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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乂老在被派往云梦泽前,就得到了一份极为详尽的云梦泽相关资料,上面记载了有哪些大势力需要小心应对,又有哪些人需要特别注意。

    而柳清欢无疑是这份资料上需要被浓墨重彩记录的一位,他的过往经历、修道历程、常用法器、心法功法,包括战斗方式等等,万灵界都曾派人专门去调查过。

    但是,一调查下来才发现,柳清欢大多数时间都不在云梦泽,而是不知道流落在哪个界面,神秘难寻踪迹。万灵界又没有半山书院那般遍布各界的眼睛,因此到最后也没查出太多东西,只通过过往一些经历推测出了他选择修炼的大道方向。

    这就是为何乂老会在一开始叫破柳清欢所修之道的原因,然而直到两人打起来,他才发现对方竟然还是体修,且力量强大到能与他力拼?!

    不仅能硬开他一身厚甲的防御,还利用天劫之威将他逼得落入下风,直到这一刻,乂老才真正放下心中的轻视和傲慢,而之前所有的恼怒突然像风吹云散般全部熄灭,重新开始审视对手的实力。

    “青木、青霖、柳清欢,呵……”

    柳清欢一拳在对方肩上开了个大血洞,躲开对方的扭头撞击,旋身落到远处,正准备回身再战,就听到对方似是自语般念出了自己的道号和名字,不由脚下一顿!

    他警惕地转头望去,就见被砸落在尘埃中的巨兽抬起脑袋,两颗足有人头大小的兽目中一片清明和认真之色,紧跟着一声轻笑。

    “看来是我小看了你,能用短短一千多年的时间就修到阳实境大圆满的修士,又岂是平庸之辈。”

    巨兽摇晃着站起身,四条粗壮的腿燃起光辉灿烂的琉璃之火,一步步朝柳清欢走来。

    每一步落下,大地就跟着颤抖一下,仿佛敲响了战鼓,隆隆之声从地底传来,土元之力被抽取而出,一层层裹住巨兽的身体,修补着他背甲上的裂纹,重凝出头上的断角,肩膀那个大洞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

    与此同时,柳清欢只觉脚下突生奇力,就好像有人在往下拽一样,想将他拉入地底,而肩上则压上了无形的大山,奇重无比!

    柳清欢闷哼一声,双腿至膝盖顷刻间就陷入了泥土,而且还在一点点往下沉,根本动弹不得。

    “厚土之力!”他顶着巨大的重压,艰难抬起头:“这就是你的真身神通?”

    就听那一步步迈来的巨兽低低笑了两声,浓厚的土元力已在身体表面又凝结出了一层厚厚的护盾,仿佛坚不可摧的堡垒,唯有在被威力越来越大的劫雷劈中时才会动荡一下。

    “不错,你们道修修天道法则,而我们妖修修真身神通,却还要感谢你选了个好地点,若还是在之前的黑渊上,我这神通还不好施展。”

    柳清欢挣扎一番,却只让自己沉得更快,身上的重力还在不断加大,仿佛不将他压成肉酱便不会停止。

    大地的颤抖停止,巨兽停在了不远处,歪着头欣赏着因不堪重负,柳清欢的脸部、脖子等露在外面的皮肤如龟裂般渐渐出现裂口,鲜血渗出。

    半晌,它有些索然无味地道:“怎么不跑了?刚才不还神勇得力大无穷吗,还以为你的肉身是石头做的,原来不过如此。”

    柳清欢似乎已放弃了挣扎,被一点点压向地下,身体表面的裂痕越来越多,他却像感觉不到痛苦一般,突然问道:“我界天元道尊是不是你们九幽派人杀的?”

    巨兽本已抬起巨掌准备拍下,没提防他问了个与当前情况完全不相干的问题,怔了下狞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杀都杀了,有什么可说的。”

    “果然是你们。”柳清欢确认道:“大乘修士,私入他界,你们九幽之人还是一如即往的嚣张,视《九天协议》如无物。”

    他缓缓抬起头:“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一个人之所以会死,往往是因为话多?”

    “什……”巨兽一下没反应过来,就见柳清欢撑在地面的手抬起,抓住了手边一根经过的淡淡细线。

    铺天盖地的生之大网,一直笼罩着整个道境,也不见有什么用,虽然存在却至始至终就像摆设一样,但也从来没有消失过。

    柳清欢抓着虚线猛地一扯,对面的庞然巨兽也跟着晃了下身体,仿佛整个心魂都被串在线上一样,差点被扯了过去!

    它心叫不好,连忙往后退,柳清欢指尖一掐,那根虚线轻而易举就被掐断了!

    他脸上带着嘲讽:“另外,你可能忘了,现在正身处于我的道境中。”

    并不存在的“嘣~”的一声,却像惊雷一般,在人心中响起。仿佛有一根紧弦被拉断,那存于天地之间、无处不在的法则之力运转起来。

    柳清欢手指颤抖了几下,脸色随着线的断裂而白了白。

    巨兽目光茫然地往后退了几步,眼中有一点光芒随着生之网线的断裂而消失了。

    就像,正盛放的花朵一声不吭的枯萎,刚冒出的绿芽半途夭折,残存的烛火被风吹灭。

    它清晰感觉到了这种强行剥夺的消失,自身的生机迅速流逝,就连琉璃璀璨的背甲也变得黯淡了几分。

    “生死法则!”

    一息后,它回过神,心中为之大惊!猛地一跺足,一道道土黄色光芒从地下飞出扑入身体,补充着消逝的生机,背甲也重新亮了起来。

    而原本便荒草不生的大地就像是彻底失去了生机,迅速贫瘠干裂,化成大片大片的流沙。

    身上的重力有所减轻,柳清欢一挣,将自己大半截已埋入土中的身体拔了出来。

    “嘣~”

    柳清欢又挑断了一根虚线,手指颤抖不止,鲜血淋漓。

    “不……”

    对面那巨兽大幅度摇晃了下,这次恍惚的时间延续了两息,而等他再回过神,眼前有一团炽白的星芒爆发开来,一只硕大的拳头破开重重阻力,越来越大!



    “轰”的一声,巨兽倒地,一边眼眶已变成一个巨大的血洞,一直贯穿至脑后,红的白的淌了一地。

    柳清欢跪在地上深深喘息,前一刻紧张激烈的余韵还在全身乱窜,然而由石櫰木生成的那缕峥嵘之气所带来的强盛力量,却在像潮水一般快速退去,徒留下一丝脱力后的疲惫与虚乏。

    巨兽的尸体躺在身边,剩下的那只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这万灵界的合体妖修大概从未想过会死在修为比自己低一个大阶的修士手中吧。

    万木峥嵘甘露瓶,玄天至宝,自从到了柳清欢手中之日起,曾多次助他脱离险境、绝处逢生,所以乂老死在万木瓶所化的峥嵘之气之下,也不算冤枉。

    只是,绝处逢生的过程太过艰难了!每一次,柳清欢就像游走在死亡边缘,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咔咔轻响传来,辟雷极磁化成细碎的黑色沙砾从衣袖中滑落,他倏然抬头,才发现从不知何时起,之前一直不间断劈下的劫雷已经停了,天空中乌云厚重,呜呜的风声占据了四野,大地空寂,让人无端生出怆然之感。

    “天劫结束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荒芜天地既然还在,说明他这场道劫还未结束,只是不知道接下来等着他的又会是什么。

    看了眼身旁的巨兽尸身,柳清欢重重喘息了声,从地上爬起,目光无意中落到其摊开的手臂内侧。

    他心中一动:那里,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剑形痕迹。

    柳清欢有些意外,听说有的妖修妖修崇尚真身力量,不喜将法器收入纳戒或丹田,而是藏于血肉之中,以肉身养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指尖划下,沿着对方手臂内侧那处剑形痕迹切开,就见一道厉光从对方的皮肉中骤然飞出,耳边突响起万剑齐发的嗖嗖声,眼前似有无数刀光剑影,森寒之意急刺而来!

    柳清欢脸色微变,低喝道:“放肆!”手上笼罩着青金之芒一掌拍去,就听“当啷”一声,所有异象消失,一把三寸来长的小剑被拍落于地。

    那剑还想跑,仿佛一条灵动的游鱼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下一刻就被他摄到了手中,不断挣扎扭动,锋锐无比的剑气将他的手割出一道道深深的血口。

    柳清欢轻嘶出声,五指狠狠一握,捏碎了所有剑光,对方却依然桀骜不驯的不肯屈服,剑身散发着白雾般森冷的寒意,密刷刷的来回切割,划开浓厚的青金之芒,在他的手指上拉出一道道细小的血口。

    “这是……”

    此剑剑身颇长,却细窄得只半指宽,无柄,通体如一支刚刚掰下的冰锋,泛着淡淡的血色,仿佛只要轻轻一划,便能将这天地割裂。

    柳清欢面上一喜:“好剑!”

    剑身有被再次祭炼的痕迹,他想起之前那几个万灵界妖修之言,乂老得了件难得的宝物,却一直没祭炼成功,想来便是它了。

    他正愁生死剑意所化的浮生剑有些锋锐不足,这剑便送上门了,甚好甚好!

    柳清欢满意地又打量了一遍,将之暂时收入纳戒,谁知一入纳戒,那剑便怒气冲冲地冲一角飞去,将摆在那处的几支丹瓶带瓶带丹搅得粉碎!

    要不是他神识撤回稍慢,正好瞥到这一幕,恐怕等他下次再找开纳戒,里面所有东西都变成碎片了。

    趁对方再搞破坏前赶紧将之取出,柳清欢皱眉道:“看来剑内的那只剑灵很不肯服人嘛,难怪乂老没祭炼成功。”

    握在手中的剑依然挣扎个不停,他有些为难,想了想,试着将之凑近自己手臂内侧,对方果然钻入皮肉内不动了。

    柳清欢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看着那处刚刚浮现的剑形痕迹陷入思索,好在那剑总算乖乖呆着并未再有异动。

    “算了,等回头再处理你,现在却没时间。”

    他可没忘自己正在经历道劫,虽然这道劫已半天没动静,连天空上厚厚的乌云都已散开了。

    他孤独地站在荒原上,千里平川,却连棵草都看不到,除了石头和风,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道劫非同一般,这片荒原并不只是幻境那么简单,当然也非绝对的真实,或许心之方寸,天地自生,道之一境,无穷无尽。

    所谓天人合一,是将自身之道与天道圆融贯通,真正的运用天地法则,一切便是从这一场晋阶合体期的道劫开始。

    所以他才能突有所悟,以掐断代表生死法则的线来切断乂老的生机,在这之前,他虽屡次展开生之大网,却从未能将之掐断过。

    迈步走进荒原,柳清欢不知道自己该寻找什么,才能度过这场道劫,但他有种感觉,需得不停歇地往前走,终会迎来最后的考验。

    然而,这一走就是三日,荒原依然还是那片荒原,周围景色半点变化也没有。

    柳清欢几乎怀疑自己在原地踏地,但从地上石子分布细微的不同之处来看,他的确在往前走。

    时间仿佛停止了,天色一直是阴沉的,日月像是已将这片天地遗忘,永远不会来。

    一天、两天……

    一个月、两个月……

    一年、两年……

    柳清欢遵循着感应往前走,每当生起停下脚步之意,耳边就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不要停,于是他便继续走,忘了自己的目的。

    渐渐有灰色的雾气弥漫,将天遮住,将地淹没,他就如行走于一片混沌中,目光呆滞无物,如同丢了魂的行尸走肉,神魂之光越来越弱。

    雾气翻滚,有阴冷笑声隐隐传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百年,混沌终于有了变化,一条小径分开了雾气,当柳清欢踏上路的一端时,如睡梦中突然被大喝一声,猛地惊醒!

    片刻后,只见他面露惊惧之色,背上转瞬便被冷汗浸透,回望身后的滚滚灰雾,后怕不已。

    还没等他想明白为何后怕,就听前方传来一声娇斥,一个身着华美宫装的女子走出来:“磨磨蹭蹭的,还不快过来!”



    突然出现的女子绮罗珠履、华裾鹤氅,一身衣裳大红大绿好不华丽,然而柳清欢却目光一缩:全他娘的是纸做的?!

    加上那女子虽然满头珠翠,样貌甚美,一张脸却刷得像墙一样白,两团红晕僵硬的涂在脸颊上,就更像个纸人了。

    起伏的灰雾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隐有呜咽阴笑声从中传来,仿佛藏了万千鬼魅,小径上气氛极为诡异。

    柳清欢心泛迟疑,他刚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到得此处的,想了想,也不知这纸人是谁在背后操控,拱手道:“敢问姑娘是?”

    纸人一双眼睛黑沉沉、直勾勾的落在他身上,面无表情地喝斥道:“我是来给你带路的,莫要误了时辰,你已经迟到很久了,快跟我走!”

    说完就转身而去,脚不沾地的往前飘。

    柳清欢打量着她的背影半晌,才缓步跟上去,又问道:“不知姑娘要带我去何处?”

    “地府。”

    轻飘飘两个字送了过来,柳清欢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道:“什么?”

    那纸人却像什么也没听见般,未再回话,而雾气在这时缓缓散开,小径尽头出现一座桥,桥下死水微漾,桥上死魂列队,一佝偻老婆婆端着汤,给每个经过的死魂塞上一碗。

    柳清欢望着血黄的冥河呆了一瞬,心内涌起惊涛骇浪。

    万万没想到,他还有再见这条河的一天!

    转了转目光,桥头立着两盏鬼头灯,灯上蹲着一只黑羽大乌鸦,绿荧荧的鬼火无声飘荡,灯下站着位拿着白色棒子的鬼差,看上去颇有些眼熟,当年他历化神劫,曾化凡入世,做了整整六十年的摆渡人,时常跟那鬼差打交道……

    柳清欢若有所思,他为融道化神,历劫地在地府,如今他历合体劫,合道劫竟还是在地府。

    这个中因果,也算得是上承下启?

    思索间,他已跟着纸人来到了桥边,鬼差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灯上那黑鸦闲扯,一回头望见他,青僵的脸上竟露出丝喜色:“哟我道是谁,可把你接到了!”

    柳清欢满肚子疑问,神色复杂地道:“范兄,可是你派了纸人去接我?”

    那鬼差为人时姓范,闻言笑道:“不错,我这边有事走不开,便让纸人去引你过来,总算是没误了时辰。”

    柳清欢恍然大悟,他陷入道劫迷津中,能走出来恐怕还多亏了对方的接引,不由心生感激,但又迷惑道:“不知范兄接我来地府,却是为何?”

    范鬼差道:“你既是天道选的引渡者,又得了那俩物什,与我地府干系不少。今人间涂炭,杂事繁多,我等忙不过来,只好寻些人来帮把手,也顺便把一些前尘旧因了一了。”

    柳清欢听得心内微动,沉吟道:“范兄竟知我是引渡者?”

    范鬼差道:“不然呢,若你不是引渡者,如何下得了阴曹地府。”

    “那你说的,我得了俩物什……”他拿出千秋轮回笔和生死剑意:“莫非指的是这个?”

    范鬼差指着他手中的小剑说道:“这个不是。”

    柳清欢神色怪异,好一会儿才又拿出因果碑:“这个?”

    “原来你还未将之打开。”范鬼差高深莫测地一笑:“不错,就是这个,你这人福缘不浅,竟能将笔和……这碑都找到,或许天意如此吧。”

    柳清欢默了默,他能说因果碑是混元莲将松溪洞天图扩大后,自己长出来的吗。

    “这碑,要怎么打开?”

    目光落在碑身上,粗砺的石面已经空无一字,但之前道劫开启时,这碑曾闪现过不少文字,只是当时碍于乂老在侧,他不能将之拿出来看。

    此碑在他手上已有不少年月,但因他于因果一道上并无太多进展,这些年也没什么用,只一直收在识海中。

    “那就要你自己琢磨了。”范鬼差道:“不过,你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好吧。”柳清欢放弃追问,道:“不知我能帮地府做些什么?”

    “哈哈哈这你就得去问鬼君了,看他给安排个什么差。”范鬼差道:“走,我带你在府内转转,先认认地方。”

    说着,便挤开那些木呆呆的死魂,招呼柳清欢过桥。

    既来之则安之,柳清欢已知自己这场道劫又要落在这地府内了,便跟着走上桥。经过孟婆身边时,对方抬起头,慢悠悠地道:“这不是当年那撑船的小子吗?”

    柳清欢朝对方点了点头,客气道:“多年不见,婆婆精神不减当年啊。”

    “老婆子天长日久被拘在这里,站得脚都肿了,有什么精神不精神的。”孟婆嗤笑道,举起汤碗:“要不要来一碗?”

    柳清欢一愣,范鬼差忙上前道:“你这老妪婆又骗人喝汤,快收了吧,人家是修士,请来帮忙的,不是拘来的死魂。”

    “有何区别?”孟婆翻着三角眼道:“修士不也还是人躯,喝了汤照样前尘尽忘,这三界五行、仙神人鬼,哪个逃得了我一碗汤?更何况,我这汤滋味可着实不错呢。”

    柳清欢打量了下那碗里黑乎乎的汤水,着实猜不出会有什么好滋味。

    范鬼差打了个啰嗦,拉着他就走:“走走走,别理这不安好心的老婆子,她那汤跟馊水似的,难喝得紧。”

    柳清欢从善如流地跟着往前走,身后孟婆阴冷的声音悠悠飘来:“想喝汤了,来找~我~啊~”

    上一次,柳清欢化身成凡人,即使来往于地府,也只在冥河上撑船,从未上过岸,对岸上那些隐在茫茫雾气中的宫殿只敢畏惧的远远望几眼。这一次,且不管下来缘由,他终于能走近一观了。

    两人绕过排着队的死魂,朝最雄伟的那座大殿走去,途中范鬼差指着周围道:“那边是枉死城,那边是孽镜台,那边通往六道轮回,在那边是无间地狱……你知道个地方,回头想逛的话可自去,我们先去见鬼君。”

    柳清欢琢磨着问道:“范兄所称的鬼君,莫非指的是阎罗王?”

    范鬼差诡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当然不是,以你的品级,还不够格见阎罗王,更何况王他忙得很,哪里有空见我们。”

    “那我们要见的是?”

    “当然是判官。”



    “判官……”柳清欢看了眼手中的千秋轮回笔,因果碑已被他收了起来,心中不由有了些猜测。

    两人这会儿已走到一座极其雄伟的宫殿前,只见檐角飞悬、楼阁重重,也不知殿宇多少间,全隐在流动的灰雾中,阴森却又迫人心魂。

    “酆都城……”柳清欢目光落在高大殿门上那几个银钩铁画般的大字,恍惚认得,仔细一看,却又是完全陌生的笔划,不由罕异:“这是什么文字?”

    范鬼差笑了:“没想到你能看透城名上施的通悟术,那是以真仙文写的。”

    “真仙文!”柳清欢心头一震:是了,阴曹地府乃三界之一,与仙界是同等的存在,自然能承载得住真仙文。

    他虽识密仙文,但密仙文乃真仙文不完全显现,与本体相差甚远,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真仙文。

    “走了走了。”范鬼差招呼道,指着不远处的侧殿道:“你以后就要住在城里,有的是时间逛,我们且先到阴律司去。”

    而阴律司门前,一个个神思恍惚的死魂依序而列,排了好长的队伍,但当他们踏入殿门那一刻,突然恢复了神志,惊恐尖叫着被早就等在一旁的鬼差抓住,锁链往脖子上一套,扯进门去。

    “那些人生前所行之事功过难以评说,因此要去堂上走一趟,由阎王爷判定。”范鬼差解释了句,又嘟嚷道:“也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这些年人间的死魂比以往多了近一倍,地府都快被塞满了。”

    两人并未从阴律司正门进,而是绕到旁边一扇不大的小门,穿过殿堂,来到一间书房,一位神色冷肃的中年男子端坐于书案后,案上高高的卷宗几乎将他身形掩住。

    范鬼差进门就喊道:“崔鬼君,引渡者柳清欢带到,烦请你与他分一下职责吧。”

    崔鬼君从案卷中抬起头,打量着柳清欢,目光仿佛能直接穿透阴阳。

    “原来是你。”

    柳清欢微微一愣,先把礼施完,才直起身问道:“崔鬼君见过小修?”

    崔鬼君目中若有深意:“不,你我从未见过。”

    “那……”

    对方却转过头去,对范鬼差道:“孽镜台尚需一文书,你便带他前去,先熟悉一下相关事务,日后再作其他安排。”

    崔鬼君从桌樘内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了过来。

    柳清欢愕然接过,这三言两语就定了他的去处,他却连要做什么都还未弄清楚。正欲发问,范鬼差那边已经应了声是,推着他就往外走。

    “鬼君案牍繁多,就别打扰他了,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问我就是。”

    柳清欢无奈,只得出得门去,路上问道:“那孽镜台是个何等地方?”

    “所谓孽镜台前无好人,世间大奸大恶者者,多神智蒙蔽、死不悔改,就算进了地府,也妄想甩脱罪责。只是任他们如何奸滑,孽镜一照,心内龌龊便无所遁形。”

    “那我的职责是?”

    “你只需将他们生前所行之恶一一记录,作为罪证,然后将其发往无间地狱便可。”

    柳清欢摸了摸下巴:“听上去似乎挺简单。”

    范鬼差哈哈一笑:“说简单也简单,但说难也难,你去了便知。”

    说话间,就见前方出现一座高台,其上悬挂着一面古镜,足有十人合围之大,其内光晕缭绕,辉煌灿烂,照得整个台子明亮无比,与地府鬼气森森的环境大为不同。

    柳清欢扫视一圈,就见台前站了两排孔武粗壮的夜叉鬼差,一个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正好有一位死魂被带到台下,两个夜叉鬼立刻迎了上去,将死魂押着往上送。

    那死魂喝了孟婆汤,原本浑浑噩噩,但到了台上却又恢复了几分神智,奋力挣扎起来。

    “啊啊啊鬼啊!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死魂大约六七十岁龄,面相富态和善,衣饰也十分讲究,想来生前家境不错,身上又无伤无病气,极可能是寿终正寝,只不知为何会被分到孽镜台来。

    到得镜前,一道亮光直直照射到他身上,镜中光影变动,此人一生所行之事一一浮现。

    柳清欢连忙拿出之前崔鬼君给的册子,突然想起对方没给他笔,略一思索,拿出了千秋轮回笔,笔尖蕴着一点灵光,落到册上。

    原来此人生前为一医者,照理说医者仁心,他却人面兽心见死不救,为扬名声在水源中下药,至一村之人染病,再站出来假作慈悲。甚或为攀附权贵以药害人,更是在瘟疫横行之时以假药敛财,至无数本该得救之人枉死。然因其掩盖得好,竟倍受崇敬,享尽荣华富贵。

    随着镜中一幕幕闪过,其真面目慢慢被揭开。所谓善恶终有报,人不仅有生,亦有死,死后所有功过皆会被清算。

    那死魂从镜中出现景象开始便大喊冤枉,百般狡辩,甚至否认镜中之人是自己。

    柳清欢此时却突然目露诧异,一块半人高的石碑出现在身侧,只见上面快速浮出一行行文字。

    范鬼差还没走,凑过来看石碑,好奇道:“这是什么,王佑德是谁,刘昆又是谁?”

    柳清欢沉默了下,然后道:“应是那死魂的名字,碑上所记,是此人之前数个轮回,所行之事都被一一列出了。”

    “赫,你这宝物不寻常啊,果真与……”范鬼差啧啧称奇,突面色一变,急道:“他竟是个十世恶人!快快快,直接押往第十八层司狱去,关他个千年万年的,别再放出来了!”

    那些夜叉鬼差也紧张起来,又有几个冲了过来。

    却没想到那死魂慢慢变了模样,从老者变为一魁梧大汉,也不知哪来的偌大力气,几个鬼差都按压不住,十世所集凶煞之气汹涌而出,竟有魔化之兆!

    柳清欢目光一闪,地府中这些普通鬼差法力平常,镇压一般的恶魂倒是可以,但这等凶厉之魂就有点力不从心。

    他有些明白为何会派他来此了,伸手一拍,死魂就像被掐往了喉咙一般动弹不得,身上所有凶煞之气被拍得四散。

    “拖下去吧。”

    他挥了挥手,夜叉们连忙将其往台下拖,好在一下台,死魂便又恢复浑噩之态,拖着脚步乖乖跟着走。

    范鬼差拍手笑道:“好,这里就交给你了!来孽镜台的魂个个凶得很,以往总要闹上一会儿,甚至有的能挣脱桎梏满台乱窜,好不烦人。你上一任的冯文书便是不慎被凶魂打伤,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柳清欢有些无语,道:“你们这招的哪是文书,这与文书之职可不太相符啊。”

    “哈哈哈。”范鬼差自来熟地拍了下他肩膀:“咱地府内现在人手不足,大家都身兼数职,还请柳兄包涵包涵。”

    柳清欢无奈一笑,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好说好说,只是有件事却要请教一下范兄。”

    “什么?”范鬼差拍着胸膛道:“你只管说,为兄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柳清欢转了转手中的千秋轮回笔,指着悬停在身侧的因果碑:“之前范兄说,我因有这两件法器才会进入地府,刚刚你话只说了一半,却不知那‘果真与’后半句是什么?”



    面对柳清欢的追问,范鬼差意味深长地一笑,摇头晃脑地道:“人书生死簿,春秋轮回笔,乃能掌控生死、勾兑阴阳的混沌至宝,世间万物,从出至死,全被记录在人书之上,一笔一划,谁该死谁该活便只在须臾之间。”

    “而这两件至宝,就在你刚才见过的崔鬼君手上。”

    柳清欢心中早有猜测,目光低垂,声音低沉地道:“你是说,我的法器,与那两件混沌至宝……有关系?”

    范鬼差兴味道:“虽然品阶差得有点多,但看上去是一脉相承之物。”

    柳清欢将因果碑悬于身前,曲指轻敲了下。此碑半人多高,一指来厚,若是将冰冷粗糙的石面换成纸页,倒的确像一本展开的书簿。

    “你之前说我这碑还未打开,却不知,如何才算打开?”

    “这就要你自己去摸索了,也许与你对天道的领悟有关?”范鬼差道:“说实话,我常年居于这阴曹地府,生前只是一普通凡人,死后机缘巧合才得了鬼差一职,除了懂点追鬼缉魂的浅薄法术,像你们修士那些通天的道法神通等等,那就是七窍通了六窍,所知甚浅。”

    他抱着胳膊笑道:“所以柳兄若有疑问,不如以后找机会去请教崔鬼君。你对孽镜台的差事应该有所了解了吧,若是差不多了,我那边还有事,却要暂时走开去忙了。”

    柳清欢目光扫过对方笑吟吟的白净脸孔,缓缓点头道:“有劳范兄这半日相陪,不吝解答我的疑惑。我身上正好带了几瓶凡修所酿之酒,范兄要是不嫌弃,回头请你喝酒。”

    “哈哈哈,好说好说。”范鬼差道:“要说酒,我酆都城的特酿朝生夕死的味道极为霸道,到时你也尝尝。别看咱们这地儿阴森森的,好东西可不少呢,绝对都是人间界买不到的。”

    他挤眉弄眼地道:“柳兄有空,可在酆都城里多逛逛,说不定能寻到仙界遗落下来的好物也说不定。”

    柳清欢愣了愣,拱手道:“多谢范兄指点,回头我定会好好逛遍酆都城的。”

    范鬼差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乌木牌,说是分给他的一处位于酆都城内的住所,随后便施施然走了,身影没一会儿就消失在那些从奈何桥下来的茫茫死魂中。

    柳清欢拿起乌木牌看了看,只见一面刻了几个数字,另一面雕刻着一只鬼头,那鬼头栩栩如生,仿佛就趴在一层透明的屏障后,嘴巴突然裂到了耳根,狞笑着与他对视。

    这等低阶的鬼魅惑神之术,自然影响不了柳清欢分毫,他不甚在意的将之收起,转头就见那些守在孽镜台下的夜叉鬼差正交头接耳,时不时还朝他这边瞄一眼。

    柳清欢略一思索,便带着一丝和善的笑容,朝他们走去。

    地府他虽来过无数趟,但实际了解得并不多,因此当务之急是先弄清此地情况,再寻找突破道劫的契机。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阴曹地府是高于凡间三千界的界面,掌管生死轮回,与仙界属于同等层级,其辖下的无间地狱更堪比万斛界那等大界。所以才能承载真仙文的显现,并且拥有人书生死簿、春秋轮回笔那等混沌至宝级别的宝物。

    别看这里的鬼差大多只是低阶的妖鬼转化而来,管的也多是凡间的生死轮回,但像判官、阎王等少数一些人,却是真正拥有仙格的存在,实力深不可测。

    因此柳清欢虽是阳实境修士,也不敢充大,乖乖当起了孽镜台上一句小小文书。

    而不久后,他便发现这小小文书也并不是那么简单,那座孽镜上刻的“孽镜台前无好人”,可谓最好的诠释。

    但凡被送到孽镜台的,是那种都不用经过阴律司审判,直接可以打入无间地狱的穷凶极恶之魂,像之前那个“十世恶人”只是最好应付的一种。

    暂且不论柳清欢日后在地府如何与恶鬼相斗,又如何解开法器之谜,且回到此时云梦泽的东荒之海,最近也变得热闹了几分。

    自那里赶海兽攻岛、天劫突降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云梦泽众修士都已赶到了这片深深海域,然而那座小岛依然被劫云笼罩着。

    厚厚的劫云覆盖了近千里海域,日月无光、天昏地暗,但凡有人靠近,云中便会降下可怕的雷霆。

    一艘数层楼高的法船就停泊在天劫范围之外,身穿白衣的女修立在船头,久久地凝视着前方。

    一只大鸟从远处飞来,展开的双翼足有上百丈宽,在海面上投下了大片的阴影。

    女修抬起头,看着它在高空盘旋了会儿,随后翅膀一收,化身为一个娇憨可爱的小女孩,落到她身边。

    两人站在船头也不说话,沉默地凝望着被劫云覆盖的海域。一队巡逻的修士从旁边经过,纷纷行礼:“明羲道尊!”

    穆音音回过身,淡淡道:“搜寻的进展如何?”

    领头的男修恭敬道:“早些时候又抓到几个万灵界妖修,已经带到底舱严刑拷问。其他人还在追踪,因海域宽广,那些妖修又四散而逃,时间拖得越久,恐怕就越难抓到他们。”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深海中危险重重,距离大陆又远,他们想上岸也不容易,晚辈已传讯回仙盟,让各地包括啸风大陆那边加强警戒,一定不能让他们混上岸。”

    穆音音又问道:“万斛仙盟那边回消息没?”

    “回了,他们听说万灵界竟敢把星门开到我们界面,极为震怒,第一时间联系了冥山战域和九幽一方,并且说会在近期派人过来调查。”

    “拒了!”穆音音冷声道:“青木道尊正在此处历劫,他们来了也做不了什么,所以让联盟那边拒绝这项提议,不要给他们趁机派大队人马过来的借口。”

    她顿了下又道:“最多只允许来几个人。”

    “是。”

    “好了,你们退下吧,有事及时禀报。”

    让那队修士自去,穆音音回过头,就听到初一的小声嘟哝声:“主人度劫为什么这么久啊,不会有危险吧?”

    “你主人他历的是晋阶合体期的道劫,道劫与其他境界的天劫有所不同,历时会比较久,甚至曾有大修的道劫持续过好几年。”

    穆音音摸了摸初一的脑袋,坚定地道:“不用担心,以清欢的实力和心性,一定能顺利度过这场劫的!”



    地府,一直都是阴森恐怖的,这里没有昼夜之分,天色常年都显得极为昏暗,浓郁的鬼气凝结成云,要是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来到此地,如果没有保护,不用多久就会被鬼气侵蚀成神智全无的僵尸。

    柳清欢穿过城门,准备前往西大街的黄泉酒肆,赶赴范鬼差的约请。在经过一条背街的小巷时,突觉脚下绵软,却是不小心踩到了躺在角落的死魂。

    那只死魂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呓语,然而就像荒野中的曝尸似的,即使被踩着头也懒得动弹一下。

    柳清欢没管他,步履悠闲地转过街角,映入眼帘的是只有在地府酆都城内才可能看到的诡异光景。

    形容恐怖的妖鬼大喇喇穿街而过,不当值的鬼差懒洋洋地坐在酒肆、茶铺内闲聊,路边上,还有仁善积德、只等到了时令便去转世投胎的死魂在闲逛。

    如果不是这些异常之处,酆都城与任何一座人间的都城并无太大区别,

    屋宇重重、街道纵横,街两侧也开设有不少店铺,只不过售卖的东西稀奇古怪得多,处处彰显着此地乃鬼城的事实。

    香烛、纸钱等祭物还属寻常,刀剑钩叉等法器也能理解,毕竟鬼差办差时用得上。但死魂又不用进食,城内的茶铺酒肆却一样不少。

    另外,还有什么回魂丹、还阳草,写着“人间一日游”字样的符箓,可与在生亲人联系的入梦丹等等,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来到地府已有数月,这酆都城柳清欢也逛了数遍,因此对周围景物已司空见惯,因此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对那些尾随而来的窥视目光浑不在意。

    这死城内大概几百年没见过会喘气的活人了,无论他走到哪儿,都仿佛是一盏黑夜中的明灯,想不引起注意都难。只不过那些妖鬼死魂在瞥见他的鬼差牌子后,轻易不敢来招惹罢了。

    黄泉酒肆是一座仿佛随时会坍塌的小楼,柳清欢穿过一楼的店面走上二楼,一眼就看到了窗边的几个鬼差。

    “柳兄,这里。”范鬼差扬起手:“你可来迟了,先罚三杯再说!”

    柳清欢扫过几人,除了相熟的范鬼差,其他人都是这几月他结识的,在地府各司任职的鬼差。

    他洒然一笑,拿过酒杯就喝,如同鲜血般艳红的酒液入口阴寒,却有一种不同于人间的辛辣劲爆滋味。

    “啧!这惩罚,莫不是罚到柳兄心坎上了。”

    坐在范鬼差身旁的那位是轮回池当差,此时颇为心疼地盯着他手中的酒杯:“朝生夕死酒可是要三十个功德点才能换得一瓶,意思意思罚一杯就得了。”

    “那可不行。”柳清欢又倒了一杯,笑道:“我在孽镜台当差一日才得两点功德,一月下来才六十点,虽然压制一个作乱的恶魂还能撑点,囊中依然羞涩得很啦,现在逮着机会能蹭各位一顿酒,必要放开了喝才是,哈哈哈!”

    说起来,这地府内不管买什么东西,都要用功德点换,灵石在此地全无用处,这就让原本身家丰厚的柳清欢无可奈何了。

    一个只能看不能吃的白面馒头尚需两点功德,一瓶朝生夕死酒要三十点功德,柳清欢原本还对范鬼差的仙界遗落物感兴趣,在知道此地物价后深觉上当,就孽镜台文书那点俸禄,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存够买仙物的功德点。

    地府内差事枯燥却又繁重,每日里面对着数不清的阴魂厉魄,所以难得能聚在一起喝点小酒。

    其中有一位在无间地狱掌炮烙之刑,凑过来与他闲聊:“柳兄,自从你来了,我们可省了多少麻烦。听说现在我手上那只死魂,生前是当皇帝的?”

    柳清欢回忆了下:“是有这么一个,那人性情乖张,夺位过程中杀戮无数,上位后又残暴昏庸,使得民不聊生。到了孽镜台,仗着那一丝未散尽的真龙之气,还是给我带来了一点麻烦的。”

    那鬼差笑道:“凭他如何凶恶,到了柳兄手里,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了。”

    “那可不一定。”柳清欢道:“我最近发现,这些厉魂也不可小觑,大多数都有些来历,若是小看他们,指不定会阴沟里翻船。”

    “哈哈哈,这我可不信,柳兄你在人间不是大修士吗,几个凡魂怕什么。哪里像我们,虽为鬼差,却跟手下那些死魂一样天长日久拘在地府内,不得自由。”

    这话却暗带出几分嫉妒,柳清欢淡淡道:“房兄又何必妄自菲薄,你跟我一样也能修炼,凭着地府这份资历,到时可直升仙界,岂不比还要闯数重天劫的人修更便宜。”

    那鬼差闻言撇了撇嘴:“难啊,鬼仙要那么好修,孟婆早就跑了。说不得日后还会被派往阿鼻狱,那可真是九死一生啊。”

    柳清欢神色微动:“你所说的阿鼻狱是……”

    朝生夕死酒的酒劲十足,众鬼差吃吃喝喝,到最后个个都酩酊大醉。

    柳清欢也有些微醺,吩咐伙计将他们送回各自的住处后,便离了酒肆,摇晃着往自己住处走去。

    地府给他分了个小院,那院子总共就三五间屋子,除了墙跟下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水井、一只摆在左间的空棺材外,只有两张放不平的桌子和几把一坐就嘎吱乱响的木凳。

    柳清欢虽对衣食住行向来不太讲究,但初搬进来时也觉得这院子太过简陋。只是松溪洞天图到今日依然无法打开,他只好自己布置一番,拿出存在纳戒中的一套家具,才勉强能住人。

    在院中吹了会儿风,他眼中的微薄醉意渐渐消散,抬步进了右间。

    右间地面上被刻了一个复杂的炼器阵,柳清欢轻拂着手臂内侧的剑形纹记,叹道:“既然我现在不能修炼,那就只能炼你了。”

    他轻轻一划,手臂上出现一道细长的血口,那把小剑便冲了出去,当即就想往外逃,却听法阵嗡的一声,厚厚的光壁升起,将其锁在其中。

    柳清欢眼睛微亮,这剑的剑灵极为桀骜不驯,合体期的乂老想炼化它却未成功,不过柳清欢反正也不着急,他反正空闲时间多的是,就算是磨,也要将之烙上自己的神印。



    地府的日子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世上能称得上极恶的人总的来说并不多,因此隔三岔五才有个厉魂来光顾孽镜台。

    那些常年在此当差的夜叉鬼差,从前每当有厉魂被送来时,都会犹如在打一场硬仗,但柳清欢的到来让这个差事变得简单,再厉害的恶魂在他手下仿佛都成了没牙爪的虎狼。

    因此这孽镜台文书一职算得上十分清闲了,柳清欢便分了些精力在祭炼灭虚剑上——在经过长达两年以神魂之火不停煅烧之后,那傲慢的剑灵终于被磨得没了脾气,剑身上出现了“灭虚”二字,原本带着的一丝血色完全褪去,变得更加剔透,神识无法锁定,肉眼难见其踪。

    “也不知乂老从哪找到的,先天至宝,灵性逼人,有形胜似无形。”

    柳清欢目露赞叹,手下冰寒彻骨,却仿佛握着虚空,剑气形成了密刷刷的雾气落下,凶狠地切割着周围的空间,细小的空间裂纹如蛛丝一般漫延开去。

    “难怪要以人身为匣,还未发动便锋锐至此,剑名灭虚二字名符其实。”

    柳清欢颇为满意,因着没有趁手的剑,他手上的《八字剑诀》一直发挥不出多少威力,或许可以把最后两字练起来了。

    孽镜台差事清闲,镇压恶魂只是顺手之事,更难得的是日日对着那面孽镜,观人生百态,品世事变迁,于他在因果之道的修炼颇有助益。

    修道之余,练练剑也不错。柳清欢提着剑进了左屋,就是那个摆了具空棺的屋子,推开棺盖,腰间的鬼头牌双目中射出两道黑芒,黑芒扫过之处,便见棺底缓缓打开,露出一个深幽的洞口。

    这座小院虽然地面上的部分极为狭小简陋,却带着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足够他用来练八字剑诀了。

    时间如流水,在感悟轮回之道与练剑之中悄然流逝,仿佛一眨眼就是一年,一回头又是一年。柳清欢有时会突然想起自己还身处道劫中,然而破劫的契机似乎迟迟未寻到,慢慢也就不太在意。

    这中间,他也曾去求见过判官,想要解开因果碑与地书生死簿之间的联系。然而那位大人十分忙碌,即使见到了,对方以一句“时机未到”,便将他打发。

    至于阎王,他有一次路经阎罗殿,瞅见了大殿深处高坐着的庞大身影,全身笼罩在看不透的黑雾中,只是望一眼便觉心惊胆颤,可怕的威压无形降临,仿佛生死只在对方的一念间。

    柳清欢骇然不已,再不敢多看,疾步离开,走出老远才感觉到心在狂跳。

    守在孽镜台下的夜叉鬼差见他脸色不对,还关心地问了句怎么了,得知是被阎王的赫赫威仪吓到了,一个个还十分纳闷。

    “柳兄在说什么?王上殿时虽然严肃威严,但平时却极为和善,哪里吓人?”

    柳清欢摆手道:“那是你们修为太低,看不到真正的法相。罢了,不说这个,今日可有魂送来?”

    其中一只夜叉拿出个纸人叽哩哇啦问了一通,回道:“午时三刻有一个,听说那人在人间要被斩首示众,老范和老常已在刑场外等着了,到了时辰就立刻拘回来。”

    柳清欢抬步往台上走的脚步停下来,诧异道:“怎么派了他俩?”

    范常二人算是鬼差中最厉害的两位了,平日里并不管去人间拘魂的事。

    那夜叉露出满口獠牙,嗬嗬笑道:“大概那死魂很难对付吧,不过我们打了赌,其实就是他俩想去人间喝花酒。”

    其他夜叉吩吩附和,还道那两人不厚道,总是偷偷抛下众人结伴去喝花酒。

    柳清欢挑起眉,不太信这些说辞,且不说范鬼差,那位姓常的鬼差性情严谨孤僻,办差更是一丝不苟,怎么可能去喝花酒。

    “你别不信,这是老范自己说的,每次回来还向我们炫耀呢。”

    柳清欢想不明白,但也不追究了,他对别人的行事不感兴趣,在孽镜台一侧坐下来,默默平息初见阎王的心悸。

    到得午时三刻不久,范常二人果真用重重锁链拖着一只死魂来了,人未到便先喊起来:“柳兄、柳兄可在?快来!”

    柳清欢站起来往外望去,就见这一黑一白两位鬼差帽子也歪了,衣服也被撕破了,似乎不久前才跟人大打出手过。

    至于被套着的那只死魂因为被灌了孟婆汤,看上去浑浑噩噩,却全身狂冒鲜血,一步一个血脚印。脖子一圈齐整的伤口,却没多少血往外流。

    柳清欢问道:“这死相怎地如此惊人,不是斩首示众吗?”

    “先凌迟再斩的首。”范鬼差喊道:“别计较这些末节了,他是鬼君吩咐我俩去抓的,可了不得!才刚死就戾气冲天,差点没给他逃掉!快快快,交给你们,照完赶紧送到下面去。”

    “鬼君特地让你俩去抓的?”柳清欢不由吃惊,再去看那死魂,除了死相惨点,未见有何特别之处。不过也暗暗警惕,拿出因果碑,手握千秋轮回笔等着。

    两人很快到了近前,夜叉们不敢怠慢,一拥而上将死魂接过来,押到台上。一道黄光落下,孽镜中开始出现影像。

    生性凶残、作恶多端,此人生前的确称得上大恶人,但能上孽镜台的,哪个不是大恶人,他也没恶出什么新花样。

    柳清欢看了会儿,将目光落到身侧的因果碑上,随之皱起眉。

    以往总是会将死魂之前数世经历一并显现的因果碑,此时却无半分动静,一字未显。

    “怎么回事,此人没有前世?”

    柳清欢正自惊异,便觉一股越来越盛的阴冷弥漫至整个孽镜台,那四肢都被死死按在地上的死魂,不知几时转过头,嘴角带着狞笑,双目紧紧盯着他!

    “咦,竟然没闹起来?”本着帮忙的打算跟上来的范鬼差奇怪道:“难得还有这等乖顺的恶魂,要是每一个都像他,我们得省多少事啊……啊柳兄你咋啦,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柳清欢看着那双越来越熟悉的眼睛,露出苦笑:“还真是阴魂不散啊,轮回了都不放过我……鸤鸠!”



    大乘魔尊鸠,出身于万灵界,天资卓绝、晋境奇快,曾立于三千修仙界巅峰位置两千多年,除了跟他同阶的那些老怪物外,大多数人在面对他时都只有敬畏、惧怕、惶恐等等。

    但无人知道,这位大乘修士实际上并不是妖修,而是人修。说到这个,就要说一说万灵界这个九幽大界了。

    众所周知,万灵界传承着不少远古洪荒的神兽血脉,界内妖兽众多,妖修势力庞大,但普通凡人也并不是没有,只不过在数量庞大的妖兽之下颇少罢了。

    因此,凡人和人修在万灵界大概就跟其他界面的妖修差不多,不仅生存困难,还时不时在妖兽的威胁下东躲西藏,困苦无比。

    在这样的环境下,鸠后来会隐瞒人修的身份便不足为奇了,他出生时是在死人堆里,侥幸活下来后便一直跟着族人颠沛流离,活得卑微而又艰辛。

    这就造成原本性情便阴沉的鸠更添了些愤怒和暴虐,而改变他命运的契机出现在十几岁时,在又一次妖兽突袭村庄时,四散而逃的过程中鸠与村人失散了。

    谁也不知道他后来经历了什么,所有认识他的村人也在那次突袭后死得精光,再出现在人前已是数年之后,不再是那个活得不如鼠虫的凡人,而是妖修鸠。

    鸠,洪荒之中一种不祥鸟的名字,早已在世间绝迹,即使是万灵界也没有血脉传承。于死亡之渊中诞生,目通阴阳,神通广大,所过之处必带来灾难和悲泣。

    所以,总是给别人带来绝望和恐惧的鸠从来没想过,自己最后会死在一个他看不上眼的低阶人修之手,他贪图对方身上的仙宝,去那落得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的下场。

    净莲劫灵火,专焚心之阴秽,只要沾上此火,不焚尽阴秽就会不熄不灭。顾不得去追逃走的柳清欢,鸠忙于拯救自己的性命,十分果断的断尾求生。

    任何能修到大乘的修士都绝不简单,保命手段众多,更何况他还身负远古不祥鸟鸠之血脉,能沟通阴阳,于阴阳两界穿梭。

    总之,净莲劫灵火虽然霸道,将他的肉身焚毁,却还是在最后一刻将自己的一缕神魂送了出去,逃过了神魂俱灭的下场。

    因魂力大失,这缕神魂浑浑噩噩地在阴阳之间飘荡了数年,最后附身于一刚出生的婴孩身上,逐渐与对方的神魂合为一体,汲取对方的魂力滋养自身。

    不过属于鸠本身的记忆和意识都陷入了沉寂,他受创太深,虽然从净莲劫灵火中逃出,但神魂也只残存下微弱的一丝,不知何年才会苏醒。

    世间的因缘际会神秘而又玄妙,不管是鸠,还是柳清欢,大概都没料到他二人会于孽镜台上重逢。

    如果不是遇到柳清欢,鸠那缕神魂会继续沉睡,但奈何彼此间仇深似海,又在孽镜照射之下,受刺激的鸠清醒了过来。

    他舔了舔嘴唇,狞笑道:“又见面了,柳!清!欢!”

    柳清欢心下凛然,他从对方那双变成奇异无比的黑白双目上认出了鸠,却只是淡然地点了下头,道:“鸠,没想到在净莲劫火之下你都能活下来,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他目光微移,突然注意下此时因果碑终于有了动静,一笔一划浮现出两个字:魏嵬。

    鸠双臂一振,缠满了全身的锁链砰然断成数段,那些死死将他按在地上的夜叉鬼差也被掀飞出去,哗啦啦摔了一地。

    暴虐之意如飓风般席卷而开,原本想要上前喝斥的黑白无常都被压得停下脚步,惊骇地看着那只死魂站了起来,气势强横而又恐怖。

    只见他活动了下手脚,突然注意到悬于地面的孽镜。

    “混沌之宝?”他目光一缩,吃惊之余又带了分喜色:“此地竟然有一件混沌之宝!”

    趁着鸠的注意力在孽镜上,柳清欢隐在背后的手悄然打出几道法诀,将孽镜台的防御锁阵开启,又朝范鬼差使眼色。

    范鬼差愣了下后明白过来,悄悄拉了下身旁的好友常鬼差,两人慢慢后退到台子边缘,转身就跑,却觉身后一股大力摄来,下一刻便被狠狠拍在刚刚升起的凝厚光幕上。

    阴笑声传来,鸠回过头,一步步走向这边:“想去通风报信?哈哈哈,今日这里的人都得死!”

    如黑水一般的光芒从其神魂中流溢而出,鸠伸手抓住一丝,便见那丝黑芒转眼化为一把寸长小刃,如飞矢般疾射向范鬼差。

    范鬼差骇然地发现自己如被按在案板上的青蛙,根本动弹不了分毫!

    摔在另一侧常鬼差见好友遇险不由目眦欲裂,情急之下飞身扑出,想要以身相挡,斜刺里却蓦地多了一只手,抢先一步擒住了小刃。

    柳清欢动了动手指,那小刃在他手中重新化为黑芒,在捏碎之前神色微动,似是感应到了什么。

    “是吗?鸠,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当年你还是大乘修士,法力鼎盛之时都败于我手。”

    他抬眼冷笑道:“让我猜猜,你现在的修为还剩下几分,你这一缕苟活的残魂,又有何本事再从我手中逃出生天呢?”

    鸠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身周的黑芒疯狂旋转,怒意滔天:“尔休得猖狂!当年本尊大意,才会中了你的暗算,身魂被毁之仇,今日必要一并清算!”

    他猛地一跺脚,浓墨一般的黑暗从其脚下顿生,如活物一般张牙舞爪,迅速往四周扩散。

    一个离得最近的夜叉鬼差首先遭殃,只见他的身体在接触黑暗那一瞬间便化为血水消失,在被完全吞噬前,总算被柳清欢拖了出来。

    “别叫了,都快去孽镜那边!”柳清欢看了看自己的手肘,只是不小心擦过黑暗,一大块皮肉便完全消失,露出洁白的骨头。

    他将只剩下半截身体的夜叉丢给范鬼差,道:“只有那里,他的道境才无法笼罩。”

    范鬼差慌忙抬头一看,果见在孽镜之下三丈范围内都处在明亮的光芒照射下,黑暗漫延不过去。

    柳清欢却站在原地没动,他轻笑道:“大阴阳术吗,却不知与我所修之道比起来,孰强孰弱呢?”



    鸤鸠虽然毁了法身,大半法力也失了,但一个人对道的领悟却来自神魂本身,不会因外在因素而消失,因此他依然能展开道境。

    天地初开时混沌一片,而后分阴阳,世间万物都在阴阳之列,而所谓的大阴阳术,便是操纵阴阳,也等同于操纵世间万物。

    只不过在这地府之中、孽镜台上,能供鸤鸠操纵的东西少之又少,那撕不开的黑暗便是“极阴”,整个孽镜台都被笼罩在其中。

    孽镜虽然品阶无法与人书生死簿、六道轮回台等相比,但也属混沌宝物一列,因此鸤鸠也奈何不了它,此时也成为众鬼差的避难之地。

    逃到孽镜之下的鬼差没有几个,除了范常二人,另外还有三只夜叉,此时都缩在孽镜明亮的光辉下瑟然发抖。

    “柳兄为何不过来?”范鬼差握着赶鬼棒担心地往外看,又道:“我第一次见到这般凶厉的鬼魂,比以前那些送来这边可凶多了!”

    他旁边的常鬼差沉默了会儿,才回道:“他二人似乎认识,柳兄既然留在外面,应是有把握对付他。”

    “我想起来了。”范鬼差一拍大腿,刻意压低声音道:“星君曾说过,柳兄会来我们地府是要度个劫,莫非这死魂便是他的劫数?”

    “或许是吧……”常鬼差对柳清欢的事并不敢兴趣,而是转头安慰了下几个惶恐不安的夜叉:“我们且在此处等着,相信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孽镜台的异状去通知星君。”

    夜叉们松了口气,其中一只就是那被柳清欢顺手救下的,虽然身体只剩半截,只要不死,剩个头颅他都能继续活,慢慢用鬼气可再凝练出一具身体。

    只范鬼差还站在光圈边缘往外望,黑暗犹如浓稠的液体,看不到半点波澜。

    而被他担心的柳清欢此时跟他一样,陷在这片黑暗之中,滚滚白雾从脚下涌出,在丈许范围内形成一圈屏障,只不过被屏障却在极阴的侵蚀下越缩越小。

    “这就是阴阳之道吗。”柳清欢喃喃道,他之所以留下来,便是想趁机接触一下大阴阳术。

    三千大道,各有不同,但又互为相通。他所修生死轮回之道,与阴阳也切切相关,生为阳、死为阴,生死循环,便如阴阳交替,此乃世间真理也。

    “哈哈哈……”鸤鸠阴狠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就凭你阳实境对天道的理解,也敢跟我比拼道境,找死!”

    柳清欢不为所动,浮生剑落入手中,剑身转眼化为一团生机盎然的绿色光团,砰然间又四散成无数萤虫般的光点,融入到身周的白雾中,不断缩小的道境瞬间扩大了几倍,将压迫而来的黑暗逼退。

    他往前走了几步,道境跟随着他一起移动,顺便反嘲道:“找死的恐怕是你自己吧,没有法力,光靠魂力又能支撑多久的道境?等魂力耗光,你就等着灰飞烟灭吧!”

    想了想,柳清欢又加上了两个字:“魏嵬。”

    “你、你怎么会知道……”

    一声尖啸划破天际,周围的黑暗突地搅动起来,如同鸤鸠猛然爆发的怒意,张牙舞爪地撕扯着带着丝丝绿意的白雾。

    “不许叫这个名字,你这个、你这个无耻卑贱的人类!”嘶嘶的声音仿佛贴着耳膜响起,带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威胁:“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的,说!”

    柳清欢勾起唇角笑了,因果碑此时已被他收了起来,一边快速穿梭于极阴之中,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不仅知道你叫魏嵬,还知道你也是跟我一样的人类,出身卑贱……”

    话未说完,他突然感觉到异动,一转身,就听到微弱的呼叫声从右侧传来:“好痛~柳兄,救命,救救我……”

    一只夜叉鬼从黑暗中爬了出来,身上穿着鬼差的衣服,奄奄一息地扒在白雾形成的屏障外向他求救。

    “你没死?”柳清欢诧异道,突然瞄到他伸出的手臂从原本的青色变成了死沉的铁灰色,爪子即使蜷缩着,却比之前看上去长了数倍,也锋利了许多。

    他与这些夜叉鬼差已经共事了不少日子,每天都会见面,彼此颇为熟悉,看到如此变化,不由停下了往其迈进的脚步。

    周围的黑暗是由极阴之气组成,而夜叉虽然是鬼差,也改变不了其本身乃鬼物的本质。而鬼物在如此精纯的极阴之气灌体,只要控制得当,不仅不会受伤,还会功力急剧提升。

    先前那个夜叉鬼差之所以会被黑暗吞噬了半截身体,完全是因为鸤鸠要杀了他,现在这只夜叉似乎完好无损,那么就是说……

    心念电转间,柳清欢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对方一直埋着头,仿佛神智不清般,不断重复呢喃着“好痛、快救我”之类的话,并不回话。

    “好,我救你,我会把道境打开,你爬进来就安全了。”柳清欢道,缓缓抬起千秋轮回笔。

    对方在这时终于微微抬起头,就见他一双眼睛也变得了死灰色,嘴里的獠牙比以前也长了许多,全都狰狞地爆在嘴外。

    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打开的道境,而是一道一划而过的幽芒。

    “啊啊啊!”夜叉捂着双目满地打滚,黑血流了一脸,藏在乱发中的黑角终于露了出来。

    “夜叉王!”柳清欢皱起眉,他没想到只这短短的时间,这些普通的夜叉就能一连提升数个等阶,一跃成为成夜叉王。

    而那只夜叉王终于不再捂着脸尖叫,双目已爆成两个黑洞,两只手臂挥舞抓挠,却只抓了个空。

    柳清欢早在出手之际便往后退去,对着黑暗语出嘲讽:“魏嵬,你就只剩下控制阴鬼来对付我的手段了吗?看来黔驴技穷了啊。”

    这一次,鸤鸠给他的回答是同时扑出的七八只夜叉王,他们眼中再没有熟悉的光芒,神智也已完全失去,只剩下嗜杀的本能。

    柳清欢飞速游走,并不想浪费力气去与这些铜筋铁骨的鬼物纠缠,他在寻找,寻找那个破掉对方道境的关键所在,直到看到无尽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亮点。

    “阴之至极,阳之所生。阴阳相依相存,不会孤生。”柳清欢为之大喜:“找到了!”



    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就如生死一般,有生便有死,有阴便有阳。因此,这极阴之境中必有至阳存在,也是柳清欢一直在寻找的地方。

    前方那点白光是如此的微弱,仿佛随时会被四周浓烈的黑暗压得熄灭,却又那么坚定不移的,就如同黑夜中的星辰,散发着不可磨灭的光辉!

    柳清欢加快了脚步,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暴吼,却是一只原本已被他的夜叉王又锲而不舍地追来了。

    “又晋阶了?!”

    柳清欢不由心惊,只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只夜叉王比之前又高大了数倍,手脚各处关节、背脊都生出了半尺长的利刺,速度也明显更快,“砰”的一声,对方已迎头撞来,螺旋而上的尖角闪耀着凶厉的光!

    屏障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雾气翻腾,黑暗趁虚而入,法则之力犹如一双猛地攥紧的大手,压得柳清欢这一方道境嘎吱作响。

    柳清欢面色微变,一挥千秋轮回笔,汹涌澎湃的冥河之水蜿蜒而出,无数双苍白的手搅动着冰冷的河水,抓住那只夜叉王就往河底拉!

    夜叉王挣脱一只手,还有更多手不依不饶地攀上来,数不清的死魂扑到它身上。

    见夜叉王渐渐被拉入冥河,柳清欢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突然发现有数只阴魂没去找夜叉王,而是朝他这边围了过来!

    一张张死灰的脸渐渐清晰,曾经丧命于柳清欢之手的修士们再次出现,这一次却不再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而是带着刻骨的仇恨,疯狂攻击白雾组成的屏障。

    砰砰之声不绝于耳,道境再次变得不稳,柳清欢神色间流露出凝重,心内却颇有些触动,一一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原来,这些年他竟杀过这么多人……

    一千多年的仙道求索,从第一次杀人,到辗转于各界,即使他并不是嗜杀之人,甚至很少滥杀无辜,身后依然尸骨累累。

    这其中又有不少人,当年修为都比他高,几乎将他逼入绝境,然而如今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即使在极阴之气的加持下,也撼动不了道境分毫。

    不过也有个别厉害的,比如幽關界那位倒霉的合体魔修黄喉,只见他每一次出手,柳清欢的道境就跟着颤抖一下。

    “这就是你所修的因果轮回之道?看来你要自食其果了啊!”鸤鸠的脸从黑暗中浮现而出,嘲讽地笑道:“呵呵,原来所谓的正道修士,也跟我们这些魔修妖修一样手上沾满血腥。”

    不得不说,对于天道法则的运用和操纵,他的确远不及鸤鸠,对方竟反手利用他轮回之境中凝聚出来的阴魂来攻击他自身。

    柳清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中的千秋轮回笔画出一道长弧,勾摄来一缕缕作乱的阴气,化作一只只阴魂落入河水中。

    鸤鸠脸色一沉,那些阴魂都朝他冲去,有的还保留着极为凄惨的死相,戾气冲天。

    “这也是我的因果之道。”柳清欢皱眉道:“你造的杀孽竟如此多?”

    无数缕阴气被摄来,化作了成千上万的阴魂,全都是过去被鸤鸠所杀的人,几成山呼海啸之势。

    即使是鸤鸠都不由微微色变,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脚已被鬼手抓住,撕扯着往上爬。

    “滚开!”他怒吼道,一脚将那几只手踢散,然而更多的阴魂集结成一片黑色的飓风,瞬间将其身形淹没。

    冥河之上阴风阵阵,怒涛滚滚,凄厉的鬼哭声诉说着曾经遭受的苦难,如今都化为了厉魄索魂来了,即使被打散,但凭借着此地精纯的无尽阴气,下一刻就又凝聚成形。

    趁着鸤鸠被缠住,柳清欢一掌拍向幽關界那位合体魔修的阴魂,对方失了鸤鸠的控制,很快便重新化为阴气散去。

    不敢再耽搁,他转身朝黑暗中那唯一的一点亮光飞去,数息之间终于到了近前,却泛起犹疑。

    “这就是极阳?”

    他原本以为只是因为距离太遥远,才会将之看成一个光点,此时才发现这极阳的确凝缩成一点,散发着极其强大的极阳之意。

    柳清欢感觉有些不妙,心中一转便放弃了碰触的打算,然而当他小心翼翼地准备退走之时,那点白光却突然爆开!

    “极阴以生、极阳以杀!”猖狂的大笑声从远处响起:“哈哈哈哈!你不是喜欢比拼道境吧,且进本尊的极阳杀境中去感受一番,什么叫真正的大阴阳术……”

    后面的话,柳清欢已听不到,因为当白光爆发那一瞬起,他就像被炙烈的火焰包围,身魂都在灼烧中快速融化,很快又化作千刀万剐般的痛苦,仿佛有数不清的刀锋在他身上切割……

    他睁不开眼睛,即使睁开,也只看到一片白色。

    甚至无处可逃,天地似乎只剩下空茫,又似全部压在他身上,只能凭借本能运转着法力,妄图以青木之气强大的恢复能力守住法身……

    这无止尽的痛苦也不知持续了多久,他无意识乱挥的手突然摸到了一个一物,突然清醒了一分!

    顺着轮廓摸去,柳清欢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摸到了因果碑,虽然粗糙的触感很像,但又多了一些之前没有的……柔韧?

    他努力睁开眼,终于能看清一点东西,发现自己面前果然是因果碑,只是因果碑上现在布满了龟裂的纹路,从裂口处闪烁着耀眼至极的金芒。

    “簌簌”声响起,柳清欢一愣,轻轻一拂,便拂落了许多石屑。

    随着金芒大盛,那无处不在的白光也被逼得退了开去,强横的压在身上的法则之力似乎也随之减轻不少。

    他胸口猛地一震,大口的喘息,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因果碑打开了!”

    之前范鬼差曾经说漏嘴,说他的因果碑还处在未打开的状态,而现在石屑剥落,它变成一页闪着金芒的纸张,是不是代表其终于打开了?

    “魏嵬……”

    他终于看清那张纸上的两个字,那是鸤鸠的真名,即使对方不肯承认,依然被天道所认,且具有法则之力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