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这里是酒馆,只卖酒。”
美尼斯的侍者拒绝回答小女妖的问题,对于那张塞到鼻子下面的画像更是看都没有看,重复着呆板而又不乏礼貌的话:“如果需要点餐,这里有菜单;您的仆人必须在门外等候,这里不欢迎祖各。”
酒馆内一片安静。
喧嚣的客人们喘着粗气,兴奋的看着对峙中的双方。郑清感觉只需要一丁点火星,整间酒馆就会被狂躁与亢奋的气息炸成碎片。
他忍不住偷觑了美尼斯的主人一眼。
酒馆老板抱着胳膊,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这场近在咫尺的暴乱不值得一提,而这间酒馆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瑟缩在椅子与地板上的祖各们颤栗着,愈发缩成一团。
小女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红芒大盛。
仿佛下一刻,她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将面前那个失礼小侍者的脑袋咬下来。但下一刻,郑清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老大!”
小女妖转过头,大叫一声:“他们不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看不起你!”
尼基塔没有立刻回答小女妖的话。
从一进门,她的目光就被餐桌上那一口口木头箱子吸引了注意力,在祖各与客人们、朱朱与店里伙计发生冲突的时候,她始终在盯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口箱子,掐着手指,默默计算着什么。
直觉告诉她,箱子里有东西,而且正在偷窥她;但占卜的结果又告诉她,箱子里是空的。这种违反直觉的矛盾结论,让女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朱朱喊第二遍的时候,尼基塔才如梦初醒,把注意力从那些箱子上挪开了一点。
“什么?”她侧着脸问了一句。
小女妖露出一丝挫败的表情,怏怏着重复道:“他们不肯告诉我们那些家伙的下落,还想把我们赶出去。”
尼基塔猩红的眸子环视一周。
被她目光扫过的客人与侍者都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如临大敌。整间酒馆里原本几乎要爆炸的气氛,在这道目光下瞬息平缓了许多,仿佛火药堆被浇了一大盆冷水。
“叫你们老板出来。”女妖的视线最后落在那位领班侍者的身上,脸上带着笑意,声音却冷淡至极。
领班侍者咬着牙,试图反抗女妖的目光,却骇然发现浑身上下已经不听使唤。
郑清再一次悄悄看了美尼斯的主人一眼。
酒馆老板抱着胳膊,脚下不丁不八,站在他们桌前,耷拉着眼皮,似乎快要睡着了。年轻公费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开始在脑海中观想自己的符枪。
但还没等他的符枪观想出来,桌旁便突兀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果然是幻梦境,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会发生。”
萧笑扶了扶眼镜,默默的看了那个嚣张的小女妖一眼,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的传入酒馆所有客人们的耳朵里:“两个妖魔,其中一个还上了通缉令,竟然有胆子出现在乌撒城神庙附近,追索巫师的下落……”
美尼斯酒馆的主人原本耷拉着的眼皮抖了抖,脚底悄无声息的滑了一下,挪开位置,露出三位宥罪猎手的身影。
郑清脑海中已经观想勾勒出一半的符枪轮廓剧烈颤抖了一下,险些崩溃。蒋玉也有些惊讶萧笑的举动,但她还是握着护符,熟练的翻开了法书,警惕的看向不远处两位女妖。
朱朱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位置。
她看到了萧笑那熟悉的西瓜头与黑框眼镜。
“嚯!”
小女妖惊讶的叫了一声:“熟人耶!”
然后她的目光稍稍挪动,旋即看到郑清与蒋玉:“嚯!嚯!你们怎么都来了?我就说刚才屋子里有点熟悉的味道……你怎么长猫尾巴了?还有你,怎么长猫耳朵了?”
喵喵!
毛豆蹲在郑清脚边,凶狠的冲小女妖叫了几声。
小女妖惊喜的向后仰了仰脑袋,转头看向尼基塔,语气中充满了肯定:“他们就是打雷时来这里的家伙吧!你看,那条灰皮狗!”
郑清不知道‘朱思’口中‘打雷时’是什么时候,但他看着那张印象深刻的面孔上那双猩红的眸子时,心还是忍不住向更深处沉了下去。
没有见面之前,即便已经在‘真实视野’中看到了朱思的那双眼睛,他的心底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万一自己看花眼了,或者那个视野干脆就是幻觉呢?
但眼前的一幕让他那份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
“抱歉,我来晚了。”
他看着小女妖,黑色的猫尾从袍子下垂落,耷拉在地上,他的眼中充满悲伤,声音低落至极。
蒋玉一手捧着法书,一手安慰的拍了拍男巫的小臂。
尼基塔饶有兴趣的看了男巫一眼。
“你们胆子很大呀,”女妖的目光在三位年轻巫师身上略作停顿,声音有些感慨:“还记得一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们在我面前发抖的模样……时间真的会改变很多东西。”
蒋玉已经听同伴们提起过这位女妖,她也不止一次在报纸上看过去年那场发生在入校专机上的事故,难免有些紧张,手中法书间的魔力光芒起伏不定,处于随时会被激发的状态。
郑清稍稍收拾心情,看向尼基塔。
“你的胆子也很大,”他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一丝古怪而又僵硬的笑容:“她是你转化的吗?……知道被联盟通缉,竟然还敢出现在猎队面前,你知道你那颗脑袋值多少钱吗?”
尼基塔还没来得及开口,萧笑就立刻回答道:“尼基塔,C级通缉令目标,转化时已达注册巫师标准,邪恶爵士、大巫妖乌利希弟子,迷雾号船员,联盟确认的优先猎杀目标。价值三百玉币,以及一百猎队积分。”
女妖欣喜的拍了拍手心,撩起秀发,露出白净得、颀长的脖颈,歪着脑袋,看向几位年轻猎手:“我的脑袋就在这里,快来拿呀!”
美尼斯酒馆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了几分,窃窃的低语如微风拂过树梢,树叶沙沙响动时的声音,细密而又杂乱。
“乌利希的弟子?”酒馆老板喃喃着,脚下悄悄向后挪了几步,几乎要完全藏进酒馆墙壁的阴影中了:“那位传说中的大巫妖?无数巫妖的导师吗?”
“迷雾号?”另一位客人也惊叫道:“曾经挑战过海妖王的迷雾号吗?”
“这个小姑娘是迷雾船长的手下吗?!”
“她胳膊上确实有迷雾的标记!”
“巫妖与海妖什么时候联手了?它们来幻梦境做什么?”
压抑中带着几分惊诧的议论在酒馆里嗡嗡响起,每位客人都在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有些大胆的家伙甚至敢去看女妖们的眼睛。
尼基塔期待中的动手画面并未出现。
当她把白净的脖子露出来的时候,宥罪猎队的三位年轻猎手不仅没有冲上来砍她,反而更加谨慎的向后退了一步,组成一个保守的三角防御阵,严阵以待的对着两位女妖。
之所以这样做,并非因为胆怯。
而是毛豆刚刚对郑清‘喵喵’了几声,告诉他猎队另外两位成员马上就能赶来,距离美尼斯的猫猫酒馆不足一条街的距离了。
所以稳妥起见,让自己一方获得更大的优势,郑清不介意此刻表现的保守一些。但这还不够,他不动手,也不想让对方动手,能拖一点时间是一点时间。
“大名鼎鼎的迷雾号的船员,来这座小城有什么目的,我们都很好奇。”年轻公费生向同伴们打着手势,示意大家镇定,同时用言语拖延时间。
没有等到想要的结果,女妖稍稍感到失望。
但她并不介意与几位年轻巫师多聊一会儿——或许是因为周周藏匿在她心底的执念,尼基塔对于记忆深处的巫师生涯偶尔总能泛起一丝怀念。
她招了招手。
吧台上一杯刚刚盛好的蜂蜜酒便落在她的手中。
女妖喝了一小口,咂咂嘴,眼中的猩红也柔和了几分:“找人……准确说,就是找你们。”
郑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扯了扯嘴角:
“真是……意外的……令人惶恐呐。”
……
……
“砰!”
一个水果摊前的竹筐被撞的飞起,几颗紫色的浆果也随着竹筐飞了起来,仿佛天女散花般向四下里落去。
摊主的咒骂与路上行人的吵闹如铜锅里的沸水,在这条拥挤的巷道里发酵。
“抱歉!非常抱歉!”
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的蓝胖子一边向摊主道着歉,一边撒开腿飞快向前跑着,丝毫没有停下来解决麻烦的打算。他身前不远,那位红脸膛的主猎手更是埋头狂奔,撞翻一个又一个拦路的摊位,以及行人。
毛豆则在两位男巫前方十数米处领路。
因为可以在空间缝隙间穿梭,狗子带路时并未惹出任何骚乱,反而游刃有余,甚至有闲暇在原地追着尾巴绕圈圈。
而之所以急吼吼一路狂奔,是因为毛豆带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郑清等人遭遇了妖魔。
这里不是第一大学,没有学校守护法阵与能够迅速赶到现场的助教团,宥罪猎队的年轻猎手们只能依靠自己。
这不是猎场上过家家般猎杀熟妖。
而是要面对真正的妖魔。
想到这里,张季信的表情愈发沉凝,脚下的步伐也快了几分。
……
……
美尼斯的猫猫酒馆。
大厅中。
对峙依旧,年轻的公费生也仍旧努力拖延着时间:“能不能有这个荣幸知道……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他试着用礼貌来弥补场间双方的距离。
尼基塔又呷了一小口蜂蜜酒,在舌尖回味着那丝记忆深处的味道,然后吐掉:“重复之前的提议。”
“之前的……提议?”这一次,郑清真的有点反应不过来了。蒋玉与萧笑也下意识回头看了男巫一眼,用眼神在询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郑清脸上的茫然并不比他俩少。
所幸尼基塔很快就解开了他们的困惑。
“去年在入校专机上的提议。”女妖晃着手中的酒杯,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提醒道:“……跟我去迷雾号吧,财富、自由、力量,你想要的一切,在那条船上都能获得。”
毛豆蹲在郑清脚边,打了个响鼻,仿佛发出了古怪的笑声。
郑清脸上也露出一丝惊愕。
半晌,他才回过神,叹口气:“你看,连狗都在嘲笑你的话……你说的那些东西,呆在第一大学同样能够得到,而对我们来说,想要的并不是最重要的,不想要什么才是重要的……所以,您能不能给点更有建设性的提议呢?”
女妖猩红的目光落在毛豆身上。
狗子尖叫一声,‘啪’的一下消失在了空气中。
“那你不想要什么?”她的目光重新回到年轻公费生的身上。
郑清垂下眼皮,看向几步之外,正坐在椅子上晃悠两条短腿的小女妖,眼神中露出一丝悲伤:“我不想吃人肉,不想喝人血……也不想像她一样堕落。”
尼基塔顺着男巫的眼神看向小女巫,再次扬了扬眉毛。
“唔,或许有点误会。”她歪着头,很有耐心的解释道:“它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小家伙。你以为的那个小家伙,还在迷魅森林里呆着……这位是海神号上的船员,无面。唔,你们应该挺熟悉,它还在学校里当过一段时间宠物呢。”
无面适时举起小手:“哟,清哥儿,好久不见,菲菲还好吗?尼古拉斯那个蠢货是不是还缠着她?当初第一次见面我就看他心怀不轨,打算咬死他,但菲菲不让……你觉得我新画的这张脸怎么样?”
郑清没有搭理小女妖喋喋不休得叙旧。
他只感觉眼前一亮,压抑在心头的那些厚厚的阴云陡然消散一空。
但与此同时,就在他的身后,却响起杯子落地时的清脆碎裂声,在小女妖话音未落的时候,郑清身后便传来一阵剧烈的魔法波动。
“你是那头无面魔!”
伴随着蒋玉愤怒的声音,五颗炽热的火球擦着郑清的发丝从他身后射了出去,因为距离太近,郑清都嗅到了自己发梢被烧后的焦臭。
无面是杀死小白猫的凶手。
蒋玉追猎这个凶手已经快一年时间了,为此,她在图书馆花费大量课余时间,查阅各种资料,甚至不惜使用定向变形的药水,变作一只小白猫,试图以此来诱惑凶手出现。
却一直没有结果。
直到刘菲菲的宠物蛇暴露踪迹,无面魔的身份被学校确认,蒋玉才找到真正的目标。但从那时起,这头狡诈的无面魔就像消失在林间的落叶,虽然处处留下踪迹,却总让人抓不住尾巴。
这次,蒋玉答应前来幻梦境,一方面是郑清邀请,另一方面,毛豆带来的消息也令她心动。因为毛豆说,那头无面魔有可能出现在了幻梦境。
五颗炽热的火球裹挟着女巫的怒火,带着滚烫的风,砸向坐在椅子上的小女妖。
小女妖呆呆的看着那几颗火球,猩红的眼睛看着赤红的火球,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但没有反应不代表会遭遇危险。
五颗火球即将落下爆裂之际,一只青黑色的巨大爪子凭空出现,像捏五个玻璃球儿般将那五颗火球捏在爪心,重重一握。
火球在压力下碎裂,炽热的白色火浆从爪缝间溢出,昭示着刚刚那道魔法的威力,同样也彰显了面前两位女妖的可怕程度——郑清自忖,即便使用符枪,面对刚刚那突兀且猛烈的袭击,他也没办法做到这样举重若轻的处理。
那道青黑色的巨爪捏爆火球后,化作一股青黑色的气息消失在空气中。
“吓死我了!”小女妖拍着胸口,嘴里喊着受到惊吓的话,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冷漠,猩红中还带了几分讥嘲。
嗒,嗒,嗒。
清脆但又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起伏不定的魔力波动,从郑清身后传来。男巫回过头,蒋玉一手捏着法书,一手握着玉符,一步步向前走来。
他与萧笑立刻交换了眼神,小心翼翼的变幻位置,以适应女巫移动后的战阵。
“是你,杀了小白吧。”女巫定定的看向小女妖。
“谁是小白?”小女妖装傻反问道。
蒋玉垂下眼皮,沉默片刻,回答道:“去年死在临钟湖前的那只小白猫。”
“哦,它呀。”小女妖很有礼貌的对女巫说道:“那是个意外……原本我在跟它玩儿,但不小心被它看到了脸。船长说,执行任务的时候不能被看到脸,看到我脸的家伙都要死。所以它就死了。唔,顺便说一句,你那双猫耳朵很漂亮。”
它的语气很诚恳。
用词也很寻常。
但就在那份寻常之外,透露出一种平淡——那种视生命为无物,对生死毫无敬畏的平淡。郑清更愿意称之为‘残酷’。
“你还挖掉了它的眼睛。”女巫发间的猫耳向两侧平平扯去,她攥紧手中的法书,声音有些颤抖:“它还那么小!只有一点点……一点点…”
小女妖挠了挠头发,摊摊手:“眼睛里能透露的消息太多了,学校又有那么多厉害的占卜师……我可不想没完成任务,被船长扔进锅里。”
蒋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攥在手中的法书间骤然翻滚起汹涌的魔力,但下一刻,这股魔力便被小女妖的声音打断:
“看你的架势,是想干掉我?!”
“你给自己找那么多理由,还不是想杀我?”小女妖说着说着,忽然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对面的女巫,一面疯狂的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什么给猫报仇、为了巫师正义之类的漂亮话少说一点!”
“你以为自己在给一只猫报仇?不,你只是可怜你心底那点儿伪善的念头、维护你们自己存在的秩序!你用你们的道德,审判不属于你们的族群,就像一群羊在审判狼!”
“九有学院不是自诩最公正与平等的学院吗?你们不是九有的学生吗?你敢不敢用公正与平等的心态去判断这件事?”
“只要巫师与妖魔仍旧分属两个不同的道德体系,你们就永远做不到真正的公正。所以,想杀我,或者杀其他妖魔的时候,直接动手就可以。”
“不要总是爬上你们道德的高峰,冠之正义的称号,对我们指手画脚!对我们来说,公平就是弱肉强食,活着就是最大的正义!”
“我只是在贯彻我们的正义!”
“这座世界是所有生命的世界!不是巫师的世界!”
“想要杀了我,那就来吧!”
小女妖亢奋而尖锐的声音回荡在整座酒馆的大厅,但听众寥寥。酒馆里大部分客人,在那五颗火球爆发的时候,就一哄而散,拥挤着、惨叫着,向外逃了出去,就连店里的侍者们也不例外。
酒馆门口的蝴蝶门被挤坏,左扇页完全脱落掉在了地板上,右扇还有一半合页挂在墙上。微风蹿进酒馆里,将那半扇门吹的吱呀作响,伴着小女妖的喊声,愈发刺耳。
啪!
蒋玉在小女妖的喊声中向前踏了一步,重重的踩在地板上,脑后青丝无风自扬,浑身上下魔力涌动愈发剧烈。
“杀你!与道德无关!”
女巫咬着牙,抬起头,眼神丝毫没有被女妖的说辞动摇,反而愈发坚定:“欠债还钱,杀生偿命!你该死不是因为你是妖魔,而是因为你杀了我的猫!”
咔嚓!
一直攥在她手心的那枚玉佩骤然破碎,青色的魔力汹涌澎湃,顺着蒋玉一指点出,化作一道青色的巨龙,张牙舞爪,直扑向数米之外的小女妖:
“……所以,去死吧!”
“啊啊啊啊……妖…魔…死…开!!!轰!!!”
几乎就在那条青色的巨龙成型的瞬间,一道呐喊由远及近,从酒馆外的街道传入大厅,震动每个人的耳膜。
然后在那条青色巨龙离开蒋玉指尖,撞向小女妖得时候。
一道红色的身影重重的撞破美尼斯酒馆的墙壁,闯入对峙中的场地。剧烈的撞击裹挟着四散砸落的的砖石与木头,却丝毫没有降低那道红色身影的速度。
他仿佛一颗炮弹般,恶狠狠撞进了青色巨龙的下颌。
巨龙惨叫一声,昂首一跃,撞破天花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绚烂的空气里。
留下一屋子人。
目瞪口呆。
时间倒退几分钟。
狂奔在乌撒城街道上的辛胖子与张季信,心急如焚。
为他们带路的毛豆越来越频繁的从虚空中进出,在两人腿脚边打转,似乎恨不得咬着他俩的腿拖着向前跑,它的喵喵声也越来越急促刺耳。
辛胖子喘着粗气,心底大骂那两个妖魔来的不是时候。因为体格的缘故,他跑步原本就比别人费力许多,即便用了十分的力气,跑的稍微远一点,就有点跟不上张季信的步子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蓝色的胖脸因为涨红的缘故,露出一点酱紫色,看上去反而与张季信的脸色有了几分相似。
直到路过一处卖肉汤的摊位前时。
距离两人还有一条街的某个店铺里呼啦啦涌出一大群客人,尖叫着,四散逃离。风中隐约传来‘妖魔’‘巫师’‘打起来了’之类的字眼儿。
胖子大急,但脚下却愈发费力。
待他又向前跑了数十米,距离那处店面不足半条街的时候,店里忽然涌动起剧烈的魔法波动。即便隔着厚厚的墙壁、隔着数百米的距离,两位巫师都能清晰感触到那股魔力。
“抓住我的手!”
辛胖子大吼一声,一把拽住前面张季信的胳膊:“我把你丢过去!”
红脸膛男巫没有丝毫犹豫,脚下一顿,身子猛一回转,双手已经抓住了辛胖子的手腕。蓝胖子一手抓住同伴,一面沉下心努力进入平静状态,同时以左脚为支撑,右腿用力一蹬,拽着张季信原地抡转起来。
每转一度,胖子的身形都涨大一分,当一圈转完,他的脑袋已经与路旁最高的那栋屋子齐平,张季信已经变成他手心里的一颗‘垒球’。
“扔准点儿!”
红脸膛男巫蜷着身子,抱着脑袋,冲外面大吼一声:“现在!”
蓝巨人转身、蹬地、转髋,身体重心前移,舒展手臂,仿佛一条鞭子般向前抽打了过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一如他们训练时做过的那样:
“着!!”
伴随着闷雷般的低吼,一道红色的影子脱离蓝色的巨大手掌,直直的撞向那间店。与此同时,巨大的蓝色身影仿佛泄了气的皮球般,嗤嗤着缩水。
只是转眼间,他便由一个巨人,重新变成了普普通通的蓝胖子。
但借着这一转眼的功夫,班纳向前跨了一大步,他的后脚还在半条街之外,前脚已经踩在了那间酒馆的门槛上,整个过程只比‘飞’过来的张季信慢了几秒钟。
“咔嚓!”
巨大而又飞速缩小的脚掌踩塌酒馆前的台阶,腾起一片灰尘。
……
……
轰!!
受到青色巨龙的阻碍后,那枚‘炮弹’终于放慢了速度,最后砸碎酒馆吧台后,停了下来,露出一道穿着红色长袍的身影。
酒馆里。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幅场景。
蒋玉红唇微张,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嘴唇颤抖片刻,最终闭上,然后她默默从包里摸出第二块玉佩。
萧笑扶了扶眼镜,拍了拍沾在袍子上的灰尘。
郑清看着被那条青色巨龙撞破的屋顶,以及它消失的光点,然后又看了看刚刚从吧台的碎片中爬起身,晃着脑袋的张季信,心底哀叹一声,一巴掌糊在自己脸上。
对面的小女妖则瞅着那枚‘炮弹’身上的红袍子,然后再瞅瞅对面几位年轻巫师身上的袍子,愣了半秒钟,便捂着肚子疯狂大笑起来。
她笑的如此卖力,以至于岔了气,笑着笑着便捂着腰肋嘶嘶的抽起气来。一边抽着凉气,一边抹着眼角的泪花——这反而是双方对峙以来,宥罪猎队对妖魔第一次造成的伤害。
虽然是间接伤害。
“尼基塔!”张季信晃着脑袋,还没从落地的冲击中缓过神,但他却一眼看见了不远处那名身材高挑的女妖,咬着牙说道:“……真是运气呐!”
“我…呼呼……没迟到…呼呼…吧!”门口,伴随着翻滚的尘土,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郑清循声望去,辛胖子湛蓝色的面孔恰好穿过灰尘,出现在酒馆里。
宥罪猎队全员终于集结。
尼基塔的声音隔了许久,再次在酒馆内响起。
“命运的诡计。”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厌烦,目光在年轻巫师们脸庞一一滑过:“命运总喜欢捉弄祂麾下的生命……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而你们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郑清注意到她这句话里似乎有深意。
“你来幻梦境干什么?”年轻公费生死死盯着尼基塔,一边向新出现的两位同伴打着手势,一边示意蒋玉稍微冷静一点:“还有你,朱……不,现在应该叫你无面魔。你们来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视线的缘故,他看不到蒋玉的表情,但侧后方起伏不定的魔力波动告诉他,女巫现在心情仍旧很激动,但还可以控制。
辛胖子与张季信缓缓向三人靠近,五位猎手很快交织出一道五芒星战阵。毛豆在虚空中蹿进蹿出、若隐若现,为五人掠阵。
“把你们的魔力收敛一点,”尼基塔并未立刻回答郑清的问题,反而教训道:“狩猎的时候,要时刻控制魔力消耗,节省每一点精神……学校的猎队现在都这么水了吗?”
五芒星战阵里几乎要溢出的魔力顿时一滞。
郑清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收敛着被浪费的魔力。女妖的话虽然不能全信,但对错郑清还是可以分辨出一二得。
尼基塔满意的点点头:“说起来,这是我们第二次正式见面了。”
她伸出手指,在郑清、萧笑、张季信三人身上虚点了一下:“……上一次见面,你们在我面前连身子都站不稳。这一次,你们已经敢冲我翻开法书了。这算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无知者无畏呢?”
年轻猎手们没有回答,而是在默默调整状态,使战阵共鸣度更高一点。
“既然是第二次见面,我也不需要再作自我介绍了。”
尼基塔完全没有在意年轻巫师们的小动作,她反手撩了撩长发,猩红的目光落在郑清身上,嘴角微微翘起:“……其实刚刚在店里看见你,我也被吓了一跳……你怎么没有以前那么香了?”
郑清与尼基塔第一次见面,是在入校专机上。
当时女妖奉命潜伏,却被郑清身上的莫名涌动的诱人气息吸引,暴露了身份。尼基塔对此印象深刻。
“就像故事书里,小孩儿的骨肉都是香甜的,大人骨肉就腥臭了……不不,距离我们再次相见的时间还没过那么久。”
“或许是第一大学现在气息太污浊,所以把你身上的香气消磨干净了吗?”
“还是你在学校吃过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尼基塔抱着胳膊,曲着手指,敲打着,揣测着:“……虽然不是自夸,但作为一名顶尖的注册巫师,能够让我失态的气息都非常罕见,而能够让那股气息存在或消失,更加罕见。”
郑清木着脸,毫不畏惧的盯着女妖那双猩红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
上一次爆炸后,在空白之地,先生已经向他解释过他身上吸引妖魔或黑巫师们的气息从何而来了。
那是禁咒种子的副产品。
在入校之前,郑清灵魂深处的禁咒种子被先生下了封印。但因为某个夜晚与苏施君不期而遇,让禁咒种子萌了芽,戳破了封印,露出了一丝气息——包括他复发的头疾、时不时发作的‘红眼病’,都是那股气息在捣乱。
当时先生不在书店,所以没有发现气息泄露。
而后郑清便踏上了前往第一大学的求学之路。也就是在那趟专机上,尼基塔察觉了那丝蕴含了‘超越规则’的诱人气息,失控杀害了一名空乘。
只不过现在,更换新的皮囊,先生为他施加了新的封印,已经萌芽的禁咒种子重新隐匿,尼基塔自然嗅不到心心念念的那股气息了。
“……那天被你搅了局,失去潜伏进第一大学的机会后,我就失去了迷雾船长的信任。”尼基塔放下抱着的胳膊,背到身后,歪着头看了看身旁的小女妖:“而这个小家伙,则得到了四位大海妖的青睐。”
原本蹲坐在椅子上的朱朱顿时感到后背汗毛炸起,猩红的眼睛剧烈闪动了一下。
她按在肋骨上的手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尼基塔的目光挪开,小女妖才弱弱的嘘了一口气,却再也没有之前的张狂与挑衅,变得低眉顺眼,乖巧了许多。
郑清微微眯起眼睛,他隐约察觉到尼基塔与无面魔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紧密或者牢靠。
“……失去信任,我只是迷雾号船底的一名厨娘。”女妖语气有些沮丧,也有些无奈:“我从沉默森林逃走、从撒哈拉逃走、从枯黄之地逃走,最后逃到迷雾号上,虽然是为了活着,但不是为了当一名厨娘、每天为了几罐血浆抠抠搜搜的活着。”
“活着总要有点梦想,没有梦想的活着,与咸鱼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想当咸鱼。”
“所以,这次船长带我下船后,我就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要活的大气一点。怎么才算大气呢?就是比船长让我做的,做的更多一些。”
“比如船长让我在沉默森林招徕魔法生物,准备在它们攻击黑狱的时候,用兽潮冲击第一大学。那么我就不能仅仅在沉默森林准备,还要去的更远一点,比如寂静河底,再比如幻梦境——知道吗?当我在沉默森林深处发现勾连幻梦境的通道后,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天从人愿……”
女妖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经历。
宥罪猎队的几位年轻猎手脸色却越来越白——他们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听到了某些可怕的计划。
比如,大海妖们暗地里在学校捣鬼,给第一大学掺沙子。
比如,迷雾船长曾经登上布吉岛,还计划利用沉默森林里的魔法生物鼓动起兽潮。
再比如,妖魔们试图攻击黑狱。
以上任何一个猜测,上报学校或者巫师联盟,都会引来一大堆调查与关注,进而阻止海妖们的阴谋。而女妖则毫不在意的当着几位年轻巫师的面说了出来。
唯一的解释就在她不怕他们上报。
不怕的可能性有两种,一种是海妖们的计划即将开始,年轻巫师们即便上报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另一种则是年轻巫师们即使知道也没有办法上报——至于没有办法的方式有很多,比如他们全员战死在这里、或者他们被妖魔俘虏、或者他们在妖魔影响下堕落,等等。
不论哪一种可能性,都很糟糕。
“……天从人愿,这种感觉在我遇到你们之后,变得更加强烈了。”说到这里,尼基塔终于不再迂回,伸出手,目光灼灼的看向郑清:“怎么样,考虑考虑,成为我的伙伴吧!第一大学能教你的,迷雾号,或者我,都可以教你……第一大学教不了你的,我们也能教你。”
“你不需要在这个幻想勃发的年纪,被一道无形的绳索束缚了天性。”
“也不需要呆在狭小无趣的校园里,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出神。”
“你完全值得更大的世界。”
美尼斯酒馆屋顶破开的大洞中落下一道明亮的光线。
尼基塔的手向前伸着,摊开的手掌恰好落在这道光线中,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光线中微微发亮,显得非常迷人。
郑清盯着她那漂亮的手,看了许久。
久到宥罪猎队的几位同伴都不安的回头,看了他几眼。
“束缚,”许久,年轻公费生终于咕哝出这个词,他抬起头,看了尼基塔一眼,声音多了一丝调侃:“束缚的反义词,是自由吧……自由是阿尔法的规则,而我是九有学院的。你用阿尔法的招生原则去诱惑一个九有学院的学生,是你在阿尔法呆太久,脑子呆坏了吗?”
尼基塔脸色一僵。
她确实出身阿尔法学院,所以在招徕郑清的时候,下意识使用了对阿尔法人来说最有诱惑力的说辞,但她忘记身前这几位年轻巫师身上的红袍子是什么意思了。
“嘿,这大概就是灯下黑吧。”张季信嘲讽得声音在战阵中响起,他已经摆脱不久前落地冲击带来的眩晕,恢复了一位主猎手应有的霸气:“……巫师当的好好的,我们为什么要跟你去吃人肉喝人血?油焖大虾它不香吗?”
“第一大学一点也不小。”
紧随张季信之后,郑清继续开口,回答着尼基塔之前那番招揽的话:
“校园很大,学校里有趣的地方、有趣的人也很多,校园里头顶的天空也不是灰蒙蒙的,大部分时候都是蓝色,偶尔也是金黄色或者白色。”
“你说第一大学能教我的,你们可以教我……第一大学能教我做人,你们能吗?不,你们只能教我怎么吃人。”
“你说第一大学教不了我,你们也能……第一大学确实不太会教人堕落。我也不想学这种东西。”
“你之前说我身上的某些气息消失,就是在你看不起的学校,遇到的几位稍有能力的先生,学到了一点微小的技巧,让我能够摆脱你们的窥伺。”
与女妖相似,年轻公费生也絮絮叨叨着,在这紧张的对峙中浪费唾沫。不是他对尼基塔的招揽有了辩驳的兴趣——诚然,这确实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郑清总觉得自己忽略了某些细节,这让他在宥罪猎队全员集合后,仍旧不敢大胆动手。
他在原地踟蹰。
猎队的主猎手便有些焦躁了。
“队长!”张季信没有回头,但稍稍加重了语气:“废话还是少说一点吧!大家都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辛胖子也开口提醒道:“她是我们的前辈,比我们狩猎经验更丰富……想要把她送回地狱,技巧与谋略是不行的,我们需要更直接一点的方式。”
所谓更直接一点的办法,自然就是无脑莽过去。
郑清稍稍犹豫了一下。
“在我看到你们的那一瞬间,你们就应该明白,该来的可能会迟到,但祂终究会到来。”尼基塔在阳光下的手掌慢慢张开,五指对准五芒星的战阵的五个顶点:“……第一大学正在死亡,新的世界在向每一个有勇气的人招手,所以我离开了大海,而你们离开了学校!”
“明白了吗?!”
“在命运的操纵下,你们的每一次挣扎,都像掉进琥珀里的小虫子般,显得可笑而又无力!”
郑清没有完全听懂女妖的这番话,但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一股怒气正在自己心底酝酿。还没等他想清楚这股怒气的由来,便看到那道从屋顶破洞落下的光线中,尼基塔原本摊开的手掌慢慢合拢,攥紧,似乎想抓住那束光线一般。
她手腕上那枚黑色的镯子随着这个动作微微摇晃。
“……堕落,或者不堕落,真的那么重要吗?”
女妖动听的声音在酒馆大厅内回荡着,陪同这道声音一起飞舞的,还有她的身影。
几抹轻尘在阳光下飘扬。
尼基塔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又同时出现在五个年轻巫师的头顶,她挥舞着那攥紧的、秀气的白色小拳头,仿佛用榔头砸钉子一般,擂在了几个年轻人的脑袋上。
咚!咚!咚!咚!咚!
郑清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是一道灰色的影子蹿出虚空,勇敢的冲了出来。毛豆的几道分身嗷嗷叫着,张大嘴一口咬在那枚小拳头上,崩碎了满口利齿,也将那枚小拳头拽入虚空。
蒋玉脸色一白,一枚碧色玉石从她发间的头饰上飘起,撞在那枚小拳头的锋芒之下。拳锋退却,玉石也化作湮粉,簌簌着,从半空中落下,仿佛深冬的细雪,沾满她摊开的法书。
萧笑头顶蓦然浮现出一重金黄色半透明的龟壳,挡住了那枚小拳头,但拳锋凌厉,将那龟壳锤的摇摇欲坠,隐隐传出内质破碎的声音。
辛胖子动作不快,只来得及歪了歪脑袋,露出结实的肩膀。淡蓝色的皮肤下蓝意涌动,似乎在一瞬间,他身上的蓝色都凝聚在了肩头。当拳头落下,砸碎那抹蓝意后,胖子只是闷哼一声,整个人便矮了一截,又胖了几分。
几人中唯一做出有效反应的,只有张季信。
在那枚秀气的小拳头落下来的一刹那,这位宥罪猎队的主猎手大吼一声,双手握拳交叉,撑在了头顶,以拳对拳,迎了上去。
砰!
然后他又一次飞了出去,再次砸在了已经被毁坏的吧台间。
灰尘腾起,酒香弥漫,木柜与酒瓶破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竟意外有种奇特的美感。
尼基塔的身影重新回到了原地,攥紧的拳头仍旧沐浴着那道从屋顶空洞里落下的阳光,隐约有些晶莹剔透的感觉。
直到这时,郑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来不及查看同伴们的情况,举起手中早已具现出的柯尔特银蟒,对准那道站在阳光后的身影,径直开了一枪。
砰!
枪响。
尼基塔嘴角向上勾了勾,向前伸出两根手指——她有充足的信心将那枚符弹夹在手指之间——她完全可以想象对面那些小家伙们看到符弹被她用手抓住后,脸上的震惊与绝望。她甚至开始考虑稍后说点什么漂亮话,能更好的打击那些小家伙们的信心。
然后,她注意到那些年轻巫师脸上的表情。
有恍然、有惊喜、有胜券在握、也有目光中透露出的希望,唯一缺失的,是绝望。
女妖心底浮起一丝不安,巫妖的直觉在她脑海中疯狂预警。
那枚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符弹已经滑过一半的弹道,符弹表面的纸壳在空气与魔力的作用下破裂,露出一丝淡淡的血色。
沉重的压力从那丝血色中弥漫出来,四周的空间似乎都凝结成了一块,令人窒息。女妖手腕上的黑镯子剧烈颤抖起来,身旁蹲坐在椅子上的朱朱眼神中闪过错愕与惊惧。
尼基塔知道自己大意了。
她伸出的两根手指以一种近乎诡异的角度扭曲回来,双手十指翻飞,在一瞬间掐出九道法印。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来不及咬牙切齿那枚符弹见鬼的威力,只能拼了命鼓动身上全部魔力,试图挣破那枚符弹落下时庞大得威压。
九重金色的大山从虚空中降临,一重嵌套着一重,层峦叠嶂,将女妖笼罩其中。山间有无数魑魅魍魉的身影,在手舞足蹈、祈并神圣。又有巨大的眼珠、蜿蜒的触手,附着在那九座大山身上。
眼珠睁开,触手舞起。
血符弹落在了上面。
人们总是高估了自己对事情的控制程度,而忽略了机会、运气等其他不可控因素所带来的影响,但事实上,决定事情成败的很大因素,就包含在机会或者运气之中。
这种判断上的偏差,在心理学中被称为‘控制错觉’。
眼下,尼基塔就出现了这种错觉。
她错误以为自己控制了场间的局面,自忖凭借她顶尖注册巫师的实力可以轻而易举碾压面前这些年轻的猎手。
但现实给了她重重的一击。
真·重重的一击。
缭绕着一丝血色的符弹落在她召唤出的九重真言守护屏障上,毫不费力便戳破了一层又一层的屏障,仿佛有人拿针尖戳肥皂泡一般。
半透明的金色屏障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连续、且平滑的弹洞。
每出现一个弹洞,那层外观看上去像座小山、通体半透明如黄玉般的屏障,便像一辆全速前行的列车撞上一块玻璃,玻璃轰然破碎。
琥珀色细密的光点如雨点般从半空中落下,纷纷扬扬,给这间昏暗的酒馆笼罩了一层迷人的梦幻般的色彩。
九重屏障。
九座小山。
九场纷纷扬扬的光雨。
仅仅让那枚疾驰的符弹速度稍稍放缓了一分,缭绕在符弹上的血色变淡了一点。
女妖手指微抖,几块惨白的骨片从她的指间飞了出去,迎上那枚符弹。这些骨片是她在迷雾号的厨房,为船长大人熬汤时偷偷昧下来的‘食材’,据说是某位大巫师肋骨上的碎片,但在那间厨房里,也不过是一堆不太新鲜的血肉里几块硌刀子的骨头。
除了很硬、很难熬煮之外,这几块骨头再无一点奇特的地方。
骨头上没有神秘的魔纹,骨头里也没有令人垂涎的魔法物质,错非需要一点骨粉配制某些对巫妖有特殊用途的药剂,尼基塔也不会冒着天大的风险从船长大人的汤碗里捞起这几块没熟透的骨片。
眼下,她脑海中能够找到的最坚硬的东西,也只有这几片骨头了。
惨白的骨片悄无声息滑过半空,像几张飞舞的塔罗牌,迎面撞上了那枚急速飞来的符弹。锋利的骨片边缘切在尖锐的弹头上,时间在一刹那似乎停滞了片刻。
酒馆里,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一刹那。
——看样子,不用考虑怎样把它们磨成骨粉了。
尼基塔脑海蓦然浮现这个念头。
骨片与符弹相撞,灰白色的骨粉洋洋洒洒,飘落下来。符弹上缭绕的血气愈发黯淡,符弹的速度也变得更加迟缓。
女妖抖落手腕上的那只黑色镯子。
“狗屎!”张季信只来得及低声咒骂一句,毛豆不满的瞥了他一眼。
郑清脸色惨白,倚靠在一张餐桌上,勉强睁着眼,看着那只镯子落地——他现在使用的符枪都是亲自在脑海中观想出来的,所以以往用符枪发射血符弹后,被符枪承受的反馈,此刻都会被他的意识所承受。
即便那些血气、符文都出自他手,血符弹强大的‘后坐力’还是让男巫险些昏死过去。
黑色的手镯立刻女妖白皙的手腕,在半空中迟疑了半秒钟,便舒展身体,化作一条筷子粗细的黑色小蛇。
那条小蛇迎着漫天光雨与纷纷扬扬的骨粉,见风而涨,须臾间便从筷子粗细,涨至水桶粗细,落地后轰然有声,震的整座酒馆都颤抖不已。
即便落地后,它粗大的身躯仍旧未停止发育,只是片刻间,庞大的黑色身影便填满了几乎半座酒馆大厅。
漆黑的鳞片上闪烁着幽暗的光泽,惨白的獠牙间吞吐着蚀骨的气息。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高高昂起的三颗头颅。
这是一条三首黑蛟。
昂!!!
黑蛟嘶吼一声,左侧头颅低下,短小但坚硬的蛟角狠狠的迎上那枚动作迟缓的符弹。血符弹缓慢但坚决的撞在蛟角上。
咔嚓。
蛟角碎裂,绿莹莹的血液混杂着黑蛟痛苦的嘶吼,四下飞溅。但那枚血符弹在经历接二连三的狙击后,也终于耗尽了血气,卡在黑蛟颅骨间,停止了前进。
自始至终蹲坐在椅子上的朱朱重重松了一口气,小腿一软,瘫在了椅子上。
尼基塔脸色苍白,看向几位年轻巫师。
“精彩的反抗。”
她站在黑蛟蜷曲的身躯中,抬手安抚的拍着黑蛟身上那些粗大的鳞片,声音一如之前般平静与自信:“一年前,你在我的视线下只会瑟瑟发抖,一年后,你已经能做点有模有样的反抗了……我最喜欢投资有成长价值的目标。”
“怎么样,我之前的提议依旧有效……希望你们在这个小家伙暴走之前,做出最后的选择。”
尼基塔口中的‘小家伙’其实一点也不小,它就是那条巨大的三首黑蛟。
此刻,差点被符弹打爆一颗脑袋的黑蛟,正拖着血淋漓的左首,表情狰狞的打量着屋子里几道可口的血食。
它受伤的那颗脑袋盯着肉质最肥美的蓝胖子,右侧的脑袋盯着肉质最有嚼劲的张季信,而中间最大的那颗脑袋,则死死对准郑清,嘴角露出凶横而又贪婪的笑容——所有人当中,郑清现在的状态最差,反抗也最弱。
蒋玉站在男巫身旁,手中攥着几块青色的玉石,嘴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白。
郑清目光在黑蛟与女妖之间徘徊,心底度量着双方之间的战力差别。尼基塔自然是顶尖的注册巫师,这是巫师联盟确认过的;无面魔即便稍差一点,也不会差太多;而那条看上去最凶残的黑蛟,看它的体型,郑清非常怀疑它已经无限接近大巫师的级别了。
在战力完整得情况下,单独面对尼基塔一人,宥罪猎队还有几分取胜的把握。
但眼下,自己因为那枚符弹近乎半废,张季信与辛胖子也被尼基塔之前那一拳锤的差点吐血,而对方又增添了一条强大的三首黑蛟。
此消彼长,继续硬碰硬的作战方案显然已经不合时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侧头,看了萧笑一眼。
萧笑为不可查的点点头,冲他打了个隐晦的手势。
宥罪猎队几位年轻猎手之间的小动作并未逃过女妖的眼睛。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尼基塔决定不再忽略这些细节,她打算用更简单与直接的办法处理掉面前的麻烦——打晕或者打死面前这些年轻人,然后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但就在她抚在黑蛟鳞片上的手指刚刚抬起。
对面那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小个子巫师忽然举起了手。
就像在课堂上提问似的。
这激起女妖的一丢丢好奇心。
“请问,”小个子男巫似乎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又有一些局促,声音发紧,但用词还是非常礼貌的:“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尼基塔很喜欢礼貌——不管那份礼貌是出于畏惧还是尊重,也不管那份礼貌是食客之间的寒暄、还是食物对食客的问候。
礼貌就是礼貌。
“明智先生?”女妖仍旧清楚的记得,去年的入学专机上,面对她的出现,这个小个子男巫表现出的明智举动,因此稍稍对他有了几分期许:“什么问题?”
“您会占卜吗?”
女妖抬起的手指悬在半空中,迟疑半秒钟,然后脸上露出矜持的微笑:“一般般。在第一大学读书的时候,我的占卜课平均评价是A+。”
A+的评价,意味着占卜课考核成绩在九十分以上,即便在九有学院,这个分数也属于年级前百分之十的行列了。
“哇哦,那真的很了不起了。”萧笑恭维着,继续问道:“那么请问,您知道所有占卜师都能预测的最准确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尼基塔扬起眉毛。
“什么?”她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好奇。
“巫师可以最准确预知的一句话就是‘世事难料’,”萧笑扶了扶眼镜,很有感慨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环顾左右,看了看准备妥当的同伴们,‘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法书:“还在等什么?”
在他合上法书的一刹那,尼基塔便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一直悬在半空中的手指重重的按在了三首黑蛟的鳞片上。
昂!!!
黑蛟三个狰狞的脑袋不分先后,齐刷刷嚎叫起来,喷出一股腥臭中夹杂着毒液与唾沫的飓风,扫荡着整座大厅。
喵呜!!
几乎在同一时刻,数十只毛豆从虚空中蹿出,咆哮着,凶狠的咬向黑蛟的脖子、眼睛、脸颊、须角等诸多敏感部位。
被这灰扑扑的小东西一阻,黑蛟的动作一时顿了顿。
有了这丝停顿的时间,辛胖子已经飞快的从手表中摸出几个玻璃瓶,砸在了宥罪猎队与黑蛟之间的空地板间。
一股泛着浓郁绿色的烟雾迅速蔓延开来,遮蔽着女妖的视线。
她看到的最后场景是那位年轻女巫给郑清嘴里塞了一颗白色的药丸。这份警觉让女妖与三首黑蛟都下意识的避开了那片看上去很危险的烟雾。
“抓住他们!”
女妖的手指再次重重按在了黑蛟的鳞片上,目光警惕的看着四周:“不要让他们跑掉!”
话虽如此,她与无面却齐刷刷给自己罩上了几重厚重的防御魔法,唯恐烟雾中再次飞出一颗致命的符弹——即便这种可能性很低。
黑蛟愤怒的咆哮着,粗大的尾巴用力一甩,精确而又凶狠的抽在那些灰皮狗子们的身上。那些灰扑扑的身影仿佛一颗颗气泡般,在半空中‘啪啪’的爆裂开,化作一缕缕轻烟,消散不见。
就像一拳砸在了空气中。
黑蛟呆了呆。
当它回过神,场间那弥漫的绿色烟雾已经被两位女妖驱散一空,而烟雾对面,那些年轻巫师以及那条灰扑扑的狗子,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们跑不掉的!”
朱朱终于从椅子上跳下来,熟练的从一张桌子下面揪出那三头躲在阴影中瑟瑟发抖的祖各,很有把握的对尼基塔说道:“在幻梦境里,没有比这些小家伙更擅长逃跑的了……它们才是逃跑的专家。”
三头年迈的祖各在女妖猩红的目光下,只反应了不到一秒钟,便争先恐后,用力拍打起它们瘦骨嶙峋的胸脯,表示追踪这种小事绝对不在话下,云云。
“在此之前,还有一些小问题需要解决。”一个尖利刺耳,仿佛生锈门关开合的声音忽然在酒馆门口响起:“你们需要就你们的来意做出说明,并赔偿美尼斯的猫猫酒馆相应损失。”
两位女妖的目光落在那个声音的主人身上。
那是一只看上去苍老且可怕的猫。
它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瞳孔漆黑,眼珠几乎占据了脸上四分之一的面积。它的皮肤苍白,上面密布着瘢痕与褶皱。
老猫拄着一根枯枝模样的拐杖,在酒馆那破碎的蝴蝶门口,站在阳光与阴影之间。
“你是谁?”小女妖毫不客气的瞪了老猫一眼,似乎想与它比较谁的眼珠更大。
“乌撒神庙的侍者。”老猫扶着拐杖,用它那难听的声音回答道。
三只祖各不安而又紧张的回头,看了女妖一眼。
对迷魅森林的祖各部落来说,乌撒城的神庙,比环绕它们村子周围的那些竖立的高大石碑更具威信。它们固然没有胆量反抗女妖的命令,但也没有勇气拒绝乌撒神庙的要求。
“我们凭什么回答你的问题!”小女巫语气恶劣的、态度蛮横的回答道:“我们是海妖王的下属,不是你们神庙的信徒。”
“因为这里是乌撒城。”老猫点了点手中的木杖,几道无形的波纹以它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荡漾开来,隐约与这座城市的呼吸相应和。
尼基塔稍稍皱了皱眉。
她并不害怕乌撒神庙这种无声的抗议,也不担心那位传说中的神庙大长老会对她们做点什么。唯一令她在意的,是如果在这里与神庙发生冲突,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处。
冲突,会浪费时间,而且交恶乌撒神庙。
不冲突,只会浪费时间。
只用了几秒钟,女妖便做出了最终得决定。
“后面的工作交给你们了,”她吩咐几头老祖各:“处理完这边的事情,立刻出城。我们在城外等着你们。”
尼基塔没有选择在乌撒城与乌撒神庙发生冲突,让在场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不论那三头祖各长老,还是那只苍老的猫。
三首黑蛟已经重新化为一只黑色的镯子,挂回尼基塔的手腕上。不过与之前相比,镯子的接口处出现了轻微破损,镯身的光泽也较之前黯淡了许多。
即便它是一条阶位无限逼近大巫师的黑蛟,而那颗符弹的威力已经被尼基塔削去了一部分,但正面硬扛那颗血符弹,仍旧给这条黑蛟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朱朱跟在女妖身后,向酒馆外走去,偷觑着她手腕上的黑色镯子,心底暗道可惜。倘若那个镯子是它的,一定不会遇到这种危险——如果它可以做主,绝对不会孤身进入这座魔法小城,把自己的‘军队’放在城外。
但在尼基塔面前,她是不会这么说的。
“我们不应该跟他们说那么多废话,”小女妖半是抱怨,半是松了口气,嘀咕着小声说道:“……如果一见面就放出小黑咬死他们,他们肯定跑不掉。”
尼基塔走在朱朱身前,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半透明的手掌,微微叹口气。
过度消耗魔力,让她在幻梦境的存在感都削弱了许多。她完全不敢想象自己正面被那枚血符弹命中后的结果。
但对峙后的挫败感,反而让她对捕捉郑清产生了更加强烈的兴趣。
“果子成熟了,立刻采摘食用,固然是确保食材新鲜的最佳办法。”女妖推开蝴蝶门,漫步走出美尼斯酒馆,来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声音在青石板与木头窗棱间窸窣:“……但如果想让食物的味道更醇厚,需要调味、需要窖藏、需要发酵……语言与思想是这个过程中最佳的调味。而窖藏或者发酵,都需要时间。”
“但那些神庙祭司来的时机太巧了!”朱朱察言观色,一面看着尼基塔的脸色,一面为她打抱不平,愤愤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那些小家伙们逃跑的时候来了……”
身后的酒馆里,传来那只老猫难听的咳嗽声。
朱朱可一点都没有避讳它的意思。
与之相反,尼基塔对此并无一丝不满,看上去一点也不恼火或者沮丧,她只是抬起头,表情微妙的看向幻梦境流淌的天色,轻声回答道:“命运之下没有任何巧合,换言之,他们运气好,或者乌撒神庙来的巧,是因为命运对此早有安排……”
朱朱从来不知道同伴的宿命论会这么严重。
“命运那个婊子管的实在是太宽了。”小女妖满腹牢骚。
“秩序与混乱,原本就没有清晰的界限。”尼基塔只是单纯想到了巫师与妖魔的本质,然后冥冥中有了几分体悟:“所以当命运干涉其中一部分,另一部分也会受到相应的扰动,我们原本就应该知道这一点……你觉得他们会逃向哪里?”
朱朱站在街头,看着暮光中越来越模糊的乌撒的轮廓,眼中红芒微动。
“任何一个方向都有可能。”小女妖每个方向都认真看了一遍,最终得出一个沮丧的结论:“除非让乌撒神庙的那个什么大长老给点提示,否则想要在这么大的幻梦境找到那几个小家伙,根本不可能。”
尼基塔红色的眸子看着天边那轮橘色的太阳,突然轻轻笑了一下。
“去年八月底,我第一次见到郑清,”她回忆般对小女妖说道:“他的笨拙与香甜,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今天是我第二次与他面对面,或许是那份香甜的气息消失,所以我对他的笨拙感悟更加深刻了。”
“笨……拙?”朱朱眨眨眼,显然没有理解这个词语的深意。
“对,笨拙。”尼基塔微微一笑:“或许我们不知道他们逃亡的方向,但按那个笨笨的小家伙的想法,我们可以猜到他想去的地方。”
小女妖眨眨眼,忽然露出一丝恍然,举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
“他会去找我!”
尼基塔摸了摸小女妖的脑袋:“准确说,他想去找你这张脸的主人,同时也想抓住你没有这张脸时的真身。”
“这可真是个糟糕的好消息。”朱朱冲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所以,我们回迷魅森林吗?如果那个小姑娘还活着的话。”
“她会活着的。”尼基塔转身,向乌撒城外的方向走去,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淡漠:“她挣扎了那么久,甚至愿意喝毒药活下去,不会那么轻易死掉。就像我跟你曾经所经历的一切……”
乌撒城的街道上。
倾斜的阳光变得越来越柔和,也将两位女妖的身影拉的越来越长。
天空流淌着梦幻般的色彩,城里倒映着天色,也多了几分瑰丽。
白石灰浆刷过的石头墙壁上的颜色,在阳光下,由粉红色渐渐变成充满神秘气息的紫红色。橘黄色的灯光开始一盏一盏出现在木头格子的窗户后,窗户里倒影着绰绰的人影。
乌撒神庙所在方向传来悠扬的钟声,涤荡着喧嚣了一天的街道。
在这一片祥和之中。
在距离两位女妖几条街之外的地方。
宥罪猎队的年轻巫师们,正朝着远离乌撒的方向,飞快逃离。
他们的身下,是一片缭绕的白色云雾,这是滑云符虚化了他们的腿脚,使用这种符箓可以最大限度降低被追踪的几率。
他们的周身,挂满了各色符箓,正在落日的余晖中微微发光。符箓消耗时燃起的丝缕青烟与他们身下的白色云朵交织,使这些年轻猎手的身影愈发模糊。
正如尼基塔警惕于郑清的血符弹,最终未能阻止宥罪猎队离开一样,这些来自第一大学的年轻巫师们,也感受到尼基塔与那条三首黑蛟的巨大压力,没能处理掉无面魔。
“不过,多亏了乌撒神庙插手,我们有机会重新整理一切。”辛胖子摆弄着腕上得手表,皮肤上的蓝意仍旧没有完全恢复,显露出一丝灰白:“……或许事后我们应该向阿塔尔大长老道个谢。”
“如果他真的愿意帮忙,就应该一巴掌打死那两只妖精!”张季信抖了一把缰绳,回过头,暴躁的回答道:“而不是假模假样充当和事佬!”
与之前离开迷魅森林边缘时类似,这一次,宥罪猎队逃亡仍旧选择了‘毛豆+滑云符’的组合。
毛豆充当脚力,滑云符就是他们的‘雪橇’。
近百只灰扑扑的狗子,身上挂着柔软细长的藤条,藤条的尽头拽着五位年轻巫师,在曲折的乌撒城巷道间飞驰。这些年轻巫师的腿脚在符箓的作用下尽皆化作流云,最大限度降低阻力与重量,狗子们则纵情驰骋在虚空与幻梦境之间。
即便在撤离过程中,宥罪猎队仍旧保持了松散的猎阵。
处于阵首位置的是张季信,他的手中攥着所有从狗子们身上延伸过来的缰绳。整支猎队中,目前唯有他还有足够的臂力与技巧控制狗群的前进方向。
张季信左右,是萧笑与辛胖子。
萧笑已经收起他那本厚重的黑色笔记本,怀里抱着一颗水晶球,负责占卜前路凶吉,并监控猎队附近风险;辛胖子则努力在迎面刮来的狂风中调制恢复药剂——尼基塔从天而落的那枚小拳头砸的他浑身气血溃散,没有魔药的帮助,短时间内已经没有再战之力了。
蒋玉坐在战阵中央,闭着眼,捧着一本法书。
法书上绽起一尺多高的淡绿色的光芒,近百根细长藤蔓的身影在这片光芒中若隐若现。掌控这些‘藤条缰绳’的虽然是张季信,但有能力维系这么复杂的束缚咒,宥罪猎队中除了郑清,便只剩下蒋玉了。
因为受到血符弹反馈之力的冲击,郑清已经处于半废状态。他躺在一条由数十根藤蔓编织的简易席子上,仰着头,睁着眼,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与同伴们的闲聊,看着流云溢彩的天空发呆。
意识海中的惊天骇浪,卷起无数隐匿在郑清心底的记忆碎片,与现实交织在一起,让他陷入一种‘混沌的清醒’状态——他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到身旁一掠而过的街景、听到同伴们的谈话,但与此同时,他的眼前又不断浮现许多记忆深刻的画面,比如与小白猫在猫果树上的嬉戏、与吉普赛女巫在湖畔雪地的凉吻、与朱思享受火柴的光芒、飞机上双眼猩红的女妖、纸箱里瑟瑟发抖的小精灵、摘下眼镜的苏施君,等等。
但出现次数最多的,则是尼基塔身旁那个小女妖,以及镜中世界穿着破旧黑袍的小女巫。
相同的面貌。
截然相反的气质。
瞳孔猩红的朱思与眼睛黑白分明的朱思重复出现在他的面前,前一秒张狂的大笑,嘴角淌着血丝,后一秒怯怯的偷笑,嘴里咬着一根颜色近乎淡白的青菜。
这种矛盾且聒噪的重复,让年轻公费生感到发狂。
不知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郑清在眼前迅速交替的两个小女孩形象的间隙,看到了一根笼罩着金色光圈的稚嫩青芽,它有白嫩的根茎,还有两片狭长的绿叶,向上高举着,仿佛撑起一片天空。
似乎察觉到郑清的目光。
那根青芽上的两片绿叶微微晃了晃,仿佛在招手。
交替出现在郑清眼前的画面定格在了朱思身上——小女巫穿着黑色长袍,正站在镜子面前,用一柄小木梳打理她那头蓬松的棕发,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郑清眼前一花,周身泛起一层朦胧的光晕。
光晕一闪即逝,眨眼便由一人大小收敛为一个黑点。
而原本躺在简易藤席上的郑清,也随着那个小黑点,消失的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迅捷且悄无声息。
宥罪猎队剩余四位猎手,包括正卖力拉扯的毛豆们,都对此毫无察觉,他们仍旧在闲聊着之前的话题。
“……谁也没想到乌撒神庙会突然插手,”想到那头苍老的无毛猫,辛胖子摇了摇头:“因为它们的帮忙,我们受到的压力降低很多……它们也没有义务做更多。”
“它们的义务仅限于这座小城。”萧笑捧着那颗水晶球,盯着球身泛起的七彩毫光,眼镜几乎要贴到球面上去了:“乌撒神庙是乌撒城的神庙,乌撒城是幻梦境的乌撒城,它不属于大海,也不属于布吉岛……”
迎面吹来的狂风将占卜师的声音撕的有些破碎,但仍旧完整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辛胖子仰起脖子,咕嘟灌下去一瓶魔药,若有所思的咂咂嘴:“……所以说,它既不想,也不会得罪大海或者大学的任何一方……这是标准的骑墙派作风。说好听点,这叫中立。”
“中立是每一个弱小势力存活下去的最优选择,就像宥罪猎队面对奥古斯都与雷哲的招揽时,也应该学习乌撒城的做法。”萧笑总结着,老调重弹的提起第一大学的糟心事,同时回头看向郑清所在的位置:“所以说,队长,我们应该试着……”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
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错愕。
宥罪猎队众人察觉不对,纷纷回头。
“吁!!!”
张季信猛的扯了一把手中的藤蔓缰绳,好几条跑的比较欢的狗子一时不察,被身后传来的沛然大力扯了个倒仰,一头栽倒在巷道的泥坑里。
但此刻没人关心那几只打着滚、身上沾了泥浆与煤渣的倒霉狗子。
所有人都定定的看着身后那条空荡荡的简易藤席。
上面空无一人。
他们的队长大人,失踪了。
一只花猫拐过墙角,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群灰扑扑的狗子。察觉到陌生身影出现,狗子们齐刷刷的转过头,看向那只花猫。
花猫被数百只眼睛盯着,吓了一跳,尖叫着,用力一蹦,从墙角直接蹦到了那条藤席上,然后借着藤席上的一点支撑力,再次纵身一跃,仓皇逃离了这条可怕的巷子。
藤席被花猫踹的东摇西晃。
也终于唤醒了呆滞的众人。
“这…这是……掉半路了吗?”辛胖子吃吃的给出了自己得猜测,平日的伶牙俐齿此刻全无用处。
“不可能。”蒋玉表现的非常冷静,盯着藤席上的蔓苗,轻声回答道:“我的束缚咒,我了解。他的手脚腕、腰身、袍子上被我捆了好多下……你掉下去,他也不会掉下去。”