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裴本来还有些无所谓的姿态,一听这话,整张脸都拉了下来,眼底黑沉。
区区副将也敢在他面前给韩彧上眼药,谁给他的勇气?
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道,“文彬性情一向疏阔,岂会随意记恨谁?你若是言之有理,他也会虚心接纳的。”
这话是许裴的真心话,虽说韩彧性情刚硬,偶尔有冒犯他的地方,但对方是真的忠诚他。
一个忠心为主,不曾结党营私的谏臣,搁谁谁不喜欢呢?
副将一听,心中咯噔一下。
主公许裴这话,分明是信任韩彧的。
他冒着风险来跟许裴打小报告,这一举动已经将韩彧得罪死了。
若主公也不信他的话,他岂不是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一面脊背冒汗,一边硬着头皮,将自己所知的内容抖了出来。
副将道,“末将自知有罪,背后说人有失君子坦荡,但韩军师在军中独揽军权、专横自恣,数次更改军令致使战机延误,如今还厚颜邀功,蒙蔽主公,末将岂能违背忠心,佯装不见?”
许裴一听这话,心中生出疑窦。
虽说韩彧性子横直,容易得罪人,但帐下文武众人,从未有谁在这方面怼过韩彧。
顶天了说韩彧脾性太臭,做事强横,但这都不是大毛病啊。
“你这话从何说起?若无实据,你这话便是诬告!”
许裴声音沉了下来,目光带着几分凶意,盯得副将头皮发麻。
副将心一横,梗着脖子道,“韩军师放走了柳羲,这难道不是大罪?”
许裴差点儿被自己口水呛到了。
不怪他失态,分明是副将这话太惊悚了——
什么叫做“韩彧放走了柳羲”啊?
人家柳羲待在数万大军之中,韩彧怎么放跑她?
“你说得仔细一些,到底怎么回事?”
副将已经放手一搏了,他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没想到许裴不但不怪罪,反而询问起来。
见状,副将知道这事儿有戏。
他道,“韩军师虽有部分兵柄,但统领全军之人却是谢校尉……”
副将正要说韩彧将谢则呼来喝去,独揽兵权,为自家将军鸣不平,许裴却没心思听这些。
“你先说文彬放走柳羲怎么回事吧,其他的先搁置一旁。”
副将委屈巴巴地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言简意赅地道,“杨思这些贼人本该葬于孤胥,岂料韩军师指挥有误,令贼人有苟延残喘的机会。这之后,他们的援军抵达,韩军师不战而退。若是这般,末将权当军师见势不好,及时止损,但——但军师早已认出,援军之首就是柳羲!”
许裴感觉自己在笑话,柳羲亲自带兵,千里迢迢赶来救杨思等人?
这是假的吧?
许裴这么想着,但副将的表情又没有作假,一时间心中摇摆不定。
“柳羲武力的确不俗,她性情又不安分,倒是有可能亲自下场——”
副将忍不住打断许裴的话,他道,“柳羲援军不足三千,杨思等人残部也逃的逃、伤的伤,我军尚有两万兵力,如何不能与之一战?韩军师想都不想便更改军令,逼迫谢校尉下令撤军——主公,韩军师错失大好良机,其心可诛啊!若能换得柳羲人头,末将以为这两万将士绝对不会怜惜己身!为了主公,纵然是填进性命也要让柳羲留下,韩军师却下令撤军啊——”
说到这里,副将委屈得红了眼眶。
他是真心效忠许裴,效忠谢则的。
如果能用两万性命换得姜芃姬一人人头,他愿意换!
因为他很清楚,这会儿不换,以后也许要付出更多的伤亡!
许裴面上很冷静,心中却翻起了滔天巨浪。
他对着副将道,“你将自己所知的实情都说来,不能有一丝隐瞒。”
副将听后心中一喜,急忙道,“喏!”
许裴这次更衣时间有点儿久,韩彧都担心对方是不是遭遇意外,成了第二个巫马觞了,正要派人去问问,许裴匆匆赶回。此时,宴会已经过去大半,众人酒过三巡,醉意上头。
韩彧发现许裴的面色有些阴沉,心中暗忖,难不成又有什么坏消息传来了?
思及如今的处境,韩彧眉头深锁,眉梢都写着担忧。
“文彬可是遇见烦心事儿了?”
程远将视线从表演上挪开,目光转向情绪有些不对劲的韩彧身上。
韩彧领兵追击杨思这一阵子,许裴十分重用程远,所以程远的宴会位次比较靠前。
“左右不过那几件事情——”
宴会不是个谈事儿的地方,韩彧只能含糊代指。
程远听得明白,但他更加相信自家主公的实力,未必会输给姜芃姬。
“柳羲之流,如何能与主公相提并论?纵有一时辉煌,最后也只是夜空流星,转瞬即逝。”
正如她亲善的寒门,没有丝毫底蕴,终将随着乱世而湮灭。
韩彧不置可否,他已经懒得去纠正程远偏执的想法了。
当程远疯狂为自家主公打call的时候,许裴的目光游移到韩彧身上,眼底闪动着异色。
他是信任韩彧的,但副将的话却让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韩彧手中有两万兵马还干不过数千残兵败将?
明知敌方诸侯就在阵前,韩彧不思斩将杀敌,反而下达撤退这样荒谬的指令?
许裴知道姜芃姬的战斗力有多可怕,但一人双手难敌群殴四拳啊。
一个人再怎么牛掰,两万大军用人头战术去怼,总能将人怼死。
只要姜芃姬能死,牺牲这两万将士又如何?
说得更难听些,哪怕牺牲了韩彧本人又如何?
不值得吗?
姜芃姬如今还是独身一人,膝下没有袭承遗志的子嗣。
她一死,因她而聚拢在一起的丸州势力就要土崩瓦解。
哪怕柳佘还在,但柳佘隐退多年早已不管世事,他就算复出了又能顶什么用?
那么好的机会,为何韩彧却放手了?
许裴也想过,说不定韩彧有自己的考虑,但这番考虑能抵得上敌方诸侯一条性命?
宴会结束,韩彧私下去见许裴。
韩彧要说的也是这事儿。
许裴作为士族中的演技派,纵然心中不满,表面上却什么异常。
哪怕韩彧详细解释了退兵的理由,许裴不满的情绪只是稍有缓解却没彻底消失。
许裴本就有心用制衡之术,提拔旁人分掉韩彧手中的权。
韩彧对此并无异议,毕竟“盛极必衰”,他太受重用了,迟早要惹起许裴的质疑和忌惮。
从另一方面考虑,这么做也能给人才提供机会,借此为主公培养更多的可用之人。
一个势力的昌盛不能指望着一人,总要百花齐放才好。
韩彧并非独断专横的人,许裴有心制衡,他也顺势放权给其他人机会,两全其美。
直至某日深夜,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翻了他家的院墙。
韩彧无言地看着一身黑衣的谢则,有什么事情不能白天在政务厅说,非得半夜翻他墙?
他抬手紧了紧肩上的披风,右手还端着一盏青铜灯。
半夜更衣回房,蓦地瞧见一条黑影蹲在自己房门外,韩彧差点儿没被吓死。
“谢校尉这是做什么?”韩彧苦笑不止,若非他和谢则私交不错,只冲谢则这一举动,他都能唤来护卫将对方打出去,他一面观察谢则欲言又止的表情,一面抬手推开房门,失笑道,“谢校尉,你还是进屋里说话吧,要是被巡夜的人瞧见了,第二日不知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韩彧点上灯,寝居在几点灯光的照耀下亮堂了一些。
谢则跟在他身后进屋。
韩彧见他不说话,笑着调侃一句。
“军中将士皆言谢校尉为人正直,岂料也有梁上君子的嗜好,半夜翻某家的院墙?”
谢则被调侃得面颊通红,说话都结巴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砰地一声半跪谢罪,韩彧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将他扶起。
“谢校尉快快起来,这是作甚?”
谢则道,“军师,末将管理无方,竟让帐下副将钻了空子,到了主公跟前进了谗言——”
韩彧被说得一头雾水,“这话从何说起?”
谢则羞愧地不肯起身,支支吾吾说出了前因后果。
若非副将说漏嘴,还在他跟前说韩彧的坏话,谢则也不知道自家副将暗中捅了韩彧一刀子。
副将对许裴说的那些话,句句诛心啊。
谢则想起主公这阵子对韩彧的态度,蓦地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主公和韩彧的默契,分明是主公真的不满了,说不定还猜忌上了。
随着谢则的讲述,韩彧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只剩令人颤栗的阴寒,眼底似有寒潭暗流。
“军师,末将——”
谢则还要开口却被韩彧打断。
“罢了,此事彧已知晓,多谢谢校尉深夜前来相告。”
韩彧的声音不似往日那么清朗,反而带着些令人心底发毛的阴冷,似酝酿什么。
谢则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半个字。
韩彧顿了顿,又开口道,“彧打算在家深居几日,闭门谢客,谢校尉若无事,莫要上门了。”
谢则是许裴帐下最受重用的武将,手中握着兵权,若是和自己走得太近,二人都不讨好。
韩彧垂下眼睑,掩住眼中的思绪。
谢则忍不住想为许裴说几句好话,缓解许裴和韩彧之间的僵硬的关系。
还未开口,韩彧便失笑道,“谢校尉不用如此小心翼翼,彧心中有数。”
许裴是他亲自择定的主公,他又怎么会因为一时半会儿的猜忌就对许裴失望寒心?
主臣之间若没点儿磕磕绊绊,反而不正常。
谢则走后,韩彧面上的笑意归于平静。
他坐在桌案前看着跳跃的烛火,眼底暗流涌动,不知想些什么。
半晌之后,韩彧长叹一声,吹灭烛火去睡觉。
如今大战在即,许裴再怎么忌惮也不会真正动他,他正好趁着这段时间打消对方的忧虑。
姜芃姬带兵驰援杨思,没过几天,主力大军也匆匆赶到与姜芃姬顺利会师。
窝在帐中的杨思听说大军抵达,连忙踢开身上盖着的薄被,气冲冲找亓官让算账。
鉴于自个儿武力不成,他还把秦恭唤上。
秦恭也是个伤兵,不过他常年练武又身强体壮,伤势比杨思重,但恢复却比他快多了。
“杨军师、杨军师——你且等等啊,这是要去哪儿?”
杨思停下脚步,虎着脸道,“自然是找罪魁祸首,害得你我如此狼狈的元凶!”
亓官让那一纸檄文真是把他坑惨了。
若非主公来得及时,恐怕他这会儿已经去了阎罗殿,喝了孟婆汤,上了奈何桥。
尸体都凉了!
秦恭还是萌新,丸州势力对他而言是陌生的。
萌新还没拜码头就去diss元老,谁给他的勇气?
杨思么?
“这不是很得罪人?”
“得罪就得罪。”杨思委屈道,“思差点儿连命都没了,这不是更委屈?”
“可是军师——”秦恭被杨思拖着走,二人拉拉扯扯的模样被巡逻的士兵瞧见,惹来无数异样的目光,萌新秦恭脸皮薄,很快就臊红了脸,“若是主公知晓了,这可怎么办?”
无故寻衅挑事儿,违反军纪,小心被主公穿小鞋啊。
杨思道,“主公知道便知道,依照她的脾性,没有火上浇油便不错了。”
秦恭:“……”
背后抹黑主公,还一副很稀松平常的模样,如此非主流的君臣关系,真是让他大开眼见。
杨思说打上门就是打上门,问清亓官让营帐安排在哪里,径直拉着秦恭过去。
还未进入营帐,他便嗅到食物的香味。
掀开营帐,正好听到亓官让和卫慈说笑。
“瞧,这不来了。”
秦恭:“……”
亓官让和卫慈望向帐外二人,见他们进来,前者起身对着他们深深作了一揖。
杨思见这排场,心中浑然不是滋味。
亓官让都主动道歉服软了,他感觉自己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什么怨气都消散干净了。
干脆给自己搬了个台阶,顺势道,“思听闻文证设宴,可否欢迎一二不速之客?”
亓官让笑道,“欢迎之至。”
秦恭左瞧瞧右瞧瞧,内心还是有些懵。
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文人组的套路了。
杨思左手拿着汤勺用餐,秦恭也跟着蹭了顿饭。
卫慈见他眉头深锁,好似困扰着什么,笑问道,“奉敬为何事发愁?”
秦恭见问话的人是卫慈,容貌更胜女子的男人,顿时红了脸,随口扯了个借口,“倒也没什么,只是疑惑……行军艰苦,这菜品色香味俱全,不知亓官军师怎么准备的……”
卫慈笑道,“文证为了向靖容赔罪,暗中许诺慈不少好物件。”
秦恭:“……”
这话信息量有点儿大。
亓官让宴请杨思赔罪的事情传到了姜芃姬耳中。
身为主公的她还没说什么,吃瓜观众已经兴致勃勃地开了盘口。
【泷水西江】:亓官大佬一顿饭就想收买小蓉蓉?天真、幼稚、不自量力,至少两顿!
【念对楼上的艾迪】:小蓉蓉这次差点儿没命诶,一顿肯定不够的。
【余生繁】:楼上全是咸鱼,杨思怎么说也是谋士,你们见过哪个谋士会为了吃改变立场?
一部分吃瓜观众乐滋滋地凑热闹,另一部分观众却比较现实。
不管是杨思还是亓官让,他们都是成了精的白切黑而不是幼儿园的小盆友。
幼儿园的小盆友闹矛盾,一根棒棒糖就能和好如初,再来顿大餐就能好得像是穿一条裤子。
这俩白切黑闹矛盾了,说不定从此以后就针尖对麦芒呢。
当然,这不是最让他们担心的,他们最担心亓官让和杨思不合会让丸州内部势力分裂。
观众们翘首以盼,迫切想知道最后的结果,姜芃姬也挺好奇。
“听说,昨日文证请动子孝下厨?”姜芃姬笑着道,“子孝厨艺极佳,倒是便宜靖容了。”
亓官让轻摇羽扇,听姜芃姬提起昨天的事情,他平静的眸子掀起了些许波澜。
“子孝手艺的确不错,哪怕御厨也稍有不如。”
“靖容若是知道下厨的人是子孝,怕是要黏着他了——”
正说着,姜芃姬看到一条弹幕。
【桂圆八宝粥】:古人不是讲究“君子远离庖厨”么,哪怕子孝厨艺真的不错,亓官大佬拜托子孝做饭,这不是故意挑衅?一想到这个就有些不舒服,好似亓官让把子孝当厨子用。
按照观众的理解,亓官让这么做很欠妥当。
不过——
他还真是冤枉亓官让了。
【音乐家诸葛琴魔】:“君子远离庖厨”跟下不下厨有什么关系?你要说这话很伪善,我倒是能理解。这话出自《孟子》,原句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离庖厨也”。通俗来讲,不进厨房是不想听到家畜的惨叫,因为会生出不忍之心,不忍心去吃,更不忍心去杀,不是说君子不应该下厨做饭。不过呢,随着社会演变,很多话都被刻意曲解了,例如“女子无才便是德”,本意被曲解得妈妈都不认识了。
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总是要吃饭的,不然早饿死了。
亓官让私下委托厨艺极佳的卫慈帮忙,根本没有轻慢鄙夷的意思。
若真是羞辱,卫慈会傻乎乎答应?
亓官让不知弹幕的存在,径自说道,“主公所料不错,子孝已经被缠上了。”
姜芃姬在脑海中想象杨思对卫慈围追堵截的场景,不由得哑然失笑。
静了一会儿,姜芃姬倏地开口。
“此次祸事,罪责在我。这次委屈文证了,让你替我顶了罪。”
檄文是姜芃姬让发的,亓官让不过是遵从了她的命令。
若要鸡蛋里挑骨头,顶多说亓官让檄文写得太损,惹得许裴恼羞成怒。
这桩事情,姜芃姬和杨思各占五成责任,亓官让不过是被迁怒的池鱼。
没做错什么却要承受杨思的火气,站在亓官让的角度,他也挺委屈的。
如果亓官让和杨思闹起来,姜芃姬也不会责怪他们。
她果断承认自己的错误,惹来亓官让诧异的目光。
以远古时代主流思想来看,主公是不可能有错的,错的只有臣下。
拿姜芃姬这事儿举例,她觉得自己错了,但站在亓官让等人角度来看却不是这样。
他们身为谋者却没有发现其中隐患,没有及时劝谏主公,致使她犯了错,所以责任在他们。
这逻辑搁在姜芃姬眼中很不可理喻,别人却没觉得哪里有毛病。
“错就是错么,我像是那种死不认罪的?”姜芃姬笑着调侃,她和亓官让不仅是主臣,还是好友,不涉及公事的情况下相当随意,她也没什么架子,“要不要我亲自下厨给你补一顿?”
亓官让垂下眼睑,淡淡地道,“主公说自己有错而让无错,何必又罚人呢?”
姜芃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半晌才反应过来,亓官让这是嘲讽她厨艺不行,吃她做的饭跟受罚一样。
凸(艹皿艹)!
友尽!
直播间观众的反应更加肆无忌惮,换着花样嘲讽,同时还给亓官让疯狂打电话。
这年头,敢于直接怼自家上司的下属已经不多见了。
【偷渡非酋】:亓官大佬存在感不高,但大佬就是大佬,双商高得没话说。
【老司机联萌】:亓官大佬不仅双商高,他对主播也是真的效忠。这事要搁在我身上,我肯定要发火。杨思不去找罪魁祸首反而来怼我,这个天外飞锅,我不背。一旦闹开,这就不是两个谋士之间的矛盾,甚至会动摇主播的势力。例如搞站队,拉帮结派什么的。亓官大佬肯定是知道这个局面,所以主动退让一步,杨思也见好就收。二人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粗浅的道理谁都懂。
能当谋士的,哪个不是人精?
但退让也不是那么好退让的,这关系到自己的面子和尊严。
不少人明知这么做不对,往往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咄咄逼人。
亓官让为了大局和内部和谐,果断退让一步,从中也能看出他的胸襟和远见。
本来能引发矛盾的危机就这么消弭于无形,唯独一人十分蛋疼。
卫慈被杨思盯上了。
为了躲开这个吃货,卫慈只能逃到姜芃姬这里躲清静。
“如此贪嘴,迟早要栽在这上头——”姜芃姬点评。
打从杨思进入她帐下,她没少这么点评对方。
卫慈道,“可不是?前后两辈子都不吃教训——”
庆幸,姜芃姬已经关了直播间,不然卫慈这话还不把咸鱼观众炸翻天。
姜芃姬眼底蕴藏笑意,随口问道,“怎么,靖容以前也栽过?”
“靖容原先效力于黄嵩,不过主公以美食诱之,离间他和旧主的关系,再加上祖德在一旁挑衅,最后逼得靖容投奔主公。”卫慈道,“当然,主公可不是黄嵩能比拟的,区区离间计,不足挂耳。”
祖德?
姜芃姬在脑子里找了一遍才将人对上。
“你说的祖德,可是唐耀?”姜芃姬对卫慈上一世不怎么感兴趣,她也很少主动过问,除非无聊了,听听故事打发时间,“唐耀和靖容似乎没什么交集?这二人怎么就对上了?”
“祖德和靖容,前世都曾出仕黄嵩。祖德出身士族,门第之见观念极重,靖容出身低寒却受黄嵩重用,二人当然不对付,他们之间的龃龉颇深。”卫慈知道姜芃姬的性情,告诉她这些事情不会影响她对杨思的信任,“陛下主动结交靖容,频频赠与美食佳肴。起初倒没什么,时日一长,杨思和黄嵩便离心了。之后又用了数次离间连环计,靖容走投无路只能投奔陛下。”
杨思不是因为贪嘴而跳槽,但跳槽的起因的确是因为贪嘴。
前世那会儿,要没有唐耀这个神助攻,杨思主动跳槽的可能性也不高。
姜芃姬听得津津有味,她还不忘损一句。
“靖容怕是要悔青肠子了,若能记载史书,后人都知道他是因为贪吃而误事啊。”
这理由说出去真鸡儿丢人。
她完全能想象出来后世学生对杨思的爱称——
吃货。
卫慈抿唇浅笑。
可不是?
前世的杨思没少抱着自己大吐苦水,这桩黑历史简直是人生不可言喻的痛。
姜芃姬又问,“那唐耀呢?”
卫慈垂下眼睑,淡淡地道,“黄嵩落败之后,他自尽了。”
他没撒谎,但也没说完全。
在黄嵩帐下,唐耀没少给杨思小鞋穿,二人总是针尖对麦芒,前者还曾借醉指桑骂槐说杨思是“娼妓之子”。杨思忍下了这番羞辱,后来黄嵩兵败,他将这些羞辱还给了唐耀,唐耀最后不堪受辱,被杨思逼得撞墙自尽。这事儿,不能说杨思做错了,但报复手段的确有些毒。
卫慈可不想主公因为这事儿对杨思生出不满。
姜芃姬也没追问。
“唐耀这会儿应该跟着渊镜先生编撰书籍吧?”
卫慈道,“这比较适合他,对他而言也是安全的。”
天下乱世,诸侯倾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唐耀那样的性子,搁在任何主公帐下都没毛病,但的确不适合姜芃姬。
世家贵胄的骄傲早就融进他的骨子里,根深蒂固,那不是三言两语能掰正的。
与其让他接触权利,惹得丸州势力不和谐,还不如让他物尽其用,跟着先生修书。
别的不说,唐耀的学识文采真心没处指摘。
“你说的也是,修书比较适合他。”姜芃姬拧眉,她现在很缺人,但宁缺毋滥,唐耀有才不假,但的确不适合现在的她,“他不会像靖容那样见好就收,更不会像文证一样主动退让。”
最大的可能是据理力争,将所有人都弄得下不来台。
姜芃姬和许裴已经彻底撕破脸皮,孤胥峡谷之后,她又让亓官让写了一道檄文。
之前那道檄文是舆论谴责,现在这道檄文就是正式宣战了。
许裴接到檄文,气得火冒三丈,立刻派人写檄文骂回去。
隔空骂战,不亦乐乎。
随着舆论矛盾升级,两方人马的火药味也越发浓烈,许裴依照韩彧先前的建议调兵,做好开战准备。姜芃姬也不甘示弱,一面占据栖川平原练兵,一面让后方运送更多的器械和粮草。
在这当口,许裴私下玩了一手骚操作。
遣派使者去黄嵩那边游说,预备和黄嵩结盟攻抗姜芃姬。这建议是韩彧和程巡共同提出的,帐下臣子纷纷附和。虽然不想承认,但许裴兵力和姜芃姬相比,的确不如。
世人皆知,许裴一倒,姜芃姬下一个就要怼黄嵩,二人属于唇亡齿寒的关系。
不管黄嵩心里打什么小九九,他总不能无动于衷。
黄嵩那边很快给了回复,私底下达成了结盟。
为了表示诚意,黄嵩还给许裴送了一个很特殊的女人。
许裴:“……”
他像是那么好女、、/色的人?
许裴出身许氏,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非得去玩个上了岸的姐儿?
是的,黄嵩给他送了一个从良的女人,这女人还嫁了四任丈夫克死了四个。
许裴得知这事儿,险些气得三尸神暴跳。
黄嵩这是想结盟呢,还是诚心涮他玩呢?
直至他看了黄嵩的回信。
“这是真的?”许裴拧着眉头,“用这女人,当真可以离间杨思和柳羲?”
身形消瘦的女人跪在下面,她的身边跪着个瘦弱的小男孩儿。
按照黄嵩信函所写,这女人和杨思有段纠葛,身边这男孩儿更是杨思唯一的孩子。
沧州一役,姜芃姬和黄嵩和平瓜分“沧州二郡”和“谌州”。
沧州二郡归姜芃姬,谌州归黄嵩,这谌州恰恰是杨思的原籍。
前不久,这女人因为杀夫被邻里扭送到府衙,依律应该砍头示众,但她提及了杨思,这案子被层层递交到了黄嵩案上。一番调查拷问,女人交代她和杨思年少时候有一段过往。
黄嵩被杨思坑了那么多次,早对他恨得牙痒。
听女人这么说,他立刻上了心,派人去查证。
杨思籍贯在谌州疆定郡,这与女子口供吻合,之后查到的东西也跟女人的口供对得上。
这女人动手杀第四任丈夫,原因也是丈夫殴打女人的儿子。
黄嵩直觉觉得,这事儿可以做做文章。
不过,他对杨思的品位也是不敢苟同。
杨思本人就是娼妓生下的儿子,他竟然又弄大另一个娼妓的肚子生下了一个儿子……
呵呵——
黄嵩对女人道,“听闻靖容至今还未婚,膝下凄凉得很,你们母女定能被他接回去善待的。”
女人缩着肩膀,脑袋垂得很低,一副怯懦胆小的模样,但听了黄嵩的话,她的眸子又很亮。
她的眼中带着贪婪,黄嵩很是满意。
他将女人连同孩子交给了许裴的使者。
许裴怎么运作,那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杨思用亲身经历演绎了一句话——
人在帐中坐,锅从天上来。
两军开战,先是小范围试探,姜芃姬命令秦恭与杨思带兵两万在沪郡泷水——即栖川平原与山瓮城接壤的地方屯兵,掣肘许裴一部分兵力,另外遣派三万兵力对浙郡发起试探性进攻,摸清敌人的底细。剩余兵力则留守中军,等待时局变动。
杨思正想着一雪前耻,他接到一封来自敌方的请柬。
“怕是鸿门宴——”
秦恭也看了请柬内容,下意识拧起了眉头。
两军开战的当口,杨思和敌方关系走得近,一个不好就会惹来上位者的怀疑。
这种简单粗暴的离间计,看似简陋,往往能取得出人意料的效果。
只可惜——
自家主公可不是愚人,她从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若是打这个主意,那真是蠢了。
杨思合上请柬,冷笑一声道,“鸿门宴又如何?思不过是个小小军师,无法左右战局。”
真要是鸿门宴,那也该冲着主公去的,对付他杨思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秦恭语噎,迟疑道,“可主公那边——”
“主公眼明心亮着呢,寻常伎俩对她不起作用。思倒是有些好奇,许裴那伙人突然整这么一出做什么?”杨思根本不担心,他跟了姜芃姬数年,这点儿信任还是有的,“想去看看。”
秦恭一听这话,慢慢将劝说的内容咽回肚子。
既然军师心里有数,那他就放心了。
不过——
“军师去之前,要不先和主公道一声?若不经允许便私自赴约,唯恐他们用这个做文章。”
秦恭很年轻,但有许斐这家伙当他旧主,他也被磨得谨慎小心,感觉比之杨思还要稳重。
杨思听后,抿唇失笑。
他将卷起的请柬在桌上轻敲,发出悦耳的声响。
“秦校尉这话也有理——”
杨思自认为是无名小卒,但他吸引了不少仇恨,保不齐有人想趁机搞他。
这场鸿门宴,他还是带些人过去壮壮胆,给这条小命加点儿筹码。
距离赴宴还有两天,杨思将这事儿跟姜芃姬提了提,对方丢给他两枚白眼。
“你也不怕他们把你毒死在席间?”
姜芃姬蹙眉瞧着自家谋士,她觉得自家势力有毒,除了几个憨厚的武将,几个文臣基本没有安分的。风瑾卫慈等人还好,毕竟是世家出身,性格也温和沉浸,丰真和杨思几个却不同。
杨思道,“两军交锋,不斩来使。”
杨思又不是诸侯,不过是诸侯帐下谋士,还不值得许裴打破这条铁律。
姜芃姬道,“既然不怕死,为何又来我跟前求人?”
杨思光棍地道,“这不是为了以防万一么?”
好比韩彧这家伙,如果这场鸿门宴是韩彧折腾的,杨思觉得自己这条小命有点儿悬。
瞧杨思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姜芃姬松口了。
“成,那我就派遣几个人跟着你。”
不止姜芃姬觉得杨思热衷作死,咸鱼吃瓜观众也瞧出来了。
【吃货杨靖容】:每天都在作死的边缘试探性伸jio.
【主公姜芃姬】:再作死,打断腿。
观众们还P了一张断腿拄拐的白鹤在圈圈边缘伸脚的动图,圈圈上面写着“作死”,白鹤脑袋上写着“杨思”。姜芃姬见那只白鹤一次次伸脚,一次次被搓衣板打断腿,内心忍笑。
直播间的咸鱼还是挺有才的。
等杨思瞧见护卫是谁,顿时吓得浑身激灵,神经绷得笔直笔直。
“主公怎么让姜校尉来了?”
姜弄琴垂着眼睑道,“主公让末将跟着军师去长长见识,顺便护卫军师安全。”
杨思:“……”
鸿门宴而已,能长什么见识?
“末将是女子,普通人见到女子,警惕心总要降低一些,方便行事。”
姜弄琴没有穿着甲胄,罕见地换了一身朴素的女衫,冒充杨思身边的使女。
她的五官不算十分出色,因为常年冷着脸,眉眼显得十分冷硬,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柔美。
哪怕穿着女衫,照样给人一种随时随地扛大刀去砍人的错觉。
不愧是主公教出来的半个徒弟——
“很显然,姜校尉这话应该不包括你和主公。”
杨思暗中挪开了视线,他怕看多了会辣眼睛。
对其他女人来说,容貌很重要。
若是长相平庸一些,丢进人海就找不到了。
眼前这人却不同,那气场就像探照灯似的,亮得人眼睛都瞎了。
姜弄琴蹙眉,耿直地纠正,“是——主公和我。”
饶是聪明如杨思,他也被姜弄琴弄懵了。
“的确是你和主公呀——”
姜弄琴冷脸反问,“末将岂能缀与主公之前?大不敬!”
杨思:“……”
没救了!!!
因为地处战场附近,泷水百姓几乎逃了大半,剩下的不是老弱就是病残。
人丁稀疏,街市寒凉。
唯独城中某座府邸热闹非凡,灯火通明,置身其中几乎感觉不到战争的硝烟。
杨思准时赴宴,对方将其奉为座上宾,备了一席的好酒好菜,席间更有美人以舞助兴。
觥筹交错,谈笑盈盈。
舞姬衣衫轻薄通透,鬓发间缀着珍珠串成的头饰,随着舞动碰撞,发出叮当脆响。
双足白皙,双腿修长,肌肤在橘红灯火映照下,露出剔透质感。
杨思一开始还绷着神经,随着宴会开席,他反而松快下来,唇角噙着笑,眼底却透着冷意。
“杨先生可有看得上眼的?”
舞曲结束,坐在上首的中年男子询问杨思。
杨思道,“舞是好舞,人也是美人。”
中年男子爽朗大笑,指了领舞的女子去杨思身边沏茶端酒。
杨思问,“明人不说暗话,赵将军盛情款待,总有个缘由?”
中年男子姓赵,名绍,本是漳州东门郡名士。
现在待在许裴帐下寻求庇护,他还得了一个不高不低的杂号将军。
名头好听,但实际上并无兵权,颇有些荣养的意思。
赵绍道,“哪有什么缘由呢?不过是听闻先生事迹,暗暗仰慕,故而想要见上一见。”
杨思面色不改,心底却沉了下来。
他又不是三岁小儿,岂会信了赵绍的说辞?
赵绍这个人,名字听着陌生,但要说他做了什么,谁都不敢小觑。
当年,杨蹇作为东庆勤王诸侯前去湟水会盟。
期间表现优异,倒是给昌寿王不少苦头吃,成为那时候的一匹黑马。
会盟之后,杨蹇名声大噪,从会盟获得不少好处。
杨蹇本想联合东门郡世家共抗伪帝昌寿王,不料赵绍心思阴毒,生怕杨蹇翻旧账,先一步下手,将其毒害。杨蹇与赵绍的恩怨,追溯二十多年前,不过是一桩小事儿罢了。
赵绍有一个奶兄,因为仗着赵绍的势力鱼肉乡里,最后被年轻气盛的杨蹇斩杀。
二人因此结仇。
奶兄,说白了只是乳母的儿子,八竿子打不着的奴仆而已。
这奴仆还仗着主人家的势,到处作威作福,破坏主家声誉,本就该死!
为了这么一件恩怨,赵绍记仇记了二十余年,最后铤而走险,投毒害死了杨蹇,令杨蹇被毒酒折磨整整一夜痛苦死去,可见这人心思有多阴暗狭隘。
之后,随着杨蹇之子杨涛崛起,赵绍怕死就跟着伪帝一块儿逃到了南盛。
熟料杨涛在帐下谋士颜霖的规划下,竟将发展目标投向南盛地盘。
无奈,赵绍只能包袱款款又逃了回来。
正巧,这时候许裴趁机吞掉半个漳州。
赵绍借着世家身份,投靠了许裴,混了个杂号将军。
这家伙说自己仰慕杨思,所以设宴款待,这话说给猪听,猪都不信啊!
杨思小心应对,赵绍继续召唤歌姬舞姬助兴,席间还有其他世家名士活络气氛。
一个接一个劝酒,杨思推辞不了,只能奉陪。
他的酒量还行,时下酿酒技术不佳,酒水度数也不高,所以杨思并未喝醉。
等酒席散去,夜幕已经黑沉如墨,冒充使女的姜弄琴扶着他回了赵绍准备的寝居。
“这赵绍——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姜弄琴拧着眉头,酒席开始之后,她一直在外头等着。
虽未亲眼见到席间的场景,但凭着极佳的目力和耳力,脑子里也能脑补个七七八八。
杨思压低声音道,“等会儿就知道了。”
席间不说,席后一定会亮出来。
不过——
杨思万万没想到,赵绍竟然给他准备了这么一份“大礼”!
“屋内有人——”
还未靠近,姜弄琴已经发现屋内有陌生人的气息。
杨思撇嘴,“莫不是美人计?”
姜弄琴阖下眼睑,冷艳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美人计真是蠢极了。”
杨思:“……”
姜校尉,你这地图炮开得太大了!
为了挽回面子,杨思又道,“兴许是暗杀?”
姜弄琴诧异地道,“若要暗杀,席间投毒不是更快?”
瞧杨思吃得那叫一个欢快,美酒佳肴来者不拒,还有美人在怀侍候,做鬼也风流啊。
杨思:“……”
为了不再尬聊,杨思推开了寝居的门,屋内点着悠悠烛火,席间端坐着身姿窈窕的女子。
美人计!
姜弄琴丢给杨思一个“你悠着点”的眼神,似笑非笑地道,“有危险记得喊救命,末将就在外头守着,寸步不离。若是没危险,杨军师享受美人的时候,还请顾忌一二,不要弄出太大动静,免得惊扰人睡眠。虽说是白送上门的肉包子,不吃白不吃——”
杨思却拧着眉。
那女人的背影……有点儿熟悉……好似在哪见过。
没有顾及姜弄琴说了什么,杨思迈步进入屋内,女子听到动静,悠悠转过脸。
杨思站定瞧了两眼,蓦地沉下脸来,快走几步上前。
“怎么是你?”
隐隐的,杨思知道眼前这是什么坑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思这会儿可没半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眼底还流露出几分令人胆颤的肃冷杀意。
女子端正地跪坐在席上,削瘦的脊背冲着杨思深深拜俯下去,双手扣着席垫,不发一语。
“回话!”杨思不止面色变冷,声音也变得冷硬,“他们找你过来做什么?对付我?”
最后三个字,带着浓浓的讥诮和鄙夷。
“不说?”
杨思见她装死,盛怒之下,拂袖欲走。
女子见他真转身了,急忙膝行过去抱住他的双脚,声音幽咽地低泣。
“别走——你要是走了,妾身和四儿都得死啊。”
杨思试着抽出腿,奈何女子抱得死紧,愣是纹丝不动,挣脱不得。
“姜校尉,救命——”
杨思费了一番功夫还是不行,只能气得冲屋外喊了一声。
抱着他双腿的女子愣了,瞧见门外走进来一个衣着素净的使女,对方也不瞧杨思,抬手领着女子的后领,将她提领起来,“这么一个女人你都要喊救命?杨军师,真不用去瞧瞧郎中?”
送上门的肉包子不吃,还被肉包子困住了双腿无法挣脱——
姜弄琴感觉自己和整个世界脱轨了,男人原来这么瘦弱?
她的视线往下移,杨思下意识倒退数步,等明白她话中内涵,本就难看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你们俩认识?”
见杨思不说话,姜弄琴瞄了一眼被摔在一旁,面颊带着泪痕的女子。
杨思道,“岂止认识——”
姜弄琴哦了一声,思及杨思平日作风,追问道,“露水夫妻?”
难道是情债?
杨思:“……”
女人,真是惹不起!
他以前的作风的确不怎么样,但在姜弄琴眼里尽是这么烂?
女子被摔得有点儿疼,倒是不敢往杨思面前凑了,反而用挑剔的目光去瞧姜弄琴。
她在秦楼楚馆混了十数年,眼力毒辣得很,一眼便瞧出还做未婚装扮的姜弄琴不是完璧。
姜弄琴一下子就感觉到女子眼中的敌对。
嫉妒、仇恨、鄙夷、厌恶……
不就是摔了一下,至于这么大仇?
“这就是鸿门宴的正餐?”
姜弄琴挑眉问杨思,许裴费了一番周折宴请杨思,还以为是美人计加离间计,一出连环计让杨思和主公离心呢,没想到竟然派出个二十七八的女人,这年纪可以准备当婆婆了吧?
杨思没好气地道,“估摸着是了。”
眼前这个女人见证杨思最不堪的一段往事,如今被姜弄琴撞了个正着,他浑身都不对劲。
女人问道,“你又是谁?”
姜弄琴冷笑以对,不想回答,这女人来历不明有什么资格质问她?
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着,免得杨思等会儿又朝自己求救。
杨思见她赖着不走了,面子更是挂不住,只想着速战速决,趁早解决了完事。
“说罢,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女人被他的冷意冻到了,肩膀瑟缩一下,咬紧了下唇。
她和杨思接触不多,但也知道这人性情很狠,“听说你得了贵人青眼,如今青云直上了。妾身不求别的,只求你行行好,救一救妾身和四儿,只要你开口讨要,我们娘儿俩就有救了。”
杨思冷笑,“凭什么?”
“就凭——”女人左思右想,咬牙道,“凭姐姐临终前的话。”
杨思双眸蕴含着杀意,面上却挂着笑,他问道,“你有脸提她们?我离开疆定郡之前将你从楼子赎出来,已经仁至义尽。如今你又出现在这里,必然不安好心,你怎么有脸开这个口?”
一旁的姜弄琴充当吃瓜观众,看了一场充斥着恩怨情仇的大戏。
女子含泪道,“妾身只是一介弱女子,不这么做,早被人剥皮抽骨,死无全尸了。”
杨思不想听这人满嘴的谎言。
女子又道,“妾身诓骗那些人,说四儿是你的骨肉,他们便将四儿抓了起来,若是你不肯帮这个忙,我们娘儿俩真的活不下去啊。杨靖容,便是看在娣娘她们面子上,再帮帮忙好么?”
杨思差点儿被气岔气了。
虽然他和丰浪子一样私生活风流,但从未想过自己会喜当爹。
女人口中来来回回念着那两句话。
当年杨思将她从花楼赎出来,她便从良嫁了个男人。
但那个老实男人实在命短,没多久便死了,留下她和腹中三月的孩子。
婆婆一直芥蒂她的过往,怀疑遗腹子的血脉,狠心将她从家里赶了出去。
后来,她又改嫁给另一个男人,没多久这男人也死了。
第三个男人倒是活得久一些,她以为日子安稳下来了,没想到丈夫被抓去服徭役死了。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日子实在是难熬,外头又兵荒马乱,她只能再次嫁人。
第四个男人是个游手好闲的赌徒,没钱就打她和儿子,还唾骂她进门几年生不出孩子是因为以前伺候的男人太多了。之后家里穷得过不下去,他竟然打算让她重操旧业,还想将她儿子也拉去做伺候男人的小倌。一怒之下,她便拿起家中砍柴的柴刀,砍死了那个男人!
邻里将她扭送到府衙,她为了活命只能搬出了杨思。
她不知别的,但她知道杨思碰见贵人成了人上人了,攀上他的关系说不定能活命。
“军师有遗落在外的子嗣?”姜弄琴忍不住开口。
理智上来说,姜弄琴觉得这个可能性很高,毕竟杨思和丰真是一丘之貉啊。
杨思却道,“没有的事情,少污我清白。”
“可我瞧你们俩挺熟。”
杨思一语带过,“年少认识罢了。”
“方才她说她诓骗别人四儿是你的骨肉,难不成——那些人想用冒牌的子嗣妻儿要挟你?不过,许裴他们也不是蠢的,若你和这女人没点儿干系,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她的说辞吧?”
杨思还真是无处反驳。
“仅仅这样,似乎也要挟不了什么。”姜弄琴疑惑。
杨思道,“她曾是青楼女子。”
姜弄琴瞬间明白了。
杨思的出身众人皆知,若是他和娼妓有了儿子又将母子遗弃,传出去会被人耻笑一辈子。
父母不是自己能选择的,但他却做出了和父亲一样的举措,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玩意儿是能遗传的,娼妓的儿子终究上不了台面。
杨思又道,“她的儿子还被扣留了,若是战事爆发,孩子被祭旗——”
姜弄琴面色也沉了下来。
要真是这样,杨思这辈子算完了。
敌人可以借着这个作为把柄,暗中策反杨思。
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事实成立的基础上。
“你和这女人真没关系?”
“认识,但没有露水关系,那孩子跟我无关。”杨思叹了一声,说道,“她上头有两个姐姐,长姐比我大,二姐与我同岁,他们家就在我读书的茅屋旁边。她的长姐唤做招娘,二姐便是刚才提到的娣娘。娣娘虽是个女子,但生而聪慧,好学上进,几乎是一点就会……”
招娘作为长姐很疼妹妹,知道二妹被邻居朗朗读书吸引,她也想认字,便厚颜上门请求。
起初,杨思是不答应的。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也想学字?
后来还是心软答应了,因为娣娘的天赋超乎他的想象,这让杨思生出较真儿的心思。
这么过了一年多,杨思和邻居也混熟了。
他和娣娘年纪一样,倒是有些青梅竹马的味道。
然而——
“……她们的父亲却不是个东西,年轻的时候欠了一堆赌债被逼得逃到了外乡,娣娘的母亲为了三个女儿不被讨债的抓去,甘愿卖身风月,以身抵债,劳碌数年染了一身病,死后连口薄棺材都没有,一卷席子就被随地葬了。娣娘父亲听闻债务还清了,壮着胆子回来了。这烂人不记教训,躲在外乡还滥赌,欠了债,回家之后想将娣娘三姐妹也卖入风月……”
先前说过,杨思是渊镜先生捡来的,虽然没有抱回琅琊抚养,但也给了收养的农家一笔银钱,让他们代为照顾。启蒙之前,他每隔半年来看一眼,等杨思启蒙了,改为三月一趟。
娣娘三姐妹被生父卖入青楼换钱的时候,杨思跟着渊镜先生读书习字。
等他回来,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杨思去了那家花楼,十五岁的招娘已经匆匆梳拢,出阁做了花娘,因为底子好,气质又干净,倒是火了一阵,两个妹妹因为年纪小逃过一劫,待在花楼当起了伺候人的丫鬟。
想要将人从花楼带出来,要么花钱赎身,要么逃跑。
杨思没钱那就只能选择后者。
那时的杨思还很小,但心智却不亚于寻常少年人。
“……招娘不想当一辈子的娼妓,更不想两个妹妹也步上她的后尘,便答应了我的计划。花楼有不少打手龟公,但引开他们不难。招娘也不是什么花魁头牌,盯着她的人也少,逃得挺顺利。岂料……”说着,杨思冷漠瞧了一眼瑟瑟发抖,不发一语的女人,“她却是蠢的,只看到花楼有吃有喝有衣穿,不愿意离开,临逃之前躲了起来,最后还将两个姐姐给卖了。”
花楼是个很残酷的地方,逃跑的姐儿被抓到,还能有好下场?
招娘知道她们姐妹行踪泄漏,一旦被抓到,她们说不定还有条命,但杨思绝对会被打死!
杨思被招娘藏进了地窖,她们也被随后赶来的二十几个花楼打手抓住。
下场很惨——
杨思躲在阴暗的地窖,听着上面传来的动静。
地窖的黑暗和逼仄的空间几乎将他逼疯。
他曾无数次想要从地窖爬出去,最后还是克制住了,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弱小。
不管是十五岁的招娘还是刚满十岁的娣娘,面对二十几个释放野性的男人,岂有生路?
她们从一开始的挣扎饶命到后来的奄奄一息——
等杨思从地窖出来,看到的是满目疮痍。
招娘没有怨恨他,反而哀求他,若他有了本事,让他稍微照拂三妹。
娣娘浑身青黑,临死之前还口中喃喃“疼”。
这事儿也使得杨思性情大变,一夜之间迅速成长。
杨思安葬了两姐妹,躲了一阵风头,尔后才知是谁出卖了他们三人行踪。
“……是我年少天真害死了她们姐妹,若不是我,也许她们待在花楼会很苦,至少还有命……我对不起她们……但这人也是帮凶。”杨思指了指瘫坐在地上的女人。
“我本想在她及笄出阁之前,凑钱将她从花楼赎出,不过她蠢得很,相信某个富家郎君的花言巧语,自甘为妾。没过多久就因为性情张扬,被正室夫人打了一顿,发卖回花楼。我上门说要赎她,她却说赎她可以,但要我以正室夫人迎她过门。如此刁难,我拒绝了。”
杨思对女人出卖一事耿耿于怀,她又这么作死,干脆装聋作哑,看着她一人在花楼扑腾。
天下生乱,杨思想出去闯荡一番,临走前让书童用银子将女人从花楼赎身。
这之后,他就不知道发生了啥,再见面,对方竟让他喜当爹。
姜弄琴听后,无语了许久。
“不管许裴打什么主意,左右不过用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威胁我——”杨思冷漠道,“我私下虽然风流,但也不是什么香的臭的都要的。至少,这人我是半根手指都不想碰一下。”
女人怯懦地道,“妾身当时年纪还小,根本不懂——”
杨思冷哼,“年纪小,但是出卖姐姐倒是思路清晰,口齿伶俐。”
女人又道,“妾身虽有错,但你也说了,姐姐并未怪罪——”
杨思冷笑,“所以你才能从花楼脱身而不是染病死在哪个男人身下。”
女人露出绝望神色,“杨靖容,你竟如此狠心,忍心眼瞧着我们三姐妹唯一子嗣死在这里?”
“我当然忍心,以后给她们物色两个不错的养子,挂在她们名下……”
年少的杨思会因为那件事情影响,引得精神抑郁,近乎崩溃。
如今的他却能看淡,或者说他看过更多比这还要惨的,早已练就了铁石心肠。
姜弄琴蹙眉道,“纵然你和她没关系,但许裴要是赖你,用她们母子作为攻讦的理由——”
杨思境遇堪忧。
熟料,他冷漠开口,“娼妓而已,谁知腹中血脉是哪个恩客的?”
女人一改先前颓靡的模样,五官因为激动的情绪而狰狞成一团。
“杨靖容,你怎么能如此污蔑四儿的血脉?”女人激动得胸口剧烈起伏,双手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颤抖,她道,“我与他父亲是正经拜过堂的,他才不是什么恩客的血脉,更不是什么娼妓之子。我过去是年少不懂事,这才犯下大错,如今想要洗心革面,你为何还要咄咄逼人?”
她那时候也才六七岁,哪知道花楼娼妓是什么意思?
她只知道待在花楼有吃有喝,不愁温饱,这日子难道不比从前一贫如洗好得多?
杨思说她出卖姐姐,但她真不知道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她只想让姐姐回来一起享福而已。
女人忍不住给自己找借口,减轻负罪感。
“你要洗心革面,我有拦着你?”杨思冷哼一声,冷眼瞧着她,“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胡乱攀咬人。你倒是说说,我凭什么冒着自身难保的风险去搭救你们母子?真以为这事儿那么简单,与你以前伺候恩客那般将人伺候舒心,事情就能完?诸侯之争,你也敢掺和进去?”
女人垂着脑袋,吓得瑟瑟发抖,削瘦的身子抖得像是筛糠一般,让人忍不住怜惜。
姜弄琴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冲着刀刃哈了一口气,让雪亮的刀锋更加冰冷。
“杨军师,这女人留着挺碍眼的,怕是会误事,要不——”
她手腕一番,转了个刀花,匕首在她手心翻转,灵巧得像是她身体一部分,让人头皮生寒。
女人吓得花容失色,削瘦的身子向后一仰。
“你、你不能杀我——”
“稍微一吓就失了分寸,许裴等人怎么会以为她能勾你呢?”姜弄琴冷嗤,嘲讽道,“美人计?她就不照照镜子,心里有点儿准数?光有脸有身子还不成,还得智谋双全,临危不惧。”
杨思道,“要求不能太高了,她要是能做到你说的,怎么会有如今的下场?”
姜弄琴问,“军师打算如何处置她?”
杀人肯定是不行的,一来杨思未必肯做,二来杀人有虚心的嫌疑,反而会给敌人把柄。
杨思在女人忐忑等待中开口。
“让她自生自灭吧,免得脏了我的手。”
一旦许裴知道女人撒谎骗了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女人心下越来越慌张,顾不上恐惧,手脚并爬地想要抓住杨思的衣角。
“杨靖容,求求你——帮帮我最后一次吧,给我们母子一条生路啊——”
她的手指还未沾到,一只脚便踢上她的肩头,将她踹得朝后滚了两圈。
“回首无路,但这是你自己选的,跪着走下去吧。”
姜弄琴收回脚,目光平静地瞧着女人。
女人泪眼朦胧地看着杨思绝情的背影,悲从心来,呜咽大哭。
瞧了一会儿,姜弄琴便倍感无趣。
女人见她高高在上的模样,心下气愤难当。
“我得不到的,你以为你就能如愿?”女人捂着肩,咬牙道,“不过是区区通房而已——”
哐——
杨思脚下一软,若非他反应及时抓住了门框,说不定就要跌出廊下。
啥玩意儿?
杨思露出见鬼一样的神情。
老人家年纪大了,不能这么一惊一乍。
女人眼界有限,见姜弄琴梳着未婚发髻却又非完璧,还以为她是伺候杨思的婢女,充其量跟通房差不多。干着下人的活儿,晚上还要伺候家中男主人,但又不能算是正经的主人。
姜弄琴似笑非笑道,“你说自己求而不得,莫非你想扒着军师,当他正房夫人不成?”
女人被说中心思,面上一热,垂头避开那道锐利的视线。
她这半辈子过得太苦了,如今有机会摆在她眼前,让她和杨思攀上关系,她当然不会放过。
哪怕不能成他正房夫人,当他府中贵妾也好,这样她们母子后半辈子都有指望了。
在她心里,她两个姐姐已经原谅她年幼时候犯下的错,那么杨思才是害死两个姐姐的凶手。
他有义务替姐姐照顾她、照拂她,那可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这是他欠下的!
殊不知,杨思手里的人命都是用万做单位的。
他愿意和她哔哔,那也是看在已故两个故人的面子上,不然早捶死她了。
女人梗着脖子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肉太老。”姜弄琴道,“搁在后院当男宠都嫌年纪大。”
杨思:“……”
若非他还扶着门框,说不定真摔地上了。
姜弄琴转头望向杨思,“杨军师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年纪的确大了,末将说得不对?”
“不,很对。”
明明被扎了好几刀,他还得咬牙承认对方扎心扎得好。
对对对,小仙女说什么都是对的!
杨思揣着好奇心跑来赴宴,没成想被人喂了一嘴的屎,还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打道回府吧。”
赵绍那边很快就得了消息,连忙带人过来。
“莫不是安排的美人不合先生胃口?”
杨思道,“不仅不和胃口,反胃极了。”
赵绍暗中观察他的表情,心下纳闷不解,杨思的反应和他想象得大不一样啊。
“下人招待不周,怠慢了先生,绍这就去敲打一番。”赵绍苦口婆心道,“如今夜色已晚,先生不如留宿一宿,好让绍一尽地主之谊……不知,那美人哪里冒犯了先生?”
杨思道,“那人一上来便攀咬交情,目的可疑。思见过她,她以前是疆定郡的花娘,身边迎来送往无数。赵将军将她送人,到底是有意交好还是恶意寻衅?思还想问赵将军此举是什么意思呢。此女还言之凿凿说曾有思之骨血,呵,可笑!区区娼妓,谁知她腹中骨血是谁的?更何况,思与她清清白白。赵将军出身名门,家风清正,定不会让思受这等女子的污蔑吧?”
赵绍面色讪讪,尴尬地道,“那女子主动上门陈情,绍见她证据凿凿,这才信了她的话,有心让杨先生与她们母子一家团聚。岂料好心办了坏事——”
杨思冷笑,“赵将军若不信,尽可以查查那四儿的生辰八字和思离开疆定郡的时间,这中间差了三五个月呢。娼妓之流,最善花言巧语、搬弄是非,赵将军竟然也信?”
赵绍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杨先生说的是,娼妓之语,不可尽信,毕竟骨子里就流着肮脏的血,怎么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先生莫要动怒,绍这就派人去将他们母子处理了,还先生清誉。”
杨思眸光闪动着冰冷杀意,望向赵绍的眼神像看死人。
赵绍似乎后知后觉发现杨思的异常,倏地一拍脑门,对着他露出歉然的笑。
“杨先生,方才那些话并没有针对先生的意思,还请先生勿要上心。”
赵绍十分厌恶杨思,倒不是杨思得罪了他——事实上,他和杨思也是头一回见面,以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不过,谁让杨思出身低贱啊,娼妓之子,鬼知道这人父亲是谁?
说得更难听一些,随便哪个男人用点儿钱就能上杨思母亲的香闺床榻,这不恶心?
赵绍甚至有些恶劣地想,倘若杨思母亲还活着,给她点儿钱,让她当着儿子的面伺候旁的男人,她干不干?身为人子的杨思会不会羞愤自尽?呵呵,那该是何等讥讽羞辱的场景?
杨思骨子里流着的血液便是原罪。他只是娼妓之子,不好好待在秦楼楚馆当个龟公打手,供人呼来喝去,反而一身文士装扮,跑出来碍人眼,赵绍每每想起便觉得膈应无比。
他有什么资格被人奉为座上宾,还与自己把盏同饮?
共处一室,赵绍都嫌弃杨思染脏了空气。
憋着这股厌恶,赵绍借着那对母子当筏子,指桑骂槐将杨思羞辱一顿,顿觉畅快。
杨思仍旧冷漠,倒是跟在不远处的姜弄琴双手微痒,数次想要将手搭在腰间匕首上。
“无妨——”杨思神色坦然,笑着道,“刚刚听了一人的话,感觉很有道理。既然回首无路,纵是跪着也要前行,大致就是这个道理。自己亲手做下的孽,那这苦果哭着也要咽下肚!”
赵绍脑子一转,倏地发现杨思也在暗讽他。
“杨先生这话是何意?”他故作不知。
“听闻赵将军年少时候与已故东门郡校尉杨蹇有些龃龉——”杨思似笑非笑,冷漠地将赵绍不自然的神色尽收眼底,“听闻杨蹇校尉并非急病暴毙,反而是中了小人毒计,不幸盛年夭亡的。杨蹇校尉在漳州风评极佳,我主与杨蹇校尉还有会盟之谊,骤然得知他的死讯,伤怀好久,直言世间又少一个忠烈悍将。佛曰因果,那个下毒的小人,应该会不得好死吧?”
赵绍面色铁青,双目因为恨意和杀意而睁圆,近乎睚眦欲裂。
杨思微阖双眸,仍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看得人十分蛋疼。
“所幸,杨蹇校尉虽亡,但其遗风却未断绝。膝下独子杨涛,如今也是一方人杰。他如此孝顺亡父,怎会轻易放过杀父仇人?待他羽翼丰满,抓住那投毒小人——”杨思瞄了一眼赵绍,冷笑着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千刀万剐凌迟或是剥皮点灯,怕也是不够泄愤的!”
凌迟很容易理解,这剥皮点灯又是什么呢?
传闻在十六国乱世,有一个名为“景”的小国,这个“剥皮点灯”就是景国末帝为了逗宠妃一笑,特地发明的刑法。将人皮从头到脚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再将水银灌注其中,犯人剧痛难忍,破皮而出,如此就能脱下一张完整的人皮,剩下血淋淋没了皮的身躯再榨出人脂。
失去人皮的犯人则被捆绑起来,挖开腹部的脂肪层,点上灯。
光是想想那个场景,便令人不寒而栗。
赵绍又怒又惊又怕地看着杨思。
他当着杨思的面指桑骂槐,杨思干脆揭了他的底,一番恐吓带威胁。
赵绍忍下恐惧,内心暗骂一句——
下九流娼妓生的儿子!
“军营还有不少政务没处理,思不好在外逗留太久,以免耽误正事,先行告辞了。”
杨思面无表情地婉拒了赵绍的挽留,他们俩相看生厌,留下来除了互相伤害还能做啥?
赵绍无奈,只能放人。
姜弄琴上了马车,瞧着坐在车厢内闭眸小憩的杨思,她掀开车帘瞧了一眼泷水。
“赵绍那老家伙会不会派人截杀?”
姜弄琴心情不大好,很想找几个人泄泄愤,杀敌人是最好的方式。
“难说,他倒是想一劳永逸,但许裴那边过不去。”
许裴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时时刻刻端着世家做派,他不可能放下身段伏杀杨思。
姜弄琴道,“今日便不该来的,有用的消息没探到,反而受了一肚子的气。”
她真想把赵绍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杨思用余光瞧了眼姜弄琴,失笑道,“姜校尉气什么?”
姜弄琴挑眉反问,“杨军师半点儿不怒?”
“人有七情六欲,思只是个凡夫俗子,岂能免俗?不怒是不可能的,但怒了之后又能如何?”杨思冷笑,眼底闪烁着冷光,“圣人也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让他嚣张又能如何?站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娼妓之子又如何?总有一天,必要让这些人屈膝弯腰,低下他们的头颅,折断他们的傲骨——”
说着,姜弄琴瞧见杨思死死抓着桌案一角,手指几乎要抠进桌面。
有些人面对整个世界的恶意和打击,变得越来越怯懦,直至失去生存的勇气。
杨思却不,旁人越是谤他、辱他、笑他、轻他、贱他、恶他,他越要活得逍遥自在。
他的软弱换不回旁人的同情和怜悯,那只会成为敌人轻贱耻笑他的把柄。
“方才那个情形,若是军师下令,末将必会取了赵绍老贼的脑袋。”
在姜弄琴看来,帐下这些软趴趴的文人都是宝贝,需要宠着纵着的小公举。
杨思道,“不,不能这样。赵绍留着还有用——”
姜弄琴诧异,“那老贼有什么用?”
“杨涛在南盛不停扩张势力,如今已经成了不可忽视的对手。”
姜弄琴想了想,问道,“军师的意思,将赵绍卖给杨涛,卖他个人情?”
“虽然不对,但也猜到一些了。”杨思手指点着桌面,车厢摇摇晃晃,外头静得只剩车轱辘声,“姜校尉怎么就不奇怪,那个女人可是谌州疆定郡的花娘,距离沪郡浙郡远着呢。”
姜弄琴怔了一下,她还真没想到这层。
“谌州是黄嵩的治地,按照那个女人的说辞,她亲手杀夫面临死刑,为了活命才胡乱攀咬我。如此,你觉得女人有可能不经过黄嵩,莫名其妙到了许裴手上?”杨思道,“唯一的可能,这女人是黄嵩送到许裴手上的。换而言之,黄嵩和许裴有可能私下结盟,达成一线了。”
若是没有这层盟友关系,黄嵩大可以留着这张底牌,合适时机打出来,狠狠将杨思一军。
哪怕那对母子和杨思没屁点关系,但杨思的名声也彻底毁了。
辟谣永远赶不上谣言啊。
故而,杨思基本可以判定黄嵩和许裴这俩坑货搅和到一块了。
姜弄琴感觉脑子有些乱。
若不是杨思提点,她根本发现不了。
“那这跟赵绍有什么关系?”
杨思道,“杨涛是个孝子,若是让他知道赵绍早就偷偷摸摸溜回东庆,投入许裴帐下当了个低调的杂号将军,你觉得杨涛能忍?许裴占了半个漳州,这笔账杨涛还没找他清算呢。”
杨涛在南盛掘地三尺搜找赵绍,根本没想到赵绍会溜回东庆。
如今的通讯技术极其落后,没有手机、电话、互联网,出门靠走、通话靠吼,一封跨国书信要在路上走大半年。赵绍又诚心要躲杨涛,杨涛的注意力又在南盛,他还真拿人没办法。
“许裴和黄嵩勾搭在一起,我们主公为何就不能借花献佛,卖杨涛一个好,前后包抄干了许裴?”杨思眸光沉沉,眼底全是一片冷寂,“姜校尉,我倒是好奇了,这个赵绍该怎么死!”
得罪他的,谁都别想讨好!
天刚亮,杨思等人便回来了,稍作梳洗便去见姜芃姬。
“你过去吃了个饭救回来了?”姜芃姬揶揄道,“许裴可真是抠,好歹送个美人招待啊。”
杨思:“……”
求别说了,昨天的一切简直像噩梦。
内心惊涛骇浪,面上冷静淡定。
杨思简略交代了昨夜的事情,然后说出自己对姜弄琴分析过的结论。
杨思出门一趟,一回来就制定了接下来的战略路线。
结盟杨涛,围攻许裴,扭头再干黄嵩。
干掉黄嵩之后,要么试着染指中诏地盘,要么反手捅新晋盟友杨涛一刀。
姜芃姬:“……”
杀熟这事儿,杨思做得比她熟练。
姜芃姬将帐下文武喊来开了个军事会议,众人多票同意了杨思的提议。
要是许裴和黄嵩结盟了,两家打一家,姜芃姬不是不能打,只是战线拉得太长。
若是黄嵩不要脸一些,直接偷袭丸州大本营,姜芃姬这边会很被动。
要是与杨涛结盟,那就能将战线定在南方,约束黄嵩等人的兵马。
“谁愿意去南盛寻求结盟?”
主动结盟,总该拿出诚恳态度,派个得力干将很有必要。
沪郡栖川平原距离南盛边境不足十日脚程,找到杨涛说结盟的事儿,至少要耗费一月。
不过,南盛境内什么情况,他们又不怎么清楚。
静了一会儿,卫慈出列请缨。
“慈愿为主公排忧解难。”
帐下众人,他是最适合的。
卫慈上一世辅佐安慛,打下南盛半壁江山,那是他耗费无数心血的地方,没人比他更清楚。
姜芃姬拧眉,半晌道,“子孝可有把握?”
“十成!”
卫慈把话说死了,姜芃姬只能应允。
“南盛之行,还请子孝谨慎对待。”
众人散去,亓官让忍不住叮嘱卫慈。
卫慈闻声转头,眼底透露一丝惊讶,他生性敏锐,亓官让对他的戒备和怀疑他不是不知道。
平日里除了公事,他们私底下几乎没什么交集,更别说这种类似叮嘱友人的劝勉之语。
亓官让眼皮一抬,清淡地开口,“主公决定与杨涛结盟,只是为了降低战线压力而不是惧怕黄许两家联盟,反正都要打,迟早都一样。你此去南盛,能说动杨涛最好,若说不动也无妨。说到底,仗什么时候打都行,区别在于时间长短、程度难易,可世间仅有一个卫慈。”
卫慈表面上没什么过激反应,内心却有些诚惶诚恐。
自打确认前世“天降陨石”是谁的手笔,卫慈就不指望能获得亓官让的认可和信任。
因为重生之说太过荒诞,除了主公,旁人是不会信的。
卫慈无法坦白,自然不能彻底打消亓官让的疑虑。
“文证觉得南盛之行会有其他变故?”卫慈佯装不解。
“非也。”亓官让摇头,“只是叮嘱你一路小心,保全自身,莫要逞强罢了。”
如果卫慈只是普通谋士,那倒也罢了,偏偏他是自家主公盯上的肥肉,总不能被旁人叼走。
当然,他关心卫慈可不代表不怀疑对方了。
卫慈接下对方的示好。
不过——
“唉——主公怕是恼了——”
从他主动请缨到带人出发南盛,卫慈都没寻到机会和姜芃姬多说两句。
二人见面也是在公共场合,没有单独聊天的机会。
依照卫慈对她的了解,十有七八是生气了。
不过,若时间倒流,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卫慈还是会站出来。
他重生一次,不就是希望竭尽全力辅佐她再登帝位,创造一个比前世更好更辉煌的局面?
若是不能弥补前世的缺憾,他这一世的重生不就没意义了?
卫慈骑在马上,回首望了一眼渐渐在背后远去的营帐,直至连绵如山的营帐消失在地平线。
为了保证卫慈安全,姜芃姬给他派了不少护卫。
一部分化作护院家丁,保护伪装成逃难乡绅郎君的卫慈,另一部分人化作流民,隐在暗处。
先走陆路,换乘水路再改道陆路,越过漳州与南盛之间的边境,进入南盛地界。
卫慈以为姜芃姬恼怒了,所以傲娇生气不理人,甚至单方面与他冷战。
殊不知,他的情况全在姜芃姬掌控之中。
阴阳玉佩是姜芃姬赠予他的礼物,卫慈一向是贴身佩戴,甚至连沐浴都不曾摘下。
在他眼里,阴阳玉佩只是“主公赠予的玉佩”,搁在姜芃姬眼里却是极好的约会神器。
卫慈走远了没事儿,她什么时候想他了,便能瞧见人。
之所以没有私底下和卫慈交代临别的话,不过是不想给他施加过多压力。
“郎君——我们已经到了南盛地界了——”
卫慈听到声音从船舱出来,眼前湖光山色迷人,一碧万顷,青山绿黛向后倒去。
南盛比东庆温暖很多,一到了夏季,炽热明媚的太阳照耀大地,偶尔才有连绵阴雨。
半月之前,他还穿着春衣,到了南盛直接换上衣料轻薄的夏衫。
“这是浔江——”
卫慈瞧着熟悉的景色,蓦地有种穿梭时空的感觉,好似自己又回到了当年随同安慛入南盛的场景。正值江水迅猛季节,南下的船只几乎不用船夫划桨,便能日行千里,船风扑面而来。
“没想到,此生还有回来的机会——”
四下无人,卫慈喃喃一声,伫立船头,远眺平望。
江风穿山过水,拂面而来,吹得他宽袖翻飞,头巾飘摇。
卫慈主动请缨来南盛,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劝服杨涛结盟。
事实上,经劝服杨涛并不难,主公帐下随便哪个谋士都能做到。
因为杨涛是个孝子,他对赵绍的恨意就跟安慛憎恶南蛮四部一样,上天入地也要将敌人砍成十块八块。重情重义是他的优点,同时也是他最致命的缺点。
这样的诸侯,若非颜霖老妈子时刻提点,杨涛早把自己作死了。
前世今生的经验告诉卫慈,杨涛真不是争霸天下的料。
思及前世的事情,卫慈的神色有些复杂。
遥想前世,那些个和陛下争夺天下的诸侯,不是受不了失败自戕,便是被陛下一刀子砍了脑袋,大多没有好下场。倒不是陛下容不下他们,反而是这些诸侯被乱世养野了心。
天下承平,他们怎么甘心曲居人下?
他们总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担心陛下会忌惮他们、暗害他们。
与其在老对手手下苟延残喘,不如一了百了,死在乱世结束之前,也算是一代枭雄了。
杨涛是他们中间的异类。
陛下以强兵压迫,杨涛节节败退,颜霖不敌,中计被俘。
猜猜杨涛这熊孩子做了什么?
愿倾尽所有,换取颜霖一命。
那时候杨涛还有一块儿极其富庶的领地,要是集合兵力还能顽抗数月。
人家二话不说降了。
气得颜霖抄起家伙爆锤杨涛。
卫慈真想替自家陛下喊屈,他家陛下可不是小心眼儿的人。
前世杨涛投降,陛下也没有为难他的家眷,甚至予以重任,让他领兵征伐四方。
姜朝开国之后,杨涛被封了超一品爵位,虽说不是世袭罔替,但只要后人出息,至少这一脉绝对能在朝上站稳脚跟。这还不算完,这货还是进金鳞阁的十将之一。
如果说超一品封爵有些水分,多少有些安抚的味道,那进金鳞阁就是实打实的军功了。
前世的金鳞阁当然不是如今的金鳞阁。
如今的金鳞阁是汇聚无数书籍的书院,但前世的金鳞阁别名“登天路”,寓意一步登天。
唯有对百姓、朝堂、君王做出巨大贡献、立下巨大功劳的文武臣子才有资格将自身画像供入阁内,同享皇家百姓香火供奉。哪怕是皇帝到了金鳞阁,照样要下马下轿下辇,步行上香。
杨涛名列前五,他的小伙伴兼老妈子颜霖则列文臣前三。
卫慈?
没排名。
不入流。
_(:з)∠)_
这就很悲伤了。
这辈子说什么也要冲一冲金鳞阁,混个行次。
虽有雄心壮志,但一想到主公帐下目前的阵容,饶是卫慈也忍不住倒吸冷气。
为何?
他怕抢不到名额。
前世陛下为表彰功臣,特地修建金鳞阁。
文臣武将,各取十人。
起初拟定各取九人,因为天地之至数,始与一,终于九,十这个数字不吉利。
不过陛下牛性左心,愣是要择定十人,寓意十全十美,众臣反对无效。
别人不提,徐轲、风瑾、孙文,这仨上辈子花样死亡,无缘金鳞阁。
如今不一样了,只要活到天下大定,金鳞阁能少了他们?
文臣榜名额一下子少了三个,再想想前世陆续归顺主公的谋臣,卫慈便忍不住心里打鼓。
唤什么金鳞阁啊,干脆叫封神榜得了。
卫慈坐在船头,享受着金色阳光,吹拂着清新江风,刨出记忆深处的老黄历。
既然有行次,自然要有第一第二。
可文武第一选谁呢?
众臣争得脸红脖子粗,寒门与世家相争不下。虽说陛下趁着乱世将世家打得不敢冒头,但姜朝建立之初,正是急用人的时候,世家人才济济,这是他们趁势兴起的好机会。
金鳞阁文武榜成了他们一争高下、相爱相杀的舞台。
寒门与世家各不相让,寒门正冉冉升起,若是二代三代能稳住脚步,迟早能跻身真正的勋贵行列,甚至成为新兴世家。朝中重臣大半都是寒门出身,一时间世家也奈何他们不得。
只能捏着鼻子各退一步,免得两败俱伤,谁让他们脑袋上还有个陛下压着呢。
文武榜一共十个名额,两派对半分,这样成了吧?
瓜分名额之后,他们又开始争夺文武榜第一。
文臣第一肯定是风珏吧?
人家从陛下还是土匪的时候就跟着了,若无风珏数年谋划,陛下一统天下还要陡生波折呢。
武将第一肯定是杨涛吧?
人家综合实力强啊,军中威望极高,拿个第一貌似也没啥不对的。
第一文臣候选人,卫慈是没有异议的,不过第一武将候选人真是坑死了。
世家是嫌弃杨涛屁股底下烧着的篝火还不够旺盛,硬要再添上一把火柴?
杨涛的身份本就敏感,武功也不是顶尖,若是再争第一武将,简直作大死。
人家世家可不管这个,他们无法接受自己被寒门稳压一头。
结果嘞?
他们私底下较劲儿,陛下一直稳坐钓鱼台,冷漠瞧着他们打口水仗。
等到文武行次列出来,两派集体懵逼。
合着他们撕比这么久,陛下根本没将他们的话当回事?
文臣第一不是热门人选风珏,反而是出身微寒、行事低调的亓官让,风珏行二。
这一点,饶是卫慈也没想到。
若是记得没错,他分明记得陛下将风珏的画像搁在第一的。
武将第一则是符望,被外界诟病“狼子野心”的家伙,出身极低。
寒门人数占了六成,近乎是压倒性的胜利。
不过,寒门也没有笑傲到最后,因为除了文武双榜,陛下又设立了天工榜。
不同于依靠家族抱团或者即将形成抱团局面的世家或者寒门,天工榜只面向个人。
无论男女、无论贫贱、无论长幼,凡能发明出惠及万民、有益国防社稷之物,有功于千秋、造福万世者,皆可上榜。国家会出面将技艺发扬光大,甚至会将所得利益的一分赠予个人。
别看只有一分,里头的利润能让天下商贾眼红。
第一个上了天工榜的畜生还霸占了武榜名额,可谓是真正的人生赢家。
卫慈此次南下南盛,不仅要劝服杨涛结盟,他还要顺便将那畜生捞走。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卫慈前世淘来的宝贝——柏宁。
他就不信了,前世能将那家伙哄到安慛帐下,这一世不能将他哄到主公帐下。
卫慈仔细校对记忆,发现没什么缺漏,这才松下心神,依在船头小憩。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卫慈睡前一直念叨,梦境中也忆起了不曾挖出的内容。
梦中,卫慈登门恭贺,庆贺柏宁一人登两榜。
对方却捻着花白的胡须,不见喜色,反而一脸的苦闷。
【唉,子孝——今日登门的访客,唯独你瞧着最舒心。仅为恭贺,不为其他。】对方瞧着廊下鱼池,闷闷地道,【老夫出身低寒,自然也想在朝堂上与世家一争,为广大寒门士子争取生路,可——可咱们顶头那位,手段着实吓人啊,要不是陛下不允许,老夫真想致仕得了,免得当那风箱老鼠,两头受气——】
作为炙手可热的红人,他收到两派递出的橄榄枝,可知晓其中内情的柏宁并不想卷入其中。
故而发愁不止。
【这是何意?】
对方神秘地反问,【你以为老夫这个天工榜怎么上去的?】
卫慈道,【自然是因为献出了火药火铳秘方,加固国防,有功于千秋社稷。】
对方呵呵一声,摇头不止。
【不不不,仅仅是因为陛下看老夫顺眼,兴许还有你的关系。】
卫慈正欲详细询问,柏宁语重心长地道,【寒门与世家相争,非得两败俱伤不可。他们再怎么斗,还能翻出陛下手掌心不成?说句大不敬的话,哪怕陛下龙驭上宾了,只要皇室血脉还在,天工榜还在,两派都只是皇帝手掌心的玩意儿——子孝,千万别掺和进去!】
卫慈苦笑,【慈不过是小人物罢了,岂能插手神仙之争?】
前阵子的“天降陨石”,他已经彻底灰了心。
【唔,你要这么认为,老夫无话可说。】柏宁似乎想到什么,又道,【你先前扶持卫氏,卫氏扯着虎皮耀武扬威,有意无意得罪不少人。如今风声正紧,世家寒门都不敢做太过火。你趁机蛰伏起来,倒不失为自保的良策。呵,文武天工三榜一出,先前咬着你的疯狗都消停了。】
接着,柏宁又絮絮叨叨说了什么。
卫慈那会儿漫不经心地听着,一杯接一杯清酒灌入肚子,他自己都记不起柏宁说了什么,梦境之中反而清晰得很。
柏宁道,【天工榜这玩意儿,陛下想让谁上就让谁上……丢你一方子,让你白捡便宜,陪她演一出戏……咻的一下,白身也能跻身朝堂——这速度简直比飞升还快。世家寒门斗来斗去,说白了就是为了利益二字。数代人积累,还不如陛下赏赐。唉,白老夫越琢磨,越觉得这水太深,还不如回老家继续卖爆竹——寒门世族斗来斗去有个蛋用,子孝你说是不是?】
世家,指门第高贵、世代为官的人家。
在书籍教育传播困难的年代,他们占据着大把资源,经过一代又一代积累,教育出无数人才。被教育出来的人才又能巩固家族利益,积累更多底蕴,让整个利益集团坚不可摧。
追根究底,世家的成功在于他们资本丰厚,比其他人站得更高。
倘若人生是一场比赛,寒门出生在起点,世家一生下来就在半道甚至是终点。
可——
世家掌握的资源再多,底蕴再丰厚,终究还是受制于时代发展。
在大家伙儿靠着冷兵器、骑马打仗的时候,陛下能拿出火铳火药的制方以及更多的东西,随便给哪个可信的心腹。小小一张方子,再加上陛下暗中扶持,瞬间就能催生出另一个新兴势力,将寒门或者世家的节奏打乱。
跟不上时代变化的步伐,不管是世家还是寒门,最后都会被时代遗弃。
好比放风筝,操控线轴的人是陛下,风筝飞多高、飞多远,全在她一念之间。
柏宁一直以为陛下会玩脱,事实证明玩脱的人是世家和寒门,被人牵着鼻子还不自知。
卫慈清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内容是脑海深处的记忆。
他记得清楚,自己那日登门拜访柏宁,但心情是郁闷难平的。
文臣榜,他也想,结果却是妄想。
当柏宁拿出好酒招待,卫慈愁闷之下喝了不少,根本没听明白柏宁具体说了什么。
这会儿做梦却梦到了。
梦中的自己浑浑噩噩,但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如惊雷炸耳,零碎的线索渐渐拼凑起来。
陛下——
卫慈心中惊骇,蓦地睁开了眼睛,刺眼的阳光晃得他眼睛疼。
下意识扭头避开,半晌才适应。
等他意识回拢,卫慈发现自己冒了一身冷汗,梦境中的一切越发清晰。
他以为自己很了解陛下,很了解如今的主公,可回首想想那个梦境——
卫慈难以置信地发现,他了解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
前世的陛下,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布局,她在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可他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
姜芃姬睁开眼眸,精神力及时从阴阳玉佩抽离,左手支着下巴,右手转着毛笔。
嘴中嘟囔道,“柏宁?这又是哪个小妖精?”
正想着,帐外传信兵道,“报——前线加急密报!”
“进来。”
姜芃姬收敛多余的心思,传信兵匆忙入帐,递上封存起来的竹筒。
她随手一捏,捏破竹筒,取出里面的密信。
卫慈到南盛出差了,但许裴可不会因为这事儿就不打仗了。
不管是许裴还是她,双方都在你死我活的边缘试探伸jio。
两家并未爆发大范围战争,只是小打小闹,例如攻打某某小县,你退我进、我退你进。
“温柔”得像是调情。
姜芃姬知道许裴在等什么,他在等黄嵩派兵。
她也在等,等卫慈消息,等黄嵩入局。
不把黄嵩许裴摁在地上摩擦摩擦,她还真对不起子孝这几日的辛劳。
“唉,瘦了,黑了——”
盯着黄嵩出兵的密信,姜芃姬喃喃一叹。
传信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