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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行成清瘦俊朗,虽然年过五十,已然风度翩翩,有着世家大族累世沉淀所凝聚的底蕴气质。

    二人对坐,张行成将侍女斥退,亲自给高士廉斟茶,笑道:“申国公当真是享福之人,天下风云聚散不萦于怀,寓居豪舍琴瑟相和,晚辈真真是艳羡无比啊!”

    高士廉似笑非笑:“怎么,德立见这风云激荡波涛汹涌,想要站上潮头当一回弄潮儿?”

    德立,是张行成的字。

    高士廉乃是北齐皇族一脉,祖父是北齐清河王高岳,祖籍渤海蓨县,故此与山东士族关系亲密。而他的妹妹嫁给长孙晟为续弦之妻,又与关陇集团纠缠不清,造就了高士廉能够在两大对立的政治集团之间游刃有余的独特身份。

    张行成默然稍倾,斟酌着语句,而后才说道:“不知申国公何以教我?”

    这就是承认了高士廉的话语。

    高士廉点点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放着眼前诺大的利益谁能不心动,谁能不去全力争取呢?

    “德立想要谋求一府之长官?”高士廉问道。

    张行成哑然失笑:“申国公笑话晚辈不成?晚辈有自知之明,非但京兆尹是房俊的囊中之物,就连其余五府也不是山东士族能够觊觎的。晚辈只想谋求一介副官,心愿已足。”

    高士廉叹气道:“是看中了京兆府吧?”

    张行成亦不遮掩,点头道:“房家出身山东,但是今年却与山东士族渐行渐远。房相至诚君子,吾等自然不敢前去攀扯,可房俊现如今水涨船高,吾等自是不愿放弃此等良机。”

    仔细论起来,房玄龄其实算得上山东士族的领军人物。只是房玄龄此人性格清淡,轻易绝对不愿牵扯到派系争斗集团倾轧之中,对于山东士族来说,对房玄龄其实是非常失望的,有这么个人等于没有……

    不能给大家争取利益又怎么能算得上领军人物?

    高士廉早就活成了人精,山东士族的想法他清清楚楚的看得透彻。这是耐不住寂寞了,想要在风卷云动的朝堂上锐意进取,于关陇集团牢牢把持的局面中撬动一条缝隙。

    山东士族憋屈得太久了……

    高士廉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说道:“德立肯否信老夫一言?”

    张行成赶紧说道:“申国公请赐教,若非衷心敬服你老的品性和智慧,晚辈又怎敢贸然前来?”

    高士廉点点头,淡然说道:“既然如此,老夫便给你一个忠告。安安稳稳的做你的给事中,为后辈在朝中尽心尽力的铺路,朝局变换,何必亲身犯险?现如今是关陇集团与皇权争斗,智者当抽身事外尽管其变。你要始终相信,底蕴和实力才是左右前程最重要的条件,只要山东士族能够保持千百年流传的底蕴,终有一日能在朝堂之上获得一个光明正大的位置,厚积方能薄发。临渊羡鱼,何如退而结网?”

    高士廉位置超然无欲无求,更能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朝局问题,理解得更为透彻。今日说这番话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只是念着心中那一份乡土情。

    毕竟渤海高氏的祖坟尚在原籍,日后自己落叶归根魂归故土,总要有几个家乡人念着自己的好……

    张行成悚然动容。

    自己当真是当局者迷!

    山东士族的确底蕴深厚,但是入唐以来遭受百般打压,于朝堂之上的势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便有有些出身山东士族的子弟入朝为官,也大多是闲散职位,因此自己这个门下身给事中正五品上的芝麻官儿才能成为“代表”,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和讽刺。

    在这种情况下,却要贸贸然的掺和进关陇集团与皇权的争斗之中,岂不是自寻死路的做法?任何一方随意的动动手指,自己都能被碾压成渣滓……

    正如高士廉所言,临渊羡鱼何如退而结网?

    凭借山东士族的底蕴,总有一日会再次显赫于朝堂!

    一句隐藏的话语是:现在的你,根本掺和不起!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份底蕴继续沉淀下去,然后默默的在朝中为了后进铺路。

    张行成起身离席,一揖及地,喟然感激道:“多谢申国公指点迷津,晚辈不自量力,险些误入歧途矣!”

    高士廉见张行成听劝,甚是欣慰,呵呵笑道:“坐坐坐,某一个经将就木的老头子,哪里来的这么多规矩?素闻德立你师从河间名士宣德先生,不知得了你老师的几分精髓?宣德先生乃经学大家,所编撰的《尚书述义》老夫亦曾拜读,实是获益良多啊!”

    宣德先生名叫刘炫,乃是隋末经学大家。

    此人是个奇人,自幼聪明机巧,具有多种特异功能。据说他的眼睛特明亮,可以直观日头而不眩晕,读书一览十行,过目不忘。他还可以“左画方,右画圆,口诵,目数,耳听,五事同举,无有遗失”……

    这人学问深厚,名噪一时,只可惜晚景凄凉。

    当时正值隋末天下大乱,刘炫从长安离开孤身返回家乡河间。河间郡早已烽烟处处,城外到处都是义军战乱不已,他困顿城中,与在景城老家的妻子仅隔百里,但无法通音讯。

    刘炫的许多门人已经参加了义军。他们体恤老师的困境,到河间郡城去把刘炫索要了出来。后来,起义军失败,刘炫孤苦无所依,踉踉跄跄奔回老家景城。景城的官员知道刘炫“与贼相知”,怕受牵连,哪里敢接纳他?于是将城门紧闭。

    当时正是严冬季节,已经是将近古稀之年的老人腹中饥饿衣履褴褛,在那冰冷的寒夜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满腹经纶的一代巨儒冻馁至极,最终惨死城下……

    他生前名声就很大,死后更是名噪一时。

    张行成闻言,想起老师的惨死,神情有些黯然,强笑道:“老师学究天人身怀异禀,岂是我这等愚笨之徒可以得其精髓?不过是在老师教导之下,知晓为人之道,不曾误入歧途罢了。”

    高士廉叹道:“人谁无死?能在死后被学生铭记、被天下传颂,亦算死得其所了。”

    张行成默然。

    两人又闲聊几句之后,起身告辞。

    张行成走后,一个圆脸短身的男子自后堂走出,正是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随意的坐到刚刚张行成的位置,有些不悦的看着高士廉:“舅父为何要劝退张行成?山东士族虽然备受打压,但是起根基深厚未伤筋骨,一旦参与进来定然可给予吾等可趁之机。难道舅父在关中生活了一辈子,与关陇集团同气连枝,却依旧念念不忘乡梓之情?”

    关陇集团与皇权的对抗,如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关陇集团处在极为不利的下风。这时如果有山东士族的参与,就会搅乱局势,增加变数,这对关陇集团有利。

    可高士廉却让张行成退出,长孙无忌如何不埋怨?

    高士廉叹了口气,看着自己这位极其优秀的外甥,语气郑重:“你只见到陛下要如同当年打压山东士族一般打压关陇集团,可你为何就没有见到陛下处处克制?将局势局限于皇权与关陇集团之间,这是争夺利益,事态在陛下的掌控之中,所以这是陛下默许的。但若是将山东士族牵涉其中,无疑会将规模扩大到整个中原腹地,山东河北你知道还有多少窦建德的余孽刘黑闼的党羽?一旦局势大乱这些人就会兴风作浪,到那个时候,你认为陛下会怎么做?”

    长孙无忌愣住了。

    高士廉所言很有道理,一旦山东士族加入其中,这种后果是极有可能出现的!

    那么陛下会怎么做?

    若说起对于陛下的了解,长孙无忌自认不必任何人差。

    答案只有一个,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内快刀斩乱麻的处理掉关陇集团,哪怕自断一臂、哪怕杀得人头滚滚亦要稳定关中,然后再全力攻掠中原。

    到那时,不仅山东士族要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亦是关陇集团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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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上阳光普照,整座骊山都披着一层白雪,在阳光照耀下耀目生花。

    难得的好天气。

    由山脚直上骊山的道路铺了一层厚厚的水泥,平坦宽阔。这年头没有重车没有超载,只要施工的时候夯实路基不偷工减料不使得路面裂开,这条路保持三五十年不成问题。

    四轮马车缓缓上山前往农庄,路面平坦,弹簧对于钢质的要求太高尚未研制出来,不过车身加装了钢质弓片照样大大起到减震效果,车内安稳毫不颠簸,连杯子里的茶水都不会晃荡出来。

    房俊想要将两位小公主送回皇宫,结果两个小公主不干,晋阳公主更是想要到房家的农庄里玩,房俊只得照办。

    对于晋阳公主的要求,房俊几乎从来都是无条件的依从……

    增设京兆府的具体章程要等到朔日大朝会的时候在政事堂正是商议,具体步骤议定之后起草一份奏章请李二陛下过目,然后由门下省颁布施行。

    整个流程走完,大抵要到明年开春了。

    不过在房俊看来这是好事,政令经由一整套严格的流程施行虽说效率低了一点,但是总比皇帝一拍脑袋想干啥就干啥强得多。任何权力都要受到制约,这是一个帝国能够保持稳定、整个社会保持积极进取的重要条件。

    皇帝想要让房俊担任京兆尹尚需与诸位宰辅商议,这就是制度的重要性。虽然宰辅基本不可能封驳皇帝的意愿,但是最起码李二陛下愿意遵从这套程序,这就是“民主”的体现。

    尽管从后世穿越而来的房俊明白无论任何一种政体之下,“民主”都不过是“专制”所披上的一层外衣,但是这件衣服非穿不可,不然就是耍流氓。

    当一个皇帝和他所代表的皇权开始耍流氓,还有天下百姓的活路么?

    农庄现在已经发展得颇有规模,不仅仅是当初安置在此的灾民都已经安居乐业,长安附近的贫苦百姓也都被吸纳过来不少。房俊的背景很强大,而且农庄接受灾民被李二陛下视为重点关注对象,没人敢阻拦骊山农庄的移民。只要百姓户籍在长安附近的各县皆可向官府递交申请,经审核之后确定其家无恒产,且三代之内无作奸犯科之人,便可在农庄落籍,每一户可分到大约五亩的土地。

    土地不多,但是农庄这边鼓励百姓种植温棚蔬菜,亦是冬季亦可有一笔不菲的收入,再加上农庄里所有的粮食作物都采取与外界不同的种植方法,水利又极为发达,是以家家户户都能有个好收成。

    骊山农庄俨然已经成为远近驰名的富裕之地……

    路上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堆在路边,太阳照耀下正缓缓的融化,清冷的空气中透着清新,山高云淡,使人心神畅快。

    随着农庄的人口越来越多,自然会吸引附近的商家再次设立店铺,甚至有脑筋活泛的人家就将房子盖在路边,前面铺面后面居住,粥棚、茶社、杂货店、成衣店……越是靠近房家庄园的核心区域,人口越是稠密,店铺也越发增多。

    已经形成一个以房家庄园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小型城镇。

    马车走到半路,房俊来了兴致,干脆下车步行。

    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早就在宫里憋闷得不行,此刻见到房俊下车,都嚷嚷着要跟姐夫一起步行。武媚娘留在码头处理河道冰封之前的最后一批商家货物,并未随行。

    高阳公主阻拦不得,只要头痛的听之任之,她是不能下车的,否则会引起围观……

    房俊一手扯着一个,在街边溜达,高阳公主则自行前往农庄。

    路上行人不少,两侧的店铺虽然照比长安城内简陋得多,但是生意红红火火,人气很旺。

    卖糖葫芦的、捏糖人的、卖山蘑菇的……甚至还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在路边放置了半片已经打理干净的野猪,围了一大圈人。

    各种各样的小贩沿街叫卖,当然绝大多数都是本地的村民,只是在冬季闲暇的时候做点小买卖贴补家用,算不得商贩。

    房俊心里欢喜,这才是生活啊!

    两位公主看着什么都新鲜,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嚷嚷着要买。房俊不在乎什么皇家礼仪,只要她们要,他就只管付钱。走出去百十米远,两位公主殿下已经一手糖葫芦一手糖人吃得小嘴儿鼓鼓囊囊像两只小仓鼠,身后的仆役更是怀中抱满了各种吃食……

    两位公主都快要乐疯了,蹦蹦跳跳的像两只漂亮的蝴蝶一会儿在前面一会儿都跑到后面,一串串的银铃一般的笑声就没有停过,所到之处都被两个小姑娘的漂亮活泼所吸引。

    “哎呦,这不是二郎么?”

    “嘿!还真是,二郎,您啥时候回来的?”

    “二郎,可是有多半年没见了啊,您身子骨还硬朗着?”

    路边的行人都认出房俊,欣喜的打着招呼。没有房二郎,就没有这处农庄,哪里会有现如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是以所有的居民都爱戴房俊,纷纷打着招呼。

    房俊一脚将一个流里流气的少年踹远,骂道:“老子七老八十了还是怎地?还身子骨硬朗,像你这样的一个打你十个你信不信?”

    一家卖首饰的店铺门口围着几个女人,见到房俊走过来,一位身材肥硕的老板娘,闻言笑道:“论打架,这关中就没人是房二郎的敌手!可是二郎啊,婶子咋瞅你又黑了呢?”

    房俊不以为杵,笑道:“又不劳您给做媒,您管我黑不黑?您呐还是顾着自家吧,瞅着这买卖越做越大,赚了不少钱吧?跟你说,男人有钱就学坏,您可得看着你家刘大哥,别啥时候偷偷摸摸在外边养了一房妾侍学着有钱人金屋藏娇,您可就哭都来不及啦!”

    “呸!”

    老板娘啐了一口,叉起腰板气势十足,傲然道:“他敢?!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老娘一剪子把他那没用的家伙事儿给咔嚓了,看看那个娘们儿能跟着没那话儿的废物?”

    身边的几个女人掩嘴笑得弯下腰,附近的爷们儿也都哈哈大笑。

    房俊大汗,挑起大拇指道:“你牛!不过话说回来,真的剪掉了您自己用啥?”

    老板娘剽悍的一摆手:“两条腿的驴子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多得是?这满大街的爷们儿老娘招招手,哪个不屁颠儿屁颠儿的往老娘窝里钻?”

    房俊大笑,彻底服气。

    农家这些没文化的婦女扯起来没羞没臊,大老爷们儿的脸都能给你说红了!

    不过房俊很喜欢这种人与人之间不讲究多少虚伪礼仪的气氛,农庄人没读过什么书,却质朴纯真。

    两位小公主看周围的人都在大笑,很开心的样子,可她俩一头雾水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衡山公主就吞掉了最后一颗糖葫芦将竹签子一丢,扯着房俊的手好奇的问:“姐夫,你们在笑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房俊大汗,你个黄毛丫头不懂就对了!

    老板娘看到房俊身边一左一右两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女娃,眼睛都直了,夸张的道:“哎呦哎呦,这是天上的小仙女儿下凡了么?瞧瞧这小模样,真是俊得让人心都化了!”

    刚刚的话两个小公主听不懂,但是夸她们长得好看却明白,便齐齐的万福施礼,甜甜的说道:“谢谢婶子夸奖。”

    既然是姐夫的婶子,她们也跟着叫就是了。

    良好的皇家礼仪展现出来,顿时给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愈发加分无数,顿时就成了无数视线的中心。



    一老板娘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两个小丫头问房俊:“我说二郎啊,这是谁家的孩子,许了婆家没有?”

    旁边成衣店的老板便哂笑一声说道:“你可拉倒吧!瞅见人家小姑娘身上的衣服没有?那可是最上等的蜀绣,这一套就能抵得你家半个铺子!能跟在二郎身边的必然是哪家贵人的孩子,你高攀得起么?”

    老板娘一看,也泄了气,不过有些羞恼,反唇相讥道:“攀不起就攀不起,想想还不行啊?”

    房俊还未接口,衡山公主已经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的说道:“本宫尚未说亲呢,父皇说要再等两年,婶子你要给本宫说亲么?那要问问父皇才行咯!”

    一言既出,全场寂静。

    本宫?

    父皇?

    和着这是位公主殿下啊!

    都在长安周边生活,宫中的一些事情还是听说过不少,看两个小丫头的年纪就知道定然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幼女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了。

    跟房俊大家可以随意说笑,毕竟房俊虽然位高爵显,但是一贯平易近人,况且大家都在房家的农庄讨生活,严格来说都算是房家的奴仆庄客,是自家人。

    但是面对公主就不行了,必须得依从礼数。

    当即街上的所有人便都齐齐的弯腰施礼,大声呼道:“见过公主殿下……”

    人数不少,声势很大。

    两位小公主毕竟很少经历这么多人一齐施礼的场景,有些紧张,便一左一右紧紧握着房俊的手,不知怎么办才好。

    房俊无奈道:“都免礼吧。”

    “诺!”

    行人商贾应了一声,顿时做鸟兽散。

    这可是公主殿下,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岂不是要倒大霉?还是离远一点的好。

    老板娘吓得脸都白了,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刚刚说啥来着?要给公主殿下说亲?哎呦我滴个天,要死了这是……

    瞅着房俊目光满是祈求。

    房俊摆手道:“没事没事儿,忙你的去吧。”

    老板娘这才千恩万谢的一溜烟儿钻回铺子里去了,不敢露头。

    衡山公主很失望,刚刚还有那么多人有说有笑夸赞自己漂亮,怎么一转眼就都没影儿了?

    晋阳公主懂事一些,扯了扯房俊的手,仰起小脸儿说道:“咱们回庄子里吧?”

    房俊点点头,既然公主身份暴露,逛起来也没意思,别看现在街上没几个人了,准定都躲在门口围观呢……

    扯着两个小公主的小手沿街向着农庄那边走,路过一家包子铺的时候,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带着皇家贵胄招摇过市,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房俊你担得起责任么?”

    房俊心头火起,谁呀这是?

    四下一望,就见到包子铺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几个仆役模样的人守在门口。

    顺着敞开的店门看进去,就见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向着他怒目而视。

    我去!

    怎地碰到这个老东西?

    房俊一脸晦气,松开两位公主的手,抱拳施礼道:“原来是郑国公,晚辈有礼了。”

    居然是魏徵这个“千古人境”……

    自己领着两位公主招摇过市,说起来的确有失体统,被这个老顽固逮个正着,怕是跑不过一顿说教。

    不过魏徵年岁地位摆着呢,总不好太过失礼,便领着两位公主进了包子铺。

    店主活计老早就吓得跑远了……

    两位公主自然是认得魏徵的,晋阳公主扯了扯妹妹的衣袖,两姊妹一齐向魏徵施礼:“见过魏伯伯。”

    李二陛下所有的儿女见到朝中大臣都称呼其官职以示尊重,唯有这两位小公主,在李二陛下的纵容之下从来都是“叔叔伯伯”的称呼。

    这也是一种皇家与大臣亲近的体现,即便是顽固不化的魏徵亦是喜闻乐见,并不曾有半句诽议。

    此刻见到两位小公主有模有样的施礼,尽显皇家端庄气质,老脸便笑成了菊花,颤颤巍巍的起身还礼,欣然道:“老臣也见过两位殿下,两位殿下钟灵毓秀,气色红润,老臣甚是欣慰。”

    衡山公主年纪小得多,跟魏徵不熟。晋阳公主则经常陪着李二陛下在御书房玩耍,跟魏徵非常熟悉,便上前关切的眨着大眼睛问道:“魏伯伯不是病了么?为何还要到处走动呢,要当心身体才是,父皇好几次都在宫里叹气,担忧您的身体呢。”

    那萌萌的小脸儿透着真诚的关切,即便是顽固如魏徵,心里也暖暖的甚是开心,捋着胡子哈哈笑道:“人老了,身体的零件都已经坏掉,总是会时不时的生病,不当大事。倒是殿下你身子弱,要当心受了寒气才是。”

    晋阳公主乖巧说道:“兕子省得的,魏伯伯你看,穿得衣服很厚呢!”

    魏徵笑眯眯的点头,然后转向房俊的时候瞬间变脸:“简直胡闹!晋阳殿下身子弱你难道不知?这么冷的天还要带着她在大街上逛,实在是过分!”

    房俊叹了口气,掏了掏耳朵,坐到魏徵面前的座位上,无奈道:“您老担心担心你自己吧,都快咽气的人了,还要操不尽的闲心管不完的闲事。”

    魏徵身边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顿时怒叱道:“房俊,居然对家父如此无礼,简直混账!”

    房俊斜睨他一眼,认识,魏徵的长子魏叔玉。

    这小子就是蔫葫芦,跟杜荷长孙冲年纪仿佛,平素都窝在府中不知道干什么。读书不成做事也不成,白白生了一副好皮囊,一无是处。

    哪里有他老子魏徵半分气魄?

    房俊冷冷道:“魏叔玉,别以为你老子在这里,本侯就不敢打你!”

    魏叔玉噎得面红耳赤,刚要还嘴,魏徵皱着眉冲他挥挥手:“去门外待会儿吧,这小子就是个棒槌,你惹他干嘛?”

    魏叔玉差点气哭,爹啊,我这是给您出头好不好?

    不过老爹的话语他连半句都不敢反驳,更何况他对房俊真的怵头,若非当着老爹的面不得不硬气一下,打死他也不敢跟房俊怼上!

    闻言,乖乖的转身出去。

    瞅着儿子的背影,魏徵叹道:“后继无人啊……”

    一脸失落。

    房俊让两位小公主也坐下了,吩咐店主将拿手的糕点都摆上一些。衡山公主咬了一口包子又吐掉,小眉毛蹙起来,嫌弃道:“不好吃。”

    废话,能跟你家的御厨相比么?

    房俊也不理她,对魏徵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阴阳互补,刚柔并济。您老刚硬了一辈子,若是后辈继续刚硬下去,难免就有些过犹不及,依晚辈看,软一点更好。”

    何止下辈子继续如您一般刚硬会过犹不及?

    你这辈子就有些过头了!

    您活着的时候跟李二陛下硬杠,无论李二陛下是真当您是“千古人镜”以明自己得失给自己树立一个监督,还是利用您向天下人显示他“胸襟伟岸”的气度,李二陛下都可以容忍。

    但是您临死还要生前的进谏李二陛下的言辞记录下来……

    这就是搞事情了。

    魏徵这一辈子为何能有如此高的地位?因为他一直孜孜不倦、锲而不舍、无视生死的干一件事情——进谏。

    进谏这个词如何解释?

    最简单的来说,那就是“劝阻”。正是因为李二陛下有错,所以魏徵才会直言进谏。更为无语的是,魏徵临死竟然把自己说的话记录下来,交给起居郎褚遂良,这种举动你让李二陛下怎么想?

    如此一来,那些对话肯定会原原本本地出现在史书中。

    用李二陛下的名声来成全你自己“千古人镜”的声誉,你这不是自己作死么?



    一魏徵如此做法,导致的后果就是若干年后人们读了唐书史籍,肯定会称赞魏征是个足智多谋、犯颜敢谏的良臣;至于李二陛下的形象便没有魏征那么光辉了,人们在肯定他善于纳谏的同时,也会对他的执政能力、道德水准提出质疑……

    你如果不总是犯错,人家魏徵何以总是进谏?

    魏徵死的时候李二陛下并不知道他的这个想法,魏徵死后,褚遂良拿出魏徵给他的资料,请示李二陛下怎么办?李二陛下顿时就怒了,特么老子在你活着的时候百般忍耐,在你死后又给你这么高的待遇,还要将闺女给你当儿媳保你魏家永世富贵,结果你就拿老子的名声来抬高你自己的清誉?

    李二陛下暴怒之下,砸了魏徵的墓碑,取消了衡山公主跟魏叔玉的婚事。

    这不就是魏徵自己作死么?

    房俊觉得魏徵不错,便特意提醒了他一句,正如李二陛下曾经答允对魏徵“善始善终”那般,你就不要临死还要搞事情,恶心别人和恶心自己……

    魏徵有些怔忡,似乎在琢磨着房俊这句话。

    良久,才喟然一叹,继而转换话题:“二郎的确有才华,不仅将这数千灾民尽数安置,更能令其丰衣足食,不愧陛下夸赞你有宰辅之才,老夫亦是佩服。”

    房俊赶紧一抱拳:“哎呀呀,能够得到您老的一句褒扬之词,晚辈实在是受宠若惊,若是陛下在此,定然对晚辈羡慕嫉妒,他想要听您的依据夸赞,怕是等了好几十年吧?”

    晋阳公主听房俊说的趣怪,脑海里想象一下父皇每次被魏徵顶撞恼火不已的样子,掩嘴“噗嗤”一声笑出来。

    衡山公主则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魏徵顿时黑了脸,半晌才哼了一声:“好话有你这样的佞臣说就行了,哪里需要老夫凑趣?”

    房俊无语。

    我怎么就是佞臣了?

    不过跟魏徵这样的人不能讨论这个话题,否则定然被他喷死,错误能挑出一箩筐,这一点李二陛下怕是早就“深受其害”……

    房俊便问道:“您老正病着呢,何以大冬天跑到骊山来?难不成您心中敬佩晚辈将这农庄经营得红红火火,是以按捺不住心中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的崇敬之意,特意前来领略一番,以示尊敬?”

    晋阳公主笑弯了腰,两只大眼睛弯成月牙,又是吃惊又是崇拜的看着房俊:这天底下大抵也就姐夫能够在魏伯伯面前如此不着调的说话吧?

    连父皇都不敢呢,姐夫真厉害……

    魏徵也给气笑了,指着房俊笑道:“这天下论起面皮厚度来,你房二自称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房俊全当这是夸奖,咧嘴笑道:“不敢不敢,咱一向低调。”

    魏徵失笑摇头,精神似乎很不错。

    “要说敬意,老夫对你还有一些。不说别的,就说你这敛财之术,当真是冠绝古今。古之以来敛财者数不胜数,比你有钱的也有不少,但是别人敛财都是盘剥百姓、貪污国家,危害甚大。可是你不同,你的一件件一桩桩老夫都有所了解,不仅不会危害国家、苛待百姓,反而能造福苍生、有益国家,但从这一点来说,你比古往今来的富豪都强得多。老夫就不行了,读书可以,做事可以,唯独这个钱财与我无缘,到了如今依旧家无长物两袖清风,说出去好听,可是日子当真难过。今次是到山上的一处庙宇还愿,捐了十贯香油钱,搞得老夫好生心疼……”

    魏徵是真的清廉。

    据说魏徵死后,家中连一辆运载棺椁的大车都没有,李世民下诏厚葬魏徵,魏徵的妻子裴氏以魏徵生平生活简朴朴素,豪华的葬礼不是亡者之志为由拒绝。最后到底只有一辆小车装载魏徵灵柩,前往目的安葬。

    不说别的,只是这一点上就让房俊敬服,堂堂一朝宰辅死后连辆运棺材的大车都没有,放在后世你敢信?

    房俊脑中想起一个故事,就笑着说道:“管城子无肉食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文章功用不经世,何异丝窠缀露珠。校书著作频诏除,犹能上车问何如。忽忆僧床同野饭,梦随秋雁到东湖。”

    魏徵一愣,怎地作起诗来?

    略一思索,问道:“老夫寡闻,管城子是谁?”

    房俊也一愣,意识到出了口误。

    “管城子”是毛笔的代称,但是这个典故出自韩愈的《毛颖传》,但是大文豪韩愈现如今连单细胞都不是,又何来《毛颖传》呢?

    房俊摸摸鼻子,只好说道:“那是晚辈闲暇之时写的一篇杂文,代指毛笔。”

    魏徵点点头。

    孔方兄他是知道的,这首诗开篇就将毛笔称为管城子,将铜钱称为孔方兄,极尽诙谐之能事。然而细细咀嚼品味,却自有一股清新通透之率性,通过一种自嘲的手法尽抒胸中块垒!

    你看,这位管城子根本就没有封侯的相貌,那位孔方兄又早就对我发出了绝交的文书……所以我才会这么穷啊!

    房俊家财万贯,自然说不上“孔方兄有绝交书”,这就是给他魏徵的自嘲之诗。

    魏徵哈哈大笑,赞道:“起雄整,接跌宕,俱入妙,收远韵。房二郎不愧是诗才天授,这首小诗送给老夫,当真是入情入景,妙不可言!”

    虽然诗中有诸多之处与实情不符,但房俊作诗一向天马行空,从来都不是心有所感方能下笔成诗,人家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偏偏就是那么字字珠玑、句句经典!

    房俊害怕魏徵问他“管城子”的由来,他读过《毛颖传》,可是哪里记得全?

    赶紧起身道:“时辰不早,晚辈带两位殿下进庄子歇息,郑国公也早早归家,保重身体吧。”

    魏徵摆摆手,“去吧去吧。”

    然后又想起一事,问道:“听闻二郎再次在南洋得了一批紫檀木料?”

    “正是。”

    “那正好,老夫余日无多,记得给老夫挑一块上等的木料送到家中,这可比老夫以往准备的寿材强多了。不过说好了,没钱买,你得白送。”

    魏徵一脸坦然,张嘴要东西没有一丝半点的窘迫不好意思。

    房俊就笑道:“晚辈知道了,您穷嘛!送您一块就是了。”

    这才领着两位小公主告辞离去。

    待到房俊一走,魏叔玉方才进屋,忿忿不平道:“真是过分,有两个臭钱了不起吗?送就送,不送就拉倒,何必特意说一句咱们穷?”

    魏徵深深的注视儿子,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房俊最后的这句“您穷”,潜藏的话语是——因为您穷,所以我敬佩您,这才送您一块您买不起的上等紫檀木了当作寿材。

    没错,正是因为他穷,所以房俊才敬佩他。

    堂堂一朝宰辅买不起一块上等的紫檀木料,怎么会不让人心生敬佩呢?

    可惜自家儿子却不懂房俊的意思,认为房俊是在羞辱他……

    到了房俊那样的层次,还会因为一个人钱多钱少而尊重谁瞧不起谁么?反正整个大唐九成九的人都不如他有钱!正如官职到了魏徵这个地步,绝对不会因为别人的官大官小而区别对待一样。反正大唐九成九的人都没他官大……

    这就是差距,是由天赋所造成的差距,谁也无力更改。

    魏徵开始沉思房俊一开始说的那两句话。

    他已经刚硬了一辈子,是不是临死了还要再刚硬一次?

    默然良久,魏徵叹息道:“回家之后,你去褚遂良那里,将为父交给他的那些文稿要回来,统统都烧掉吧……”



    回到农庄,房俊直接给自己的亲兵部曲全都放假,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这些亲兵部曲一直都跟随在身边,牛渚矶之战、林邑国之战、两次剿灭海盗全都护卫在自己身边,俱是忠心耿耿不惧生死。是以房俊特意给大家多加赏赐,使其回家骨肉团聚,三日之后再来报道。

    房俊回归,庄子里顿时欢天喜地。

    相比房玄龄,他才是这里的主人、精神支柱!

    卢成一旦都不显老,笑呵呵的上前施礼:“侯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小老儿日盼夜盼,都快望穿秋水了……”

    忠厚的卢成难得如此诙谐的一面,房俊哈哈大笑:“您只要别变成望夫石就行。”

    卢成大汗:“那就对不能!”

    说笑一番,房俊问道:“棉花收成如何?”

    卢成答道:“今年关中雨水不多,但是咱家的水车沟渠灌溉便利,是以收成甚好,老奴特意空出一间库房安放棉花。只是请恕老奴多嘴,这东西看着洁白似雪柔软轻巧,但是棉籽被棉絮紧紧包裹,极难取出,实在是没什么用处。”

    “没用处?”

    房俊底气十足的拍拍卢成肩膀:“跟你说个秘密,这是能够改变世界的重要法宝!”

    卢成哭笑不得……

    房俊带着他去了书房,按照记忆画出了一辆轧花机。

    在桌上固定一个木架,架上部横安一木轴,一铁轴。铁轴在上,木轴在下。木轴右边装有曲柄。铁轴左边安装具有飞轮作用的十字形木架。工作时右手转动曲柄,与曲柄相联的碾轴随之转动,左脚踏动踏杆,使碾轴与下轴作等速运动,方向相反。二轴相轧,左手将籽棉添入轴间,则棉花被带出车前,棉籽落于车后。

    这玩意简单的要死,后世的一些山区和少数民族地区仍然有人使用。但是正所谓会则不难难则不会,在轧花机出现之前非常悠久的岁月里,因为不能轻易脱出棉花中的棉籽而使得更为保暖的棉花一直得到不要使用。

    卢成捧着图纸,有些懵:“就这个东西就能去除棉籽?”

    房俊一边继续画图纸,一边随口说道:“自然,大道至简这句话没听过?其实很多东西的原理都非常简单,就看你用不用心去钻研。”

    卢成撇嘴:“老奴钻研一辈子也弄不出来这东西啊!”

    正说着,房俊又画完了一幅图纸。

    卢成拿起来一看,更懵了:“侯爷,您让我制弓啊?”

    图纸上赫然是一张超大号的弓……

    房俊无语,自己画得不好?

    不过弹棉花的吊弓和弓箭相比的确是差不多,有了这个东西才会使得一缕一缕的棉花变得飘然若絮,棉花纤维才能够一丝一丝的紧紧插在一起。

    “找两个木匠尽快连夜打制出来,明天早晨试一试。”

    “诺!”

    卢成去过一个小匣子,将两张图纸视若珍宝一般放入其中,然后收入怀中抱着,这才出门去寻找木匠。在他看来,自家二郎的每一份图纸和配方都是无价之宝,若是传播出去那就是大大的损失。

    房俊则回到后宅。

    今天天气好,侍女们都在院子里浆洗衣物,见到房俊进来,都起身施礼。秀玉和郑秀儿还好,俏儿和秀烟望着房俊的眼神却都是水灵灵的满含幽怨……

    房俊有些尴尬。

    既然是侍候自己和公主的侍女,那自然是不能嫁出去的,自己以前许诺俏儿可以自己找婆家实在是有些无知。既然不能嫁出去,那他房俊就得负责。

    房俊心想这不算自己花心,是形势所迫,自己这是好人做好事,若是不收了她们反而是害了她们。为了人家小姑娘的终生幸福,自己还是勉为其难吧……

    进了屋内,秀玉取过一套常服给他换上,步入里屋。

    火炕烧的正暖,炕上一片狼藉……

    不知从何处得来一窝个猫崽子,一只正被衡山公主小手揪着后背的毛发弄得“喵喵”直叫,另一只则被晋阳公主追着满炕跑,装着瓜果的果盘也被打翻,乱糟糟一片。

    坐在角落里的高阳公主不时发出惊恐的尖叫,瑟瑟发抖的将靠近自己的猫崽子踹远,然后猫崽子以为她在跟它玩闹,便又死皮赖脸的扑上来,高阳公主花容失色,继续尖叫,踹远。

    然后又重复一遍。

    房俊瞠目结舌,这是闹哪样?

    高阳公主一见到房俊,顿时保持这防备的架势哭叫道:“房俊,快点将这些猫崽子拿走,太吓人了……”

    房俊大汗:“猫崽子而已,你不至于胆子这么小连猫都怕吧?”

    高阳公主快要疯了:“谁知道它们这么小也会掉毛啊?我现在全身都是毛啊,恶心死了,快点弄走,求求你。”

    衡山公主热得满头大汗,红扑扑的小脸满是兴奋,一伸手又拎起来一只,不顾小猫“喵喵”的哀叫,大叫道:“不要!小猫太好玩了,姐夫不能拿走!”

    高阳公主怒道:“必须拿走,不然连你一起送走!”

    衡山公主抗议:“为什么要那我送走?我又不是猫!”

    这小丫头见到猫崽子,就完全不怕高阳公主这个姐姐了……

    高阳公主拿她没法,只好冲着房俊嚷嚷:“房俊你听见没?快点弄走,统统弄走!”

    她快气疯了!

    两个小丫头来家里当灯泡就算了,现在居然敢不听话了?

    哼,治不了你们,还治不了你们的姐夫么?

    房俊一看确实不像样子,便虎着脸道:“都把猫放开,小猫身上都有虫子的,钻到你们身上会得病,赶紧都给我洗澡去!”

    这句话比高阳公主吼一万遍都好使,衡山公主麻利的松开猫,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多细细的猫毛,顿时害怕了,带着哭腔道:“姐夫救救我,我要生病了,呜呜……”

    “没事没事,快去洗澡就好了。”

    房俊连忙吩咐侍女带着两位公主去洗澡,庄子里有现成的温泉,走几步路就是了。

    晋阳公主笑眯眯的看着姐夫说瞎话,却不揭穿,乖乖的去洗澡。

    炕上的高阳公主这才松口气,命侍女将猫崽子全都抓走,丢得越远越好。

    “这些猫哪儿来的?”

    坐在窗前的桌旁,喝着茶水房俊问道。

    大唐的猫很少。

    这个时期的猫大多是野猫,不能放在家里养。

    《礼记·郊特牲》有提到猫的文本:“古之君子,使之必报之。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

    可见那个时候的猫是放在田里吃田鼠的,不是家猫。唐朝之前的家猫都是由西域胡商带来,自宋代以后经过大规模驯养,家猫才渐渐增多。

    这一窝猫崽子毛色雪白,显然不是大唐的野猫品种。

    高阳公主忿忿道:“刚刚你没回来,韩王妃听闻你到了庄子上便使人送来这一窝猫崽子,说是一个胡商送的。兕子和小幺喜欢得不行,我也瞅着软绵绵乖乖的挺可爱,就放到屋里。谁知道兕子和小幺这么疯,那猫崽子小小的居然会掉毛?”

    一说到掉毛,有轻微洁癖的公主殿下又受不了了,觉得浑身都痒痒,扯着房俊的手说道:“快点,我也要去洗澡!”

    你洗澡就洗澡,拽着我干嘛?

    房俊疑惑的看向高阳公主,高阳公主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

    房俊秒懂……

    看来在府里这位因为有两位小殿下睡在隔壁,这位始终放不开未免有些不过瘾。现在到了庄子里,既没有老人又能甩开两个小的,就有些春心蠢动了……

    房俊霍然起身:“没错,应当赶紧洗澡,不如就由微臣侍候殿下沐浴吧。”

    高阳公主脸儿有些红,嘴里却说道:“算你机灵吧,给你个机会。大把人等着侍候本殿下呢。”

    房俊大汗,臭丫头你要是敢找和尚侍候你,信不信哥们儿弄死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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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君,不玩了行不行?”

    “求求你放过我……”

    “驸马爷,饶了本宫好不好?”

    “死房俊,你是成心弄死本宫吧?”

    高阳公主勃然大怒,耍赖摔了棋盘!

    在温泉里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又亲热一番,公主殿下心神舒畅,便在温泉池外的暖房里拉着房俊下围棋。围棋这个东西下得好不好,跟人的智商是完全成正比的,高阳公主怎么可能是房俊的对手?

    下不过,公主就不想玩了,可房俊来了瘾头,拉着不让走。

    高阳公主倒也没有推脱,看在这个黑面神刚刚那么卖力侍候的份上,给他几分面子。可谁知道房俊毫不相让,公主殿下五战五败,谁输多了都会恼羞成怒,何况是傲娇的公主殿下?

    装温柔不成,干脆摔棋盘!

    房俊这个郁闷:“你也太赖了吧?想玩的也是你,不玩的还是你,霸道!”

    “哼!”

    高阳公主扬了扬尖俏的下颌,一脸傲娇:“本宫一向就是这么霸道,你能如何?”

    “呦呵!你掰着手指头数一数,放眼长安城敢这么跟我房二说话的有几个?赶紧道歉,本侯尚能原谅你年幼无知,否则等到本侯发火,后果自负!”

    房俊也来了脾气。

    高阳公主岂会怕他?

    停直了纤细的腰肢,娇俏的鼻子皱了皱,俏脸满是不屑的说道:“本宫还就不信了,房二郎你敢对本宫如何?”

    几个侍女在一旁侍候,见到小夫妻耍花枪都掩着嘴偷笑。

    房俊嘿嘿一笑,二话不说,一个饿虎扑食就扑了上去,将高阳公主按在身下,大手撩开锦绣宫装的衣襟就伸了进去。

    “哎呀!”

    高阳公主惊叫一声,要害已经落入敌手,一阵酥软蔓延全身,却又不肯服输,脸蛋儿嫣红死死咬着嘴唇拼力反抗。只是她小胳膊细腿儿的哪里是房俊的对手?反倒是挣扎之间身上刚刚穿好的宫装掩不住身体,时不时的有莹白泄出,看得房俊心头火热。

    本是想要逗一逗她,这是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回头冲着侍女吼道:“都出去!”

    虽然三妻四妾是男人最终极的幻想,但他总是不习惯在人前干那事儿……

    几个侍女脸儿红得滴血,垂着头蹑手蹑脚的溜掉。

    身后的暖房里先是传来公主殿下的喝叱,而后是惊叫,再然后就是猫儿一样的声音撩拨得人心头慌慌的……

    云收雨散。

    房俊光着膀子靠在抱枕上惬意的喝茶。

    这处暖房四周是水泥砌成的墙壁,密不透风隔凉隔热,屋顶镶嵌着宽大的玻璃,满室明媚阳光,温暖宜人。充足的阳光从屋顶的玻璃倾洒下来,照在高阳公主娇小匀称的胴体上,白得耀眼,纤毫毕现。

    公主殿下连续被折腾两次,早已浑身乏力慵懒的瘫软在那里,连起身都懒得动一下。

    “房俊,你就是个禽兽!”

    高阳公主咬着小白牙,恨恨瞪了房俊一眼,刚刚这家伙就是存心使坏,发着狂的用力,谁受得了?

    房俊呵呵一笑,痞里痞气的笑道:“那公主殿下是希望夫君我是只禽兽呢,还是禽兽不如?”

    高阳公主一愣。

    禽兽不如是什么意思?

    是不如禽兽呢,还是比禽兽还禽兽?

    拧着细眉想了想,好像两样都不太合适。前者自己岂不是守活寡?这事儿虽然羞羞,但是蛮快活的……后者更不行,现在这样自己就受不住了,若是功力翻一倍……

    “行吧,就继续当你的禽兽好了……”

    公主殿下只好无奈的妥协。

    夫妻两个又回到温泉池子里泡了一会儿,房俊温柔小意的替高阳公主清理身体,把高阳公主感动的一塌糊涂。这是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即便是贵为公主,在某些事情上地位也比男人低得多,像是房俊这样的举动在外界看来就是软骨头,是男人的耻辱。

    可房俊做起来动作轻柔满脸宠溺,怎能不让高阳公主心里像是灌了蜜一样甜蜜感动?

    “干嘛对我这么好?”

    昔日的小丫头已为人妇,褪去了青涩,增添了风韵,脸蛋儿却已然青春秀美有着少女一般的清纯。两只美眸宛如一泓秋水,里面的水波荡漾着几乎快要满溢出来。

    房俊忍不住俯下头去,在花瓣一般的粉唇上轻轻啄了一口,微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夫妇之间的事请有比描画眉毛还过分的,但这不正是闺房之乐么?

    高阳公主羞红着脸,咬着嘴唇,歪着头瞅着房俊菱角分明的俊脸,终于忍不住心底燃起的爱火,伸出两条欺霜赛雪的手臂,用纤纤玉手捧着房俊的脸,奉上自己的香唇……

    温泉池里恩爱缠绵,没有更过分的举动,却使得郎情妾意两相缱绻,水乳交融再无分彼此。

    刚刚穿好衣服,晋阳公主和衡山公主就跑了过来。

    衡山公主一进来就开始嚷嚷:“十七姐你和姐夫在做什么呢,为什么侍女守着门口不让我和兕子姐姐进来呀?”

    晋阳公主瞅着高阳公主白玉一般的脸蛋儿上染了胭脂一般艳光欲滴,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萌萌的关切道:“十七姐你脸好红诶,是生病了么?”

    这两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

    房俊偷笑。

    高阳公主弄了个大红脸,心说姐姐我何止脸上红?身上比这还红的地方多着呢……

    恶狠狠的瞪了房俊一眼,报复说道:“没有啊,姐姐身子好着呢。晚上想好了吃什么没?让你们姐夫亲自下厨给你们做。”

    “真哒?”

    晋阳公主两眼发亮,口水都快下来了。扭头看着房俊,奶声奶气的问道:“姐夫,真的我们想吃什么你都给什么做么?”

    衡山公主可没有吃过房俊做菜,皱着眉毛说道:“姐夫要下厨么?还是不要吧,万一做得很难吃,小幺要吃不饱饭呢……”

    房俊还未说话,晋阳公主便轻轻打了她一下,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傻瓜,姐夫做菜比宫里的御厨还要好,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衡山公主对于晋阳公主无比信任,顿时放下心,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拍手叫道:“我要吃金鱼!姐夫,把那几条金鱼炖了吃好不好?金鱼很漂亮,一定很好吃!”

    房俊大汗,这就是个小魔女啊……

    他看向晋阳公主,问道:“兕子想吃什么?”

    晋阳公主掰了掰手指,想了想,说道:“炖金鱼不好吃……”

    房俊点头,还是兕子比较可爱。

    孰料晋阳公主接着说道:“兕子要烤着吃!”

    房俊:“……”

    好吧,李二陛下那条霸王龙生出来的就没有一个不带着魔性!

    炖金鱼自然不行,烤金鱼也不可能。

    不过两位小公主也没有失望,房俊果真亲自下厨整治了满满一桌子山珍海味。今天刚好是华亭镇水师第一次送来海鱼,很多黄花鱼、鲈鱼,甚至还有几条三尺长的长江刀鱼,足足三四斤重,放到后世这一条鱼就得五十万起步,还是有价无市的那种。

    长江刀鱼最好的做法自然是清蒸,上辈子有幸吃过一回,记忆尤深,原因不仅仅是味道鲜美,更因为这玩意实在太贵……

    长江刀鱼肉质紧实而不干,细腻而鲜美,清淡的调料使得它的本味得以完整释放,鱼肉爽滑细嫩,细嚼还有丝丝淡甜,鲜美不可方物。黄花鱼和鲈鱼的做法也只能是炖,没有生抽没有蚝油连白糖都不纯,红烧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即便是这样,在房俊妙手整治之下,照样美味可口。

    不仅两个小公主吃得小肚子滚圆,就连高阳公主也意外多吃了半碗饭,吃完饭就歪在炕上直哼哼,一边回味着海鲜的美味一边埋怨房俊做得太好吃……

    房俊委屈得不行,谁叫你吃那么多来着?

    还没等消化食儿,卢成便过来了,说是轧花机已经做好……

    一棉桃剥开,轧花机的滚轴摇动,丝丝缕缕纤细雪白的棉絮从滚筒中间带过去,棉籽则被剥离出来。非常简单的一个装置,却使得脱籽非常便利。

    脱籽之后的棉花都是一缕一缕的,还不能使用。

    仆役们将一大箩筐棉桃脱籽之后,放在木槽里,木槽上面就悬挂着那张“大弓”,然后请示房俊应该如何操作。

    房俊淡定道:“要有不断创新的意识,自己钻研出来的学问方才更能印象深刻,更要有成为大唐第一批‘弹棉匠’的理想。人没有理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一众仆役大汗。

    咱就是个奴仆啊,不想当什么“弹棉匠”……

    房俊无动于衷,让他们自己试验、自己琢磨,他则袖手旁观。事实是弹棉花他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何曾自己亲自动过手?

    他也不会……

    不过弹棉花并不困难,只需要明白将棉花纤维打散使其纤维之间愈发紧密的原理就行了,当然想要弹得好是需要一定的天赋和长期的实践作为基础的。

    房家发奴仆显然智商在平均线之上,一个叫做赵二牛的少年呜呜喳喳比划半天,终于将棉花弹得似模似样。弹出来的棉花虽然远未到房俊想象中那么密实,但是洁白柔软像是一朵白云,摸上去又软又柔感受得到舒适的温度,早已使得一众仆役震惊不已。

    房俊当即拍板,任命这个赵二牛为房家“弹棉匠”的管事。

    赵二牛都快乐疯了,谁能想到自己只是一时脑子开了窍摆弄明白了二郎发明的这个器械,就陡然一下子成为管事了?难道是二郎看在大家都排行老二的份儿上才这么照顾?

    嗯,一定是这样,大家都“二”,所以亲近呐!

    命运真是太奇妙了,升职、加薪、然后做媒的定然家门口排成队,忽然就走上人生巅峰了!

    赵二牛二话不说,跪在地上“梆梆梆”就磕头,指天划地宣誓效忠。

    棉花弹出来了还不行,这样的棉花只能做棉袄、棉被,房俊自然不能满足。还得捻成线,然后纺成纱织成布,才能使得棉花走进千家万户,棉布低廉的成本优良的质量才能造福大众,顺带着给房俊带来海水一样的财富。

    当然,想要最大程度的显示棉花的价值,那得等到开发出军事用途之后了。

    很遗憾,房俊的化学是语文老师教的,无烟火药他打死也做不出来……

    捻线是一门很古老的手艺,民间也有很多原始的织布机,交给卢成来负责就行了,自己只需看看成品就好。工艺虽然原始落后,不过房俊实在不知道那种能够一次性放置几十个纱锭的纺织机是怎么做出来,只是在一张纸上写出来大致的工艺要求之后承诺谁能研发出更先进的纺织机就赏钱百贯,之后便索性不管。

    他很信任中华民族的智慧。

    大多数的时候他们只是不愿意去想或者懒得去向,缺少创新意识。等到他们有了足够的动力,就能立即开发出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切。

    叮嘱庄子里的棉花不能用机器脱籽,种子实在太过珍贵,他怕机器对种子外皮有损伤影响出苗率,必须手工脱籽。

    “开春之后,将庄子里所有的旱田全部种植棉花。”

    房俊吩咐道。

    占城稻属于南方稻种,北方气温低作物的生长周期缓慢,即便是有优良的稻种也达不到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的自然条件,只能在南方种植。

    房俊已经吩咐苏州刺史穆元佐,来年开春择地种植,看看能否适应长江流域的气候,若是不行,那就只能在闽粤一代推广。现在的闽粤一代局势并不稳定,闽地多蛮夷,粤地是冯家的地盘,随时都可能出现变化,一旦被他们得了先进的稻种无异于助长他们的野心。

    卢成吓了一跳,劝道:“二郎,这个要慎重啊。咱家的旱田很多,都种棉花的话,粮食就要少很多。”

    “放心,粮食有的是。”

    在林邑国购买粮食的船队估计黄河封冻之前就能将粮食运输回来,关中将再无缺粮之忧。棉花可是非常好的经济作物,织布之后卖出去,一亩田地的产出可以抵得上种植五亩粮食,何乐而不为?

    反正只要有钱,林邑国的稻米就会源源不断的运来关中。哪怕林邑国有了什么变数导致购不到稻米也没关系,南洋地方大着呢,只要有船队在手,哪怕买不来粮食,抢也能抢得到!

    “对了,你去跟媚娘说一声,从南洋带回来的那些紫檀木不要急着发卖,价格往死了要,宁愿让那些贵人买不起,也不能贱卖了!另外,挑两块上等的寿材给郑国公府送去,叮嘱下人客气一些。”

    檀香岛的紫檀木铺天盖地多得是,可房俊也没想将檀香木弄到烂大街贱卖的地步。檀香木是奢侈品,无关乎国计民生,从这上面发财一点道德影响都没有。这是整个水师的财源,要保持高额收入。

    没有实惠好处,谁给你卖命?

    *****

    房家仆人赶着大车招摇过市,车上那两根足有一尺粗的紫檀木引得路人纷纷惊叹。

    这个年代海运尚不发达,大唐不产紫檀,由海外流入的紫檀木极为有限,物以稀为贵,“寸檀寸金”的说法从汉朝就流传至今。当然路上的行人大抵是不识货的,可是早有一些路过的勋贵眼红的将此事传扬开。

    马车到达魏府的时候,魏叔玉得了老爹的吩咐正要前往褚遂良那里。见到由大门驶进来的马车上面这两根一尺粗的紫檀木,魏叔玉眼珠子都直了,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魏家就算再穷,见识总是有的。

    这两根紫檀木的价值绝对不下几千贯,刨开来做棺材的话不仅老爹老娘用不完,恐怕自己将来的那份都有着落了……

    果然不愧是房二,大唐最大的棒槌败家子,哪有这样子送礼的?一出手就要拿钱把人砸懵!

    魏徵的地位非同凡响,这次送礼是卢成亲自来的。在魏家仆役的安排下将紫檀木卸在一间库房里,卢成被叫到正堂。

    魏徵脸色有些灰败,精神甚是萎靡,强大精神道:“有劳了,回去跟二郎说,老夫多谢了。”

    然后命下人打赏卢成。

    卢成拒绝,躬着身子笑道:“怎敢收郑国公的赏?我家二郎说了,郑国公已然与孔方兄绝交,莫让此等俗物污了郑国公的眼睛。”

    魏徵呵呵笑道:“有趣,有趣。房家当真是卧虎藏龙啊,一个管事就能有这番雅致,是房家的老人了吧?”

    卢成恭敬道:“老奴是妇人的陪嫁,在房家几十年了。”

    魏徵恍然点头:“原来是范阳卢氏出身,难怪,难怪。”

    作为五姓七宗之一,范阳卢氏的底蕴自然不必多说,能够跟着卢氏小姐陪嫁的管事显然都是读过书的,岂能与一般的乡下财主家的管事相提并论?

    交谈了几句,卢成告辞离开。

    魏徵冲着魏叔玉摆摆手:“去褚家吧。”

    魏叔玉点头,转身离去。

    到了褚家,正好赶上褚遂良未曾出门。

    魏家和褚家乃是世交,魏叔玉前来言明奉了父亲之命,褚家的门子未经通报便直接将魏叔玉请到书房。

    褚遂良穿着一身常服,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见到魏叔玉恭敬施礼,便摆摆手随意说道:“自家人何必客气?快坐。”

    魏叔玉自然不能失礼,行过礼后落座,褚遂良便问道:“贤侄此来,可是有事?”

    魏叔玉为人耿直木讷,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委婉什么的根本不会,遂直言道:“家父有命,让小侄前来取回先前交于褚世叔的书稿。”



    一魏叔玉说道:“家父有命,让小侄前来取回先前交于褚世叔的书稿。”

    褚遂良一愣,忙问道:“为何?”

    魏叔玉迟疑道:“家父……大抵是改主意了吧?”

    褚遂良闻言,差点激动得哭出来。

    老魏你终于醒悟了么?

    你可知兄弟这些日子承受了多少煎熬呦!

    褚遂良与魏徵交情甚好,简直可以用“相交莫逆”来形容。二人同样酷爱书法,在这一点上亦可称为知音。最重要的是,正是魏徵在李二陛下面前举荐学法颇有造诣的褚遂良担任起居郎一职,时常陪伴君侧,李二陛下爱其书法,致使褚遂良由一个普通文学青年代替刚刚死去的虞世南,一跃而成为李二陛下身边的大红人。

    这是知遇之恩!

    魏徵能将记录自己一生言论谏言的文稿交付给褚遂良,足见对其之信任。而褚遂良得了这份文稿,却是日夜纠结寝食难安,不知如何是好。

    头发都愁白了好多……

    这份书稿简直就是烫手的山芋,拿出来记录典册告知天下,魏徵的目的达到了,可李二陛下的形象彻底完蛋。他褚遂良无根无底,凭借的就是圣眷才走到今时今日之地位,惹恼了大领导还能有好下场?

    若是不拿出来,或者私下里交给李二陛下,那么他的地位不仅无忧还可以进一步得到李二陛下的信任。但是如此一来就辜负了魏徵,老魏临死之前所托非人,怕是到了阴曹地府都能来找他算账吧?

    左右不行,褚遂良都快疯了。

    权衡轻重,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褚遂良渐渐倾向辜负魏徵,将书稿私底下交给李二陛下。没办法,友情虽重,可哪里比得上前程重要?

    至多等到老魏死后自己多多看顾着点他的家人,来弥补今日之遗憾吧……

    他心中想的不错,事实却并非如此。

    一个自私自利可以为了前程出卖朋友、恩人的人,他又怎么会为了不相干的奋力一搏呢?

    魏徵死后,正是他将这份书稿交给李二陛下,惹得李二陛下勃然大怒,砸了魏徵的墓碑,取消了衡山公主与魏叔玉的婚事。那个时候的褚遂良在干什么?

    他什么也没干,就默默的看着……

    当然,这是后话。

    听闻魏叔玉说魏徵要拿回书稿,褚遂良只觉得心口的大石陡然不见,天也青了,云也白了,一口长气喘出来通体舒泰,欣然笑道:“令尊终于想通了?哎呀呀,这的确是好事。某几次三番的劝阻令尊,却总是不听一意孤行,某虽知将这些书稿公布出去极为不妥,但感念令尊的知遇之恩和彼此的交情,实是不忍拒绝,左右为难。”

    魏叔玉哪里知道这些书稿公布与否有什么干系?

    只好顺着褚遂良的话语说道:“是啊,家父这些日子精神好了一些,大抵是思虑周详得多,便改了主意。”

    他才不会说是房俊相劝才致使父亲改主意,他也不认为那个棒槌有那个能耐。

    褚遂良也以为是魏徵自己想明白了,心里高兴,便在书柜最上头那些来一摞用黄麻纸包裹得整整齐齐的书稿,交给魏叔玉道:“都在这里了,这可是令尊一生的心血,一定要好好保存。”

    至于这些书稿日后若是再流传出来怎么办,褚遂良完全不管,反正到那个时候都跟他没关系了,怎么也埋怨不到他的身上来……

    魏叔玉接过书稿,便告辞离开。

    他拙于言辞不善交际,再坐一会儿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褚遂良微微摇头,虎父犬子啊!

    魏徵一生刚强言辞如刀,谁知生个儿子居然是个愚笨木讷的闷葫芦?

    在书房坐了一会儿,褚遂良觉得现在书稿既然魏徵拿了回去,这件事情就告一段落。自己若是能在李二陛下言及此事,非但不会对魏徵搞成影响,还会显得自己体谅君上……

    善于钻营的褚遂良当即换了穿戴,出门乘坐马车直奔皇宫。

    他是起居郎,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官员,负责的就是记录皇帝的言行,禁卫自然不会阻拦,由一名内侍带着就直奔皇帝的寝宫神龙殿。

    褚遂良进了大殿,方才发现另有大臣正在接受陛下接见。

    正是房俊……

    李二陛下正与房俊谈着什么,见到褚遂良,略感诧异道:“登善何以入宫?若朕没记错,今日不是你轮值吧。”

    登善,是褚遂良的字。

    褚遂良施礼道:“微臣见过陛下,实是有一件事想要说与陛下知道。”

    说着,眼睛瞄了房俊一眼。

    房俊起身道:“那微臣暂且告退……”

    “诶,无妨。”

    李二陛下摆摆手示意房俊坐下,对褚遂良微笑说道:“有何事登善直言即可,房俊不是外人。”

    褚遂良表情不变,心里却是满是羡慕嫉妒恨!

    能让皇帝说一句“不是外人”,这是何等的荣宠?

    不就是仗着你有个好爹,娶了个好媳妇吗?

    压制住心里翻腾的醋意,褚遂良便将魏徵叫记录了平素言论的书稿交付与他一事。

    李二陛下顿时就火了!

    “他魏徵想要干什么?以朕的形象来映衬他魏徵的清誉?老匹夫,朕跟你没完!来人,将魏徵这个老匹夫给朕缉拿入宫,朕要当面问问他,他那肚子里都是狼心狗肺吗?”

    不怪李二陛下如此恼怒。

    甭管他与魏徵之间的关系是明面上的“明君贤臣”亦或是暗地里的“相互利用”,也别管李二陛下是树立魏徵的典型来映衬自己善于纳谏的形象,总之李二陛下的气度绝对是有的,他曾当着别人的面给过魏徵承诺——善始善终!

    咱们这一场既然戏演了一辈子,那就一直演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话说谁要是将一场戏演了一辈子,假戏也就成了真戏。

    到那个时候圣君贤臣,相得益彰,必将是一段千古流传的佳话,两人各得其所,何乐而不为?

    可现在魏徵居然不演了,非但不演了,还要自己当导演另外排一出戏!

    这叫李二陛下如何能忍?

    若是魏徵死后这份文稿流传出来,事情的性质就会发生根本的转变。魏徵仍然还是那个铁骨铮铮的一代诤臣,清正廉明刚烈高尚,而他李二陛下就是那个映衬魏徵伟大的反面典型……

    而且李二陛下到时候越是恼怒、越是惩罚魏徵的后人,就越是显得魏徵的伟大!

    老匹夫着实阴险!

    李二陛下出离愤怒!

    褚遂良完全傻眼,这跟他预想得不对啊!

    在他想来,魏徵固然有错,但是能够迷途知返知错改过,说明他心里感激这么多年来李二陛下的还厚和善待,毕竟若是换了别的皇帝说不得老早就将魏徵给砍了……

    面对一个感念恩情从而悬崖勒马的魏徵,李二陛下应当欣慰才是啊,何以居然这般恼怒?

    褚遂良暗暗叫苦,这若是将魏徵弄来当堂对质,自己岂非里外不是人?

    赶紧劝阻道:“陛下息怒,郑国公也是一时糊涂……”

    “放屁!这是一时糊涂吗?这是要将朕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地,这是要朕背负千古昏君的骂名!褚遂良,你也不是个东西!魏徵交给你这份文稿,你何以隐瞒不告知于朕?今日魏徵取回文稿你才说出来,若是魏徵没有回心转意,是不是你就偷偷将此记录在案,流传于后世?其心可诛!”

    李二陛下勃然大怒,指着褚遂良的鼻子大骂。

    褚遂良老脸煞白,冷汗涔涔而下,被李二陛下的怒态吓得心胆俱裂,慌忙辩解道:“陛下息怒,陛下明鉴,微臣岂敢有这等私心?正是微臣苦苦劝解,郑国公方才回心转意收回文稿,微臣只是不想使得陛下与郑国公君臣失和这才隐瞒未报,陛下明鉴呐!”

    褚遂良也算是急中生智,将魏徵回心转意归纳到自己劝解功劳。

    事实上他的确是劝了好几次,可问题是魏徵根本没听啊……



    一李二陛下怒气未竭,不过并未再冲褚遂良发火。

    他脾气刚烈不假,却非是迁怒于人的性格,此事错在魏徵居心不良忘恩负义,罔顾朕这么多年对他的谦让隐忍,居然临死还要恶心朕一回,当真是可恶!

    褚遂良未曾将此事告于自己知道,也算情有可原。他记得褚遂良便是以往魏徵举荐于自己,而自己见他书法造诣不下于虞世南这才渐渐重用。

    魏徵于褚遂良由知遇之恩,褚遂良肯轻易出卖魏徵而是反复劝阻终至魏徵回心转意,可以功过相抵。

    李二陛下一脸怒气,拍着拍着桌案道:“来人!”

    自有两名禁卫小跑进大殿,等候皇帝吩咐。

    “速速去将魏徵给朕叫来,朕要好好问问他,这些年可曾薄待他半分,何以如此轻辱于朕?”

    “诺!”

    两个禁卫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褚遂良暗暗吁了口气,陛下总算不追究自己的责任了,叫来魏徵也没什么,依着魏徵那脾气,李二陛下一发火两人绝对正面硬杠谁也不服谁,魏徵非但不会说出他改变主意的原因,甚至会梗着脖子表示还要将书稿流传下去。

    如此一来,自己总算是安全上岸……

    “且慢!”

    一人出言喝止,两名禁卫到了门口,回头望了一眼,犹豫着停下脚步。

    褚遂良抬头一看,是一直未曾作声的房俊喝止了禁卫。

    正巧房俊也向他看来,两人目光相触,褚遂良陡然发现房俊这张周正的黑脸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意,心里便是一沉。这个小王八蛋与自己素来不睦,可别是要搞事情吧?

    心里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件事与房俊能扯上什么关系,便又稍稍放下心来。

    李二陛下不悦的叱责房俊道:“此事与你无关,老实在一边待着,免得朕连你一起收拾!”

    褚遂良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陛下这话听着很是严厉毫不客气,但也正显示出非同一般的亲近,这房俊果然是简在帝心,自己这个外人眼中陛下身边的第一红人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房俊倒是毫不害怕,笑吟吟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件事还真就微臣有点关系。”

    李二陛下一愣:“与你何干?”

    房俊笑道:“昨日微臣回骊山农庄,正巧碰上进香还愿的郑国公,在庄子里的小铺中畅谈一番。郑国公说他穷,跟微臣讨要一块上等的檀香木料做寿材,微臣自然不能拒绝,还顺带着送了郑国公一首诗。”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那老匹夫也配得上有人作诗奉承?”

    话说得不客气,但是语气还好。

    房俊便说道:“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

    将那首诗念了一遍。

    果然,李二陛下皱眉道:“孔方兄乃是指铜钱,这管城子又是何物?”

    房俊只得将谎话又说了一遍,心里琢磨自己是不是好生想想《毛颖传》还记得多少,抽空将其默写出来?不然不好圆谎啊!

    褚遂良心中默念一番,暗叹口气,房俊之诗才果然天赋异禀,我不如多矣。感叹一番,随即心中疑惑,这时候你提作诗干什么?显示你的才华么?

    到底是足智多谋之辈,只是稍一沉思,便即恍然。

    这小子是在给魏徵洗白!

    果然,李二陛下沉思半晌,哼了一声:“那老匹夫果真穷得连一副寿材都买不起?”

    火气已然消减了甚多。

    无论如何,魏徵身在中枢多年,说是权柄赫赫亦不过为,到了暮年居然买不起一副上好的寿材,单单清廉如水这一点就值得让人心生敬佩。

    人皆自私,能做到面对金银财帛坚守底线多年,殊为不易。

    也罢,既然那老匹夫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所以及时改了主意总算没有造成后果,便放他这一遭吧。反正老匹夫都要死了,自己忍了他半辈子,何必在意这最后一点时间?

    房俊感觉到李二陛下心意的转变,说到底,这位皇帝陛下最是在乎自己的名声,现如今这样最好,魏徵没有爆出他的文稿记录,李二陛下形象依旧良好,君臣之间的佳话依旧能流传千古,可谓皆大欢喜。

    房俊瞄了褚遂良一眼,对李二陛下说道:“微臣与郑国公相谈甚欢,也说了一句题外话,现在想来,却是有些不太妥当了。”

    李二陛下眉毛一挑:“嗯?还说了什么?”

    褚遂良却心中一跳,有些不好的预感。

    房俊呵呵一笑,说道:“微臣跟郑国公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是以世人皆爱惜名声,甚至犹过于性命。郑国公爱护身后之名,旁人亦是如此,哪管他贩夫走卒还是帝王将相!’郑国公听后若有所思……”

    李二陛下愣住了。

    这话什么意思?

    这就是在劝阻魏徵,你爱惜身后之名,皇帝同样也爱惜啊!你为了自己身后之名将这些年的谏言记录下来公之于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陛下的身后之名怎么办?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怎么能为了自己而坑害皇帝呢?

    李二陛下瞅了房俊一眼,这小子面带微笑一脸淡定,应当是不会撒谎的,那么……

    “褚遂良,你跟朕说说,你是如何劝阻魏徵回心转意的?”

    李二陛下脸色阴沉,死死盯着褚遂良。

    你不是说魏徵回心转意是你劝的么?

    可分明就是因为房俊对魏徵说了这么一番话,魏徵才幡然醒悟回心转意!

    敢骗朕?

    “噗通!”

    褚遂良肝胆俱裂,浑身汗出如浆,大叫道:“陛下明鉴!微臣不敢撒谎,微臣的确劝过郑国公……”

    “也就是说你的确劝过,但是魏徵回心转意,并不是你所劝的原因了?”

    褚遂良不敢狡辩,以头顿地,颤声道:“陛下恕罪……”

    他后悔得差点拿刀子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怎么就乱说话呢?

    怎么就贪功呢?

    怎么就没想到人家魏徵是因为房俊的劝阻才改了主意呢?

    现在好了,功劳没有,反而惹恼了陛下。升官没指望,搞不好还得一撸到底……

    房俊太坏了啊!

    就算魏徵是你劝的,在这里说出来对你也没啥好处啊?简直就是损人不利己的典范,专门在这儿坑自己!

    褚遂良后悔不迭,怎么就这么巧偏偏是房俊劝阻魏徵的呢?

    李二陛下脸色变幻,强抑着怒气。

    大唐没有因言致死这么一说,亦不会因言获罪,褚遂良虽然欺骗他,但是他也相信褚遂良定然是当真劝阻过魏徵的,只不过他没劝阻得了。现在房俊劝阻魏徵改了主意,褚遂良不知内情,便冒领功劳。

    阴差阳错,这就不好处置了。

    何况这家伙一笔字写得确实好,有点不忍将之发配出去啊……

    房俊瞄了李二陛下的脸色一眼,在一旁幽幽说道:“陛下息怒,此事既然郑国公已然悔过,那就不宜宣扬。至于起居郎……其实也没错,微臣相信,就算郑国公不改主意,他亦会将郑国公的文稿呈交于陛下。起居郎,您说是不是?”

    褚遂良真想蹦起来指着房俊的鼻子大骂——

    老子干你滴娘!

    你小子良心坏透了,就算我有错在先,但是落井下石的这么彻底你至于吗?

    你这话问的,让我怎么回答?

    我说是,那就是出卖魏徵忘恩负义,当年的知遇之恩多年的莫逆交情全都是狗屁;

    我说不是,那就是串通魏徵蒙骗陛下,辜负陛下信任喜爱之厚恩,任凭魏徵抹黑陛下却无动于衷……

    褚遂良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一切错误的根源就在于当初不应当接受魏徵的那份书稿,哪怕那个时候得罪了魏徵,起码能在陛下面下讨个好。

    现在特么里外不是人,怎么走都是错……



    一褚遂良恨不得将房俊捏扁了嚼碎了吞到肚子里去。

    这个黑小子太坏了,“落井下石”的手段玩得娴熟无比,被他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一搞,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形象算是要完……

    褚遂良不明白房俊为什么要搞死自己,他也顾不得去想,跪在地上将头磕得“梆梆”作响,一会儿功夫脑门儿就乌青一片。

    “陛下,微臣确实有错,但是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啊!微臣的确劝过郑国公多次,故此这一次郑国公忽然回心转意,微臣自以为是自己劝阻的功劳,却不曾想到是房驸马的劝导起了作用,请陛下明鉴。”

    这人的确是才思敏捷,一转眼珠儿就想到脱身之策。

    狡辩是肯定不行的,陛下最是讨厌那种犯错不承认的臣子,认为那是没担当。承认更不行,那不就是欺君罔上么?丢官罢职都是轻的,搞不好就是流放琼州……

    万般无奈,只能混淆视线。

    李二陛下果然蹙起眉头,怒气消减了几分,口气却依旧严厉:“你当朕是好糊弄的吗?真是该死!”

    褚遂良不知房俊也劝了魏徵,所以认为魏徵的回心转意是他劝阻的结果,这倒也说得过去。至于跑到自己面前邀功,虽然轻浮了一些,却也不当大事……

    房俊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这老东西当真狡猾。

    褚遂良不知房俊为何针对他,房俊自己却是清清楚楚。

    看他不顺眼以及以往的龌蹉不睦算是一方面,但是房俊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去对付一个皇帝近臣。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个褚遂良日后会成为关陇集团的中坚力量!

    历史上李治废后想要册立武媚娘的时候褚遂良坚决反对,并不是他对大唐帝国有多么忠诚,而是站在关陇集团的立场上不得意做出的态度。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集团全力拥护王皇后,因为王皇后出身太原王氏,是关陇集团的“自己人”,武媚娘则什么都不是……

    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这原本无可厚非。

    但是褚遂良其人毫无风骨可言,在被李治贬黜爱州之时,上疏李治求饶。言道“臣在李承乾与李泰争夺储位之时便已经效忠陛下”,暗示若非有他李二陛下面前说好话,这皇位未必就是李治了。他打了一张感情牌,希望能感动李治念及昔日功绩回心转意。

    要说这也算是实话,褚遂良的确在李治登基的过程中出了不少力,然而对于此刻完全被武媚娘的枕头风哄得迷迷糊糊的李治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武媚娘恨极褚遂良,事实证明一个女人的恨意是很有可能“绵绵无绝期”的,甚至在褚遂良死后亦不解恨,将其家人子孙悉数流放安南,此生不得回到长安。

    现在历史变了很多,武媚娘成了自己的小妾,李治大抵也很难有机会登上皇位。但是历史有其惯性,褚遂良靠向关陇集团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房俊现如今与关陇集团当面锣对面鼓的硬怼,怎么会任由这样一个关陇集团的心腹留在李二陛下身边?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自己下了绊子……

    所以哪怕此人不能铲除,也必须使其远离李二陛下。

    房俊心念电转,知道李二陛下现在处置褚遂良的心意已经很淡,便说道:“陛下,这件事起居郎有错,但是罪不至死……”

    李二陛下有些尴尬,我随口说说而已啊,这么点事儿还能就将人砍头了?可他还不能说“我就是随便说说”,他是皇帝啊,皇帝是要威严刚正的,怎么能随口胡说呢?

    金口御言,说了就得算,否则威严何在?

    褚遂良却差点吓死,陛下虽然嘴上说“该死”,但是任谁都能看出不过是一句气话,不当真。可是你这么郑重其事的说出来是要干嘛?

    他心里扑腾扑腾的跳,眼巴巴的瞅着房俊,求神拜佛希望房俊嘴里能说句好话。

    然而神仙到底有没有他不知道,但就算有也没听见他的祈祷……

    只听房俊慢条斯理的说道:“起居郎能知恩图报,不将郑国公嘱托只是泄露半分,足见乃是一个赤诚君子。但是其隐瞒事实欺瞒陛下却也不可饶恕,死不足惜!”

    褚遂良只觉得脑袋像是被棍子敲了一下狠的,这棒槌是致我于死地么?

    他刚想要大呼喝骂,就听房俊又说道:“但是陛下仁厚慈爱天下皆知,怎么会不给犯错的臣子一个悔过的机会呢?正好京兆府尚缺少一名书记官,不若便将起居郎调离门下,充任京兆府的书记官如何?”

    褚遂良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骂人话语咽了回去,心里居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人就是这样,当陡然发现面临的严重惩罚变轻了,会很容易就接受,哪怕那个严重处罚其实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褚遂良也是随即醒悟过来这个道理,但是他能说什么呢?

    在纠缠下去,那可就当真惹恼了陛下,再有房俊在一旁添油加醋落井下石,后果不堪设想……

    褚遂良赶紧说道:“微臣有错,微臣请求陛下念在这些年侍候左右的功劳,允许微臣前往京兆府任职,戴罪立功,忠君报国!”

    李二陛下斜睨了房俊一眼,有些无语。

    这么点事儿,至于么?

    他是真的喜欢褚遂良的字,这调到京兆府了,自己身边又少了一个书法大家,闲暇之时欣赏不到那笔走龙蛇的惬意,难免寂寞了一些。

    不过房俊的面子他是必然要给的,虽然不知道今日房俊为何处处针对褚遂良……

    房俊和褚遂良,在李二陛下的心里地位全然不同,说是天壤之别亦不为过。

    “行了,赶紧退出去吧,日后去京兆府任职,切记要勤勉做事、踏实做人!”

    李二陛下挥挥手,说道。

    “诺!微臣定然不负陛下的厚望……”

    褚遂良眼角噙着泪,起身默默告退。

    从六品的起居郎就这么没了,京兆府的书记官又是几品?

    怕是一品不品吧……

    最关键的是起居郎是陛下的近臣,日日得见天颜,不定什么时候将陛下哄开心了展示了自己的能力,那就是平步青云直上云霄!可是京兆府的书记官……这辈子还有机会见到陛下么?

    褚遂良郁闷的真的想哭。

    自己真是倒霉催的,老老实实的将这件事过去不就完了?

    现在到京兆府任职,那就是落入房俊的手中,这日子没发过了……

    待到褚遂良退下,李二陛下一脸阴沉,不悦道:“何必如此针对褚遂良?此人虽然轻浮了一些,但是到底是个有才华的,如此打压,殊无容人之量。想要做事就得能收服各种各样的人为你所用,这天下哪里来的那么多如同你爹一般的赤诚君子?”

    支持房俊,并不代表李二陛下心里舒坦。

    他总觉得自己被房俊给当枪使了……

    房俊一本正经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吾大唐方能千秋万载,陛下方能一统天下!褚遂良固然有才华,然其心术不正性情浮躁,此人虽然不算奸佞,但服侍于陛下身边,难免有所疏漏。”

    话里话外,这人人品不行!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将朕当后主刘禅么?褚遂良是不是奸佞姑且不论,依朕看你才是大唐最大的一个奸佞!”

    房俊大汗:“谢陛下夸赞。”

    李二陛下被他的无耻气笑了:“这是夸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