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宥罪猎队的年轻猎手们,在毛豆的联络下互相追寻同伴们的踪迹时。
迷魅森林深处,祖各们那片被巨石‘城墙’包围着的部落营地里,不告而来的几位客人正在接受整座部落的款待。
是的,款待。
意识到弱小的迷魅鼠大军无法对那些红眼睛的女妖造成一丁点儿伤害后,祖各部落的长老们立刻选择了臣服。
它们拍打着胸脯,向三位客人承诺供奉。
就像它们对乌撒城里那些猫们所做的一样。
一只祖各捧着橡木皮碗,匍匐着,恭敬的送到客人们面前。
碗里盛着碧绿但清澈的液体,那是一种用树汁与蘑菇汁调和出的贡品。树汁是祖各们从某棵与众不同的橡木上提取出来的,据说那棵橡木的种子是星空深处的存在从月亮上丢下来的,长成大树后,便开始为祖各部落提供最珍贵的佳酿。
尼基塔对迷魅鼠们的供奉不感兴趣,她始终盯着面前那个穿着破烂的小女巫。
肥皂泡很漂亮,但是很容易破碎。
女妖从小女巫手中拿走那本空白的画册,翻了翻。画页上的图像都已经失去了颜色,只留下一个个空白的轮廓。画页间还残留了一点黑色的灰烬。
尼基塔用手指捻起那点灰烬,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
她的眼神微微闪动。
出身贝塔镇北区的她很容易分辨出,那些灰烬源自一种致幻力很强的火柴,那种火柴曾经是北区最紧俏的货物,许多吃不起山珍海味或者住不起豪华屋子的小戏法师,都希望获得那样一根火柴,在梦幻中实现她们的愿望。
这种火柴在幻梦境的效果更强。
这些灰烬与画册上空白的图案、以及小女巫破烂的长袍、苍白的面孔,甚至她身上那丝极其微弱的诱人香甜,都说明了很多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女妖的声音很温和,眼神发亮,像两颗阳光下的红宝石。小女巫在幻梦境中挣扎活下去的努力,让她回忆起许多看似遥远,但实际距离她并不久远的记忆。
“朱……朱。”
小女巫声音迟缓,眼神茫然,回答时声音有些含糊,双手因为画册与小镜子被拿走而不安的绞在一起。但她的视线却一直落在那只橡木皮的小碗上。
匍匐在地上的祖各清晰的听到了小女巫咽唾沫的声音。
它欣喜的将胳膊举的更高了一些。
“我也叫朱朱,”尼基塔身旁,一个清脆而又明快的声音回答道:“很高兴见到你!要一起玩儿吗?”
女妖侧脸看了一眼。
身旁的无面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她的化妆品,露出与小女巫一模一样的面容。她的手中拿着小女巫的那面小镜子,正乐滋滋的照着镜子。
只不过与小女巫不同,无面身上的小袍子干净、漂亮,脚上的小皮鞋上也打了油。她的眼睛炯炯有神,还有她的小嘴,说话时总会下意识嘟起来,平添几分可爱。
整张脸上,最出彩的,就是那张小嘴了。
尼基塔收回了视线。
“你为什么来这里?”她继续询问那位穿着破烂的‘朱朱’。
“找……妈妈……还有,爸爸。”小女巫盯着那碗青碧的饮料,又咽了一小口唾沫,手指因为不安与用力而绞的发白。
尼基塔从祖各爪中拿过那只树皮碗,塞进小女巫的手中。
碗中青碧色的液体微微摇晃,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几丝凌乱的长发从小女巫脸颊一侧落下,险些掉进碗里。
“慢点喝。”
女妖安慰的拍了拍小女巫的头,分开手指为她梳理头发,将那几根落下的发丝撩到她的耳后,同时重复了之前的问题:“你还记得……你为什么来这里吗?”
前后虽然是同一句话,但话中意思却微妙的不同。
小女巫歪着头,迟疑了片刻。
“爸爸……喜欢老鼠。”她如是回答道。
尼基塔扫了一眼附近那些影影绰绰的棕色身影,心底有些恍然。
始终安静匍匐在她脚下的那头祖各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用爪子拍打着它的胸口,表示‘我们不是老鼠!’——这无关正确与错误,而是与祖各部落的尊严有关。
尼基塔瞥了一眼地上的祖各,瞳孔中一抹红芒一闪即逝。
为了部落尊严而抗议的祖各一声未吭,便在那抹红芒之下断了气。立刻就有几只身强力壮的祖各冲了进来,拖着亡者的尸体,退了下去。
整个过程敏捷而安静。
祖各部落的长老们旋即派遣了新的献祭者,献祭新的贡品。
同样是橡树皮碗与那种青碧色的汁液。
“你爸爸是谁?”女妖有些无趣的回过头,继续与小女巫聊天,仿佛刚刚只是捏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蚊子。
“爸爸……就是…爸爸。”朱朱小口啜着树皮碗里的青色汁液,小声回答着。丰富的魔力随着那碗贡品滋养着她的身体,她的脸色慢慢多了一丝红润,眼神也稍稍灵动了一点。
然后她终于注意到女妖的眼睛。
“你……红眼睛?!”小女巫眼神中露出几分不安,脸上也多了一些挣扎的表情:“红眼睛,不好。”
尼基塔轻轻笑了笑,又摸了摸她的头。
“活下去就好,”她温柔的重复了这句话:“眼睛是什么颜色没有关系,活下去就好……你知道吗,克雷德的幽谷中有一种君影草,它的花叫铃兰。兹特尔人叫它报春花。”
“这种花小巧,香气怡人。虽然生长在暗无天日的阴影中,却能够肆意开放,并且结出漂亮的红色果子……虽然从黑暗中结出的果子,是有毒的,但那终究是一颗漂亮的、真正的果子。”
“所以说,眼睛是什么颜色没有关系。”
“活下去就好。”
虽然喝下那碗青碧色的药汁后,朱朱的气色好了许多,但终究没有真正恢复。女妖这番充斥着隐喻与内涵的话,她并不能完全理解。
所以她听的有些茫然。
唯一听懂的,是面前这个漂亮的大姐姐让她不要在意红色的眼睛,红眼睛也有好的。活下去也是好的。
文学馆
无面手中拿着朱朱的小镜子,美滋滋的看着镜子里的面孔。
只要画工好,它可以伪装成任何存在。
不仅仅是巫师。
每一次,当它换上一副新的模样后,总会有这么一段自恋的时间——即便穿着蛇皮假装宠物蛇,开始的那段日子,它也过的很开心。
尼基塔对朱朱提起报春花与红色果子的时候,无面的眼睛虽然仍旧看着镜子,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
那句‘活下去就好’遽然让它想到了很多往事。
能够随心所欲变幻模样与形态,假装其他人,是无面魔独有的天赋。很久很久以前,巫师们就发现了它们的存在,有的古籍里还给它们起了一个非常恰当的名字,画皮。因为它们没有眼鼻口耳,整张脸干净的仿佛一块空白画布。
画皮不是天生的。
直到现在,巫师界对于画皮诞生的缘由,还争论不休。
所以,无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无面——它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原本的模样。
当它有意识的时候,它就已经是一头无面魔了。
首领,也就是海神号的船长大人,发现它的时候,它正蜷成一团,昏死在林子里。
如果没有首领,也许自己早就饿死了吧——闲暇时,无面的脑瓜里经常滑过这样的念头。刚刚诞生的那段时间,因为没有嘴,它差一点饿死。
是首领教会它怎样画嘴的。
“一头无面,如果连嘴都不会画,会饿死的。”首领这么说着,然后抓着一小截炭笔,就着一张破旧的羊皮纸,教给它画嘴的技巧。
无面恢复健康后,第一时间给自己改了一张饕餮的大嘴。
印象中,饥饿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噩梦。那一天,它仿佛被饕餮附体,吃掉了数十人的血食,直至它因为暴饮暴食而重伤。
“只有吃过苦头,才能记住教训。”这是首领对它说的另外一句话。
从那天起,无面再也没有画过一张稍大点的嘴。
这种微微嘟起的樱桃小嘴最适合自己了。
对着那面小镜子,无面将嘟起的小嘴描的更鲜红了一点。男巫们管这叫诱惑——这也是首领告诉它的技巧,它都牢牢记在了心底。
“你没有选择身份的权利,但你有选择面孔的机会。”这是首领对它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选择怎样的面孔,决定了你以后要怎样活下去。在这个过程中,选择不重要,活下去才重要。”
无面的脑海滑过首领说过的那些话,飘忽的眼神渐渐又有了焦距。
它看着不远处那个外表跟自己一模一样、但是穿着破烂的小女巫,不知为何,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尼基塔听到了身后的叹息声。
但她并不关心。
此刻她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这个小女巫的身上。
“跟我走吧。”她向小女巫伸出手,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撒哈拉的深处,乌利希爵士向她伸出手那样:“……大家都是这样开始的。”
‘朱朱’捧着第二碗贡品。
顺着碗沿,小口啜吸着那些青碧色的汁液,一丁点也不肯浪费。奔涌的魔力随着那些汁液在她体内流淌。她的眼神越来越灵动,身上那丝香甜的气息却越来越微弱。
仿佛一缕即将耗干蜡油的烛火,在风雨中坚持绽放那抹光亮。
许久。
小女巫丢下手中的空碗,打了个饱嗝,擦了擦嘴角。
“这就是传说中的‘饮鸩止渴’吧。”她声音充满了不符合身份的沧桑,眼神虽然还是茫然,但却与最初的茫然截然不同。
最初的茫然,是魔力消耗殆尽,意识陷入空白后的茫然。
而现在的茫然,则是对未来不确定的茫然。
尼基塔用自己刚刚说过的一句话回答了小女巫:“吃什么、喝什么,眼睛什么颜色,都不重要……活下去就好。”
“但我还是想跟爸爸妈妈坐在一起啊。”小女巫向她笑了笑,仿佛晨曦的一抹阳光,雨后的一缕清风,干净而又纯粹。
“你一个人,会死在这里的。”尼基塔垂下眼皮,看向‘朱朱’破烂的小皮鞋,轻声说道。
“有人说,他会回来接我。”小女巫非常肯定的回答道。
“你等不了那么久。”
“那就等我死后再做决定吧。”小女巫勇敢的摆了摆手,然后从无面手中拿过自己的小镜子,又从尼基塔手中接过自己那本空白的画册,转身,向迷魅森林更深处走去。
两位女妖站在她的身后,静静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没有丝毫阻挡。躲在橡木树影下的祖各们,小心翼翼的拍打着胸脯,互相回应彼此的困惑。
“她不会回来了。”无面用新面孔的清脆声音说道。
“回来,或者不回来,都没有关系。”尼基塔微微笑了笑,伸手抓过一缕七彩的微风:“……能活下去就很好。”
一头年迈的祖各匍匐着,爬到女妖们的脚下,亲吻着她脚边的泥土。
它枯瘦的手轻快的拍打着胸口,向女妖们报告祖各们在迷魅森林外面的发现。
尼基塔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你是说,在迷魅森林边缘看到了巫师的猎队?”
老祖各用力拍打胸口,肯定了女妖的判断。
“会不会与之前那些雷电有关?”无面看向尼基塔,小声询问。
“或许吧。”女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松开刚刚抓住的那缕微风。微风离开束缚后,勇敢的向天空冲去。
然后在一阵更大的狂风中被扯的粉碎。
与那阵更大的狂风一同离去的,是一片巨大的阴影。一片自始至终都笼罩在祖各部落与女妖头顶的阴影。
……
……
自由的风从空旷的原野上吹来,裹挟着散发七彩光芒、恍如钻石尘般的情绪微粒,吹进高大茂密的橡木林。
引得周围沙沙声响成一片。
有橡木们宽大的叶子的声音
也有原野上杂草们细长叶子的声音。
郑清怔怔的听着这些声音,有些出神。临时搭建的守护法阵可以隔绝那些带着情绪的风、那些带着记忆的雨,却没有隔绝风雨中的声音。
此刻,除了风雨与叶片碰撞的沙沙声,法阵之外,还有一些持续不断、仿佛野人们拍打小皮鼓的声音。
很是聒噪。
派遣毛豆寻找猎队其他三人之后,郑清与蒋玉便呆在临时搭建的守护法阵中,一面小声讨论猎队集合后的作战计划,一面测试不同咒语、符箓以及魔法药剂在幻梦境里的效果是否与真实世界一致。
这是一支猎队进入陌生猎场后必不可少的操作。
经过一系列测验,可以确定的是,在幻梦境,涉及幻术与精神系的魔法效果增幅都很大,譬如混乱咒、昏睡咒等;生活类与辅助类咒语效果几乎没有太大变化,譬如洗衣、做饭、洒扫、起床之类的咒语;而诸如雷咒、监察类咒语、方向指示类咒语、联络类咒语等都被极大削弱。
蒋玉猜测,这可能与幻梦境法则不完整,世界本源与承受力弱,且受梦境影响大、因果逻辑欠缺有关。
比如梦境中经常会出现前一秒在原野狂奔,后一刻就在大海中与风暴搏击,而整个过程前后衔接毫无瑕疵,身处其中的巫师几乎感受不到异常。但咒语却无法弄虚作假,面对类似场景转换,不论监察、指示方向、亦或者互相联络,咒语失效就不难理解了。
郑清也简单测试了一下雷咒。
一道‘殷其雷’,在外面的真实世界可以轻轻松松召唤出碗口粗细的闪电,劈死一头米诺陶,但在幻梦境,郑清调动全部魔力,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引出一道筷子粗细的闪电。
而且这道闪电竟然还是绿色的。
年轻的公费生非常怀疑这道闪电能不能劈死一只兔子。
想到那些长着大门牙的长耳朵家伙,郑清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守护法阵之外,密林之间。因为在他与蒋玉讨论的过程中,不止一次用眼角的余光瞟见了林子里偷偷摸摸出现的身影。
那是一些皮毛油滑、身材矮小、轮廓与某些啮齿类生物极其相似的棕色生物。
郑清相信,倘若它们穿上马甲,混入第一大学,一定可以混淆大部分学生——他非常怀疑这些棕色的小东西是第一大学地下世界的鼠族在幻梦境开辟的某个分支族群。
只不过与学校里那些穿着马甲的老鼠不同,橡木林里出现的啮齿生物似乎不会说话,而是使用一种拍打胸脯的方式互相传递信息。
这也是郑清听到的风雨声之外,那些聒噪的啪啪声的来源。
蒋玉注意到男巫的视线。
“不要在意那些小东西,如果它们胆子足够大,早就从林子里冲出来了……你包里还有干净的玻片吗?我需要测试一下这份卢尔德圣水的效果。”
说话间,她抬手,将垂落脸颊的发丝又撩回耳后,幻梦世界里细碎的光线穿过法阵,落在女巫的脸颊与发丝上,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郑清呆呆的看了好几秒。
直到女巫举着那瓶卢尔德圣水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
不知是不是阳光照射的缘故,女巫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红,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婆娑石的解毒效果,白鲜的治愈效果,已经确认在偏差值范围内,可以继续使用;吐真剂的致幻性变强,使用后可能会出现成瘾性,建议谨慎使用。”
“我已经没有其他青蛙可供实验了。”郑清一边从灰布袋里摸出一叠新的玻片,递给女巫,一边叹了一口气:“其他魔药,我们只能进行理论推测……或者用它们?”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林子里偷偷摸摸向外窥伺的那些棕色老鼠们。
一片惊慌失措的拍打声从林子里传来。
那些偷窥的视线陡然消失了一大半。
女巫笑着摇了摇头。
“幻梦境生物与我们之间肯定有某些区别,对它们有效,可能对我们就是剧毒。”她用吸管起了一滴乳白色的圣水,滴在新的玻片上,然后翻动法书,落下检测咒语。
无形的魔法波动在守护法阵内回荡。
那滴圣水被咒语解析后,在玻片上留下一圈五颜六色的圆形痕迹。女巫仔细分辨着那些痕迹中不同颜色的长短、粗细,记录笔记,同时报出一个个数值。
郑清熟练的将那些数值代入检测咒式之中,念动咒语,看着一朵淡白色的气泡从法书中缓缓升起。
“观测形态与形状无重大变化,”他仔细端详着那颗气泡的模样,然后用羽毛笔尖戳破,啪的一声,那颗气泡化作一蓬细小的白色光点,落在郑清的指尖:“初步感受……辟邪效果增加,治疗效果不变。”
“还是需要青蛙。”女巫放下手中的法书,轻叹了一口气。
郑清刚想安慰她一下,法阵外忽然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位年轻巫师迅捷的翻开法书,各自激活咒式。
距离法阵不远处,一丛满天星的细枝微微摇晃着,片刻后,灌木丛里钻出一只灰扑扑的身影,嘴里咬着一个棕色的身影。
灰扑扑的身影是毛豆。
而那棕色的身影则是一只大老鼠。
老鼠已经死掉了,油滑的皮毛变得有些干枯。它的脑袋耷拉着,颈子间淌下一抹细细的血水,落在草地间,转眼便被土地吞没。
不远处,橡木林里,传来一阵错乱的拍打声,即便听不懂那些拍打声的意思,年轻巫师们也能感受到那些拍打中蕴含的悲伤与愤怒。
郑清最后看了一眼那只死去的棕色老鼠。
“找到他们了?”他转头看向毛豆,询问它联络的结果。
毛豆竖着耳朵,摇着尾巴,欢快的‘喵’了一声。
“他们在什么地方。”话一出口,郑清立刻想起毛豆不会说话,连忙补充道:“你指一下他们的方位就可以……”
“这是我们画好的简易地图,”蒋玉立刻拿出之前画好的地图,摆放到狗子面前:“能看懂吗?这里是我们所在的位置,后面是一片森林,前面是那片原野、农田、小河……还有那条山脉。”
狗子低下头,琢磨了一会儿。
然后它伸出爪子,先沿着那条小河向下游滑去,一直滑到小河尽头,又在空白处滑了一会儿,最后停在一个位置,按了一个梅花印。
紧接着,它把爪子挪到那条山脉上,继续滑动,在空白处滑了许久,才停下,按了第二个梅花印。
然后它抬起头,冲两位年轻巫师喵了一声。
郑清与蒋玉面面相觑。
“这里是胖子…不是,长老…不是,那是博士?”
“喵!”
“那这里是胖子……还有长老?”
“喵!”
“胖子跟长老在一起?”
“喵!”
黑色的猫尾在袍子下面甩了甩,郑清站起身,回头看向蒋玉:“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了……你怎么看?我们先去哪边?”
蒋玉蹙着眉,看着那张简陋地图上的两个狗爪印儿,发间的猫耳下意识的向两侧扯了扯,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
因为不论萧笑,亦或者胖子、张季信,距离他们的位置都不近。倘若让他们向迷魅森林集合,路上肯定会花费很多时间。
“以博士为中心会和吧。”
女巫最终给出了自己的建议,竖起一根食指:“首先,我们三方的距离都差不多,但从我们的角度看,前往博士所在的位置大都处于可观测范围内,危险性可控,而长老与胖子所处山区我们暂时观测不到。”
“不论森林、还是山区,都不是集合的最佳选择。”郑清点点头,赞同女巫的这个观点。
蒋玉竖起第二根指头,继续分析道:“其次,按照毛豆提供的信息,博士目前是一个人,而我们都是两个人,相对来说,不论我们俩,还是胖子与长老,一路上都更安全一些,可以承受长途旅行的风险。”
“第三,我们这里不安全。”郑清看了一眼地上那只颈子上仍旧汩汩冒着血的死老鼠,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橡木林:“……直觉告诉我,那片林子有点危险。我们在这里呆太久不安全。”
蒋玉也回头看了一眼橡木林。
那些有着棕色轮廓、皮毛油滑的身影少了许多,但从林子里传出的拍打声却越来越密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女巫收回视线。
“此外,我们四个人向博士靠拢的过程中,能够收集四人份的信息,供博士占卜使用。”蒋玉提到了最后一点,也是郑清没有考虑到的一点:“在陌生世界,任何信息都是非常重要占卜元素……如果让他们三人向我们靠拢,只能收集到三人份的信息。”
占卜是一支猎队在陌生猎场获得主动权的最主要方式,听到这里,郑清终于下定决心。
“你现在回去,告诉胖子与长老,开始向博士所在的方向移动。”年轻公费生蹲在毛豆面前,一手按在狗子的脑袋上,一面严肃的对它说道:
“留一个分身给我们指路……剩下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博士周围,确保他在猎队集合之前的安全,明白了吗?”
狗子昂首挺胸,摇了摇尾巴,喵的叫了一声。
另一只‘毛豆’骤然从它身上升起,蹿入虚空,眨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留在原地的狗子身形变得虚幻了几分,眼神也迟钝了不少。
郑清安慰的拍了拍它的脑袋。
狗子习惯性的摇了摇尾巴,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在这过程中,蒋玉已经开始收拾之前两人摆放在守护法阵里的各种魔法器皿、材料以及书本。
郑清帮着清理进行魔法测试后的余烬,将它们用小铜铲撮进玻璃罐中,然后塞进灰布袋里。对一位高明的占卜师而言,通过这些痕迹能够推测出许多细节,任何有经验的猎队都会在狩猎中尽可能少的留下痕迹。
直到蒋玉准备收起那几枚玉扣,解除守护法阵的时候,郑清制止了她。
“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他拦住女巫的动作,不安的看向橡木林深处,那些皮毛油滑、有着棕色轮廓的生物始终影影绰绰躲在那里:“……我觉得我们应该更谨慎一点。我是说,如果我们在它们眼前离开,肯定无法摆脱它们的追踪。”
“你打算给它们设一道陷阱?”女巫顺着郑清的目光看向橡木林,咬了咬嘴唇:“只凭这道法阵,拖不了太久。魔法生物的直觉都很厉害。”
“不需要太久,只消摆脱它们追踪就可以。”郑清从灰布袋里摸出一沓爆炸符以及两张幻影符,在女巫面前晃了晃,笑道:“……让它们盯着两个影子发呆吧。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悄悄离开这里。”
蒋玉从她的包里翻出一件银白色的斗篷。
“运气不错,平常我都不会带它的。”她抖开那件斗篷,语气轻快的说道:“这样我们就能悄悄从它们面前溜走了。”
斗篷被抖开后,表面的银白色迅速褪去,变得透明,女巫的身影被斗篷遮住,只留着上半身在外面。
这是一件隐身衣。
郑清惊讶的摸了摸那件斗篷的料子,仿佛流水般轻滑,光线落在斗篷上,没有遇到丝毫阻力,轻而易举穿透而过,将斗篷后面的景色完整传到前面。
“太棒了……我原先还想问你的法书里有没有记载类似的隐身咒语。”他毫不掩饰的称赞着这件隐身斗篷的可靠,同时塞在灰布袋里的手指飞快的丢掉正准备拿出来的两张隐身符,换成两张滑云符。
“这件斗篷足够大,能够装下我们两个。”女巫张开双臂,高兴的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与体态。
郑清丝毫不怀疑这一点。
……
……
法阵之外,橡木林中。
越来越多的祖各从迷魅森林深处涌了过来,躲在橡木们黯淡的阴影下,一边啜吸着树汁饮料,一边盯着那个仿佛大蘑菇一般的结界发呆。
结界里,两名陌生巫师一直在做奇怪的实验——那名男巫手里拿了一沓画满鲜红符文的符纸,在结界内四处埋设,而那名女巫则不断向一个玻璃杯里倒进各种颜色不同的药水,同时用玻璃棒用力搅拌着。
乳白色的雾气从玻璃杯中缓缓冒出,向下沉淀,流淌向四周,撞到结界边缘后翻卷而回。雾气渐渐堆积,从陌生巫师的脚踝、到他们的膝盖,再到他们的胸口,直至将他们彻底淹没。
橡木林里响起一片慌乱不安的拍打声。
祖各们发现它们已经看不到那两名陌生巫师的身影了——虽然理智告诉它们,那两名巫师肯定还在结界中,但直觉却让它们感到不安。
年纪最大的祖各用枯瘦的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指示几只年轻力壮的祖各靠的更近一点,看看能不能看清结界中的两名巫师在干什么。
滑云符与爬云符,名字相像,符箓效果也非常接近。
这两种符箓都是巫师为了赶路省力而发明的符箓,使用后,都会将巫师小腿及以下部位化作一股白烟。
区别在于,爬云符使用时会发出‘突突’的噪音,虽然速度不快,但可以推动巫师不紧不慢向前飘移,去年猎月中,郑清就曾使用过这道符箓。而滑云符使用后不会有任何声音,但也没有任何动力,需要借助风力、宠物或与其他符纸合用才能移动。
这两种符箓共同的优点在于可以让巫师离开地面——比如郑清与蒋玉,离开守护法阵后,不会留下脚印、气味、或者踩压地上的草叶。
在守护法阵内布设近百张爆炸符,然后调制出雾气掩护后,两位年轻巫师便同时使用了滑云符,一起披上了那件隐身衣。
然后以一道束缚咒作为缰绳,挂在五只毛豆身上,让它拖着两位飘在半空中的巫师前行。
为了给他们打掩护,毛豆又化出数十道分身,去干扰祖各们的视线。
当那头年纪很大的祖各指示几头年轻力壮的祖各向守护法阵靠近的时候,法阵中蓦然响起一片密集的‘喵喵’声,旋即数十条灰扑扑的身影从结界中一涌而出,喵喵叫着,疯狂扑向橡木林的各个角落,扑向那些胆小的偷窥者。
祖各对邪恶的猫叫毫无抵抗力。
它们一触即溃,被吓的屁滚尿流。‘小皮鼓’的拍打声响彻四周,掺杂着那些尖利的猫叫,让整片林子陷入混乱之中。
等橡木林里的喵喵声消失,四散逃逸的祖各在长老们的约束下重新聚集后,那些灰色的可怖生物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橡木林外,草地边缘。
那座闪烁着魔法光芒的守护结界依旧存在,结界中的雾气翻滚不休,但祖各们再也没有胆子靠近探查了,只能瞪着溜圆的眼睛,藏在林间灌木之后,继续小心翼翼的窥伺。
不知过了多久。
当从原野上吹来的风中,那些晶莹的色彩开始有些黯淡,远处天际变得模糊,被夕阳涂上一层釉黄时,守在结界外围的祖各们终于等候到了迷魅森林深处的援军。
那是一些巨大的阴影。
阴影们掠过高大的橡木林,宽大的蝠翅掀起呼啸的狂风,将橡木的树冠吹的哗哗作响,也将那些七彩的风儿撕的粉碎。
它们看上去像鸟,却与《巫师大百科全书》里记载的鸟类有巨大的区别,因为它们有着比大象还要庞大与肥硕的身躯,长着类似马一样的头部,通红的眼珠像两炉烧炭,嘴角的触须在狂风中向后摇摆,如同捕猎的章鱼。
它们是梦幻境的土著,外神侍者们的坐骑,尼基塔新收拢的仆从——
夏塔克。
雄性夏塔克浑身布满紫黑色的鳞甲,在阳光下,它们的鳞甲上流淌着细小的七彩瘢痕,仿佛被涂了一层油膜;雌性夏塔克身上长着细软的黑色短毛,体型较雄性也小了许多。唯一相似之处,是它们如同刮擦玻璃般难听的叫声,以及宽大蝠翅上沾着的白霜与硝粉。
为首的夏塔克体型最为庞大,仿佛一头小鲸。
它伸出蜷曲在腹下的长腿,张开有四根脚趾的巨大爪子,毫不犹豫的向那座布满白色雾气的魔法结界抓去,漆黑的利爪上缭绕着污秽的气息,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让人堕落。
吱呀!
夏塔克首领的爪子抓在结界的魔法光膜上,刺啦啦划出几道金黄色的火星,带起一片刺耳的声音,就像有人用铁丝刮玻璃似的。近处围观的祖各们纷纷捂住了耳朵,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几只体格娇小的雌性夏塔克发出难听的笑声,嘴角的触须骤然落下,仿佛一根根钓钩,落在橡木林与灌木丛中,挑选最肥硕的祖各,捆了,扯上去,塞进嘴里。
细碎的血点从天而降,砸在橡叶与林间空地上。祖各们匍匐在蘑菇的磷光之下,瑟瑟发抖,连胸脯都不敢拍了。
啪!
那座魔法结界只坚持了几秒钟,便宣告破碎。
白色的雾气在结界破碎的瞬间一股脑儿向外涌去,但缭绕在利爪周围的污秽气息却将它们牢牢束缚着,没有放过一丝一毫。
夏塔克的首领眼中露出嘲讽的色彩,似乎在嘲笑结界中巫师们混淆视野的粗浅手段。
但旋即,它的眼神由嘲讽变为惊讶、然后惊怒交加。
惊讶是因为一爪下去抓了个空;惊怒则是它试图重新张开爪子时,感到爪子似乎被一些细线牵绊,同时脚趾上的鳞片传来魔法激发前的波动。
轰!轰轰!
上百枚爆炸符一齐爆炸,可以将没有防备的注册巫师重伤,即便大巫师在没有防备时都会灰头土脸。
夏塔克的首领还没有达到大巫师级别。
但因为它悬在半空中,没有出现在爆炸发生的中央,侥幸逃过了一劫。即便如此,它那两条长腿与巨大的爪子,也在剧烈的爆炸中被炸的粉碎,只留下两根光秃秃、淌血的腿根。
嘎!!!!
狂怒的惨叫伴随着蝠翅煽动时狂暴的气流,直冲云霄。
……
……
当守护法阵中的爆炸符陷阱被激发时,郑清与蒋玉已经在狗子的牵引下来到了草原的尽头,正顺着那条玉带般的小河向下游飘去。
五只毛豆吐着着舌头,肩胛上套着青色的藤蔓,奔驰在河岸边缘,跑的气喘吁吁。
藤蔓的尽头,没入虚空。
虚空隐隐波动,因为躲在隐身斗篷下的男巫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了一张感应符。
这道感应符与守护法阵相联系,此刻黄色符纸上的红色符文隐隐发亮,符箓有些发烫。这是感应有效的表现。
年轻公费生回过头,隔着透明的隐身衣,想要看一眼爆炸最灿烂的时刻——这并不困难,明亮的火光伴随着巨大的蘑菇云,清晰映入他的眼帘,即便听不到声音,也能猜到现场惨烈的情况。
“动作小一点,不要露了形迹。”蒋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温润的暖风拂过男巫的脖子,让他感到了周围的燥热。
蒋玉提供的这件隐身衣很是宽大,但遮掩两位成年巫师的身形还是力有不逮,所以两人在斗篷下靠的很近,有什么动作也都小心翼翼的。
虽然郑清觉得他们距离那座守护法阵已经很远,橡木林里那些有着棕色轮廓的生物肯定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了,但听到女巫的小声唠叨后,他还是从谏如流,减小了自己的动作,同时向女巫靠的更近了一点。
身体接触多了,早先的尴尬感觉便慢慢消退。
郑清也终于能够用稍稍自然一点的状态与蒋玉聊天了。
“哇哦,”年轻公费生轻轻吁了一口气,没话找话道:“看到刚刚那朵蘑菇云了吗?太漂亮了……”
“感觉你用的爆炸符有点超量。”女巫中肯的评价道。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男巫半是自矜、半是炫耀的拍了拍腰间挂着的灰布袋:“出门在外,安全最重要,况且这种消耗品,随时随地都能画几张出来。”
说话间,他身后那条黑猫尾巴不由自主左右甩了甩,仿佛在应和他愉快的心情。尾巴尖扫到蒋玉身上,女巫竭力按捺住她心底那股揪黑猫尾巴的冲动,发间那双毛茸茸的猫耳也因为这份努力而微微颤抖。
“速度有点慢了。”她扯了扯手中的藤蔓,指挥狗子们跑的速度快一点,同时用胳膊肘戳了戳旁边的男巫:“……你靠的太近了。”
郑清白净的面孔唰的一下变红。
隐身斗篷外,藤蔓缰绳前,那些充当苦力的毛豆们中间似乎传来吭哧吭哧的笑声,年轻公费生心底羞恼,用力抖了抖手中的‘缰绳’,低声喝道:
“跑稳一点……离河边远一点!”
玉带般的小河在狗子与巫师们身侧缓缓向后淌去,水面波光粼粼,没有一丝生气。当小河绕过数座连绵小丘,流至尽头,郑清的视野骤然开阔。
玉带般的小河汇入一条宽广的蓝色大河。
仿佛有人将一段天色从头顶截取下来,丢在了这片原野上,蓝天、白云、阳光,混杂在一起,流淌在河道之中。
蓝色大河两岸,阡陌交通,遍布小块农田,间或点缀着袅袅炊烟、篱笆、茅舍。仿佛一瞬间从荒野进入了文明的世界。
更远一点。
蓝色大河的对岸,隐约可以看见一座黢黑的小城。
五只毛豆欢快的叫着,径直向着那座小城的方向冲去。
……
……
尼基塔站在一座深坑边缘。
穿着簇新长袍与小皮鞋的‘朱朱’坐在距离女妖不远的一座树桩上,脚下踩着几只肉乎乎的肥大祖各?
身后靠着几只身强力壮的祖各,仰头看着树叶缝隙里漏下的斑驳阳光,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这里是蒋玉假设的那座守护法阵爆炸后的遗迹所在地。
说是遗迹?
其实这里已经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了——剧烈的爆炸几乎将这座小山头夷为平地?
随后暴怒的夏塔克鸟们?
也在首领的尖叫声中,齐刷刷向这片遗迹吐了口水。
夏塔克的口水堪比最古老的绿龙,其中混杂了许多剧毒与腐蚀性的液体。原本就被爆炸毁的一塌糊涂?
又遭受夏塔克鸟口水的洗礼?
所以,当尼基塔从迷魅森林深处赶来后,呈现在她面前的?
只剩下一座冒着刺鼻味道、足足有数米深的大坑。
在这样的遗迹中?
不要说分辨曾经使用的魔法痕迹?
便是还原它曾经的面貌都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女妖面无表情的盯着那个深坑?
沉默良久。
夏塔克鸟群仍旧盘旋在橡木林的上空?
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只不过鸟群的首领?
那头最大的夏塔克,却不在自己的群落之中。
它匍匐在斜坡下方,张开双翅,巨大的马头几乎要钻进泥土之中,两条只剩下米许长短的残肢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向后撇去?
伤口仍未完全愈合?
绿色的血液洇湿粗粝的石子地。
但这只大鸟身上却丝毫看不到之前暴躁的气息。
它只是张开双翅?
浑身战栗着?
默默等待女妖的裁决。
“失误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字眼。”
女妖盯着那座深坑,语气淡漠的评论道:“一瞬间的失误,就可能造成漫长的痛苦与悲剧……或许你觉得腿断了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但是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比断了两条腿更悲惨。”
夏塔克首领的脑袋埋的愈发低了一些,身子抖的也愈发厉害了。
女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她抖了抖手腕,将盘在腕上的那条迷你三首黑蛟抖落在地上,随口吩咐道:“你的晚餐。”
黑蛟离开尼基塔手腕之后,迎风而涨,须臾间便从筷子粗细,化作茶杯粗细,然后是碗口粗细、水桶粗细,当它落地时,它的身躯已经比橡木林里最粗的那株老橡木还要粗大。
没有搏斗,没有惨嚎,也没有挣扎。
仿佛一股阴风从深渊最深处刮过,三首黑蛟左右两个脑袋咬住夏塔克首领的翅膀,中间的脑袋咬住它的脖子,只是一扯,便将这头恍若小鲸的怪兽撕得粉碎。
绿色的血液雨点般落下,砸在焦黄的草叶与翻起的泥土间,为橡木林的边缘抹上了一层瘆人的颜色。
尼基塔的目光从深坑上挪开,落到脚边。
她的脚下,匍匐着几头年迈的老祖各,时间带走了它们皮毛上的油光,也带走了它们的胆气,但却让它们积累了足够的智慧。
不像那头丑陋的大鸟,硕大的脑壳下,灰白质的量还没有祖各的拳头大。
“轮到你们了。”
“希望你们能说点有用的东西。”女妖伸出手指,绕了绕耳边垂落得长发,顺脚踢飞一只离她最近的祖各,看着那只棕色的身影在半空中滑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心情终于好了一点点:“……否则我就把你们都喂给小黑当夜宵。”
三首黑蛟回过头,张开嘴,试着露出一个驯顺的笑脸。
绿色的血液顺着它的獠牙与嘴角淌下,让这个笑脸显得格外狰狞,毫无说服力。
橡树林的边缘重新响起祖各们拍打胸脯的声音。
几头祖各的长老支起上身,争先恐后向女妖描述着小祖各们观测到的一切,从它们发现陌生巫师出现,到那两位陌生巫师搭建起魔法阵,再到法阵中白雾涌动、夏塔克鸟群降临,林林总总,拍打声显得零碎而富有节奏。
当然,在描述的过程中,这些胆小却充满恶意的生物非常喜欢把责任归咎于其他人。
比如夏塔克鸟们桀骜不驯,尤其那只已经被三首黑蛟撕碎的夏塔克首领,更是目中无鼠,全然不顾祖各长老们的劝说,执意用它那双漆黑的爪子去抓巫师的魔法阵。
再比如,那两个陌生巫师非常危险——甚至他们豢养的一只灰扑扑的宠物,都咬死了祖各们最谨慎、最勇敢的意外勇士。当时那位勇士已经偷偷摸摸潜伏到距离法阵不足一百米的距离了,但最终没能逃过乌撒的毒手。
尼基塔耐心的听着几头老祖各拍打胸脯的声音,在它们颠三倒四的描述中捕捉有用信息。
直到她听到‘乌撒’这个字眼,不由惊讶的扬起眉毛。
“乌撒?”
女妖打断一只正在花式拍胸口的祖各,眼神中露出一丝困惑:“你是说,那两个巫师是从乌撒城来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如果没有记错,那两名巫师从头到尾都没有跟你们直接交流过吧。”
回答她的,是更多密集而迫切的拍打胸脯的声音——不仅仅是女妖询可的那头祖各,便是旁听的其他祖各们,也纷纷加入解释之中。
每一头祖各都希望在新主人面前表现的更有价值。
女妖听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它们的意思。
对迷魅森林的祖各们而言,乌撒城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地方,没有之一。因为乌撒城里有猫,有很多很多、各种种类、各种大小的猫,它们仰仗乌撒城人类做盟友,肆意欺压迷魅森林里的祖各部落,每年祖各部落都需要向乌撒城的猫进贡数不尽的鹌鹑、肥鸡与树汁。
倘若某一年森林里的收成不好,祖各们还要把自己洗刷干净,盛在枣红色的木盘里,供奉给乌撒城里那些浑身长毛的邪恶生物。
为了生存,祖各部落的每一头祖各,都能在数十里之外嗅到那些邪恶生物的气息,从而及时逃离它们的魔爪。
之所以判断那两位陌生巫师来自乌撒城,是因为那两位巫师身上都有非常浓郁的猫的气息,而且其中一位巫师长着猫尾巴,另一位巫师长着猫耳朵。
虽然隔着魔法阵的屏障,视线有些模糊,祖各们对那两位巫师的容貌描述各有差异,但无一例外,它们都能清晰而准确的描绘出那条猫尾与那双猫耳。
听到这里,尼基塔蹙着的眉毛稍稍舒展开来。
她抬起手臂。
正盘绕在深坑边缘咂摸那只夏塔克首领血肉滋味的三首黑蛟看见女妖的手势,身子一滑,立刻离开那座深坑,重新化成筷子粗细的小蛇,回到女妖手腕间。
“带路。”
尼基塔对祖各长老们吩咐了一句:“去乌撒城。”
……
……
当祖各们在女妖的示意下,带着大批贡品从迷魅森林出发,向乌撒城行进的时候,乌撒城外,郑清与蒋玉刚刚越过那座横跨斯凯河的巨大石桥。
登上石桥之前,蒋玉便已经收起了隐身斗篷,郑清收起了束缚在毛豆脖颈上的藤蔓,让它们回归虚空。
爬云符的效果已经消退,两位年轻巫师行走在那座巨大的石桥上,看着石桥两侧栏杆上形形色色的猫状石雕,啧啧称奇。
但更令人惊奇的,是一路遇到的行人——包括农夫、渔人、行脚商、官吏、甚至两名守在桥头的士兵——所有人,都对两位陌生巫师表示了出乎意料的和蔼与善意。
郑清与蒋玉是在距离乌撒城不远的一处露天茶棚里遇到萧笑的。
当时宥罪猎队的占卜师正盘腿坐在一张条椅上,手中捧着水晶球,仔细分辨球面反折的每一根光线的颜色。
只要从那条大路经过的行人,目光都会不由自主被那颗水晶球吸引。
郑清与蒋玉自然也不例外。
当他俩的目光落在那颗水晶球上之后,很容易便注意到了捧着水晶球的矮个子巫师,于是,他们看到了萧笑。
茶棚老板为两位旅人端上色泽清澈的褐色液体,还附赠了一小碟鱼干作为零食,退下前毕恭毕敬的在胸口比划了一个旧印——这种态度让郑清颇感不安。
“是因为我们穿的长袍吗?”郑清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非幻梦境的贵族,唯一能让茶棚老板注意到的,就是身上那袭暗红色的法师袍了:“……巫师在这座城市地位很高吗?之前我就注意到这点了。”
说着,他向博士描述了一路见闻,尤其强调了许多行人对他与蒋玉的礼遇。
“巫师在这座城市的地位与学者或大商人相当,比不上贵族,更比不上祭司。”
在乌撒城滞留了一段时间的萧笑已经摸清了当地的许多消息,他捧着水晶球,羡慕的看着郑清与蒋玉面前那碟小鱼干,有些酸溜溜的解释道:
“如果没有猜错,之所以你们会被另眼相看,是因为你们身上的猫尾巴与猫耳朵。”
“在乌撒城,猫是一种神圣的生物,这座城最著名也是最严格的一项法律就是不允许杀猫……所以我很怀疑你俩被那些人当成了乌撒神庙里的使者。”
郑清的长袍下,黑色猫尾不安的甩了甩。
他转头看向蒋玉,女巫发间的猫耳也小心翼翼的折了折,似乎想钻回发丝中。
茶棚老板豢养的一只大花猫轻巧的跳上茶桌,蹲在两位年轻巫师面前,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好奇,打量着郑清的尾巴与蒋玉的耳朵。
然后它喵喵叫着,把脑袋埋进碟子里,咬住了一条小鱼干。
郑清眼角的余光瞥见茶棚中还有许多客人正小心翼翼的窥伺着这张桌子。
他犹豫了一秒钟。
伸出手rua了rua大花猫得脑袋,然后顺着它的脖子,脊柱,一路rua了下去,花猫立刻舒服的打起了呼噜。
茶棚里,许多客人立刻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在乌撒,没有人能杀死猫。
这不仅仅因为乌撒城的法律规定严禁杀猫,还因为某些神圣而又伟大的目光始终眷顾着这些毛茸茸的家伙,让它们在这座城市拥有了超然的地位。
“据说最初这条法律出台,是因为一对喜欢虐杀猫咪的老夫妇。”在带领两位同伴前往乌撒城内的路上,萧笑滔滔不绝的向同伴们讲述自己打听到的一切:
“农夫与他的妻子用陷阱捕杀每一只靠近他家的猫,以此为乐。有一年,一支商队来到乌撒,商队里有一个小男孩儿,是个孤儿,与一只小黑猫相依为命。商队来的第三天,小黑猫失踪了。男孩儿找了许久都找不到。镇上的人偷偷告诉了他那对老夫妇的恶习。”
“男孩儿哭泣、沉默、思考,最后开始祈祷。”
“他使用了没人听得懂的话,向没人知道的存在祈求帮助。那天,所有人都看到了天空在撕裂、云朵在扭曲,某个阴暗、朦胧的身影倒影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然后镇子上的猫便都消失了。”
“市民们彷徨几日后,那些猫才重新出现。只不过这时的它们,已经变得浑身油光滑亮,长得肥肥大大,眼神也变得灵动了。”
“镇长带着公证人、警长与医生一齐去了老农夫的宅子。屋里没有活人,只有两个白森森的骨架,躺在壁炉前,骨头上一丝肉都没留下。”
“从此以后,乌撒就有了这条非著名的法律。”
郑清听着这个有点恐怖,却又不那么恐怖的小故事,心底有点无聊——除了故事里的小黑猫出场时,吓了他一秒钟,并收获了身旁女巫古怪的眼神之外,再没有感受到一点新意。
与之相比,路上偶尔飞驰而过的南瓜车反而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我们现在这是去哪儿?”当他耐着性子听萧笑讲完故事后,终于找到机会开启了一段新的对话。
“乌撒城立博物馆。”宥罪猎队的占卜师回答道。
“嗯哼?”郑清挑了挑眉:“又是一座博物馆?”
“准确说,是博物馆里的一座供奉了旧神的庙宇,”萧笑抱着笔记本,手中转着羽毛笔,眼神飘忽不定捕捉左右的新鲜画面,声音有些懒洋洋的:“……那座庙里的祭司活了很久,知道很多事情。我们去找他聊聊天?
是不会有坏处的。”
“为什么不等胖子与长老来了之后再去?”
“等猎队集合?
我们就需要去办正事了……难道你忘了来这座世界的原因了吗?”
郑清当然不会忘记——之所以进入幻梦境,最初是因为假冒刘菲菲那条宠物蛇的无面魔逃进了这座世界?
再加上郑清与朱思曾经的约定、吴先生为他做的预言?
都在拉扯着年轻公费生重新进入这片幻梦中的世界。
“那些南瓜车可以坐吗?”公费生再次转移了话题,指着一辆刚刚从三人身旁疾驰而过的橘色车影?
很感兴趣的问道。
“只要你有鱼干。”萧笑的回答有点莫名其妙。
郑清停下脚步,在自己的灰布袋里摸了半天?
最终掏出一把鲅鱼干?
举到博士面前:“这样的小鱼干吗?”
萧笑扶了扶眼镜,略感惊讶的看了他一眼。
“我以为只有胖子的手表里随时随地会存食物,”他显然没有预料到郑清真的找到了一把小鱼干。
“以防万一。”年轻公费生扯了扯嘴角,含糊的回答道。
既然有了小鱼干?
自然不需要继续走路了。
萧笑捏着一条小鱼干的尾巴?
举在半空中,煞有介事的喊了一声‘喵’!
郑清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你在干嘛?”他拽着蒋玉,稍稍远离了博士几步。
萧笑瞥了他一眼:“叫车啊。”
话音未落,一辆明黄色的南瓜车带着风声呼啸着停在了那条小鱼干前。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从车前探出,将那条小鱼干捞进爪子里。
“停车费收讫!鲅鱼干一条!”车夫用懒洋洋、带着几分黏糊劲儿的声音喊了一声:“客人想去哪里?”
郑清呆呆的看着那辆南瓜车。
车子模样与巫师世界的南瓜车倒没有太大区别?
四个车轮前面两个转向轮较小,后面两个承重轮很大?
巨型南瓜制作的车厢,顶上还挂着没有完全干枯的南瓜蔓?
瓜身挖出的小窗户边缘,悬挂着几盏小桔灯?
从里到外都散发出一股自然的清香。
不太一样的?
是南瓜车的车夫与拉车者。
南瓜车的车夫是一只戴着帽子的花猫?
圆脸斑纹,浑身皮毛油光滑亮,粗大的尾巴盘在它的腰间,仿佛一根鞭子。
拉车的则是几只身强力壮的‘大老鼠’。
说是老鼠,也不确切,毕竟郑清从未见过尖耳朵的老鼠。只不过这些棕色皮毛的生物长着老鼠的尖嘴与轮廓,姑且将它们认定成了老鼠。
“上一次见到老鼠拉车,还是去年圣诞节。”郑清总觉得那些拉车者有些眼熟,多看了几眼:“青丘公馆派的南瓜车,地下鼠族派的车夫与拉车老鼠……还记得吗,那些脾气很坏的‘圣诞老鼠’总把礼物裹在袜子里四处乱丢。”
两位同伴都没有理会郑清的回忆。
“它们不是老鼠,”萧笑首先纠正了男巫用词的不当:“这种生物被称为‘祖各’,是幻梦境特有的一种生物,在巫师大百科全书中属于魔法生物啮齿目祖各科,是非常独特的一个系列……不过因为模样肖鼠,许多人也叫它们‘迷魅鼠’。”
“好好好,知道你会背整部百科全书。”郑清翻了个白眼,举起双手,示意投降。
蒋玉扯了扯他的袍袖。
“那座橡木林里,窥伺我们的生物,应该就是这些家伙吧。”她盯着那些棕色轮廓的祖各,声音有些不确定。
郑清眯着眼,终于知道从刚刚起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迷魅森林就是一座橡木林,也是祖各部落最集中的地方。”萧笑肯定了女巫的猜测,同时补充道:“至于这些拉车得家伙,是祖各部落给乌撒城猫们的贡品…平常年份,猫会指挥它们拉车,遇到灾年荒年,它们还是上等口粮。”
“你们到底上不上车!”
看着几位巫师在自己南瓜车边旁若无猫的聊天,南瓜车的车夫终于发怒了,嘴角的胡须一翘一翘:“不要以为一条小鱼干就能让我呆多长时间!”
拉车的祖各们用力拍着胸口,以示对车夫的强烈赞同。
“失礼了。”作为女巫,蒋玉总能在恰当的时候缓和气氛,她冲车夫微微施礼,抱歉的笑了笑。
花猫车夫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大,露出晶莹剔透的黄褐色眸子。因为当女巫微微低头的时候,发间那对白色的小猫耳轻轻晃了晃——对于猫而言,这点细微的差异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般清晰。
“哦,这不是您的错,女士。”
花猫一个翻身,从车上跳下来,一只爪子扯了扯宽大的帽檐,另一只爪子友好的伸向女巫,似乎想要扶她上车,眼中全是迷恋,声音恢复了之前的黏糊:“对于您这样优雅高贵的客人,我可以在雪地里等候一个晚上。”
一条粗粗的黑色尾巴拦在了花猫面前。
“乌撒城也下雪吗?”郑清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南瓜车的车夫。
花猫的视线随着那条黑色的猫尾,挪到暗红色的巫师袍,然后顺着袍子,看到了一张似笑非笑的男巫的面孔。
它的胡须立刻耷拉了下去。
“目的地!”花猫把爪子伸到郑清面前,语气生硬:“预交车费!”
“请带我们去乌撒城立博物馆,谢谢。”萧笑将两条晒干后、浑身油亮、近乎半透明的小鱼干塞进那只猫帽檐的皮带间。
“需要多加一根鱿鱼丝,鲅鱼干另算。”花猫抖了抖胡须,摸了摸它的帽檐,然后嗅嗅爪子,语气稍稍和缓了一些:“……短毛街下水道爆炸,正在施工,没有多少南瓜车愿意这个时候过去。”
祖各们继续赞同的拍打着胸脯。
只要不让它们干活,它们不介意一整天都在这里拍打胸脯。
“可以从缅因街借道柏曼街,那边不堵。”萧笑建议道——在乌撒城呆的这段时间,他已经摸清了整座小城的街道走向。
“柏曼街有爪爪大游行。”车夫重新摸了摸自己的帽檐,然后嗅着爪子,无聊的打了个响鼻,依旧不肯动弹。
爪爪大游行?听上去是件挺有趣的事情,郑清遗憾的想着,可惜自己没有太多时间。
“如果你认路,我们可以自己过去。”年轻的公费生从灰布袋里摸出几张符纸,举到同伴面前:“我还有几张甲马符……爬云符也有。”
“坐南瓜车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萧笑摇摇头,收起手中的笔记本,仔细看了那只花猫一眼:
“你可以从缅因街转柏曼街,然后从柏曼到斯芬克斯街,然后再转阿比西尼亚街,再从阿比西尼亚转东奇尼,最后到奥西街……然后把我们放在神庙下那座市场的旁边就可以了。”
花猫终于把搭在帽檐上的爪子放了下来。
“你打算抢我的工作吗?”它愤愤不平的喵了一声,用力甩了甩手中的鞭子:“你做不到的!因为你没有尾巴!……快点起来,你们这些懒虫!”
趴在地上的祖各们被摔鞭的声音吓的飞快爬起来,做出一副用力拉车的模样。
“我是没有尾巴,但我的同伴有。”萧笑试图从郑清袍子下面拽出他的尾巴,却被年轻公费生阻止,然后把他用力塞进了南瓜车里。
“不要捣乱了,任务第一!”郑清低声咆哮道。
蒋玉站在一旁,笑的猫耳朵都耷拉了下去。
……
……
“咯咯~”
清脆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原野。
尼基塔那袭黑色的长袍耷在草地间,袍子的主人摇身一变,从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妖,变成了矮个子的小女孩,约莫六七岁年纪,一只眼睛猩红,另一只眼睛乌溜溜,黑白分明。
三首黑蛟不知何时滑落在草窠里,眯着六个眼睛,狡诈的目光中透露出惊疑与不安。
与它同样不安的,还有无面。
几分钟前,这支从祖各部落出发的朝贡队伍,还安安稳稳的行走在野地里。它们的目标是远处那座被猫占据的小城,乌撒。
祖各的长老们走在队伍最前方,作为向导;尼基塔安静的走在队伍中央,她的头顶是乌云般的夏塔克鸟群,身后极远处缀着一群古革巨人,手臂上缠着那条三首黑蛟。
无面在尼基塔的身侧,原本坐在祖各们抬着的轻舆上,吹着小风哼着歌,时不时啜一口迷魅森林特产的发酵树汁,好不惬意。
但是很突然的,走在队伍中央的尼基塔停下脚步,然后低下头,浑身开始剧烈颤抖。她的身形也随着那阵颤抖扭曲、变形,开始缓缓收缩。
只是很短时间,女妖就消失在这座世界。
而她的袍子里,出现了一个‘无面’从未见过的小女孩儿。
一个很爱笑的小女孩儿。
“我叫周周,”那个小女巫扯着身上宽大的长袍,跌跌撞撞向无面走来,挥舞着小胳膊,满脸兴奋:“你叫什么名字?”
抬着轻舆的祖各们浑身颤抖着,趴到草地上。
无面也跟着落了下去。
“我叫……朱朱。”它摸着自己新画的面孔,犹豫着,回答道。
“你是一头妖魔吗?”周周睁大眼睛,满脸好奇。
“算…是吧。”无面有些不确定,反问道:“你是谁?尼基塔哪里去了?她逃跑了吗?迷雾船长会吃了她的!”
听到迷雾船长几个字,周周立刻打了个寒颤。
“没有,没有,大姐姐没跑。”她用力摆着手,急忙忙解释道:“她只是有点累,所以睡着了……然后我偷偷跑出来的。你不要跟船长说。”
“……偷偷?你之前藏在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一直呆在大姐姐的梦里啊!”周周皱了皱小鼻子,满脸自豪:“她把我藏在梦里,经常陪我玩儿,有的时候外面天气好,她还让我出来看看太阳……”
说到这里,她忽然有些犹豫,转头看了看左右:“不过,这里是哪里……”
然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子,惊讶的跳了起来,超长得袍子下摆立刻把她扯了一个跟头,疼的她哇的惨叫了一声。
如果需要,幻梦境可以没有黑夜。
太阳会一直挂在天边,落下橘子皮一样颜色的阳光,将大地上的影子拉的很长,风中带着七彩的情绪,弥漫着钻石尘般璀璨的色彩。
一群丑陋、巨大的身影,围成一个圈,低着头,看着两个小女孩,肩并肩坐在草地上,一齐欣赏幻梦境的夕阳。
“好久没见过我的手了,”周周把手高高举起,看着指缝间漏出的阳光,满脸赞叹:“真漂亮!”
“那你之前见的是谁的手?”无面纳闷的问道。
“大姐姐的。”
“尼基塔?”
“对。”
“她跟你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叫她大姐姐?你的手哪里去了?”
“……你的问题太多了,”周周把举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颇为不满的看了那位名叫朱朱的小女孩儿一眼,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认真回答道:“妈妈让我叫她姐姐,说她能带我活下去。但这个世界太糟糕了,我俩没办法都活着,最后只能一起活下去了。”
这话听着像谜语,或者某些蹩脚占卜师的卜辞。
出奇的是,无面竟然听懂了。
“以前我借过一条蛇的蛇蜕,它当时不想死,那条蛇蜕折磨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无面很快便找到了与周周共情的话题,半是抱怨、半是炫耀的说道:“所以我老老实实按照它的执念当着宠物,直到它心满意足的死去……你现在就是一道执念吗?”
“执念是什么?”周周的年纪并不足以理解这个艰涩的词语。
无面顿时有些卡壳。
它漫长的伪装生涯中,并没有经历系统的魔法教育,所以很难像课本中那样用简洁有力的语句来描述这个词。
但它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含糊刻画一下。
“执念就是我们一直抓着不放的东西,比如食尸鬼对尸体的眷恋,吸血鬼对血液的渴望,还有妖魔追逐巫师。”它张开双臂,晶莹剔透的红色眸子中闪烁着名为憧憬的色彩:“……船长说,执念越强,我们就能在历史中走的越远。”
“听上去是个好东西,但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一道执念?”
“因为你还活着。”
听到这句话,周周沉默了很久一段时间。久到环绕她们而坐的古革巨人们无聊的打起了呼噜,几只夏塔克鸟飞累了落在草地间,祖各们睡着又醒来然后重新睡过去。
“或许吧,”小女巫终于重新开口,声音中带了一丝惆怅,却并无多少怨愤:“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印象中,我已经死了……死的时候还很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无面好奇的追问了一句。
小女巫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
无面很快转移了注意力?
捉来一只体格匀称的祖各,让它充当自己的模特?
然后采摘身边那些细长的草叶与鹅黄色的小花?
编织了一条漂亮的绿色长裙,让那个祖各模特试穿。
直到长裙编好?
它才醒悟自己正跟周周聊天,连忙回头看去。
却看到尼基塔高挑的身影正坐在周周原本的位置上?
抱着双膝?
眼神淡漠的望着远方。无面被着突兀出现的身影吓了一跳。
“你……您醒了?”它有些惊慌的收起那条草绿色长裙,同时一脚飞起将那位模特踹回祖各队伍之中。
尼基塔淡淡的看了它一眼。
“周周是被我吃掉的,”她用平静的声音描述着一件可怕的事实:“当她还活着的时候,被我一点一点吃掉的。所以她死的时候很不舒服。”
无面虽然自称是一头妖魔?
但也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可怕的事情。
相反?
因为长期呆在巫师们的世界,它的价值观反而受传统巫师的影响很大。所以听到女妖的描述后,它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那她现在……”想到那个比自己还小一点儿的身影,无面忍不住小声怯怯问了一句。
尼基塔站起身,环顾四周。
古革巨人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
擦着口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夏塔克鸟群重新起飞?
在半空中汇聚出一片深沉的乌云;食尸鬼们向远处跑去,充当斥候;祖各部落也再一次排出整齐的队伍?
扛起那座轻巧的舆车。
“这里是幻梦境啊,”尼基塔轻声叹了一口气:“梦境与现实?
虚幻与真切?
存在与不存在的?
都汇聚在这里。有一点你说的很对,她是一道执念。”
“只不过她是我的执念。”
“我从《圣经》中偷来残章断句,给我赤裸的恶行披上旧的、古怪的外套,把自己伪装成圣徒,但实际上扮演的还是一个魔鬼。①”
“魔鬼会怀念,但不会忏悔。”
……
……
“幻梦境是无数维度中,距离每个人意识海最近的地方。所以这里能够看到每个人内心最深刻的痕迹。”
萧笑坐在南瓜车的主位,与副位上的两位年轻巫师侃侃而谈:“比如你们的尾巴与耳朵,胖子的蓝皮肤,等等,这些都是内心投影在幻梦境的具现化……据说某些一体双魂的存在落入幻梦境后,会化作一对双胞胎,就是这个道理。”
蒋玉听的津津有味。
郑清则感觉有点无聊。
虽然他也是第一次坐南瓜车,但他并没有太多特殊的感受。他觉得南瓜车与其他汽车、马车甚至飞机轮船坐时的感受并无太大区别。
耳边是车轮嗡嗡转动时的声音,两侧是窗外飞快掠过的街景。橘红色的小桔灯挂着窗边,随着车身的摆动而左摇右晃。隔着香甜的南瓜车壁,可以清晰的听到花猫车夫甩动鞭子与咒骂祖各们得声音。
“这确实是一座爱猫的城市,”在南瓜车厢里,郑清看着车窗外飞快掠过的路牌,对蒋玉说道:“到目前为止,我看到和听到的每一条街,街名都是用猫种名称命名。”
萧笑也离开了他那些诘屈聱牙的理论,回到现实。
“这与乌撒议会的议长大人有关,”他重新找到了一个卖弄知识点的方向:“据说他曾经在议会上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这个世界上,唯有时间、美人与猫不可辜负’,于是议会全体表决通过了新的街道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