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给你什么你就留着什么,而且要开开心心,不给你的,不能要……
这是最起码的对皇权的敬畏,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房俊所答非所问,貌似有些不满皇帝敕封的“华亭县侯”一事。而李二陛下神情悠然,看不出喜怒。
房俊便也不说话,似乎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语一点问题都没有。
良久,李二陛下才抬起眼皮看了房俊一眼,言语平淡:“真这么看?”
房俊安之若素:“自然是真的。”
李二陛下不置可否,淡然道:“说说理由。”
房俊活动一下腿脚,他是真的不适应这种跪坐的姿势,对于这种古礼没什么看法,只是单纯的不习惯……
“华亭镇隶属于苏州府,虽然此地稍显偏僻,却距离苏州很近,而且三面靠海,视野开拓,海运发达。若是能将此地经营成一处通商口岸,有得天独厚之地理优势,可以一举沟通江南商路,用不了几年,将成为江南一地甚至整个大唐最大的商业集散中心。”
这是来自于武媚娘的启发。
至于将华亭镇经营成一处通商口岸,则是在敕封圣旨下达的时候便有这个想法。毕竟放着后世上海这个东方最大的港口却不发展海运,实在是有些丢穿越者的脸……
李二陛下略感欣慰的点点头。
他还真以为房俊看不出将华亭镇赐予他作为封地的目的,而对圣旨生出怨尤之心,毕竟华亭镇那地方确实荒凉偏僻。
但是将华亭镇经营成为江南的通商口岸、集散中心……
说实话,李二陛下只是想将此地建设一处港口,供给水师驻扎,以便日后东征而已。
建设军港并不太难,但是要营建一处通商口岸,工程可就大了去了。
李二陛下略微皱眉:“有这个必要?”
工程大了,花钱自然就多。
虽然现在观众商业兴盛,税收不少,玻璃作坊更是远销海外,每年都有大量的利润。但是相比于东征高句丽所需要耗费的钱粮相比,依旧是捉禁见肘,不得不省着花。
李二陛下已经从房家湾码头见识到了商业繁荣所带来的好处,但是江南距离长安太远,那可是江南士族盘踞的地盘,就算商业兴盛起来,得到最大好处的必然是江南士族。国库拨出大量银钱兴建通商口岸,获益最大的却是一向与朝廷貌合神离的江南士族,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事情,李二陛下才不愿意干……
房俊当然明白李二陛下的顾忌所在。
他点点头,说道:“非常有必要。不过父皇大概误会了儿臣的意思,儿臣想要兴建的不是一般的商业口岸,而是直接受到户部直属的市舶司,所有前来大唐经商的海商,朝廷分发文书,告知唯有这一处作为朝廷允许的通商口岸,其余在任何地方靠岸登陆,即视为走私。而口岸的所有税收,除去一部分留作日常运营之外,悉数上缴国库。”
此时的大唐,并无“市舶司”这个概念。
历史上在唐高宗显庆年间,在广州设立“市舶使”,这才是“市舶司”的前身。
李二陛正捋着胡子听得聚精会神,等到听了将华亭镇作为全国唯一合法的通商口岸,惊得下手一颤,差点把胡子都揪下来……
这岂不是断绝了江南士族的根脉?
江南士族之所以盘踞江南几百年,势力繁盛,便是因为利润极大的海贸!现在房俊这一个“市舶司”一旦建立,等同于决断了江南士族的根基,这些家伙岂会善罢甘休?
就连李二陛下也不得不憋屈的承认,江南,那是江南士族的江南!一旦这些江南士族发现根基动摇,必然发起歇斯底里的反扑,在江南那一亩三分地,便是朝廷面对江南士族的发疯也无能为力!
难道真的来一个血洗江南?
李二陛下当然不会那么干!一旦江南动摇,自己的东征大业不知道就得被拖延多少年,自己现在年富力强,可若是十几二十年后,还有精力去筹谋东征高句丽么?
李二陛下摇头叹息,房俊的这个设想足以令他心动,但是并无多少成功的可能。
“这个口岸一旦开启,必然遭受江南士族的全力抵制,怕是刚刚建成,即将夭折。”
没有江南士族的支持,这个口岸也就相当于名存实亡,总不能指望着商品从华亭镇登陆,然后再转走水路销往关中吧?
房俊却是早有腹案,信心十足道:“父皇明鉴,其实此事的成败不在江南士族,而在于各国的海商。”
李二陛下不解:“这是为何?”
房俊自信道:“商贾以逐利为天性,只要有利润,杀头的买卖都有人干!江南士族抵制是必然的,因为他们想要追求巨额的利润,一旦口岸被朝廷控制,所有的税收都归入朝廷,这就影响了他们的收益。他们的做法无非是在抵制华亭镇的同时,在沿海各地照常接受外国商船,生意照做。但是如果我们能控制住各国的海商,使得他们除了华亭镇,别的地方不敢去,便等于掐断了江南士族的供给,外面的商品进不来,他们的商品出不去,这生意怎么做?”
李二陛下恍然。
做生意都是为了赚钱,一旦江南的商路被严格控制,就等于在江南士族的脖子上勒了一条绳索。不在华亭镇做生意,那就没有生意可做!
江南士族是由多个家族组成的,彼此之间虽然同气连枝,却也必然有竞争、有龌蹉,不可能至始至终同心同德。面对巨额利润的诱惑,必然有人舍去联盟,投入朝廷的怀抱。
此举非但可以整合江南的商业,甚至可以使得朝廷加大对于江南的掌控力度。
一旦华亭镇口岸当真成为江南地区唯一的通商口岸……
整个江南都尽在朝廷彀中矣!
李二陛下压制住兴奋的心情,他还有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外国的货商亦是商人,他们追求的也是利润,如何能听从你的调遣,只在华亭镇登岸?”
房俊嘴角一跳,露出一个森寒的笑容:“谁不听,吾大唐的万里海疆就不欢迎谁。大海之上风急浪险,谁知道发生什么不测之祸?父皇难不成以为儿臣将要组建的新式水师,就只能运运粮草兵卒?”
李二陛下一拍大腿,大声道:“回头拟一份奏折呈给朕,朕便颁旨成立这个通商口岸!”
谁不听话,那就干掉谁!
这简直太对李二陛下的胃口了……
杀人放火什么的,对于李二陛下根本就没有丝毫心理负担。至于那些不听话的外国商船?
呵呵……
房俊就知道李二陛下会同意这件事,赶紧说道:“儿臣还没说完呢……”
李二陛下欣然道:“还有什么,但说无妨!”
他简直太开心了!
这房俊果真是有宰辅之才啊!
随随便便出个主意,不仅能帮助朝廷收缴大量赋税,更能加强对江南的掌控,简直是妖孽啊!
这个在长安城里肆意妄为的纨绔子弟,一旦放出长安虎啸天下,会干出一番什么样的事业?
李二陛下现在是越看房俊越喜欢!
如此惊才绝艳,简直就是天赐大唐的礼物……
房俊被李二陛下热切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干咳一声,说道:“儿臣请父皇取消全国的关津之税,只保留外国商品的关税,余者只收取市卖之税。如此一来,可以加大关税的征收额度,不至于引起国内商贾的怨言,同时抑制进口,鼓励出口,扩大贸易顺差。”
李二陛下听着这些天书一般的词汇,一脸懵逼……
所有的字李二陛下都认得,所有的词也都听清楚了,但是组合在一起,李二陛下表示自己完全听不懂。
这就尴尬了……
堂堂皇帝陛下,再与臣子奏对的时候却听不懂臣子的话语,这怎么行?
房俊却浑然没有注意李二陛下的异样,兀自在滔滔不绝的讲述着心中的设想:“……吾大唐地大物博,物产丰饶,但是出口的产品不能只是那些土地出产的作物,要加大玻璃、瓷器、美酒这些高附加值的商品,不仅能够轻易获得更多的利润,还能抑制他国本国的这些作坊。我们要尽可能的扩大高附加值商品的出口,以此来提升贸易顺差,同时打击周边国家的经济体系,使之国内加剧通货膨胀,逐渐的在财政上依赖大唐,就像儿臣在西域、吐蕃所作的那样……”
房俊越讲越兴奋。
当年他只是个主管农业的副县长,最大的权利就是下到田间地头掐着腰指挥耕地……
何时能有这种指点江山,为帝国筹谋的机会?
可李二陛下却越听越是黑脸,尴尬得不得了……
房俊话里的意思,李二陛下还是模模糊糊听懂了一些,无非就是利用贸易的手段抑制进口,扩大出口,进口一贯钱,出口两贯钱,就相当于净赚了一贯……
赚别国的钱,以此使得大唐越来越有钱。
但是这跟关津之税、市卖之税有什么关系?
通货膨胀又是什么鬼?
看着房俊手舞足蹈口沫横飞,李二陛下黑着脸,拍了拍身边的案几,冷言说道:“尔不过区区从三品侯爵,官职亦是外放的一路总管,此等事关国家政策的大事,乃是政事堂诸位宰辅的职责,尔越俎代庖,居心如何?”
“呃……”
房俊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目瞪口呆的看着李二陛下。
这皇帝……也太昏庸了吧?
咱虽然不是宰辅,但说的这可都是谋国之言,是咱超越千年的见识凝炼出来的适合大唐快速发展的定国之策,你说我越俎代庖、多管闲事?
我这暴脾气……
也没辙!
谁叫人家是皇帝呢?
李二陛下抬起眼皮看了看闭上嘴巴一脸悲愤的房俊,心虚的咳了一声,随意说道:“不过看在你尽心国事的份上,朕也不会追究。这样,你回去写分奏折,详细一些……然后呈递给朕,朕批阅之后,会下发到政事堂,让诸位宰辅们议一议,适用不适用让各位宰辅定夺,也算不枉费了你一片心血。”
房俊哪里知道李二陛下是想先仔细研究一番他的奏折,弄懂其中关窍?
只等闷声闷气的应了一声:“儿臣遵旨。”
李二陛下挥了挥手:“朕有些累了,你且下去吧。”
“诺!”房俊鞠躬行礼,退出大殿。
看着房俊壮实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李二陛下伸手揉了揉脸,吁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有点丢人了,居然跟不上这个小王八蛋的思路,莫非朕已经老了?”
心里想着还是等房俊将奏折送上来,好生研究一番再说。
不然在房俊面前他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表态,连核心意思都没弄明白,表什么态?
*****
房俊郁闷的出了大殿。
本是一腔热血的向李二陛下提一个能使得大唐确定霸权的建议,却被泼了一盆冷水……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
想来高阳公主一时半会儿也走不脱,干脆自己先出宫再说。
信步走着,心里对李二陛下满腹怨念。
屁的千古一帝啊,见识就跟井里的青蛙一般,哪里知道鹰扬天下、龙飞九天的壮志雄心?
房俊仰天长叹一声:“我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房驸马这是诗兴大发么?哎呀呀,小生有幸,可得将房驸马的新作记下来……”
一声突兀的话语,将房俊吓了一跳。
抬眼一看,自己居然不知不觉的来到太极殿东侧门下省官衙门前的钟楼……
门下省与中书省分列太极殿一左一右。
门下省门前有钟楼,中书省门前则是鼓楼,而房俊立足之处正是钟楼偏东,前方一处郁郁葱葱的树林之后有飞檐斗角,正是弘文馆。
眼前立着一位儒服高冠的青年,眉目俊朗,英姿勃勃,正叉手而立,对着房俊行晚辈之礼。
此人年岁比之房俊还要大上几岁,却行此等严谨的晚辈之礼,显然必是弘文馆的学子了。弘文馆与崇贤馆分列太极宫与东宫,都是大唐第一流的贵族学校,等级相同。房俊身上那个崇贤馆校书郎的职务并未撤去,等于还是崇贤馆的老师级别。
弘文馆的学子向崇贤馆的老师执弟子之礼,没毛病……
房俊微微一哂:“作什么诗啊?无非感慨两句而已,就这两句,多了没有。”
英气青年微微遗憾:“只有两句?那可惜了……这两句诗虽然言辞浅显,但其中蕴含的无奈与愤懑,却是淋漓尽致的泄露出来,房驸马天纵之姿,吾辈不如者多矣。”
房俊摸摸鼻子,虽然被别人夸的是自己“剽窃”来的东西,但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喜悦的,谁叫他“剽窃”的东西永远都找不到正主儿来告他“侵权”呢?
对这个英气青年的印象便很好。
“不知兄台如何称呼?”房俊问道。
青年略带惶恐:“房驸马乃是崇贤馆校书郎,既是晚生的老师,何敢担这一句‘兄台’?再者房驸马亦是当朝名仕,诗词圣手之名享誉士林,真真是折煞晚生了……晚生裴行俭,河东人氏,房驸马称晚生守约便可。”
房俊愣住。
裴行俭?
裴守约?
我勒个去!
出门就遇到大神啊……
这是房俊曾经很喜欢的一位文武全才的历史人物。
历史上,这位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
此人非但身兼礼部尚书和右卫大将军这文武官职当中的一等显要,更威震西域大破突厥,计俘叛乱的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匐延都支,将吏于碎叶城为他立碑纪功。
最厉害的当属这人识人用人的眼光……
明末彭孙贻说:行俭知人善行,雅量藻鉴,凡所赏技皆为名将。
何有此言呢?
宰相李敬玄大力赞扬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的才学,推荐给裴行俭,裴行俭看不上这几位:“做官的人要达到远大的志向、职位、前途,就要把度量见识放在首位,把文学技艺放在其次。像王勃等人虽然富有文才,但轻浮急躁,爱卖弄夸耀,哪里是做大事人呢?杨炯比较稳重谨慎,可以当到县令,其余的人恐怕难有善终。”
事实正如他所料。
而他所亲自举荐引进的副将,例如程务挺、张虔曰助、崔智聅、王方翼、蚕金毗、刘敬同、郭待封、李多祚、黑齿常之,大都成为当世名将,加上被他上奏任用做到刺史将军的,足有几十人……
这眼光,简直跟穿越者有的一拼!
据说,裴行俭之所以能有如此识人之明,是因为他精通阴阳历法五行面相之术,不仅能识人,且每次打仗都能预知有利的时日,往往旗开得胜,无往而不利……
有唐一朝,裴行俭亦是名将中的名将!
唐德宗建中三年,礼仪使颜真卿向唐德宗建议,追封古代名将六十四人,并为他们设庙享奠,当中就包括“礼部尚书闻喜公裴行俭”。及至宋徽宗宣和五年,宋室依照唐代惯例,为古代名将设庙,七十二位名将中亦包括裴行俭。在北宋年间成书的《十七史百将传》中,裴行俭亦位列其中。
当然,房俊之所以对裴行俭感兴趣的原因,是因为他是苏定方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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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裴行俭,年方弱冠,英姿勃勃。
但是看着房俊的眼神,却充满了崇拜与倾慕……
统率神机营远征西域,与突厥狼骑对阵而不退一步,两战两胜,将突厥可汗最精锐的护卫打得落花流水,斩首俘虏不计其数,杨威于域外,表功于青史!
《卖炭翁》《锦瑟》《青玉案·除夕》《爱莲说》……一首首足以流芳百世的经典诗词,亦出自房俊之手。
裴行俭素来傲气,自诩文武双全之英才,但是在房俊面前,他方知何谓真正的文武全才……
相比起来,房俊是翱翔于九天的雄鹰,自己则不过是小水沟里的鱼儿……
差距是全方位的。
房俊对裴行俭甚有好感,笑呵呵的拉着裴行俭的手,亲切道:“相遇即是有缘,某与守约一见如故,若无它事,不如寻个地方一起喝一杯如何?”
裴行俭自然求之不得,房俊现在简直就是长安城中的传说,不仅文韬武略,还有一位宰辅老爹、公主老婆,能与这样的人亲近,可不是谁都有机会的!
就算裴行俭出身河东裴氏,亦觉得受宠若惊!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晚生对房驸马崇敬已久,能有幸与房驸马共谋一醉,何其幸运?”
可随即,裴行俭猛地想起一事,面露尴尬道:“可惜某还有一事在身,实在推辞不得……”
房俊奇道:“很重要的事情?”
裴行俭说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师傅待会儿要来探视于某,嘱托一些科举考试的话语,实在不能推辞。”
尊师重道,古之已有,此乃中华民族传统之美德。
只可惜,被视为封建落后的旧社会将尊师重道看得比天还高、比命还重,但是到了标榜进步的新社会,却没有几人把老师当回事儿……
是人心浮躁,历史倒退?
亦或师道糜烂,人心不古?
房俊懒得去深究这些哲学性的课题,他对裴行俭的老师很感兴趣。他所知苏定方将行军布阵之法传于裴行俭,并且说:“吾用兵,世无可教者,今子也贤。”
我的兵法,世上没人学得会,也就是你裴行俭了!
但是这二人是否正式的师徒关系,却不得而知。
房俊便问道:“不知尊师何人?”
裴行俭答道:“家师姓苏,讳定方……”
果然!
难道今日走运,能接连见到两位大唐最具传奇色彩的名将?
“原来是苏定方将军,房某一直憧憬苏将军昔日追随卫公打破突厥牙帐之丰功伟绩,只是?缘悭一面,不知守约可否代为引荐?”
“这个……”裴行俭略感为难。
他第一个念头,是赶紧答应。
房俊现在是红得不能再红的红人,一旦得到他的认可,在皇帝面前随便说两句,说不定自己老是的窘境就解决了!
可是转念一想,便犹豫了……
苏定方是他的老师,老师的性情作为学生怎会不知?
又臭又硬……说的就是苏定方这种人。
卫公李靖功高震主,深受陛下忌惮。为了避嫌,李靖卸去官职、交割军权,深居简出游离于中枢之外。作为李靖最得力的心腹爱将,苏定方自然跟着吃瓜落……
受到排挤是必然的。
可是任谁都看得明白,皇帝忌惮的只是李靖的军功,却不会真的对李靖怎么样。苏定方只需转投阵营,便立即能得到陛下的重用。
可他偏偏死心眼儿,就认准了李靖,搞得李靖又是感动又是惭愧……
否则,贞观四年便已是左武候中郎将的苏定方,这么多年来何以只是转任右卫中郎将,却未曾高升半步?
苏定方愿不愿意见房俊,裴行俭拿不准。
万一苏定方跟房玄龄亦有什么龌蹉,自己贸贸然的引荐,岂不是自作聪明?
可现在确实是一个好机会,房俊领兵有方,亦是难得的将才,说不定老师会一见如故,并且得到房俊的帮助呢?
裴行俭左右为难……
房俊不明其中究竟,见裴行俭犹豫,不由奇道:“守约有何为难之处?”
看着房俊热切的目光,裴行俭一咬牙,抱拳道:“怎么会?家师亦是行伍中人,最是敬佩敢冲敢杀的猛将,昔日亦曾在晚生面前谈论房驸马大战突厥狼骑的事迹,言语之间甚是欣赏。”
房俊大喜。
二人联袂自太极宫走出,没有走承天门,而是绕过左藏库走了太极宫东侧的长乐门,将将来至长乐门外,便见到一人一马,伫立在门洞一侧。
裴行俭快走两步,行至那人面前,深深一躬,说道:“学生见过老师。”
房俊亦快步走上前去,抱拳道:“可是苏将军当面?”
那人伸手搀扶起裴行俭,抬眼看向房俊。
此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比之房俊还要大了一号。
年纪在五旬上下,方脸阔口,一双关刀眉带着凛然之气,双目微微眯起,精芒闪烁。一张脸膛满是风霜之色,使之看上去比真是年岁要大上不少,但身姿笔直、挺拔如枪,浑身上下充满军伍之中特有的阳刚硬朗!
此人面有疑惑,不知房俊是何人,亦抱拳回礼道:“某正是苏定方,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裴行俭在一边引荐道:“老师,这便是当日于西域率领神机营两破突厥狼骑的房驸马,房俊。”
房俊笑道:“些许小事,守约何必挂齿?某的小小功绩,与苏将军大破突厥牙帐的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苏将军,某正是房俊,久仰将军神威,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这可不是客气话,真真是“三生有幸”!
放眼天下,又有谁能逆流而上穿越一千五百年的时光,亲眼见到自己崇拜的名将?
当之无愧的名将!
他是保卫家乡、先登陷阵的少年豪杰,是开疆拓土、老当益壮的一代名将;他是大唐名帅李靖麾下骁勇前锋,亦是唐高宗朝中杰出统帅;他是窦建德、刘黑闼旧部,天下安定后,又成为拱卫国土、平定四方的大唐军魂;他在演义中是受人唾骂的大反派,可以说是被后世通俗、评书和戏剧歪曲形象最严重的历史人物之一。
但是在中國历史上,却又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
一生驰骋疆场数十年,北击颉利,西灭突厥,东平百济,南镇吐蕃,纵横万里,“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西域诸国震慑降服。
這就是大唐軍魂蘇定方!
作为后世子孙,仰慕盛唐之雄霸气魄、扫荡六合,又怎能、怎敢不对苏定方“三生有幸”?
李靖、李绩、苏定方、薛仁贵……
这才是智勇双全的真正名将!
苏定方有些不太适应房俊的恭维,略感尴尬,干巴巴说道:“房驸马过誉了,某不过卫公部下一马前卒而已,些许功绩,亦只是追随卫公于疆场之上不惜生死而侥幸得之,不敢当房驸马如此夸赞。倒是房驸马统领一支新军,便能驰骋西域打破突厥狼骑,更为不易。”
看得出来,苏定方此人性格内敛、为人木讷,不善于交际。
而房俊的交际能力,可是“酒精考验”……
当即便笑道:“你我二人如此吹捧,倒是叫守约见笑了……某早已对苏将军心仪已久,这日不如撞日,咱们寻一处酒家,饮酒畅谈一番,可好?”
裴行俭心里一跳,看了看苏定方,心说老师您可别甩脸子……
苏定方确实犹豫了一下。
倒不是对房俊有什么看法,相反他对房俊甚是顺眼,率学无诞、惹是生非怎么了?男人就得有血性、有性格,惹到我头上,不揍你还敬着你不成?
只是他这人内向,一贯不善于交际,与房俊初次相识便饮酒畅谈,实在有些窘迫,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若是一不留神说错话,岂不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房俊的心机早已在上辈子的官场之上历练过,见到苏定方的犹豫不决,而不是断然拒绝,便大致猜到了他的想法。
便笑道:“将军想必知道,过不多日,某便将南下江南,继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之职务。说实话,对于行军打仗,某实在是个门外汉,在西域之时更多的亦只是凭借一腔血勇,并无多少谋算。江南之行事关陛下千秋大业,一丝一毫亦不能有所疏漏,是以,房某有太多问题想跟将军讨教,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话已至此,说到行军打仗这方面,苏定方便展颜笑道:“赐教不敢当,既然房驸马有心,苏某定然竭尽所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是……”
房俊大喜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吧!”
“请!”
二人联袂而行,裴行俭喜滋滋的跟在后面牵马。
自家老师的本事,裴行俭自然再是清楚不过,论起兵法韬略,放眼大唐除了卫公李靖和英国公李绩,怕是再无一人能比得上老师!可偏偏这位老师的死心眼儿,亦是放眼天下难出其右……
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满腔愁苦的虚度年华,这是何等的落魄与悲哀?
若是能攀上房俊这条线,或许老师亦能时来运转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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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承天门外的天街一直向东,出延喜门折而向南,过永兴坊与崇仁坊,便是歌舞升平之地平康坊……三人说笑间一路前行,房俊与苏定方在前,裴行俭牵马在后,径自来到醉仙楼。
门口的侍者刚刚将一名客人引入楼内,转身出来变见到与苏定方笑语晏然的房俊,顿时面色就是一僵……
对于房俊,醉仙楼上上下下除去东家江夏郡王李道宗之外,可谓都对房俊有了心里抵触。不可能没有抵触,这位几乎每一次前来光顾都要引起一场风波,若非是房俊身份不凡兼且与东家的关系太好,绝对会被列为拒绝接待的名单之内……
门口的侍者眼皮子下意识的跳了一下,紧接着脸上便浮现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哈着腰迎了上去,远远的便打着招呼:“哎呦,小的还在纳闷儿呢,今儿楼前这几棵树为什么总是有喜鹊喳喳叫,感情这是在欢迎房驸马大驾光临……”
房俊没心思听他油嘴滑舌,吩咐道:“后院安排一处院子。”
侍者心里咯噔一下,顿时面有难色:“真不巧,今儿后院都来了贵客,实在不好安排……”
说着,颇有些胆战心惊的看着房俊,唯恐这位发起火来,自己可承受不住。
房俊怎会同一个侍者一般见识?况且他自认自己在醉仙楼的名声绝对让这些下人不敢轻视,既然说是不好安排,想来也必然是没法。
房俊便扭头对苏定方说道:“要不,咱们就二楼雅室将就将就?”
苏定方瞅瞅醉仙楼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景况,暗暗咋舌。瞅这名字和格局,应是一座青楼无疑,且装饰华丽看上去就是一出销金窟一般的所在,可是这青天白日的却宾客不绝,比之那些寻常的酒楼生意都好,这哪里是青楼?
他一向生活俭朴,木讷的性格也没有什么灰色收入,那一点俸禄将将够家里的生活支出,根本没有余钱出入这等高档场所。虽然今日摆明了是房俊请客,苏定方也略有一些拘谨,便摇头说道:“咱们一见如故,只是寻个安静的所在好好聊聊,何必非要来这等奢华之地?随便寻个酒家,有酒就好!”
裴行俭暗自叹息,自家老师总是这么质朴,与帝国的上层格格不入,也难免会被人排挤,无数功勋一身本事,却总也得不到承认,没有施展的机会……
侍者此时甚是纠结。
若是房俊便这么走了,事后东家知晓,难保不会以为是他这等下人存心刁难。东家现在虽然深居简出当起了富家翁,可当年那也是叱咤风云杀伐决断的枭雄一般的人物,万一发起怒来,谁能承担?
可后院确实已经客满,今日也是见了鬼,早早的便不断有贵客上门……
侍者赶紧劝说道:“二楼雅室虽然不如后院别致,但凭窗远眺长安胜景,亦是不错。咱们翠奴姑娘可总是念叨房驸马,今日房驸马大驾光临,相比翠奴姑娘一高兴,还会唱个小曲儿助助酒兴……”
最终,三人还是登上了醉仙楼的二楼雅室。
三人的目的在于结交一番,倒也没叫姑娘陪酒,只是要了一大桌子菜,然后取来两坛西域葡萄酿,言谈甚欢。
房俊举着酒杯,敬苏定方道:“素闻苏将军打仗不仅算无遗策,更勇猛无前,今日有幸,请满饮此杯。”
苏定方赶紧举起酒杯:“客套话不必多说,某是个粗莽军汉,行军打仗尚有一些方略,但是笨嘴拙舌,恭维的话却不会说。房二郎西域扬威,实乃吾大唐好儿郎,饮圣!”
裴行俭亦凑趣道:“饮圣!”
三只酒杯碰在一处,一饮而尽。
裴行俭备份最小,自然充当了斟酒的角色……
房俊感叹道:“苏将军的事迹,房某多有耳闻,每当听起当年大破突厥追亡逐北,便热血沸腾。”
这话正巧说道苏定方的心坎里。
他这人木讷拙言,唯独谈论起行军布阵,往往能滔滔不绝的说上三天三夜。
葡萄酿虽然度数不高,但一杯接着一杯,多少也有一些酒意上头。苏定方兴致颇高,听到房俊提起当年自己最得意的一战,虽然谦虚几句,但眉宇之间的傲然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说到大破突厥,依苏某看来,当初二郎两战对敌,虽然战果不错,但是在排兵布阵之上却漏洞百出,若是突厥有一个能征惯战的大将,说不定二郎就要一败涂地……”
裴行俭以手抚额,暗自苦笑。
这就是自己的老师啊,至诚君子,却也有些不近人情。两战突厥正是房俊最傲然的资本,你却口无遮拦的将人家说得一无是处……
假若裴行俭是一个穿越者,必然会对苏定方下一句评语:性格决定命运……
这样为人处世,不吃亏才怪了!
房俊却还不至于这般心胸狭隘。
自家知自家事,他房俊的长处在于高屋建瓴,绝不是在于细节。比如行军打仗,他能制造出更加犀利的火器,各种新式的武器,在装备上使得军队的实力大幅度提升。为何能战胜突厥狼骑?完全就是神机营在武器装备上对突厥狼骑实现了碾压,跟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而这却正是苏定方的长处。
房俊再次举杯,坦言道:“苏将军得卫公真传,兵法韬略威震天下,房某一介纨绔,如何相比?想必苏将军亦有听闻,房某受陛下信任,不日将南下江南,组建水师,为东征做准备。苏将军一身本事,却怀才不遇,何不虽某南下,建立一番功业?”
这才是房俊真正的想法!
自己麾下已经有了刘仁轨与席君买,若是再加上苏定方,那可真所谓人才济济、名将如云!
收集名将,自然是穿越者的一大爱好……
苏定方怦然心动。
他功勋无数,现在却只能困局京师,宛如猛虎入闸,一身本领不得施展,一腔雄心壮志都要消磨光了!
原因还不就是因为自己是李靖的麾下猛将、入室弟子?
陛下忌惮卫公,连带着满朝文武,也对卫公一系的人马颇多戒备,投置闲散不得重用。
现在房俊既然能当面提出这样的要求,自然是因为对自己的看重,而且此人虽然年轻,但是简在帝心,深受皇帝宠信,跟着他必能开创一番局面!
但是随即,苏定方又有些犹豫。
房俊此去,是要组建一支水师,而自己半生征战都是在马背之上,不懂水战之法啊……
最重要的是,自己是因为卫公的嫡系而遭人打压,若是此时跟随房俊,岂不是等于为了前程背弃了卫公?就算自己的本意不是如此,卫公开明,亦不会做此想,但天下悠悠众口,自己却堵不住……
裴行俭瞅了瞅老师的犹豫之色,眼珠儿转了转,便问房俊道:“房驸马言及组建水师,请恕晚生愚钝,大唐不是有水师么?再者说,老师乃是陆将,论及骑兵步兵之战术,自然少有人及,可是这水战之术,却从未涉足。”
这正是苏定方担忧之一,故而留神倾听。
房俊早有准备,缓缓说道:“以往之大唐水师,说实话,在房某看来,也只是水师而已。沿海捉捉海寇,打打走私,仅此而已。可是房某所要组建的,乃是能纵横大洋的水师,是由无数世上最先进的战舰所组成的舰队!全新的舰船、全新的火器、全新的目标,故而,以往的水战之法,几乎全无用处。这支舰队的操典、战术,要从无到有,一点一点的在实战当中摸索、总结、归纳,直到确定出一套全新的海战之术!”
房俊明亮的目光先是灼灼的看着裴行俭,然后投注在苏定方脸上,一字字说道:“以为百世承袭之操典!”
苏定方与裴行俭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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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百世承袭之操典!
这句话瞬间就将苏定方打动了……
古之名将,所求者何?
勒石燕然、封狼居胥,功盖千古之彪炳,这是其一。
战车冲阵、胡服骑射,改良上古之战法,亦是其一。
房俊没有显赫的战功,两破突厥狼骑,只是两场小规模的冲突,放在漫长的历史之中,不过是沧海一粟,几朵小浪花而已。
然而一个小小的马掌,却陡然令大唐骑兵的战力成倍提升!他研发出火药,并且大规模的使用火器,使之古老的强弓硬弩横刀长矛的战争出现了不可忽视的变化,青史之中,必然有其一席之地。
而自己呢?
年已四旬,即将垂垂老矣,若是亦能在这支新式的水师舰队当中充当主导地位,设计出新式的水战之法,岂不是亦能彪炳史册,万世流芳?
现在的苏定方,心中禁止存有最后一丝顾忌。
这却是谁也消弭不掉的……
最终,苏定方亦没能给房俊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是答应房俊会慎重考虑。
房俊对此不以为意。
他再是自负,也不会自负到凭借着穿越者的身份“虎躯一震”“霸气侧漏”,似苏定方这等千古名将、民族英雄便能纳倒便拜,忠心追随……
名将,都是有性格的。
而且房俊隐隐从苏定方的口气当中亦能判断得出,他的忧郁跟卫公李靖或许有些关系。
对此,房俊就束手无策了。
李二陛下对李靖的猜忌,那是读过史书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作为李靖的学生、最铁杆的嫡系,一旦追随房俊会对卫公李靖的声誉造成什么样的打击,用脚后跟都能想象得到……
只是希望苏定方能脱离李靖的阴影,不用等到李靖身故,李治登基,才能在壮士暮年一展身手,虽然创造了赫赫功勋,却也白白埋没了大好年华。
*****
鼓动了苏定方一番,若是能打动这位名将加入自己的阵营,简直就是如虎添翼。
回到房府,房俊闭门谢客,开始准备给李二陛下的奏折。
作为一个农耕国度,对于海洋的忽视,是中原王朝历来的传统。即便是以海贸作为国家财政支柱的两宋,亦没能正确认识到海洋带来的机遇和危机,更别提有一套系统的海洋理论了。等到了明清两朝,更是闭关锁国将广袤富饶的大海拒之门外……
固然有来自陆地的强大压力,要集中精力面对来自草原的游牧民族侵扰,总体来说依然是整个民族的遗憾,因此断绝了从海洋而与各国的交流,被世界上几次划时代的工业革命抛弃,从而丧失了领先世界几千年的地位,被一群当年茹毛饮血的化外蛮夷凭借坚船利炮轰了个稀巴烂。
这个时代的人们,没有意识到海洋带来的巨大利润,亦没有意识到海洋文化将会给这个国度带来怎样的变化。房俊觉得作为穿越者,有责任让人们意识到海洋的利弊,尤其是海贸的优劣之处。
房俊突然静下心来做文章,令府内个人啧啧称奇。
要知道就算房俊的“诗词圣手”之名闻名遐迩,但身边亲近之人亦很少见到房俊秉烛夜读,更别说埋首书案奋笔疾书……
高阳公主是不是给书房里的房俊送上茶水、点心、水果,然后探头探脑的看看房俊在不停的写些什么……武媚娘则更是好奇,一会儿进来请示码头的货物调度,一会儿请教仓储的统筹……
两个女人令房俊烦不胜烦,却也颇为无奈。
三天之后,就在科举考试即将举行的前一天,这份奏折被送到了李二陛下的案头……
李二陛下手捧着奏折,看得聚精会神,连马周的通报声都未听到。直到马周担心皇帝出了意外闯了进来,这才回过神。
见到皇帝无事,马周稍稍松了口气。
他在门口喊了三遍,殿内鸦雀无声,若不是内侍明确告知皇帝在殿内,他差点以为无人……
“陛下看什么呢,如此入神?”马周好奇问道,眼神不停的在皇帝手里的奏折上掠过。
李二陛下与臣子之间的关系甚是随和,并不会故意摆出所谓的帝王威仪。在他看来真正的威仪是通过英明神武的决断来显现的,而绝不是拿腔作调将自己摆的高高在上……
所以他跟大臣尤其是亲近的臣子之间,宛如同事一般言谈随意。
李二陛下晃了晃手上的奏折,苦笑道:“前几日房俊那厮觐见,说了一大套朕不甚明了的谏言,朕令他写份奏折说明此事,好家伙,这足有上万字……”
听闻李二陛下打趣房俊,马周也笑了起来。
跟旁人是在房俊展示出不同凡响的文采这才高看一眼不同,马周始终对房俊另眼相看。很难想象,如同马周这样一个严谨方正几乎对待自己堪称严苛的人,会对房俊那样一个纨绔子弟看得上眼……
就连马周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自从那次在值房内得了房俊的一首诗,马周才明白自己的好感从何而来。
衙斋卧听萧萧竹,
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
一枝一叶总关情。
这是知己啊……
至此,马周才知道为何自己总是下意识的对房俊有好感,哪怕这厮率学无诞、惹是生非……只有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懂得自己的抱负!
看着李二陛下手上厚厚的奏折,马周笑道:“不知可否给微臣一观?说实话,微臣不仅对房驸马赏心悦目的字体心中发痒,对房驸马的谋国之策,亦是迫不及待。”
李二陛下欣然道:“有何不可?不过这可要些功夫。”
言罢,将手中的奏折递于马周,摆摆手让他坐下慢慢看,并且唤来宫女奉上香茗。
马周心中感动,赶紧谢过,亦不客气,便在李二陛下面前的地席之上跪坐,仔细的翻看房俊的奏折。
而李二陛下亦不闲着,批阅起其他奏折来。
时间悄然而逝……
等到马周将厚厚的奏折看完,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着对面的皇帝陛下,感叹道:“陛下慧眼如炬,微臣心服口服。”
“呵呵……”
放下批阅奏折的朱笔,李二陛下伸个懒腰,展颜笑道:“难道爱卿之前对房俊下江南之事,有所保留?”
马周坦言道:“确实如此。房二郎文武双全,这是不可诋毁的,但是他太过年轻亦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江南形势复杂,各大士族的实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会影响陛下的东征大计。是以,微臣其实并不赞成由房二郎出任沧海道行军大总管一职。可是想到陛下有言在先,若是此刻反悔,难免有失君仪,便未曾谏言反对。”
李二陛下大乐,揶揄道:“铁面无私的马周,亦会替朕考虑颜面,却不顾国家之大计?”
马周为人方正严谨,满朝皆知。平素连个笑容都看不到,谁要是犯了事儿,想要在他面前求个情,除了碰壁没第二种可能。是以,马周不近人情的名声,愈发响亮。
闻言,马周亦笑起来:“陛下谬赞了,铁面无私之赞誉,马周愧不敢当。说起来,马周只是个普通人而已,陛下在金殿之上是一国之君,但是回到宫里,也还是一个父亲……不近人情这样的评语听起来有些大公无私的褒义,但是,谁有知其中的心酸?既然陛下愿意任用房俊,为了不让陛下不近人情,是以微臣并未劝谏。当然,房二郎虽然年轻,但是手段可一点都不少,使之前往江南,或许能收到预想不到的效果也说不定,谁知道呢?”
李二陛下哈哈大笑,状甚开怀。
君与臣,父与子,都是需要沟通的。
马周能从李二陛下的角度出发,不去劝谏一个莫须有的可能,这让李二陛下很是高兴。正如马周所说,谁又敢说房俊一定不行呢?
笑罢,李二陛下问道:“可曾看懂?”
马周受抚奏折,感叹道:“字字珠玑,句句玄机,难怪陛下常赞房二郎有宰辅之才,微臣多有不如!”
李二陛下长身而起,微笑摇头道:“你二人性格不同,行事风格不同,长处亦不同。不必妄自菲薄,房二想要及得上你,要学的实在太多!走吧,带上奏折,咱们去政事堂听听各位宰相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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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武德以及贞观时期设立在门下省,是唐朝宰相议政之地。
政事堂会议常设,是协助皇帝统治全国的最高议事机构,亦是帝国最高行政机构。在武德年间以及贞观大部分时期,整个帝国官僚体系有资格参与政事堂会议者,唯有三省最高长官,即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的长官。
尚书省的长官称为尚书令,因武德年间李世民曾担任此职,在他即位以后,便不再设尚书令之职位,以示恭敬。尚书省的最高长官事实上边转为左右尚书仆射,而古时以左为尊,尚书左仆射一职便是宰相之首,领袖百官。
左右尚书仆射、中书省的长官中书令、门下省的长官侍中,便是贞观时期的宰相。
只不过到了贞观后期以及高宗之时,政事堂迁往中书省,皇帝开始让其他官员参加政事堂会议,称为“参知政事”,或者“同中书门下三品”,后来又逐渐统一称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名,亦为宰相。
政事堂是中央的最高权力机构。
某种程度来说,唐王朝的兴唐代衰盛败,在一定程度上是与政事堂政事的运作直接联系在一起的。
从政事堂几次搬迁的轨迹,便可以看出政事堂在大唐中枢的地位变迁。
在门下省的政事堂论证是政事堂的常态,缔造了贞观之治的伟大辉煌,亦奠定了大唐王朝坚固的根基。而在中书省的政事堂议政,则是政事堂制度的破坏,以及沦为皇权操纵的工具。等到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则是政事堂制度的瓦解……
什么是政事堂制度呢?所谓的政事堂制度是指尚书省(国家的行政机构)、中书省(国家方针政策的制定机构)、门下省(国家方针政策的审核机构)长官,在固定的时间、地点经常性地讨论国家大政,平衡互制、协调共济,最后由皇帝裁定的制度。
政事堂制度是封建社会具有中国特色的“三权分立”。
可以说,政事堂制度是这个时代地球上最先进、最开明、最完善的制度……
门下省政事堂前有一棵巨大的梧桐,亭亭如盖、郁郁葱葱,茂盛的枝叶遮天蔽日,将政事堂内遮挡的一片阴凉。
诺大的厅堂内,布置简朴典雅,当中一方暗红色的地毯,带着团龙花纹,四周摆放着几张案几,地板光滑明亮。
案几之上茶盏飘香,几位宰相大人轻声交谈,气氛轻松。
只是当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尚书右仆射长孙无忌、侍中魏徵、中书令岑文本几人见到龙行虎步而来的李二陛下以及其后的马周,这份轻松转成讶然。
政事堂有政事堂的规矩,虽然最后在政事堂形成的决议要经由皇帝批准,但是一般情况下,皇帝是不会插手决议的形成过程的。
这是开明的制度,亦是皇帝陛下自信的表现。
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坚决相信自己的宰相会在有利于帝国发展的基础上做出任何决定……
几位宰相惊讶起身,房玄龄鞠躬问道:“陛下可是有要事商议?”
按照制度,若无十万火急之事,皇帝是不应该参加政事堂会议的,只需要在形成决议之后,由门下省递交给皇帝,由皇帝审定。若无异议,则发回门下省,颁行天下。
这亦是为什么政事堂议政要在门下省的原因。
首先是三省的职责分工决定的。
三省之中,中书省主出令,门下省主封驳,尚书省主奉行。即是说中书省是代表皇帝制定大政方针、政策的立法的机关;门下省是审查所立之法是否可行的机关;尚书省是执行政令的机关。
三权分立门下省居其中,政令能否出台、执行的后果如何,关键在门下省。因而三省长官在门下省议政是理所当然的……
其次是由工作程序决定的。
作为颁发政令的诏书,必须加盖皇帝的玺印才能生效。而皇帝的八宝都由门下省的符宝郎掌管,在门下省议政,议定之后报经皇帝批准,然后用印,由中书省宣达,减少政令往返周转,有利于工作率的提高。
李二陛下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马周将房俊的奏折交给诸位宰相,然后命人重新安排了两张案几,坐下后才说道:“这是房俊的一份奏折,朕觉得应该让诸位宰相看看。”
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徵、岑文本等人却没有人伸手去接过马周递过来的奏折,只是齐齐的看着马周。
马周顿时有点尴尬。
按照制度,他只是一个中书舍人,没资格坐在这里参与政事堂会议……可让他来的是皇帝陛下,自己是应该安静的离开,还是遵照陛下的意愿留在这里?
马周只得看向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自然懂得诸位宰相的意思,凡事都要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政事堂自然有其自己的规矩,就算他是皇帝,亦不能肆无忌惮的去逾越,去破坏。
但是从房俊身上,李二陛下却得到了一点启发,他环视一眼,缓缓说道:“马周之能力、心性,想必诸位都有所了解。然则再是天才的存在,亦不可能一步登天、生而知之,总要不断的学习、领悟。马周只是旁听,不发言、不参与,如何?”
诸位宰相都不约而同的看向马周。
皇帝陛下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要扶持马周上位,是以先来政事堂跟诸位宰相学习。
正如皇帝所言,没人能生而知之,再逆天的智慧,亦要在不断学习当中去壮大。作为以后的三省长官之一,事先在政事堂学习是有好处的。
问题在于,此举破了政事堂只是宰相议事的先例……
此例一开,是不是以后所谓“有前途”的官员,都可以用学习的名义,插一脚进来政事堂?
如果谁都能来,那还要规矩做什么?
政事堂又成了什么地方?
宰相议事的初衷何在?
几位宰相互视一眼,彼此都看出对方心中的忌惮和慎重。
岑文本是马周的直属长官,自然不易发表意见。长孙无忌是老狐狸,虽然态度上很明确,却不愿意公开得罪人。房玄龄是老好人,这种相当于打脸的话语,他从来都不会说。
幸好,还有一位既不怕得罪人、亦是以得罪人为奋斗目标的存在……
魏徵咳了一声,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马周,声音嘶哑、底气虚弱的说道:“马周之才华,吾等尽在心中,以后成为国之栋梁,只是迟早之事,无人怀疑。只是有规矩才能成方圆,若是今日因马周而破例,日后再有人以此为题想要进入政事堂,吾等如何拒绝?拒绝了,难免底气不足,留下话柄。不拒绝,政事堂岂非成了大朝会,人人都能参一脚?”
李二陛下脸如黑炭,面颊忍不住抽了抽。
这个老王八蛋,还真是不给面子啊……
一瞬间,李二陛下有种想要跳起来一脚将这个专门跟自己作对的老货踹翻的冲动!
马周深吸一口气,面色如常,冲着皇帝和诸位宰相深深鞠躬,后退而出。
政事堂里一片沉寂。
良久,房玄龄赞道:“宠辱不行于色,如磐石坚忍,可砥柱中流!马宾王实乃帝国异日之柱石,陛下可喜可贺!”
对于马周的表现,房玄龄显然很是看好。
岑文本一张方正的老脸笑了笑,不紧不慢的说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吾等尸位素餐之时日,想来亦不多了。”
长孙无忌闻言,心中却没来由的一痛,像是被谁扎了一根刺……
一代新人胜旧人,如同马周、褚遂良这等新生代的官员已经渐渐占据要位,上位之日不远。就连房俊、李敬业这等后起之秀都占露头角,开始青云直上。
可长孙家当初最杰出的子弟,现在却只能蝼蚁一般飘落江湖,远在庙堂之外,苟延残喘……
想到此,长孙无忌便暗自咬牙,一腔恨意蒸腾!
魏徵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对李二陛下深深一躬,言道:“还请陛下见谅,非是老臣君臣之情分,故意折损陛下颜面,实在是政事堂乃帝国之中枢,规矩自然要重之又重。否则,此例一开,便后患无穷,届时政事堂名存实亡,岂是帝国之福?”
李二陛下长长吁了口气,这个道理他又怎能不明白?
若是任何人都能借由各种理由进入到政事堂,各方势力的利益争夺将空前白热化。政事堂不是个纯粹的存在,但由于精简的结构以及平等制约的规则,能够最大限度的保持其纯洁性。
一旦各方势力都能参与其中,堂堂帝国之中枢将会变成利益的角斗场,将自身的利益凌驾于帝国的利益至上,这就背离了政事堂的初衷。
只不过由于自己甚为看重马周,在他心里马周将来必然是中书令的不二人选,这才有所疏忽。
最难得的是,魏徵这个死倔死倔的老货,居然抹下面皮给自己道歉?
李二陛下有些惊异,难道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魏徵去年底的时候大病一场,差点一命呜呼,当时李二陛下心里还偷偷窃喜了好久,毕竟没有了这个整日跟自己作对的老东西,生活要舒畅不少……
但是现在看着魏徵颤颤巍巍连说话都费劲的病容,心底却没来由的一阵悲凉。
无论如何,魏徵总是一心一意为了大唐,或许他心底对朕的登基继位总有那么几分抵触,可是那又如何?越是如此,朕越是要让他看看,朕这个皇帝,千古以降,独此一人!
朕的志向是千古之一帝,自当胸怀天下,何必跟一个垂垂将死之人去斗气?
一瞬间,李二陛下的心气儿就平和下来。
他和蔼的对着魏徵摆摆手,温言道:“年岁不小了,自己身子骨什么样自己难道不清楚么?坐下说话即可,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魏徵心中一暖,恭敬道:“老臣……遵旨。”
这才颤巍巍的坐下。
李二陛下指了指马周留下的那份奏折:“诸位都看看吧,看完之后,议一议其可行性。朕就坐在这里,不插言,由诸位宰相商议。”
这亦是委婉的表达了尊重魏徵的意见,不会对政事堂的规矩横加干涉。连皇帝都乖乖坐着不说话,以此表示对诸位宰相的尊敬,遑论是其余人等?
政事堂的存在保证了帝国最高权力机构能够时刻将帝国的利益放在首位,这才是最重要的!
岑文本信手拿起那份奏折,看了看几位宰相,笑道:“老夫先看吧。”
言罢,便低头仔细翻阅。
一张方正的脸膛,却渐渐凝重起来,每每读到精彩之处,两条眉毛亦会微微扬起。
几位宰相便都好奇起来。
岑文本为人古板守正,最是讲究官威仪表,一言一行都合乎礼仪,绝对不肯轻浮随意,若非心中震惊,又怎会在陛下面前做出这等将心情流于眼色的神情?
房玄龄更是满心好奇。
这个臭小子,也没跟自己说起要给皇帝上奏折啊,到底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低眉垂眼,毫无兴趣。
在他看来,房俊那厮就是仗着有几分文采便张扬浮躁,出些不着调的主意来博取皇帝的好感,以此奉承皇帝。
妥妥的佞臣胚子!
一个肆意妄为、行事不计后果的棒槌、夯货,能有什么老成谋国之策,值得皇帝将之拿到政事堂来?
分明就是偏袒!
曾几何时,这份偏袒可是长孙冲所享有的待遇啊,现如今……
长孙无忌心里愈发恨意滔天,暗暗咬牙,都给我等着,新账老账都记在心里,总有一天要一一清算!
政事堂里一片静谧,偶尔想起几声“吸溜”的喝茶声,伴着岑文本“沙沙”的翻阅之声。
岑文本看得很慢,似乎在一个字一个字的咀嚼着其中所蕴含的寓意,猜测其背后所可能隐藏的秘密……
良久,岑文本才长长的吐出口气,将奏折递给身边的房玄龄,一脸羡慕嫉妒之色,语气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玄龄兄当真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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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文本的感慨,弄得房玄龄莫名其妙。
接住递过来的奏折,低头看了一眼,熟悉的笔体依然那么赏心悦目,圆润的架构仿佛比以往愈加精进了几分,隐隐有大成之境界。
房玄龄啧啧嘴,心中隐隐得意,这才仔细的翻看起儿子的这本奏折。结果越看越是惊异,越看越是震撼!
国家的经济体系?
?物价、消费、投资、出口、税收……这些都是前线的词汇,对于房玄龄这样一国之首相来说,自然再是熟悉不过。但是房俊居然异想天开的将这些被他称为“经济指标”的名词联系起来,这就让人深思了。
当物价提高的时候,消费会下降;消费下降的时候,则推动投资的增长;投资增长,会提高作坊的就业率和增加手工业者收入;就业率提高和手工业者收入的增加,会有效的平抑物价增长所带来的负面效果并拉动消费;消费的提高,不但增加了税收,还能提高作坊开工率;作坊开工率提高了,必然推动出口,手工业者收入也跟着同步增长;而税收的增加,会充盈国库,促进公共开支,诸如赈灾救灾,下等府县的基础建设……
按照这本奏折上的说法,若是能否达到以上的每一点,那么这个国家的经济体系就是健康的,反之,则存在经济崩溃的危机……
令房玄龄诧异的是,这其中的两个名词——作坊与手工业者,数次提及。
房玄龄皱起眉毛。
众所周知,自从《管子》当中提出了“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千百年来历朝历代奉行不悖,乃是最基础的社会架构。
大唐立国之初,国策便是“兼容并蓄”,并没有在行政上强力抑制某一个阶层,可以说,大唐是自古以来最开明的朝代,这亦是自李二陛下以降,包括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徵、王桂、岑文本等等一干名臣为止骄傲之所在。
但是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社会架构,早已深入人心,如此推崇商贾,必然遭致极大的阻力……
即便是在兼容并蓄的大唐,亦有“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的潜规则,而且一大批士林出身的官员以及不止一次的请求朝廷颁布法典,将这个潜规则搬上台面,成为帝国之法度。
这混小子,居然想要将商业提升到如此之高的地位,简直就是想要将其视为帝国之支柱!
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不过烦恼之余,再往深处想一想,房玄龄亦不得不承认这个“构想”若是能够实现,国库将会得到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充盈,到那个时候,整个国力将会强大到何种程度?
岑文本默默看完奏折,一言不发将其递给长孙无忌,微微阖眼,咀嚼着其中的意味,平缓着心中的激荡。
这是要……开创一个古之未有之时代么?
且不论房俊的这份奏折能否施行,亦不论施行之后是否会如同房俊设想的那般成功,单单只是一个将商税凌驾于农税之上称为帝国税赋之支柱,便堪称一个天才一般的想法!
若是当真有那么一天……
岑文本揉了揉眉心,苦笑一声。
怎么可能呢……
李二陛下饮着茶水,将诸位宰相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
心中唏嘘不已。
有谁能想象得到,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抛出的一份奏折,能够令整个帝国中枢陷入如此困扰?在座之人,莫不是帝国之栋梁,比较古之名相亦不遑多让,都是注定要在史书之上彪炳千秋的人杰,却从未意识到这世间还有一个如此美妙的世界……
鼓励商业,扶持商业,大力发展商业,将商税凌驾于农税之上,一步一步的减轻农税的比重,直到有一天,帝国对农税的依赖微乎其微,然后……
取消农税!
李二陛下唇角翘起一个弧度,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当真是一个美妙的梦想啊……
就算能够如同房俊的设想,那得是多少年以后?
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五百年、一千年?
太遥远了啊……
可是正如房俊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人没有梦想,与咸鱼有什么区别呢?
若是朕能精通长生之术,与日月同寿、与天地同朽,或许真能见识到那个梦想当中的华胥之国……
一向鄙视秦始皇梦想长生的李二陛下,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可以理解秦始皇的心境了。
当自己一手缔造了一个庞大到足以傲视群伦横行天下的超级帝国,却没有精力、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享受这种领袖群伦制霸天下的成就,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
或许,回头可以跟李淳风聊聊关于长生的可能,亦要将还在蜀中的袁天罡下诏召回,顺便寻找一番那个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神仙”孙思邈……
一声嗤笑,将正在神游长生之国的李二陛下换回。
抬眼望去,长孙无忌正将那份奏折不屑的丢在案几上,冷笑道:“简直一派胡言!房俊这是疯了还是傻了?自古以来,商贾都是贱业。商人重利,不事生产,往往为了利润而哄抬物价,这样的一群唯利是图的下贱之人,如何能成为帝国的支柱?若当真依照这份奏折所说的施行,帝国覆亡之日不远矣!”
在他看来,房俊就是小人得志、志得意满之下昏了头,居然挑战古之皆有的社会架构,妄图捧高商贾从而得到大笔商税,简直不知所谓!
诸人皆缄口不言。
士农工商,这是千百年来的社会架构,是社会稳定的基石。若是一旦贸然改变,必然会引起整个社会的混乱,若说导致“帝国覆亡”或许有些夸张,大唐富有四海兵强马壮,稳定局势并不太难,但是引发一场蔓延至整个国家各个阶层的动乱,几乎是肯定的。
“士”是“士农工商”体系的既得利益者,当年提出这个概念的管子也是“士”,自然要为自己的阶层摇旗呐喊,以图得到来自于本阶层的支持。事实上,正是“士”的鼓吹与镇压,“士农工商”这个社会架构才会千百年来毫无动摇的一直延续下来……
“士”,才是这个国家事实上的掌控者。
面对妄图动摇社会构架,损害自己阶层利益的“士族”集团,必然会群起而攻之。
所以,长孙无忌说的没错,至少在现在这个国家稳定的时期来说,房俊的这份奏折基本没有可行性。
至于房俊在奏折当中提起的“帝国经济体系”,在长孙无忌看来更是天方夜谭。
房玄龄皱起眉毛,淡淡的看了长孙无忌一眼。
尽管他也认为自家儿子的奏折有些不靠谱,几乎没有什么可行性,但是长孙无忌如此贬低,依然让他不爽。
说到底,那可是自家儿子……
自己的儿子自己可以打、可以骂,但是你长孙无忌凭什么如此肆无忌惮的贬低?
房玄龄张口欲言,却被别人抢了先……
魏徵抬了抬眼皮,瞅了长孙无忌一眼,冷哼着说道:“商人下贱?商人唯利是图?商人成为帝国支柱,帝国就得覆亡?赵国公此语,请恕老夫不敢苟同。”
长孙无忌本以为房玄龄为了维护自己的儿子会跳出来,却不想首先指责自己的却是魏徵。
这条老狗发得什么疯,今日不咬陛下了,却来咬我?
长孙无忌冷着脸,盯着魏徵,一字字问道:“侍中大人,此言何意?”
魏徵一张老脸古井不波,语气淡淡的缓缓说道:“若是按照赵国公所言,您现在是大唐的国公,官居太尉,兼着尚书右仆射,当真是帝国之柱石,岂不是帝国覆亡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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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怒道:“老夫堂堂长孙家家主,岂是下贱之商贾?”
这老狗,简直就是在骂人啊!
魏徵依旧云淡风轻的样子,只是精神头儿实在不济,耷拉着眼皮,嗤的一笑:“长孙家铁厂垄断了军中用铁十之七八,所获之利,甚于关中商贾之和!你不是商贾,谁是商贾?你赵国公,就是大唐最大的商贾!反过来却口口声声贬低商贾,将自己划入士族阶层……老夫活了这么久,不要脸的人见过太多,但是如此厚颜无耻之辈,实在是生平仅见!”
房玄龄心中那叫一个畅快啊,果然不愧是魏徵,这骂人的能耐天下难及!皇帝陛下尚且对他焦头烂额,往往不得不退避三舍,你长孙无忌算是哪根葱?
马周差点为魏徵的话鼓掌叫好!
他出身寒门,对士族阶层这种“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无耻最是厌恶!口口声声贬低商贾,可是放眼天下,哪一个士族不是靠着经商积累大量家业,过着钟鸣鼎食的奢靡生活同时,还要用大量金钱去结交同盟、拉拢各方势力?
标榜着纯粹士族血脉并以此为傲的同时,哪里有真正“耕读传家”的士族?
魏徵就是魏徵,这脸打的“啪啪”响!
长孙无忌勃然大怒,“砰”的一拍桌子,须发冲冠,怒道:“老匹夫,焉敢辱我?”
魏徵面对暴怒的长孙无忌,八风不动,只是冷笑:“赵国公说来听听,老夫是那句话辱了你?说得有理,老夫给你跪地磕头赔罪。”
“你……!”
长孙无忌气得血压飙升,满脸赤红,狠狠瞪着魏徵的一张挂满了讥笑的老脸,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死这个老不死的!
一向被人恨意满满的嘲讽为“长孙阴人”,素来以城府甚深令满朝文武忌惮的长孙无忌,也顶不住魏徵这番将人扯破脸皮的羞辱!
李二陛下以手抚额,头痛不已。
果然还是那个魏徵啊,亏得自己还以为他是要死了所以才改了随口咬人的性子,却才发现原来这老货今日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长孙无忌……
偏偏魏徵之言是顺着长孙无忌而说的,并且说的没错。
那个士族不是商人?
不经商,整个家族就当真只靠着几亩地和为官的俸禄生活?
但是这样的人还真有!
魏徵就是……
不然人家魏徵为什么能这么硬气的嘲讽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为什么气急败坏却不能反驳?因为人家魏徵就是这么一个只依靠几亩田地和俸禄过日子的存在。
所以,长孙无忌家里钟鸣鼎食锦绣绫罗,魏徵则在家里吃糠咽菜……
商业可以带来巨大利润,也正是房俊这份奏折的核心含义之所在。
所有的士族都在经商,都是商人,却还要为了维护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睁着眼说瞎话,一边垄断了国内的商业,一边还要叫嚣着“商人低贱”,“商人重利”,“士农工商”的社会架构是帝国稳定的基石……
事实上,商业早就成为不必农业差多少的产业规模,只是这其中的庞大利润,却统统进了士族的库房,跟帝国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
所以,房俊要撬动这份利益,将其从士族的口中虎口夺食,转手放进帝国的府库之中。
在这一刻,李二陛下的利益与代表了士族阶层利益的长孙无忌,天然就是相悖的。跟长孙无忌深厚的友情、亲密的关系,以及长孙无忌昔日为帝国、为他李二陛下做出的功绩,李二陛下几乎可以容忍长孙无忌的一切。
但前提必须是不损害帝国的利益……
皇帝即帝国,帝国即皇帝。
身为皇帝,自然要维护帝国的利益,这是天然属性。
李二陛下冷眼旁观,并未叱责二人的吵闹,只是缓缓说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是否集帝国之力鼓励商贾、扶持商业,这需要一个漫长而严谨的考证过程,是诸位宰相的职责。现在,朕只想问一句,关于房俊在奏折最后提到的谏议,是何看法?”
房玄龄身为首相,又是房俊的老爹,自然要第一个表态。
他点点头,沉声道:“微臣认为,可以施行。”
岑文本沉思半晌,缓缓说道:“可以一试。”
魏徵光顾着“怒怼”长孙无忌了,奏折还没看呢,便对长孙无忌伸手道:“劳烦赵国公,奏折给老夫看看。”
长孙无忌楞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是觉察到房俊的意图所以必须加以制止,奏折还没看完呢……
就在魏徵愤怒的眼神中,施施然拿起奏折,翻到最后,仔仔细细的观看起来。
等到看完!
长孙无忌一把将奏折摔在案几上,大声道:“微臣反对!”
这一瞬间,长孙无忌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城府、所有的隐忍,全都不翼而飞。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要组止!
请立市舶司?
总管天下海贸?
取消关津之税,只收取海关之税?
完善天下各州府县的市卖之税?
你小子都已经总管沧海道事务了,独镇一方堪称封疆大吏,现在还要总管天下海贸?还要总揽关税?
你这是要上天啊!
魏徵不悦道:“赵国公,劳烦!”
老头子这边都伸手半天了,长孙无忌只好拿起奏折,气呼呼递给魏徵。
魏徵翻看奏折观看,长孙无忌以及面对李二陛下躬身道:“陛下,房俊此举,实是动摇国本之举措!天下关津之税由来已久,各地关津收取往来商税,不仅要供奉朝廷,亦有大批税收人员需要豢养。若是贸然裁撤,必然导致各处关津动荡,于国防不利。况且商业乃是自由行为,海商前来大唐贸易,大唐自当给予便给,又怎能画地为牢,规定其必须于某处口岸登陆交易?恐怕此举会使得各国海商群情纷扰,大大降低商业交易,实在胡乱一气、不知所谓,还请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看着一脸阴沉的长孙无忌,默然不语。
他看得出,长孙无忌这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长孙家不仅仅只有冠绝大唐的铁厂,亦有相当庞大的船队经营海外贸易,这并不是什么隐秘之事。
可以想见,一旦房俊的这个谏议通过,长孙家必然遭受惨重的损失。
什么关津动荡、国防不稳,什么海商畏惧、交易降低,说到底,都只是为了长孙家的利益而已。
凭借长孙无忌的智慧,会看不出此举将会给国库带来海量的税收么?
当然不可能。
他不是看不出,而是不得不反对。
长孙家的兴盛,凭借的不仅仅是皇帝的宠信,更有无数士族门阀的马首是瞻,甘奉骥尾。正是这些门阀士族,将长孙家太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
这些,李二陛下都清楚,却一直不以为意。
没有长孙家,也必然会有独孤家、宇文家,这是士族门阀生存的常态,团结起来,令实力得到成倍的提升,然后占据资源,各自收益。他们会利用联姻、合作等等手段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同气连枝,一荣俱荣。
只要有门阀士族的存在,这种情形就不可消失。
既然必然存在,何不让这些士族门阀团结在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长孙家周围呢?起码这样不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长孙无忌面对房俊对世家门阀几乎是釜底抽薪的战略,必然要反对,否则如何领袖那些依附于长孙家的门阀士族呢?
况且从根底上来说,长孙无忌看不起房俊,以及他提出的任何谏议……
这在李二陛下的预想之中。
但同时,李二陛下也深深失望……
他此了口气,如刀的目光在主位宰相面上扫过,沉声道:“诸位,表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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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表态吧。”
李二陛下目光如刀,面沉似水,一股森寒的气压瞬间笼罩整个政事堂。
皇帝陛下显然压抑着愤怒,政事堂内个人俱是心中一颤。
刚刚还激烈陈词一副慷慨激昂状的长孙无忌,立即换上一副毫无表情八风不动的面孔,轻抚了一下身上的官袍,施施然跪坐回地席之上。
就仿佛刚刚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长孙无忌,又或者所说的话只是替别人说的,与他自己毫无关联,说完了,那也就没事儿了……
安静坐在一旁,将一切收归眼底的马周,不由得心中暗叹。
都是老狐狸啊……
长孙无忌刚刚那般激烈,看起来无非是做个样子,事后传出去给长孙家的那些盟友看——瞧瞧,咱可是在陛下面前为大家伙的利益力争一番,但是没争到,怨不得咱吧?
所以当皇帝发怒,他立即偃旗息鼓,乖乖的坐好,做回自己“忠心不贰”之臣子……
表态的结果更是令初次近距离接触帝国中枢的马周深感震惊,感叹于自己到底还是欠缺了历炼,容易被事物的表象所迷惑。
两票赞成,两票弃权,弃权的是长孙无忌和魏徵。
居然无人反对……
李二陛下显然心中早有计较,这边政事堂的意见刚刚拿出来,他立刻御笔钦准,当堂亲手将奏折转交给中书令岑文本。岑文本当即签字批准,发往门下省审核。
说是发往门下省审核,其实只是在政事堂的案桌上转了一圈儿而已,政事堂就在门下省……
门下省的大佬、侍中魏徵就坐在这儿呢,拿起毛笔在奏折上批了“核准”二字,命书佐将之送到值房正堂,制定圣旨,并且加盖皇帝玺印。
若是不同意,则在奏折上批示“封驳”二字,而不是“核准”……
半盏茶时间,整个程序走完。
这就是政事堂的效率和程序,三省之间既有明确分工,又互相制衡。
中书省负责制定诏令诏书,是中枢决策机关;门下省负责审议中书省制订的诏令诏书,是中枢审核机关;尚书省则负责贯彻由门下省审核通过的诏令诏书,是中枢执行机关。
《魏晋政柄·所归条注》记载:“唐初,始合三省,中书主出命,门下主封驳,尚书主奉行。”
《文献通考·卷五十》也记载:“中书取旨,门下覆奏,尚书施行。”
这就是大唐贞观年间最完整的行政结构。
房俊的这份奏折,除去前面惊世骇俗的完全颠倒现有社会架构的“帝国经济体系”被搁置,等待讨论合议之外,关于请立华亭镇市舶司的意向得到落实。
天下海贸,名义上已经尽归房俊总揽……
皇帝站起身,甩了甩袍袖,一言不发的离去。
随之而去的,便是长孙无忌。
走到房玄龄身前的时候,长孙无忌冷着脸哼了一声,阴沉沉说道:“贵父子当真走得一步好棋,想要总揽天下海贸,凭此为令公子铺出一条锦绣道路,直入中枢么?呵呵,老夫倒是真想见识见识,令公子如何成立这市舶司,如何总揽天下海贸,又如何立足江南!”
房玄龄眼皮微抬,反呛回去:“老夫的儿子,不牢赵国公操心。赵国公若是闲不住,还是回去好生管教自己的儿子吧。”
此言一出,就连一旁不断咳嗽的魏徵都惊异的看了房玄龄一眼。一向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房玄龄,也会说出这般刻薄的话儿?
果不其然,长孙无忌瞬间老脸涨红,两只血红的眼珠子恶狠狠瞪着房玄龄,仿佛等待择人而噬的猛兽!
房玄龄的这句话,如同一把刀子一般将长孙无忌心中最惨痛的伤口血淋淋的挑开,令他怒气勃发的同时,更是痛不欲生!
长孙冲的事情虽然责任并不全在房俊,但长孙无忌一直认为,房俊就是构成长孙冲不得不亡命天涯的罪魁祸首!现在自己的儿子流浪江湖受尽苦难,房俊却平步青云愈发显耀,长孙无忌怎能不嫉恨如狂?
不过他终记得此处乃是政事堂,大唐帝国的中枢所在,倒也不能过分妄为。只是恶狠狠的瞪着房玄龄,然后大踏步离去,面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魏徵叹息一声,看着房玄龄说道:“何苦如何刻薄,将人往死里得罪?”
老头坐在那里,身子不住发抖,脸色青灰难看,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往昔咄咄逼人的神态也变成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宛如风中残烛,时日无多……
房玄龄摊开双手,无奈道:“诸位可曾看见,赵国公口口声声的威胁恐吓?某房玄龄生平甚少与人争执,面红耳赤之时更是从来没有。他长孙无忌的儿子出事,是他自己教子无方,是长孙冲步入歧途,与犬子何干?可赵国公如此过分,若某继续忍耐,必然有恃无恐、变本加厉!”
事情的经过大家都看在眼里,心中自然都有计较,不过是长孙无忌爱子心切,长孙冲遭遇这等灭顶之灾,心中丧失了准则迁怒于人而已。
岑文本摇头叹息,轻声说道:“此去江南,阻碍重重还是小事,那些江南士族独霸江南已久,行事向来无所顾忌,房相当好生嘱托房驸马,功绩事小,安危事大。”
他一向对房俊观感不错,此时也乐得卖个人情,向房玄龄示好一番。
也确实是对长孙无忌的目中无人有些腻歪……
政事堂会议告一段落,房俊的请奏得到批准。
但是一场几乎席卷天下的风波,已然在帝国的江南上空酝酿……
*****
回到府中,房玄龄当即使人将房俊叫来,劈头盖脸的训斥道:“竖子狂妄,那等奏折怎能不跟为父商议,便贸贸然进呈于陛下,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房俊施施然在老爹下首坐了,对老爹的训斥不以为意。
嬉皮笑脸说道:“若是事先跟父亲说了,父亲可否会同意孩儿呈上这份奏折?”
房玄龄面沉似水:“自然不会同意!你可知这份奏折一旦流传开来,咱们父子将会面对什么样的局面?”
父为子纲,房俊敢呈上这份奏折,若说没有房玄龄的首肯,说出去也没人信。如此深刻涉及到帝国权利架构变化的预谋,若非房玄龄这等帝国宰辅,谁能看得如此透彻?
房俊?
呵呵……
所以,房玄龄这口黑锅算是替儿子背定了。
房俊反问道:“会有什么后果呢?能要了咱们父子的命?”
房玄龄气得吹胡子瞪眼。
天子未必仁厚,但极有担当,心胸亦是开阔,除非谋逆大罪,等闲怎会将房玄龄这等功臣问斩?
房俊便笑道:“既然不能看了咱们父子的脑袋,又有什么好怕的?最坏处去想,无非是丢官罢爵而已。若当真如此,父亲可以趁机隐居山林,完成著书立说之夙愿,而孩儿亦可怀拥娇妻美妾,学学那陶朱公敛尽天下钱财,然后泛舟五湖,逍遥天下……可父亲难道就没想过,若是陛下当真将这份奏折放在心头,会有什么局面?”
房玄龄愣住。
他怕丢官么?
当然不。
他本就不是利欲熏心之徒,当年投奔李二陛下,不过是想要谋一个职位,在隋末那风起云涌的大时代干出一番功绩,留下一个名声而已。
现在已经官居极品、宰执天下,便是丢了这官,又能如何?
正如儿子所说,悠游山林、著书立说,岂不美哉?
至于这个儿子,会怕丢官么?
怕不怕的说不好,但是已经丢了不是一回两回。亦如他的话,丢啊丢的,就习惯了……
那么,这份奏折若是被陛下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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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会开创一个千古未有之新时代!
房玄龄的见识尚未能穿越千古意识到商税的重要性,但是有一点作为宰相是看的很清楚的——一旦商税成为帝国税赋之根本,将大大降低天灾对于帝国经济之影响。
一个庞大的帝国,最大的敌人是谁?
不是四周环伺的豪强邻邦,不是境内纷涌的遍地烽烟,而是天灾!
或涝或旱,对于以农立国的国度来说,既是一场战争……
多少个强盛一时的帝国没有败给强大的帝国,却在一场不可遏止的天灾面前分崩离析?没有天灾,人人能吃饱肚子,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所建立的帝国,便不可战胜!
商税啊……
房玄龄一时无言,心神震撼。
房俊抬首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轻声说道:“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民被加诸于身的禁锢实在太多,多到不得不辛勤耕作流血流汗,却依旧如同牛马一般被压榨,直至榨干最后一份血肉,全无活路……而那些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却理所当然的享受着压榨而来的膏腴血汗,依旧鞭策着勤劳的人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无休止……”
说到此处,房俊的声音渐渐高亢,充满了愤懑与抗争:“凭什么?就凭他们生来就是世家豪族的血脉,天然便高人一等?凭他们祖先的奋斗,所以生来就能读书识字?”
见到父亲沉默的面容,房俊激动的心情略微平缓,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土地,是生存的根本,亦是原罪。历史上,历朝历代都是在重复着土地分配、集中、垄断、然后再分配的过程。只是这个过程当中,王朝一个个的兴起,土地分配到人民手里,然后当土地渐渐的集中到一部分人手里,王朝再一个个的崩溃。前一代人所创造的兴盛文明,往往就在王朝的兴起于覆灭之间灰飞烟灭,然后重头再来。”
语句铿锵,字字珠玑!
房玄龄是彻彻底底被自己的儿子给震撼了!
震得他目瞪口呆,神摇目眩!
居然将王朝兴灭的原因,归咎于土地的分散与集中?房玄龄发誓,自认为熟读史书通晓政治的他,居然从未在这个角度去考量一个帝国的发展与前途!
这不是说房玄龄不及房俊,只能说是时代的差距。
就算房玄龄读书破万卷,从中领会的真理又怎记得上房俊在浩瀚如烟的网络上直接攫取无数成功人士所获得的经验?换一句话来说,这个时代世界上所有的书籍加在一起,可能还不如网络上一个网站……
这是信息的严重不对称。
往往在房俊看来理所当然的道理,放在这个时代,就是石破天惊震烁一时!
什么火气、玻璃、造船、印刷,统统不值一提。信息攫取量的巨大差距,才是穿越者真正的金手指!
站在无数巨人的肩膀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房玄龄闭上眼睛,胡子微微扇动,心情激荡的沉思儿子的观点。越是思索,越是发现儿子的话语是真的有道理!
老百姓为什么造反?
什么青史留名、什么升官发财、什么金银美女,统统都是扯蛋!能吃饱饭,能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动力!只要有一口饭吃,只要有活下去的希望,没有一个老百姓能被裹挟着干起造反这种杀头的买卖!
说到底,就是为了土地!
能够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自己的辛勤和汗水填饱自己的肚子,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满足了这一点,就是天下升平的繁华盛世,反之,就是天下动荡,王朝覆灭!
房玄龄有一种拨云见日、茅塞顿开的舒畅感!
有一种万千愚昧,吾独自掌握天地真谛的豁然!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啊……
自己的儿子不仅看到了这个万世混沌、王朝周而复始的原罪,更提出了解决之法!
只有将人民从土地的束缚上解脱出来,让人民即便没有土地,亦能吃饱肚子活下去,谁会造反?相对的,既然土地已经不是唯一的生产资料,那些地主豪强世家门阀们,还会拼了命的一辈又一辈的囤积土地,最终导致土地严重集中,百姓无地可重,不得不造反的恶果么?
商业!
将商业发展到一定程度,自然可以弥补土地之不足带来的社会问题。同样的,商业越来越大的利润,亦能让那些地主豪强们将目光从土地上挪开,投注到商业这个领域中来。
天才一般的洞察力,天才一般的构想!
房玄龄激动得胡子乱颤,狠狠拍了房俊的肩膀一下,赞道:“吾家之麒麟儿啊……”
被老爹如此称赞,房俊一阵恶寒,浑身不得劲儿。
刚想说话,房玄龄已经疑问道:“可是这深一层的见解,为何不在奏折当中说明?反而只是欲说还留、使人不得其中奥妙?”
房俊摇头道:“光是用嘴说说,有什么用?那些所谓的士族阶级,把持着越来越多的土地,怎会轻易相信这样的言论和观点?与其用嘴说,不如做出来给他们看,当他们看到成千上万亩的良田尚且不如一个作坊创造出的价值,您猜猜他们会怎们样?”
房玄龄喟然叹道:“说是商人逐利,这世间之人,何人不是如此?届时,定然群起而至,犹如牛虻见血。”
这个儿子,实在是个妖孽啊!
不但能看透世事,更熟谙人心……这儿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
长孙府。
春光明媚,柳绿花红。
长孙无忌回到府中,便即坐在书房里一言不发,脸色阴沉似水,隐隐有雷霆暴怒孕育其中,心情与外面明媚的光景截然相反。长孙无忌的脾气虽然不算温和,但长孙府下人亦甚少见到家主如此神情,顿时心中忐忑,连走路都踮起脚尖,唯恐惹起家主不快,遭遇不测之祸……
同时各个心中呐喊,以家主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还有谁能将家主招惹至此?
坐了半晌,长孙无忌起身走到书案前,取过纸笔,奋笔疾书。
稍倾,唤来心腹家仆。
“这几封书信,依次送给江南的陆氏、张氏、谢氏、王氏,务必要亲手交给他们的家主,不得有误。”
家仆躬身领命。
长孙无忌手里捏着最后一封书信,神情纠结良久,才缓缓说道:“这封书信,要亲手送到……少主手中。”
他本不愿让长孙冲浮出水面,但是想到长子如今必然心中愤懑异常,若是能亲手除去房俊,出了这口恶气,虽然不能在局面上有任何益处,但好歹亦能避免抑郁成疾……
家仆一惊,豁然抬头,正迎上长孙无忌灼灼的目光。
心中凛然,家仆赶紧跪地,低声道:“家主放心,奴婢就算是死,亦要将此书信送到少主手中,且绝不会泄露半分!”
也是,少主畏罪潜逃,可家主又怎么会不知其去向呢?怕是皇帝也明知此事,只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懒得究根问底而已。说到底,皇帝还是念着旧情啊……
家仆心中了然,却也深知此行的保密最是重要,稍微露出风声,皇帝或许不会深究,可那些对长孙家虎视眈眈的对手,岂能放过这等打击家主的良机?
长孙无忌欣慰道:“不错,此行要千万保密。事成之后,老夫不吝赏赐。”
家仆立即说道:“奴婢乃是长孙家的仆人,这条命就是长孙家给的,奴婢不图赏赐,只愿家主与少主长命百岁,心想事成。”
“很好,去吧,选一队护卫跟着,注意安全!”
“诺!”
目送家仆走出去,长孙无忌重回榻上安坐,嘴角露出一抹狠厉。
“害得吾儿有家不能归,大好前程毁于一旦,你还想借助这个什么市舶司青云直上,捞取天大的功绩?简直做梦!老夫非但让你一事无成,还要让你将这条命也丢在江南……”
喃喃自语间,恨意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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