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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妖高校txt下载

    对廷达罗斯猎犬的讨论,几个人从下课一直持续到晚上回宿舍。

    郑清与同伴们做了各种猜测。

    比如班纳认为那条狗子是姆希斯哈派到学府的间谍,为了搅坏撒托古亚或尼古拉丝的大事而来;郑清对这种猜测持保留意见,因为他觉得像狗子那么蠢的间谍,是成不了气候的,正常人不会把重要的任务托付给它。

    萧笑则认为这只是一个巧合,因为从未听说廷达罗斯城盯上的目标,会派遣一个血脉浓度极低,而且‘毫不专业’的狗子来执行任务。

    尤其这条狗子除了摇尾巴与盯着目标傻笑之外什么都不做。

    但不论是阴谋还是巧合,大家共同的意见都是这件事必须向学校报告。

    “学校管不管是一回事,我们知道那条小狗跟外神有关系,却不上报,最终有麻烦的是我们。”萧笑在这件事上尤其坚定:“而且事关那些星空深处的存在,也不是我们这些一年级生可以应付的。”

    胖子难得与博士站在了统一战线上。

    “太危险,太危险。”他从头到尾都在重复着这个词:“你没看过校报编辑室里保存的那些资料……多少惊才艳艳的年轻巫师,为了追求高深的魔法,被星空深处那些存在蛊惑,轻的只是受点皮肉伤、或者精神出点毛病,重的血肉连同灵魂都被人收去,能留下一副骸骨就算运气好了。”

    郑清想到曾经在秘境小世界的遭遇,心有戚戚。

    不是每个人都有科尔玛学姐那种运气的。

    “精神出点毛病是什么意思?”他好奇的追问了一句。

    胖子冷笑两声:“性格突变、情感紊乱、行为诡异、敏感多疑、记忆障碍、行为障碍……简称精神病,俗称‘疯了’。”

    郑清干笑两声,跳过了这个话题。

    他可不想变成疯子。

    因此,在离开教室后,两位舍友陪着他一同前往了校工委办公室,对这件事进行报备。

    这是郑清近一个多月第三次来这间办公室。

    “黑山羊还没有找到……那条宠物蛇,我是说,那头无面魔也没有任何消息。”这是校工委值班的巫师见到郑清时的第一句话。

    年轻公费生扯了扯嘴角,不知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我这次来不是为了那两件事。”他委婉的回答道。

    “哦……”值班巫师脸色明显拉了下来,浓郁的官僚气息立刻弥漫了整间办公室:“也就是说,你又有宠物失踪了吗?”

    郑清强忍住拿起门后挂着的那本‘工作意见反馈簿’的冲动。

    “不是我的宠物。”他语气变得有些生硬:“是一只流浪狗,经过检测有外神姆希斯哈的血脉,最近一直跟踪我,我们觉得需要向校工委报备一下……”

    “唔,姆希斯哈吗?”值班巫师低头沉思几秒钟:“就是那个喜欢养狗的家伙?”

    “廷达罗斯猎犬不是狗。”萧笑在一旁纠正道。

    “不要紧,不要紧。”值班巫师拍了拍年轻巫师的肩膀,似乎是在安慰他,同时从桌上拿起几份表格,递给郑清:

    “这里有几分申请材料,你需要填写一下,流程你都懂……要我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学校每年被恶灵或者诅咒模因缠身的年轻巫师不知凡几,但只要你们呆在第一大学,那些危险就不会真正降临你们身上的……”

    “那如果我们需要离开学校呢?”辛胖子拿出笔记本及羽毛笔,插嘴问了一句:“我们还在读一年级。”

    “或许你对我的话有什么误解,”值班巫师摊了摊手,难得展现了几分耐心:“我所说的‘呆在第一大学’,是指你们还属于第一大学花名册上的学生时,都会受到学校的‘祝福’与‘庇佑’,那是一个非常伟大的魔法……至于你们离开学校,应该是毕业了吧。第一大学毕业的注册巫师,有谁会被一点诅咒与模因困扰呢?”

    ……

    直到离开校工委办公室,郑清仍旧有些愤愤不平。

    “你之前写给学校的投诉建议书,完全没有任何效果。”他对萧笑抱怨道:“办公室里那些家伙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甚至不肯做一点表面的改变。”

    “如果投诉有用,世界就不会生病了。”萧笑耸了耸肩膀,发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感慨。

    说话间,一行人路过临钟湖。

    郑清抬腿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踢进湖水中,恰好砸在一只小青蛙的脑袋上,把它砸的直翻白眼,吐着泡泡沉进水底。

    这让年轻公费生心底舒服了一点点。

    “你不知道,当时看他那模样,我真想给他嘴里塞一只死青蛙。”郑清盯着那只小青蛙沉下去的地方,继续吐槽。

    然后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什么东西。

    转头看时,不出所料,那条灰扑扑的狗子正躲在草丛里偷窥自己。年轻巫师跺了跺脚,大喝一声,狗子被吓了一跳,‘嗖’的一下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嗯?”萧笑注意到郑清的动作,用眼神询问。

    “嗯。”郑清重重的叹了口气,肩膀耷拉了下来,走路都没精打采了。

    ……

    回到宿舍,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阳台窗户的外面,传来啪啪的声响,仿佛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什么声音?”胖子耳朵很尖。

    郑清紧走进步,来的阳台上。

    窗外,一只淡红色的纸鹤正扑闪着翅膀,用力啄着玻璃窗。那啪啪的声音,就是它啄玻璃时发出的。

    “有只纸鹤!”他向屋里吆喝了一句,拉开窗户,把那只纸鹤放了进来。

    纸鹤绕着宿舍转了一圈,在几位男巫头顶徘徊片刻,最终落在了郑清身上。其他两人一齐发出鄙夷的嘁声。

    信纸上有些微微的香气。

    郑清心虚的躲进阳台,借着窗外黯淡的日光,读了起来。

    纸鹤是蒋玉飞来的。

    女巫表示今天下午,她又重新去猫果树调查了一次,并未发现那位陌生巫师出现。而且猫果树上的猫咪也都表现正常。

    虽然她还不知道狗子血液检测出了外神的痕迹,但她却提出了与萧笑等人相同的建议,建议郑清把猫果树狗子与陌生巫师的事情向学校反映一下。



    如果不是蒋玉提醒,郑清险些忘记那天晚上偷偷爬到猫果树上的陌生巫师。

    如果他还记得,下午去校工委办公室的时候,他就应该把陌生巫师的事情一同向学校反映一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宿舍狭小的阳台上,心底充满懊悔。

    是的,懊悔。

    读完蒋玉的来信后,郑清感到懊悔。

    女巫为他着想,私下里去做那些危险的调查,而他有了新的消息后却没有告诉她。他清晰的记得,下午魔文课之后,女巫曾经在教室前排收拾东西,收拾了很长时间,其间还看过他几眼——或许当时她就想与他聊一聊这封信上的事情——但当时男生沉浸在与同伴们讨论蒙特利亚实验室的来信,忽视了这一点。

    这种懊悔带来的心态上的‘失序感’令他有些不安。

    屋外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

    天色还亮。

    屋子里有些吵闹。

    狭小的阳光似乎禁锢了男生心底的不安,让他有勇气多看几眼那封来信。然后借着窗外落日的余晖,男巫从灰布袋里摸出一张淡青色的信纸,铺在膝盖上,草草写起了回信。

    回信中,他先对女巫的来信表达了感谢。

    这是应有之意,不论是出于礼貌,还是对女巫私下调查所冒的风险,他都应该表达出自己的感激与谢意。

    回信第二部分,男生提及了女巫的建议,表示自己下午的时候刚刚去过校工委,填写了情况说明材料——当然,在这里,他并没有说自己是在萧笑等人的劝导下去的,或许在心底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希望女巫以为他们有某种默契——此外,郑清还在信中简单复述了蒙特利亚实验室对狗子血液的检测结果,以及他与萧笑等人的几种猜测。

    原本怕女巫担心,而且苦恼于怎样解释狗子血液的来历,郑清一度犹豫要不要把外神与廷达罗斯猎犬的事情告诉蒋玉。但他又顾虑蒋玉在一无所知下胡乱调查,引来更大的麻烦。与电视里经常有这种桥段——结局往往不怎么美妙。

    所以他最终选择老老实实把全部情况都说了一遍。

    信的最后一部分,男巫格外强调了一下,表示整件事都已经上报给学校,学校会做出相应的处理,希望女巫不要再冒险去调查狗子或者那位陌生巫师的来历了。

    写完信,郑清抬起头,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看向窗外。

    之前还残留在天边的红日彻底落在了地平线后面,天色愈发黯淡。窗外不远处有几株高大的橡木,阳台上恰好能看到树尖,晚风拂过,传来树叶们沙沙的笑声。

    这一切都让男生心底轻松了许多。

    他将信纸折成纸鹤后,想站起身,才发现双腿因为长时间蹲坐而发麻。

    因为是在膝盖上写的回信,羽毛笔尖锐的笔尖几次刺破了薄薄的信纸,在他的膝盖上扎出一小片显眼的红点。但为了避免被舍友们围观与吐槽,年轻巫师还是坚持在狭小的阳台上完成了这项任务。

    郑清揉着膝盖,站起身,目送那只淡青色的纸鹤离开阳台,飞过橡树的树尖,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反身回到宿舍里。

    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

    萧笑正坐在床边,很少见的没看书,而是在把玩一颗漂亮的占卜水晶球;胖子则半倚在床头,腆着肚皮,帮助团团梳毛。

    肥猫打着呼噜,背上趴着一群小精灵。

    听到男巫进门的声音,肥猫只是抖了抖耳朵,小精灵们则纷纷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或者去拿热毛巾,或者去拿茶杯与水果,还有几只去郑清床边给他拎睡衣。

    “写完情书了?”胖子撸着猫,懒洋洋的开口问道:“是蒋大班长,还是科尔玛学姐?嗯,肯定不是伊莲娜……你已经被她甩了。”

    对于这种吐槽,郑清已经学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是绝对不会与胖子辩解的。

    有的事情,越描越黑。

    装作听不见、看不见,反而很快就会被其他话题盖过。

    他接过小精灵递来的茶水,呷了两口,然后把热毛巾盖在脸上,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床上,舒服的呻吟一声:“今天真是累死我了……”

    没有人搭理他。

    郑清躺在床上,一点也不想起身洗漱。但不洗漱直接睡觉又不对。正在朦胧的纠结中,他隐约听到床底有一点动静。

    “团团,别闹。”他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声。

    “你说啥?”宿舍另一个角落传来辛胖子的声音。郑清沉默了几秒钟,一把揪下盖在脸上的毛巾。

    听到胖子的声音后,他立刻回忆起刚刚进宿舍,明明看到那只肥猫蹲在胖子肚皮上。

    既然它蹲胖子肚皮上,自己床底下窸窸窣窣的又是谁?

    肯定不是自己的小精灵,那些小家伙最喜欢干净了,绝对不会跑到脏兮兮的床底玩耍。

    难道宿舍进老鼠了?

    鼠族那些穿马甲的家伙吗?没有获得邀请,它们应该进不了宿舍啊?

    郑清的脑袋越过床沿,俯下身子向床底看了看。

    呵,果然。

    又是那只狗子。

    灰扑扑的狗皮就算扑了一层灰他也认得出来。因为床底光线黯淡,狗子的眼睛有些发亮,碧绿碧绿的,像极了伺机而动的毒蛇。

    看到男巫的脑袋,狗子兴奋的吐着舌头,摇动尾巴,扫起一片尘土,把郑清呛的干咳不止。他愤怒的拍了拍床板,嘴里发出恐吓的声音。

    狗子受了惊吓,嗖的一下从床底消失。

    “那条狗?”萧笑很容易猜到郑清发怒的缘故。

    “嗯哼。”男巫的脑袋仍旧垂在床沿,并没有因为狗子离开而回到床上,反而趴的比之前更靠下了一点。

    “还在?”

    “已经被吓跑了。”

    “那你怎么还趴在那里?”

    郑清的脑袋钻在床底,一声不吭——安静到萧笑已经担心他因为脑袋低的太厉害,导致大脑出血猝死了。

    过了好几秒,年轻公费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宣告博士刚刚只是在杞人忧天。

    “我好像看到床下面有什么东西……”

    郑清撅着屁股,大半个脑袋仍旧钻在床底,声音显得有些不太确定。



    郑清的脑袋钻在床底,屁股高高撅起,像一座小山包。

    几只小精灵似乎发现了这个有趣的东西,兮兮的笑着,扑闪着半透明的翅膀落在那座‘小山包’上,蹦来蹦去,闹作一团。

    这让男巫感觉有点痒痒。

    他抬起胳膊挠了挠,同时赶走了那些小家伙。

    “别闹!”他费力的回过头,试着用威严的语气训斥了一声。小精灵们一哄而散。然后男巫终于能够专心去打量床底的什物。

    但那东西灰扑扑的,上面沾满了尘土,再加上床底光线黯淡,让人很难分辨清楚。

    打量许久,确认是个死物后,郑清终于下定决心,侧着身子,竭力伸长胳膊,用一根毛笔把那件异物拨了出来。

    这个举动险些让他掉到床下去。

    迪伦从棺材里爬出来,准备拾掇拾掇去上课时,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你在干嘛?”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毛刷,正准备打理自己的小獠牙。

    “捡东西。”郑清瓮声瓮气的回答道:“……有东西在床底下。”

    “为什么不用魔法?”吸血狼人先生满脸困惑:“我记得你束缚咒用的很溜哇……或者更简单的法师之手也可以吧。”

    一直趴在辛胖子肚皮上的肥猫赞同的喵了一嗓子。

    郑清抓着毛笔杆的手臂僵持在半空中——他忘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可以用魔法。这就是习惯的力量。即便在第一大学呆了快一年的时间,他还是没有完全适应做任何事情之前率先考虑使用魔法。

    那块灰扑扑的东西已经被他用笔杆拨出床底。

    郑清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将笔杆丢到旁边椅子上。只有重新消毒后,他才敢把那支毛笔重新塞回自己的灰布袋里。

    “那是个什么东西?”胖子挠着肥猫的耳朵,懒洋洋的喊了一嗓子。

    郑清还没来得及开口,迪伦便回答道:“是一只死青蛙。”

    “你怎么知道?!”郑清一脸震惊。

    “我有鼻子啊!”迪伦指了指鼻子,又抽了抽,然后补充道:“而且我能分辨出这只青蛙死了不到一个小时……血液还有点新鲜的味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郑清有些悻悻然,拨弄着那块死肉,小心的给它翻了个个。确实是一只死青蛙。

    翻白的眼珠子半掩在眼皮下,颇有点死不瞑目的感觉。

    “你之前也没问我呐。”迪伦半蹲在穿衣镜前整理着袍子的衣领——为了防止穿衣镜聒噪,他早早便用一块布盖住了穿衣镜上半部分。

    “它怎么给你弄了一只死青蛙过来?”萧笑也从床上下来,凑到死青蛙旁边,手中的水晶球滴溜溜转的飞快,一道白光从水晶球中落下,罩在死青蛙上。

    “也许它认为自己是只猫,你也是只猫,所以给你送礼物来了。”胖子靠着枕头,挠着团团的肚皮,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就像猫群之前给你上供那样?”迪伦点点头:“说起来,很多猫都喜欢吃青蛙的……”

    团团发出不赞同的声音。

    “……当然,那些都是普通猫。”吸血狼人先生向来圆滑,绝不肯得罪宿舍里的某只霸主:“真正魔法猫只喜欢鸡腿。”

    团团满意的打了个呼噜。

    郑清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所以皱着眉,仔细思索自己、猫与青蛙之间的联系。

    在这个过程中,萧笑一直没有搭话,而是专心对那团死肉进行检测。

    测试许久,他才勉强点点头:“还算干净……就是只死青蛙。”

    这意味着上面没有附着诅咒或者其他不干净的东西。

    郑清没有大意,仍旧谨慎的给死蛙身上丢了几张辟邪符。

    看着符纸冒出的袅袅青烟,年轻公费生寻思许久,最终不确定的说道:“或许是因为我之前在它面前说过想要一只死青蛙?”

    下午郑清离开校工委办公室的时候,曾经在湖边踢了一颗石子,把一只青蛙砸进湖里,当时他随口说了一句‘想给值班巫师嘴里塞一只死青蛙’这样的话,而狗子恰好就在旁边偷窥。

    听完男巫的猜测后,几位舍友面面相觑。

    郑清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线索。

    “这事儿听起来有点玄乎。”迪伦已经系好了腰带,准备出门了:“……需要我帮忙把那只死青蛙丢出去吗?大夏天,再放一会儿该臭了。”

    “丢出去,丢出去。”郑清仿佛已经闻见臭肉的味道,捏着鼻子挥挥手。

    迪伦耸耸肩,戴着蚕皮手套,拎着死青蛙的后腿便出了宿舍。

    砰。

    宿舍门在他身后关上。

    郑清眼角的余光立刻瞥见那灰扑扑的狗子正蹲在门后,傻笑着冲他摇尾巴。男巫眼珠转了转,确认宿舍里其他两人没注意到狗子的身影。

    “我想要只活鸭子。”他提高嗓门,逐字逐句,用响亮的声音吩咐道:“一只,活的,鸭子!Duck!”

    萧笑扭过头,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了郑清一下,然后他注意到公费生左右乱飘的眼珠,立刻恍然:“狗子在这儿?”

    郑清刚准备开口,余光再一看,呵,狗子又跑了。

    “……没了。”他的语气终于恢复了正常,撇撇嘴:“反正不花钱,随便试试呗。”

    宿舍另一角,辛胖子抱着肥猫,已经打起了呼噜。一人一猫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令人闻之困顿。

    “我们也睡吧。”男巫打了个哈欠,扯上了床上的帘子。

    宿舍里灯光暗去。

    呼噜声也随之变小了许多。

    男巫渐渐合了眼,梦境里破碎的画面开始侵蚀他的灵海。

    梦里,郑清又变成了一只黑猫,只不过旁边跟了一只小白猫与与一只小狐狸。它们三个跋山涉水,向远方一株朦胧的树影跑去。

    跑啊跑,跑的又渴又饿。小白猫忽然说自己想吃鸡腿,而小狐狸则说自己想吃鸭腿,郑清夹在中间,十分头疼,最后猫爪一挥,宣布谁抓到猎物就吃谁的。

    小白猫刚刚抬起爪子表示同意,便看见小狐狸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它尾巴一扬,便从虚空中卷出一只羽毛黄亮、眼睛小小、身子肥硕的可达鸭,放在了另外两只猫面前,得意的宣布今天吃鸭子!

    可达鸭眨了眨小眼睛,看着三只流口水的家伙,嘴巴一张,‘嘎嘎’的惨叫起来。

    黑猫听着烦,抬起爪子,捏住可达鸭的脖子,放在地上用力一摁。

    咔嚓。

    鸭脖断了。

    但惨叫声还没停止。

    死鸭子睁着无神的双眼,扁扁的嘴巴一开一合,发出令人头疼的惨叫,而且叫声还有越来越响亮的趋势。

    黑猫左右张望着,原本混沌的眼神在鸭子的吵闹声中渐渐清明,虚幻的梦境也在鸭子的吵闹声中化作一块块碎片。

    黑暗中,男巫睁开眼。

    帷帐外,一只鸭子正像梦境中那样惨叫。



    有人曾经说过,‘生活是一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但郑清从来没有想过,生活的曲折会如此充满‘律动’。

    狗子是个偷窥狂,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认识。

    但狗子也是一只好狗子,能帮他捉青蛙、捉鸭子的帮手,这一点,年轻的公费生今天晚上刚刚确认。

    这种光影结合的身份,如同学校那些灰袍的校工一般,令人有些琢磨不透。

    刚刚入眠不久的403宿舍,在一阵鸭子的聒噪声中重新清醒。

    灯光亮起。

    三位男巫蹲在宿舍中央的空地上,盯着中间那只蹲在地上的鸭子,良久不语。可达鸭缩着脖子,蹲在地板上,小眼睛疯狂眨动着,惨叫声越来越小。

    学校的动物都是很有灵性的,它们能够区分哪些存在对它们是威胁,哪些存在对它们没有威胁。比如刚刚那只狗子,叼着它的脖子乱跑时,可达鸭清晰感受到死亡的降临;但当它被三位年轻巫师围困之后,那如跗骨之蛆的死亡阴影骤然消散。

    可达鸭觉得自己还能活下去。

    于是它的叫声变得中正平和了许多。这种变化也为它赢得403宿舍其他居住者们的好感。肥猫原本恼火鸭子的聒噪,眼光不善的盯着它肥嫩的脖子,直到鸭子叫声轻缓,才让肥猫的眼神和善了一点。

    而那些小精灵更早一点宣示了友好。她们很喜欢可达鸭颈间细密的绒毛,几只小精灵互相争抢最佳‘座位’,都想把翅膀掩进那些绒毛之中。

    “确实是狗子抓来的吧。”郑清第三次确认道。

    辛胖子有些不耐烦,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可达鸭的颈子——被打扰的小精灵们发出抱怨的兮兮声,可达鸭倒是出乎意料的镇定,一声不吭,竟然还冲胖子眨了眨眼睛——然后胖子拨起鸭脖子上的那层绒毛,向郑清展示:

    “看到没?狗牙咬后的印儿……虽然没咬破,但这些红肿是确凿无疑的。”

    可达鸭发出在赞同的嘎嘎声。

    郑清一把捏住鸭的嘴巴,让它安静点儿,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

    “睡吧,先睡吧。”

    他皱着眉,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想法:“已经很晚了……你们先睡吧。”

    “它呢?”胖子指了指可达鸭,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它在屋子里,我们能睡安稳吗?”

    可达鸭缩着脑袋,乖巧的蹲在书桌脚下,仿佛一只大号的鹌鹑。郑清瞥了它一眼,原本打算让它在屋子里呆一晚上。但忽然想到狗子可能趁大家都睡觉的时候偷偷摸进宿舍,这只鸭子这么有灵性,到时候肯定又会大吵大闹。

    那晚上就不需要睡觉了。

    想到这里,年轻公费生站起身,捏着可达鸭的翅膀把它拎起来,走到阳台上,扯开窗户,噗的一声把它丢了出去。

    那鸭子虽看上去胖乎乎的,翅膀却很有力,扑棱扑棱着,竟安安稳稳的落在草地间。然后顺着灌木丛的缝隙一溜烟跑掉了。

    403宿舍又一次陷入了黑暗中。

    只不过这一次,郑清没有一同入睡。他盘腿坐在床边,目光深沉的盯着宿舍里的黑暗,听着舍友们或者轻微、或者粗重的呼噜,默默盘算着心底那个念头。

    许久。

    直到他脑子都有点迷糊的时候,狗子终于又来了。

    因为其他巫师都在睡觉,所以这一次狗子大大方方的蹲在了郑清面前,无声的吐着舌头,尾巴摇的飞快。黑暗中,它那两颗绿油油的眼珠仿佛吸饱树汁后灯火虫的肚皮。

    男巫骤然清醒,盘着的双腿打开放在地上,身子微微前倾,向狗子靠近一些。狗子略有些畏缩的向后顿了顿,似乎察觉男巫没有恶意,很快便摇着尾巴,重新把脑袋凑上前。

    整个过程非常安静,但郑清察觉到团团的呼噜声似乎变细了一点。

    “鸭子是你送来的?”男巫没有在意那点细节,而是盯着狗子,小声问了一句。

    他还是觉得需要再确认一下这个事实。

    黑暗中,那两只灯火虫上下翻飞,划出一道道淡绿色的光带。那是狗子在点头。

    “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狗子歪了歪脑袋,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怪,但也可能是因为它不知道怎样回答。郑清自嘲的笑了笑——他总不能指望遇到的每一只猫猫狗狗都会说话。

    宿舍里的呼噜声依旧平稳,但与之前相比轻缓了许多。

    “你能听懂我说话,对吧。”

    男巫看狗子点头后,终于说出来心底盘桓许久的那个念头:“还记得那天晚上把你吊到猫果树上的那个巫师吗?你能不能把他给我带来……你已经不是那天晚上的你了,我相信你能做到。”

    郑清相信,那天咬过自己之后,这条狗子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化。它死死追逐着自己不放是一个表现,能够无视学校守护阵法的桎梏来去自由是另一个表现。而他相信这种变化还有很大的潜力可以挖掘。

    就像他身上那颗种子一样。

    狗子明显有些犹豫,因为那两只灯火虫有些飘忽不定,没有最初那么闪亮了——这反而让郑清多了几分信心。‘犹豫不决’这种高级念头,不是普通狗子能拥有的。这几天它已经变得越来越聪明了。

    几秒后,狗子还是答应了男巫的请求,勇敢的点点头,尾巴一收,倏的一下,消失在了宿舍的黑暗中。

    郑清再一次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他把脚从地上收起,重新盘坐在床边。

    宿舍里的呼噜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

    “你是不是对它抱了太高的希望?”辛胖子的声音从他的床上响起,夹杂着肥猫轻微的呼噜声,显得不那么清晰:“毕竟它只是一条狗……”

    “我对它而言也只是一只猫。”郑清笑了笑,低声回答,一点也不好奇胖子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

    “还是有些鲁莽。”萧笑叹了一口气,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动作,郑清仍旧可以感觉到萧笑在摇头:

    “……你只是刚刚弄清楚它的背景,对它的目的、它的想法,都一无所知。就像之前那样与它保持距离不是很好吗?因果,因果,有因才有果……许多天大的麻烦,就是因为这些小因果一点点积攒出来的。”

    “麻烦太多,就不在乎这点麻烦了。”郑清仰头躺在自己的枕头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能够把两个麻烦扯在一起,说不定它们能互相抵消,然后就没有我的麻烦了。”

    这个设想实在是太美好了。



    夜晚实在是太漫长了,漫长的让人觉得时间是不流动的。尤其是你盼望着某个结果的时候,这种漫长感便愈发厚重。

    郑清发布任务后,原本想重新睡觉,却发现有了‘期待感’后精神始终处于亢奋状态,很难真正入睡。直到他满怀希望的等了一个多钟头,狗子始终没有出现,而表针已经悄无声息掠过了零点的刻度。

    年轻巫师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明天还有课。

    他用了两张安眠符,才让自己摆脱了脑海中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沉沉入睡。

    魔法的效果总是称心如意,郑清再一次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窗外隐隐传来鸟雀的晨鸣,淡薄的帷帐在微风中缓缓拂动,令人望之而神清气爽。

    郑清盯着帐顶,停了几秒,待脑海中的念头重新聚拢,他猛然扯开了帷帐。

    宿舍里空无一人。

    目之所及,也没有狗。

    辛胖子的床铺上惯例传来两个轻重不一的呼噜声,小精灵们三三两两挂在郑清的帐子外,被他的扯开帐子的动静扰动,发出轻微的兮兮声,几只活跃的小精灵已经拍打着翅膀飞向盥洗室,去为男巫准备早起的热毛巾与清茶。

    紧随郑清一起扯开帐子的,是萧笑。

    他揉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眯着眼在书桌上摸索自己的眼镜。

    戴好眼镜,他向郑清床铺所在方向瞥了一眼。年轻公费生刚刚把脑袋塞进床底下。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但很快便怏怏不乐的抽了出来。

    很显然,一无所获。

    “就像胖子昨天说的,你对它抱了太高的期望。”博士显然知道郑清在找寻什么,低声咕哝了一句。

    辛胖子床铺里的呼噜声骤然一停,然后帐子里传来翻身的声音,呼噜声再起。

    “毕竟它只是一条狗。”

    郑清想起胖子昨天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

    ……

    周三的上午是一节魔法历史,下午是老姚的哲学课。

    与狗子那简单的约定相比,郑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心——比如身份可怕的哲学课教授、再比如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与不断加重的课业负担。

    繁忙与劳碌总会让人们失去胡思乱想的空间,当郑清再次回过神,第十六周的第三天已经悄无声息从他的身边溜走。

    一整天,也没有一只狗子躲在角落里偷偷窥伺他的身影。

    当周三晚上,郑清与同伴们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萧笑提起了这件事。

    “你今天没嚷嚷那条狗吧?”

    “确实没看到它。”

    “会不会是你昨天安排的任务太危险,它被那个陌生巫师捉去煲了汤?”

    “关我屁事。”年轻巫师想到那种糟糕的可能性,心情顿时不再美好,停了停,才小声说道:“这里是第一大学……应该没有那种糟糕的巫师吧。”

    就像凡人世界偶尔出现几个变态一样,巫师世界,也总有一小簇巫师不喜欢小动物,而且以折磨、杀戮它们为爱好。

    “不一定是巫师呐……你忘了去年那只被挖了眼的小白猫吗?”萧笑提醒道:“那头无面魔可能还在学校里躲着哩。”

    这句话让郑清想到了蒋玉。

    “那只是个意外。”他咕哝着,脚步变得沉重了几分。

    谈论意外的人,往往很容易碰到意外。这不是玄学,是魔法哲学课堂上正经讨论过的理论。郑清很快便实践了这个理论。

    当一行人回到宿舍,刚刚推开宿舍门,便听到屋子里一片兮兮的尖叫声。郑清愣了一秒钟,慌忙向里冲去。

    只见小精灵们齐刷刷飘在半空中,扑闪着翅膀,簇成一团,仿佛一朵淡绿色的云彩。云彩下面,则躺着一个陌生的黑袍巫师。

    这位巫师不是自愿躺下的。

    他的两个手腕、两个脚腕、衣领、以及其他要害处,各被一条灰扑扑的狗子死死咬住,脸上还蹲着一头胖猫,尾巴团成一团,堵住了巫师的嘴巴——倘若那巫师不幸张开嘴,而肥猫又恰好‘方便’了一下,那个场面想想就惨不忍睹。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郑清一叠声问着,快步向那名巫师走去,手中已经暗扣了几张符纸。

    “噗!”另一头灰扑扑的狗子倏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蹲坐着,欢快的吐着舌头,尾巴摇的飞快。

    郑清立刻停了脚。

    他的目光在面前这只狗子与其他六七只灰扑扑的身影上徘徊片刻,终于确认它们都是那只狗子,只不过与昨天晚上相比,眼前这七八只狗子的身影都变得淡薄了几分。仿佛浓墨与淡墨的区别。

    “分身?”辛胖子试着向前靠了靠,小声猜测。

    郑清似乎没有听到他的猜测,因为他意识到一个更不同寻常的事情——狗子没有在陌生巫师面前逃跑。

    “不是分身……更像是同一只狗子,短暂穿梭在不同时空中的影子。”萧笑说了一句很拗口的话,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捧起了他的水晶球。

    水晶球上闪烁着无数细密的光线,纵横交错,仿佛一张巨大的光网。

    看到郑清询问的眼神后,博士指了指水晶球上的那片光网,简单解释道:“我们宿舍,或者说,狗子出现的这一小片地方,时空有了轻微的紊乱……这从侧面印证了它的身份。”

    姆希斯哈的血脉,廷达罗斯城的客人,能够穿梭时空长河追捕猎物的猎手。或许因为血脉过于淡漠,它的时空穿梭能力与猎杀本能都被削弱了许多。但这丝毫没有削弱那份‘特性’。

    “一狗成群呐,”胖子赞叹着,试图靠的更近一点,但旋即又有几条灰扑扑的狗子从虚空中跳了出来,堵在了他的前面,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萧笑在身后拽了胖子一把。

    “理论上,时空中的间隙的无穷大的,即便是一秒钟,也可以无限细分下去。”萧笑扶了扶眼镜,简单解释道:“这也就意味着,它可以从时空的间隙中召唤无数个‘自己’……只要魔力与精神能够支持。”



    “哇哦,哇哦,真是了不起。”

    辛胖子举起双手,对面前‘那群’狗子示好,同时向后退了一步,落郑清半个身位:“我只是想把团团从那家伙脸上抱走……团团?”

    随着班纳的退让,那几条刚刚出现的狗子‘噗噗’着,眨眼便重新消失在原地。看得出,每多召唤一条狗子,对它都是很大的负担。

    而另一侧。

    听到辛胖子的吆喝后,肥猫耳朵抖了抖,勉强侧过半张脸,瞥了一眼刚刚进屋的几位年轻巫师,喉咙里发出敷衍的哼声。

    “你在干什么?为啥蹲他脸上?”胖子又招了招手,试图让肥猫离开那位巫师的脑袋,这样大家才能看清他的模样。

    肥猫迟疑了几秒,原本蜷成一团的尾巴舒展开,露出陌生巫师的嘴巴。

    然后那张嘴下意识就要张开。

    但立刻,肥猫舒展开的尾巴抽了下去,啪啪,用力抽打他的嘴巴,确保他唱不出咒语。那张嘴在猫尾巴的抽打下发出屈辱的低吼。

    郑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对平日里肥猫的友好甚是感激。

    “好可怜。”年轻公费生喃喃着,左右张望一番,试图找个轻松点的话题,然后他看到了迪伦的那口黑棺材:“迪伦呢?宿舍里来了外人,他怎么也不吱一声?”

    “应该已经上课去了吧……我猜你这条狗子只会挑宿舍没人的时候进来。”

    “这么早?”郑清瞅了一眼窗外,天色确实已经黑了:“这还没到九点……”

    “他也要复习功课好不好。”胖子闻言,吐槽道:“不要觉得星空学院或者亚特拉斯的学生不需要考试……只是相对而言,侧重点不一样。我们学院不是也讲实践成绩嘛。”

    肥猫不耐烦的低吼一声。

    几位年轻巫师瞬间止了话头。

    “我们有镇压符,要不……您先歇会儿?”年轻公费生摸出一沓黄皮符纸,试探着问道。肥猫盯着那些符纸,歪了歪脑袋,似乎催促男巫速度快点。

    郑清招了招手,唤下来几只小精灵,然后让她们抱着那些符纸,按照相应的位置贴好,确认无误后才捏动手诀。

    一道道淡黄色的光晕从那些符纸上涌出,互相缀连,仿佛锁链,将那名陌生巫师牢牢捆在地板上。

    待那位巫师嘴边也贴了一张符纸后,肥猫这才施施然站起身,走到狗子身边,抬起爪子。

    狗子吐着舌头,坐起来,也抬起爪子。

    一猫一狗对了对爪,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郑清与胖子面面相觑,这俩家伙啥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就在此时,屋内响起萧笑惊诧的声音:

    “特鲁多教授?”

    ……

    ……

    特鲁多教授是一位英俊的男巫,平日里总穿一袭月白色的细稠长袍,留着两撇锃亮的小胡子。很受女巫们欢迎。

    他是巫师议会的荣誉议员,在第一大学担任反诅咒教研室主任,写过一本名畅销书《与龙共舞的日子》,当然,更重要的,他曾经是2006-2008届大阿卡纳‘世界’头衔的拥有者。

    只不过现在,这位教授没有了平日的潇洒与倜傥。

    黑色的巫师袍上沾满了尘土,以及几块可疑的、散发着不明味道的褐色痕迹。整齐的头发凌乱不堪,锃亮的小胡子也歪斜了。这一切都让他原本英俊的面孔狰狞了许多。

    但这份狰狞不影响他的长相。

    没有了肥猫阻挡,被镇压在地板上的巫师面孔露了出来。萧笑很容易便辨认出,他是特鲁多教授。

    看到郑清有些不解,博士三言两语向他解释清这位教授的身份。

    让人大感纳罕。

    郑清第一时间回忆起这位教授的身份,同时对这位教授偷偷摸摸爬到自己猫果树上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测——去年他刚刚得到大阿卡纳‘世界’的头衔时,就有传言称这位教授要找自己决斗,最后因为种种缘故没有发生。

    从这一点来看,特鲁多教授对那个‘世界’的头衔很看重。

    “或许他从什么地方知道你就是猫果树上那只黑猫,所以在树上做点手脚。”萧笑简单分析道:“可能是某个让你倒霉的小诅咒,也可能想让你永远当一只猫……如果你变成一只猫,那‘世界’的头衔就会自动回到他的身上。”

    “至于吗?!”郑清满眼不可思议:“只为了一点虚名!”

    “人活一辈子,大部分不就活在那点虚名中嘛。”胖子倒是对这种选择很理解:“而且有的时候名气不仅仅虚的……是有实实在在利益在里面。你还是学生,那些商人、社团不好找你做事,但如果你已经走出校门,相信我,一个大阿卡纳头衔承载的,就是一大堆亮晶晶的玉币。”

    “如果他真的想要,我可以把‘世界’头衔让给他!”

    “《魔杖》是你家开的吗?”

    “不要扯那么远。”萧笑有些恼火的打断两位同伴的争论,提醒道:“先解决现在的麻烦……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看着地板上躺着的那位恼羞成怒、却又说不出话的教授,任何人都知道直接把他放掉不是个聪明的举动。

    但一直镇压不放,也不合适。

    一块烫手的山芋。

    更何况,倘若是在猫果树上当场抓住特鲁多教授使坏,那郑清等人还有理由将这位教授‘镇压’。但现在是一条身份不明的狗子,去这位教授的实验室或者卧室,把他拖了过来。

    不论怎么想,都很难向学校做出合理解释。

    难道要郑清向学校承认,他只是搂草打兔子,试试看的吗?

    前段时间,学校刚刚再三强调不许在校生进行未经学校许可的魔法实验——这是科尔玛学姐那件事的后遗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清驱使狗子去捉人,也属于魔法实验。

    这属于违反学校明令禁止的规定。

    而且现在这个结果也令人挠头。

    往小的说,他们是指使狗子袭击了学校的教授;往大的说,他们勾结了星空深处的存在,对学校安全造成巨大威胁。

    郑清身上还背着一道留校察看的处分,他可不想在期末考试的节骨眼上,因为这种倒霉事情被赶出学校。



    “也许我们可以请易教授做个占卜证明。”

    郑清满怀希望的建议道。

    萧笑摇了摇头。

    “特鲁多教授是反诅咒教研室的主任,是一位顶尖的注册巫师。”他稍稍加强语气:“你觉得他在做亏心事之前——假设真的是他——会不做任何准备吗?”

    “假设?”郑清伸手指了指狗子,狗子立刻把身体挺的更直了一些:“狗子亲自抓来的,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吗?”

    “这又回到了之前的问题。”萧笑摊了摊手:“你有证据吗?”

    郑清张张嘴,半晌,沮丧的闭了起来。

    他确实没有办法提供证据。

    虽然目击者天赋的梦境可以在某些情况下做呈堂证供,他也确实在梦境中看到了一个留着两撇锃亮小胡子的英俊巫师,但他实在无法安心接受别人对自己的记忆动手动脚。

    尤其是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灵魂深处藏了一颗种子。

    犹如小儿持金过闹市,藏着掖着尚且不足,怎么会大吵大嚷着让别人来搜自己的身子?

    “你们觉得先把他塞到迪伦的棺材里怎么样?”辛胖子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引得两位舍友纷纷侧目。

    “然后呢?”郑清吐槽道:“你总要把他放出去吧,难道你打算把他关四年,或者更长时间?还是说你打算把棺材封死后埋到地下?……话说,这件事明明我占理好不好,为什么现在搞得像是我在杀人灭口!”

    “我只是提议把他丢棺材里,稍微折腾一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事后再灌几斤混淆剂,这样清醒之后他也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胖子小声辩解了一句。

    这是学校里学生之间偶尔会用的手段。

    萧笑对此并不赞同:

    “一位教授失踪不是小事,失踪后受到袭击或者有‘拷打’的痕迹,更糟糕。尤其现在学校外松内紧,都在黑狱里忙活……倘若被学校误认为是某些势力动的手,一时敏感,可能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郑清有些焦躁的挥了挥手:“这么大一个活人呆在我们宿舍……难道还能把他变没了?”

    “为什么不能呢?”萧笑反问道。

    “哈?”郑清眨眨眼。

    “你有狗啊。”萧笑提醒了一下。

    郑清移动视线,落在狗子身上。狗子看到他的目光,立刻竖起耳朵,摇着尾巴,欢快的吐起了舌头。

    “你的意思是……”郑清有些不确定博士的想法。

    “原路送回,从哪里拖来的,让狗子送回哪里去。”说到这里,萧笑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了一句:“……反正他也没给你造成什么损失,你也折腾了他一趟。幕后黑手在看不见的时候让人糟心,但看到那只手在什么地方,就不需要提心吊胆了。”

    郑清沉吟片刻。

    “就这么办!”他点点头,看了狗子一眼,然后指了指被镇压在地板上的巫师,吩咐道:“从哪里抓来的,送回哪里去!”

    狗子眨眨眼,身形骤然模糊,旋即数道身影从虚空中蹿出,七嘴八咬着,将特鲁多教授拖进虚空之中。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一眨眼的功夫。

    当狗子把教授拖走后,辛胖子才反应过来,怪叫一声:“你答应的也太快了吧!如果特鲁多回去以后向学校举报我们怎么办?他可是看到我们几个的模样了!起码应该让他签个沉默契约吧!”

    “如果你是学校教授,被一条狗咬着拖来拖去,或者被几个学生捉弄,你会广而告之,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吗?”郑清反问道。

    “尤其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萧笑提醒道。

    胖子愣了愣。

    “那也不能就那么放走啊。”他嘟囔着,最终摇了摇头:“就算不能公开报复,可他是学校的教授……说不定会私下给你下绊子。”

    “所以说,沉默契约对他的约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郑清伸了个懒腰,重重摔在自己的床铺上:“如果他想报复,总能找到方法……我们不可能像墨菲斯托那样,编出无懈可击的契约。”

    胖子摇着头,向自己的床铺走去,路过书桌的时候,顺手捞起蹲在书桌上的团团,把它放到自己的头顶上。

    团团的尾巴在胖子脑袋后面一摇一摆,仿佛一条嵌了流苏的金钱鼠尾。

    直到小精灵们给郑清送来毛巾擦脸,郑清才注意到萧笑一直站在宿舍门口,低头沉思着什么。

    “你在干嘛?”

    “什么?”萧笑这才从沉思中惊醒,左右看了看:“狗子呢?还没回来吗?”

    “谁知道。”郑清撇撇嘴:“或许把特鲁多教授送回去也不容易……听你这意思,已经觉得那条狗是我们这边的喽?你之前不是还提醒我离它远点吗?”

    “两码事。”萧笑扶了扶眼镜,显得有些犹豫,但最终开口问道:“你们觉得,让它去找黑山羊,或者那头无面魔怎么样?”

    郑清的脸埋在毛巾中,半晌没有动静。

    胖子则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拍着床铺兴奋道:“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团团一时没注意,从胖子肚皮上摔了下去,大为恼火,一爪便将胖子的蚊帐扯了个稀烂。胖子安抚的挠了挠它的耳根,注意力仍旧放在与同伴们的聊天中。

    “不管是这条狗,还是那头无面魔、或者林果丢失的黑羊,都是糟心事儿……正所谓‘贼喊捉贼’‘以毒攻毒’,就是这个道理!”胖子讲的手舞足蹈,一副恨不得立刻施行这个想法的模样。

    郑清忍不住打断道:“贼喊捉贼,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吧。”

    “不要在意细节,”胖子浑不在意的摆摆手:“注意领会精神……以贼抓贼,前提就是要让贼成为我们这边的人,然后他去找,就能找到,然后就能喊我们去抓贼了。”

    萧笑没有在意胖子曲里拐弯的释词,而是看向郑清,认真问道:

    “你觉得怎么样?”

    郑清犹豫了几秒钟,把毛巾还给等急了的小精灵,然后小声说道:“要不就试试?”



    狗子帮郑清抓过两次‘猎物’。

    第一次是一只青蛙,郑清当时踢石子砸中了一只青蛙,狗子看见了青蛙的模样。第二次是特鲁多教授,狗子被教授用魔法吊在了树上,也见过教授的模样。

    因此,如果想让狗子帮忙找的丢失的黑山羊,或者那头无面魔,郑清必须先让它知道它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一早,郑清起床准备做早课时,掀开帷帐,便看到狗子蹲在床头‘哈哈’的吐着舌头。特鲁多教授并没有被它再带回来。

    他笑摸狗头,夸奖了一句:

    “干得不错!”

    狗子尾巴摇的愈发欢快了一些。

    “他这是把宿舍当自己家了吗?”胖子难得在大早上睁一次眼,迷迷糊糊哼道:“它有交住宿费吗?”

    团团打了一声悠长的呼噜。

    “你可以让它帮你捉野鸡,”郑清乐呵呵建议着,顺手给狗子身上贴了一张辟邪符,看着符纸在晨曦中冒出的一道青烟,补充道:“……至于它是从什么地方捉来的,就需要你自己琢磨了。”

    野鸡自然不可能是岛上原产的生物,而在学校范围内的,更大可能是某些学生的宠物。胖子并不打算为了一时口腹之欲惹出太大麻烦,因此刚刚被郑清建议勾起的眼皮瞬间又合了上去。

    “你准备让它先找谁?”萧笑换好了练功服,向门口走了两步。

    狗子‘噗’的一声,警惕的从原地消失,再一次出现,已经蹲在郑清身后了。

    “看情况吧。”年轻公费生含糊着,紧了紧腰带。黑山羊的林果的,林果是宥罪猎队的经理人;无面魔曾经杀害过某只无辜的小白猫,为此蒋玉上个学期一直过的很辛苦。

    对于郑清而言,这两个目标都很重要,没有先后顺序。

    “跟紧点,路上别被人发现。”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脚边的狗子,警告道:“学校现在很不待见你们这种血脉特殊的家伙。”

    狗子不知听懂没有,仍旧吐着舌头,傻乎乎的摇着尾巴。

    ……

    ……

    今天的早课与以往并无太大区别。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朝气蓬勃的场面。唯一的意外来源于一位老人,一位坐在蓝色大方格棉布上,抱着竹筒抽水烟的老巫师。

    “狗子不错,”在郑清路过那块棉布的时候,老人吐着烟圈,称赞了一句:“比凡尔纳养的那条老狗有活力多了!”

    郑清紧张的左右张望一番,并没有发现狗子的身影。

    连他都没看到,那位老巫师又是怎么发现狗子存在的呢?带着满腹思虑,郑清做完早课,脑海中一直琢磨着这件事——而且,他总觉得那位老巫师有点眼熟。

    “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郑清用胳膊肘推了推萧笑,努努嘴,示意那位老人所在的位置。刚刚陪他做完早课的波塞冬,正摊开四肢,躺在草地上吐舌头,像极了某条狗子。

    萧笑也在给他的乌龟擦外壳。

    闻言,头也没抬回答道:“我们第一次去校工委办公楼的时候,找不到门。是老人家指的路。”

    郑清恍然。

    “他怎么能发现狗子的踪迹呢?我自己都找不到!”

    “除了眼皮底下的东西,你还能找到啥?”

    这话就有点扎心了。

    但随即,郑清又起了一点小心思。

    “他是校工委的老人吧……他刚才夸狗子不错,是不是意味着校工委允许它呆在学校?”

    “你不问问怎么知道?”

    郑清犹豫片刻,最终走到老人身前,唱了个肥喏:“您好,您刚刚夸的狗子是它吗?”

    说着,他掐着波塞冬的前肢,把它举在老人面前展示。

    小狐狸尾巴稍稍向上翘起,遮住自己的屁股,然后一脸无辜的看着面前的老头儿。

    老巫师半张脸埋在竹筒上,筒中传来一连串咕嘟咕嘟的水泡音。

    许久,他才抬起头,吐出一串大小均等,环环相扣的烟圈——这幅景象让郑清脑海中的印象愈发鲜明了起来。

    “它?”老人呼哧的喘着气,瞥了一眼郑清抱着的波塞冬,眯起眼:“它不是只狐狸吗?我说的是狗子……那条一直跟着你的猎狗。”

    郑清终于确认老人真的能发现那条狗子。

    他定定神,看看左右,依旧没有找到狗子的身影。不知它藏在某个灌木丛后,还是藏在某棵树的树冠中。

    “您知道这条狗的来历吗?”他小声问道。

    老人笑了笑。

    “能穿梭时空的狗子并不多,黏人黏这么紧的,也不多。”他呼哧呼哧的喘着气,话里总带着几分粘稠的意思:“……倒是你,运气不错。这条狗血脉再浓一分,学校就容它不得;再淡一分,它也没那股机灵劲儿了。”

    这话听着让人安心。

    郑清心底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我也觉得……学校这么大,怎么会跟一条小狗一般见识。”

    年轻巫师全然忘记不久前,他还心急火燎去校工委办公室催促他们处理这条狗子的事情了。

    “学校在意的不是一条小狗。”老人磕了磕竹筒里的烟灰渣,扭头看向远处:“学校在意的是狗子身后那一片星空……就像那道潮水。”

    “潮水?”

    “布吉岛外涌来黑色潮水,布吉岛里涌动着红色的潮水、白色的浪花。这都是时代的潮水。前所未有的潮水将淹没一切。如果不想被这股潮水淹没,就要学会在浪尖起舞……水性不好的,现在都在打舟做筏,免得被浪头打进水底。”

    郑清看了一眼萧笑。

    博士皱着眉,表情非常严肃。

    “那您呢?”年轻公费生斟酌片刻,最终开口问道:“您打算冲浪,还是坐船?”

    老人呼呼的笑了起来。

    “我老了,”他说道:“只能坐在树底下,看看风景,听听潮水涌动的声音……你闭上眼,仔细听听……周围到处都是浪花砸在礁石上破碎的声音。”

    郑清侧耳仔细听去。

    只能听到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还有飞苑里年轻巫师们的呐喊与欢呼。



    “这老头说话一直云里雾里。”

    “上次就是,明明时候未到所以楼门未开,他却一定要扯个‘身后不身后’的话,平白让人多想几圈。”

    “刚刚那些话你听懂了吗?”

    离开飞苑,郑清一路喋喋不休的抱怨着老人说话晦涩难懂,同时期待萧笑能给他解出老人的盘中之谜:“那老头儿说岛子外面的黑潮……沉默黑潮已经过去了吧。难道他说的是明年的黑潮?”

    “是老先生,”萧笑先纠正了郑清的不当用词,然后才谨慎的回答道:“至于他提到的潮水,我觉得不是真正的潮水……而是大势。浩浩荡荡的天下大势。”

    “天下……大势?”郑清迟疑了几秒钟,最终摆摆手:“嘛,既然是那么大的问题,我们还是不要考虑了……老老实实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就很爽啊。”

    “我们不一样。”萧笑瞥了年轻公费生一眼,吐槽道:“正所谓‘猫狗成群,儿女成双’是人生赢家,你现在距离成为一个人生赢家只有一半的距离,自然想过自己的小日子。而我们这些连一条狗都没有的失败者,正需要时代的潮水涌动,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郑清认真思索了几秒钟。

    他有一群猫,有一条可以成群的狗,还有一只小狐狸。

    所以,我只差一个儿子!

    他在心底对自己咕哝着,精神顿时振奋了一些,这么算来,自己距离人生赢家只剩下四分之一的路程了。

    “你在心底嘟囔什么?”萧笑仿佛听到了郑清的心声,开口问道。

    “那里有只老鼠,你看见了吗?”郑清装作没有听见博士的问题,反而指着不远处一株悬铃木,大叫起来:“穿了一件红色马甲……很稀罕呐!你觉得叮当耳朵跟它们认识吗?”

    萧笑顺着郑清手指的方向看去。

    悬铃木下,一只穿着红色马甲的老鼠正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转身,钻进树后,眨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

    ……

    穿着红色马甲的老鼠钻进树洞后,一路狂奔,很快便到了一个岔路口。

    那个路口有两个分支,一条岔路比较窄,与它身下这条宽窄相似;另一条岔路比较宽,容得下两只大老鼠并排前行。

    红色马甲的老鼠在路口停了片刻。

    很快,那条较窄的岔路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须臾间,另一个穿着红色马甲,体型较宽大的老鼠便蹿了出来,冲先到的老鼠点点头。

    没有吱声。

    两只老鼠一前一后,悄无声息,一同蹿进那条更加宽大的岔路中。

    就这样。

    一个岔路口、两个岔路口、三个岔路口。

    随着路过的岔口越来越多,身下的鼠道越来越宽,在鼠道中蹿行的老鼠们也越来越多。它们身上的马甲也不再局限于红色,出现了青色、甚至黄色的马甲。而最初那只穿着红色马甲的老鼠,很早便淹没在各色各样的马甲中,不见了身影。

    汹涌的鼠群仿佛潮水一般,在四面八方的洞穴中涌动,它们急促的脚步交织在一起,胜过夏日倾盆的暴雨,细密而又宏大。

    在这些地洞头顶。

    距离这些老鼠很远的地面。

    位于贝塔镇步行街尽头的一爿小店中。

    黄花狸正蹲坐在三有书屋最高的那座书架上,侧着耳,低着头,倾听着地底那一片鼠潮涌动的声音,瞳孔微微眯起,在晨曦中散发出橘黄的光彩,淌出几分深邃。

    书店虽然关着门,里面却并不空旷。

    除了黄花狸之外店里还有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老姚咬着烟斗,盘腿坐在厚厚的地毯上,身上宽大的黑色长袍仿佛一片阴影,从屋角一直蔓延到屋子中央,然后在窗户投进的阳光下戛然而止。

    他的身前摆着一个茶盘。

    盘子里有一小碟红色的酱料,几颗花生米,还有一个红泥小茶壶,一盏方口茶杯。银白色的水雾从茶壶嘴涌出,如蜿蜒的巴蛇在走登天路。

    老姚用筷子夹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小碟子里滚了滚,沾了些酱料,然后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声音在酱料的作用下显得有些浑浊:

    “……雷哲与奥古斯都都同意隐退,提前举行换届选举。这让九有学院与阿尔法学院这段时间的纠纷少了许多……那些孩子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换届选举上。他们也还没有堕落到用外部矛盾来制造选情的地步。”

    “这当然是好事。能让学校身上的压力轻松一点。你知道吗?自从那棵树开花以来,我没有一天好好休息过……不是在与自己做斗争,就是在替学校做斗争。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我们明明知道学校——或者说布吉岛上——有相柳的眼线,却始终没办法拔干净。就像相柳那头老海妖的脑袋,砍掉一个旧的,又冒出一个新的。它总能在我们中间找到恰当的合作者……”

    黄花狸抖了抖耳朵,斜着眼乜了老姚一眼。

    目光中充满了嘲笑。

    老姚视而不见,又掂起一颗花生,在酱料里蘸了蘸:

    “……我今天来呢,不只是单纯诉苦。只是想跟你分析分析现在的情况。”

    “现在的情况就是——学校人手不足。玄黄果眼瞅着十天半月就要落地,我们对相柳从什么地方袭击却一无所知。我在那边的老关系甚至都不清楚有这回事。当然,它们的话可信度也不高。”

    “所以前两天教授联席会议上决定,进一步收缩兵力,将大部分力量都布置在黑狱。以防范任何突如其来的袭击……而这会让学校,尤其是学校外围的防御力量变弱。”

    “你知道,我们不能指望对面……”

    说着,老姚用筷子指了指三有书屋斜对面的流浪吧,停了停,才补充道:“我们不能指望那个老家伙协防,他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恰好,你最近一段时间又呆在镇子上。所以,能不能捎带着照看一下镇子……学校不用担心,守护法阵还是很稳的。”

    黄花狸的目光终于从空荡荡的地板上收了回去。

    落在了老姚身上。

    “关我屁事。”它的胡须向下垂去,显然心情有些糟糕。



    只要肯出声就好。

    听到黄花狸开口后,老姚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用筷子敲了敲茶杯,叮叮叮,然后继续说道:“我记得校长以前说过,因果就像一张大网,牢牢束缚住每一个想要自由的灵魂……力量越强大的地方,这张大网的束缚力也越强。布吉岛,或者说第一大学,就是巫师世界力量最强大的地方。”

    “你既然主动出现在这张网的中心,就应该做好被网子束手束脚的准备。”

    “比如郑清同学……”

    黄花狸向姚教授投去警告的目光。

    老姚立刻举起筷子,掂起另一颗花生,换了一个例子:“再比如那只大老鼠,它也是绑住你手脚的一根线……你还在找那只大老鼠的踪迹吗?它现在是只老鼠,如果想逃命,你是抓不住它的。”

    “关你屁事!”黄花狸胡须向上翘了翘,脾气愈发坏了。

    “因为那张大网不是孤立的。网络上的每一个节点之间,都是相互联系的。”老姚摊了摊手,脸上的笑容隐去,表情严肃了几分:

    “我们的每一个举动,都在影响着网络上其他节点的存在。比如你对鼠仙人锲而不舍的追捕,可能就是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它放弃学校递来的橄榄枝,接受黑暗议会的招揽……”

    “那又怎样!”黄花狸的胡须仿佛被火燎了一般向里卷了去,眼角吊的老高,恶狠狠的瞪了老姚一眼,仿佛下一刻就会扑过去在他身上咬出七八个血洞。

    “只是一个善意的提醒。”老姚微微一笑,低头用筷子拣起最后一颗花生米,在那鲜红的酱料里滚了滚:

    “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主题。每一代的主题在没有最终确定下来之前,都是混沌的。我们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不论哪一个时代、不论什么主题,年轻人,始终都是最终的答卷人。”

    “我老了,你也老了,但是他们还年轻。”

    “当时代的浪潮翻卷涌动过来,而他们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我们就是最后一道防波堤。他们站在堤坝上看着我们,正如我们当初看着身前那些老人一样……”

    听到这里,黄花狸脸上的表情终于缓和了许多。

    它的胡须重新舒展,尾巴也随意的耷拉起来。

    只不过它说话依旧不怎么动听:

    “你这话听起来像个老巫师,而不是一头老妖怪……只是照看镇子吗?应该问题不大。嗯,北区那个小丫头也能帮上不少忙……事先说好,我很忙的,要照看多久?”

    姚教授低低的笑了两声。

    “不久,不会太久。”他的身形在笑声中渐渐淡去,仿佛残阳下的影子,由浓厚直至消散:“最多两个星期……很有可能这周末大家就自由了。”

    客人离去。

    三有书屋重新变得空空荡荡起来。

    黄花狸盯着老姚留下的茶壶与碟子,心底没来由升起一股烦恼。它索性低下头,竖起耳朵,重新追踪起地底那股奔涌的鼠潮。

    鼠群细碎而又宏大的脚步声,仿佛落雨时的白噪音,让它心底的烦闷慢慢散去,心情重新宁静起来。

    ……

    ……

    鼠潮在地下的洞穴中涌动。

    穿过盘根错节的树根,越过怪石牙立的岩地,最终在一片潮湿与水汽弥漫的通道后,涌入宽广安详的寂静河。

    在入水的一刹那,老鼠们身上的马甲便自动弹起一层圆形的透明薄膜,仿佛肥皂泡一般,将它们大半个身子裹在里面,只留下一条细长的尾巴在薄膜外。

    它们的尾巴遇水而扁,变成一条条尾鳍。

    就像一只只蝌蚪。

    穿着红色马甲的老鼠显然熟稔此事,尾鳍稍微摆动,便很快调整好姿势,顺着水流悄无声息继续向前。

    穿着青色马甲的老鼠们动作稍显生涩,却也可以独立行动。

    只有那些穿着黄色马甲的幼崽们,不知是不是第一次下水,一个个紧张极了,往往十几颗‘肥皂泡’簇在一起,十几条尾巴互相纠缠,在水里打滚儿翻转,半天挪不了三五米。

    最终还是几位个头高大的红马甲老鼠出面,带着那一串串肥皂泡前行。

    距离‘蝌蚪群’不远的水面之外,一位女巫正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切。

    寂静河里的水汩汩流淌着。

    科尔玛坐在河畔一处幽静的小湾中,身下是一条枯死后斜斜躺在地上的返魂杨,树皮上长满了青苔与蘑菇。

    她侧着脸,听着潮水在河道中涌动的声音,左手抚摸着右手中指上的一枚银戒指,那戒指嵌了一颗琥珀,隔着半透明的褐色,隐约可以看到琥珀里有一片山峦起伏的阴影。

    戒指是她成就大巫师后,鼠仙人送给她的贺礼。琥珀中有一座小世界,可以用来容纳她的真身。

    “涨潮了啊。”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耳畔的长发在湿润的河风中微微起伏,宽大的长袍向后飘去,遮住了林子里那些窥伺的目光。

    站在她身边的一位北区女巫探着脑袋向河中看了一眼,挠挠头,很是不解——寂静河明明一如既往的平缓,哪里有半分涨潮的迹象?

    科尔玛收回看向河底的目光。

    “继续说。”她向身旁的女巫吩咐道。

    这位女巫刚刚正在向她汇报一项北区巫师——准确说,是北区戏法师们——最新发现的某些不好的迹象。

    “好的,大贤者。”女巫恭敬的低下头,继续汇报道:“……因为承受您的咒印需要强壮的身体,所以最近北区对增气血的嘉果与长气力的櫰木果需求量很大,沉默森林外围的果子都被采摘一空,所以大家只能去林子更深处寻找。”

    “在找新的采摘地过程中,我们的人发现沉默森林里某些种族出现了不正常的集结。包括几个月前刚刚出现过的祸斗群、毒角兽、食尸虫,也包括半人马、哥布林……甚至有人看见了巨龙与巨人的影子。”

    “理论上,其中的许多身影只会在黑潮之前出现。甚至黑潮中都不见得会出现。”

    “也就是说,”科尔玛打断属下的报告,总结道:“你们判断沉默森林即将爆发新一轮黑潮?”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