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将羊皮卷放到一旁,然后捻了捻胡须,抑制了一下略有有些兴奋的心情,就连面前的这样一个左衽的、浑身散发着羊膻味的家伙,似乎看起来都顺眼了很多。
尤其是在羊皮卷当中表示出来的态度,让王允感觉非常的好,作为境外之民,兽聚而鸟散之辈,却能从其中说出“仰慕天颜”,“愿闻圣言”之类的话,已经是非常的不错了……
“善!汝主之意,吾已知悉。”王允点了点头,让这一名匈奴人先行退下。
待匈奴人走了之后,王允背着手,在厅堂之内转了几个圈,然后吩咐道:“来人!请大司农至此,有事相商!”
“唯!”下人领命而退。
袁隗死后,大司农的位置便由士孙瑞担任。士孙瑞是京兆右扶风的人,在朝野当中,与山东士族比较起来,与王允这个并州人一样,是同属于少数的朝野当中的山西士族之一。
其实汉代朝野,或者说任何政体,永远都会有少数派、多数派和骑墙派……
原先汉灵帝时期,多数派便是山东士族,党魁便是袁杨二人,绝大多数的时候,只要这两个人决定了一些什么事情,便会在朝野之中推动形成法令,颁布到各个郡县当中去实施。在这个情况下,而王允这个少数派党魁基本上就是像木雕一般,就算是想插手都难,只能是勉强着维持着自己这一个党派的席位……
董卓进京之后,便用强有力的手段打击了多数派,导致袁杨甚至放下身段,在朝野当中寻求更多的支持,因此忽然之间,少数党党魁王允就抖起来了。
然后到了现在,少数党派党魁王允执政,但是忽然发现其实手底下可以用的人其实没有多少,而那些山东士族,王允现在还不敢重用……
士孙瑞很快的就赶来了。
士孙瑞年龄很大了,头发已经全白,而且稀疏,似乎是再过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簪住头冠……
王允哈哈笑着,亲自上前,扶着士孙瑞将其迎进了厅堂之内,然后将羊皮卷递给了士孙瑞,让其观看。
过了一小会儿,王允看士孙瑞似乎是看完了,便问道:“君荣,汝觉此事如何?”
士孙瑞脸上深深的镌刻着皱纹,每一条皱纹之下,都似乎潜藏着无穷无尽的黑暗,听到王允的话语,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利大于弊也。”
“愿闻其详。”王允说道。士孙瑞基本上算是王允的一个智囊,或者说是一个顾问,两个都是偏远学士贫乏的地区出来的人,先天上就有一种亲切感,因此多数时候,王允也会去询问一下士孙瑞的意见。
“有孚,维心,行有尚也。利多,王公亦知,不复赘言。”士孙瑞看了看王允,说道。好处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因此也不需要过于强调,大家心里都清楚。
王允缓缓的点点头,说道:“弊之何如?”
“已事遄往,曷之用簋,不宁方来,后夫凶之?”士孙瑞说道。
王允长长叹息一声,说道:“此亦吾所虑尔……”
士孙瑞的意思很明确,在举办祭祀的活动时候,急需加快速度进行推动,而此时南匈奴送来的这一份国书也好,请求也罢,就和在祭祀多增加了几簋的食物一样,是属于锦上添花的性质,但是同样也意味着,此举有逼迫着是要朝野当中的人表态站队的意思……
就连远方之前不服王教的人,现在都来表示臣服了,那么站在后面的这些人,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而一旦是强迫这些人进行表态站队,那么原本潜藏在下的矛盾就会提升出来,各项利益交换,相互之间的利益冲突和重叠,就会比较的激化,而不像之前可以慢慢的进行磋商沟通和协调。
但是对于王允来说,他远远没有袁杨那么厚的底蕴,要和这些家伙们慢慢的耗,他是最耗不起的一个人,因此,快刀斩乱麻,或是是一个长痛不如短痛的选择。
关键是,自己的刀要硬……
显然王允认为自己现在的刀比较的硬,因此便用手指指节敲了敲桌案,斩钉截铁的说道:“此事就此定下,大祭之时一并行之。”
士孙瑞说道:“可否要召奉先知会此事?”
王允“嗯”了一声,然后又摇了摇头,说道:“武勇剑客,届时告知即可。”
士孙瑞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心里却有些叹息,便只好换了一个话题,说道:“关东关西,擅兴兵枪,扰民误农,损害国本。比之无首,宜用徽纆也……”
王允点点头,说道:“此言善尔。吾已遣使抚慰山东,令二袁罢兵。如今所虑者,唯董贼将校尔。”当然在王允观念里面,二袁就是为了反对董卓而起兵,现在董卓既然已经是被诛杀了,那么就没有什么必要再行刀枪了……
士孙瑞沉默了一小会儿,说道:“若二袁不肯罢兵……”虽然士孙瑞在内心当中认为二袁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但是多少还是要问一下的。
王允愣了一下,随后便有些不以为然的说道:“二袁何胆?此乃天下之大不韪也,须知锡之鞶带,亦可褫之!”
士孙瑞点点头。
在汉代,出师有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若是二袁现在于董卓死后还拿枪弄棒的,也就等于是完全丧失了原先的所谓大义,剩下的便只有个人的野心,因此,不管是王允还是士孙瑞,都认为一向是注重名声的袁氏家族不至于如此下作……
王允捻了捻胡须,说道:“之前赵侍中言以皇甫义真为将军,就领关西其众,君荣汝意如何?”
朝野当中大将级别的就剩一个皇甫嵩了,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士孙瑞低下头,似乎是有些疲惫,低沉的说道:“义真,凉人也……”
凉人。
一语双关。
王允皱着眉头,沉默了好久,最后叹息了一声,说道:“若得子干在,焉有如此烦忧……”
杨彪缓缓的走到一位老者的身后,袖手恭立。
老者佝偻着身躯,背对着杨彪,却艰难的努力仰首望着树梢。
如今又是一年的秋天,就算是粗壮的树,树梢之上还是有不少树叶已经枯黄,在阳光下,叶片之上的脉络毕露,就像是老人枯瘦且青筋毕露的双手,颤巍巍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止最终的颤抖而凋零。
“如何?”
杨彪拱拱手说道:“已查清了,是从城北斐中郎的营地里面出来的……”
老者低下了头,扶着鸠杖,缓缓的转过身来,正是杨家的大长老——硕果仅存的杨家老一辈的人物,算起来,今年已经九十岁了……
耋老鲐背,齿牙动摇,近地远天,下入黄泉。
杨让拄着鸠杖走着,每挪动一步,都显得无比的艰难,一旁的侍者小心翼翼的伸着手虚扶着,围绕着,却都不敢上前搀扶。
杨让性格倔犟,越老越刚,若非确实必要,否则绝对不要旁人搀扶……
但是像这样高龄的老人,却最怕就是摔倒,稍有不慎,一脚踩歪,可能就不仅仅是骨折而已,甚至会引发一连串的反应,最终导致……
所以杨让走的艰难,而在其身侧伺候着的这些下人们则是更加的心惊肉跳,待好不容易走到了厅内,杨让稳稳的坐在了胡榻上之后,这些下人们才算是松了一口长气,偷偷的擦了擦冒出来的冷汗。
“哈哈哈……”杨让笑着,拍着腿,很是得意,就像是自己刚刚打完了一场胜仗一样,说道,“……如何,我还没有老吧?”
“是的,大长老。”杨彪恭恭敬敬的跪坐在胡榻之下的席子之上,回答道。
杨让歪着身躯,让侍女跪在一旁,轻轻敲击着他有些嬴弱的老腿,然后闭上了眼,似乎是方才的一小段路已经是消耗了他很多的精力。若不是在耷拉下来的眼皮底下,偶尔还能见到眼珠子转动一两下,几乎都会被认为是一个已经失去了任何生机的躯体……
杨彪静静的等候着。
许久,杨让才睁开了眼,微微的挥挥手,让这些侍者都退下去,才说道:“司徒,可有消息?”
杨彪摇了摇头。
杨让翘了翘左边的眉毛,长长的寿眉抖了两下,不屑的说道:“这个王司徒……”
杨彪询问道:“是否需要先派个人……”
杨让摇了摇头,说道:“无需如此,任由他去,杨氏静观其变即可。”
杨彪点头应是,然后说道:“大长老之意是觉得王司徒此人,不足为凭?”
“王司徒非定乱之人可也。”杨让沉声说道,“其人虽守节秉义,经学满腹,然才不足济国事,必有祸端……”
杨让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厅堂的大门,继续说道:“此处为何?”
杨彪回头看了一眼,回答道:“四知堂也。”杨家自从杨震这一支开始,凡是属于杨震衍生出来的子孙,都会在正厅之上悬挂一个牌匾,上面都是同样的三个字“四知堂”。
杨让点点头,说道:“何为四知?”
杨彪眼珠子左右微微一动,四知,就算不是杨氏之人,也是大批大批的人懂得四知到底是说的那个四知,不过显然杨让并非问的是表面上的解释。
于是杨彪说道:“四知之下,唯有两字,度、慎而已……度者,长短之计,事物之境也;慎者,毋涉险地,因势利导也……”
杨让微笑点头,却很快的收起了笑容,缓缓的说道:“若杨氏之人,均能像文先领悟四知之意,也不会有当今残枝之痛也……”
这一次,弘农杨氏也是损失惨重。
原本杨让反对和董卓进行对抗,但是很多其他旁支的长老为了某些目的,甚至是不惜动用族决,但是最终的结果就是一败涂地……
真正动起手来之后,那些原本被其他长老寄予厚望的手段、军势,却宛如阳光之下五彩的水泡,看起来体积庞大,五彩斑斓,但是却在李儒调派了牛辅、张辽联手镇压之后,几个回合之下,便变成了零散的碎块,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经此一役,不仅仅多年在外培养出来的暗子被拔除,甚至在弘农境内,不仅仅杨氏的坞堡十损六七,甚至一些另外附庸于弘农杨氏乡间豪右也损失惨重。
可以说,当下的弘农杨氏这一棵大树,就像是被剃去了全部的树叶,光秃秃的只剩下了枝干……
当然,像杨让、杨彪这样潜藏在泥土之下的根枝,仍然支撑着杨氏这一棵大树,只是现在,已经无法兜住风头,也暂时招摇不起来了。
“四知之下,度、慎二字,四知之上,仍有三惑!”杨让毕竟是年迈,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是有些疲惫了,但是还是支撑着身躯,说道,“唯有智达格物,才可避开三惑障目迷心;亦未有洞察明性,方能体会四知要义……文先,汝且言之,当下杨氏应置何策?”
杨彪沉吟良久,说道:“雷隐于九霄之上,方可一朝鸣之,声震八方。如今杨氏,宜戒急用忍,抽身事外,待得水落石出之日……”
“山东……”杨让打断了杨彪的话语,带着一些疲惫说道。
“山东自有山东人……二袁之外,尚有宗室……”杨彪明白是杨让有些不满意自己的长篇大论的模式,便直言要点。
“嗯,凉雍……”杨让没有什么表示,继续说道。
杨彪说道:“其心惶惶,待其自乱即可……”
“并州……”杨让继续问道。
杨彪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前几日,曾有风传斐中郎欲留京城,然旋即又被斐家所否……”
杨让呵呵一笑,说道:“苦寒之地,亦有相争,无趣之至……”很显然,对于曾经立足于弘农这一块天下中心之地的杨氏来说,并州那种地区,实在有些看不上眼。
杨彪点点头,说道:“吾之意,顺水推舟即可。”皇甫嵩既然想要,杨氏也不会挡着道,不过也不会出大力气,能帮上就帮一把,帮不上也无伤大雅。
毕竟比起皇甫来,斐潜似乎更加让杨氏不喜欢。
杨让点点了,闭上了双眼,表示可以结束这一次的见面了,长时间的谈话已经耗尽了原本就不多的精力。
杨彪轻轻的站起身,然后施了一礼,慢慢的推出了堂外,示意在厅外等候的侍者动作小一些,然后亲眼看到大长老在侍者小心的服侍之下,躺到开始歇息了,才放下心。
往外走了几步,杨彪忽然停了下来,回首仰看着厅堂门楣之上的四知堂的牌匾,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之后,才收回了目光,缓缓的离去了……
夜深,人未静。
刘协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眠。
汉代未央宫还是挺大的,然而作为皇帝睡觉的地方,却并不大。
床榻其实有点像一个袖珍一些的房间,雕刻着花纹的围成了一个长方体的空间,留下正面的一个爬上床榻的区域。
刘协扫了一眼在床头不远处,点燃着的那一盏长明灯。
这段时间,长明灯内的油,从原本的菜籽油被换成了鱼油,没有黑烟,也没有了异味,灯芯似乎也换了吧?
至少现在很少在半夜听见灯芯爆裂的声响了。
刘协翻了一个身,望着床顶,偷过纱幔,能依稀的看到一个大的图案和一些方格子。左边是八十一个方格,右边也是八十一个,一共是一百六十二个……
而那个大图案,除了正中的一只云彩当中的盘龙之外,还有五只鹤和九只蝠,另外还有一些云彩、枝叶、花果之类的……
这些东西,刘协很熟,甚至是不用看都清楚在哪里。
甚至这一间房间的任何东西,刘协都很清楚。
屋内左边的第三根柱子最上面雕刻的那只蛟的右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掉了一个指头尖……
右边有一块木雕,多半是受潮了,漆面已经有了一些细小的泡泡,可能再过一段时间便会开始脱落了……
以前凡是遇到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刘协都会一遍又一遍的数,一次又一次的看,直至自己疲惫不堪了,才能睡得着。
不过前一段时间,嗯,应该是从从董贼伏诛之后开始,刘协便基本上到了时间就睡着了,而且一觉便能睡到天明。
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刘协又有些睡不着了……
刘协有些郁闷的又翻了个身,这一次的动作稍微大了一些,脚踢到了一旁的床板之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或许是被这一个声音惊醒,不远处迅速冒出了一个小黑脑袋,然后一个身影从地上爬了起来,几步到了刘协的床榻之前,一眼就看到了刘协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的眸子,不由得下意识的说到:“又睡不着了,陛下?”
刘协“嗯”了一声,索性抱着锦被坐起,说道:“董环,把你被子搬这里来吧,我们说说话……”
“唯,陛下。”小黄门董环轻手轻脚的,不一会儿就抱着一床棉布被褥铺到了刘协床脚的地上。
“……再过两天,就要大祭了啊……”刘协一想起这个事情来,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就怦怦直跳,难以平静。
“是的,陛下。”董环抱着棉被,后背靠着刘协的床脚,蹭了两下,回答道。
“这虽然不是朕第一次参加大祭,但是……嗯……”刘协不知道要怎样形容,最后迟疑了一下,说道,“……反正不太一样……”
虽然刘协讲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董环能够理解。
作为从小就跟刘协一块长大的小宦官,说好听一些叫做玩伴,实际上其实是刘协的背锅人。不管刘协做错了什么,比如下雨天跑到室外啦,比如贪玩去捉虫子啦等等,凡是触犯了规矩的,第一个受到惩罚的必然就是董环。
下手执行刑罚的庭卫都很有分寸,不会下狠手,也不会留下什么内伤,但是一定会把董环的两股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的……
打给刘协看的。
不过幸好刘协很聪明,有些事情,被训斥了一次之后基本上就么有再犯过了,因此董环也就并没有遭受太多次的刑罚。
夜深人静的时候,便是这两个单独相处的时间了,当然,等到刘协十三岁,便要开始迎娶皇后嫔妃等等,到那个时候,这个小小的卧室,就要有另外的人加入进来了……
董环回到道:“是的陛下,这一次不一样。”
刘协有些兴奋的说道:“知道么,这一次要改成文舞!”
文舞和武舞,是汉代皇室祭祀的时候最主要的礼仪乐舞,其实舞蹈团队并不是两拨人,而是同一个队伍,只不过其“文”或是“武”的展现,是由舞具和动作的不同展示出来的。文舞就是持羽旄,武舞就是持干戚。
选择文舞和武舞,对于祭祀来说并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之前汉灵帝在位末期,常年征战,先是西凉羌人,后来又是黄巾之乱,所以也一直用代表着武勇的武舞居多。而后来董卓进京之后,因为董卓个人爱好的原因,一直都是用的武舞……
董环也有些期盼,说道:“是的陛下,似乎是好久没有看到文舞了……”
五彩缤纷的羽旄,比起干戚来说,至少在董环认为当中,不管是从那个角度,都要更好看一些……
刘协嗯了一声,继续说道:“……而且还要在‘食举乐’的时候,加上‘昭德’乐舞呢……”想到这个,刘协就难免有些激动,昭德乐舞是纪念文帝而做,“通关梁,而不异远方;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以逐群生”,这个意思难道是希望我能够像太宗皇帝一样,平复战乱,恢复汉威之意么?
董环认真的回答了一声:“陛下必定能像太宗陛下一样,德厚天地,利泽四海的。”
说道太宗皇帝,刘协也是收了笑容,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点头“嗯”了一声,然后说道:“明天我想先去太庙一趟……来了长安也算是好久了,也都没有去过几次……祖宗在天之灵,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子孙不孝啊……”
长安的太庙和洛阳的太庙,严格上来说,并不是同一个系统的。长安太庙以刘邦为主线,而雒阳的太庙则是以刘秀为主线……
刘协虽然姓刘,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血统更多的倾向于刘秀,而跟大汉开朝皇帝刘邦,嗯,已经算是稀薄的可以了。
然而现在雒阳的太庙已经化为飞灰,便只剩下了长安这里的太庙,虽然是将世祖牌位加到了其中,但是……
怎么说呢……
反正刘协心里还是略有一些觉得有些怪异的地方,因此也就甚少前去了。
不过现在,应该去跟祖宗们说一声了吧?
为祸大汉江山的奸臣已经伏诛了,接下来在王司徒的帮助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刘协握着小拳头,带着一丝笑意,憧憬着,想象着……
过了一会儿,刘协忽然想起了一事,便说道:“对了,你见过哪个斐中郎,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
刘协半天没有听到董环的回应,不由得伸着脑袋看了一眼,只见董环已经先撑不住的,一头歪在了床脚之上,睡着了。
刘协撇撇嘴,但是也没有叫醒董环,便挪动了一下身体,重新躺倒了,过了一会儿,也闭上了双眼,气息渐渐的低沉起来,也睡着了。
像这样的情形,在这未央宫之内,主仆二人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只不过这一次或许有些不一样……
但是,谁知道呢?
当夜,没有睡觉的人,不仅仅只有刘协一个……
王允王司徒府内大厅当中,烛火通明。
大厅正当中最显眼的某过于那一座黑漆为底,却用黄金箔片勾画出一只猛虎的模样的雕版木质屏风,虎纹在烛火的照耀之下熠熠生辉,就像是随时准备扑出来一样。
在黑漆黄金虎纹屏风之前,便是主座。一节百茅细席子上,同样是摆放着一张黑漆的桌案,只有在边角处有金色的边纹。桌面很厚,甚至超过了五指宽度,显得稳重和大气。
黑色为主,金色为辅,装饰着整个王允的会客大厅,在肃穆庄重当中,又彰显出一种逼人的富贵之气。
虽然斐潜在这里已经等候很久了,不过仍是一丝不苟,不敢有所懈怠,眼观鼻,鼻观口,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大厅的一侧,并不敢肆意的左右乱看,只是略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四周。
一阵脚步声传来。
斐潜连忙起身相迎。
只见一个下人在前张灯前行引领,司徒王允在几名护卫之下昂首阔步而来。
斐潜连忙上前恭敬的施礼道:“下官冒昧前来,打搅王公,实乃罪该万死。”
王允嘿嘿笑了两声,一面在正位之上坐下,一面示意斐潜就坐,先是捋了捋胡须,拂了拂衣服上的褶皱,才缓缓的说道:“让子渊久侯了。有何要事,但说无妨。”
斐潜心知,当下王允的几分笑意,多半还是看在自己呈献了祥瑞的面子上,否则就算是自己一个年资浅薄的比两千石的假中郎将,要未有预约便见到堂堂总领政事,都管尚书台的实权人物,却也并非什么轻易之事。
而且王允的潜台词也是很明显,若斐潜不是来禀报什么国家要事的话,嘿嘿……
斐潜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竹筒,一旁的侍者连忙上前,双手接过之后,递送给了王允。
王允一手挽着袖子,一手轻轻的将这个小竹筒拿起,看到了竹筒子上的火漆已经破开,不由得皱眉看了斐潜一眼,然后才用手指头轻拍竹筒底部,让竹筒之内装着的细绢掉出来。
王允将细绢慢慢展开,眯缝着眼,远远的举着,接着灯火下一看,不由得瞬间睁大了双眼,猛地张口欲言,却立刻闭上了嘴,眼珠子左右看了看,将细绢紧紧的抓在手中,吩咐了一声:“上茶!”
然后王允便闭上了双眼,像一个木雕一般静静的坐着。
直至侍者将煮好的茶汤奉上之后,王允才挥了挥手,令侍者远远的退开,将细绢重新铺在了桌案之上,仔仔细细又重复看了几遍,方抬头直盯着斐潜,沉声说道:“此乃军事也,为何交予老夫?”
斐潜连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的回话道:“这个……下官也未曾多想,事情急迫,太尉又……王公总领政事,且大祭在即……故而……”
斐潜讲的有些凌乱,但是王允却听明白了,笑了笑。
太尉原本是权掌国家军事,这种事情当然是第一责任人,但是自从张温被董卓干掉之后,也一直没有指派谁去担任太尉,便虚悬至今,所以斐潜说不知道找谁,勉勉强强说的通。
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即将准备举行大祭,若是突然冒出一条这样对冲的负面消息出来,未免就会导致王允原本的意图大打折扣。
况且斐潜是祥瑞的发起者,这样一条消息,同样也是对于斐潜自己不利的,因此对于斐潜来说,第一时间选择将这条消息上报给王允,而不是上报朝廷,宣布得满世界都知道,就可以说的通了。
只要在其掌控范围之内,王允并不在乎斐潜表露出来的小心思,况且斐潜这样做的确对王允也是有利的,因此王允便将斐潜这略显得不合常理的行动揭过。
“此上所言,可是当真?”
斐潜又欲起身回话,王允却摆了摆手,示意斐潜坐着讲。
斐潜拱手拜谢,然后说道:“据下官所知,应属实情也。经年,代燕之地,夏遇久旱,冬遭严寒,草木尽毁,胡人牛羊多罔……今秋气温……故而鲜卑南下劫掠,几是定局矣……”
胡人就是这个鸟德行,王允也是知道,反正只要是遭了灾,肯定是想方设法的从汉人头上再捞回去,因此一旦出现天气异常的情况,也就基本上是七八成要迎接胡人的劫掠了。
劫掠不是什么问题,对于王允来说,边郡是用来干什么的,不久是用来替中央朝廷分忧的么,况且胡人劫掠一般都会在寒冬彻底到来之前撤走,所以多数情况下并不会影响到京兆地区……
但是,这一次的规模……
王允有些头痛,忽然联想起昨天收到的一份从西河郡传来的加急军报,说是有察觉北部鲜卑有异常调动……
和现在手头上的情报对照起来,这个异动的目的就很明显了。
王允用指节敲了敲桌面的细绢,说道:“此为何人传之?”
斐潜有些汗颜的说道:“王公明鉴,下官……下官与南匈奴於扶罗略有交往……”这个年头,士族的朋友必然是士族,像斐潜这样的虽然可以理解是为了并州军务,但是也会被一些士族子弟讥笑是沾染了腥膻……
王允眯着眼笑笑,宽慰的说道:“为国分忧,休管他人闲言!”
斐潜伏地而拜,感激的说道:“得王公一言,足慰生平也!”
王允一面让斐潜免礼平身,一面在心里嘀咕:
看来多半就是匈奴那边传来的信息了……
况且南匈奴也刚好在这条线路之上,所以……
然而,胡人毕竟还是胡人……
“依子渊之见,匈奴有几分可信?”王允眯着眼,看着斐潜问道。
斐潜斩钉截铁的说道:“禀王公,胡人不明道理,不知礼仪,不晓文墨,绝不可信!不过……”
斐潜表现出来果断的正确政治路线,显然是说到了王允的心里,因此其便微微点点头,示意斐潜继续讲。
“……不过胡人皆好利也!不瞒王公,下官麾下略有胜兵,直需些许钱帛,便是同胞亦毫不手软。”
王允低头笑笑,心中想着,虽然有些见地,但是不管怎样,毕竟还是年轻人啊……
天下难道只有胡人好利?
笑话!汉人还不是照样有点利益便可忘乎所以,自相残杀的事情难道比胡人会少多少?
不过,这倒是一个思路……
硕大的王允府内,富丽堂皇的大厅当中,安静得只有火烛燃烧时轻微的噼啪之声。
王允静静的思索着,但是却并没有立刻做出决定,他觉得还是需要了解更多一些信息之后再进行决策。
嗯,於扶罗……南匈奴单于……
王允用指节叩了叩桌案,说道:“子渊,北地之况,汝可熟悉?”没办法,王允毕竟只是一个文官,虽然原来在董卓之下也是掌管尚书台,但是多半时候还是关注在官员、士族,以及山东山西之间的问题,对于边疆来说,王允可能甚至还不如一个西凉将校了解得更多。
斐潜点点头,然后略作一些回想,便开口说道:“光和四年,鲜卑单于檀石槐死,其子和连继立,无能无才,故失其位,当下北地鲜卑一分为三,其大人一为步度根,二为轲比能,三者素利、弥加、阙机诸部。鲜卑小部几千、万余,大部三四万,五六万不等,多居于漠北,逐水草,牧牛羊……”斐潜说的比较慢,也借助手势来帮助王允建立起一个对于鲜卑更加详细一些的轮廓认知。
王允点点头,显然是对于斐潜这么熟悉鲜卑事务表示一定程度的赞赏,然后微微皱眉说道:“如此说来,十万鲜卑南下或亦有之?”
十万啊,不是十万只蝼蚁,而是十万头饿狼啊!
这个才是王允最为担心的重点,如果只是一两万的鲜卑,那么必然不会深入,骚扰一番也就退去了,但是十万……
这一下鲜卑人的胃口就未必那么容易得到满足了,若是影响到京兆地区,那么对于王允来说,不亚于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斐潜沉吟片刻,说道:“十万,亦或有之,亦或虚言……”
“此话怎讲?”王允接着说道。
“鲜卑各部惯于散居,况其大人步度根与轲比能不合已久,若是联合一处,难免会有争端,并且劳师远行,徒耗军粮,与兵法不符尔……”斐潜一边说道,一边似乎是在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王允的表情。
王允似乎是低垂着眼皮,但是实际上将斐潜的动作都收在眼里,内心中嗤笑一声,还兵法呢,带了几天兵,就真当自己是兵法大家了?真要是对自己的言论有信心,当慷慨激昂才是,怎么还会看我的表情?
王允沉声接口道:“故多应为分兵而进,而非兵合一处尔,轲比能多往冀、豫,步度根掠司、并,而其余鲜卑小部袭击幽、辽矣。”
“啊……这个,王公睿见,明察万里,下官正是此意。”斐潜先是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说道。
“兵分三路,冀豫幽辽……”王允没理会斐潜的奉承之语,只是自己重复了一声,心中所想颇为复杂,一方面感觉略有轻松,至少并不是请全部都直接冲着自己这个地方来的,另外一个方面,而且若是劫掠冀州的鲜卑能够那啥……
嗯……
时间不知不觉的在流逝,已经到了后半夜了,王允毕竟年龄较大,显出了一些疲惫之态,看着斐潜说道:“子渊,司、并……步度根一部,汝且估算其有多少兵马?”
“步度根虽为大部,然一则须留些人手以防轲比能,二则其部属妇孺冬日难行,故而少则三万,多则五万……”斐潜伸出了一个巴掌,在桌案之上比划了一下。
王允看了一眼,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五万啊,虽然比起最开始的十万之数少了一半,但是依旧是一个不小的压力,关键是自己当下根本抽不出兵卒来对于鲜卑进行防御打击……
五万的鲜卑,若是真的打到了京兆附近,就会像是一个烧得灼热无比的铁棒,可能会一下子就把原先王允的平衡彻底捅得七零八落。
用吕布等人钳制西凉将校,然后用西凉将校阻挡住山东侵略关中的步伐,只要能够拖上几个月,那么等自己将朝野上下完全掌控之后,再收缴西凉之兵,一手王权,一手兵权,山东士族必然土崩瓦解,届时大汉也就将在自己的手中……绽放光华……
而现在……
想到这里,王允扫了一眼斐潜,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些厌恶之感。
斐潜略有些啜啜的说道:“……下官倒是略有些想法……不知可否……”斐潜深知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对于只知道提出各种问题,而不附带上解决方案的人,都是不会受欢迎的,因此不管怎样,自己都必须有一个方案。
果然,王允闻言,颌首眯着眼笑道:“子渊但讲无妨!”
“……这个……兵法有云,避实就虚……”斐潜表现得就像是一个拿着半本兵法书在吊书袋子的人一样,伸出了两只手比划着,“……步度根欲劫掠财帛,自然是选富庶郡县,因此定是走吕梁,掠河东……”
王允点点头,看起来斐潜虽然年轻,但是分析还是比较正确的……
太原上党区域是被吕梁、太行、秦岭围绕在其中的一个平地,虽然也是比较富庶,但是因为山口路径较少并且多为险要,进出不便,所以并非是第一选择的方向,反倒是河东区域只要过了吕梁,便是一片平地,十分适宜胡人骑兵奔袭。
“……故而可遣兵沿秦直道,直驱阴山,掩至步度根其后,袭其王庭,则步度根必退而救之,河东之危可解矣……”
王允说道:“围魏救赵?”嗯,这倒是一个别出心裁的想法。
斐潜点头笑道:“王公卓见,正是如此。”
“……兵从何来?”王允不动声色,继续追问道。
斐潜说道:“下官城北有骑三千……另若是以册封南匈奴单于为由,再胜胡兵三千……多设旗帜,以壮声势,可号三万……”
利用匈奴兵,再加上虚张声势?王允略微点点头,然后又问道:“何人将之?”
“……下官位卑资浅……这个,若是由朝廷当中宿老名将镇而统之,则无忧矣……”斐潜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嗯?王允看了斐潜一眼,然后垂下了眼帘。
宿老名将?
朝野当中还有谁是宿老名将,这不就是指皇甫嵩么?
这么说,斐潜是不想担这个担子了?这小子觉得不好做便是要撂挑子了?
王允沉吟并不表态,一直沉默不说话。斐潜也只好静坐一旁,只是不时的拿眼偷偷去看王允脸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允忽然一拍桌案,沉声喝道:“斐中郎,汝好大的胆子!”
忽然一阵夜风吹来,扯动着大厅之内的火烛一片乱晃,厅内布幔相互之间的在地板上投下的阴影就像是忽然被灌输了某些不可知的能量一样,群魔乱舞起来……
“下官惶恐!王公息怒!”斐潜连忙起身,伏于堂中请罪。
老年人睡觉的时间短,但是并不是意味着老年人就不需要睡觉。相比较年轻人而言,缺乏质量良好的睡眠,更容易导致偏头疼,高血压,心率不齐等等的相关问题的产生。
若是在平时,王允此时应该才不多该醒来了,但是因为这样的一个突发事件,却到现在还未能睡觉。这让王允觉得脑袋似乎都有些随着呼吸,产生了一种胀痛……
王允沉声道:“斐中郎,汝可知罪?”
“这个……”斐潜支吾了一会儿,伏地低声说道,“……下官知罪……下官不应临战退缩……然兹事重大,下官……下官恐力有不殆……”
王允闻言,捻了捻胡须。对于斐潜的坦然承认,让王允的态度多少有了一些改观,脸上嘴角边深深的法令纹也略微松驰了一点。
对于像斐潜表现出来的这样,有好处就上,没好处就让,这种事情,这种官员,王允在从政这么长的时间内,没少遇到过。若是平时,王允早就叫人将斐潜轰将出去,等待处理了,但是现在……
大祭在即,自己现在将面前的这个祥瑞敬献者按照品德不佳处理了,不就意味着告诉了天下人,这个祥瑞是无德者所带来的?
若是无德者所带来的……
还能称之为祥瑞么?那么自己又怎么能凭借这个祥瑞打造出当下急需的势头出来?
王允就觉得脑袋一角的血管似乎在蹦蹦的跳……
所以,只能是……尽可能的不处理……
王允忍着头疼的不适,盯着跪在下首的斐潜,似乎带着一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斥责道:“欲木之长,必固根本,欲川之远,必浚其源!明哲保身,虽为常情,然身为人臣,权掌印绶,当思君恩,当慎器重!有善始者,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克己奉公,勿懈毋怠,方获全功。今汝加身中郎,既有智谋,当勇竭力,文武争驰,岂可因惧邪而黜恶正身耶?”
斐潜头颅紧紧贴于地面,似乎有些哽咽,“……下官……知罪……”
王允叹息一声。
不过却不是为了斐潜所叹。
皇甫嵩当然最佳人选,让其领军北上也不是不可。但是,斐潜所提的部署虽然可行,然而风险也是极高,抄后路袭击步度根的王庭,虽然十有八九是会逼迫得步度根不得不退兵,不过……
这些深陷敌后的兵将,能安然的退回多少人就是一个值得存疑的巨大问题了,万一被步度根大部队堵住了回归之路,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灾难。
王允自己能想到这一点,他也相信皇甫嵩也会想到这一点,因此,要说服官场老油子皇甫嵩担任这种任务……
还不如说服面前的这个小青苗更容易一些。
鲜卑南下,情况紧急,又不能张扬得谁都知道,影响到整个大祭的效果……
王允绝对不想出现在祭祀的时候,下面的百官还在叽叽喳喳的议论什么胡人鲜卑之类的话题!
更何况,皇甫嵩是作为王允他手中捏着的一张很重要的牌面,若是吕布对于京兆地区的部队控制无力,还需要皇甫嵩出来整顿局面,怎么能轻易的就将其扔到了并州战场上?
还有一点,皇甫嵩和南匈奴没什么交情,面前的这个斐潜倒是似乎和於扶罗有些私交,想必若是借兵的话,也会更加容易沟通。
王允将语气放缓,让斐潜先平身就坐,而后说道:“今国祚初安,正是吾等臣子一展抱负之机也,若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伐根求木茂,塞源欲流长,纵然一时苟免,然必天下所耻!子渊,切莫自误啊!”
“王公之意,下官明白……”斐潜离席而拜道,“下官……愿服王公调遣……”
王允站起身,将斐潜扶了起来,拍了拍斐潜的臂膀,说道:“子渊之才,可堪大用。然未有功勋,不能服众尔。今鲜卑南下,虽有风险,然能勇任,平定胡患,威镇北地,此乃不世之功也,足可上慰君,下安民,岂非吾等生平之愿?”
“王公所言甚是,下官……一时糊涂……”斐潜低着头说道。
要让人卖命,敲打之后,自然也是要给点好处的。
王允笑眯眯的说道:“子渊守土靖边,又献祥瑞,功在社稷,老夫当章表陛下,为子渊请功。”将这个小子头上的那个“假”字拿掉,应该就算是差不多了吧,当然还要看这个小子是不是机灵一点,懂得配合……
斐潜当即拜谢,然后说道:“既如此……王公之意,下官是何时出发为妥?亦或大祭之后?”
王允眼珠微微动了两下,说道:“军情紧急,岂容耽误!子渊当即刻动身才是!”
“……谨遵王公之命。”斐潜似乎是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启禀王公,关于南匈奴於扶罗所请二事……”
南匈奴於扶罗的事情……
一件是要册封单于之位,这个问题并不是太大,毕竟要让南匈奴提供一些兵力,怎能什么甜头都不给,但是时机却很重要,若是直接给了,虽然说斐潜和於扶罗似乎有些交情,但是胡人万一拿到了册封就翻脸也不可不防……
另外一件事就是作为於扶罗个人想要邀请一个当朝的大儒进行学术上的请教……
胡人居然还懂得学经书!
呵呵,王允虽然觉得好笑,但是对于汉家儒学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不是么?毕竟也可以算是自己的一份教化之功啊!
所以当然是要支持,而且还需要将这个事情宣扬一下……
但是要派谁会好一些呢,若是能让杨彪去就简直是最好不过了,但是,嗯,这个难度太大,毕竟是弘农杨氏,牵扯起来关系太多……
搞不好就会落人口舌,被人抨击,损伤名望。
因此,需要找一个恰到好处的人……
王允思索着,忽然看到了斐潜,脑海当中就像是有亮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便说道:“於扶罗二事,大祭之后,吾便请旨,以蔡中郎为使,册封其为单于。”
不是要册封么?不是要听大儒讲经么?蔡中郎出马,两全其美啊!更何况若是让蔡邕走河东线,斐潜必然就必须尽全力去保证完成阻挡步度根鲜卑南下的计划,否则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就是蔡邕!
不仅如此,还可以借这个机会,将蔡邕光明正大的调出京城,使其远离朝堂。虽然蔡邕平日表现的并不是十分热衷于参政议事,但是毕竟也是山东士族的一员,万一其凭借着熹平石经的声望和自己打对台戏就没意思了。
眼下这个朝廷,还是声音纯粹一些比较的好……
王允几乎都要为自己的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绝妙之计称赞起来,简直是一举数得,真是神来之笔也!
“吾师年迈……王公……这个……”斐潜愣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的说道。
“此事子渊无需多虑,老夫定然多加思衡……”王允摆了摆手,说道,“……武库之中尚有些器具,老夫亦调配与汝,只是……”
王允声色转为严厉,说道:“军国大事,必须慎密,未有朝廷允许,不得擅言此事!子渊,汝可依计行事……若是让鲜卑乱入河东,唯汝是问!”这就是王允的底线了,反正边郡烂了就烂了,但是河东这一块产粮地却不能遭受侵袭,因此也将得非常严厉。
“下官……遵命!”斐潜有些无奈的拱手,“下官告退……”
王允抬了抬下巴,示意斐潜可以退下了,然后看着斐潜离去的身影,轻轻的哼了一声,然后将心思就放到了大祭上……
反正若是斐潜无能,那么实在不行,就下令赦免西凉将校,条件就是……
这样,就可确保无忧了!
一晚未眠,王允揉了揉胀痛无比脑袋,吩咐下人们去准备一些吃食,然后便在斜斜靠在了一名美艳侍女的怀里,享受着几双柔荑轻柔的按拂,才算是稍微舒缓了一下疲惫身心……
王允叫过了一个侍卫,吩咐道,然后又叫人取了纸笔,写了几行字,让他去交给尚书台,并吩咐道:“派几个人去盯着斐潜斐子渊,有任何举动便速来报之!”
“唯!”侍卫领命退下,王允这才安心的闭上了双眼,假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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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司徒府衙,已经是接近了天明。
斐潜长长的呼出一口长气,也是疲惫异常,不过总算是达成目标了。
斐潜站定,让一旁的亲卫为其覆盖上了一件红色的大氅,然后拉住马匹的缰绳,脚踩马镫,翻身坐于马上,便带着护卫沿着大街缓缓向前而行。
斐潜斜眼看了一眼微微晃动着的,悬挂在司徒府门前两边写着一个“王”字的灯笼,嘴角微微往上翘了一点点。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越是强迫,可能适得其反,但是如果是他人自己的选择,呵呵……
就像是两个骑兵对冲,或许舞动大刀,一击势大力沉的力劈华山,将对手连人带马砍成四段,很是振奋士气,也很惊心动魄,吸引眼球;但是,斜斜的握住长枪,摆好姿势,在对手必经之路上,等着对方的喉咙送上枪头,也同样能达到杀人的效果。
只是并不华丽,也不好看罢了。
如果主动进攻,举起了大刀,那么胸腹之下必然会露出许多破绽,而现在,所有的破绽都被对方的言行所掩盖了……
就是最后王允忽然说出蔡邕名字的时候,斐潜还有一些意外,就像是本来还以为要费些气力的,没想到直接送到家的感觉。
不仅仅是王允,就连现在朝野当中的人,相信都不知道斐潜现在的关系网,已经不是一个郡县,而是覆盖了大半个的北地,从西河到和河东,从上郡到上党!
有谁会和钱财过不去?
感谢汉代落后的通讯和简陋的公文系统,这里面有太多的漏洞了,在斐潜眼中,就跟筛子差不多……
呃,不过,虽然自己的手段有些不诚信……
斐潜在街头拉住了马,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便往北门而去。蔡邕师傅那边还是不通知了,防止万一知道了详情,结果在举止言行上出现了一些什么问题,暴露了反倒是不好了。
按照现在的情况,蔡邕师傅安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
历史上什么一声叹息,就能作为罪证,简直就是欲加之罪,现在既然要用蔡邕,估计就算是叹上三五声,王允估计也会当成是没有听见……
呵呵。
王允自以为拿蔡邕做要挟,来确保自己能够真的去做那个九死一生的任务,但是现在实际上,自己的这方面的行动,只要是没有被王允察觉,那么却会变成了蔡邕的保护伞。
清晨的人并不多,所以斐潜一行也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径直到了北城门,在一旁等候着开城门。
接下来,自己领兵北上……
蔡邕师傅在大祭之后拿着册封的国书走河东线……
再派人将蔡琰以蔡邕远离,府内无人不便,欲回家乡的理由,接出来……
那么就大功告成了。
而且有王允这个闪亮的招牌在,有祥瑞这个上至朝野,下至百姓都津津乐道的话题在,有西凉和山东兵卒这种摆在面前的棘手问题在……
如此汹涌湍急的浪涛之下,还有谁会去特意关注到属于自己翻起的这一小朵浪花?
对于鲜卑的消息,王允肯定是能拖就拖,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会轻易放出来给自己制造麻烦,给他执掌朝政添堵。
当然,在王允心目当中,如果真到了不得不公布于众的那样一个地步,那么斐潜就是最好的替罪羊,罢官免职都是轻的!
终于到了时辰。
长安的城门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缓缓的开启了……
斐潜最后回首看了一眼在晨雾当中隐隐若现的未央宫,沉默了一会儿,便转头下令道:“走!”言毕,策马当先而行。
敲击在青石板上的马蹄声打碎了秋天的晨风,也荡漾起了斐潜的红色的大氅,就像是一面飘扬的鲜红旗帜,又像是血海泛起的波涛……
政客的基本技能里面,就包含了虚伪这样一个的项目,而且,必须是精通无比。不懂得遮掩自己,不懂的隐藏情绪,不懂得虚张声势,不懂的装腔作势等等的,最终都会彻底的倒下,成为他人的阶梯。
斐潜看了看正在前方统帅前部的马延。
毫无疑问,马延是一个杰出的统军将领,但是距离帅才似乎还有一些距离。或者说,马延在和传统的中国式的帅才,在政治这个方面,略有一些短缺。
其实有好多事情,都潜藏在斐潜的心里,一直盘旋不去,也一直犹豫不决。
就比如将帅这样的事情……
华夏自古军政不分家,军政合一。军政合体,就容易产生各种独裁者,比如董卓,甚至再往后一些的曹操,当然还有其他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享受着绝对的领导力和朝廷的统治力,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政令通行比较便捷,减少内耗,增加对外战斗力,可以集中高效的推动整个国家的方向,但是同样也会容易带着整个国家奔向无底的深渊。
斐潜思索着,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胯下的战马几乎不需要任何的指令,就自动的,略低着头,跟着马群一起奔跑,根本不用斐潜担心前后左右的距离控制问题。
这就是在并州,河套地区,或者是其他地区,大规模的训养马群而出产的战马,所带来的额外的好处。
马匹经过长时间的人类驯化,对于单一马匹来说,其实散养和群养都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如果针对的是战马,则群居的马匹在先天上就有优势。
因为群居的马匹从小就习惯了身边其他马的嘶鸣声、马蹄声等等嘈杂的声响,也适应了其他马匹比较近距离的接触,最重要的是在草地上奔驰的时候,不需要任何指令,这些群居的马匹自动的就会略低下头颅,紧紧的盯着前面一匹马的屁股,在头马的带领之下,冲向任何地方……
甚至是死地。
马匹是天生的近视眼,在高速移动之下,它们唯一的标的物就是前面的马屁股……
然而那些散养的马匹,已经习惯了独处,习惯了自己去看世界,因此站在队列当中就极端的不适应,它们惶恐不安,不习惯各种声音,不习惯有东西挡它们的视线前面,甚至不习惯前面那只马放的屁!
随后就不得不要经过相当一段时间,被训斥,被鞭打,然后才懂得正视面前环境的改变,才能从一个社会马,变成一匹军队马……
嗯,这样的两种马匹,很像一些事情和人,不是么?
但是问题是,怎么选?
汉帝,刘协。
汉朝最大的独裁者,至少是在名义上的。
可是就连斐潜自己都知道,甚至包括斐潜自己在内,有多少人是真正的彻底的服从于这个独裁者的?
这是整个汉朝的体制,所有的政客都在这个体制内寄生存活,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实行的这个汉朝的体制是多么的脆弱不堪。
大独裁者统领着小独裁者,一层层的架构从上而下,就成为整个的封建社会的结构模式,绵延了一直到了其后很长很长的时间……
马延从前方兜了回来,询问是否需要让整个部队休息一下。
斐潜看了看天,又往队伍后面看了看,点了点头。一开始的时候,还有几个人马跟在后面,随着斐潜带着队伍一路向北,这些跟着的人就越来越少,现在也差不多都撤回去了……
马延返回了前部,发出了号令,逐渐减缓了速度,然后整个的部队就停下来了。
斐潜甩鞍下马,将缰绳扔给了一旁的亲卫,径直走到了旁边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揉了揉大腿……
在后世,自己大腿两侧的肉是软的,现在却是覆盖了一层的老茧。斐潜摇了摇头,有时候看起来似乎有一些选择,但是到了最后,往往都只剩下了一个……
马延也走了过来,然后也一屁股就坐到了树下的草地上,靠着树干,伸着双腿。在马背上坐久了,能将腿伸直放松下,都是一种幸福。
“诚远,我准备在前面一些就转向往东了。”斐潜轻声说道。
马延扭过头来,也是轻声说道:“这么快?也好……不过,万一鲜卑真的南下怎么办?”
“那就按照计划,沿着旧秦直道往上……”斐潜脱下头盔,一面伸手进去扯了扯,调整着里面的那块衬布,一面说道,“……不过冀州二虎相争会吸引大多数人的目光,甚至包括鲜卑人,所以柯比能也要防着两头老虎一转头先把自己给吃了……毕竟谁也不喜欢打架的时候还有一只狼蹲在旁边吧?”
柯比能蹲着不动,那么步度根自然也不可能做大动作,否则步度根自己老家说不定还不用等到斐潜派兵,就被自己人给抄家了……
因此,鲜卑大规模南下,其实可能性根本不高。
不过有效的信息总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而很多时候,被放到表面上的都是无效的,无意义的信息,就像斐潜已经记不得袁绍和公孙瓒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爆发了冲突,或者……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原因……
袁绍似乎和乌恒人有过什么协议,所以反过来,公孙瓒可能也和柯比能之间有什么协议,或者是还要加上黑山军?
还有青州那边一块的当年声势浩大的残留下来黄巾匪……或者已经不能叫匪了,在青州有好几个黄巾头领原先就是当地的豪右,现在当然也是,只不过换了一块招牌而已,并且还不用向汉王朝缴纳税赋了……
然后就是长安自己也会乱起来,争夺的也就是谁在前面跑,谁在后面看屁股而已。
当这些纷乱的重磅消息相互影响的时候,水面上泛起的层层涟漪,就可以掩盖住在水下斐潜的身形了。
“我带八百骑走……让贤良先穿中郎将的盔甲,打上我的旗号,坐镇平阳……有什么事情,就按照先前计划的来办,若是有突发事件,就你、贾梁道、黄叔业三个人商量着办!”斐潜看着马延说道。
马延能不能从一个将领变成一个统帅,机会便只有现在的这一次。将领可以只将军事方面的东西考虑周全就好,但是统帅却需要全盘的衡量和政治上的妥协。马延能不能在斐潜离开的时候,展现出除了军事之外的一些政治上能力,这将决定了他今后的方向。
当然,不仅对于马延,对于贾衢和黄成也是如此。
脱离权利中心,放出权限,前往荆襄,这个事情虽然有些风险,但是还是要去做的,幸好现在这个阶段,各地诸侯绝大多数还是在观望,甚至很多人还在等着二袁之间先决出一个胜负出来。
因此斐潜脱离并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比较安全的。不过这样的机会窗口也仅仅只有现在这一小段时间而已,再往后,从凉州到雍州,从冀州到豫州,从青州到徐州,从荆州到扬州,基本上都是在相互之间扯破了脸皮,各种下贱的手段层出不穷,到了那个时候,行动的风险就高了非常的多……
长安城西的一个偏僻的山中,一行人马正在静静的等候着。守候在马车边上的护卫虽然身上穿着的是普通的葛布,却隐隐透出一些彪悍的气息。
马车并不是士人的那种华盖之车,而是普通的车厢形体。车体之上也没有任何的花纹,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不管是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是普通到了极点的一辆车。
可能唯一会引起他人注意的,就是车厢那似乎沉厚的门帘,就连风似乎都不怎么吹得动……
门帘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嗨,师兄,你有病,得治啊!”贾诩懒洋洋靠在一边的车厢壁上,说道,“……唉,早说过让你多注意点身体……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虽然是白天,但是车厢之内光线比较不好,不过也多少能视物就是。
李儒抱着一床锦被,包裹着全身,只露出了一张消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的头,头发花白散乱,也没有束,任其散乱着。听了贾诩的话,李儒挑了挑眉,也没有回话,只是从锦被里面伸出了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取过一旁的锦帕,擦了擦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喷出的点点口蜒。
“……师兄你这是阴阳两虚啊……”贾诩念念叨叨的,“……看你现在瘦的,我要是讲话大声一些,估计都能把你吹跑了……”
“……你可以吹一个试试……”李儒不咸不淡的说道,不过声音低沉沙哑,似乎是因为咳嗽大多导致得声带损伤。
“呃,这个……”贾诩迅速转换了另外一个话题,“……这个董仲颖之事,我也有帮忙的啊,只不过他仍是自寻死路,我也没办法……”
李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个歌谣和道人都是你安排的?你怎么知道吕布那竖子有问题?”
贾诩嘿嘿一笑,摇头晃脑的说道:“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啊,行了,不开玩笑,我当时虽然觉得吕布可能有问题,但是也还不确定……”
李儒挑了挑眉毛,想了一下,说道:“那你写了两个口,也就是纯属试探了?”
“也不完全是吧……除了双口吕之外,也可说是进宫则无冠也……”贾诩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说道,“只不过董仲颖似乎是傻了一样……这么明显的表示都看不懂……”
李儒又是一阵咳嗽。
贾诩挑开了一些门帘,将脑袋伸了出去,对着车厢外的护卫喊道:“水呢?!烧个水要这么久?!”
“……没事,死不了的……”李儒拍了拍胸口,然后低声的说道,“……相国确实是傻了,或者说他……这个事情我一直瞒着,也找了一些药给相国吃,但是一直时好时坏……”
贾诩刷的一下把头缩了回来,说道:“……师兄之意……有人下毒?”
李儒皱眉,说道:“早在雒阳之时,相国就略有些征兆。后来相国多数时间位于郿坞,加上当时长安物价腾沸,事务烦乱,我也一时没顾的上……原想着相国位于郿坞,又是重重护卫之下,应无大碍,却未曾想到……”
贾诩忽然有些恼怒,将眼睛眯缝成为了一条线,隐隐露出了些许寒芒:“……那么说,师兄你这个身体……也有可能是……”
李儒愣了一下,说道:“但是我的症状和相国不一样……”
贾诩摆了摆手:“这事师兄你不用管了,我来察办就是,反正……哼哼……嘿嘿……”
李儒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显得有些疲惫的往车厢上靠了靠,缓缓的说道:“行,交给你啦……反正,现在我也不想管了……不过,别把自己陷得太深……”
贾诩嘿嘿的笑了笑,说道:“放心,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最怕死了,有什么事情,保证躲得最远……”
“嗯。”这个倒是真的,李儒微微笑笑,然后有些疲倦的闭上了双眼。
病如山倒,一点不假。
之前还有为了董卓一番事业的这口气撑着,李儒一直都在燃烧着自己,但是现在董卓倒下之后,那种从每一根骨头缝隙里面都浸渍的疲惫和辛劳,就彻底的爆发了出来。
西凉军就算是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并不是一败涂地,要挽救还是有办法的,只是艰难一些而已,然而李儒太累了,太倦了,已经完全不想再像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去拉这个西凉的战车了。
对于董卓,李儒欠他一分恩情,做到现在,也算是还完了。至于其他西凉将校,绝多数人反倒是欠着李儒的恩情……
贾诩看着李儒,目光闪动,忽然说道:“师兄你还记得进京之前,我们在渑池外的一个小山之上说过的话么?”
李儒仍然闭着眼,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道:“……把那些话忘了吧……经历了这么一场,有些事……唉……我现在就只想着去找个传人,将法家的衣钵再传下去……师弟你将书典都放在哪了?”
贾诩回答道:“一部分在榆中,一部分在襄武,还有一些在冀县。”
李儒扫了贾诩一眼,没有说什么。
贾诩嘿嘿笑笑,说道:“这不是正好么,反正师兄你就可以在这三个地方都待待,说不定有好苗子呢。”
车厢外的护卫轻轻敲了一下车厢,说水已经烧好了……
贾诩连忙接了进来,打了一碗递给了李儒。
李儒端过碗,略略吹拂了一下,或许旁人觉得还是比较的烫,而李儒却仿佛并不觉得,大口大口喝下去之后,脸上才浮现出一点点的血色。
贾诩避开视线,有些不忍再看。
李儒放下碗,笑笑,说道:“好了,你我终须一别,不如就送到这里吧……啥时候觉得玩够了,就回家吧……我叫人还会给你煮牛肉,管够……”
贾诩哈哈一笑,说道:“好!一言为定!”说完便和李儒对视了片刻,然后便一扭头,下了马车。
一行人马缓缓的往西而去,忽然从车厢当中传出了一曲歌谣:
“蔽芾甘棠,
“勿翦勿伐,
“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
“勿翦勿败,
“召伯所憩……”
唱到了一半,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了……
贾诩叹息一声,接着唱道:
“蔽芾甘棠,
“勿翦勿拜,
“召伯所说……”
歌声当中,人马渐行渐远,逐渐的消失在视野之中。
贾诩一直站在道旁,眯缝着眼,良久才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自言自语的说道:“我才不管是召伯还是姜望种的树,反正要是碍眼了,我照样砍了……师兄你可以忘了……我可不打算忘……嘿嘿嘿,反正师兄你继承的是法家的衣钵,而我则是……嘿嘿嘿,反正若是论建设家国我比不上你,但是……嘿嘿嘿,你未必能比得上我……”
春华秋实,刚刚收获了一批粮草的诸侯们,心目当中都不知道为何,都有些躁动起来,就像是坦身露于太阳之下,虽然不会马上因此而死,但是似乎多晒一会儿,就更加的难受一份,对于某些东西的渴望就愈加的强烈。
其实这个时间段,就像是斐潜所推测的一样,忙碌的并不是军队,而是各种传递消息的驿卒,又或是使者。
就像是被捅了菊花的马蜂,到处都是嗡嗡嗡的乱飞……
从西到东,从南到北。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焦急当中等待,都在期盼当中谋划,甚至都在贪婪当中陷构,都在虚伪当中交易。
似乎都觉得自己手中握着一个硕大无比重磅武器一样。
也有许多人看着袁绍和袁术,然后又低着头看了看手里握着的筹码,心中当中就像是被十几只小猫挠着一样,渴望着坐上主桌去拿到一副可以下注的牌面。
虽然这些诸侯嘴上谁都不说,但是心目当中大概已经有了一些想法,这个大汉朝恐怕是吃枣药丸了……
于是,在当下,该给自己做点准备了。
远在青州的平原,刘备也坐在了府衙后院,慢悠悠的喝着茶,略有所思。
“大哥,这些粮草真的要上缴么?这又不是朝廷规定的赋税!”张飞转着圈子,挥舞着双手,“之前交了一批,现在还要交!这样下去,不用等到开春,年底就没吃的了!”
张飞一边转着圈,一边嘟嘟囔囔的,虽然他自己觉得是小声说话了,但是实际上这个音量,还是相当可观的。
关羽被吵得有些烦,皱着眉,但是他也对于田刺史的再次下令调取粮草很不满意,因此也没有制止张飞,而是想听听刘备的意见。
刘备叹了口气,招呼张飞一起坐着,说道:“二弟、三弟,你们可曾记得还在公孙将军处的情形?”
关羽皱眉,一手抚须,丹凤眼眯缝起来,虽然并不说话,但是也能看得出实际上关羽对于那一段时间感觉不怎么样。
张飞大大咧咧的说道:“那个时候怎么了?还不是跟现在一样,谁都上来欺负两下?想起来就有气!”说完,还举起手就像拍桌子,拍到一半的时候却在关羽冷冷的眼神里面收了回去,挠挠头,放下了。
其实刘备在公孙瓒那边,怎么说呢,其实并不算是重用,也不是冷落,基本上来说就是平淡二字。
公孙瓒或许是看在卢植的情面上,但是绝对没把刘备的这个中山靖王的招牌看在眼里。对于公孙瓒而言,刘备的底细,他一清二楚。
因此从人员的安排上来看,就基本上能够清楚的知晓了。公孙瓚命严纲为冀州刺史,田楷为青州刺史,单经为兗州刺史,而刘备,则是出任平原令。
刘备说道:“所以,现在便只能是遵从而已。更何况……”想要获得相应的待遇,更高的职位,必须先拿出一点什么东西让人家看看,而自己一无所有,凭什么和别人争?
况且,田楷下令再次征收粮草,也就是意味着……
刘备停顿了一下,说道:“公孙校尉越,前两日才传来的消息,死了。”公孙瓒家族也蛮大的,兄弟也不少,公孙越算是公孙瓒的从第,之前奉命前去和袁术联系。
关羽的眼睛睁开了一些,问道:“如何死的,死于何人之手?”
刘备说道:“袁车骑派遣豫州刺史周,攻伐阳城一带,孙……嗯,孙破虏将军迎战,公孙校尉协之,虽胜,然公孙校尉不幸阵亡。”
张飞忽然一拍手,说道:“哈!两个都是豫州刺史!谁打赢了便是谁的……”
张飞随口说的这句话,似乎是无心之语,却让关羽和刘备却心头一动,对视了一眼,眼光当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最早的时候孔伷是豫州刺史,结果死了。
然后袁绍便任命了会稽人周昂担任豫州刺史,而更早一点的时间,袁术却任命了孙坚也同样担任这个职位。
所以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就同时存在了两个豫州刺史……
那么谁才是真的呢,哪一个人是真的豫州刺史,哪一个是假的豫州刺史?
同样的还有东郡太守。
原东郡太守桥瑁被刘岱所杀,并任命了王肱作为东郡太守。
董卓自然是不认账,便任命了胡轸领东郡太守。
而现在,据说袁绍又任命了曹操作为东郡太守……
不管是太守之位,还是刺史之职,都是朝廷的重职,但是现在,却宛如儿戏一般。
关羽眯着眼,拂动着长长的胡须,缓缓的说道:“二袁必有一战矣……”
刘备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只是不知……”
张飞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沉默的样子说明其实他也听懂了。
兄弟三人,坐在庭院之内,什么都没有讲,却似乎三个人都知道其他另外两个人在想着一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关羽起身一拱手,说道:“某先去校场督练兵卒,三弟你也不是要去巡城么?”
张飞哈哈一笑便也一拱手,和关羽一同出去了。
有些事情很多人都明白,其实有时候真假并不重要,就像豫州刺史,就像东郡太守,甚至像……
中山靖王之后……
有实力,就会得到重视。
就像在公孙瓒那里,一个落魄的同门师兄弟自然比不上一个幽州大族或者是辽东豪强来更重要……
有实力,就算是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就像是两个打得你死我活的豫州刺史,还有悬而未决的东郡太守,当然,还有自己……
刘备笑笑。
二弟三弟其实都很聪明,不是么?
都不用说什么,大家都能够明白,甚至是开始了行动……
兵权和底盘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这个天下,已经到了现在这样的地步!
这是最坏的时刻,皇权崩塌,道理伦常,原本旧有的规则彻底打破;
这是最好的时刻,乡野之人,卑微底层,也有了仰望着云霄的机会;
这是最黑暗的时刻,骨肉相残,血流千里就是为了触摸王鼎;
这是最光明的时刻,实力为尊,白骨万人就是为了内心野望……
刘备仰望天空,腰杆越来越直,目光之中似乎有一种难言的华光在烁烁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