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证和子孝来啦,你们刚才去哪儿了,找都找不到人。”
姜芃姬一身盔甲全是血,有新鲜的,还有干涸发暗的,一副刚从战场下来的模样。
她身旁的大刀破了无数口子,刀刃卷边,上面还挂着不知是谁的碎肉。
姜芃姬浑然不觉,左手抓着几只金锭,右手挂着十数串东珠。
她身边全是大大小小的箱子,每一口箱子都堆积了无数的金银珠宝,亮得闪瞎人眼。
这还不算完,还有兵卒吭哧吭哧扛着箱子过来——
瞧他们吃力的模样,完全能想象出箱子的分量有多重。
无一例外,这些箱子全是从北疆贵胄和皇庭私库搜刮出来的。
亓官让说,“城墙风光正好,所以爬上去瞧了一瞧。”
“什么景色这么好瞧?”姜芃姬手中挂着十数串东珠项链,每一颗珠子都圆润饱满、色泽温润,全是极品东珠,直播间观众嗷嗷直叫,“你们再晚来一会儿,可就分不到了。”
亓官让嘴角微抽。
攻陷北疆,她率领的强军会载入史册,可主公这么一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土匪气。
他们是正规军,不是乌合之众!
“啧啧——北疆还真是富得流油——早知如此,以前就应该下手更狠一些。”
姜芃姬随手把东珠项链和金锭丢了回去。
听着物件碰撞的声音,观众们小心脏都提起来了。
败家子儿,不小心摔坏了咋办?
【烟火纪元】:主播,你把手伸进箱子里搅一搅呗,我看看是不是和电视剧道具一样。这么一大口箱子啊,难不成真的表里如一,从箱底到箱口,全是货真价实的金银珠宝?
【一夏际星】:肯定是真的呀,这又不是拍电视剧,不可能只有上面一层,下面全是空心。如果北疆贵胄敢用假货蒙骗主播,说不定主播会把他们从阎王爷那儿抓回来,一顿鞭尸。
【妖精女王的绯红】:亲亲脑公,你发了横财,宝宝是不是可以双十一买买买啦——
【波图斯的舞弥】:求一个能帮宝宝清空购物车的主播——
姜芃姬暗中撇了撇嘴,北疆不会将假货放在府中私库,若是呈上来的是假货,那肯定有人中饱私囊。不过她治军严厉,估计没人敢这么做,要是有人顶风作案,至多贪点儿小财。
水至清则无鱼,姜芃姬也不会做得太过火。
只要不是违反原则性的纪律问题,例如奸银抢劫、残杀无辜,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亓官让笑着道,“如今也不迟——”
北疆皇庭已经覆灭,大半贵胄也在王城之内。
剩下的都是小部落,花点儿时间便能彻底剿灭,搜刮来的银钱还不都是主公的?
姜芃姬听着这话觉得舒心,不过更舒心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姜弄琴身穿一袭甲胄,浑身血气地走来,抱拳道,“末将参见主公。”
“姜校尉,要不要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你喜欢的,挑些回去犒赏女营将士。”
姜芃姬热情招呼,此次战役,女营不仅在正面战场立下赫赫大功,后勤更是建树颇丰。
她不会亏待功臣,只是——
姿态太豪放了。
“末将替女营谢过主公厚赏。”姜弄琴道,“回禀主公,兵卒在皇庭发现一具腐烂严重的男尸,男尸尸体腐烂生蛆,但身上却穿着龙袍样式的衣裳。仔细盘问宫娥,这才发现对方身份。”
“抬上来看看——”姜芃姬挑眉,道,“难不成是北疆大王?”
女营兵卒抬着担架上来,担架上盖着一床薄被,饶是如此也遮掩不住冲天臭气。
姜芃姬不嫌臭气,蹲身掀开薄被一脚,露出那具身着龙袍的男尸。
不过一秒,密密麻麻的护体弹幕铺天盖而来,几乎遮住屏幕的每一个角落。
观众们也算见多识广了,但从未见过腐烂程度如此严重的男尸!
口味太重了!
大半张脸已经烂光了,尸水四溢,密密麻麻的蛆虫从半露的鼻骨孔爬出,钻入眉骨下方的窟窿,皮肉几乎没有一块儿好的,仔细一瞧,里头也是蠕动的白胖蛆虫。脖子和锁骨已经烂得差不多,皮肉欲掉不掉地挂着,隐隐能看到蛆虫在锁骨和颈骨爬上爬下——
再往下,观众们根本不敢看,全去呕吐了。
姜芃姬却淡定自若地道,“看这骨龄,年纪倒是符合——”
姜弄琴也感慨道,“听闻北疆大王也是一代枭雄,威名赫赫,没想到他会中风瘫痪,饿死床榻,尸体腐烂成这样也没有人收殓——这般下场,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膝下九个王子,每一个都惨死,连他自己都落得如此下场。
“唏嘘么?”姜芃姬冷笑,“乱世人命如草芥,若我失败了,也许下场连他都不如。”
不管怎么说,北疆大王还能留有全尸。
如今这乱世,多少人死无全尸啊。
姜弄琴道,“主公武运昌隆,必然长命久安!”
姜芃姬哑然失笑,“抬下去烧了吧,腐烂尸体留着容易引起疫病,不干净。”
北疆大王的尸体被抬下去,李赟又送上来另外四具尸体。
“他们又是谁?”
一具焦尸,一具尸体已经浮现尸斑,另外两具血肉模糊,亲妈来了都认不出啊。
一旁的李赟道,“据人辨认,这具焦尸是北疆大王第六子,这具是三子,看伤口应该是自尽的,他的尸体是士兵们从北疆牢狱中发现的,另外两具分别是北疆大王的长子和五子——”
姜芃姬内心默默算了算,北疆九个王子全部阵亡了呀。
她揉了揉眉头,挥手道,“他们的尸体也送下去,统一处理了。”
一家人讲究团团圆圆、整整齐齐。
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还挺仁慈的。
不多时,符望过来复命。
“主公,人已经全部抓来,请您清点。”
王城这个地方,贵族的数量也许比蚊子都多。
符望递上一本册子,上面详细记录所有北疆权贵的名字,名字后面跟着家眷人数,总数逼近一万五。
姜芃姬粗略一看便搁在一旁,表情冷漠,近乎无情,她道,“大军已经将王城围得水泄不通,如今连蚊子都飞不出去一只……若是有漏网之鱼,符望,你自己提头来见!”
符望抱拳道,“末将领命。”
副将跟在符望身后离开,走远之后,他迟疑地问,“将军,那些人——全杀了?”
符望冷笑地提起武器,“没听主公说了?若有一条漏网之鱼,我便要提头去见她。”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就别杀我,求求你们,你们要多少金银珠宝,我都给你啊——”
“你们要什么都给你,只求别杀我——”
万般求饶,眼前的死神也无动于衷。
在死亡的威胁下,这些人崩溃了,情绪失控。
“柳羲——你不得好死——”
“柳贼!咒你生生世世难以善终,生女为娼,生男为盗——我们会在地狱看着的——”
“阿母,我好怕啊,我不想死啊,阿母——”
“阿父,阿父你在哪里呀——我好怕——”
……
声声凄厉的毒咒传入符望耳中,分明已经走远了,但总觉得有人在耳边幽咽哭泣。
若是普通人,如今怕是会心里难受,符望却面色如常。
“唉——将军,你说主公这么做会不会太——”
跟随符望执行屠杀命令的副将面露不忍之色,他的心境远没有符望那么强大冷硬。
不怪他心软,北疆蛮人是死有余辜,杀几个他都不眨眼的。
不过,那些老弱妇孺应该是无辜的啊,他甚至还看到不满月的孩子和怀孕数月的妇女。
纵然同情,奈何军令如山,他不得不下令弓箭乱射,将人全部处死。
处死之后还要一具一具尸体检查一番,没咽气的再补上一刀。
做完这些,副将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符望冷嗤一笑,冷漠问,“如果你的妻子被北疆蛮族歼污,女儿被人折辱而死,老迈的母亲难逃魔爪,父兄被人砍断头颅和双足,亲缘血缘仅剩你一人——你会觉得那些是无辜的?”
副将面露错愕,似乎没想到这种可能。
“若、若是这样——自然是恨不得让北疆上下全部陪葬——”
符望说,“这不就行了,你同情泛滥做什么?你觉得北疆的孩童是无辜的,可在本将军开来,他们却是最不无辜的。宁愿放过十个成人,断然不能放过一个流淌北疆贵胄血脉的孩童。”
“为何?”副将不赞同地摇头,“孩子还小,什么都不知道,这怎么能一样——”
符望抬手将手中长斧插入地面,依靠着营寨的栏杆,长吁一口气。
“乱世不同于盛世,乱世下的人,根本没有年长和年幼的区分。”符望哂笑一声,他说,“年幼的孩童远比成人有威胁性。成人么,是龙是虫基本定性,掀不起大浪。不过,孩子不一样。谁知道这个孩子以后会成为怎样的人?正因为是孩子,所以更容易被人利用——我们终究是要老的,若是北疆遗少是个了不得的苗子,岂不是给后人留下动乱的隐患?”
别看符望外表粗犷,性情鲁莽桀骜,实则心细如尘。
他有着野狼一般的直觉,还有一双能看穿迷雾、直透真相的眼睛。
“不过——那只是些许可能罢了——”
副将是个老好人,憨厚忠诚,所幸不会耽误军机大事,符望也没去刻意纠正。
“一点可能都不允许有——”符望斜了眼,余光瞥了一眼惨叫渐歇的地方,冷漠地道,“主公想给天下带来盛世太平,那么她便不允许有丝毫威胁盛世太平的隐患存在。你以为主公为何要屠光北疆贵胄,连他们的亲眷都不肯放过?因为北疆贵胄拥有的人脉、财力高于普通百姓,他们可以轻易做到百姓做不到的事情,他们的威胁性也比普通百姓大,所以容不得。”
北疆虽是蛮荒之地,但贵胄阶层也有聪明人的。将贵胄比喻为大脑,普通牧民比喻为身体四肢,那么只要摘掉了大脑,躯干四肢没了大脑指挥,最后能发挥出多少战斗力?
“若是留着这些人,最迟二十年,北疆便能恢复元气,变成心腹大患。到时候,新仇旧恨相加,你猜猜会死多少无辜的人?绝对不止一万五。”符望笃定地道,“战争不仅会伤害中原百姓,对北疆百姓而言也是负担。如果能用这些人的死换取未来更多人的生,他们死得其所。”
副将听了,怔在原地良久。
半晌过后,他羞惭地道,“将军境界超然,末将惭愧。”
符望老实地道,“什么境界超然?唬你罢了。”
副将懵逼脸:“……”
符望抬手将武器拔了出来,撇嘴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是搁在丛林,哪头狼会因为猎物怀着孕不吃它?不吃猎物,饿死的是自己。真不知道你怎么有那么多同情心——”
副将:“……”
毕竟是姜芃姬交代下来的事情,符望仔细对照每一具尸体的身份年纪,再三检查。
不上心不行啊——
若是有漏网之鱼十八年后跑来复仇,挑起蛮族和中原战争,那该死多少人?
符望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让人仔细干活。
未免有人动恻隐之心,符望派出了自己的心腹,一个赛一个冷酷无情。
哪怕犯人中有国色天香的美人,他们也会眨也不眨地捅上好几刀,直至把人捅咽气。
“卫军师?”
符望正在忙碌,不曾想军帐来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昨日夜观天象,慈发现夜空星象诡异,北疆气数未尽,似有中兴之主藏匿——”
符望惊得什么睡意都没了。
“什么?中兴之主?”符望错愕,“卫军师莫不是开玩笑吧?”
卫慈垂眸道,“若是不信,符将军不妨去查一查。”
符望问,“查?怎么查?”
“左相年轻时候参加篝火夜会,曾与一名牧女媾、、/和诞下一名女婴。这名女婴被左相暗中抚养起来,后来成了皇室落魄旁支的嫡妻。此女所生之子,便是未来中兴北疆之人。”
符望听得一怔一怔,“北疆左相是——”
“兀力拔。”
“兀力拔?”符望连忙查了查名册,找到兀力拔一家老小这一页,但并没有卫慈所说的私生女,更别说什么“中兴之主”了,“等等——我派人去查一查——卫军师稍等片刻——”
卫慈也不急,静静等着,他的思绪却回到了前世。
天下初定,众臣为子嗣烦忧,陛下想立长女长生为储君,屡屡遭到言官阻挠。
没过两年,陛下二度有孕,便是后来的福寿。
诞下福寿的时候,红莲教余孽在一人的率领下死灰复燃,甚至将教义传入官员后宅。
这人利用朝臣和陛下因为储君问题起争端的机会,见缝插针,从官员后院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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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一切都在陛下掌控之中,甚至是陛下刻意引到的结果,但卫慈一想到那人将行刺时间放在陛下诞生福寿这一天,他便压抑不住心中的恨意——他怎么能不很呢?
只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便要一尸两命啊——
他恨不得替她承担这份风险。
率领红莲教给陛下添堵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陛下攻打北疆,屠杀北疆贵胄时不慎遗漏的“漏网之鱼”。卫慈亲手负责拷问,所以他很清楚那人的身世——智者兀力拔的外孙。
算算时间,这人现在也才九岁或者十岁——
正想着,帐幕被符望大力掀开。
“卫军师真是神了,侍奉兀力拔的老人招了——兀力拔十六岁的时候还真把一个牧女肚子搞大了,生下的私生女交由家族老臣抚养,后来被兀力拔偷偷嫁给了皇庭旁支。”符望走得太急,呼吸略显急促,额头冒出一层层热气和汗水,“说是皇庭旁支,不过是北疆大王在民间的私生子,所以皇庭族谱并无此人记载——险些便将这一家子错漏了——”
卫慈冷漠地问,“人抓到了么?”
符望咧了咧嘴,他道,“派人过去的时候,他们一家子正要逃呢。家中几个大人见逃不掉了,纷纷自尽了。不过军师不是说他们家还有一个男孩儿,便仔细搜查了一番——”
看着也才十岁的样子,不过呆头呆脑的,看不出“中兴之主”的气场。
“那孩子呢?”卫慈问道。
此子不除,日后必成大患。
“带上来——”符望朝外喊了一声,兵卒提着一个绑得严严实实的小胖子进来。
卫慈双眸微眯,起身几步走到小胖子跟前,抬手捏着他的下巴,仔细端详。
“不是这个孩子——这孩子是假的——”卫慈笃定地道,“真的被掉包了。”
符望惊了一下,“这不是真的?”
“仆从之子,面相没有丝毫的贵气,父母皆是奴隶,怎么可能是慈要找的人?”
卫慈前世见过那条“漏网之鱼”,虽说二十多岁的青年和十岁小孩儿面貌不同,但不可能没有丝毫相似的地方。再看此人面相,家族上下几代都是贫贱之相,不可能是兀力拔的外孙。
符望沉了沉脸色,“当真?”
卫慈道,“盘问这小子便知。”
符望便拔剑搭在胖子脖子上,刻意恐吓,小胖子果然露馅儿了。
“该死——”
符望脸上一青,手底下人做事不认真,果然还是要自己出马才行。
他带人去追,循着线索找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在一个野外茅坑找到了藏匿的正主儿。
这种野外茅坑不深,约有一个成年人的身高,符望万万没想到正主儿会藏在这里。
“真是个可怕的小子,不愧是兀力拔那个老匹夫的外孙。那个粪坑全是蛆虫和苍蝇,见到我们过去搜查,那小子竟然跳下去藏那儿,他也不怕被粪溺死——小小年纪就这般沉得住气,果然可怕。”符望临近黄昏才回来,对着卫慈道,“那小子太臭,稍稍涮洗再让军师瞧瞧。”
卫慈冷漠道,“反正是将死之人,尸体终将腐朽,没有洗刷的必要。”
符望道,“虽是如此,但也不能让他熏到军师。”
古人对鬼神还是很畏惧的,符望虽不信这个,但他也不会对自己不知道的领域妄加判断。
甭管怎么说,卫慈小露一手,倒是让符望对他也添了几分敬畏。
“慈去瞧瞧。”
卫慈在符望的陪同下去看那条“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虽然只有十岁,但面貌已经初现风采,轮廓俊朗,眉眼深邃。
卫慈看着他,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那个被捆绑在地牢的青年。
讲真,若不是立场不同,卫慈还是挺欣赏对方的。
时至今日,卫慈还记得青年自尽前的一番话——
【……柳贼屠杀我北疆子民,让多少嗷嗷待哺的孩童没了生父生母,让多少孤寡老人没了血脉至亲……百万子民,尽数死在她的屠刀之下……我只是想让她一尸两命罢了……】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陛下都是北疆的仇敌。
不过——
【造成北疆这个局面的,哪里是陛下?】卫慈看着青年自尽倒地的尸体,喃喃自语,【分明是这乱世,陛下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终结乱世,用少数人的牺牲,换取这天下太平罢了。】
如果真让青年得逞了,刚刚建立的姜朝便会土崩瓦解,甚至还有可能乱世重现。
那会儿长生才五六岁,刚刚启蒙的年纪。
一旦陛下身死,长生如何扛得起这个国家?
原本维持平衡的朝堂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过,卫慈不会让前世的遗憾再度呈现,眼前的小孩儿必须要死。
许是察觉到卫慈的杀意,小孩儿棕色的眸子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和杀意,宛若年幼的孤狼。
小孩儿呼吸微滞,他用不甚熟练的汉语问卫慈。
“你要杀我?”
卫慈点头,他抬起右手,身旁的兵卒将他的佩剑递上。
“为什么?”小孩儿又问。
“斩草除根。”卫慈轻声道,“除此之外,还需要其他理由吗?”
对于小孩而言,姜芃姬几乎杀光了他所有亲人,他已经记事了,不可能遗忘。
这份血仇,不死不休。
小孩儿面色煞白。
半晌之后,他感觉浑身血液都变得冰凉,身体轰然倒塌,血液染湿身下的泥土。
将佩剑收回剑鞘,卫慈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符望做事更加小心谨慎,完美完成姜芃姬交代的任务。
“你亲手杀人了?”
姜芃姬得知此事,她没有关心那个孩子的身份,反而在意卫慈这番举措背后的隐衷。
“那个孩子,留着会是个隐患,趁早除了为妙。”
姜芃姬凝眉道,“杀就杀,你何必亲自动手?”
卫慈道,“慈杀不是人。”
姜芃姬,“难不成那孩子还是个妖孽?”
卫慈说,“慈杀的是自己的心魔。”
亲手杀了那个孩子,卫慈才真切感觉到——他可以改变既定的未来!
姜芃姬:“……”
直至深秋来临,姜芃姬才彻底打下北疆全境、灭光北疆贵胄。
正当她准备松口气,好好过个年,她收到了黄嵩的来信。
直至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有个盟友——黄嵩,他正帮她拖住了沧州孟氏。
“黄州牧来信?难不成是孟氏老贼——”
李赟想起黄嵩和他们结盟的内容,心下一紧。
“沧州孟氏虽强,但他们想从黄嵩手里讨便宜,那也不容易。”亓官让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中的羽扇,唇角噙着一缕冷笑,眼底的光芒似能看透魂魄,“黄嵩这封信函,内涵颇深。”
坐他身边的孙文感觉暖气被冷风扇走,老人家暗暗拧眉,偷偷将席垫向一旁挪了挪——
他算是明白了,为何丰真和卫慈不愿意坐在亓官让身侧。
北疆地势偏远,冬日比中原更冷。如今可是深秋,大家伙儿恨不得手里揣个汤婆子,怀里抱一个炭盆子,再用保暖的衣裳将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谁会在这个季节用羽扇扇风?
呵呵——不巧,他身边这位就是那朵奇葩。
纵然孙文表面功夫到位,但眉头却随着亓官让摇扇子的节奏一抽一抽,似乎在隐忍什么。
其他人的注意力在亓官让身上,唯独观众同情孙文。
【知柏草】:哈哈哈——隔着屏幕我都觉得冷,亓官大佬真的不是故意的?
【暮色夕阳】:是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亓官大佬毁了“羽扇纶巾”这个词。每次念到这个词,我的脑海总会浮现亓官大佬矗立在风雪冰霜之中,笑嘻嘻地猛摇扇子。
【微微春风】:楼上的,你够了——光是想想那个画面,我反手又贴了几个暖宝宝贴。
偶尔拿着扇子装高深,那是逼格和品位。
大冬天还用扇子扇风,这已经算是神经了。
不过,哪怕是神经,亓官让也是男神(经)!
观众们笑嘻嘻地聊天,主帐内的气氛却没这么轻松,似一团化不开的浓墨,令人莫名窒息。
“内涵?亓官军师,赟实在是看不出来,这里头能有什么内涵?”
李赟反复看了看黄嵩的来信,前半段是向主公问好叙旧,后半段则简略提了一下战场情势。
为了让后防没有后顾之忧,姜芃姬和黄嵩结盟,后者帮她拖住沧州孟氏。
亓官让冷笑地问,“李校尉,你真觉得黄州牧如此不济?”
主公都已经啃下北疆这块硬骨头了,黄嵩手下幕僚众多,竟然拿沧州孟氏没辙?
李赟仔细想了想,他说,“黄州牧虽坐拥一州之地,但昊州才从战乱脱身没多久,论财力兵力,昊州根本无法和沧州较量。黄州牧为主公拖延孟氏,令孟氏大军无法进入北疆境内——赟以为,这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吧?如今黄州牧兵马粮草不足,向主公求援也是正常的。”
亓官让正要说,坐在上首的姜芃姬突然道了一句。
“伯高什么时候变成州牧了?”
明明北疆开战之前,黄嵩还是郡守呢。
帐下众臣:“……”
主公,你的重点偏了呀——
卫慈道,“数月之前,前任昊州牧病故,膝下诸子无能,无人能袭承父业。诸子联名举荐黄嵩,黄嵩又向朝廷进贡十万石粮草。幼帝龙心大悦,允了这事儿,任黄嵩为新任昊州州牧。”
黄嵩升迁的时候,姜芃姬和北疆干得正火热,哪里有空理会这事儿?
姜芃姬咂嘴,面上挂着一丝笑意,“说到底,哪个儿子不想继承老子的家业?昊州州牧没有落到几个儿子头上,反而被黄嵩摘了去。要说这几个儿子是心甘情愿的,那简直是笑话了。”
到底是乱世,谁的拳头大谁说话。
黄嵩势力遍布整个昊州,若这样还让州牧头衔落到别人脑袋上,黄嵩也不用混了。
说到这里,姜芃姬突然想到一个细节。
“伯高给朝廷进贡了十万石粮食?”
十万石粮食,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
对于普通军队而言,十万石能吃一阵子了,但对于偌大朝廷而言,杯水车薪罢了。
别的不说,朝廷官员的俸禄就是耗粮大户,十万石根本用不了多久。
丰真笑道,“听闻谌州那位幼帝,如今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呢,欠了官员数月俸禄,各处开销空缺极大。莫说荤腥,若是没有黄州牧进贡的十万石粮食,幼帝怕是连晨粥都喝不起了。”
东庆皇室,如今只剩一个空壳。
“谌州物阜民丰,怎么会连朝廷日常开销都供不上?”
姜芃姬已经好久没有关注皇室消息了。
湟水会盟之后,皇室生怕诸侯夺取他们的政权,没少勾心斗角。
姜芃姬早早带人离开,专心发展自己的地盘。
时隔多年,乍听皇室混得这么惨,姜芃姬不胜唏嘘。
“幼帝年幼无知,不知民生疾苦,太后摄政——私下与诸多大臣有不正当关系,整日只思享乐,哪里会整顿朝政?一来二去,莫说一个谌州,哪怕是十个谌州,照样经不起这样挥霍。”丰真笑道,“再者说,伪帝撤离谌州之前,曾到处搜刮民脂民膏,谌州早已没了曾经的繁荣。”
伪帝搜刮一番就撤了,只给皇室留下残破不堪的谌州。
幼帝年幼懵懂,太后年纪正盛。
母壮子弱!
太后垂帘听政,偏偏没什么才能,只知享乐寻欢,整日挥霍无度。
本就元气大伤的谌州,变成如今这个积贫积弱的模样,那也是意料之中的。
姜芃姬手指点着桌案,双眸微眯。
“谌州啊——搁在皇室手中,可真是暴殄天物。”
皇室能凑齐两三万兵马就不错了,大部分还是老弱病残,如何守卫偌大谌州?
丰真说,“似主公一般念头的,何止您一个?不过,无人敢做这出头鸟罢了。”
皇室残破,但毕竟是皇室。
如果要拿走谌州,必然要出手灭了皇室,这意味着撕破东庆最后一层遮羞布。
诸侯生怕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所以湟水会盟的时候,没有哪个诸侯敢觊觎谌州。
不过现在么——
情势早已不同。
姜芃姬将谌州的事情搁在一旁,转而将话题挪到此次会议的核心——
“方才汉美询问——文证可还没给出答案呢。”
亓官让嘴角一抽。
如果不是自家主公插入话题,顺便将话题拐到那么偏远的地方,亓官让会拖着不回答?
亓官让道,“让以为,李校尉太低估黄州牧的能耐了。”
此话一出,哪怕连迟钝的武将都察觉到一缕异样的气氛。
姜芃姬笑了笑,说道,“这倒是——伯高势力不如沧州孟氏,但也不至于扛不住。”
她打北疆打了十一个月,黄嵩和沧州孟氏也僵持了十一个月。
虽然没有了解那边战场的情况,但姜芃姬相信,黄嵩不可能吃孟氏的亏。
“孟氏以强硬手段操控沧州,穷兵黩武,本就是强弩之末。沧州孟氏战力虽强,但他们经不起长久拉锯。伯高是个聪明人,他帐下谋士一个比一个难缠,不可能看不出沧州孟氏的弱点。换而言之,伯高只需要固守城墙,拦截关卡要道,只守不攻,光是拖也能让孟氏吃亏。”
姜芃姬唇角扬起淡笑,她道,“若是孟氏派兵强攻,伯高也不可能溃败不敌——”
正面战场,黄嵩的确打不过沧州孟氏。
如果只是拖延孟氏主力,黄嵩这边应该是游刃有余的。
姜芃姬这边刚收拾北疆全境,黄嵩这里却发来八百里加急信函——
想到这里,姜芃姬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唇角的弧度上扬。
亓官让作揖道,“主公英明。”
几个文臣面露深思,表情凝重,武将们也随大流,一个一个垂着脑袋,装出一副思考的模样。若是仔细观察他们的眼神,便会发现他们眼神稍显迷惘——分明没有听懂——
对此,武将们表示宝宝心里苦呀——
帐内一群高智商人士,他们作为普通人很有心理压力的。
不止武将们表示听不懂,直播间观众也在紧急呼叫大佬——
这种需要脑子的环节,他们迫切需要担任语文课代表的大佬出马,不然跟听天书一样。
千呼万唤之下,终于有大佬出来了,他们的弹幕也被咸鱼们人工置顶。
【老司机联萌】:庆幸没错过今天的直播,看到黄嵩发来信函,我心里便有一种——还是来了——这样的感慨。忆往昔,主播和黄嵩还是一块儿上青楼喝花酒的狐朋狗党,哥俩好呢,如今却要互相算计了。亓官让说黄嵩信函有内涵,我愣了好久才明白他的意思——这封信函,与其说是一个阴谋,不如说是一个光明正大的阳谋,被算计的对象就是主播。为什么这么说?从主播等人的对话来看,黄嵩打不过孟氏,但孟氏也拿黄嵩没办法,黄嵩根本没到需要求援的时候。不过,黄嵩还是写了信?为何?因为他不能让主播有进一步发展的空间了!
【鬼才郭奉孝】:我们也看到了,主播刚刚打完北疆,虽说一路赢,但实际上并不轻松。为了这一仗,主播几乎掏干了家底,打了快十一个月,算得上倾巢而出。孙子兵法有一句就很对,兵贵胜,不贵久。意思是打仗贵在速胜,不宜旷日持久。主播刚拿下北疆,人心还不稳,后续治理投入是个天文数字,消耗不比打仗投入少。如果处理得不好,北疆说不定会反弹。这种情形下,主播实在是不宜继续打仗。黄嵩求援,实际上是把兵力没有消耗多少的劲敌丢给了主播。若是和孟氏开战,你们猜猜会打多久?这是光明正大地逼着主播“穷兵黩武”!
【音乐家诸葛琴魔】:以前真是小看黄嵩了,这小子不出招则以,一出招就让人狠跌跟头。这是个光明正大的阳谋,挖了一个坑在主播面前,她不跳也要跳。不管黄嵩是个什么打算,他帮助主播牵制孟氏兵马,让孟氏无法背后偷袭主播,这是不争的事实。如今黄嵩发信函求援,主播没有拒绝出兵的理由。不管主播和孟氏谁输谁赢,黄嵩这边进退自如。
密密麻麻的弹幕从眼前飘过,不少观众看了大佬分析,浑身一寒。
【熊本爸穿衣服】:这个阴谋论真可怕,黄嵩真的算计主播啊?
【烟火纪元】:挠头——如果我穿越了,感觉自己活不过三集。看到黄嵩来信,我第一反应是出兵摁死孟氏,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门道——主播,要不别出兵了——
【莫澜之】:不可能不出兵,如果不出兵,主播才真的完蛋了。
黄嵩和姜芃姬结盟,不仅和孟氏撕破脸皮,还无偿出兵帮她牵制孟氏兵力。
如今黄嵩告急,姜芃姬却不肯出兵相助——
这事儿传出去,姜芃姬立马就会成为天下公敌。
正因为别无选择,所以这才是阳谋。
姜芃姬垂着眼睑,唇角轻扬。
“如今下结论,为时尚早。”出声打破帐内几乎凝固的气氛,姜芃姬笑着道,“伯高发了信函,必然是战局有变。他是因为我才牵涉其中,如今北疆已灭,没道理让伯高继续孤军奋战。”
沧州,她势在必得。
沧州是东庆境内最大的马场,培育无数战马,这个地方极具战略意义,兵家必争。
哪怕是黄嵩,姜芃姬也不想把这块蛋糕拱手让出。
黄嵩有算计,姜芃姬也有自己的算计,只看谁技高一筹。
“主公——”
亓官让眉头深拧,似乎要说什么。
他们刚打下北疆,若是再贸然动兵,只怕根基不稳,被人趁虚而入。
“我知道文证担心什么。”姜芃姬冷静地道,“我何尝不想修生养息?如今的局势却不允许我们这么做。若是不出兵,兴许沧州马场就要改姓黄了。届时,伯高作用昊州、沧州,再以包围之势拿下谌州——若是狠一些,伯高与浙郡许氏联盟,我们便成了死棋——”
姜芃姬的势力全在北方,如今还拿下了北疆,可再往南便是黄嵩和许裴兄弟的地盘。
换而言之,姜芃姬想要进一步扩大,根本越不过这两个势力。
她若是修生养息,无异于给两家发展机会。
不如走一步险起棋,说不定能盘活整个棋面。
“再者说了——”姜芃姬手指逗弄着桌案上的灯盏火苗,眼底映着火光,她悠悠地道,“北疆一战,我们兵力损耗并不大。哪怕与沧州孟氏打一仗,还远不到穷兵黩武的层次——”
打了北疆,累是累,但没伤到筋骨,大部分实力还在,她还有再战之力!
她不知这条阳谋是谁提出来的,但想凭这个阴她,还不知谁倒霉呢。
“郎君回来了——”朱青宁正坐在厅内绣花,听到门外传来奴仆问安的声音,她连忙起身相迎,还未走两步,她家郎君已经快步上前,制止她的动作,“你这么小心翼翼做什么?”
聂洵唇角轻扬,明媚的笑靥衬得眉间那点朱砂殷红似血。
他道,“五娘现在可是双身子,若是哪里不妥了,岂不是要了为夫的性命?”
朱青宁面颊羞红,嗔似地道,“哦,我当你为何待我这么好,原来是为了肚子这块肉。”
面对这道“送命题”,聂洵也不慌,反而搀扶着朱青宁回了主厅。
“五娘这话可是诛心了,分明是爱重五娘,所以才看重你腹中的孩子。你们啊,全是为夫心头宝,亏待哪个都心疼。”聂洵扶着朱青宁落座,“如今天气也冷了,记得别穿那么单薄。”
“屋子暖得很,冻不着的。”朱青宁说,“如今月份越发重了,前阵子做好的衣裳也紧了。”
朱青宁用右手抚着微凸的小腹,原本纤瘦的腰身因为怀孕而微微丰腴。
虽然失了窈窕,但却让她添了几分成熟女性特有的韵味。
“让人多做几身,莫说胖一圈,胖个三五十圈都——”
聂洵话未说完,耳朵已经被一只纤细柔荑捏住,朱青宁在他耳边咬牙切齿。
“三五十圈?莫说胖个三五十圈,哪怕只有三五圈,恐怕你身边已经有其他红颜佳人了。”
聂洵不敢挣扎,只能顺着她的力道向她倾斜另一手撑着席子,以免真的压到她。
“五娘,谁在你耳边嚼舌根了?为夫像是那种人?”
聂洵好说歹说才救下自己的耳朵。
朱青宁瘪了瘪嘴,心口不一地道,“我平日连个走动的地方都没有,谁能在我耳边嚼舌根?不过我这身子越来越重了,有时候总不方便,的确要早早给你安排个伺候的人——”
聂洵父母都不在,朱青宁没有婆婆给她施压,按理说婚后生活应该很幸福。
事实上,一开始也的确心腹,郎情妾意好不快活。
随着她有了身孕,身子越来越重,她也越来越喜欢多想。
聂洵拧了眉头,开玩笑地道,“夫人可不是那么贤惠的人。为夫可还记得,成婚之前你说的话——别的女人若是看上你的衣裳首饰和胭脂水粉,关系好的,你能大方送了。可要是有人看上你的丈夫,莫说动一下,哪怕多想一会儿,你都要给那个女人颜色瞧瞧——”
朱青宁俏脸一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你当我愿意?还不是你那个主公,没事送你这么多莺莺燕燕做什么?”
朱青宁可是孕妇,本就容易多想。
看着府中的莺莺燕燕,心里总像是梗着东西,难受死了。
她也知道丈夫洁身自好,不会碰不干不净的女人,但架不住意外啊。
妻子怀孕无法伺候他,他要是按耐不住偷吃怎么办?
与其让丈夫在外头偷腥,沾碰不知哪里来的女人,还不如挑个知根知底的!
不管是哪种可能,朱青宁心里都不痛快,情绪濒临爆发的边缘。
她可是父亲最疼爱的小女儿,捧在手心的夜明珠,为何要将丈夫推给其他女人?
做不到!
聂洵拧了眉头,他虽有玲珑心思,但到底是个男子,思维和女人不在一个频道。
他怎么知道妻子这几日心事重重是因为府中侍女?
“毕竟是主公的好意,不好推辞。搁在府中当个景儿看看,若是看着堵心,直接发卖好了。”
聂洵从未正眼看过府中侍女,侍女对他而言只是伺候夫人的婢女。
如果这些婢女让夫人不舒心了,自然要发卖掉。
聂洵笑道,“夫人以前那般果决,怎么如今反而优柔寡断了?”
朱青宁长叹一声,颓丧地道,“我也不知道啊,这段时日总忍不住多想,怎么也克制不住。”
聂洵提议说,“不如为夫修书一封,请岳母过来陪你一段时日?”
若是有岳母开导,夫人应该不会乱想,自己吓自己了。
朱青宁摇头,“这样不妥,母亲年事已高,不宜舟车劳顿。”
聂洵说道,“如此——那为夫多抽点儿时间留在家中?”
朱青宁笑着弯了眉眼,夫妻俩依偎着说了不少情话,周遭弥漫着粉色的虐狗气息。
“对了——诚允——”
朱青宁倏地想起了什么。
“嗯?”聂洵含糊地应了一声。
“今晨,管家回禀,说是寻到一名仆妇。这名仆妇自称是郎君乳母——”
朱青宁知道自家丈夫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身世,从中诏寻到东庆,偏偏线索断了。
投入黄嵩帐下,聂洵也没有放弃寻根之旅。
“我的乳母?”
这些年来,聂洵见过太多想要鱼目混珠的骗子,对这个“乳母”的身份十分怀疑。
朱青宁道,“郎君可要见一见?”
聂洵微微阖眼,眉间那点嫣红朱砂越发明艳,他道,“那便见一见吧。”
夫妻二人一道用过晚膳,聂洵哄着朱青宁入眠了,这才抽身去见所谓的“乳母”。
“你说——你是我的乳母?”
聂洵冷眼看着堂下跪着的老妇人。
老妇人战战兢兢等了一天,听到聂洵的声音,珠落玉盘,清脆悦耳,不由得抬头直视。
一瞧,顿时怔在了原地,唇瓣翕动。
“像——像——真是像极了——”
老妇人口中喃喃,似乎在回忆什么。
聂洵见她这番表现,顿时来了几分兴趣,好笑地问,“像什么?”
老妇人垂泪道,“二郎君与蓁夫人太像了!”
蓁夫人?
聂洵眉头一蹙,总觉得这次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你说的蓁夫人是谁?”
老妇人道,“蓁夫人便是二郎君的生母啊——”
聂洵却没有相信,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除此之外,某些地方破绽重重。
老妇人说他是“蓁夫人”的孩子,自诩为他的乳母,由此可见,蓁夫人的夫家家境应该是不错的。既然不错,如何会让刚出生每几个时辰的男童被人拐卖,辗转流落中诏?
聂洵追问道,“你这么说,可有证据?”
老妇人道,“老奴记得清楚,二郎君天生眉间朱砂,一出生便白胖白胖的,漂亮极了。”
聂洵:“……”
他眉心朱砂就没有遮掩过,这算哪门子的证据?
老妇人见聂洵表情不悦,心知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救。
“老奴还记得——还记得一件事儿——”她急忙道,“二郎君右大腿内侧还有一颗红痣。”
老妇人说完这话,聂洵的表情微变。
他身上的特征,除了伺候的下人和他的妻子,无人知道,更别说大腿内侧那么隐秘的部位。
聂洵有种预感,也许他能从老妇人身上得知困惑多年的谜底。
老妇人哭诉道,“二郎君啊,老奴真的没有欺骗您,字字句句,千真万确——”
聂洵按捺着情绪,“除此之外呢?”
老妇人噎了一下,她还以为自己说错了,战战兢兢地道,“除此之外……您和蓁夫人很像。刚才见到您,老奴还以为瞧见刚刚出嫁的蓁夫人,真是美丽的人呀,可惜了,红颜薄命——”
聂洵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
他知道自己样貌极美,稍稍涂脂抹粉便能艳压群芳,不过他并不喜欢旁人拿他相貌说事儿。
他的样貌不似卫慈那般清绝无双,反而带着几分迫人的艳丽。
因为外貌太过出众艳丽,聂洵小时候没少被聂氏子弟当做女孩儿欺负。
聂洵现在还记得小时候被人围堵墙边,被迫脱裤子证明男儿身的窘态和屈辱。
“你这话当真?”
老妇人道,“自然是当真的,蓁夫人容貌极好,想忘记也难啊。”
“你说她红颜薄命——可是早逝了?”
聂洵不太敢问具体消息,总觉得心慌意乱,只敢问一些旁枝末节的小消息。
老妇人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她说,“蓁夫人现在活得好好的呢。”
聂洵听到这话,心情差了几分。
生父生母家庭境况不差,为何要遗弃他?
聂洵深呼吸,“你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老妇人连连点头,但开口之前却犹豫了。
“二郎君,若是老奴说了,可否赏老奴些许钱粮?老奴家中老小生活困顿——”
如果不是因为太穷,老妇人也不会跑来聂洵这里碰运气,她不确定聂洵是不是当年的男婴。
毕竟——毕竟,当年是她亲手将那个男婴埋入地里的,谁知还活着!
当她说出大腿那颗红痣的时候,对方表情大变,看样子应该是同一个人。
聂洵眉头深拧,挥手示意仆从给老妇人送上一盘银子,足有二十锭!
老妇人双手哆嗦地抚摸银子,心里乐开了花,说话也不吝啬了。
“二郎君,您想知道什么,老奴能说的一定会说。”
老妇人忍着激动,脸上的褶子因为笑容而挤在一块儿。
聂洵问,“我父母是谁?他们当年为何要遗弃我?”
老妇人愣了一下,叹息着道,“二郎君,您并非被遗弃的呀。”
聂洵一怔。
不是被遗弃的?
老妇人絮絮唠叨,“老奴是蓁夫人的陪嫁丫鬟,后来嫁了府中小厮。蓁夫人生下大郎君也没能挽回老爷的心,反而被老爷宠爱的贵妾处处压了一头。后来,蓁夫人与贵妾同时有孕。即使这样,老爷依旧没多看蓁夫人一眼。蓁夫人拼着难产的风险,生了一日一夜才将您生下,那个贵妾也生了个儿子。老爷宠妾灭妻,不忍贵妾的儿子被当做庶子,干脆将您俩调换了。”
聂洵宛若听了一部天书。
他气笑了,“哪家家教如此清奇,混淆嫡庶,以庶子冒充嫡子?”
聂洵听到真相,他开始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
老妇人见聂洵动怒了,她急忙道,“此事千真万确啊,不过——不过据传闻,似乎是蓁夫人不安于室,暗中与下人私通生了您。外人这么传,老奴却敢毒咒,蓁夫人清清白白的,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老爷的事情。一定是老爷的贵妾胡乱编造,污蔑蓁夫人的清白——”
聂洵很快就冷静下来,表情没什么波澜。
“我有一个疑问——”
老妇人不知危险降临,反而挂着谄媚的笑,“二郎君您尽管问。”
聂洵道,“你应该是贵妾身边的人吧?”
老妇人吓得面如土色,双腿都在抖,“这、这——”
聂洵表情冷漠地道,“混淆嫡庶这么大的事情,知道的人应该很少。你不仅知道这事儿,甚至还以我的乳母自称,可见你当年应该是照顾过我的,所以才能知道我腿上有红痣。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当年我又是怎么离开府邸,被人辗转贩卖的?”
老妇人错愕地睁大了眸子,吓得连连膝行后退,甚至连那一盘银子都不敢多看一眼。
“老、老奴——二郎君,老奴——”
聂洵从席上起身,抬手拔出腰间佩剑,剑尖抵着老妇人的喉咙。
“说真话。”
老妇人哭着道,“老奴一字一句都是真的呀——贵妾见您长得太像蓁夫人,生怕您在府中长大会引起蓁夫人的怀疑,所以让老奴将您送出府,甚至、甚至还命令老奴将您埋了——”
听到“埋了”二字,聂洵基本肯定这个老妇人说的是真的。
聂洵循着线索找到东庆,辗转问了不少人。
最初发现聂洵的人是个农妇,她无意间听到地里有哭声,从土里挖出了奄奄一息的聂洵。农妇并没有抚养他,反而将他卖给了人牙子,因为聂洵长得好看,价格比普通男婴贵了一些。
几番辗转,聂洵最后流落中诏,阴差阳错被聂氏旁支的养父母收养为义子。
聂洵沉声问老妇人。
“你说——我的生父生母到底是谁?”
聂洵虽然是来寻亲的,但他对生父生母没有多少感情,他只是想寻求自己的根源罢了。
如果生父生母因为无奈才失去了他,聂洵可以考虑帮帮他们。
如果生父生母是故意遗弃了他,他会让这对男女懊悔!
莫说什么生恩,聂洵可不认这个。
在他看来,生育的本质不过是一句话——男女情欲动而合,合则生子。
母亲尚有十月怀胎之恩,父亲不过是一夕欢愉的发泄。
他们有权利将他生下来,但没权利肆意剥夺他的性命。
老妇人看着面色阴沉的聂洵,心肝忍不住颤了颤,哆哆嗦嗦地道,“二郎君的生父乃是沧州孟氏族长,姓孟,单字为湛。生母乃是琅琊古氏庶出之女,名为古蓁,如今已经改嫁给河间柳氏嫡次子柳佘——这柳佘,听说他现在挺有名的——二郎君——老奴句句属实——”
聂洵:“……”
“你再说一遍,刚才没听清。”
老妇人闭着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断断续续地重复了一遍。
聂洵惊得倒退数步,手中拿着的剑也丢地上了。
他——怎么可能是孟湛老匹夫的儿子?
夜幕沉沉,豆大雨水砸在窗棂上,啪啪作响。
烛光微醺,影子映在窗纸,绰绰摇曳,树影又似张牙舞爪的诡异臂膀,随着暴风雨颤抖。
外头雷声阵阵,吵得朱青宁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她霍地坐直身,盖在身上的被褥卷着滚到小腹,周遭的冷气争先恐后地袭向朱青宁。
“郎君?”她抬手摸了摸身侧,发现另一边床榻噙着冷气,“郎君还未回来就寝?”
朱青宁心中添了几分忧虑,捡起床头挂着的裘衣披在身上,端起一盏灯去寻聂洵。
看到书房烛火还亮着,朱青宁便慢腾腾地朝那边走去,打开纸门,一阵酒气扑面而来。
“郎君?”
朱青宁认识聂洵这么久,从未见他酗酒买醉,哪怕是主公宴饮,他也会克制酒量。
如今怎么——
看着聂洵身侧散落的酒坛,朱青宁心下一紧,连忙上前。
“五、五娘?”
聂洵的酒品很不错,莫说现在还只是半醉,哪怕全醉了,他也不会发酒疯,只会乖乖坐着。
“郎君,发生何事了?”朱青宁掏出帕子将聂洵嘴边的酒渍擦拭干净,心疼得紧,思索最近发生的大小事情,似乎只有“乳母”能让聂洵如此失态,她道,“郎君,若是找不到亲人便找不到了,你以后还有我和腹中孩子,何苦为了一对从未谋面的父母如此糟践自己身子?”
聂洵睁着醉醺醺的眸子,半晌才找回些许理智,抬手揉着发涨的太阳穴。
他像是抱着小孩儿一样,将朱青宁抱在怀中。
下巴抵着她的脖颈,口中含糊道,“五娘——为夫终于找到了——”
朱青宁诧异,“找到了?这不是好事么?郎君为何酗酒买醉?”
聂洵双臂摩挲着她的肩膀,双手贴着她的小腹,面上带着苦笑。
“这不是好事啊——五娘可知为夫生父生母是谁?”
朱青宁顺着问道,“是谁?”
聂洵贴着她的耳畔低喃,朱青宁并非愚昧妇人,一下子就抓住了重心。
“竟然是——此事,除了你我之外,可还有其他人知道?”
朱青宁倒吸一口冷气,如果夫君是这个身世,如今的处境可就尴尬了。
“事关重大,怎么能轻易外传?”聂洵摇头,他道,“这事儿,必须要瞒起来。孟湛对我没有养育之恩,但有生育之恩。搁在世人眼里,儿子终究是儿子,父亲终究是父亲,父亲再有不对,儿子也不得忤逆。不过——孟湛却是挡在主公跟前的绊脚石,不得不铲除。若是为夫的身世传了出去,怕只怕有心人会拿这个做文章。为夫倒是不打紧,怕就怕牵连你和孩子。”
聂洵不认孟湛的生恩,但架不住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说闲话。
朱青宁听了聂洵的话,心疼还来不及呢,哪管孟湛死活。
她以为丈夫身世足够坎坷了,没想到他还经历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磨难。
不过——
朱青宁低声道,“郎君,孟氏那边——你不如避着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郎君身世之谜是个不安定的隐患,若是被有心人利用,郎君以后如何自处?倒不如作壁上观,冷眼看着。”
聂洵口中苦涩,他何尝不想这样?
奈何世事弄人,有些事情不是想避就能避开的。
“孟湛对我有生恩,但他混淆嫡庶,纵容妾室害我,这份生恩也算是抵消了。”聂洵身上带着酒气,眼神却冷静得很,“在其位,谋其政。为夫既然效忠主公,自然要为他谋算安排。”
对于聂洵而言,孟湛只是他即将算计的敌人罢了。
朱青宁喉头梗了一下,似要劝说,最后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郎君小心。”
聂洵长叹一声,轻拍娇妻的脊背,温声着道,“为夫知晓。”
夫妻二人相拥许久,朱青宁倏地想起一人。
“若是那个乳母所言不假,知道郎君身世的人应该没几个。只要这些人不说,旁人怎么知道?”朱青宁眸中冷光一转,攥着袖子狠心道,“那个乳母——郎君可想好要怎么处理了?”
聂洵唇角溢出愉悦的笑意,他道,“处理干净了。”
死人是不会泄露真相的。
不用朱青宁提醒,聂洵也不会让那个老妇人有活命的机会。
除此之外,聂洵还派人将老妇人的家属连夜送走了,最后给了一笔不薄的安家费。
朱青宁神经一松,鼻尖弥漫的酒气让她感觉不舒服。
“郎君已经有了决断,为何还愁着脸?”
聂洵叹了一声,他道,“五娘有所不知,为夫哪里是为了身世发愁,分明是主公。”
“主公?主公为难郎君了?”
“没呢,他为难为夫做什么?”聂洵好笑道,“主公哪里都好,唯独性格有些多疑。为夫身世若是被人揭穿,这倒没什么,怕就怕主公起疑。毕竟——孟湛的原配嫡妻,如今可是柳佘的继室,柳羲的继母兼姨母。这层关系,哪怕为夫跟旁人说不认,可旁人未必这么想!”
世人总以为血脉亲情是断不了的、打断骨头连着筋——
由此得出结论,聂洵是古蓁的儿子,那么肯定会倒向柳氏。
明明是强盗理论,偏偏有无数愚钝的民众将其奉为圭臬。
朱青宁小声地惊呼一声,半晌才道,“郎君对主公忠心耿耿,可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啊。”
“架不住主公会多思多虑。”
朱青宁不服气地道,“怎么这样!风别驾的二兄不也在柳羲帐下效力?”
风珏是昊州别驾,黄嵩最信任的臣子。
聂洵道,“怀玠和主公是少年便相熟的至交交情,感情非同一般,岂能一样?”
朱青宁面色一白,她低喃着道,“郎君已经将那个乳母处置了,应该不会有人知道这事了。”
聂洵苦笑道,“这事儿难说。”
朱青宁不解地看着丈夫。
聂洵轻咳一声,低声道,“为夫怕是把柳羲得最惨了——外人说她性情豁达舒朗,可为夫看,此人再小气记仇不过——”
“你怎么得罪她了?”
聂洵道,“为夫给主公出了条计谋——”
朱青宁眨了眨眼,追问道,“然后呢?”
聂洵又轻咳一声。
“此计能让柳羲与孟氏两败俱伤,主公趁他们胶着,暗中拿下谌州,掉头吞并沧州。”
朱青宁一下子想通其中的关键,这是条赤、、’/裸裸的阳谋啊。
明知面前有坑,柳羲也不得不跳进去。
聂洵道,“柳羲拿下北疆全境,本以为要打个两年三年,没想到仅仅十一月便将北疆打得溃败四散。为夫从主公那边看到不少消息——不得不承认,这柳羲绝对是主公的心腹大患,趁早除去才能心安。若什么都不做,让她稳定北疆,练出大量骑兵,怕是能横扫东庆——”
朱青宁哑然,听到柳羲二字,脑海中便浮现那年春花灿烂的花朝节,身着布衣木屐的少年藏匿缀满繁花的枝丫间,慵懒恣意的模样——时至今日,那般烂漫的景象,依旧鲜活如昔。
聂洵不知朱青宁所想,他喟叹道,“算计柳羲,为夫也不愿的。奈何柳羲势力所处位置太过微妙,哪怕主公不去招惹她,她也不会放过主公。此人虽是女子,但她的野心却不只是一州一郡那么简单。她想要继续扩大势力,必然绕不开主公,二人迟早会有一战——”
姜芃姬已经拿下北疆全境,再加上东庆境内的两州一郡,疆域堪比一国。
主公黄嵩却只有昊州一地,不论从什么方面都不是姜芃姬的对手。
所以,聂洵要为黄嵩谋划,尽可能拉近二者的差距。
他眸中闪过算计的微光。
聂洵向黄嵩出谋献策,本意是吞并谌州,图谋半个沧州,另一半沧州给姜芃姬。
若能稳住两州外加半个沧州,黄嵩和柳羲不是没有一较高下的资本。
不过——
聂洵低头看着呼吸渐渐平稳的妻子,唇角溢出淡笑。
他不认孟湛的生恩,但孟湛欠他的,不管怎样也要讨回来。
不如用整个沧州做赔如何?
聂洵把朱青宁打横抱起,抱回寝居,外头雷雨交加,电闪雷鸣。
相较于聂洵守着妻子甜蜜幸福,他的同胞哥哥孟恒却没那么幸运。
孟恒身着一身灰色儒衫,衣襟袖口和背后都有斑驳鞭痕,鲜血自绽开的皮肉流出,雷雨阵阵,将他伤口的血液冲到了地面,纵然如此狼狈,他仍旧试图爬向站在廊下的孟湛。
“父亲,儿子求您不要一错再错下去了——”
孟湛手执一根长鞭,鞭身还有些许倒刺,倒刺上挂着些许血珠。
这根鞭子用来教训不肖孟氏子弟的,按照族规,只有犯了大错的族人才会被这根鞭子鞭打。
“滚——我何时有你这么一个不孝不悌的儿子?”
孟湛冷笑以对,数年过去,他越显老态,眉眼间充斥着阴鸷的冷光。
孟恒跪俯在暴雨之中,玉冠不知去了哪里,被雨水打湿的长发狼狈地贴着脸颊和后背。
“纵然你幼弟悢儿亡故,孟氏也轮不到你继承——我可还没死呢!”
孟湛气急,孟恒游学数年归来,处处跟着自己作对。从当年的湟水之战到后来和北疆的合作,这个儿子真不愧是古蓁留下添堵的!每每见到他,孟湛都有种浓痰梗在喉间的厌恶感。
孟恒唇角磕破了,冰凉的雨水打湿了伤口,疼得他直哆嗦,但他还是倔强地道,“先祖孟精当年屠杀多少羌巫族,父亲身为孟精后人,怎么能倒行逆施,违背先祖,襄助外族?如今柳羲已经破了北疆,不日便要掉头清算此事——父亲,收手吧,莫要让沧州百姓跟着受苦了。”
因为孟湛的折腾,沧州百姓近十年的日子可不好过。
不过,贵为孟氏宗子的孟恒却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更无法庇佑沧州百姓。
如果孟湛还一意孤行,准备倾尽沧州之力与柳羲、黄嵩作对,苦的只是百姓啊。
听了孟恒的话,孟湛气笑了,手中长鞭甩了出去,直接甩到孟恒的脸上。
当鞭影划过,孟恒脸上浮现一条骇人的血痕,左眼眼皮还被刮到了,鲜血淌了半张脸。
“来人——把这不孝子拖下去,让他在宗祠好好跪着,反省反省!”
若不是家族长老劝阻,孟湛真想下死手,直接打死孟恒。
憋了一肚子火气,孟湛将书房内的东西摔了个干净。
摇曳烛光映在他脸上,孟湛嘴角扬起一丝狞笑,似罗刹厉鬼。
“柳羲——柳佘——”
这对父女害他太苦,他怎么甘心咽下这口恶气!
被父亲鞭打一顿,淋了暴雨,还穿着湿漉漉的衣裳在宗祠跪了一夜,哪怕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毫无意外,孟恒当夜发了高烧,身子滚烫滚烫,意识迷糊,游走在生死边缘。
三日之后,他才悠悠转醒。
睁开眼,他却发现左眼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厚厚一层压得他眼睛难受。
“郎君?郎君醒了——”
孟恒的妻子守了三日三夜,看到他醒来,她险些喜极而泣。
“我——”孟恒嗓子干涩,这才说了一个字,他便觉得有小刀子割着他的喉咙,“水——”
妻子给他端来水,扶着他咽下。
“眼睛?”孟恒虚弱无力地抬手,抚着左眼,他只摸到厚厚的白布。
“眼睛无事,此次万幸只是伤了眼皮,郎中说要是刀片要是刮得深一些,您的眼珠子怕是要废了。”孟恒妻子长叹一声,手脚利索地收拾好碗筷,孟恒呆呆地坐在踏上,右眼无神。
过了一会儿,妻子给他端来一碗有些稀淡的粥。
孟恒眸光扫过她的手腕,原先那只双鸾衔珠绞丝金镯不见了。
“你的镯子呢?”
妻子见他大病初愈,还能如此细心,满腔怒火也熄了。
“当了呗。”
“当了?”
“不当的话,哪里来的银钱给你买药请大夫?”妻子长叹一声,喂他喝粥,口中道,“自从你破了相,险些瞎了眼,孟氏宗族连个人都没来,直接把你丢回家自生自灭了。”
孟恒双手一颤,露出的右眼闪动着微光,水汽弥漫。
半晌,他道,“跟着我,苦了你了。”
妻子说,“一家,说什么两家话——喝了——你以后还是别去你父亲面前讨打了。”
孟恒垂头喝着清粥,目光扫过妻子凸起的小腹。
说起来,妻子怀孕也有五月了,腹中孩子正需要营养,但自己却不争气,让他们跟着受苦。
妻子深吸一口气,忍下想哭的冲动。
她垂着头,头顶传来孟恒平淡如水的声音。
“招娣——家中还有多少银钱?”
妻子嚅嗫地低语,“只剩三十两了。”
“三十两?”孟恒喃喃一声,“勉强也够了——”
“你做什么?”
孟恒道,“我带你走——他不认我这个儿子,但我不能不为你和孩子负责。”
妻子无措地放下碗,表情茫然地喃喃。
“走?”
孟恒长叹一声,宽大的手掌将妻子的双手包裹其中。
他的手温暖干燥,倒是让妻子心下安定了不少。
“沧州并不是久留之地,我几度劝阻父亲,让他主动认输,好歹能保全沧州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只是——”孟恒嘴角泛起淡淡的苦涩,“父亲眼里已经没了百姓,沧州必然要被战火殃及。只有黄嵩还好说,沧州未必怕了他,但再加上羲表妹,沧州没有丝毫胜算——”
妻子紧紧抿着唇,目光带着几分对未来的茫然。
“羲表妹?倒是经常听你提及她,既然你们是亲属关系,为何不能心平气和地说道说道?”
孟恒苦笑,他单手抚着妻子的发髻,幽幽喟叹。
“哪有那么简单呦,招娣——莫说只是表亲,纵然是血缘至亲,这份关系在天下面前,那也是不堪一击的。”孟恒道,“父亲一意孤行,必然会祸及沧州全境的百姓,生灵涂炭啊。”
如果沧州孟氏还有先祖遗风,孟恒怎么会劝说父亲向旁人服软?
现在的孟氏已经失了民心,走不长久的。
妻子转身拿来自己的妆奁,妆奁底层夹层藏着家中仅有的积蓄。
“可这只有三十两——外头兵荒马乱的,我们又能去哪儿?”
孟恒瞧着那些碎银,再看妻子小心翼翼的姿态,胸腔忍不住抽搐,一阵一阵的疼。
他抑制情绪,低沉着道,“花十五两给你补身保胎,剩下十五两置备车马、干粮和水囊,我们去寒昶关。出了寒昶关,直奔昊州和沧州交界的合德郡县。我们暂时在那里落脚——”
妻子蓦地睁大了眼睛,捧着妆奁的手都抖了。
“郎君,那地方不是正在打仗?”
“正是因为那里打仗,所以我们要去那里。家中积蓄不多,我们撑不到河间郡,更别说丸州、崇州了。”孟恒道,“黄嵩和羲表妹结盟,助羲表妹拖延孟氏兵马。这会儿北疆战事结束,黄嵩怕是坐不住了,必然会写信向羲表妹求援。我们不用走远,只需要在合德郡等着就行。”
妻子心中茫然,不过她一贯温顺听话惯了,孟恒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着妻子微凸的小腹,孟恒表情一阵恍然。
如果不是沧州没有可交托的人,他也不想带着妻子穿越战区,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孟恒虽是孟湛膝下唯一的儿子,但他在孟氏的地位十分尴尬,甚至不如得宠的旁支庶子。
早些年,孟氏长老对他还算关照。
随着时间推移,孟湛对他的打压越来越重,孟氏长老见状,心里也盘算着另改嫡支。
孟恒的妻子,理论上应该是孟氏宗妇。
奈何孟湛懒得为他张罗亲事,以至于孟恒到了二十三才成婚,这还是孟氏长老看不下去,主动帮他张罗。成婚是成婚了,可妻子的出身却很微妙——落魄士族的旁支嫡女——
这种说法还算好听,说得难听一些,他的妻子只是屠夫的女儿。
士族也分三六九等。
显赫的士族能操纵风云,落魄的士族混得连普通百姓都不如,除了有个拿得出手的先祖,几乎不剩什么。孟恒的妻子出身落魄士族旁支,祖父为了生计,放下矜持,当起了屠夫。
如果不是族谱,妻子一家和普通平民百姓没什么区别。
孟恒没有看不起妻子的出身,但不可否认,这门亲事的确是孟氏对他的羞辱。
这些,孟恒都忍下来了。
如今回首一看,他却觉得愧疚万分。
不管以前如何,招娣已经是他的妻子,自己有责任有义务让她过得好,结果呢?
所幸,醒悟还不算晚。
孟湛不是个好父亲,但他不能当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丈夫和父亲。
夫妻俩住的偏远,家里也没什么东西,收起来不费劲。
孟恒亲自驾车带着妻子离开沧州孟郡,夫妻俩都已经到了孟郡边境了,孟湛才知道消息。
下属战战兢兢地等着,生怕孟湛的雷霆震怒。
“你说——他带着那个低微的女人离开孟郡,朝着寒昶关去了?”孟湛冷笑着问。
下属内心急得冒汗,惴惴地道,“是——需要属下派人将大郎君追回来么?”
孟湛冷冷地看了一眼下属,阴鸷的眸子盛满了警告。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帮我做决定?”孟湛嗤了一声,绝情地道,“既然他不认我这个父亲,我也当没他这个儿子,派人和诸位长老说一下——开宗祠,将他除名——”
下属惊愕地睁圆双眸。
不管如何,孟恒还是宗子啊,古往今来,哪有将宗子从族谱除名的道理?
孟湛看出了他的心思,冷笑着道,“宗子?你瞧瞧他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屠夫妻子,孟氏的宗妇能让这种女人担任?他既然弃孟氏而去,那便弃了——对了,派人去追他,顺便帮我带一句话——离开孟氏就别回来了,他也不是孟氏的宗子,更没有资格姓孟,连带姓氏也革了。”
下属道,“喏!”
孟恒为了安全起见,尽量挑大路走,为了照顾妻子,马车行驶也慢。
距离寒昶关只剩三日路程,孟氏派来的追兵追上了孟恒,顺便带来了孟湛的口信。
孟恒面色苍白地听完了,双唇没了血色。
本该愈合的左眼皮,隐隐传来阵阵刺痛,眼前的景色忽明忽灭,险些站不稳。
“大郎君——您不如回去吧,向族长服个软——父子之间哪里有隔夜仇呢。”
下属看着孟恒毫无血色的脸,心下有些不忍。
孟恒的天资搁在同辈中间,那也是首屈一指的。
如果哪家有这么好的后辈,早就喜得见牙不见眼了,偏偏自家族长奇葩。
孟湛不仅不觉得自豪荣幸,反而以孟恒为耻,隔三差五责骂一顿,处处打压。
这哪里是父子,分明是仇人!
“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可若不是父子呢?”孟恒苦涩一笑,忍住双目涌出的热泪,惨淡地道,“容我再向他叩个首……二十余年的养育之恩,若有机会,一定会一一报答!”
孟恒朝着沧州孟郡的方向跪下,重重叩了三个头,额头都青红了。
下属看着踉跄起身的孟恒,心下一叹。
“大郎君,前方战乱不止,为了安全起见,您还是改道吧。”
孟恒却说,“不了——生死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