王”不过是土鸡瓦狗、不值一哂。
淡然道:“谁让你给我传话?”
金仁问不敢卖弄小聪明,更不敢隐瞒,老老实实道:“襄邑郡王,李神符。”
房俊刀锋也似的眉毛挑起:“你几时与他搅合在一处?”
“此番尸罗夫港总督为了赔偿大唐钱财,到处搜刮奴隶贩卖至倭国、高句丽、新罗、吕宋等地,接收这些奴隶的基本都是王公贵戚、世家门阀在海外设置的产业。襄邑郡王府在高句丽有一处铁矿,开采条件较为恶劣,奴隶损耗极大。”
听到“奴隶损失”极大这一句,房俊波澜不惊。
世间从无公平之事,并不是所有人的命都是命……
对于房俊这样的人如何拉拢?
其产业如今虽已不如当年遍及大唐,却依旧在某些行业内掌握着不可取代的技术、规模、渠道,说一句“富可敌国”绝无夸张,想要以金钱贿赂是绝不可行的,因为他比绝大部分人有钱。
其官职虽然不显,但爵位已经是开国公,勋臣之极致况且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履任宰辅、宰执天下。
在李承乾初为储君、如今登基的过程之中出力甚大,可谓“挽狂澜于击倒、扶大厦于将倾”,居功至伟,李承乾对其信任有加、言听计从。
钱、权、势,房俊皆已臻达巅峰,想要贿赂拉拢,何其难也?
唯有老调重弹,拿出“异姓王”这个李承乾绝对无法的给予的诱惑尝试一下……
……
听闻金仁问之言,房俊笑着摇摇头,无奈道:“这帮人当真是欲壑难填、唯恐天下不乱,陛下登基之后连续两次兵变,其中对于‘异姓王’不知许诺了多少次,结果如何呢?那些被‘异姓王’迷了心窍之辈要么惨遭败绩投闲置散,要么阖家遭殃身败名裂,为何我房俊在他们眼中也是那等目光短浅、见利忘义之辈?人生最大的失败就是得不到对手的尊重。”
言语之言,很是感慨,似乎当真因为对手的鄙视而心有不忿……
金仁问:“……”
他不过是从中传话而已也想过房俊会断然拒绝,却未想到拒绝的原因是……被对手轻视而不忿?
还真是奇葩啊。
不过先前受了姑母训斥这会儿自然不敢多言,颔首道:“既然越国公已经有所决断,在下稍后便回绝他们。”
房俊道:“谁说要回绝了?”
“呃……”金仁问一愣,心说你这话难道还能听出别的意思?
房俊喝口茶水,慢悠悠道:“回去告诉李神符,别以为小爷不懂史书就可任由他拿捏!大唐立国至今,‘异姓王’不是没有,可诸如燕郡王罗艺、彭城郡王刘季真、北平郡王高开道等人哪一个不是先降后叛下场凄惨?唯有一个定襄郡王胡大恩未曾反叛,却也在对阵胡虏之时力战而死……所以区区郡王之爵位并不放在我眼内,要给就像杜伏威那样给一个亲王,看他敢不敢!”
杜伏威归顺大唐之后被高祖皇帝敕封“吴王”,乃亲王之爵,尚在齐王李元吉之上……
金仁问连连点头:“对对对,要就要個亲王之爵,区区郡王如何配得上姑父这般当世豪杰?”
对于其口中“姑父”之称呼,无论房俊亦或是金德曼都未曾出声制止,毕竟金胜曼也是金仁问的姑母。
当然两人皆知金仁问之“姑父”所指的是哪一位姑母,但若解释,难免尴尬,索性由着他……
金德曼也道:“对的,这等事担负天大干系,区区郡王如何酬功?两代之后沦为县公,再之后泯然众人矣。”
作为新罗女王,对大唐的王位传承自然早有研究。
大唐的王爵分亲王、郡王、嗣王三种,皆要降等承袭。亲王自不必说,皇兄弟、皇子皆为亲王,亲王的嫡长子为嗣王,其余诸子为郡王,嗣王承袭不再降等,郡王承袭为国公、郡公、县公直至开国侯不再降等。
房俊见金德曼信以为真,笑着道:“你还真看中这个亲王爵了?怕是让你失望了,李神符不敢给的。”
大唐开国以来唯一一个“异姓亲王”乃是杜伏威,而杜伏威是凭借其携带整个江淮“入赘”大唐,这才被李渊予以厚待,既有酬功之意,亦有“千金买马骨”之用,故而才不吝一个亲王之爵。
李神符即便敢给房俊一个亲王,也没人会相信事成之后的宗正寺会履行他这个承诺,若是真这么干,整个李唐宗室都得炸窝,大唐的王爵传承规则将会动摇,距离天下大乱也就不远了……
所以他还是在拒绝李神符。
金德曼微微颔首,轻叹一声,道:“你们这位皇帝陛下虽然仁厚宽恕,却也优柔寡断,宗室乃皇权之根基,岂能容许襄邑郡王近乎于公开的反叛?”
即便她是个女人,却也是当过女王的,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对宗室一再忍让的结果未必是感化悖逆之辈,而是被寻到破绽一击致命。
房俊摇摇头,也叹气:“大唐宗室的情况极其复杂,与勋贵集团的牵扯千丝万缕纠葛极深,不是想铲除就能铲除的,现在又有世家门阀牵扯进来,愈发浑水一潭,更要谨慎处之,否则稍有不慎便是天下大乱。”
世家门阀于文化传承上居功至伟,可在国家安全之上却是巨大毒瘤,为了利益可以背叛一切。
财富、权力、地位……永无满足,欲壑难填。
当然,即便世家门阀终究在大厦崩塌之时陪葬于残垣断壁之下,取而代之的地主士绅也并无本质之不同,只不过因为根系没有阀阅之旺盛,对国家的影响远远不如。
然而等到地主士绅发展至“学阀”“财阀”阶段,与“世家门阀”之间的差距逐渐缩小,对于国家的危害也大了起来,不仅不管国家之存亡、只在乎己身之得失,甚至就连勾结外族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与“世家门阀”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
金仁问走后,房俊坐到金德曼身边,女王陛下丽质天生,侧脸雍容华贵、轮廓俏美,见之忘俗。
有些心虚的将高阳公主之言说了,这件事不能隐瞒、也没法隐瞒,只要金德曼打定主意想要一个孩子,必然避不过高阳公主……
金德曼浑身轻颤,秀眸圆瞪,气道:“她怎能这样?我虽然是个亡国之奴,可就连当初的太宗皇帝都以礼相待,她凭什么要抱走我的孩子?”
房俊唉声叹气,没什么办法。
因为他的虽然官职、爵位都不小,但是从国家层面来说最大的身份却是“驸马”,他在外头养外室没人管,可一旦诞下子女就归属于宗正寺管辖范围之内了,当然也并不是非得抱回府中,若能达成协议宗正寺也不会夺冠。
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只要金德曼生下自己的孩子,自家姐姐一定掺和进来跟高阳公主同一阵线,以韩王李元嘉那一副软骨头、惧内的样子,他敢站在自己这边吗?
当然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权势,若是强硬为之,无论高阳公主还是自家姐姐、甚至是韩王李元嘉都只能偃旗息鼓,可那样一来必然使得家庭内部出现巨大隔阂,得不偿失……
房俊试探着建议:“要不你干脆跟我回府算了,正妻不可能,但我去向陛下求一个恩典赐一个‘平妻’问题不大,也算是对你有个交待。”
“我才不要!”
金德曼难得发一发小女人脾气,一脸嫌弃道:“进了你家的门就得守着各种各样的规矩,即便无苛虐妾室之类的事情发生也断无自由自在可言,与其钻进笼子做一只鸟雀,何如我现在无拘无束?我不管,孩子我要,也不许她给抱走!”
房俊一个头两个大,这还只是高阳公主态度强硬,如果等父亲、母亲知道自己私下生了个孩子留在外面,怕不是能把他腿给打折,这年头大户人家最忌讳的就是这种“留子于外”的事情,要遭受天下人耻笑……
而金德曼又是这样一副“我什么也不管,麻烦你来解决”的神情,男人太难了……
*****
李神符听着金仁问将房俊的话语复述完,手里捧着茶盏略微失神。
效仿杜伏威要一个亲王的爵位?
伱也真敢想!
杜伏威是因何被封“吴王”且王爵排位甚至还在“齐王”李元吉之上?那是因为人家带着整个江淮加入大唐,不是战败投降、是接受高祖皇帝的招揽进而来投!
使持节、总管江淮以南诸军事、扬州刺史、东南道行台尚书令,封国于吴地……
正因为有了杜伏威的归顺将整个江淮一带纳入囊中,形成对萧铣的半包围,李孝恭、李靖才能率军自巴蜀顺利而下攻灭萧铣,可以说大唐的半壁江山都来自于杜伏威!
你房俊再是功勋显耀、再是权柄赫赫,如何与杜伏威相提并论?
不知天高地厚!
当然,断然拒绝是不行的,即便不能将房俊拉拢到自己阵营,最低限度也要其在关键时刻置身事外,毕竟此前连续两次兵变之失败已经显示出房俊力挽狂澜的本事,李神符不想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至于如此明目张胆的招揽房俊会否使得李承乾惊觉……惊觉又怎样?
他敢对自己这个大唐皇室硕果仅存的老郡王下手么?
“兹事体大,固然有先例却也得好生斟酌,必然宗室内部纷争不断,影响太坏,恐误了大事。”
金仁问心说果然,这帮人野心勃勃却又不肯下注,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成事的模样。
这种事难道不应该先答应下来,等到事成之后再行考量么?
重点是“事成”,而不是什么所谓的亲王若是不能成事,亲王亦或是郡王有什么不同?
反过来说只要能成就大事,区区一个亲王又算得了什么?
李神符盘腿坐在窗前的地席上,外面庭院里挂着灯笼,初雪之后花树凋零,茶几上的茶杯香气袅袅。
“对于越国公的决定……你怎么看?”
金仁问先是一愣,继而笑道:“越国公何等样人物?堪称钟灵毓秀、惊才绝艳,我这样的俗人焉敢揣摩他的心思?您让我如何传话,我自是一字不差的传到,越国公之回话我也不曾增减一字,其余片言不敢多说。”
这种级别的交锋他能够参与其中已经胆战心惊,完成之后马上抽身而退才是正理,提升了自己的地位、扩大的些许影响便已足够,若再深入进去,怕是想好死都难。
他虽然年轻,但出身新罗王族,这几年见惯了王朝兴灭、国家衰亡的过程之中贵族是何等落魄残酷,凭借金氏王族的底蕴、打着房俊的旗号周旋于世家门阀之间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不能奢求更多。
人心不足蛇吞象,死得一定很惨……
李神符一张老脸面沉似水,喝叱道:“你是被他们派来协助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何时轮到你自作主张?”
金仁问笑容不减,却微微坐直了上身:“郡王怕是误会了,我与那些人也不过是一些生意上的往来而已,算不上是他们的人。如果非要说我是谁的人,我也只能是房俊的人。”
他抬起下颌,笑看面前这位大唐宗室之内威望极高的郡王,心里觉得说出这句“我是房俊的人”之后底气十足。
打狗还得看主人,我是房俊的人,你敢打我吗?
若是不敢打,那就客气一些,别颐指气使耍弄那套上位者的手段,你镇不住我。
李神符依旧面色阴沉,却意外的没有面对忤逆大发雷霆,只是略感意外的仔细打量金仁问一眼,而后颔首,道:“没想到金氏王族除了那个很有血性的金法敏之外尚有你这样的人才,如若当年善德女王矢志死战、誓不投降,没准儿新罗国能守得住。”
“呵呵,”金仁问笑得露出白牙,很有趣的样子:“郡王谬赞了,在下不过是家中最不出息的顽劣之徒罢了。新罗守不守得住其实并不重要,重要是新罗上下仰慕天朝荣光,愿意举国内附,所有新罗人都成为唐人,这才是顺应时势的最佳选择,金氏王族也好、其余贵族也罢,都能因此托庇于大唐羽翼之下千秋万载、传承不绝,实乃女王陛下之福泽,新罗人永远敬仰女王陛下。”
居然用这等低劣的挑拨离间,这位郡王真以为我是傻子?
还是太过于自负,自以为天下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李神符一改之前倨傲之态度,伸手示意金仁问喝茶,笑问道:“此番府中在高句丽之铁矿得意补充足够的人手,有赖于你及时支援,我还要说一些谢谢呢。后续我打算在国内开设几家炼铁厂,人手依旧紧缺,还望你多多支持才行,至于价格绝对不是问题。”
金仁问喝了口茶水就放下茶杯,略感意外:“据我所知大唐国内之铁厂几乎都被铸造局垄断,就连之前房家的铁厂都并入铸造局,其余大大小小的私人铁厂被其打压之下根本没有什么生存余地,您这是打算迎难而上?”
谁都知道铁厂赚钱,但这个钱并不是谁都能赚得到的。
民间打个锄头、镢头,且不说价格便宜、数量也稀少,小打小闹还行赚不到大钱,想要大利润只能接国家的活儿,而国家各个衙门之中对铁料需求最大的就是兵部。
房家将铁厂半卖半送并入铸造局,加上以前长孙家的铁厂,进而构筑成大唐最为庞大的炼铁厂,几乎满足兵部所有需求。
如若李神符想要在国内开设铁厂,那么竞争目标肯定就是铸造局,而铸造局虽然是兵部产业,背后却站着房俊……
前脚要给人家一个郡王与人家合作,后脚就开设铁厂与人家竞争?
李神符笑道:“谁能跟越国公争夺生意呢?当年长孙无忌家的铁厂之所以开遍大唐、获利巨丰,是因为他动用自己的权势兼并打压这才一家独大,可越国公不搞这个,居然以改良炼铁之法从根源上将长孙家的基业掘断,更好的质量、更低的成本,即便是长孙无忌也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房家铁厂异军突起横扫全国铁厂……老夫何德何能敢自认胜过长孙无忌?所以从无与房家铁厂竞争之心,如今房家铁厂并入兵部铸造局收为国有,更不可能去干扰国计民生。只不过是家业庞大、人口太多,整日里人吃马嚼开销甚巨,不得已找一门贴补进项的营生而已,不过……”
他看着金仁问,续道:“……且不论铁厂利润几何,既然从深山里开采矿石,其运输、冶炼等等环节都需要大量人手,这方面还要仁问你多多上心才行。”
金仁问自是一口答应:“郡王用得着在下乃是在下的荣幸,此后但凡有南洋、西洋的奴隶进来,一定优先送去郡王的产业。”
心里却暗自思忖:开铁矿其实根本赚不到多少钱,即便如此却也要不断扩大铁厂规模,又提及人手极缺……他要这么多人手干什么?
奴隶都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唯一的用途是拿奴隶创造远超于其购买价格之上的利润,所以即便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门阀世家也对待奴隶极其苛虐,少给吃一口饭、多干一个时辰的活、一样的工作少安排一个人,这些积攒下来都是利润,而李神符的做派显然于此不同。
想要等着关键时刻将这些奴隶武装起来,试图将其当作军队一样攻城掠地?
若当真如此,那李神符只能是想瞎了心。
无论南洋亦或西洋的奴隶,都是健硕如牛、愚笨如猪,性情顽劣、好吃懒做,最关键是愚如顽石、不可调教,吃饭的时候一哄而上、干活的时候唧唧歪歪,即便皮鞭加身也磨磨蹭蹭……这样的野人将其组建成军队在两军对垒之时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金仁问简直不敢想。
不过这与他何干?襄邑郡王府是极为慷慨的,只需将奴隶送到,付钱极快且从不讨价还价,是极优质的客户……
*****
御书房内燃着灯烛,一片光亮。
李承乾坐在御案之后,仔细翻阅“百骑司”呈递上来的情报,眉头紧锁、后槽牙紧紧咬着,怒火填膺。
良久,放下情报揉了揉眉心,看着面前束手而立的李君羡,问道:“这个金仁问是怎么回事?”
金氏王族的人丁算不上昌盛,近支很少,尽管如此除去金法敏之外他对其余人也并不熟悉,一个名义上内附、实则已经灭亡之国的王族,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连“三千花郎”都葬送在兵变之中,新罗国的气数已然彻底断绝……
李君羡道:“此人乃金春秋之子、金法敏之弟,善德女王的侄子,按理说与金法敏一样拥有承袭新罗王位的资格……不过此人很是聪明,在金法敏死后主动与其他新罗贵族切断联系,利用善德女王的人脉关系、金钱本金与那些世家门阀来往极多,更多是进行奴隶贸易,获利颇丰。”
“没有打着越国公旗号行事?”
“很少有,据末将所知是善德女王曾经严厉警告,若当真出了什么事可去寻越国公帮忙解决,但平素贸易之时绝对不可借助越国公之名号敛取钱财。”
“呵呵,这女人对二郎倒还是情真意切,该不会是打算嫁入房家为妾吧?”
李承乾揶揄一句,又问道:“襄邑郡王府……以及整个宗室,现在有多少矿产、作坊,共有奴隶几何?”
来自海外的奴隶虽然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再加上劳作艰辛,存活率极其低下,但无论如何这些人聚在一处对于给他们吃饭掌控他们的生死的主家一定是唯命是从,即便是乌合之众,可一旦骤然发动,危害也非同小可。
李君羡明白陛下的意思,为难道:“宗室那些人家绝大部分的矿产都在高句丽、倭国、吕宋甚至于锡兰、柔佛、林邑等国,‘百骑司’在在这些地方虽然也有耳目,但更多是监视其国之内政、军事等等动向,对于唐人在彼处之产业并未有系统的监视,所以末将不知。”
李承乾点点头,“百骑司”如今已经肩负监察百官、侦听全国之责,势力极其庞大,若是再准许其在域外增补人手扩大职权范围,就会演变成为一个庞然大物,有失控之危险。
“金仁问作为掮客游走于世家门阀、宗室勋贵之间也就罢了,他前脚见了二郎,后脚便赶去襄邑郡王府,所为何事呢?”
这才是李承乾最为关注的地方。
李君羡摇头:“两处地方,善德女王、越国公、金仁问,襄邑郡王、金仁问,都无其他人在场,所以具体商谈何事不得而知。不过昨日越国公自玄武门出宫之时面见王方翼,待其走后王方翼便加强了整个玄武门区域的警戒,似乎是越国公之叮嘱。”
很显然,房俊不放心玄武门的守备安全。
房俊之所以不放心玄武门守备的原因不难猜测,其一就是他认为或许还会再有一次兵变,毕竟之前连续两次兵变之中玄武门之得失都成为重要的胜负手,绝对不能有丝毫闪失,再则便是他单纯的对玄武门感到不安,毕竟玄武门守兵的成分太过复杂,立场难测、倾向不明……
“李将军对王方翼此人之能力如何看?”
李承乾一颗心也提起来,他信任房俊的能力,更信任房俊的眼光,但王方翼此前履历不显、又太过年轻,镇守玄武门这样的咽喉之地不容有失。
李君羡想了想,道:“此子年轻,不过天赋极佳,有亲和力、有决断力、更能与时俱进、不断进步,假以时日,或可成为天下名将。越国公素来看人基准,既然将王方翼安置于如此重要的位置,就一定是对其充满信心。”
李承乾颇为意外:“评价这么高?”
李君羡笑起来:“越国公看人的眼光高深莫测,直至当下还从未有打眼的时候,与其说末将对王方翼评价高,不如说是对越国公信心十足。”
“二郎眼光确实不错,但也未必从无所失,最起码那个李义府朕看着就不错,却不知二郎为何对其那般残酷,利用一切权势对其打压终于使其断绝于仕途,可惜了。”
这话李君羡不能接,只能道:“陛下圣明。”
李承乾摆摆手,道:“既然二郎对太极宫之安危表示担忧,那你们也不能掉以轻心,继续筛查宫内人员,对宗室继续保持监视,还有世家门阀也要予以关注……”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心情莫名复杂:怎地好像自己这个皇帝已经众叛亲离了?
上一个被宗室勋贵以及世家门阀所抛弃、叛逆的是谁来着?
*****
关中瑞雪纷纷,高原之上早已天寒地冻、落水成冰。
紫山口地势险要,乃是横亘大地之上一条山脉的凹陷处,远望好似马鞍一般,是唐蕃道上最为险要的一个关隘。隘口就处于山脉的凹陷处,方圆几百里南北通行的必经之路,较之鄂拉山口还更要险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不过虽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由于处在山体中间沟通南北,所以整个隘口也就风口,夏日里还好一些,现在严冬季节寒风于隘口之内呼啸而过,连续多日的大雪居然连半点落雪都没有……
裹着厚厚的羊皮袄、戴着毡帽,论钦陵与勃论赞刃两兄弟站在隘口北侧,看着刚刚运送粮秣的车队在厚厚的积雪之中艰难远去,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勃论赞刃面有怒色,唾骂道:“唐人自诩礼仪之邦,实则卑劣无耻,想让我们跟逻些城打生打死却每一次就只给送来这么一点吃的,养狗的都没他们吝啬!”
唐军算计着他们还有多少口人、多少匹马以及来往路程长短,掐着时间将粮秣送到,但只够噶尔部落军队日常吃用,一旦论钦陵率军离开紫山口向南进军,马上就得面临粮秣不济之后果,迫使他只能驻扎紫山口,难做寸进。
可驻扎在紫山口之下的塞如贡敦岂能容许论钦陵老老实实据守紫山口?时不时发动突袭,虽然未能夺回紫山口,却使得噶尔军队风声鹤唳、疲于应付,士气极其低落。
论钦陵面无表情,转身往回走。
勃论赞刃恨恨一跺脚,反身跟上……
紫山口两侧绝壁悬崖,中间一片坦途,噶尔军队的营帐就驻扎其上,北风夹着雪花呼啸而过,严寒彻骨没有几片雪花留下便被吹到山口难测,导致站在山口向南眺望之间风雪茫茫,视线严重受阻。
不过也幸好如此,塞如贡敦每一次突袭都要面临山口吹来的凛冽北风,而噶尔军队居高临下又是背风而战,占尽天时地利,守的固若金汤。
北风将营帐吹得猎猎作响,厚厚的毡子做成的营帐似乎随时都会被大风卷起吹走……
论钦陵钻进营帐,勃论赞刃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风雪严寒之中依旧站岗放哨的兵卒,低头进了营帐,胸中一股郁闷之气不得排遣、难受得很。
营帐里燃着火盆,相比外面的冰寒刺骨温暖许多。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进即便是火盆也几乎成为奢侈的享受,因为紫山口左右的山壁陡峭几乎没有树木生长,想要寻一个点燃火盆的柴禾就得返回紫山口以北百里之外一处河谷生长的一片灌木,往返需要足足十余天的时间,且不可能供应全军用来取暖,因为取来的柴禾其中绝大部分要留着生火煮饭……
火盆上架着一条羚羊腿,正烤的滋滋冒油、香气四溢,亲兵仔仔细细撒上香料、细盐,然后用小刀飞快的将肉一片一片削下来放入盘子里,放在两兄弟面前。
勃论赞刃伸手自床榻下边摸出一个坛子,打开盖子晃了晃,一边往陶碗里倒酒,一边叹气道:“裴行俭这个狗东西当真吝啬,不给粮食也就罢了,多送几坛子酒还能让他败家了?等我回去伏俟城,非得寻他的晦气不可!”
大唐的烈酒饮下之后仿佛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最是舒服,然而即便是此等享受也不能随意为之,因为烈酒太少了……
论钦陵任凭他喋喋不休的抱怨也不吭声,抓了一块肉放入口中咀嚼,让羚羊肉的香味以及香料的味道刺激着舌头,然后抿一小口烈酒,食物与美酒的享受驱散心底的负面情绪。
此等困境之下,抱怨、愤怒、厌烦等等负面情绪往往比山底下虎视眈眈的塞如贡敦更有可能让人崩溃,一旦心理出现问题,距离败亡之日也就不久了。
勃论赞刃灌了一大口酒,吐着酒气嚼着羚羊肉,问道:“二兄,咱们难道就这么不进不退的僵持下去?人家塞如贡敦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得到支援、补充,咱们却难以为继,此消彼长之下,咱们坚持不了多久啊!”
论钦陵吃着肉、抿着酒,慢条斯理道:“你不是只管冲锋陷阵、不管运筹谋略吗?别急,等。”
“等等等,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勃论赞刃不满,红着眼睛,情绪很是急躁:“我知道要等大兄的消息,可大兄深入逻些周边那些部落已经半年多了却丝毫消息都没有,保不齐已经出了意外!咱们就应该顺势冲下紫山口直取逻些城,杀了赞普给大兄报仇雪恨!”
按照噶尔父子原定的计划,论钦陵听从唐军的命令一路向南突袭直逼逻些城,而赞悉若则暗中潜入吐蕃的腹心之地去策反那些与松赞干布貌合神离的部族,只要能够获取更多部族的支持,则论钦陵马上摆脱唐军的控制,长驱直入直抵逻些城下,其余部族纷纷响应,一举攻陷逻些城、逼迫松赞干布退位。
当噶尔部落重回逻些城,即便不能成为新的吐蕃赞普也势必得到整个吐蕃的支持,到时候反过头来与唐军决一死战,即便不胜,也大可放弃伏俟城撤军向南。
然而赞悉若迟迟没有动静却使得计划几乎彻底失败,且不说想要踢走塞如贡敦这个拦路虎需要一场恶战,即便击溃塞如贡敦继续向逻些城挺进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些部族依旧支持松赞干布,论钦陵就算是“武侯在世、白起复生”,也只有败亡一途……
但要说赞悉若迟迟不来消息已经遭遇不测,论钦陵却是不信的,这不仅是是对兄长的才略有信心,也是对于当下吐蕃局势的推测有信心,因为噶尔部落被“放逐”已经使得许多部族不满,唇亡齿寒之下岂能如以往那般死心塌地的追随赞普?
连噶尔部落都能被放逐,还有哪一个部族不能步上后尘?
所以即便顾虑重重不敢答允赞悉若,也绝对无人会加害于他,毕竟要留出一条后路,禄东赞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善男信女,万一有一天噶尔部落重新获取赞普的信任,那么今日加害赞悉若的人都将遭受禄东赞以及整个噶尔部落残酷无情的报复,赞普都拦不住……
论钦陵瞪了弟弟一眼,训斥道:“两军对阵之时,最重要是心平气和、如此才能思虑缜密无所遗漏,唐人有句话叫‘怒不兴兵、愠不致战’,此至理也!”
勃论赞刃有些不满,摊手道:“为何唐人那么多话?唐人的话就一定是对的吗?”
论钦陵无语:“咱们还在高原之上洞穴而居、茹毛饮血的时候,人家就已经创建出灿烂的文明,从上古三皇五帝至今,人家打过的仗比咱们见过的牦牛都多,圣贤们根据以往之经验总结出一个个道理然后记载于书,一代一代的传下来,这岂是咱们能比的?比不过不要紧,那就要跟人家学,不然你以为当年父亲亲自赶赴长安向大唐皇帝提亲是为了什么?”
勃论赞刃懵然:“不是帮助赞普借助大唐之力统治吐蕃吗?”
“愚蠢!”
论钦陵冷哼一声:“父亲眼里只有吐蕃,何曾在乎过什么赞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